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会场内——
被捉住的人质们已经全被释放,逃到二楼去了。
要是发生爆炸,最后的结果还是不会改变,但至少可以躲在上锁的客房里,避开不知在哪里徘徊的敌兵。
「高度,开始下降了吗……?」
从窗户看出去的景色开始缓缓变低了。
天色还没亮,没有太多比照对象,所以不容易分辨,但是星月的角度渐渐出现变化,这就是高度下降的证据。
(我实在没什么用呢。)
这次的事件几乎是由丝薇恩和苏菲亚解决的。
为什么,那两人不让自己上场呢——
因为不被信任。
她们害怕路特马上就选择自我牺牲。
(被队长说我是为了赎罪而活的时候,完全无法反驳呢。)
可是,自己烤出来的面包被称赞「很好吃」时的喜悦,绝对不是那种消极的感情。
所以自己才会坚持做个面包师傅,直到现在。
关于那可说是形同毁弃的打赌,苏菲亚其实是想让路特重新审视自己的心态吧?路特是这么想的。
「那两个人……还好吗……」
一旁的米莉小声问道。
「嗯……我想八成很顺利吧。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话说回来……」
因为发生太多事,所以他没能问出口。
「米莉……为什么你会在这艘船上?」
「………………我很快,就要出外工作了。」
烦恼着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少女,想了一会儿后,以不在乎的口吻轻声说道。
「在那之前……我想跟你……」
正当米莉支支吾吾、有些难以启齿时,原本紧闭着的厚重木制门板,有如被炸弹炸开似地被打飞了。
「抱歉。」
一名身穿重装铠甲,有如中世纪骑士般的巨汉出现在门口。
「我来接我的部下了。」
男人看了少年兵们一眼,认定唯一站在现场的成年人路特是这里的负责人,于是如此宣告道。
「部下……?」
「没错。虽然年纪幼小,但他们都是我的部下。既然部下被捉,我就有义务来解救他们。」
这是有点……不,是相当出乎意料的发展。
路特原以为特种兵把这些少年兵们当成道具利用,可是眼前这男人,看来像是这次武装行动领导者的他,却将少年兵们称为「部下」,并亲自过来搭救他们。
「那个……呃……」
「我是德雷德诺特。来不及自报姓名,抱歉。」
「啊,不……呃,我是路特·兰加特。」
不只如此,身为特种兵的他应该有假名或代号才对,但还是报出了本名,让路特相当惊讶。
(不光是外表,这男人连内在都像个中世纪的骑士啊……)
「没想到威尔提亚军会让士兵伪装成平民上船,真是失策。」
看着路特,德雷德诺特感慨地说道。
「呃,我……基本上是平民没错……」
又被误认成伪装平民的士兵了,路特不禁悲从中来。
「算了,你想隐瞒也是正常的。先告诉你现状吧。我方战力只剩我一个人,配置在驾驶室的部下们似乎全被打倒了。」
「真的吗!?」
「现在这情况,并不会因为放出假情报而变得对我方有利。」
丝薇恩她们似乎进行得很顺利,路特安心地松了口气。
「但……你们似乎不知道还有第三枚炸弹呢。」
「什么……!?还、还有炸弹!」
他们设置的强力炸弹,只要引爆其中一枚,都足以让德菲亚戴特号坠毁。
「小心驶得万年船,是这样说没错吧……?我事先假设过两枚炸弹全遭到拆除的状况,因此另外准备了小型,但破坏力比前者更大的炸弹。」
(这是在虚张声势吗?还是……?)
德雷德诺特的脸被面甲所覆盖,所以无法读出他的表情。
可是,他说的并非不可能的事。
瞒着同伴偷偷准备杀手锏,这种事也算司空见惯了。
如果敌人根据俘虏吐露的情报行动,就能有效地引诱他们中计。
依照情况不同,还能作为紧要关头交涉时的筹码。
「就是这样,所以我想和你做笔交易。」
比如现在这种情况。
「希望你能把我的部下还给我。相对地,你们能自由使用救生艇。」
「救生艇!?有那种东西吗!」
救生艇——内藏降落伞,一次可载运五名成年人的逃生装置。
「不过,总数只有二十艘而已。因此,扣除我的部下人数后……虽然有点勉强,但应该能让一百人左右的乘客逃生吧。」
「只有那么一点点吗…………!?」
「这世上有不少愚俗之人,认为准备逃生手段是可耻的事。」
德菲亚戴特号是天空的霸王,是永不坠落的飞船。
因为德菲亚戴特号是绝对安全的,所以不须为了以防万一而准备救生艇。船上有救生艇,反而是很丢脸的事。
虽然听来很愚蠢,但是某些死要面子的人,用道理根本讲不通。
「二十艘……只供VIP乘客使用吗?」
楼层介绍图中根本没提到放置救生艇的地点。
万一发生紧急状况,只有知道其存在的少数乘务员,能带领特定乘客前往搭乘。
「想让所有人逃生是不可能的。不过部分女性和儿童应该能得救吧?当然,你想自己搭上也无所谓。」
「也就是说,其他人都得去死吗……!?」
「再这样下去,双方肯定都难逃一死。既然如此,让罪孽较少的人们死里逃生,不是上上之策吗?顺便告诉你,最后的炸弹不是计时炸弹,而是由我的意志来引爆的。」
如果不接受我提出的条件,我现在就直接引爆炸弹。
德雷德诺特的言下之意就是如此。
路特瞥了一眼在自己身后发抖的米莉。
假如接受这项交涉,她和苏菲亚,以及丝薇恩都能确实地活下去。
还有那些少年兵……就算最后迫降成功,他们多半还是会遭受处决吧。
「如果是军人,就不该赌在不确定的选项上,而是选择绝对不会出错的一步,让更多生命活下去。」
「没错。我期待你做出聪明的决定。威尔提亚的士兵。」
德雷德诺特仍然认为路特是威尔提亚的士兵。
路特心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光是自己身为士兵的过往,以及外表的因素。
假如自己的死能让其他人获救,就算牺牲自己也无所谓——现在的路特,也依然抱持着这种想法。
路特认为其他人的生命比自己更有价值。
这并不是「生命的价值有无轻重之分」这种哲学性的问题。
把生命放在天秤上衡量——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是军人式的思考模式了。
「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已经不是士兵了。」
路特举起双手,摆出格斗战的预备姿势。
这是手上没有武器的他少数能战斗的方式之一。
「这件事不是很简单吗?只要打倒你,所有人就都不会死了。」
「以士兵来说,这个答案可不能算及格呢……不过,就人类来说也许是正确的选择吧。」
德雷德诺特的口吻变得柔和了一点。
「换个地方吧。不该让小孩子看到亲近的人被杀的模样。」
他瞥了米莉一眼,转身带着路特朝决斗场所走去。
德菲亚戴特号左舷观景沙龙——有一整片玻璃制的墙壁,可以一面享受云上景色,一面度过下午茶时光。
「太碍事了。」
德雷德诺特说完,举起壮硕的手臂一挥,沙龙中的桌椅全被扫到一旁。
(力道也太强了吧……他不是人吗!?)
穿着全套古式重装铠甲,居然还能使出这种力量,看来德雷德诺特的体能相当异常。
「为了向你表示敬意,就把我的真实身分告诉你吧。」
德雷德诺特如此说道,仿佛在古代战场上挥剑决斗的骑士一般。
「我的名字是德雷德诺特……是格列颠特种情报局的上尉。」
「格列颠……原来如此。这艘船对你们来说,就像恶魔一样的存在呢。」
「感谢你能够理解得如此迅速。」
德菲亚戴特号对格列颠帝国本岛的轰炸——即使在上次大战中,也堪称是名列前茅的地狱。
别说飞得不够高的飞机了,那种难以想像的高度就连高射炮也无法到达。而威尔提亚当时就是从那么高的地方,将炸弹投进格列颠。
那爆炸的规模足以炸毁一整个都市,简直就是全面性的大屠杀。
「我的妻子和女儿,都被这艘船杀了。」
德雷德诺特隐藏在面甲之下的眼睛,现在染上了什么色彩?路特无法得知。
但可以想见的是——其中一定盈满了深沉的悲恸、绝望与愤怒吧。
「所以你才想破坏这艘船吗……?」
「没错……但光破坏是不够的。就算这艘船从世界上消失了,也会出现第二、第三艘德菲亚戴特号,被运用在其他方面吧。」
在船舱里堆满炸弹,以自诩为神明的心态,从高处降下死亡。
「为了防止重蹈覆辙,必须把飞空船的可怕深深刻在世人的记忆中才行。为此——」
「所以要让德菲亚戴特号……坠毁在波纳帕拉斯吗?」
让爆炸后熊熊燃烧的巨大飞空船,坠落在过去曾是国家首都的波纳帕拉斯。
如此一来造成的伤亡,会有几百、几千人呢?总之,一定会在世界上制造新的地狱。
「你过去曾因德菲亚戴特号而见到地狱。可是,为什么又想重现地狱呢!?」
「胜者无法明白败者的痛苦。」
威尔提亚造成的全面性轰炸,原本应该受到国际谴责。
但,威尔提亚是战胜国。
「这是为了尽早结束战争而做的必要行为」、「这是不得已的牺牲」——把这些理由硬是塞给战败国,强迫他们接受。
不管是多么残忍过分的武器,只要不是用在自己身上,就无法明白那些武器的真正恐怖之处。
「既然无法明白,就只能让他们尝到同样的痛苦,让他们亲自体会了。」
路特无法反驳。
德雷德诺特那些话,就某方面而言很正确。
既然世界不肯听败者的心声,那就只好把他们拖到败者这边了。
「好了。我不是来和你理论的。威尔提亚的士兵啊,我们开打吧。」
噗咻——德雷德诺特的身体各处开始冒烟。
「我是身体经过机械化的机械兵。论肉搏战,你可远远不及我的能力……所以,我会将出力降到百分之五十的程度。」
这是德雷德诺特的慈悲,也是怜悯。
直接以肉身挑战一击就能把人类化为肉块的自己,这种行为跟自杀没两样。
所以至少要制造一点「胜算」给对方,否则就太可怜了。
「真是抱歉,顶多只能降低到这种程度。请见谅。」
「呜…………」
不是因为游刃有余,也不是想嘲弄人。
单纯是因为双方实力差距太大,所以打从心底表示歉意。
「喔喔喔喔!!」
尽管如此,路特还是不得不挑战德雷德诺特。
先下手为强。路特抢先出招。
(全身都穿着铠甲……一般的攻击伤不了他……既然如此!)
他假装笔直向前冲,在极度接近对方时改变方向,朝左斜方跳开。
钻入死角似地绕到德雷德诺特身后,再绞紧他的脖子。
(就这样一口气让他昏死过去!)
假如攻击身体无效,那就只能破坏关节部位,让对方无法行动。
可是,路特的头却被一掌抓住。
「什么…………!?」
德雷德诺特的手臂朝着与关节转动方向相反的方向曲折,以不合理的角度抓住路特的头。
「我这可不是人类的手。威尔提亚让我失去了双手。」
他平淡地说着,并以怪力抓开路特,用单手将他扔出。
「嘎啊!」
路特无法做出防御动作,直接被摔在地板上。
「还、还没完……!」
路特不从倒地的状态重新站起,而是如陀螺般旋转着,朝德雷德诺特的膝盖踢去。
直接攻击膝盖,将膝关节踢碎,可以产生相当于关节技的效果。
「没效……!?」
「我这也不是人类的腿。威尔提亚让我失去了双腿。」
德雷德诺特反击似地朝倒在地上的路特踢去。
「呜咕……!?」
路特那将近两公尺高的魁梧身躯如皮球般被一脚踢飞,一头栽进先前被扫到房间角落的桌椅堆中。
(是这种程度的……一面倒吗!!)
格列颠的机械兵,路特也曾听闻过。
以机械补强在战争中失去的肢体,让士兵得到比原本的肉体更强大的力量。
可是由于太不人道,计划遭到中止。不过看样子研究似乎仍在台面下继续进行。战争结束后过了两年的现在,便展现出了成果。
「唔喔喔喔!」
路特仍不放弃攻击,抓起手边的椅子朝德雷德诺特扔去。可是德雷德诺特有如面对闹脾气的孩童般,动也不动地以单手将椅子挥开。
趁着他的手稍微挡住被面甲局限的视线,路特再次朝德雷德诺特逼近。
他的手脚全变成了机械义肢,因此关节技派不上用场。
想打穿他身上的重装铠甲,就必须祭出反战车步枪吧。
话说回来,和他以肉搏战对决这件事,本身就很愚蠢。
可是,路特还有其他方法。
(正因为穿着铠甲,所以会过于自信,因而变得毫无防备的部位——)
路特摆出猛兽般的姿势,双手的姿势介于掌与拳之间,他将全身力量灌注其上,用力击向德雷德诺特的左胸。
贯穿铠甲,直接给予对手心脏冲击的招式——「龙吼」。
(什么……!?)
可是,他却没有击中目标的感觉。
那手感很怪异,仿佛像是空手槌打巨大吊钟似的。
「这技巧,是东洋的武术对吧……在我国,这种技巧被称为『※巴顿术』。」(译注:柯南·道尔为福尔摩斯虚构的东洋武术名。)
从德雷德诺特的声音听来,他的身体完全没有受到任何打击。
「很可惜,我的心脏,也不是人类的心脏。威尔提亚让我失去了心脏。」
德雷德诺特身体发出机械的低鸣,出拳击向路特。
尽管路特迅速做出防御动作,但那多半已经相当手下留情的拳头,还是对他造成仿佛被四分五裂般的冲击。路特整个人飞了出去,撞上一整面的玻璃墙。
「……………………!?」
在精密计算过船内外气压差与任何可能遭遇的冲击,从而制造出来的强化玻璃上,出现了宛如蜘蛛网般的龟裂。
「可惜啊,威尔提亚的士兵。我很想在还拥有血肉之躯的时代和你对打看看呢。」
德雷德诺特掀起覆盖在脸上的面甲。
底下是一张约比路特年长一轮的精悍脸孔。
「现在的我,只剩颈部以上还是人类。其余部位已经全部化为机械了。」
所以不管是关节技或「龙吼」都不管用。
路特的战斗技术,是军人时代培养出来的「杀人技巧」。
打倒非人类机械兵的技巧,他没学过。
「呃……咳……咳呜……」
路特想说话,可是脱口而出的只有混着血液的胃液。
「因德菲亚戴特号的轰炸而失去的,不只家人而已。我连内脏都没了,所以这张嘴只是个扬声器罢了,连红茶都没办法喝。」
德雷德诺特脸上没有悲壮感。
应该已经不是那种层面的事了。
即使连悲伤情感都化成了钢铁,他仍立誓要把这艘船从世界中抹消。
「你打得很精彩。即使败北了也不能怪你,毕竟我已经不算人类了。」
德雷德诺特缓缓走近。
为了给路特最后一击,至少要让路特不感到痛苦地将他一击毙命。
「会场里和你在一起的那名少女……我会让她搭上救生艇的。我以这样的身体胜过了你,所以至少要做点善事消除罪孽。」
听他这么说,路特不禁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我会死在这里吗……算了,本来就……莫名有那种感觉……)
自己也是德雷德诺特痛恨、憎恶的威尔提亚军人。
他有复仇的权利,自己有接受复仇的义务。
(退伍两年了……虽然只占了其中少少的几个月,但真是段快乐的时光……)
有人愿意吃他做的面包、享受面包的滋味。
有人说他做的面包很好吃。
每当那种时候,填满自己心中巨大空洞的那种感觉。
既然已经尝过那种幸福滋味,就无所谓了——
(不,不对……!)
德雷德诺特高举拳头,如大炮炮弹般飞射而出。
「还、不行……!」
路特即将被击中前,原以为已经无法动弹的身体,倒下似地朝旁边滚动,躲开了攻击。
「死到临头……还想做无谓的挣扎吗?」
德雷德诺特略带失望地说道。
没击中目标的拳头打碎了玻璃墙,室内外的气压差掀起阵阵厉风。
狂风中,路特颤颤巍巍地起身。
「不对……我不是为了弥补罪过才烤面包的……」
他意识不清地说道。
「我觉得很高兴……单纯就是,那样而已……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当我让人们露出笑容时,我会觉得很高兴。不管杀人技巧多好,都得不到这种感觉……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觉得,活着真好……」
「已经神智不清了吗?」
见路特摇摇晃晃说话的模样,德雷德诺特略感困惑。
「我,想活下去……想对自己活着的事感到喜悦。我想证明,自己的生命,不是能随便抛弃的东西……」
说到这里,路特失去意识,膝盖无力软倒撞上地面,倒地不起。
不,说不定连避开刚才那一击的动作,都是在无意识中做出来的。
应该是路特·兰加特的灵魂拼命地想要活下去,才驱使他动起来的吧。
「永别了。」
不过,最后的挣扎也已经结束了。
德雷德诺特将他那具有压倒性杀伤力的拳头,连续扭紧三次。
「不,要永别的是你。」
不知不觉间,有个人站在他背后说道。
(什么……!?)
德雷德诺特吓了一跳。
被机械强化过的感知能力,远远优于一般人。
而且他原本就是身经百战的老练士兵。
他在战场不可能这么大意,让敌人接近自己到这种程度。
「怎么可能!?」
是不是听错了?是从破裂的窗口传来的风声造成的幻听吧?德雷德诺特这么想着,转头看向身后。
一名可爱,甚至可说是纤细的少女,以浑身之力朝他身体踢来。
「咕喔…………!?」
德雷德诺特的身体没有痛觉。
「疼痛」对机械身体来说没有意义。
所以那不是吃痛的叫声,是单纯的惊叫。
光那么一踢,就能让高度超过两公尺、重量超过两百公斤的自己飞到半空中。
「你竟敢把我的主人……竟敢把上尉……你竟敢你竟敢你竟敢你竟敢!!」
少女粗鲁地拿下遮光眼镜,充满杀意的鲜红眼瞳发出妖异的红光。
不只如此,少女的黑发也与她的怒气同步似地飘扬起来。
发丝发出高热,蒸发了原本用来掩饰真正发色的染料,升起一团黑色烟雾。
「你……是什么人……」
「啰唆……对主人尽忠职守的我,没必要向你报上名号!」
银发红瞳——托卡面包坊的看板娘,人型猎兵机斯维尔根·艾维,现在并不适用「有如女武神般威风凛凛」这种单纯的形容,而是宛如「于世界末日降临的破坏天使」一般,怒气冲天。
现在的丝薇恩,几乎将所有的身体能力限制解除了。
只要再提高一点出力,构成躯体的人工骨骼就会粉碎的程度。
她的头发不只是装饰而已。
也是一种散热器,相当于冷却装置。
她的心,同时也是力量来源的鑸反应炉发出的偌大热量无法完全排出,让她的头发有如海浪般起伏不已。
「我要杀了你……你死定了!!」
面对怒火中烧的丝薇恩,德雷德诺特无法把眼前的她视为少女。
她身上具有某种因素,足以干扰外表给人的视觉印象——和她相比,脖子以下全部机械化的自己,反而还像是个人类。
「可恶!」
德雷德诺特挥拳朝她攻击过去。
等她主动出击就太危险了。
怕她随意挥出的第一击,会直接让双方分出胜负。
「…………!」
丝薇恩以最小的动作,千钧一发地闪过德雷德诺特的重拳。
被闪过的攻击就这么无疾而终。
虽然如此,德雷德诺特却有种安心的感觉。
既然被躲开了,就表示自己的攻击对她仍然有一定的影响——
德雷德诺特差点把眼前这名少女,视为从地狱现身的恶魔。对他来说,这是极为渺小的一线希望。
(只要连续攻击,让她没时间反击……说不定就能打成平手!)
德雷德诺特正想抡拳趁势追击时,事情发生了。
「什么……!?」
他的右臂,刚才发出第一击的那只手,从关节处脱落,掉在地上。
「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吵死人了,你这破铜烂铁。」
丝薇恩手上拿着某个机械零件,冷冷地说道。
「我只是在躲开时,顺便把你的关节扯掉了而已啦。」
「————————!?」
她手中的物品,是德雷德诺特右臂关节的接合零件。
德雷德诺特完全误会了。
丝薇恩之所以闪躲,并不是从他的攻击中感受到威胁。
而是因为不想被路特之外的男人碰到自己。
然后,顺便让这肮脏男人的手臂报废罢了。
「你们这些机械兵……真是一群愚蠢的家伙。你们明明拥有我想要也得不到的东西,结果却加以舍弃,把自己降格成半调子的铁皮人偶。」
对丝薇恩而言,德雷德诺特或萨哲兰这些人,根本是愚昧到最高点的蠢蛋。
过去自己还是猎兵机时,无论她多么渴望,都得不到能够碰触心爱之人的柔软双手。
「可怜的男人。如果保持人类的肉体,就能以人类的身分和主人战斗、一决胜负了。可是你却放弃了身为人类的资格,把自己降格成普通的兵器……」
变成和自己一样的非人者。
「既然如此我就送你一程吧。把你送往既非败北也非死亡,而是名为毁坏的终点那里去!」
话一说完,丝薇恩就收紧右手,摆出架势。仿佛弩箭似地刺出凌厉的手刀。
「呜、呜喔喔喔!?」
德雷德诺特严阵以待。
他身上的铠甲并非虚苻其表。
不论多么锋利的刀刃,或者以步枪齐射,应该都无法穿透他的装甲。
可是,丝薇恩的手刀却比切蛋糕更轻松似地,毫不费力地刺入他体内。
「喔喔喔喔喔!!」
丝薇恩的攻击并没有就此停止。
她在手上施加力气,像在剜肉似地,以蛮力扯下德雷德诺特的装甲。
钢铁装甲被扯开。丝薇恩把手插入外露的机械身体中,粗暴地扯烂体内的机器。
过去猎兵机艾维的动力来源——鑸反应炉,如今也移植到丝薇恩的体内。
尽管现在的身体无法发挥猎兵机时代的最大出力,可是,全长八公尺的钢铁巨人的力量,仍然栖宿在外表弱不禁风的少女体内。
就算只使得出原本的五成力量,但浓缩成人类尺寸的丝薇恩,光是握力就足以把石头揉成细沙,把铁皮扯成破布。
「住手!住手啊啊啊!!」
德雷德诺特叫道。
他没有痛觉。
然而,沉默无言地扯烂自己身体的丝薇恩,给他一种仿佛对方会把自己活活咬死的恐怖感。
没错,那模样就像神话传说中,咬破诸神肚肠的「白银之狼(魔狼芬里尔)」。
「呜…………呜嗯…………」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等路特恢复意识时,一切已经结束了。
不是大家都死了,自己也抵达那个世界的意思。
德雷德诺特被打倒在地,眼前的丝薇恩则是哭肿了眼睛。
「主人~~……太好了,您终于醒了……要是您就这么沉睡不醒的话我该怎么办……虽然就算您十年、二十年,或从此一睡不醒,我也会陪在您身边照顾您。可是那样一来,就再也听不到您的声音,我就心酸得呜呜呜呜呜………」
也许是太过激动,丝薇恩被自己假设出来的悲剧情境弄哭了。
「不要紧……不要紧了……好痛。」
「啊啊!请别逞强!」
与机械兵德雷德诺特对峙,光是能活下来就已经是赚到了。不过肋骨似乎还是裂了好几根。
挡下拳头的手臂也难以动弹。
「是你打倒他的?」
路特看着倒在房间角落,手臂被扯下、身体仿佛被开肠破肚般碎裂一地,近乎废铁状态的德雷德诺特,向丝薇恩问道。
「呃……是的。」
丝薇恩难以启齿似地承认。
就像打破花瓶,怕被妈妈责骂的小孩似的。
「可是,那个……因为主人变成那样……我也就,那个……」
「我知道。」
以前,对于轻贱自己生命的路特,丝薇恩会比自己受伤更崩溃似地,拼命请求路特要「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
「可是,这次啊……我在濒临死亡时,感受到了恐惧哦。」
「主人……?」
正因为在最后一刻拒绝接受死亡时,产生了短暂的反抗时间,丝薇恩才能及时赶到。
「虽然不到『非得死去才能顿悟』的地步,不过好像还是够笨了呢……我想活下去。我要活着,想要继续体会生命的美好。」
直到濒死,才第一次察觉自己心中对活下去的渴望。
路特有点困扰,尽管如此,却有点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样很好。主人……因为想活下去的愿望,是生物理所当然的本能啊。」
看着那样的路特,丝薇恩也欣喜地微笑了。
「真是,每次都给艾维添了很多麻烦呢……」
「不,没这回事。因为那是我的使命…………欸?」
丝薇恩满意地点头同意路特的话,但过了一会儿,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呃,主人……?」
「丝薇恩……不好意思,可以把我扶到他那边吗?我的脚……现在还站不太起来。」
「呃,好的……」
路特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丝薇恩失去追问的机会,只好依路特所说,把他的手挂在自己肩上,并将他扶到德雷德诺特身边。
「还活着吗……?」
手被扯碎、身体被撕裂,如果是人类,没死反而奇怪;但身为机械兵的他,无法以人类的常识判断。
「勉强算是吧……」
德雷德诺特以虚弱的声音说道。
他脖子以下的部分已经全部变成机械了。
因此,不论是把血液送到脑部的心脏,或是吸取氧气的肺脏,全都改成以内藏在躯体内部的生命维持装置来取代。
现在那些装置的机能应该全都停止了吧。
「最后一枚炸弹在哪……可以告诉我吗?」
「那……可不行。」
这应该是德雷德诺特最后的坚持吧。
假如是由以血肉之躯挑战自己的路特获胜,说不定德雷德诺特会干脆地告诉他答案。
可是,自己却被丝薇恩蔑称为半调子的机械,还被她打败。那么至少要把一切全部卷入,以自己的生命来雪恨,好报一箭之仇。
「不论如何,你都要让德菲亚戴特号坠落才甘愿吗?」
「没错。这艘船非沉没不可。必须以牙还牙,让那个对无辜平民做出全面大屠杀恶行的威尔提亚,多少尝到一些苦头……」
「我的双亲,是被格列颠帝国杀死的。」
德雷德诺特的意志仍然极为坚定。这时,路特安静地如此说道。
「什么……!?」
「咦……?」
音量不大的一句话,不只是德雷德诺特,连丝薇恩也吃惊了。
路特很少提起少年兵时期的事情,在那之前的事,更是几乎绝口不提。
可是现在,路特刻意提起了。
「我的双亲是商人。而且家境还算富裕。」
路特父亲经营的兰加特商会,是个生意兴隆的大商会,不但客户中有贵族,而且也有做国外的生意。
「那是大战初始,格列颠提出宣战后没多久的事。我的双亲急着回国,但是搭乘的船在途中被格列颠轰沉了。」
一般来说,两国之间发生战争时,滞留在对方国家的平民可在一定期间内回国。在那段期间里,军队不能攻击载运平民通过彼此领海的船只。这是国际法中的常识。
可是,路特的双亲当时身在欧罗佩亚最西端的格列颠同盟国·艾尔哈特拉王国内,而开往本国的船只数量有限。
再这样下去,会被留在当地、送进收容所里的。
焦急的人们于是私下包船,想早点回到祖国。
可是,对于驶入领海,但没有事先登记为中立船的船只,格列颠海军连警告都没有就直接开炮,把船轰沉。
「超过千人的船员与乘客,全都死了。」
「但、但那是……」
「我知道。那艘船没有做出明显的中立船涂装,就算被炮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他们只不过是急着想回祖国的无辜平民,这也是事实。」
路特的口气中没有责怪之意。
只是在传达事实而已。
「之后有人欺骗我、夺走我双亲留下来的财产,害我流落街头。后来我被军方收留成为少年兵……和那些孩子一样。」
他不可能不憎恨格列颠。
可是,路特不是基于那种原因才成为军人的。
每天都拼命地想要活下去,根本没多余的心力考虑那种事。
「所以要我原谅你们吗……因为两边都是半斤八两……你想用这种理由做结吗!总结你的人生,还有我的人生!」
「不,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你们死了一百人,所以害死我们这边一百人的事情就放水流……不是那样的问题。」
重要的家人、挚爱的情人、亲近的友人。谁能接受用不认识的某人来和他们一命抵一命呢?
「可是,我变成军人了。你也是……我们是得到国家许可的杀人者,并借此为生……这样的我们,不能随便凭私怨杀人,不是吗?」
军人在战争的名义下杀人,是理所当然的事,不会被论罪。
杀人,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不会被论罪。
路特的双亲被格列颠军人杀死了。
可是,路特在战场上杀死的敌兵中,有些人应该也有孩子吧?
「什么斩断憎恨的连锁……不是那种漂亮的口号……可是我们如果不守住那条底线的话,就真的只是普通的杀人魔了。」
路特心里仍背负着过去参与的那场大规模屠杀作战的罪。
如果弃守了那条最后的底线,自己真的就不再是人类了。他有这种感觉。
「你打算……用这种想法活到死亡为止吗?」
「死了的话或许比较轻松吧……可是,我还是想活下去。」
德雷德诺特和路特凝视着彼此。
沉默在两人之间扩散。
其中一人,是为了报仇雪恨、改变错误的过去,几乎放弃了人类身分的男人。
另一个人,是为了继续履行人类的义务,选择背负过往、接受他人憎恨的男人。
「红茶……」
德雷德诺特忽然打破沉默。
「可以帮我泡杯红茶吗?」
「咦?可是……」
德雷德诺特的要求让丝薇恩很困惑。
他的身体,从颈部以下全是机械。
没有心脏也没有肺脏,当然也没有消化器官。
他已经不可能摄取任何食物了。
「丝薇恩,帮个忙吧?」
可是,路特答应了他的要求。
沙龙的角落有为宾客准备轻食用的吧台,当然也备有红茶茶叶。
尽管丝薇恩很困惑,但还是照着路特的吩咐,开始泡茶。
以最高级的茶叶,用最适合的方式泡茶。
「需要帮忙吗?」
「别说那种失礼的话。格列颠的绅士可不能做出那种粗俗的举动。我能自己喝。」
德雷德诺特苦笑着拒绝路特的提议。他操纵着勉强还能活动的左手,以笨拙的动作将杯子拿到嘴边。
「真难喝……威尔提亚的红茶果然很难喝。」
「你在说什么?这可是用穆加拉产的最高级茶叶——」
「不是的。」
丝薇恩抗议道。但德雷德诺特笑着回应。
得到了机械身体,可是却失去了味觉。
但这不是他觉得难喝的理由。
「在自己家里喝着妻子为我冲泡的红茶……果然比这好喝太多了。」
不论身体机械化到什么程度,绝对不会改变的,是身为人类时的记忆。
「威尔提亚的士兵……我记得,你叫路特·兰加特是吧?」
德雷德诺特起身。
他的身体已经无法继续战斗了。
光是立起单膝、撑起魁梧之躯,螺丝就四处飞弹,机油如鲜血般迸溅。
「没错。不过,现在只是普通的面包师傅。」
「说得也是呢……之前还说你是伪装的,真是抱歉。」
德雷德诺特拖着腿,慢慢地朝玻璃墙走去。
「来做个交易吧……让那些孩子,让我那些部下……被我利用、成为憎恨道具的他们变回人类。作为代价,我会解除炸弹。」
战斗过后,被打出破洞的玻璃墙上有着无数的裂痕。
另一端,是一无所有的广阔天空。
「………………好。」
「麻烦你了。」
路特深深点头,同意了这笔交易。德雷德诺特满意地微笑着,举起左手,使出最后的力气对玻璃墙挥拳。
玻璃整片碎裂,室内外不再有隔阂之物。
「永别了,威尔提亚的面包师傅。」
德雷德诺特说完便向前扑倒,将身体抛入半空中。
「德雷德诺特!?」
路特奔到窗边叫道。
就算高度已缓缓下降,飞空船离地面仍然有上千公尺高。
德雷德诺特的身体被地心引力牵引着,不一会儿就小到看不见了。
随后,空中出现红色的光芒与惊人的爆炸。
「唔————!?」
朝四面八方扩散的冲击波非常强烈,就连德菲亚戴特号也为之动摇。
假如炸弹是在船内引爆,乘务员和乘客应该全部无法幸免于难,会与德菲亚戴特号一起化为灰烬吧。
「这是……杰欧姆炸弹……吗!?原来如此……」
德雷德诺特机械身体的动力来源,即是鑸反应炉。让鑸反应炉失控、自爆——最后这一颗炸弹,也是『临终』的炸弹。
「你是赌上性命……不,打从一开始就准备用命交换了吗?」
路特再次切身感受到德雷德诺特的执着有多强烈。
德雷德诺特愿意撤回以极大觉悟进行的计划——对于这样的他,路特静静地闭上双眼,悼念他的死亡。
之后大约经过将近一小时,德菲亚戴特号总算降落在沛尔费原首都·波纳帕拉斯了。
虽然无视既有的降落步骤进行迫降,但多亏了飞空船特有的缓慢速度,地面受到的损害相当轻微。
比起在首都上空爆炸燃烧、化为火球坠落在市中心的情况相比,至少可说是毫无损害。
因德菲亚戴特号失去联络,而发现状况异常的驻波纳帕拉斯威尔提亚军,在飞空船迫降后立刻出动、进行救援活动。
以船长为首,被敌人杀死的机组人员、警卫、大厅中的宾客,以及二楼陷入恐慌时造成的伤亡,总共出现了八十多名死者,轻重伤者加起来超过百人。
和炸弹被引爆、船上所有人全数死亡的情况相比,伤亡数字是少了很多没错,但是用来宣扬威尔提亚威信的盛大活动最后变成这样,仍可说是颜面扫地了。
「我们,会有什么下场呢……」
威尔提亚军突入船内后遭到逮捕的少年兵们,被集中扣留在德菲亚戴特号迫降地点旁的空地上。
「还能怎样……我们是叛乱份子呢,当然会被杀了……」
「德雷德诺特先生他们都死了……我们也会死吗……」
十二名少年少女想像着今后即将面对的未来,露出沉重的表情。
他们是格列颠帝国特种部队的走狗、参与了武装破坏活动。
格列颠将会收到威尔提亚的通知,得知他们的计划失败,被拘捕、成为俘虏的消息。
可是,格列颠应该不可能承认这些少年兵的存在吧。
虽然德雷德诺特和萨哲兰说「我们是格列颠的特种兵」,可是没有证据能证实他们说的话属实。只要格列颠声称「那些话都是他们在胡说八道」,事情就会到此为止。
格列颠方面应该打从一开始就预料过这种状况,事先把所有证据全部处理掉了。
那样一来,他们就只能任威尔提亚军宰割了。
生杀大权握在威尔提亚军手里。他们说不定会遭到处决,用来杀鸡儆猴。
「呐,史特尔……我们……」
「烦死了!」
就算同伴们开口说话,但相当于首领的少年——史特尔也只会生气地回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反正没有未来也没有希望,就干脆来反抗这个蛮不讲理的世界吧。
我们只是想以人类的身分活下去而已。
(难道我们没资格活着吗?应该在大战时和家人一起死掉才对吗…………)
不管如何迂回,到头来还是只能落入像野狗般被扑杀的结局,这让史特尔不甘心又难过。
「肚子饿了……」
他喃喃说道。
也许是面临死亡,导致身体出自本能想要活下去吧,肚子传来饥饿的感觉。
「就算活着也无计可施……可是肚子却饿了……」
就在这时,一阵香甜的味道飘进少年的鼻腔。
「什么?好香的味道……」
有这种感想的不只他而已。
其他少年兵们也纷纷抬头四处张望。
那是刚烤好的面包所散发的麦香味。
少年们朝着香气传来的方向看去,发现路特等人正从德菲亚戴特号那儿走来。
他们手上端着一大堆刚出炉的面包。
「太好了……赶上了……」
德菲亚戴特号一降落,路特就急忙包扎好伤口,在丝薇恩的帮忙下烤起面包。
就为了做给这些少年兵吃。
「你们应该饿了吧?可以帮我……吃掉这些吗……?」
就面包师傅而言原本就太过凶狠的长相,因为殷切期望他们答应,看起来更凶狠了。
「想同情我们吗……别说笑了……」
史特尔努力营造出最后的坚持,如此啐道。
可是因为太饿,他还是偷偷地看向托盘上的面包。
「这、这是……什么啊……?」
史特尔不禁张大眼睛。
「这是……乌龟吗?」
「这是那个嘛!小狗!」
「鼻子红红的……该不会是用了莓果吧!?」
其他孩子们也看着面包,惊讶地叫了起来。
路特做的是点心面包。
不单纯是因为疲劳时吃甜食对身体很好。
小孩子都喜欢甜点,看了一定会喜欢。
所以他又下了更多功夫。
把面包做成小狗、兔子、猫咪、乌龟、螃蟹等各式各样的造型。
「那、那个……因为小朋友都会怕我……虽然味道应该不差啦……我就想说,要是做成这种造型的话,小朋友应该会很高兴吧——」
这是路特烦恼许久后,好不容易想出的方法。
为此,他把小学图书馆里的绘本一一借阅出来。不只参考造型,连烤好后的焦黄程度都列入计算,不断地研究再研究,最后完成了这些面包。
「你是白痴吗……」
史特尔小声地说道。他手上拿了点缀着蜜渍柳橙,做成狮子形状的面包。
「所谓的面包,才不是这种东西呢……」
他以不满的表情说着,并咬下狮子面包。
「什么嘛,这个……那么软、那么甜、那么香……」
他一面抱怨着,一面大口吃着面包。
「硬邦邦又干巴巴,完全没味道,上面还长着霉菌的东西,才算是面包啦!」
史特尔说的,应该是救济院塞给孩子们吃的,与丢给野狗吃的残羹剩饭差不多的餐点吧。
「什么叫『帮我吃掉这些』啊……直接丢到我们身上不就好了。就像丢给野狗吃那样……」
吃着吃着,史特尔的眼泪开始扑敕簌地掉落。
他现在吃的,不是像喂狗一样丢过来的面包。
而是饱含了祈愿,希望他们吃得开心,绞尽脑汁、克服种种问题制作出来的心血结晶。
「什么嘛……面包居然会……这么好吃……」
他总算再次回想起如此理所当然的事。路特的面包里,有着足以冰释少年那冻结已久的心的力量。
「可、可以吃吗……?」
「我、我也要……!」
「我要这只兔子的!」
见到相当于首领的史特尔吃着面包的样子,其他孩子们也纷纷伸手拿取面包。
「好好吃!」
「这是什么?里面有甜甜的馅料……可是好好吃!」
「软软的,可是又脆脆的,我喜欢这个!」
手中握着枪、因憎恨而失去表情的孩子们,恢复了他们原本应有、非拥有不可的表情——笑容。
「放心放心放心,还有很~~多很多哦。想吃多少都可以唷。」
丝薇恩不停把托盘上堆积如山的面包分给孩子们。
当初为了宴会准备、已经熟成得差不多的面团,份量足以烤出让十二名孩子吃到饱的面包。
「看来好像很好吃呢。也可以给我一个吗?」
「好的,请用请用——想要哪种呢?长颈鹿?还是马?」
丝薇恩回应着从身后传来的说话声。
「没有狼的吗?」
「伦德修塔特少校!?」
回头一看,只见站在自己身后的是换下褴褛的礼服,穿上平时军服的苏菲亚。
虽然表情坚毅,但也许腿伤还是很痛吧,她的站姿有点歪斜。
「你们在互相补偿愧疚感?想用面包填补自己的无能为力吗?」
苏菲亚的发言相当犀利。
就算能让这些孩子露出笑容,只要考虑到接下来他们将面临的处境,眼前的事也就只是一时的幻梦。
在苏菲亚看来,路特只是不愿正视现实罢了。
「我是面包师傅。面包师傅能做的只有烤面包而已。理由就是这样。」
可是,这次路特不再把目光从苏菲亚脸上移开。
「但是,队长的话就不一样了,对吧?」
「你……难道想叫我帮这些孩子吗!我只不过是一介军官,能做到的事有限!」
「以军人来说是这样,不过……」
如果是以名门贵族伦德修塔特家千金的身分发言,影响力就不一样了。
可是,倚仗家庭背景做事,是苏菲亚最讨厌的行为。
「你是要我动用伦德修塔特家的力量,特别对他们网开一面?」
「这些孩子造成了我军的牺牲。虽然无法要求无罪,但至少希望能给他们更生的机会。」
「战争孤儿可是有好几千人啊!就算救了少少的十二人,也没办法改变什么!」
「可是你救了我不是吗?苏菲亚!」
「呜——!?」
这天,路特头一次叫了苏菲亚的名字,而不是以队长称之。
「当年我以少年兵、特种兵的身分失去功用时,是你把我争取到猎兵机部队里的。如果当初你没那么做,现在的我根本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就连想成为面包师傅的梦,也没办法做吧。」
「等一下……你冷静点……稍微,离我远一点……」
不知不觉间,路特将脸凑近到可以把气息呼到苏菲亚脸上的距离。
可是路特无视苏菲亚的要求,不但没离远一点,反而用力抓着她的双肩,拼命地说着:
「能成为面包师傅,让我觉得很幸福。那不是什么赎罪或罪恶感!是因为自己做出来的面包能让吃的人高兴地发笑……让我很高兴!这全都是多亏了你啊!」
「所、所以说……你的脸、脸太近、太近了!!」
苏菲亚的脸愈来愈红,但路特并没有发现。
「叫我不要去德菲亚戴特号的宴会帮忙,是因为你事先就知情了对吧?因为担心我,所以才叫我不要去的不是吗?」
船上厨师们对路特的冷漠态度、为了宣传才邀请路特上船的事实。
「你其实是很温柔的人!其实你很想帮那些孩子做些什么不是吗!所以,拜托你了!我什么都愿意做!」
「什、什么都愿意做?你在说什么……!?」
苏菲亚面红耳赤、目眩神迷,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求你了!苏菲亚姊姊!」
「呀啊!」
就算如此,路特仍然不断求情。最后说出的近乎大绝招般的那句话,让苏菲亚身子向后一仰,当场倒在地上。
「啊,对不起……苏菲亚姊姊……不对,是队长。」
「现、现在讲这些也太慢了,白痴……」
路特低头对摔倒在地上、头昏脑胀的苏菲亚道歉。
「主、主人……『姊姊』是怎么回事呢?」
突然冒出来的称谓让丝薇恩很惊讶。
她知道路特的档案里没有姊姊这号人物。
两人有血缘关系,这事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哦,我小时候家里是商行……伦德修塔特家是客户之一。我们因此熟了起来……队长从以前就把我当成弟弟疼爱……」
路特小时候常被其他孩子欺负。当时,以完全不像贵族千金的男人婆模样保护路特的,就是苏菲亚。
可是,她有时也会以比欺负人的孩子更强而有力的拳头,招呼一直哭个不停的路特,逼他不准哭。
简单来说,就是情同姊弟的童年玩伴。
「唔……请等一下……?所以说……那个……那时候,您曾留宿伦德修塔特府上吗?」
「咦……?哦哦,确实有过好几次呢。队长房间的床很大,让两个小孩睡也绰绰有余。毕竟是五岁左右的小孩嘛。」
「哦~~~~~~原——来——如——此啊……」
苏菲亚在船上说「和路特睡在同一张床上过」,与其说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感情,还不如说,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可是她很不喜欢被我叫姊姊呢。成为队长的部下后,为了划分公私,我也不再那么叫她了……」
「不,呃,那个~~……主人?」
看来路特根本不懂苏菲亚为什么会不支倒地。
对苏菲亚来说,路特就像可爱的弟弟一样。
虽然平时戴着长官、军人的面具,不会泄漏感情,可是被叫「姊姊」的话,就会受不了了。
「啊呜呜……好、好吧……我会想办法啦……这样就行了吧白痴!」
苏菲亚总算从头昏脑胀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气息紊乱地起身。
「真的吗!?太好了……队长果然是好人……」
呼!路特放心地松了口气。
「别误会了。这些孩子的处境确实值得同情,但我可不是光因为这样就出手的……因为这是你的请求啊——笨蛋!」
说完,苏菲亚从托盘上拿起一块面包,转过身。
「打赌,基本上算你赢了。」
「打赌?哦哦……咦?」
如果船上乘客中有任何一个人说路特的面包好吃,就不强制路特回到军队里——
这就是打赌的内容。
「这些孩子基本上也算是以乘客身分上船的,所以…………哼!」
苏菲亚说着,一边咬着手中的猫咪面包,一边用力地踏响军靴离去。
「偶尔也要寄个信过来啦!你这蠢材!」
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但路特在那背影中看到了年幼时,以姊姊般的态度对自己笑的少女。
「谢谢……您。」
即使像自己这种人,也是会有人关心的。
尽管如此,却毫不在乎地牺牲、轻贱自己生命,这种行为是对那些人的侮辱。
现在路特总算明白了这件事,并感到有点自豪。
苏菲亚一个人走着,陷入沉思。
路特失去双亲时,苏菲亚的父亲、以及整个伦德修塔特家,都冷漠地对路特的际遇袖手旁观。
虽然苏菲亚一直在找路特,可是他已经身在自己无法触及的场所了。
再次重逢时,看着心灵与左颊都出现深刻伤口的路特,苏菲亚觉得很后悔。
如果自己有好好保护路特,他就不必碰上那么痛苦的事了。
苏菲亚后悔到想大哭大叫。
所以她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好好保护路特。不管要与谁为敌都无所谓。
「我……是不是多少,成全了你的幸福呢……?」
罪恶感、愧疚感、赎罪——砸在路特身上的那些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
那些话太过巨大沉重,使她无法向路特展现自己身为女性的情感。
不过,寂寞的感觉,微微撞击着她的胸口。
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弟,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她的保护,开始创造属于他个人的容身之处了。
「如果是这样……当初就该早点推倒他……」
苏菲亚粗鲁地以袖口擦着眼角,小声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