第一卷 第四章 怪物

大约一个小时前——为了寻找丝薇恩而出门的路特,心想丝薇恩可能跑去米莉家,也就是教堂骂人了,因而改道前往教堂。

丝薇恩一旦生气便很容易忘我,或许会造成玛莲娜的困扰。

一想到丝薇恩在教堂里发飙的模样,路特忍不住脸色发青。

他连忙坐进卡车里转动钥匙,可是引擎只是发出「噗噜噜噜」这种有气无力的声音,根本无法启动。

最后还以「噗嘶」的声音收尾,然后便再也没有动静。

重要时刻偏偏派不上用场!路特很想骂人。

不得已之余,路特只好跳下车改用跑的。

开车要十分钟的崎岖道路,走路的话得花上三十分钟。

路特现在正奔跑于人迹罕见的小路上。虽然是没有路灯的全黑道路,不过相较于在军队时的夜间行军,这就像是散步一样。

接著,他在途中停下脚步。

没有原因。不,其实是有的。

有种头发被向后拉扯的感觉窜过体内。

他察觉到一股混合著胆怯、恐惧、敌意,彷佛警戒著什么的气息。

在军队锻练出来的直觉,即使经过两年的空白,仍然如此警告著路特。

路特蹲下身,宛如要停止呼吸似地阻绝自己的气息,同时扩大感官的接收能力。

有人!好几名拿著武器的男人……总数是三……五个人。

虽然几乎都站在原地,但他们似乎无法冷静下来,不断摆动著身体。

(在把风……?为了什么而把风?)

路特根据那些人的位置,推测被他们包围在中心的场所。

脑中浮现这附近的地图。有可能成为目标的,只有玛莲娜的教堂而已。

(为什么他们要包围教堂?)

男人们的动作属于「虽然常做粗暴的事,但只是外行人」——简单说,就是武装小混混的程度而已。

那是没受过正统军事训练者的动作。

强盗?不,应该不是。强盗通常都很精明,做案前会先调查对象,只要调查,就会知道那座教堂根本一贫如洗。

可是,胸口却騒动不已。路特很清楚,自己是多亏了这种类似预知能力,可以读出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事的直觉,才能活到现在。

他不发出声音、不晃动草丛、甚至连空气都不加以动摇般,慎重又敏捷地跑著,抵达了教堂。

尽管四周没人,路特仍然保持警戒,趁著月亮被乌云遮住的那一瞬间跳进窗户,潜入教堂的内部。

「………………」

自己每周都来拜访、再熟悉不过的礼拜堂。由于没有点灯,因此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有如猫咪走路般,无声、滑行似地走在老旧地板上,这地板即使是住在这儿的玛莲娜等人,在踩过时都会唧唧作响。

「……红茶? 」

礼拜堂的某张长椅上,有一杯应该已经放了好一阵子,早已冷却但几乎没动过的红茶。

有什么客人来过吗?路特拿起杯子,却不小心让杯子滑落。虽然他立刻以另一只手接住杯身,不过杯中的红茶还是泼在地上,形成褐色的水渍。

总之,这里并没有打斗的迹象。看样子还是先去找玛莲娜,将那些男人的事告诉她好了。此外,还得就擅自闯入教堂、以及弄脏地板的事向玛莲娜道歉才行。

就在此时,接近满月的月亮再次从云层中露脸,自窗口照射进来的月光将礼拜堂染成一片深蓝。

有如徜徉在深海中。路特怀著那样的错觉,不经意地看向洒在地上的红茶。

「!?」

泼溅出来的红茶朝著祭坛方向流去。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比路特店里那辆卡车好一点,不过这间教堂十分破旧了,就算建筑物本身有点歪斜也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接下来才是问题所在。

流到祭坛边缘的红茶没有凝聚成水洼,反而像被吸进祭坛般地消失了。

路特轻轻以指头确认祭坛与地板的交界,只见两者之间有一道隙缝。

他不想思考,也不愿意思考。

可是,某个猜测,从以军人身分度过大半少年时光的路特脑中跳了出来。

他以肩头抵在祭坛上推著。

祭坛滑开,出现一个大小能够放进一具棺材的洞穴。

躺在洞穴中的是步枪。

「这是……AK21型突击步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是奥古斯都联邦的士兵使用的制式步枪,不过是上个世代的款式。

尽管是旧式的,还是能用来杀人。

为什么?路特如此自问,可是答案显然只有一个。

自古以来,教堂之类的宗教设施,一向是最适合用来藏匿事物的场所。

这是战时常见的情况。

这间教堂也是一样,是某个非正规武装组织的基地。

「路特先生?」

身后传来叫唤声。路特回过头,是玛莲娜。

路特已经退伍两年了。尽管这两年来他努力封印过去,以面包店老板的身分生活。可是一旦面临异常状况,刻划在体内的习惯还是会将他的士兵本能拉回来。

不过,他以近乎祈求的想法抑制身体对自己发出的请求。

不对,她不是敌人——

——明知在这种情况下,这种想法不可能是事实。

路特解除警戒。不仅如此,他甚至差点脱口说出「晚安」。

与他那可笑的毫无防备相反,子弹从玛莲娜的手枪里射出。

既可笑又可悲,有如喜剧般的悲剧。

路特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他被关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想不起来。

只知道自己在一间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房间里,被绑在表面乾裂的破烂椅子上。还有就是,他的腰侧被子弹击中了。

血水不断从伤口渗出。虽然出血量不大,但也不到能装成没受伤的程度。

喀嚓——有人打开上锁的门。

光线瞬间钻进房里。不过门板随即阖上,房间又变回一片黑暗。

不知是谁从自己身边走过,在他身后点起灯火。

尽管背对著灯具,路特还是知道房间里出现微亮。

「呵呵呵,好可怜哦,『白银之狼』先生?」

那是与平常没有两样的笑声。

正因如此,比起觉得怪怪的,路特反而有一种看到异形的感觉。

微笑地站在他身后的,是郊外小教堂的主持者·修女玛莲娜。

「你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呢?」

站在被束缚的路特身后的玛莲娜露出意外的表情。

如果是一般人,这种时候通常会破口大骂「你这个叛徒」、「你竟然骗我」,或是动之以情地诉说「我明明那么相信你」之类的话吧?不过很可惜,在战场长大的路特,只露出彷佛这一切都不是现实的「一如往常」的表情。

「我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

士兵的思考模式,是将最坏的状况置于脑中,以「有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为前提思考。

比例为悲观主义4、现实主义6,乐观主义只是提味用的香料。

「你也是沛尔费武装集团的成员吗?」

路特的语气并没有失望或沮丧之类的情感,就好像是在说「我学生时代很喜欢踢足球」一样。

「是沛尔费解放同盟。」

玛莲娜的声音变得更低沉更冷,他感觉某种硬物抵著自己的后颈。

那东西绝对是枪。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开始就是了。和悲惨的孩子们一起在教堂努力生活的可怜修女……虽然是简单的小把戏,不过很有效对吧?」

「那些孩子们……是幌子……不,只是小道具?」

「当然。如果不是这样,我干嘛照顾那种和威尔提亚军人半斤八两的背叛者的小孩?」

背叛者的小孩,加入威尔提亚军的民兵的孩子,她说的是米莉吧。

「原来如此。」

路特的声音不带感情。

并非在演戏的那种平淡声音,而是单纯在确认事实的口吻。

「你知道你们威尔提亚的殖民地政策为我们带来了什么吗!?」

玛莲娜原以为路特会责怪自己做的事天理不容,他那不符合期待的反应让她感到焦躁。路特明明没有发问,她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不是殖民地政策,是合并。」

路特开口纠正她的错误认知。

两个名词的意思不一样,在国际法上是完全不同的情况。

「哈!你们自以为是宽宏大量的支配者是吧?」

不过,那似乎是玛莲娜「赏识」的回答。

喜欢对无知者发表高见,就这点而言,神职人员与革命家就像双胞胎一样。

对于不知道自己罪孽有多深重的「傲慢又愚蠢的威尔提亚人」,玛莲娜以彷佛要点醒他的口吻说道:

「你害我们失去了尊严……」

威尔提亚政府担心若让威尔提亚人直接管理沛尔费,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被统治而萌生反抗之意,因此起用大量沛尔费人掌管当地政府的要职。

没想到害怕民众成为游击份子的这项政策,造成了反效果。

沛尔费人出现了「只要讨好谄媚威尔提亚人,就有甜头可吃」的想法。

贿赂之事嚣张横行、毫不遮掩,还有人让妻女陪睡藉此换取利益。

威尔提亚政府再三提出警告,严格禁止贿赂行为,同时严惩收贿者,却只是让行贿之事转为在台面下进行。

当然不是所有沛尔费人都那么不知羞耻。可是,只要千人之中出现一个,总人口三百万人的沛尔费,就足以让人产生「沛尔费是没有尊严的无耻民族」这种印象了。

以结果而言,对沛尔费人带有偏见的威尔提亚人;以及明白对方抱持偏见,「结果还不是一样都是征服者」——因而对威尔提亚人心生反感的沛尔费人之间开始出现对立。

这就是路特被镇上人们疏远的原因,也是玛莲娜他们这些恐怖份子诞生的理由。

「你们不过是把栓人的颈炼放长一点,说著『我给你们自由』而已!」

结果,不论使用的是什么方法,能让一个民族真正享受自由的,或许只有由他们自己所建立的国家吧。

「就算这样,和奥古斯都走太近还是很危险哦?」

「他们愿意听我们说话。」

玛莲娜绕到前方,将刚才抵著路特后颈的枪展示给他看。

「……你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吗?它的名字叫解放者呢。很好笑对吧?那些人居然把这种东西说成枪呢。」

外表看来是以铁管、铁片和铁条所组成,以枪来说未免太过粗制滥造。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哪个聪明又手巧的孩子做的玩具。

与其说是枪,说是子弹点火器还比较贴切。

「我们去找与威尔提亚敌对的国家,告诉他们『只要给我们武器,就帮你们杀掉威尔提亚人』,结果他们的回答就是这种垃圾。你们这些大国的人全都一个样!」

性能好的装备能提高士兵的生存率。每个国家当然都会偏心自己的士兵,将性能好的武器优先发放给自己国内的士兵使用。

相反的,送给游击队的武器,这种程度的就够了——言下之意就是这样。

「奥古斯都也许愿意听你们说话,但他们不是会信守承诺的国家……」

路特很清楚那个国家的行事作风。

「你在说什么啊!他们不但给了很多武器,还教我们怎么使用哦!」

「……我不是那个意思。」

沛尔费若是发生武装暴动,奥古斯都就有理由以武力介入。就算沛尔费成功独立,其政权也不过是奥古斯都的傀儡而已。

如果他们想再次进行独立运动,奥古斯都八成会毫不留情地进行肃清吧。

毕竟那个国家曾经达成以「思想统制」为名义,屠杀数百万自国国民的「成就」。

玛莲娜他们或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不,他们应该很清楚。只是,无可奈何。

将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所有悲惨不幸推到名为国家、看不到实体的巨大组织上,以这种方式维持自我。

站在怪物的视角、模仿神的思考,以这种方式逃避自己的渺小。

事到如今,不管怎么劝说都没用了。

所以,路特试著做自己能办得到的事。

「吶,可以让我讲一下过去吗?」

「啊?你想告解吗?我不是正牌修女哦?我可没办法当中间人将你的话转达给神听。」

「我知道。」

路特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寻求谅解。

玛莲娜拿著枪,扬了扬下巴,一副「随便你」的态度。

「我是第三种士兵。」

「第三……?那是什么?」

第一种是志愿役,第二种是义务役。

「是收养因战争或其他因素而成为孤儿的小孩,再训练为士兵的种类。」

路特家原本小有资产,却因为银行拒绝承兑而破产。父亲选择了自杀,母亲也跟著父亲离世,只剩下自己还活著。

「哦……原来是这样,不过那又不稀奇……我也是无父无母啊。那种事——」

「没错,这在那个年代是到处都听得到的故事。」

路特淡然地说道。可是,脸部却比平时更加面无表情。

「但是,吃掉的粮食、使用的床铺、盖在身上的被子、遮风挡雨的屋顶和墙壁……这些投资一定要回本才行,所以军方对我们做了很多事。」

他从孩提时代起就接受彻底的训练。

那是百人之中只有一人能通过的严酷训练。

等他十三岁时,已经可以徒手杀死好几名大人了。

接著,他开始接受指派,进行骯脏的、怎么看都不可能成功的任务。

「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你知道一个叫拉布切里卡的城市吗?」

不存在于地图上的城市。不,是威尔提亚利用路特从世界上抹消的城市。

——那是路特还没搭乘猎兵机之前的事。

豪根王国与威尔提亚国境相邻,在王国中有个城市叫拉布切里卡。

那座城市里潜伏著反威尔提亚的反抗组织。

不论是人民或豪根政府-都视反抗组织的人为救国斗士,他们以整座城市的力量包庇、协助对方。其势力之大,甚至对威尔提亚的军事活动造成阻碍。

为了打破那个局面,西部方面司令部格尼茨中将发动了连友军都会皱眉的残忍作战。

除了大型列车炮、新开发的大型燃烧炮弹之外,还使用了生化武器,进行彻底的歼灭战。

换句话说,就是要让整座都市寸草不留。不管是市民还是反抗组织,全部都要赶尽杀绝。

成千上万的人被杀。

男人、女人、小孩、老人、病人、神父、孕妇、母亲、教师、开书店的、卖水果的、卖鱼的、开杂货店的,以及卖面包的——

当时是特务兵的路特为了搜集反抗组织的情报,以假身分为掩护潜入拉布切里卡。

本质为士兵,外表是少年的路特,扮演的是在面包店打杂的勤快少年。

那是一间由年迈的面包师傅与孙女经营的小面包店。

路特在那里学会了怎么做面包。

「路特学得很快,很有天分呢。尤其是这个黑麦面包真是太好吃了,搞不好比爷爷做的还好吃哦。」

「居然做得比我们店里的招牌面包还好吃,我认输。路特啊,要不要考虑一下娶我们家这个小妞,然后继承这间店呢?」

他的伪装工作做得很完美。祖孙俩完全没有怀疑路特是间谍,毫无心机地和他说话,路特也以虚假的笑容回应他们。

他心中没有任何罪恶感。

「两个看不透我真实身分的蠢蛋」他只有这样的感想而已。

发动歼灭战的那天,等回过神时,路特发现自己正朝著位在作战区域边缘的面包店跑去。

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第一发的列车炮,让整个区域灰飞烟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路特吼著,又哭又叫。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他以指甲狠狠抓著身体。

虽然理智很清楚,这身分只是伪装、假象。

可是在心里,自己早已将他们当成家人了。

明明打算欺骗他们,却对他们萌生了亲情。

一度失去,又再次回到手中的温暖栖身之处,被自己亲手给毁了。

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小小的、虽然称不上是生意兴隆,可是却诚实、质朴、努力工作的温暖小面包店「托卡面包坊」——已经不存在了。

「事到如今才说那种话,是想要我怎么样……」

听了路特的往事,玛莲娜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以不友善的口吻如此回应。

「没什么,只是……」

奥冈贝尔兹可能会重蹈拉布切里卡的覆辙——路特想让她明白这点。

名为国家的巨大猛兽,只要想做,就算消灭一整个城市,也能将其定调为「无可奈何」。

一旦奥冈贝尔兹成为新的战争火种,不论威尔提亚或奥古斯都,都会毫不留情地将这个小镇,以及镇上的居民一起从地图上抹消吧。

可是,路特想告诉玛莲娜的,不只是这个。

「我是做著那类事情活下来的怪物,所以……杀了我吧。」

他并不是想告解的罪人,更认为自己根本不是人类。

而是邪恶的怪物,应该被人类加以「扑杀」。

他不认为自己能得到救赎,就连祈求救赎的想法都不被允许。

「就像我之前说的,我是披著人皮的怪物。即使杀了我,神也不会把这事算在杀人罪里……所以,就由你来了结我吧。」

「什么啊……你想犠牲自己,叫我别对其他威尔提亚人出手吗?哼!真是了不起的爱国心啊!」

「没有你那么爱国……虽然我不讨厌国家就是了。」

路特不是挖苦人才这么说。为了活下去,需要祖国的力量,因此他以身体和性命为代价,向国家换取粮食。双方之间就只是这样的关系。

他没想过要为祖国奉献生命,就算真要这么做,他也想以更能让自己接受的形式奉献。

「所以,我想说的是……杀了我之后,回去当修女吧。为了孩子们。」

这句话触动了玛莲娜心中最敏感的部分。

「你只不过是个威尔提亚人而已,不要用人类的态度讲话!」

她以枪柄敲击路特的脸,路特不躲不闪地承受玛莲娜的殴打。

「你以为说那种话……我就不会杀你了吗!?」

「那把枪里,一共有几发子弹?首先是射击双腿。大腿最好,那边肌肉很多,所以疼痛会加倍。接著再以切削的方式射击身体末端。人类的身体,愈到末端痛觉愈敏锐。」

路特定定地看著玛莲娜,以平淡的口吻说著。

「心脏反侧的肺部下方也很好。血会积在肺里面,呼吸时很痛苦,整个人会变得惨不忍睹。还有,朝性器官开枪也不错。」

路特并非能言善道之人,可是,他现在却流畅无碍地说著这些话。

也许是因为早就料到会有这种事了吧。

自己应该要死得凄惨落魄才对。满身污泥地倒在臭水沟里,才是最适合他的死法。

所以,他才会接二连三地说出适合自己的死法。

「不用你说,我也会……我也会这么做……」

看著玛莲娜发抖的手,路特很确定。

她从来没有杀过人。

基于什么理由?有何证据?路特无法以明确的方式加以证明,硬要说的话,就是她身上没有自己那种「罪孽的臭味」吧。

这样正好,路特心想。

藉由杀死自己这种怪物,让她的复仇心得以宣泄。接下来,她只要回到原本的世界就好。

她还有机会回头。以名为路特·兰加特的男人的一条命就能让她回头,是很便宜的代价,

如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一样。

玛莲娜举著枪,一脸不甘心地颤抖著。

指尖虽然勾在扳机上,但她就像看到大蛇的小老鼠般僵硬、无法动弹。

还可以听到紊乱的呼吸声。

「事到如今……不可能……已经回不去了……我是恐怖份子哦?我已经、已经没办法在普通的世界里生活了……」

「没问题的。」

路特以温柔的声音鼓励她。

「杀人犯……要怎么面对那些孩子啊……我一直都在欺骗那些孩子哦?」

路特很清楚。

被玛莲娜视为幌子、当成小道具的那些孤儿院的孩子们。

路特非常明白,那些孩子对她而言有多重要。

每当米莉对自己口出恶言,玛莲娜总是不断地低头赔罪,在一旁缓颊说道「这孩子本性其实不坏」,那表情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骗了那些孩子哦……」

路特认为玛莲娜和自己一样。

对情感毫无自觉,直到失去了 一切,才明白自己的真心。

冷酷又残忍的自己,隐瞒本性潜伏的场所其实是——自己比什么都还要渴望之处。

「没问题,小孩子是很敏锐的。不管我再怎么想亲近,米莉还是有办法察觉我是怪物,不是吗?可是她并没有发现你的事。所以不要紧的,想骗过小孩子,比欺骗神还困难。」

是因为神总是从高处俯视,还是由于没注意到脚边的事呢?或者是已经不再注视人类了?总之,毕竟连路特自己都还没被制裁之雷打死——他是这么想的。

「既然要骗就得骗到底,直到那些孩子老死为止。那些孩子是和一个名叫玛莲娜,虽然美丽又温柔,可是泡红茶的技术却差劲到让人为之崩溃的修女一起生活的哦?」

「差劲?咦?骗人……」

「是真的。泡红茶时,要用煮沸的热水将茶叶泡开才可以。你每次都泡得太急了。如果是热爱红茶的格列颠人喝到你泡的茶,说不定会气到想开战哦。」

既然机会难得,不如在最后把话说清楚吧。

玛莲娜涨红著脸,看来她本人完全没有自觉。

「……可是,亚历一定不会谅解的……」

亚历,男人的名字。路特不知道玛莲娜和他之间有什么关系。

是情人吗?还是家人?应该是那个时代「常有的」悲剧人物之一吧。此外,也是让玛莲娜决定对威尔提亚展开复仇的关键人物。

「我无法去亚历所在的地方,不过我会拜托死神转告他,跟他说『别生气了』。」

很难笑的冷笑话。自己承认不好笑也未免太难堪,不过这是品味问题,没办法。

玛莲娜举枪对准路特的眉心。

这是不会射偏的距离,必杀的位置。

接著,她扣下扳机。

枪声回荡在房间里。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玛莲娜丢下枪,像孩子一样抽噎了起来。

懊悔、愤怒、悲伤……那是混杂著各种情感的哭声。

子弹没有击中路特,后方的墙上多了一个洞。

「玛莲娜,你果然是『人类』没错。」

路特安静地说道。

这不是挖苦。

她以自己的意志,拒绝成为杀人者——也就是怪物。

不被正义之类的口号煽动,以自己的意志拒绝跨过那条线。

你比我坚强多了。路特打从心底这么想。

「吵死了!吵死了你这个王八蛋!老是摆出那张臭脸!每次都不喝茶其实是因为很难喝是吧!你说啊,王八蛋!像你……像你这种人,就算不是威尔提亚人,我也一样最讨厌你啦!」

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像小孩子一样。

可是,路特有种忍不住想微笑的温馨感。

尽管被说是最讨厌的人,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很高兴。

他正想对玛莲娜说些什么,在那之前房门却被推开,现身的人物打断了他的话。

「你到底在干嘛?玛莲娜?」

来者总共有三名男人。站在后方的两人手上拿著藏在礼拜堂中的突击步枪。

他们应该都是玛莲娜的同伴,「沛尔费解放同盟」的成员。

不过,带头站在前方的男人,只有这个男人身上的气息与其他人不同。

他的身上散发著与过去的路特相同,以杀人换取粮食的人特有的臭味。

「朵、朵鲁雪夫先生……」

玛莲娜以颤抖的声音吐出男人的名字。

「幸会,『白银之狼』。你在我国也很有名哦,能拜见威尔提亚名列前矛的猎兵机王牌之一,真是太荣幸了。」

与殷勤的言语相反,名叫朵鲁雪夫的男人面无表情到让人不禁怀疑,如果剥下他的脸皮,底下露出的该不会是铁片吧?

「你就是教这些外行人耍淘气的主谋吗?」

「我只是把获得自由的手段交给遭打压的人们而已。」

「还真敢说……」

这男人应该是奥古斯都渗透到沛尔费的特务,就是他将武器送给「沛尔费解放同盟」,教他们如何战斗——硬是让草食性动物长出尖牙的主谋。

「玛莲娜,是你说要亲自折磨、杀了这个人,我才交给你办的……看来,你终究只能当个武器管理员呢。」

或许是想佯装失望的模样吧,只见朵鲁雪夫耸了耸肩。

就连菜鸟街头艺人操纵的引线人偶,动作都比他来得逼真。

这男人从一开始就不对玛莲娜抱持期待。正确来说,是不信任玛莲娜等一干「沛尔费解放同盟」的成员。

「不是的,朵鲁雪夫先生!是因为让他活著比较有利用价……」

玛莲娜想辩解,但话还没说完就被朵鲁雪夫一巴掌打飞了。

「我得为T-3Ⅱ做最后的调整,就让你们来『扑杀』这匹狼吧。」

朵鲁雪夫对身后的两名男子下达指示,然后便离开了房间。

摔倒在地上的玛莲娜脸颊肿胀,也许是嘴被打破了吧,嘴角有血流下。

「喂,让我来!我要先拿个好彩头!」

「白痴,我先啦。我的爱枪很想喷喷火呢!」

刚才是因为朵鲁雪夫在场,他们才表现得很安分吧。两人现在像争先恐后地抢球玩的小孩子,开始争论著要由谁来动手杀死路特。

「喂,蠢狼!你很想逃,可是却逃不掉对不对啊?不过,我的绑法连木头和麦杆都可以绑得死死的哦。乖,哀嚎几声给老子听吧?老子听得爽,心情好的话说不定会仁慈点,直接赏你个痛快哦。」

人类惧怕死亡。正因如此,总是在追求能够决定生死的权力。

能自由决定生死,即使是他人的生死,都会让人有种自己就像神一样的快感。

虽然是丑陋的现实,不过人类终究是一种,将己所不欲的事加诸在他人身上时会感到愉悦的动物。

可惜,路特并不符合他们的期待。

他保持沉默,什么都不说地等待时机到来。

「喂,你说话啊!」

其中一名男子以枪托殴打路特的脸。

「……是你把我绑在椅子上的吗?」

「是啊,怎样?手会痛吗?真是对不起哦~~?」

男人说著,与同伴对看一眼笑了起来。

「给你一个忠告。绑人时,该绑紧的部分不是手腕,而是拇指才对。」

路特举起理应被绑住的双手,手上拿著早已自行解开的绳索。

「「咦!?」」

两名男子一脸惊讶地叫著。

的确,他们将路特紧绑到血液循环不良的程度。

那种绑法,不论是木头或麦杆都不会散掉。

不过,那种绑法无法束缚人类。因为人类和木头、麦杆不同,知道「如何解开绳索」。

其中一人连忙将枪口对著路特,可是路特早已抢先一步,戳中男人扣著扳机那只手臂的关节内侧。

无关当事者的意志,生物的机制令男人松开手掌。

路特迅速夺走男人掉下的枪。虽然不是为了报刚才被揍之仇,不过他还是以枪托横扫男人的脸,将其打晕。

接著举枪朝另一名男人逼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枪口压住对方大腿,扣下扳机。

所谓的人体消音器。

将枪口直接贴著身体开枪,肉体会变成消除枪声的隔音板。既能夺走男人的战斗力,又不会让枪声传到室外。

「————呜咕!」

男人还来不及张嘴惨叫,就被路特以手肘击中胸口,昏了过去。

「咦咦……!?」

等到全程目睹整场战斗的玛莲娜总算能够发出声音时,一切早已结束。那是快如闪电的矫健身手。

在搭乘猎兵机、被人冠上「白银之狼」那种夸张的外号前,路特受过许多这类近身战斗的训练。

恐怖份子也好、游击队也罢,这些人终究是比一般人多学了一点皮毛的外行人。

路特之所以隐忍不动,是为了等待真正的行家·朵鲁雪夫走远到听不见室内的打斗声为止。

「路特……你一开始就松掉绳子了吗!?」

「不……是因为你引开了那男人……叫朵鲁雪夫是吧?因为你引开了他的注意力,我才来得及松绑。」

虽然只需要短短几秒钟的时间,要骗过与外行人差不多的恐怖份子不难,想瞒过专业士兵的眼睛可不容易。

「这么说来……呃……你是认真的吗……那个……叫我『杀了你』的那些话?」

「我是认真的……我没有精明到有办法靠演戏骗人。」

以前在进行各种渗透工作时,路特学会了很多操弄人心的技巧;不过自从发生拉布切里卡那件事之后,他就再也无法骗人了。

他被赶出了特务部队。之所以成为正规军的猎兵机驾驶员,是因为当时的长官亲自挖角,再加上他无法进行特务方面的任务,所以被视为『毫无用处』。

「如果有办法骗人,我早就学会职业笑容了。」

路特的嘴角微微歪斜,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似的表情。

「你是白痴吗……如果你……死掉的话,就不能开面包店了哦?」

「话虽如此……一旦用武力将你制伏、像坏人一样以强硬的手段让你屈服……如果那么做的话,总觉得自己以后就再也无法继续做面包了。」

路特有想完成的梦想,想活下去的动机。

不过,若是能让玛莲娜免于堕入和自己一样的地狱受苦,就算死了也没关系,他是这么想的。

「至少,米莉以后绝对不会想吃我做的面包。那样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

他并不是轻视自己的生命。可是只要尝过那种苦,就算事不关己,他也不愿意看到别人和自己落得一样的下场。路特是这么想的。

「你啊……」

玛莲娜看著只因为那种理由,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的男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有种带有苹果的面包,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最后,她彷佛找到话题似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带有苹果的面包?」

路特觉得很不可思议,但还是认真思考著。

「是包著苹果馅的丹麦面包吗……在杆开的薄面团铺上奶油后折起来,然后重新杆开、再铺上奶油,重覆这两个动作做出来的面包……」

「我想应该就是那个吧……那孩子,米莉很喜欢吃那种面包。我忘记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不过我曾经听她说过一次。」

「真的吗!?」

路特忍不住提高音量,欣喜地问道。

米莉每次都以极度不友善的表情看著自己,如果有她爱吃的面包,她说不定就会忘记仇恨,愿意吃了吧。

「苹果的部分……用的是类似苹果派那种煮得甜甜的内馅吗……若是考虑到完成后的口感,比起只有甜味,有点酸的内馅应该会更好吃……得快点去找果农才行……!」

路特一脸兴奋地构思著该怎么做苹果丹麦面包。

那侧脸,既不是前猎兵机驾驶员,也不是专门干骯脏事的特务兵,只是个单纯又普通的乡下面包师傅。

「那么就来试做看看吧……有香味的话更能引发食欲。加点利口酒应该也不错……嗯。」

路特似乎已经做出了某种程度的结论,他点点头,看著玛莲娜。

「玛莲娜……沛尔费解放同盟,还有那个叫朵鲁雪夫的家伙,到底打算做什么?」

「他们好像预计袭击柏伦矿山的样子。不过,不是现在开采中的第一矿山,而是正在尝试开采的第二矿山……虽然不知道详细情况如何,可是据说那边发现了鑸石的矿脉。」

鑸石——发出血红色光芒,能够抵御一切外力破坏、不被任何东西腐蚀,永久不灭的金属。甚至有此一说,宣称那是古代龙族心脏矿物化后的宝石。

「原来如此,破坏那里确实能让威尔提亚吃下不小的损失呢……」

在过去,鑸石除了作为装饰品外没有其他用途。但是近年来,绰号为『魔导师』的科学家发现了超乎想像的鑸石用法。那就是将其作为猎兵机的心脏——鑸反应炉的主要材料。

战争已经结束了。可是,为了预防下一次、下下一次的战争,威尔提亚依然不停地开发新兵器、研拟新的战术构想。猎兵机是新型兵器,还有许多开发、进化的空间。作为猎兵机核心的鑸石,即使再多也不够用吧。

「要是他们执行那个计画,一不小心,整座矿山都会毁灭吧……」

奥冈贝尔兹是矿业城镇。

一旦失去了矿山这个主要产业,人潮和物资的流动将会停滞,城镇的机能也会就此衰退,届时整个小镇很可能荒废、消失。

「要是变成那样就伤脑筋了……面包店会倒闭啊……」

教堂里的那些孩子,虽然不会被当成恐怖份子的共犯,不过好一点的情况是分别被其他设施收留,最坏的情况则是沦落为流浪儿,只能在街上讨生活。

好不容易出现了米莉愿意吃自己面包的可能性,这么一来,一切又会化为泡影了。

「玛莲娜……不好意思,我必须阻止他们。」

「因为……你终究还是军人吗?为了拯救国家的危机……?」

听到路特这么说,玛莲娜转过身质问。

「不……我已经不是军人了。我现在只是面包店老板。站在面包店老板的立场,我非得阻止『妨碍营业』这种恶劣的行为不可。」

为了正义什么的,路特一点也不想说那种话。

「原来是……这样啊……」

那个回答,似乎是让她『赏识』的答案。

玛莲娜高兴地微笑著,握住了路特的手。

「既然这样……我也想以修女的身分保护这个小镇,还有这间教堂里的孩子们……!」

脸颊肿胀、眼眶泛泪的她笑著说道。

那是路特之前不曾见过,至今为止,她最有魅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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