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厌从钟声响起到开始上课这段短暂的空虚时间。
栖身在学校腹地里的某处,像麻雀那样小口小口吃着从福利社买来的面包,一面进食一面读着看到一半的书——这就是嶋草平度过午休时间的方式。
最近他颇为中意操场旁的长椅,今天也用斜眼看着热衷于玩足球、排球的学生们,然后埋头苦读英国作家写的科幻小说。
书籍很棒。无论何时栽进故事的世界,那儿总是会欢迎自己。草平不知不觉间用餐完毕,如今正专心一致地埋头苦读小说。恍如绒毛般的白云,静止在五月的澄澈蓝天之上。
然而倘若不在钟响前离开那里,就会赶不及上课。草平暂时中断读书,挺起有如铅重的身躯,依依不舍地回到校舍里。
教室里仍然残留着嘈杂声,却没有半个人和走进教室的草平搭话。在靠窗座位的前方,有好几个人正围在摊放着时尚杂志的课桌旁。
「这个模特儿长得跟小圣好像耶!」隶属足球社的男生开心地大声说:「很像对吧?」
「啊~我懂。总觉得气质有像。」留着一头柔顺卷发的女生也跟着附和。
「是这样吗?只有发型像吧。」青田圣用清澈的嗓音回应。小圣是他的昵称。
草平在中央靠后的座位坐下。他尽量让自己安静而不引人注目。一回座位,首先察看放在课桌抽屉中的笔袋和课本是否完好如初,也检查了尼龙制的笔袋内部。自动铅笔、原子笔和尺一如往常,大致翻阅了几本课本,看来是没问题,只不过以前曾被涂鸦过的地方当然仍维持原样。
草平默默地等待课程开始。可是什么都不做,太过闲得发慌的话,又会引人注目。因此他习惯盯着下一堂课的课本顺便预习。第五堂课是数学。草平一直觉得这段像是留白一样的时间相当荒谬。真想赶快开始上课,这样一来就不会想那些多余的事情了。
压下想开始抖脚的念头后,老师终于来了。是个顶着发色黑白相间的斑白头,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坐下。」他一副止不住想睡的模样这么说。「难道他没打算为迟到道歉吗?」草平如此默想而望向时钟,结果发现距离开始上课才过了不到三分钟。
在斑白头男子在黑板上振笔直书分数式的期间,草平几乎是无意识地将视线移到了圣的身上。
明明才换完班,刚升上二年级不久,青田圣已经俨然成为五班的中心人物。他说话具有份量又相貌清秀,因而相当受到女生的欢迎。而且就算是无聊的话题,他也能讲得风趣横生,因此男生也很倾慕他。圣从以前就是这样,拥有强烈的正义感,经常担任团体的首领。草平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很清楚这件事。
安静的教室里交错响起粉笔和自动铅笔的声音。草平在笔记本上写下公式重点之际,忽地有个东西滚到了他的鞋尖前。
是一个橡皮擦。他捡起来,发觉那是坐在斜前方女生的东西。女学生一转头看见草平的脸和他手上的橡皮擦,刹那间露出一副「糟糕了」的表情。
草平假装没看到,他不发一语地——尽量保持绅士态度地——将橡皮擦还给了她。那女生用两根手指从他手掌拿起橡皮擦,轻轻点头说句:「谢谢。」随即重新把脸转向黑板。
课程顺利地进行着。
结束第五堂课,草平从厕所折返的途中,在转角和青田圣碰着正着。他像是正从楼下上楼,手上还拿着纸盒果汁。草平料想他应该是去了趟福利社吧。
若是平时,圣会把草平当作根本不存在的人那般忽视,可是此刻两人的视线就像卯榫一样完全密合,实在没办法互相装作不理不睬。
「……嗨。」草平如是说。他从喉咙发出了相当生硬的话声。
然而对方依然默不吭声。圣宛如刀刃般冰冷的目光斜眼扫向草平,而后朝着教室走去。
草平彷佛受到某种鼓舞,——「等一下。」他从圣的背后向他搭话。圣停下了脚步。
「干嘛?」圣转过身用冷冷的声音说:「会来不及上下一堂课吧。」
听见圣的语气,草平感到悲伤,但他努力不流露在表情上。
「……我想跟你和好。」
圣轻笑了声,直言说道:「又不是小学生。」
的确很像小学生,但他是真心这么想,所以没办法。草平吞吞吐吐地,总算说了出口:「……希望你不要再策动大家排挤我了。」
「喂喂喂。」圣嘴角含笑地摇摇头说:「不要说得一副好像我煽动别人对你做什么啊。你有什么证据吗?」
「那是……」张开的双唇空虚地开合着,却无法继续说下去。
「我问你我对你做过什么啊?」圣接连着发出质问:「你说说看啊。说呀。啊?」
草平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再怎么样也无法在这里一个个细数迄今遭受的待遇。草平沉默下来,圣于是耸耸肩,朝教室走去。
「啊,等一下……」
「话题已经结束了吧。」圣背对着草平如此说着。他朝出现在面前的人影挥挥手。
「喂?等我一下。」
「喔,小圣。你还在这里呀。」是同班同学的足球社社员。他瞥了一眼像是被抛下的草平,跑到圣的身边开口问:「……那家伙对你做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圣摇了摇头。「赶快走吧。英文课要开始了。」
「哇,真的假的!」
草平望向两人远去的身影。
圣曾经是他重要的朋友——是绝对能够称得上死党的关系,至少到他们两人还是国中生那时为止。可是破坏了那段关系的人是自己。由于某件事伤害了圣,在那之后,他就一直以仇视的态度对待草平。
草平也踏出步伐,打算回到教室。他发出了一道痛彻心腑的长吁。
课程全都告一段落后,等待社团时间到来的学生们,让学校变得更加吵吵闹闹。
那种愉快的喧闹景象草平看都不看一眼,直接走出了校舍。出了校门口后向左拐,沿着国道笔直前进不到十分钟就会看见目的地。八扇公园——是个拥有网球场、棒球场、游泳池、足球场等运动设施,还邻近图书馆与市民体育馆的大型公园。
草平在公园里的某个坐惯的长椅老位子上等人。附近的喷水池,有个大约三岁的小男孩睁大双眼仰望朝天空喷涌而上的水柱。小男孩附近有个磨石长椅,上头坐了个像是他妈妈的年轻女性。
「让你久等了。」
她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
「我并没有等很久喔,晴香。」
「你在看什么?」
栗泽晴香为了和草平的视线一致而弯下腰,把目光投向了喷水池的方向。草平吓了一跳。她长长的黑发自然垂下,甜美的香味搔动草平的鼻腔。
「没什么啦。我只是在发呆而已。」草平慌张地退开了一点。
「是吗?」
晴香在草平的身边坐了下来。今天的天气穿西装制服外套似乎有点太热了,她从书包中拿出手帕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抱歉,我迟到了。」
「不会。」草平摇摇头。
栗泽晴香也是草平的青梅竹马。跟青田圣一样,是打从小学一年级以来的旧识了。他们三人直到国中都念同一间学校,如今只有她就读八扇市内的女校。
尽管当时三人认识不久,然而他们却莫名地合得来。他们并没有共通的个性、专长和兴趣,但三人就像是一个蛋糕切成三等分那般正好互补。草平心想,那或许可以称之为意气相投吧。
然而现在,草平与圣之间却有着巨大的隔阂。
「你跟圣说话了吗?」晴香歪歪头问。
纵使用若无其事的态度询问,但草平知道她内心其实相当在意。
「完全没有。他似乎根本不打算和我说话。」纵然草平说话之际也试图保持平静,但当他看到晴香的表情,便再也说不下去。
「这样啊……」晴香说道。「难得你们两个人当上了同班同学呢……」
喷水池旁的那对母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周遭陷入了一片静寂。草平最珍惜的就是跟晴香一起度过的时光。尽管每次见面时都尽说些无聊的话题,不过光是这样他就心满意足了。
「这个还给你。」晴香从书包中拿出文库本,漾起好似花朵绽放般的笑靥。「这真的非常有趣。」
那是草平约莫两个星期前借她的推理小说。也许她是想换个话题也不一定。草平用格外开朗的声音说道:
「太好了。伏笔全都贯串起来,很令人吃惊对吧。」
「嗯。有种非常畅快的感觉。」
晴香从以前开始就能不分男女地跟每个人相处融洽。虽对流行事物不太熟悉,但她品行优良也很认真念书。草平跟她国中二年级同班时,教国语的女老师还曾经用栗泽晴香举例说明「大和抚子」这个词汇的意义。
即使上了高中,晴香还是专程留出跟自己相处的时间,草平很清楚,这是她特有的温柔。草平认为这是她想好好珍惜跟青梅竹马之间的关系。不过,晴香并不知道草平在高中教室里陷入什么样的处境。她只知道草平跟另一位青梅竹马青田圣陷入长期冷战中。
不过草平没打算说出真相。即使对她说「我在教室里受到像是霸凌的遭遇」又能如何?「主谋者就是圣。」这种话草平根本说不出口。要是她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伤心不已。
事情大约发生在一个月前。
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像是有些小事要告诉同学时,对方反应之迟钝,还有满溢于置物柜中的橡皮擦屑、不经意察觉到课桌上的小小涂鸦,或是背后传来的憋笑等等诸如此类的。现在回想起来,或许自己明明有察觉到,但却仍旧坚信是错觉也不一定。
那一天,草平打算回家而走到鞋柜区,却想起自己有东西忘在课桌里了。是必须让监护人过目之类的文件。虽不是什么急事,但既然都想起来了,草平还是回头走上了楼梯。可是,当他来到二年五班的教室前,他停下了脚步。本以为没有人在的教室之中,响起了像是刻意憋住的笑声。
「说起来,那家伙还没注意到啊。」是男生的嗓音。低沉的声线很有特色,但草平不知道是谁。对于同班同学,草平还没有熟稔到光靠声音就判断出是谁。
「肯定没有。」另一个男生笑了。跟刚才那人像是对照一样,他的声音高亢又嘶哑,但草平仍然不知道是谁。「他还真是迟钝呢~」
「他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
这是圣的声音。发觉到这件事,草平将耳朵贴近开了道小缝的门上。
「我前天有在嶋的课桌上涂鸦喔。但他好像因为在听课所以没察觉,只是稍微歪了下头,接着就很单纯地用橡皮擦擦掉了。看他的样子,大概是误以为是以前就有的东西了吧。」
嗓音低沉的男生说完话后,圣和另一个男生都笑了开来。
「就算涂鸦都没注意到啊。」哑声男开口道。「小圣的橡皮擦屑作战也白忙一场了。我还以为他绝对会发现。」
「那个真的会让人笑到肚子痛呢?」低音男忍不住发笑。「一打开置物柜,橡皮擦屑可是就四处飞扬了耶!太奇怪了吧!那种东西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那里啊!快发现啊!」
圣和哑声男哈哈大笑。
「哎呀~这都是多亏有小圣告诉我们,才能发觉这么有趣的玩具。不过你跟嶋打从小学就互相认识了吧?」
「嗯,经你这么一说也许是。」圣用慵懒的声音应答。
「连记都记不清楚了吗?」低音男发出笑声。
「因为他是个没存在感的人吧。」哑声男说。「小圣,下次要怎么做?」
「说得也是呢。明天以前好好想想看吧。反正在那家伙察觉前都能慢慢玩啊。」
草平不发出半点声响地转身从走廊离去。他不知怎地感到胸口苦闷,脸庞宛如着火那样滚烫。但相反地,却感到自己的心脏变得彷佛是钢铁一般冰冷坚硬。
从那天起,草平就一直觉得自己心中好像挂着千斤重物。
「草平,你有在好好念书吗?」
晴香的话让草平猛然回过神来。「——嗯?什么?」
「有在好好念书吗?小说固然也不错,但我们已经是高二生了。」
「……嗯,我多少有在念喔。」草平用笑容掩饰过去。「不过还是比不上晴香你吧。」
「没有那种事喔。」
尽管很谦虚,但她自小就成绩优秀——虽然没有正式对外公布过——据说在国中的考试,她好几次拿下总成绩第一名。这件事是其他班的人从社团活动的顾问老师那边偷偷听来的。
「欸,我们下次要不要一起念书?」晴香启齿道。
「一起?你跟我上课的内容不同吧?」草平想,即使同一届,每间学校授课的进度也不尽相同吧。
然而她却得意洋洋地颔首说:「所以才要这么做啊。可以彼此进行复习和预习,也可以互教对方。好不好?」
晴香怎么可能会有不懂的地方——虽然草平心中如是想,但能跟她相处的时间自然是越多越好。因此草平理所当然地点头。
「要在哪里念书?」不能在我家呢。草平想到家里的现况,就觉得忧郁了起来。
「在图书馆如何?里面也有摆放很多参考书。」晴香说。
「啊,图书馆——」草平忽地想起。
晴香回首望向喷水池旁的钟塔。
「时间差不多了?」
「说得也是呢。而且天色也要变暗了。」
「嗯。那关于图书馆的事就下次再说吧。」晴香嘴上说着,起身叹了口气。「唉,如果可以,我也好想见见奥赛罗呢……」
「猫过敏发作会很难受吧。」草平拿起了书包。
「会打喷嚏打不停。所以我只好在网路上一直看猫咪影片。」
「影片?」草平歪了歪头。
「我一看就爱上了呢。网路上有很多人上传自己充满想法拍下的影片喔。我经常看猫咪和小狗的影片,每只都好可爱,回过神才发现念书时间都没了。」
晴香难为情地笑了笑。
「咦?还有这种东西啊。那跟上传『clouds』影片的是同一个网站吗?」
「是呀。」
「clouds」是晴香喜欢的乐团名称。晴香从小就对流行音乐不感兴趣,受到父母的影响,她只听爵士与古典音乐,唯一喜欢的摇滚乐团就是「clouds」。这个乐团会在网路的投稿影片网站上传演奏新歌和演唱会的实况,非常受到国高中生的喜爱。不过「clouds」在大概两年前不知原因地停止了音乐活动。传说是担任主唱、名叫诚司的少年下落不明之类的。另外还听说诚司出生自八扇市,这项情报让八扇市的国高中女生群情激昂。
「对了。」临走之际,晴香似乎想起了什么,从书包中拿出几张照片。「这个给你。」
「这是……」
照片上草平、晴香还有圣三人肩并着肩,身处枝叶繁茂的一片绿意当中。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即使到了现在,草平感觉似乎还能听见蝉叫声。
那是在国中二年级的暑假——地点在八扇市外,位处县界山中的玻璃工坊。因为晴香很早之前说过想玩玩看玻璃工艺,于是他跟圣两人筹划,直到出发前都还隐瞒着她,将她带到那边。当时晴香脸上感动的神情,草平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
其他的照片也都相当欢乐。像是晴香口中含着铁制吹管满脸通红、圣手拿啤酒杯假装在喝啤酒,或是在回程电车上陷入熟睡的男生双人组等等,鲜活地撷取下了旅行的景象。
「真是令人怀念的照片。」草平坦率地说了出口。草平心想,的确发生过这些事情呢。由于是早上出发,在晚餐前就各自回家,因此只能算是场小旅行。不过玩得相当开心。
「其实我以为早就拿给你了呢,结果却拖到现在,真抱歉。」晴香感到很抱歉似地说道。
「不。」草平摇摇头。「谢谢。」
晴香的兴趣是用单眼相机拍照。听说是念小学时晴香的祖父教她,结果她就迷上了。
自己还有过跟圣像这样一同欢笑的时候呀——当草平望着照片时,晴香启口道:
「前阵子我也把照片给圣了。」
草平抬起头来问:「——你有跟圣见面吗?」
「是啊,当然。」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点头道:「我是跟圣聊过才知道——这场旅行的照片我还没交给你们。我照片印好以后放进信封,一直塞在书桌的抽屉里直到最近为止。我还真是迷糊,居然忘得一干二净了。」
草平几乎没听清楚晴香后半段说了什么。「……在哪里?」
「咦?」
「你在哪里跟圣见面?」
「呃……在神社,我家附近那个。」
晴香家附近确实有个小小的稻荷神社,是很幽静的地方,念小学的时候,三人也曾去那里玩。她跟圣见面没什么好奇怪的。既然她现在都像这样跟自己见面,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草平想让自己接受,但直接从晴香的口中听见,还是令他在意不已。
「是喔。原来如此……那你们都做什么?」尽管草平感到迟疑,但抱持的疑问得弄个清楚才行。他尽量保持平静自然地出言询问。
不过,晴香看起来并没察觉到草平心中的想法。
「没什么特别的。就只是像今天这样稍微聊上几句。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比起自己,晴香先把照片给了圣,令草平不满。同时,他纳闷着自己为什么会为了这种事感到不快。这样简直就像个小孩子。
「圣只是没办法坦率而已喔。」晴香用告诫般的口气如此说。
「……嗯,是啊。」草平把照片收进书包。不是的。如今自己跟圣的关系,可说是陷入绝境一般了。但这件事不能告诉她。
「那就下次见。」草平说。
「……嗯,拜拜,草平。」晴香回应道。
跟晴香分别之后,草平的双脚穿越公园。平日的傍晚公园里空荡荡的。攀爬架上、滑梯上都不见孩子们的踪影。只偶尔会和一些在健走或慢跑的人们擦身而过。
穿过公园腹地,在另一头看到大马路后,图书馆便会出现在眼前。但草平的目的地不是那里。在图书馆后方有一片平凡无奇的杂树林。树木生长得十分茂盛,从外头看过去有种幽暗阴森的感觉。但如果定睛细看,就能看见有条通往内部的小径。草平脚踩走惯了的步伐,走进树林里。
杂草丛生的小径尽头,露出了一个半球型的空间。那是个小小的巨蛋。简直像是动画之类的作品里会出现的障壁,只设于这个地方。即将落日的夕阳从常春藤和树枝架出来的天花板隙缝中洒落,在植物跟泥土上映照出斑驳的痕迹。无论何时过来,这里都是个静谧的空间。
草平迄今从没在这里见过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不过这里想必不是自然构筑出的空间,因为其中心点盖着一座陈旧的小祠堂。
「喂~奥赛罗。」
随着草平的呼唤,祠堂后面忽然蹦出了一只猫。是黑白相间的雌猫。
它「喵」的一声跑近草平的脚边,开始用身体磨蹭草平。赶快拿出来——它应该是想这么说吧。
「已经两天没见了呢。」
草平在跟晴香见面前,事先绕道去便利商店买了猫罐头。他灵巧地打开猫罐头,一放在祠堂的台座上,奥赛罗马上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草平也坐了下来,看小小的朋友吃饭的模样。
自从上高中选择不参加社团,草平就只剩读书这个兴趣了。之后,他经常到这个图书馆来。在约一年前的某天,草平不知道当天是休馆日而造访了图书馆。正当他苦恼该如何消磨一整天而在四周散步时,他发觉有条隐藏于树林中的小径。
颇具历史的木造祠堂,状似多年来都未曾有人打理。包含石头台座在内,整体大小大约只到草平的胸口。祠堂本身有一扇小小的对开门,但却是锁上的。也许现在还有人在管理这边也不一定。当时,就在草平凝望之际,它不知何时已经端坐在草平的脚边。尔后草平就把很亲近人的这只猫,随意取了个名字。
「喵~」
低头一看,奥赛罗正用小小的头使劲蹭着草平的腰。罐头已经全空了。草平抱起它搔弄它的头。猫咪从喉咙发出鸣叫并缩成一团。要是晴香不会对猫咪过敏,就能带她来这里了呢——草平已在脑中描绘过无数次罕她坐在这里的景象。这里是谁都不会打扰的美好空间。
晴香跟圣碰面时会聊些什么呢?草平光想到那些,空荡荡的心房里就有种浓烟弥漫的感觉。他很清楚那是什么感情,也沉痛理解那是多么没出息的一件事。但他还是在意得不得了——他们两人会怎样在神社碰头、怎样互动、聊些什么样的话语?
那时候晴香会笑吗?
会让圣看见她的笑容吗?
假如有,那他看过几次了呢?
无法像圣那样提供有趣的话题,让草平相当不甘心。比起自己,那家伙应该更有办法逗晴香笑。
此时,搔弄猫咪头部的手指突然碰到一个硬物,他因而回过了神。
「……这是什么?」
奥赛罗的颈子上绑着红缎带,是草平以前帮它绑的。可是今天那里却塞着一支钥匙。
「这是什么钥匙?」草平拿起钥匙,举起对着光看。那是一支很小的钥匙。不仅锈蚀,而且是感觉一用力就会折弯的便宜货。难以想像这东西会自然而然地卡在一只野猫脖子上。既然如此,那是谁塞进去的吗?但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谁才会把钥匙托付给附近的猫呢?
从钥匙大小来看,起码能笃定,那不是用来开住家或公寓之类的钥匙。肯定是用在脚踏车或置物柜等等较小型的东西,至少不是可以容纳一个人穿越的地方所使用的钥匙吧。草平如此思索之时,忽然灵光一闪。
「该不会……」
草平缓缓地站起身。窥视身后的祠堂,发现钥匙大小正好适合那扇门的钥匙孔。祠堂的钥匙为什么会……草平如此想着,俯视奥赛罗,猫咪则漠不关心地理着毛。
草平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进去,结果毫无阻碍地顺利转开,几乎无法想像那是把已经生锈的钥匙。虽然有点犹豫,但反正这四周根本没其他人会看到的这项事实推了草平一把。
门里头的小小空间,紫色的包袱布像是构筑出宝座似地铺垫在那儿,上头放了个奇妙的物体。
「这是什么啊……?」
这般情景下,就算放了一颗占卜师使用的浑圆水晶球也不奇怪,但光是看到形状就知道并非如此。那是用类似铁的材质制成的正六面体的物体——立方体。
草平再次张望四周,还是不见半个人影。他并不是不担心会遭受报应,但仍是输给了好奇心。
草平拿起立方体,从指尖的触感和重量来判断,那似乎不是铁制的。但似乎比塑胶制的更加坚固。虽说如此,但也不是木制或是铝制。
重量比软式棒球稍微沉一些吧。草平放在单手掌心上下晃动。结果——
「——望——」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草平吓得转过头去,然而却不见任何人影。
他皱起脸来。奥赛罗在祠堂下缩成一团。能听见树林外,从远方传来车子奔驰的声响。那声响也没有丝毫异状。
草平觉得无法释怀,把视线移回掌心上。心头觉得这应该也是错觉,但他感到立方体似乎带着微微的热度。
「有——愿——」
果然有人!草平用双眼扫过周遭,不过还是没找出声音的主人。那声音既像是远在天边响起,又像是近在耳际呢喃。只不过从轻细的嗓音与柔和的音质足以确认,是道年轻女子的声音。
「……是……是谁?你在哪里?」
「你有愿——?」
「咦?什……什么……?」
「你有愿望——」
「愿望……?」
「——望吗?」
「……什么?」
完全摸不着头脑。是恶作剧吗?无法冷静下来的草平,一边警戒着一边开始踏步绕着圈子。
草平回到祠堂前方停下脚步,双眼望向树林的入口。除了他走的那条荒芜小径,再也没有其他通道能通往这呈半球状的空间。当然也能从其他地方硬是走过来,但那应该会听到拨开草丛的声响。会出现什么人呢?草平聚精会神地等待着。
不过他的预测落空,入口处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草平百思不得其解。那个人到底是从哪里看到这边的呢……?
当他死心转头看向祠堂时,眼前出现了人脸。
「——呀!」
草平发出尖叫,摔坐在湿润的地面。
这是出乎意料的状况。怦怦、怦怦、怦怦——草平感到胸口内侧的心脏正激烈跳动。他的视线将那名人物从脚到头,然后又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回。
对方是一名与草平年纪相仿的少女。
留着一头短发,颈上系了个蝴蝶结,装扮得像是某种舞台装那般时髦。定睛一看,她还戴着一副磨损的手套。黑色的丝袜不知为何残破不堪,从圆形的孔洞中露出她白皙的肌肤。然而少女却毫不在意,只是面带微笑俯视草平。
「咦、咦……?你、你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的?」
从她出现的方式和服装来看,草平有种自己被大型魔术给耍了的感觉。
少女开了口:
「你的名字叫什么?」
「……什、什么?」
「人家在问名字,你的名字。」
她先前是躲在哪里?这里应该只有我——只有我跟奥赛罗才对。草平将视线移向少女背后的祠堂,猫咪不知到哪里去了。也许是被尖叫声给吓到了吧。
「你啊!名字到底叫什么呀?」
——名字?我的名字?
「呃……」草平战战兢兢地起身说:「嶋、嶋……」
「嶋?」
「我叫作……嶋草平。」
「嶋草平。」少女直点头并复诵。「草平啊!我记住了。」
她看来比外表更孩子气呢。眼前的少女说不定是个国中生。
「……那个,我可以请问一下吗?」
「什么事~?」少女面露和蔼可亲的笑容说。
「你刚刚说了……愿望什么的了吗?」
「嗯,人家说了。不过啊,现在好像还不到时候呢?」
「咦?」草平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
「应该再过一阵子就会更明确。在那之前我都会待在你身边喔。」
「啥?」
这名少女是怎么回事……完全搞不懂她在说什么,取而代之的是脑中亮起了黄灯。
「……你的名字是?」草平尝试用友好的态度询问,不过声音听来有些紧张高亢。
「真希就是真希喔。」
「……你叫真希啊。天已经快黑了,我得回家了。」
「咦~你已经要回去了吗?」她露出一副好像要世界末日的表情。
「嗯……虽然很可惜,但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你也赶紧回家比较好喔。」
草平随口乱掰。家里根本就没有门禁。可是他觉得这个名叫真希的少女,肯定是那种最好别扯上关系比较好的人。他想避免麻烦事。
可是,此时草平猛然忆起。这么说来,立方体跑到哪里去了?他在不自觉之际早已双手空空。或许是摔倒在地上的时候,掉到哪里去了吧。但他四处都找不到那个立方体,也难以想像猫会把那东西叼走。
「你怎么了?」
「……没什么。」
草平发现了更奇怪的事。
不知怎么回事,祠堂的门关上了,不可能锁上的门也锁上了。话说那支钥匙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不,钥匙理应还插在钥匙孔上,但如今果然没有。
草平硬是把疑问压了下去。因为每个都是对自己而言无关紧要的问题。虽然对钥匙的主人很抱歉,不过既然都那么随便地挂在猫脖子上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吧。
「……再见。」
「嗯,下次见!」名为真希的少女把手高举过头挥动了起来。
草平的脸上尽力保持笑容向她挥手,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他一从图书馆后头出来,随即快步疾走拉开距离,原本以为那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基地,没想到竟然会有其他人。也许这阵子还是少去为妙。
草平的住家是三层楼公寓的市营住宅,他住在最上面那层楼的其中一户。草平默默地打开沉重的铁门,低声说道:「我回来了。」这只是个敷衍了事的问候。听不见任何回应。只有走廊左手边和式拉门敞开的房间里,传来敲击键盘的声响。
草平没有父母。母亲在生下草平后随即死去,之后跟父亲叶一两人一起生活了一阵子。嶋叶一在开发光学仪器的公司上班,然而他在前往位于外地的总公司出差结束的回程路上,在高速公路遇上了车祸意外,最终去世了。这些都是发生在草平尚未懂事时的事。
草平瞄了一下敞开的房间内部,察看里头那人的背影后,立即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快速地走向走廊深处。每当她键盘敲得很大声的时候,就代表她心情很差。
敲键盘的人是姑姑。
叶一的妹妹和穗,草平的监护人。叶一与和穗没有父母,似乎从小就只有两兄妹相依为命。发生意外那时,姑姑在设计公司工作。然而,她决定认养失去双亲的侄子,过了一阵子后,为了能更加灵活运用时间而决定离职。后来在周遭众人的帮助下,姑姑开始从事接案设计师兼插画家的工作。跟名称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姑姑曾经抱怨过实际上的工作内容相当枯燥乏味。她以装饰设计为主,画的插图几乎都是只占了书本中一个小小角落的那种图。
草平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客厅。厨房旁的餐桌上有一本名为《图解简单易懂附图解说哥德式建筑大全》的书,很随便地跟撕烂的包装纸放在一起,想必是出版社赠送的样书吧。
草平把书包放进了自己房间,接着一刻也不得闲,从冰箱里拿出一些干瘪的蔬菜开始做晚餐。他在深锅中注水开火,在另一边空出的炉口放上平底锅开始炒青菜。尽管他想尽量安静地做菜,但还是会发出声音。
「吵死了啦。」
不带感情的声音传进耳里。不知不觉间姑姑已经来到了草平背后,从冰箱里正要拿出牛奶。她的头发梳到右耳下方绑成一束垂在肩上,这是她工作时常绑的发型。姑姑个子高又瘦,身材维持得很好,也没有明显的皱纹。草平曾经听同一住宅区的家庭主妇们说过,光看姑姑的外表像是二十五岁左右。
看她脸上未施脂粉,想必今天也没有出门吧。她现在身上穿着棉质短裤搭上一件T恤。
「对不起,姑姑。」草平只说完这句就把头重新转向炉子。一想到姑姑从背后投来的视线,不免觉得有些紧张。「很快就好了。」
在泡面上随意放些炒蔬菜,是草平的招牌菜。豆芽菜、高丽菜、洋葱、葱、红萝卜、白菜、韭菜、番茄、青椒和马铃薯等等,就是把当时冰箱里有的东西一股脑儿放上去就完成了。
晚餐草平只做自己的份。这也是惯例。这就是这个家的规矩。因为在自家工作,所以姑姑的生活作息几乎日夜颠倒。对草平来说的晚餐时间,就是姑姑工作的时间。而当草平在教室里吃完福利社的面包时,在家里的姑姑才刚从睡梦中醒来。
草平煮好料理来到餐桌前,姑姑把两张千圆大钞放在那里。
「牛奶喝完了,明天买回来。还有老样子要买谷片跟培根。土司也要买,切成八片的那种。另外还加上你明天的餐费。」姑姑直接了当地做出指示。
「我知道了。」草平点点头。他也直接了当地回应姑姑。
姑姑放下空的牛奶盒,因为动作太粗鲁,于是轻盈的盒子有如稻穗般摇摇晃晃一阵之后倒了,不过姑姑在这之前就已经回到工作室了。
今天有说上话呢——草平心想。连一句话都没能说上的日子近来也是见怪不怪。
他边看放在桌上的两张千圆大钞,边把筷子伸进泡面里。家计颇为吃紧,自从上了国中之后就渐渐出现了这种倾向,等到上了高中后就更加明显。
以「生活费」的名目,草平每隔几天可以拿一次钱,但是他自己很清楚,那跟同龄的少年少女从爸妈那边所拿的「零用钱」性质不同。他知道自己使用钱的方式,无可奈何地会受到限制。因此草平前往不用花钱的图书馆的次数增加,上高中以后也无法随意和朋友出去玩。上了二年级和青田圣同班的现在,还在教室里遭到排挤。
虽然吵过很多次架,但草平并不讨厌姑姑,也没打算将自己生活不得志的责任推到她身上。
在那之前听说姑姑都是一个人生活。但既然要照顾孩子,就没办法每天去公司——她如此判断后就辞掉工作,将小小的侄子养育到这么大。想想实在没办法恨她,自己也没有这种念头。草平对她只有无尽的感谢。即使没有钱也能交到朋友,还能像这样上到高中。而且她以前是个非常温柔的人。经常跟自己一起玩,也会教自己功课。在睡不着的夜晚还会念绘本给自己听,也曾经拿她设计的书本给自己看。
但就在草平上国中后不久——生活中碰不到面和吵架的次数变多了。究竟原因是什么?草平实在是想不起来,不过从跟姑姑剑拔弩张的关系,到现在冷静下来变成疏远冷漠地相处,似乎并没有花上太多时间。现在想想,或许两人有架吵的那时候还比现在好多了。
草平夹起温热的泡面吞进胃里,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洗澡,接着就窝进自己的房里,等待想睡的时刻到来。
草平拿起放在书桌上的某个立式相框。
拍摄地点是在某个温泉胜地吧。看起来体魄强健的爸爸站在看来很温柔的妈妈身边。两个人都很年轻。爸爸的身形很魁梧,他用粗壮的手臂环上妈妈瘦弱的肩膀。也许有得到一些遗传吧,草平的个子也比高中生的平均身高来得高。
草平喜欢望着这张照片,能让自己有如错综复杂丝线的心绪沉静下来。妈妈自不用说,但是草平连爸爸的葬礼也完全没有印象。
尽管想念一会儿书准备考试,但睡意却彷佛从天而降那样来临,窝进被窝里,草平现在什么都不想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