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最上层的路特,小心翼翼地朝着宴会会场前进。
途中,他见到许多尸体凌乱地倒在走廊上。
「呜……」
与尸体的腐臭味不同,人类丧命后的肉块散发而出、可说是「死亡气味」的味道,让路特不由得皱起眉头。
大部分的尸体都穿着警卫的制服。
「是和武装份子交战后被击毙的吗?」
他环视周围,发现子弹打中周遭环境的痕迹不多。
没有发生激战,只是单方面地被屠杀。
路特安静、仔细地确认尸体。
(从后方被开枪……?而且口径很小……)
不是军方采用的9mm标准子弹,也不是修改规格前采用的7mm子弹。
仿佛被女性防身用的袖珍手枪击中般的弹孔。
(如果不是在极近距离发射,那种枪是没办法取人性命的啊?)
先不论会场服务生,船上的警卫都是从威尔提亚军调派过来的职业军人。
职业军人居然会这么轻易地被杀?路特感到怀疑。
他没发出脚步声,继续慢慢前进。
走廊上铺着刷毛绒地毯。
就算不用小心翼翼地蹑手蹑脚走路,也不会发出声音。
路特确认着嵌在墙上的楼层介绍图。
(弯过那个转角后是观景沙龙吗……宴会会场是这边。)
路特不慌不忙,没有多余动作,警戒着所有方位前进,最后终于看到会场入口的门。然而,门旁却有一道人影。
「是、是谁……!?」
一名孩童正浑身发抖地蹲在地上。
「别怕,我不是敌人。我是听到吵闹声,来救你们的。」
路特尽可能地,以不让对方胆怯的声音说道。
「救、救命!乐团那些大人们……不是我们认识的人!是今天突然出现的」
那孩子年纪和雅科布相仿,或者更年幼一点。
身上穿着类似实习修士穿的老旧修士袍。
「你是唱诗班的孩子吗?」
宴会中有一项表演活动,是业余唱诗班的合唱演出。路特想起事先曾听说过的这件事。
「原来如此,那些士兵假扮成伴奏的乐团团员,混进船上?」
「…………!」
少年用力点头表示肯定。
「里面呢?坏人已经不在了吗?」
「他们,不知道到哪去了……可是我还是怕……站不起来……」
潜入船中的士兵人数不多。假如路特的猜想无误,那他们应该不会分出人力,来看守无处可逃的人质吧。
「是吗……这里面还有人生还吗?」
「有。有我的朋友们……和一些贵族……可是,也有很多尸体,很可怕……」
对年幼的孩子来说,神情痛苦地躺在惨剧事发地点的尸体,应该是相当可怕的东西吧。
「我知道了。要不要和我一起进去?这样就不会怕了吧?」
「好、好……」
少年仍在发抖,但还是点了点头。路特见他同意,便让他走在自己身后,小心地进入会场。
「噫……」
大厅传来压低音量的呻吟。
大概是以为又有凶恶的歹徒过来了吧,聚集在会场中央的幸存者们不禁惨呼了起来。
在那些以恐惧的表情注视自己的人群中,路特寻找着苏菲亚的身影。
就在人群前方,苏菲亚仿佛被丢弃的物体似地躺在地上。
虽然穿的是与平时不同的礼服,但确实是她没错。
「队长!」
路特叫道。原以为苏菲亚已经意识不清了,不过她却小声地呻吟着,瞪大双眼看向路特。——不,她注视的,是路特身后。
「上尉!你这蠢货!敌人在你后面!」
站在路特身后的少年,在苏菲亚大叫之前,就已经抢先从修士袍中拿出小型手枪,瞄准路特背部。
「去死吧!威尔提亚人!」
不过在他扣下扳机的前一刻,路特回过了头。
他的脸上……并无惊讶之情。
他并非没有掌握到现实状况。
不如说,是早已明白一切的表情。
「我早就知道了。」
路特回了这句话,但他在回话前就迅速抓起少年持枪的手,让少年整只手举向天花板。
枪声响起——可是发射出去的子弹没有击中任何人,只让垂降的水晶灯落下一些玻璃碎片,就结束了。
「妈的!被识破了吗!」
这话并非出自少年之口。
与那少年差不多岁数的孩子们,从凌乱地翻倒在大厅四周的桌椅后方现身。他们手上都拿着同样的小型手枪。
「你们想连朋友一起打死吗!」
持枪少年的手仍然被路特紧紧抓着。
别说少年了,就算是成年人,应该也无法从他的握力之下挣脱吧。
「可恶的威尔提亚人!」
「有够贱的!」
少年们将自己的所作所为略过不提,一致指责着路特。
「上尉……?为什么你知道……?」
苏菲亚忘了腿上枪伤的疼痛,傻傻地问道。
「队长,您忘了吗?我也有同样的背景啊。」
路特在十岁前后便已经被征召为第三种士兵,接受军事训练了。
那时候,教官曾以拳头如此教育他们:
「你们力气比不上成年人。又没有体力。可是却有一项只有你们才有的武器。」
那就是「身为孩童」这件事。
不论是什么人,面对儿童时都很容易松懈。
就算是老练的士兵也一样。
还不如说,比起思考,愈是以过去经验为基础行动的人们,愈容易反射性地把小孩子当成非战斗员,因而收起手中的枪。
从后方被击杀的尸体,以及后座力小、连孩童也能使用的小口径枪械的弹孔——证据非常充分。
而且,最重要的是——
「还有,普通小孩第一次看到我……基本上不可能不被我的脸吓到。」
「呃……原来如此……」
雅科布跟他虽然年纪差很多,但一直是以对等朋友的立场与他来往,可是就连雅科布第一次看到路特时,也说过「还以为会被杀或是被吃掉呢」这种感想。路特的脸就是那么可怕。
处于眼前这种受到恐攻的情况下,像厨房的奥芬那样精神错乱、以为路特要来杀自己,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你这个臭威尔提亚兵!竟然假扮成普通人,威尔提亚人真是太卑鄙了!」
被路特抓着的少年一反刚才如惊弓之鸟般的模样,以粗鲁的口气大吼大叫。
「不,这是……工作服……我是面包师傅……」
这些少年应该以为路特是穿着面包师傅的工作服,故意让自己大意的军人吧。
「胡扯!哪有你这种长得像杀人凶手的面包师傅啊!」
路特觉得有点想哭。
「住手吧。因为对手没想到会被小孩子偷袭,你们的优势就是针对这个盲点加以袭击罢了。既然被拆穿,就没胜算了。」
就算有武装,就算有一大堆人质,十几个小孩子对上路特,仍然是战力悬殊。
而且,路特手上还有一名少年兵人质。
「开什么玩笑……谁要输给你们这种人……」
少年这句低语并不是针对路特,而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
「————!」
瞬间,路特感应到危险。
打算抛弃自己的生命时,人类就会说出那种话。
「你们不用管我!快开枪杀了他!」
原本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少年们,听了那句话,再次举起手中的枪。
以他们的身手,不可能准确击中路特而不伤及少年。
「等一下!我知道了,我会放开这孩子。要开枪也等他离开后再开!」
路特为了不让少年成为靶子,如此叫道。
就在此时,会场的通风口中冒出白烟。
「瓦斯!?」
那并非燃烧产生的烟雾。
但也不是什么瓦斯气体。
在包围会场的白雾中,路特闻到一股甜味。
「这是……发粉……?」
那是在制作面包与甜点时使用的,使面团膨松的粉状物。
当然,对人体是无害的。
就算吃进嘴中、吸进鼻子里也不会死,可是——
「别开枪————!!开枪的话会死!!」
尘爆——在充满微小可燃物质的空间里,只要出现一点点的火花,可燃物质就会猛烈地与氧气产生反应,引起爆炸。
这是在矿坑中也会发生的现象,一个不小心,死者数量便会以数百人为单位来计算。
「咦…………!?」
「你、你说什么……!?」
在视线被遮蔽的情况下听到路特这么大喊,少年兵们的心动摇了。
接着,算准了他们会陷入动摇的某人,以猛兽般的速度闯入大厅。
「什么……!」
「呜哇!!」
被染成白色的世界里,少年兵们接连发出惨叫。
在普通人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拥有非人类视力的某人接连夺下他们的枪、消灭他们的战斗能力。
不到一分钟,船内的紧急自动排烟系统启动,开始把弥漫于空气中的发粉排到室外。
视野变得清晰。站在大厅中的,是将原本的银发染黑、穿着女仆装的少女。
「虽然是用到烂的老把戏,不过正因为如此,反而不会失效呢。」
丝薇恩以单手同时捏烂三把小型手枪,笑容满面地说道。
「你是……那时候的女人……!」
见到丝薇恩,苏菲亚似乎想起先前的事,以带着怒意的眼神瞪着她。可是被她救了一命也是事实,所以表情显得很复杂。
「主人!您没事吧?」
「丝薇恩……为什么你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楼下吗?」
「请安心。我是和小鬼头——订正,和米莉小姐一起来的。」
米莉目前人在会场旁的空调室里。
她照着丝薇恩的计划,负责把发粉从通风口撒进大厅。
「我从米莉小姐那边听到少年兵的事……所以赶过来帮您,不过看来您似乎没有中陷阱呢……?」
毕竟对方是少年兵,丝薇恩原以为滥好人如路特,一定会重蹈玛莲娜那时的覆辙。
「嗯,是啊……」
路特略带悲寂地说道。
他之所以没被少年兵的表象欺骗,是因为自己也有同样的过去。
不想回忆的过去,如今却救了自己一命,真是讽刺至极。
「主人……」
丝薇恩认识路特时,已经是他成为猎兵机驾驶后,与「艾维」成为搭档后的事了。
「好了……该拿这些小朋友们怎么办呢……」
即使成为正规军后,路特也依然不愿提起这件往事,但这些少年兵们却害他回想起来了,对此丝薇恩相当火大。
「要……要杀就快杀!我们才不会向你们这些威尔提亚人渣投降!」
「没错!」
即使武器被夺,他们仍不选择乖乖降服。
「喔。是喔。」
丝薇恩回道,仿佛在看着极为无聊的东西似的。
「呃…………?」
不把他们当回事的反应,让少年兵们困惑了。
「不投降也无所谓啊。反正你们的未来早就注定了嘛。」
丝薇恩以单手捏烂从他们手上抢来的小型手枪。一面揉碎,一面缓缓地注视每个人的脸说道:
「反抗军、义勇军、游击队……说法是有很多种啦,不过总之就是非正规军……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不被承认为国家军队的团体。」
碎裂的零件杂乱地掉落在地上。
清脆的金属声响,把丝薇恩散发的氛围衬托得更诡异了。
「正规军之间的战斗会受到国际法的限制,比如虐待战俘的话会被惩处。表面上是这样啦……」
言下之意是——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可就不一定了。
「不过呢,你们却不是正规军。我是不知道你们怀抱着多了不起的思想信念啦,可是在法律上呢,你们仍然只是拿着武器作乱的集团罢了。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懂吗?」
少年兵们纷纷避开丝薇恩的视线。
外表是娇美可人的少女,但内在却是深沉的黑暗混浊。他们应该已经察觉到这件事了吧。
有些人垂下眼睑,有些人撇开视线,有些人眯起眼睛。
其中,只有一个人拼命地回瞪着丝薇恩。
就是最初袭击路特的那名少年。
(就是他吗……)
他之所以不屈服,不是基于勇敢或信念。
多半是因为,他是这群少年兵的首领之故。
基于立场而产生的义务感,以及不想在部下面前出丑的自尊心,让他不能屈服。
(只要挫了这家伙的锐气,其他人就会变乖了。)
丝薇恩动也不动地凝视那少年。
她虽然笑着,却以看着可怜小动物的眼神说道:
「你还真勇敢呀。虽然我不知道你的饲主有多厉害啦,居然有办法让你们愿意成为用过就丢的道具。」
「道具?……不对,我们是——」
「你刚刚没认真听吗?如果你们输了,未来就只有『死亡』这条路啰?假如非正规军加入战斗,军队会在造成混乱前先处决他们。这是战争中的常识哦。」
丝薇恩不是随口威胁。
战争并非单纯的彼此杀戮。
虽然很容易被打破,几乎只能说是「努力的目标」,不过战争还是有最低限度的规则。
而「伪装成平民进行破坏活动」,也就是这些少年们做的事,是被严格禁止的。
不是因为「这种手段很卑鄙」。
毕竟要是允许了那种事,战斗时就无法分清哪些人是士兵、哪些人是平民,只好全部一起杀死了。
因此,假如是非正规军做出这种行为,那在明白真相后把破坏份子处决,是军队的『常识』。
「养你们的那些饲主……是正规军吧?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这种常识,不过还是叫你们这么做了……哎呀?难道说你们不知道自己被当成道具了吗?」
「不对……我们是……可是,不是……」
少年开始动摇了。
「……………………」
路特故意对丝薇恩的威胁睁只眼闭只眼。
她是真的对少年兵产生杀意,但路特明白她不打算动手。而且最重要的是,丝薇恩对他们说的全是真话。
那是路特亲身经历过的事。
「呐,后面……看得到吗?被你们抓住的那些垃圾威尔提亚人……如果我释放他们,反过来把你们拘禁起来的话,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呢……?」
「……………………!」
少年的眼神四处乱飘了起来。
宴会会场里当然没有武器。
可是有切肉用的餐刀,也有戳食物用的叉子。
「保险起见,我还是先说明一下哦……『因为你们是小孩子』?已经没有人会因为这种理由饶过你们了哦。因为你们是把弱小当成武器挑战他们的嘛。既然如此,输了之后当然就没有用啰。」
以不遵守法律的方式战斗,等于放弃接受法律的保护。
同时,也等于是将自己贬低到就算被人杀死,对方也不会被问罪的层级。
「呜……噫……」
自己只是道具、下场只有被残忍地虐杀一途、赌命的行为根本是徒劳无功……这些事实,让少年的心出现无数的龟裂。
「那么,要选哪边好呢?」
丝薇恩忽地将脸凑到距离少年极近之处。
「哪、哪边…………?」
「我是在问你,想被挖掉左边还是右边的眼睛呢?」
「呜咿…………!?」
战术的基础是「适材适用」。
丝薇恩知道路特的心肠太好了,肯定无法与他们为敌。
事实上,虽然路特强到能在某种程度上与他们对抗,不过还是无法伤害他们。所以,「不适用」在与那些少年为敌的情况下。
因为路特绝对不会杀死他们。
可是丝薇恩不一样。
要是有人让她最亲爱的主人受到伤害、尝受苦楚、或是感情被狠狠践踏——那么,不论男女老幼,她都可以让那些人化为粉尘。
「不、不要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感受到丝薇恩纯粹无比的强烈杀意后,受到震撼的少年哭叫了起来。
几分钟后——
米莉从空调室来到宴会大厅。
「结束了吗……?」
她以沾满发粉的脸,战战兢兢地探头问道。
「哎呀哎呀,辛苦你了,小不点小姐。做得很好唷。」
丝薇恩将她带进大厅。
「路特……还有苏菲亚……都没事吗?」
「嗯,主人……和伦德修塔特少校都没事哦。」
「那就好……」
听丝薇恩这么说,米莉总算松了口气。
「他们比想像中更好对付呢。」
丝薇恩回头看向挤成一团、完全失去战意的少年兵们。他们全都脸色苍白地发抖。那模样既可怜又可悲,连路边的幼犬看来都比他们具有威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