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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不得了的现象

隔天早上,草平像从洞穴中爬出来的鼹鼠那样清醒后,姑姑一如既往地仍然在睡。虽说没进房里确认,但既然和式拉门关上,里头又没有传出敲键盘的声响,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草平是徒步去高中。因为是单程需要二十分钟以上的路程,学校允许可以骑脚踏车上学,但遗憾的是草平的交通工具只有自己的双脚,因此草平养成了早早出门的习惯。不过他这天早餐吃着鸡蛋拌饭之际,专心地苦思昨晚姑姑叫自己买的各种物品,结果这一天出门的时间稍微晚了些。他有记住牛奶、土司跟早餐谷片,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培根。如果忘记买而直接回家,不知道姑姑会怎么念自己。

抵达教室后,大部分的同学已经都到了。大家一如往常兴高采烈地谈论着网路上的投稿影片网站和电视节目等话题。没有任何人向差点迟到的草平搭话。坐在窗边的圣周遭围了三个男学生。其中一人还捧腹大笑说:「小圣,真是有够好笑~!」

草平坐到座位上,在心中祈祷今天一整天能平安无事地度过。他们霸凌的内容每天有所差异。有能够平安顺利度过的日子,也有并非如此的日子。他们只是随兴展开行动罢了。不过,此时一副耳熟的声音,打断了草平的愿望。

「草平!」

「——哇!」

忽然之间,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影子,让草平反射性地向后仰倒。

「咦……?」

一名少女出现在眼前。然而并不是草平的同班同学。但也不能说是完全没见过,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啊,对了!你是昨天的——」

一对恰似宝石般的瞳孔,闪耀着灿烂光芒。

「——真……真希?」

「没错~是人家喔~」笑眯眯的脸蛋左右摇晃,少女开口道:「是昨天以来的重逢呢。」

是在秘密祠堂遇见的奇妙少女。不知怎地,她的身上穿着这间学校的水手服制服。可是手套跟破烂的丝袜仍旧跟当时一样。

草平太过惊讶,因此喉咙深处哽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咦?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在真希回答之前,就有其他人介入了这场对话。

「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说出这副冷漠话声的人,从真希的身后出现。她是二年五班女生的领头人物,名叫泽井的女学生。

泽井将目光从草平身上移开,对着真希微笑道:「玉川同学,早安。」

「小泽泽,早啊~」

泽井因为被叫了绰号而双颊透红,一脸相当高兴的样子。从一旁看上去,原本性格拘谨的她,现在表现出的反应就好比是和偶像搭话的小粉丝。

而泽井变脸就像是翻个手掌一样,她再次冷淡地俯视草平说:

「——所以呢?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不……」草平对于跟她第一次的交谈感到不知所措。可是看起来没有其他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也只好硬着头皮问了。「……请问,这女生是其他班的人吗?」

草平的话一脱口,短短一瞬间,他看见泽井的表情就像是一口气吞下一颗大西瓜那样。

「……啥?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咦,有什么不对……?」草平莫名焦急。随后忽然想到——

「——啊,是转学生?」

真希脸上仍然挂着微笑,可是泽井却像是在保护湿淋淋的小猫那样把她抱在怀中。

「真不敢相信!都已经过两个月了,你还记不得同班同学吗?而且还是玉川同学?」

她的魄力让草平感到慌乱。由于无法理解泽井为何如此怒气冲冲,草平还花了好一会儿才掌握她话中表达的意思。玉川?她叫玉川真希?已经过了两个月?

「……同班同学?」草平说道。

「真不敢相信,你真的很差劲耶。」

泽井似乎很轻蔑地说道,接着她就带名为玉川真希的少女离开了。「下次见。」真希对草平挥手道。

草平愕然目送她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泽井的语气就好像那名少女从新学年开始就一直在这间教室里。草平察觉到教室里众人的视线,不知不觉间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了。圣也用怀疑的目光朝自己这边看。不过班导正好出现,让这个状况到此告一段落。

玉川真希坐在窗边的中间座位。直到昨天为止都还坐在那个座位上的臃肿男子,不知为何现在坐在草平的斜后方——可是直到昨天为止,那里应该都没有课桌才对。

班会结束后,草平趁机拿起讲台上的点名簿。里面的名单是男女混合依据五十音排列顺序。他的双眼迅速浏览,发觉上面确实有登记「玉川真希」这个名字。恰巧是记在中间的位置上。简直像是从一开始就有登记一样。

草平把点名簿物归原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已经完全搞不懂了。就算才过了两个月不到,但那种性格的少女——就算不想也应该会记住才对。草平开始感到头痛。

——难道自己真的是头在哪里撞到了吗?

玉川真希的特征,光谈她的言行举止就谈不完。

第一堂课的数学她突然站了起来,还以为发生什么事,结果她开口宣告:「人家解出了黎曼猜想喔。」接着开始从黑板的左上方开始写详细的算式,一路写到右下方。包括草平在内的所有学生,大家自始至终都看得瞠目结舌,只有独自兴奋不已的斑白头男老师,去教职员办公室拿了数位相机过来开始拍摄黑板。他嘴上叽哩咕噜地像是在自言自语,据他所言,真希所写的这些一长串罗列的数字,似乎是在数学界中相当著名的未解决问题的解答。当老师第四次按下快门后,钟声随即响起。

第二堂课的音乐课上课时,她占据了三角钢琴,以行云流水的指法擅自开始演奏起来。是首乐音时而跃动、时而静止的乐曲,草平看傻了眼,心想那应该是古典音乐吧。就连一开始坐立不安、泫然欲泣的年轻女老师,在一首接一首的演奏之间,也和学生一起欢笑了起来。下课后,资深的音乐老师受到轻快的乐音吸引而至,据老师所说,真希所弹的似乎全都是巴德·鲍欧这位被尊称为「现代爵士钢琴始祖」的美国钢琴家的曲子。此时草平才得知她所弹的曲子是爵士乐。如果晴香在的话,她或许会很高兴吧。

第四堂课在体育馆正中央用网子隔开,男生上体操课,女生则是打篮球。比赛时,玉川真希单手拿球,留下站在地面上的女生,豪爽地灌了三次篮。她的身高再怎么高,估计也顶多只有一百六十公分。尽管草平已在心底发誓不管再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惊讶,但当他发现她是从罚球线起跳之后,他可说已经超越惊讶,产生了某种恐惧。

正因为玉川真希是这么异质的存在,她成为了班上的风云人物。不,她的名声已经超越教室,到了会有其他班的人特地来看她的地步。即使是在课间的短暂下课时间,在她周遭也会围着足以掩没她身影的一大群人。上课的时候,不仅是学生,就连老师也对她甘拜下风。

体育课结束之后就到了午休时间。草平不回教室,双脚走到了一楼的福利社买面包,接着步向操场。这一天是没什么风的好天气,长椅附近也没有任何人在,备齐能舒适度过午休时间的条件。然而今天草平的脑中却是一片阴沉。

为什么玉川真希会变成「早就存在于这里」?

草平思索之际,不时把一百一十圆的油腻腻咖哩面包送入口中。关于她的存在和超乎常理的行径,除了自己以外的同学都摆出一副简直是习以为常的态度。也不太可能是所有人一起串通好只骗自己一个人。既然如此,果真是自己的脑子不正常了吗?

「草平!」

「哇!」

——出现了。

玉川真希从背后环住草平的脖子。「原来你在这里~总算找到了。」

「……玉、玉川同学,你说找到了……是在说我?」

「是啊。欸,草平,你为什么不在教室跟大家一起吃饭?」

「问我为什么——总而言之,你可以先放开我吗?」

草平望向在自己身旁坐下的玉川真希。她的双眼彷佛是收到了礼物的孩子那般正闪闪发光。那是纯粹到甚至会让人毛骨悚然的光辉,令草平不禁吞了口口水。

「你……究竟是什么人?」

「咦,你说人家吗?真希就是真希喔。」她露出呆愣的表情说。

「……我不是在问你名字。直到昨天为止,你都不在这间教室里——我没说错吧?」

「人家在喔。」

听到这句超乎想像的简短回答,草平的思考暂时中止了一下。「……咦?」

「人家让自己变成早就在了嘛。」她用似是回答理所当然之事的口气说道:「所以说,人家现在正在等你决定愿望。如果你决定好要马上告诉人家喔!人家会加油!」

只见玉川真希用力握起了拳头。草平无法理解她所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奇怪的话语一字一句都好比冰山一样牢靠,要是不想点办法融化,感觉根本无法解读。当草平好不容易打算开口时,有人插嘴了,是班上的一群女生。

「玉川同学,我把排球拿来了。」泽井说道。她的双眼只看向草平旁边的那名少女,就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旁边坐着另一个人。

「哇,谢谢你。」玉川真希在胸前拍了下手。「欸,草平也一起来打排球呀!」

草平没漏看这些女生稍稍颤动身子的模样。草平心想:「用不着担心,我也没那个意思。」

「我不打。」

回应之后,草平随即起身,往校舍的方向走去。

「咦~来打嘛~草平。」

对于即使如此还是不放弃邀请草平的玉川真希,其他的女学生们委婉地制止了她。「那种家伙就别理他了吧。」背后传来了泽井的话声。

请千万这么做啊,草平心里如是想。

过了几天以后,草平逐渐能掌握到玉川真希自由奔放的作风。才想说她参加了早上的班会,接着午休时间前就不见踪影了。以为她今天已经不会出现,然后在第五堂课人就来了。有过一整天都没来的日子,也有过从第一堂到第六堂都确实出席的日子。总而言之她的行动缺乏一贯性,似乎是个高兴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的人。

这天,玉川真希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但她人不在并不代表草平就能过平静的日常生活。

令人扫兴的雨,害草平午休时间只能坐在自己位子上啃面包。外头是一大片无边无际、好似沟鼠毛皮的乌云,如瀑布一般的雨水从窗户玻璃上持续流下。然而草平的视线却集中在课桌之上。那里有个破破烂烂开了个大洞的尼龙制笔袋。上头有像是美工刀之类的东西割出来的洞。不过是去了趟厕所的空档,就发生了这种事。

打从国中时代就一直在用的笔袋,只消一瞬间就变得与垃圾无异。草平并没有特别喜欢它,也不记得是在哪里买的,肯定是个便宜货。可是已经用了好几年的东西,在自己离席的这一小段时间里就变成看起来这么凄惨的模样,草平还是深受打击。不过光是看着也没用,于是草平将它塞进了课桌里。玉川真希不在的日子里,霸凌草平的手段似乎有变得更加过分的倾向。

草平放在鞋柜里的鞋,可说是一定会被放进好几个图钉。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草平还逞强嗤笑道——「这是什么老套的手段,以为现在还有人会上这种当吗?」可是他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却不小。也曾经有过放在教室后方的置物柜里被塞进湿抹布这种事。还有过到别的教室上课回来以后,只有草平的课桌有如脱离羊群的羊儿那样在教室外。而当草平收拾完这些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自然也听见了周遭传来忍不住般的嘻笑声。

草平吃完从福利社买来的面包时,「我说嶋啊……」他听见有人叫自己。

是圣。他会主动找自己讲话真是难得。与此同时,草平也茫然地想着,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叫自己「草平」了。

「……有什么事?」

「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虽然这么讲,但用的却是不容分说的语气。除了圣以外还有两个人,三个人一起围在草平的位子旁。

圣当场蹲下,和草平平视。他到底想做什么?草平不禁绷紧了神经。

「你啊,最好别再用那种态度对待玉川同学喔。」

「……那种态度是指?」

「听说玉川同学明明找你攀谈,但你的态度却很冷淡喔。」

「就算你这么讲……」

「其实我也不想说这种话,不过班上的人都很在意这件事。所以身为旧识的我才来跟你说。」

圣和其他两人对视,然后再次转回头,对草平露出目中无人的笑容。

「而且,你对女生最好更温柔一点。」

这时,其中一人把手放在草平的肩膀上。是参加足球社,名叫城山的男生。

「喂,为什么玉川同学唯独钟情你一个人?告诉我嘛。」

城山贼笑道。这几天来,变本加厉的霸凌原因原来是这个。因为受到全校人们注目的玉川真希总是缠着草平的缘故。为什么是你——不分男女,他们的眼神中总是充满这样的苛责。这件事我才想问咧——每当感受到那种视线,草平心中总是这么想。

「那种事……我不知道。」草平是真的不知道。

城山啐道:「反正,总而言之,你别再用那种嚣张的态度对待玉川同学啦。」

「……我并没有——」

「啊?你说了什么吗?」

被城山这么恐吓,草平就像是枯萎的花朵般闭上了嘴。这算是很过分的威胁了。

「嗯,总之就是这样。」圣说道:「你给我小心点啊。」

他们一副因为正义感而行动的语气。「总之就是这样」到底是哪样啊?然而草平没有勇气当面向他们抗议。如果说出口,肯定又会遭受新一轮的霸凌——唯独这点他能够肯定。教室的门忽然开启,来人是玉川真希。

「早啊~」

教室登时一亮。每个人都抬起头看她。第五堂课就要开始了,就算是上课迟到也要有个限度吧。但好像没人这么认为。城山试图从附近经过,并且用兴奋的声音向她打招呼:「玉川同学,早安!」

「小城,早啊~」玉川真希一开口,城山就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接着她说:「草平,早啊!」

「……早安。」

草平尽量试着用充满善意的语调说。尽管无法面露笑容,但看到城山的脸上还挂着一副好像刚泡完温泉的表情,草平默想这么做应该够了吧。此时英文老师正好出现,以此为信号,四散在教室里的学生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此时,玉川真希靠近草平在他的耳边呢喃:

「人家呢,总觉得大概知道草平的愿望喽。」

草平吓得后退。「……你说什么?」

「人家会帮你想办法哟。」

语毕她便迅速回到座位。草平根本来不及反问。她口中的「愿望」究竟是指什么?从相遇开始她就在说这件事。然而,草平觉得再想下去似乎也只是徒劳。

重新调适心情把精神摆在听课之上,草平打开课本和笔记本,从破破烂烂的笔袋中拿出自动铅笔。

放学后,草平在学校的北栋。绕道去一趟超商,再到公园的图书馆借书,然后去奥赛罗那里——他这么盘算着要踏出教室时,班上一个名叫水口的女学生向他搭话。

她是坐在草平正后方的学生,下课时间总是在做串珠饰品。也曾耳闻过她加入了手工艺社。

「柏崎老师找你过去。」水口简略地说完后便径自离去。

柏崎是教化学的中年男老师。看来可能是要找自己去帮忙准备下周的实验。草平想起下周的确是轮到自己当值。不过居然现在就要开始准备……是预计要做多大规模的实验啊?这间学校里的各班都有名为准备股长的制度。负责上在教室外的课程的各种杂务,是由班上的人每周轮流负责。虽然被任命做事很麻烦,但比起校庆或运动会等等的活动执行委员,或是保健股长、图书股长等等必须定期参与活动的工作,这对草平而言还比较轻松。

特别教室在北栋的一楼,因为今天天气很糟,再加上人烟稀少,感觉起来分外阴森。草平敲了敲化学准备室的门却无人应答。根据水口的说法,柏崎应该会在这里才是。门并没有上锁。

准备室空间并不大。进门之后,草平的目光随即对上了站在窗边的青田圣。

「咦,圣……?」

圣看见草平似乎也很讶异,脸上一副大感意外的表情。

「啊?你为什么会来?」

「……什么为什么,因为下周轮我当准备股长。你才是,为什么在这里?」

密室之中,唯独两人面面相觑,四周弥漫着似是不同以往的气氛。圣默不吭声,一副不想跟草平说话的样子,但过了片刻,圣仍是简短地回应。

「……为了毕业旅行的会议。」

「……喔,你是执行委员啊。在这里开会?」

圣是毕业旅行委员之一。由于毕业旅行对大多数学生而言,是高中生活中最为重要的活动,自然大多会交由班上的风云人物来负责。

「旅行事宜是柏崎负责的。」

草平战战兢兢地问:「……你为什么一个人来?」毕旅委员应该还有另一个女生。

「……今天的会议,每班只要派一人就够了。话说不要一直问啊。给我闭嘴乖乖等。」

于是乎,双方都缄口不语。草平找了个空椅子坐下。

草平觉得这件事很奇怪。这样看来,柏崎似乎打算开毕业旅行的会议,同时间准备二年五班的实验。这行程安排得还真忙碌。

在圣的背后能看见雨水依旧继续濡湿窗外的风景,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强风时而吹动雨水,让雨水如波浪一般摇摆,重重打在窗户上。在这房里,就只能听见雨声与远方传来的管乐社奏出的乐音。

在沉默以对的期间,墙上的时钟指针滴答滴答地动。太慢了。不止柏崎晚来,连其他班级的委员也一个都没出现。待在这安静昏暗又狭小的房间里,简直有种在山中洞窟等人救援的感觉。

当外头雨势变得更强劲之时,圣开口说道:

「你从晴香那边拿到照片了吧。」

「咦……嗯。拿到了。」

那是几天前的事了。

「喔。」

圣只应了一声就再度陷入沉默。草平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也不再多问。不过话说回来,跟圣两人单独对话是相隔几天的事了呢?

之后又过了二十分钟,外头的景象逐渐变暗。

草平发觉到,这段时间正是不可错失的良机。自己现在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某个原因才会跟圣失和——正确来说是自己被圣单方面讨厌了,班上其他同学也只是依附这种关系落井下石而已。如今不管圣有没有煽动,草平都一样会成为他们排解压力的出气筒。

可是,若能修复跟圣之间的关系,或许那一切便会跟着结束。或许能够不再继续承受更多痛苦。

有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当对话的开端——草平拼命在脑中寻思一轮时,圣再次出声。

「你拿到几张照片?」

「……呃——」圣突如其来的发言让草平吓了一跳。

「——我记得是十三张左右。」

「……嗯,她是说过也要给你呢。」

圣提到晴香的事。然而他所说的话语,却让草平不由自主地感到不悦。

「虽然我跟她说已经是两年以上的照片,不给你也没关系。晴香却说这样对你会很过意不去。」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说。他说话的方式听起来像是另有隐情。草平感觉到圣身上散发出宛如手拿刀藏在背后,不断朝自己偷瞄的那种危险气息。

「……这话是什么意思?」

草平忍不住问道。他感觉到内心深处有种被砂纸磨过的不协调感。

「本来是想对你保密啦——」

草平顿时不想再听他接下来要说的事。

不要知道比较好。必须想办法塞住圣的嘴巴才行,草平的本能这么诉说。

「——我们两个在交往喔。」

圣这么说。

接着是一阵几乎令双耳疼痛的静默。

窗外的雨势丝毫未减,似乎还会继续好一段时间。不过已经听不见那些雨声了。草平现在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下圣所说的话在脑中反覆回荡。

我肯定是听错了。不可能有这种事——有某种东西在对草平如此呢喃。因为晴香至今一直都是我的同伴不是吗?我们还约好要去图书馆念书。

——不过,也不过如此。

「你果然不知道吗?」圣说道:「你大可以去问晴香呀。」

草平觉得有一大块冰块掉进自己的肚子里,然后摔得粉碎使得腹部一带彻底冰冷下来。

「……我不知道。」草平的话声有气无力,宛如呢喃。

「你很惊讶吗?」圣开口询问。

「很惊讶。」草平坦白地点头承认。

感觉全身都失去了力气。别说要用笑容来敷衍过去了,草平就连要装作若无其事都办不到。好像变成了一尊只有心脏和肺部会自动运作的沉默人偶。

「不过你也别沮丧了。」圣启齿说道,并打算离开准备室。「我要回去了。等不下去了。」

「晴香她……」

圣在门前停下了脚步。「怎样啦?」

「晴香她为什么……要关心我这种人呢?她一直都很关心我……」

间隔了好一段时间。而后,圣故意用像在讥笑的语调说:

「是同情吧。」

草平的脸忽地发烫。一回神,发觉自己已经握紧了拳头。可是不行。自己没有资格发怒——草平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从自己对圣所做过的事来想,就算遭到迫害或是侮辱也无话可说。而且他所说的肯定没错。从国中还是三人行的那时候起,就只有自己一人始终是多出来的那一个。晴香是关心这样的自己吧。那种情感除了同情以外再无其他。

把气出在圣头上实在太不合情理了。自己必须忍耐。

究竟过了多久了呢?当草平察觉到时,圣已经不见踪影了。雨势变得稍微弱了些。还是回去吧。然而在草平起身的同时,房间的门开启了。

教化学的柏崎看见理应没人的房间里出现草平的身影,不禁错愕。「你在做什么?没经过许可不能进来这里吧。」

他责难般的板起脸孔。

「我知道。」草平出声回应。

隔天的第四堂课是自习。据开始上课时来到课堂上的其他老师所言,教授现代国语的中年女老师不合时宜地得了感冒了。大概就是那个样子。二年五班的学生们知道这件事情后相当高兴。

「要保持安静呀。」年轻男老师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教室,然而这个忠告没半点用处。在两旁的二年四班和二年六班的教室,由于两班一起上体育课所以现在空无一人。只要不到走廊上,就算有点吵闹也不会有人发现,现在的状况就好比是午休时间提前到来。

于是学生们按各自的想法开始行动。有人把课桌靠拢开始谈天、有人拿出便当提早开始吃午餐、有人认真地在念书、有人趴下开始睡午觉,也有人不知道从哪儿拿出点心开始吃等等,大家各做各的事。然而在这之中,却不见玉川真希的身影。她究竟是迟到还是缺席,此刻谁都不知道。只有神明才知道。

草平昨晚虽然几乎无法成眠,但这时他却不可思议地不觉得困。稍微瞥了一眼,望见圣和几个人正在热衷玩扑克牌。接着草平告诉自己,别再看他了。别再在意他了。跟圣之间已经不可能重修旧好,说到底自己本身也已经不这么盼望了吧。

草平从书包拿出文库本,稍微挪动了下椅子。「啊。」背后传来了人声。

是手工艺社的水口。她状似正在制作串珠饰品,桌上四处是砂粒般大小又闪闪发亮的小东西。看来是由于草平挪动椅子引发的振动,给她造成了什么麻烦。

「啊,对不起……」草平瞧瞧桌上,看向水口。

她瞥了草平一眼说:「不,不要紧。」随后视线重新回到指尖之上。

水口好像正在做一条项链,不过因为装饰太过华丽,以致于看上去像是圣诞节的花圈。是个大型作品。

草平打开看到一半的文库本,打算一头栽进小说的世界里。这是本美国作家写的冒险小说。主角是从海军陆战队退伍的狙击手,故事讲述当主角熟能生巧地执行众多狙击任务时,却同时逐渐卷入神秘组织的阴谋之中。这种清楚明白的故事,一般草平会挑比如泡澡的时间,轻轻松松地投入书中世界,可是今天不太一样。翻开的那一页,草平无论再怎么读,读上多少次,文字都不过是文字,无法化作脑中的情景。他还是头一次遇上这种事。

草平发觉自己在焦躁。但并不是对书本。那对象究竟是谁呢——

「是玉川同学!」有人喊道。

草平抬起头,玉川真希此时正要从前门走进教室。

「大家早啊~!」她双手摇摇摆摆,踏着轻快的脚步,把自己的书包放在窗边的座位上。

草平长吁一口气,随即打算继续看书。草平觉得自己内心的齿轮已经开始咬合不顺。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让它重新平顺地运转。然而,玉川真希却不让草平称心如意。

「欸,草平。我在叫你耶!」

草平原本试图忽视她,但她实在太过死缠不休,草平也只好开口回话:

「……什么事?」

玉川真希把手放在嘴巴旁边,宛若在说悄悄话那样贴近草平的脸。

「昨天怎么样了?你有跟叫小圣的人变得要好了吗?」草平略微抬起头。

「……为什么是跟圣?」

「因为草平你老是在看小圣嘛。这可逃不过人家的眼睛喔。」

草平默默合上文库本,她所说的话在脑中重复了一次。

「……你在观察我吗?」

「嗯。」玉川真希露齿微笑道:「你是因为想跟他变得要好才看他的吧?」

「你所说的『昨天』是指哪件事……」

「所以说,我昨天安排你跟小圣两人独处了嘛。怎么样?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虽然脑袋运转濒临停止,但草平还是马上理解了。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这都是她的计策啊。草平缓缓点了两次头。

「实现了?实现了吧?」

真希的笑容显得更加灿烂了。

「……怎么可能实现呀。」

尽管声音不大,但却是用话中带刺的强烈语气所言。真希露出一副好似孩子的玩具遭到没收的表情。

「……草平?」

「说什么愿望啊。我从来没许过那种愿望。你给我滚远点——要问我有什么愿望,就是这个。」

草平没有把话收回去的意思,说完就用锐利的眼光瞪向她。

玉川真希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教室。草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再次打开书本,这次他打算专注地看书,可是——

「喂,嶋。」

草平听见熟悉的声音而抬起头。圣就站在眼前,流露出好比在路旁看见死乌鸦的目光。

「……怎样?」

「你刚刚对玉川同学做了什么?」圣说。

放眼望去,教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注视草平。而且每双眼睛都富含敌意,几乎像是要将草平的身体射成蜂窝那般。圣将他们当作后盾,现在的他活像一名挺身对抗班上毒瘤的英雄。

「虽然没听见你们的对话,但肯定是你说了什么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么沮丧的玉川同学。」

「……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你啊,这种个性最好还是改一改吧?话说我不是讲过了嘛。要你对玉川同学更温柔一点。」

圣说话的语气让草平感觉像有一块火热的钢铁从丹田贯穿到头顶中央。已经忍无可忍了。在自己身体里那漆黑泥泞的脏东西,就快要一口气溢流而出。

草平跟着起身说道:

「我跟玉川同学说话会惹大家生气,因此我尽量保持沉默了,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吗?」

「我是要你说话婉转一点。不要用那种态度对待女生吧。」圣用有如背负「正义」两字的语气发声。

「我说啊,你又不是多了解详细经过,可以不要插嘴吗?而且我只打算保持最低限度的对答。」草平也开口回道。

「最低限度?」圣故意嗤笑道:「你就是这样子才不行啊。若只维持最低限度,那不管经过多久都交不到朋友的——某一天,朋友也会变得不是朋友。」

脸部的肌肉在抽搐。草平耳闻圣的话语,深深理解到跟他之间真的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局面。现在站在他眼前的青田圣不是自己的儿时玩伴,是敌人。

「没有朋友?希望你别妄自断言。」

「不用逞强了。」圣摇摇头说:「关于你的事我大概都知道。这间教室里有吗?没有吧。你总是独来独往呢。」

草平自喉咙吭声说:

「那我反问你,你就有吗?」

圣重重地点了点头。

「有啊。二年五班的所有人都是我的朋友。除了你以外呢。」

「哦~」草平也笑了。纵然没有丝毫愉快的心情,但他还是勉强撑起了嘴角。

「交那些好朋友就是串通一气来霸凌我啊?你不觉得那种友情很肮脏吗?」

圣满脸涨得通红。

说出口了。草平在内心窃笑。他觉得自己心中累积的郁闷吐出了好几成。就因为圣自恃正义使者,抓住这点将计就计,自己如今才能展开反击。当草平如此心想之时——

砰!冲击力道从鼻尖扩散开来,头则往后方仰倒。

——被揍了!

察觉到的时候,第二下已经招呼过来了。不过圣的左手只挥了空拳。他用力一挥结果失去了平衡,牵连到草平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四周发出了尖叫声。但那听起来像是隔了层玻璃一般模糊不清。

「混帐!」

火冒三丈的圣试图整个人骑在草平身上,但草平不让他得逞,反而把手放在圣的肩膀上,拼命想把他压在地上,就在两人互相缠斗之际,草平的脸庞和腹部又连吃了好几拳。不过草平也用握起的拳头和膝盖,朝圣的身体部位连揍了好几下。

然而以时间来看,这也许是只过了几十秒的事。

当两人打得难分难舍之时,有几名男学生将他们两人拉开了。草平看到圣的全身变得破烂不堪。制服衬衫的肩膀部分有些破损,左眼稍微上面的地方有些肿起来了。

草平也是一副遍体鳞伤的样子。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小伤,如今他正冒出大量鼻血。由于流得太多,就连那是从左边还是右边鼻孔流出来的都几乎分不清了。并且,在周遭众人的鼓噪声中他终于察觉到了。自己左臂手肘的部位也在流血,鲜红的血液沿着手腕,滴答滴答地从他的指尖滴落。尽管看上去血流如注,却感觉不到疼痛。

草平俯视在圣和自己之间的一片空间。现场有倒掉的课桌椅和四散掉落的文具,似乎是两人当中的某人直接撞了上去。然而定睛细看,会发现其他还有类似砂粒状的东西散乱一地。

「啊!」有一个女孩子用高亢的声音大喊并且用手一指。「是水口同学的!」

「水口的……?」

「这还真是过分呢。」

「是她说过就快完成的那个?」

「听说是要在妈妈的生日送出去的——」

水口到刚刚为止制作到中途的项链,恰巧就在草平和圣起争执的地方。然而,如今任谁看来都能清楚了解到它已经坏掉了。草平不知道那叫钓鱼线还是钢丝,但贯穿珠子的细线在途中断掉,使得中央的装饰也毁了。

水口走到项链的前方,跪了下来,一声不吭地从地上捡拾起那些残骸——那一瞬间,草平看见了。从项链上流下了一滴血,滑落到地板上。当水口察觉到这件事时,她露出一脸吓傻的模样,身子连忙向后退开。

草平感受到视线而抬起头,正好与圣四目相交。圣脸上的表情几乎没变,但看上去却像是在狞笑。接着他开口说道:

「向水口道歉啊。这可是你的血。」

草平哑口无言。这只是碰巧,我不是故意的——他打算这么说,但周遭的声音却阻碍了他。

「血?怎么了?怎么回事?」女生问道。

「大家注意看。水口的东西浸在嶋的血中了。」圣说道。正如他所言。教室的地板上出现好几个约略五百圆硬币大小的血洼。项链就掉在那里头。

「哇!真的假的~」、「咦?糟透了……」、「沾到其他人的血感觉有点那个呢。」、「水口同学,你不要紧吧?」

群众纷纷撇嘴。感觉到空气像是变混浊一般,草平向四周张望。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和自己视线相对,但草平觉得他们的敌意却完全是单单冲着自己而来。

——等等,等一下啊。

「喂,嶋!这是你的错吧。」圣更是在一旁煽风点火。

草平也慌张地开了口:

「圣,这是因为你对我大打出手的关系吧!」

圣出乎意料地没有回嘴。他就像是正在等草平这句话似地重重点了点头。

「的确,我也不好。水口、各位,吓到你们对不起……由于我跟嶋之间的一些小摩擦才会变成这样。打架可说是双方都有责任。我也有责任。」

明明老早就应该平顺呼吸了,圣却肩膀上下起伏地发表了宣言。

草平一时语塞。中计了!草平察觉到周遭的气氛,了解到自己在这场斗殴中,已经输给了圣。

同班同学们都鸦雀无声,不过那是他们在等自己开口赔罪。小圣都道歉了,你也要道歉啊。大家肯定是这么想的。

草平靠近坐着不动的水口。

「水口同学,真的很对不起……」

草平低头致歉。确实是自己的血弄脏的。草平的目光一直朝下看,可是水口却一句话也不说,他只好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跟着咽了口口水。

她在哭泣。就像是从垃圾场捡起来的那样,她用两根手指捏着坏掉的项链。

水口湿润的双瞳徐徐看向草平。草平虽曾一度企图说出赔罪的话语,但水口的樱桃小口却更早动了起来。

「你干脆……消失吧。」

之后,其他女生带水口出了教室。同学们劝圣去保健室比较好,但他婉拒了。

「我没有什么大碍,不要紧。对了,嶋你赶紧去啊。你的血还没止住吧。」

大家用简直像在看正义英雄那般赞许的眼神望向圣。草平则是不发一语地走往保健室的方向。

中年的女保健老师看见草平的脸吓了一跳,一边替他包扎一边向他询问事情经过。但他想不起来自己回答了什么。在保健室里的洗手台洗了脸,他伸手抹掉有如干泥般的鼻血。感到镜中的自己就像是个拳击手,他不禁笑了出来。

草平就这么直接申请早退,在午休尚未结束之际就离开了学校。

「我回来了。」

打开自家大门,迎接他的是一如既往敲键盘的声响。音量听起来比平常大了一点,因此他隐约觉得今天姑姑应该有些不高兴。她的心情总是透过敲键盘的声音来表达。

草平如同幽灵晃过姑姑的房外,走进了房间。

他一回神就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公寓的门前,关于回家途中的记忆都相当模糊。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呢?脑中是想着什么迈开脚步的呢?或许什么都没想也不一定。而自己的心灵也跟脑袋一样空虚。

所有的一切都无法称心如意。没什么事情可做的草平横躺在棉被上,猛烈的睡意一发不可收拾地袭来。

这么说来,昨天晚上都没睡好。可是就这样闭上双眼,也许时光飞逝,一觉醒来又要到去上学的时间。如果可以,草平已经不想再去那种地方了。这个时间本是该念书准备考试之际吧,但对做出那种事的自己而言,纵使现在再继续念书也毫无意义——

清醒之际,整个房间已彻底暗下来。时针已经指向八点了。自己似乎是熟睡了超过六小时,不,只睡了六小时就清醒,这也许姑且值得庆幸一下。总而言之没有一觉睡到天亮真是太好了。草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默想。

推开和式拉门,姑姑坐在眼前的餐桌上。

「你起来了呀。」姑姑启口道。当她转过身时却大吃一惊,靠近直看草平的脸孔。「你那张脸是怎么了?」

草平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暗叫不妙。

「呃,那个,我撞到了脚踏车……」

「你是怎么撞到脚踏车的啊?」姑姑蹙起了眉头。

「是脚踏车撞上来的。」

草平用不耐烦的语气重说了一次。

「你受伤了吗?」

姑姑的视线望向了草平的左手肘。草平按着伤口摇摇头说:「没什么大不了。」实际上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有去医院吗?」

「我在学校的保健室已经包扎过了。不要紧的,真的不要紧。」

草平打算强行结束话题。

「你在生什么气啊。」姑姑启口道。

「我没生气啊。」

「……我想问一下关于你受伤的事。」

「不是说了嘛!是脚踏车撞上来的。」

「你果然在生气嘛。」

整张脸一下变得滚烫。

「我没有生气!」

草平放声大喊,姑姑被草平吓到,身体震了一下。草平看到姑姑轻微的动作,觉得惊慌失措,感受到沉重的罪恶感。整个厨房弥漫有如深海般的寂静。只有时针走动的声响能提醒人这里还是住家的一个房间。

——我为什么会这么没用呢?

不管有什么理由,都没道理对姑姑大吼大叫。草平打从心底非常厌恶这样的自己。

这种死寂让草平觉得如坐针毡,于是他起身飞奔出了厨房,在玄关把脚塞进自己的旧运动鞋。

「等、等一下!这个时间你要去哪里?」

背后响起姑姑的声音,但是草平没有回头,就这么离开了公寓。太阳早已下山,外头的天色自然是一片漆黑。市营住宅区早早就变得宁静。

虽然跑出家门了,草平却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草平已经没有可以让自己藏身的朋友。他只能随兴到处乱走,当他回神之际已经来到了车站前。

来到这里之后,出现了许多人潮和车潮,这一带拥有各式各样的声音和灯光。四处都能看见要回家的上班族、貌似大学生的集团还有高中生。

他们都同样踩着快速的步伐。他们都有目的地吧。自己却漫无目的。因此他没想到会有人找自己搭话。

「草平?」

草平反射性地回头,发现晴香穿着制服站在那里。草平相当惊讶。

「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这是我要说的话……话说……」晴香从微笑变成睁大双眼的表情。「——咦!你的脸是怎么了?」

被最不希望看见的人看见了。如果知道是谁让自己受这些伤,她绝对会受到沉重的打击吧。草平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她那副模样。

「我被脚踏车撞到了……」

「脚踏车?你没事吧?还有你手臂上的绷带也……」

「不要紧。我完完全全、一点事也没有喔。」

草平硬是挤出一个微笑。然而晴香却露出像是自己受伤那样泫然欲泣的表情。

「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晴香说着说着把手伸了出去。可是在她的手即将碰到脸之前,草平握住了她的手。

「我就说不要紧了,放着不管就会痊愈了。」

「……是吗?」

「嗯。」

草平仍旧握着晴香的手。她的手凉凉的,摸起来很舒服。纤细的手指有种彷如陶瓷的触感。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一直握住不放,但草平仍是松开了手。

「对不起,看起来好像很痛。还是不要碰比较好吧。」

晴香缩回手,面泛似有几分害臊的微笑。「所以,这种时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要去书店。晴香你才是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去上了补习班的公开课程。」

「……你去上补习班?」

「是啊。很奇怪吗?」

草平摇摇头说:「一点都不奇怪。话说,你今后要去上吗?」

「原本还在考虑,不过上过今天的课程之后我决定了。我打算要去。」

「这样啊。」

这样子就好了,草平心想。晴香没必要跟自己在图书馆念书。

询问过后,晴香表示她之后要独自一人走路回家。

「不会很危险吗?」草平出声问。

现在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吧。八扇车站四周很明亮还没什么问题,但是隔了一条路的捷径,沿路上连着一整排电子游乐中心、柏青哥店等等好几间不正派的店,据说那里的治安不太好。另外,在那附近还会定期有变态出没。

「没问题的。这座城镇我从小住到大。欸,你明天有空吗?」

「明天?嗯,我放学以后……倒是有空。」

「太好了。那我们在老地方见面吧。我也想去图书馆念书。」

「咦?可是……」草平反射性地喊了出来。两人单独见面真的好吗?这句话留在喉头没能说出口。

「你怎么了?」

「不……关于圣的事情——」

「圣?怎么了吗?」

晴香一副歪头不解貌。

「——啊,不,抱歉……什么事都没有。」草平慌乱地甩甩头。

「你好奇怪呢。」

草平跟晴香就在当场分道扬镳。尽管晴香说回家的路直到中途都相同,所以邀他一起回去,不过草平随意找了个理由回绝了。草平反覆叮咛晴香要挑灯光明亮的道路走。「我知道。」晴香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去了。

——谢谢你。

草平想向她道谢。虽然结果没能问出她跟圣之间的关系,但问了也毫无意义。果然纵使她拥有恋人,也不会把变成第三者的草平排除在外。说要一起念书的事也并非谎言。然后,草平终于注意到一件事。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真应该更早注意到的。

——只要我消失,一切都会非常顺遂。

草平察觉到这个事实,接着对迄今愚蠢至极的自己感到厌烦。晴香只不过是青梅竹马,是打算让她关心自己到什么时候。姑姑为了养自己而放弃公司的工作,现在也还在继续苦撑。浪费了水口努力的结晶,还有害班上气氛变差,这些都是没有被当成霸凌目标的自己的话,根本就不会发生的事。

——没错,一切的原因就在我身上。

沿着车站前的道路直直北上,就会遇到一条河川。是比较大条的一级河川。草平四处旁徨,不知何去何从,等到一回过神来才察觉自己已经身在架在河川上供通行的桥梁。城镇里的灯火没有延伸到桥下,一整片都是黑漆漆的,只能听见流水漂荡的声音。不过这座桥到水面具有相当的高度,只要是市民都知道这件事。

草平的脑中回响起水口的那句「消失吧」。那有如一滴水滴落在草平的内心深处,扩散开来的涟漪直抵全身上下。没错。只要消失就好了。草平感觉自己暴躁尖锐的内心又再度回复有如丝绢般平稳滑顺。

干脆从这里跳下去,也许就能轻松了——正当他如此寻思之际,有个东西掉到了他的脚边,反射出了路灯的一丝光芒。

草平用肉眼确认到那个物体后,双眼圆睁。

为什么这会在这里?那是他曾经在祠堂看过的立方体。他捡起察看,看上去那跟他在祠堂所见过的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他完全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

「你有愿望吗?」

「——什么?」

是声音——是玉川真希的声音。

她在哪里?可是在桥上的只有自己。其他就只有在二线道的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而已。即使如此,仍旧像那时一样传来了声音。

「你终于决定好了。」

「……啥?真希你人在哪里?」

「这里。」

「哪里?」所谓的愿望,究竟指的是什么事?

「人家在这里喔。」

「……这里?」

草平将目光落在了手上的立方体。有着微微的热度,感觉像是小动物的体温那般——它缓缓地渗出热度——变得更烫,温度更高——然后——

「——哇,好烫!」

立方体变得好似要燃烧起来那般滚烫,草平因为忍受不了而将它甩开。

「……啊、啊——!」

丢于空中的立方体越过栅栏,转眼间就掉到桥梁下方,随即融入暗处之中,连落水的声响都没听见。草平俯瞰眼下的一片黑暗,整个人愣住了。

——刚刚那是什么?

——那个声音是?幻听?

草平的双耳暂且默默听着淙淙的水流声。

无法理解的状况让原本的情绪整个没了。草平回到了车站前。人潮相较之前稍微少了一些。马路两侧林立餐厅与居酒屋。时间已经很晚了。一想到姑姑的事就感到心情一沉,但草平还是为了踏上归途而迈开步伐。可是——

「——喔!」

草平跟高头大马的人撞个正着。

「对、对不起。」草平慌张地说道。「我没有看前面。」

「怎么了、怎么了?」

那是身穿便服,年约三十五左右的男性。他夸张地用双手在胸口附近用力挥。身旁带着一名看起来很年轻,化着大浓妆的女性。

「真的很抱歉。」

然而那男人却没有停下像在拍掉灰尘的动作,这让草平有点生气。

「是猫咪吗?还是乌鸦吗?」那男人说。「虽然没看清楚,我感觉还挺大的。」

「什么?」草平问。

「讨厌~撞到了吗?我也没看到呢。」女性皱起眉头。

「请问……」草平胆颤心惊地向他们两人搭话。

身材健壮的男人依然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他把碰到草平鼻尖的T恤向上提,靠近自己的鼻子。连续吸气似是在嗅闻气味。

「真是搞不懂呢。好像有闻到一点汗臭味?」

「那是你身上的味道吧。好了啦。我们走吧。」

两人开始快步行走,草平急忙闪到旁边去。

「那个~真是不好意思……」

虽然有加以控制,但草平试着用可以让人确实听见的音量说话。即使如此,那名男人还是没有回头。真是让人不悦的大人呢,草平心想,也不用无视吧。

不过又有人撞上了草平的背后。

「哇!」草平重心不稳,摔了个狗吃屎。

「好痛……」从背后传来人的声音。「怎么回事啦?」

抬头一看,草平眼前站着一名像是OL的女性。她的视线停驻在脚边东张西望,同时间用手摸摸左脚附近。草平觉得她跟刚刚那个男人的动作很相似。

「是这个吗?」那名女性嘴上说着,然后把手伸向她身旁用大大的文字写有「所有菜色一律两百圆」的居酒屋电子招牌,「真是的!」铿——她踹了一下。招牌发出了巨大声响并且摇晃。OL的高跟鞋喀喀响着,从摔倒的草平身边走了过去。

草平当场全身僵硬,随即开始思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现在正在发生什么奇怪的事——而且只有自己没能注意到那件事。纵然完全无法理解现况,但草平此时心中只有种好比水面下有杀人鲸对自己虎视眈眈的紧张感。

他谨慎地起身,不经意朝旁边看了看,那里有扇居酒屋的玻璃窗。虽然只是平凡无奇的黑色玻璃窗,可是因为颜色的关系,所以无法辨别内部的情况,就结论而言,从外头看上去可以当成镜子来用。

本来只是不由自主地看一下,然而他的视线会关注到那扇玻璃窗,或许正是本能在呼唤也不一定。他终于发现到在那面玻璃上所照出的世界并不寻常,这让草平简直快腿软了。

——不觉得有什么很奇怪吗?

他将视线抽离玻璃窗,回头望向后方,刚好看似大学生的一群男女正从马路对面朝这里走来。他们喝得醉茫茫又吵吵闹闹的。草平压下焦急的情绪,仔细观察他们。然后等到那群人走到自己正后方的瞬间,草平再次看向了玻璃窗。

那里照出了他们。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镜子无论何时,无论怎样,都会照出正确无误的世界。它的作用就是把东西相反过来投影上去。男生有四人,女生有五人——没错。这个玻璃窗是正常的。

——那为什么没有照出我的身影!

草平用拳头敲打窗户。不知为何,玻璃窗没有照出自己的模样。只照出自己身后的学生们跟街上的景象。他从未见识过、听闻过此种现象。感觉像是陷入了大脑某一边倾斜那样的错觉。

草平豁出去跳到走近他的男人面前,是个一头白发,戴着眼镜,看起来似乎很懦弱,老气横秋的上班族。

「请你停下来!停、停下来……请你停下来!」

草平迅速躲开,才能免于造成第三次的冲撞。那名男性完全没放慢脚步直接走了过去。草平觉得自己踏在绝望的边缘。啊,没错——别人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不,不对。不只是看不见,连玻璃窗也照不出来——也就是说消失了。

他猛然想到,莫非自己已经死了吗?他们似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而且他现在身上所穿的衣服——在镜子当中——也彻底消失了。其实自己刚刚在河川旁跳水自杀成功,但是却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死掉而变成地缚灵了吗?

草平忽然灵机一动,踢飞了堆在自己脚边的垃圾袋。垃圾袋相当轻,出乎意料滚得很远。里头的垃圾散乱一地,走到附近的行人都想着「怎么回事」而自动闪开。

草平自然而然抚上自己的左胸。自己还没死。不可能变成幽灵。自己还能碰触到物体。仔细想想,现在双脚也还踩在地上。

——原来如此。

——我变成了透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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