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过来的一霎那,草平就注意到了全身的显著变化。无比的活力从头顶一路满溢到指尖。因为相隔许久地优雅睡了一觉,可想而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一天前昏倒,两天前露宿街头。不如说是终于能够回复到通常的体力比较正确吧。
草平上半身坐起,惺忪的睡眼看向自己的右手。自己是作了个梦吗?他忽地想起了晴香。变成透明人的那一夜,只有一瞬间牵到了她小巧的手。那种触感彷佛在脑中复苏了,不过草平随即放弃思考这件事。
房间跟昨天是同一间,诚司将这里分配给了草平。「这里没有其他人,你高兴怎么用就用吧。」尽管诚司这么说,但这里除了小小的矮桌、薄薄的棉被和天花板垂吊的灯泡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过能从窗户看到外头,据说已经是这条街上相当好的一户了。草平把棉被摺好放到房间的角落。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其他事好做了。
他伸伸懒腰打了个大呵欠。虽说身体充满了力量,但脑子里似乎还留有睡意。他离开房间到附近晃晃。右手边只有一间房,跟着随即就遇上尽头了。往左手边望去则是一条昏暗的走廊,前方连接到楼梯。但却没看见什么人影。他想知道现在几点,可是却找不到时钟。草平站在右手边的房间前。
他昨晚才知道隔壁就是里稻的房间。草平敲了敲门,木制的陈旧拉门发出了很吵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她人不在吗?谨慎起见草平还是推开了门。
然而里稻人在房里。草平一打开门顿时瞠目结舌。她摆出要脱去无袖背心的姿势整个人僵住了。略黑的肌肤与包裹住胸部的纯白裹胸布映入了草平的眼帘之中。
两人四目相交,草平慌乱地关上了门。
「……对、对不起!」才刚睡醒,胸口内侧的心脏就怦怦直跳。「因为我没听到应声,就想说你人是不是不在……」
在里头的里稻没有答覆。取而代之的是听到衣物迅速摩擦还有快速踏上榻榻米的声音。草平无计可施只好干等。想不到入住没多久居然就搞出这种事……
而后门终于打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宽度,少女从隙缝之中窥视他。
「对不起!我真的完全没有要偷窥你的念头……等一下,那个,我只是想知道现在几点而已……」草平拼命地发言。
「……了。」
「咦?」
「我,应声了。」
明明被人撞见换衣服的场面,但她的神情看上去跟昨天完全没什么两样。没有大声哭喊,依旧是没有显露内心情绪的表情。
「……对不起。我似乎没听清楚。」
是因为拉门摇摇晃晃很吵,还有自己睡迷糊了没注意到的错。但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她的声音太小声了——不过他没有权利说这种话。
「街上,没有时间……」里稻只有嘴巴动了动。
「……没有时间?」草平出言询问。
他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义。可是继续跟轻轻颔首的里稻对话,他也觉得很尶尬。
「我、我知道了……谢谢你。真的很对不起……」
于是草平犹如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现场。
在下楼之前他去了趟厕所。这里的洗手间虽然是男女分开,但就像是乡下的木造校舍里头的那种厕所,给人一种老旧又阴森的感觉。附近还有淋浴间,可是昨晚草平在使用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流出了热水。
走出大楼后,大道上的行人不多,宁静得宛如风和日丽的湖畔那般。草平推测现在约莫是早上九点以前。用来铺设大道的主要是石子和砖头。品质良好的柏油之类的,想必这里是不会有的吧。
稍微向前走几步之后,就看见了「JIRO」。橘色的硕大招牌上,用黑色油漆亲手写上了酒吧的名称。门是开着的。一靠近往里头看,店内有人率先向自己搭话了。
「唷。早啊。」
坐在吧台对面的人是光头的次郎。
「你就进来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比昨天疲倦。有种才刚起床不久的感觉。
酒吧里只有他一人。往里头一看,椅子都放在长桌之上。
他出声找草平攀谈,这让草平稍微安心了些。在这条街上现在能够称得上是互相认识这种关系的人就只有诚司、里稻以及眼前的次郎而已了。
「你昨天睡得好吗?」
「嗯,实在是好久没睡这么好了。」
「哈哈哈。」次郎发出笑声。「你在来到这里之前都露宿街头?难怪会睡得这么香。」
其实也不过就一晚的事。事情说得似乎夸张了些,不过草平也跟着笑了。
「我现在就做饭给你吃。稍等我一下。」
次郎既然说了,草平便在椅子上坐下。然后他思索着既然现在人不多,或许可以开口问问自己从昨天起就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好啊。」次郎拿出平底锅说道:「但我可不保证能答得出来。」
「既然不用花钱,店为什么还要挂招牌?不仅是招牌,这间店内部也相当整洁。大家都还没起床,只有你一个人像这样在工作……该怎么说呢,你不觉得做这么多事一点好处也没有吗?」
次郎愣了一下,随后立刻笑出声来。难道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事吗?草平也只好暂且等待他笑到恢复冷静。
终于笑到告一段落以后,次郎开始烹煮餐点。看到跟自己年纪相当的人做菜的身影,草平觉得很有新鲜感。
「我说啊,这是我的兴趣喔。不管是外头的招牌或店铺内部的摆设,全部都是依我个人的兴趣下去弄的。很帅气吧!应该说这样比较有趣吧!」
这次轮到草平不知所措了。
「就只是这样?」
次郎张开双手。「就只是这样啊~我没想过要拿什么好处。这是交代给我的工作,所以我就自由自在地做。其他的每个人也都是如此。这条街就是这样运转的。这样就够了吧?」
草平闭上嘴巴,暂且开始细思他话中的意义。然而那些言语,就好比大概能想像出味道,却没办法顺利吞下去的便宜肉。
草平寻思要换个话题。
「欸,我听说这座城里没有时间,这是怎么回事?」
次郎回首露出一副怔然的表情,望着草平的脸说:
「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条街上没有时间。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仅此而已。我居然一直以来连没有时间这件事都忘记了呢。」
「……不会不方便吗?」
正如里稻所言。真令人惊讶。然而草平实在难以理解「没有时间」的这种概念。
「也没什么吧?打从我来到这里,也大约经过四年了,但从未因此困扰。」
「这样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草平内心想,将手伸向了端出的餐点。他又打算再换个话题。
「这条街上大约住着多少人?」
厨师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次郎在吧台里坐了下来。然后他双手抱胸深思后说道:
「……详细有多少人实在不清楚呢。总而言之我只能说有很多人。有像你这种大家确切知道你来到这里的人,应该也有不知何时像是溜进来的大人呢。或许还有人跑出去了也不一定。」
「……有人离开这里吗?」
「我都说了是『或许』啊。但也不是不可能吧?离开这条街,变回普通人什么的。」
用完餐,草平尽可能安静地放下疾子。
「能够变回普通人吗?」
这无关内心有没有想变回去的想法,草平只是感到好奇。
「我也不知道啊。」次郎用力地摇摇头。「不过我有听说曾经有过居民变回去了。我是不太清楚,那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传说了。我想可信度应该很低,而且——」
「而且?」
「——在知道这条街的生活后,就应该不会想变回去了才是。」
草平在吃完东西后,就真的是无事可做了。他漫不经意地朝着屋顶迈开了脚步。在相当狭窄的迷宫里,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是找到了楼梯。
天空一片晴朗,还是待在外头舒服多了。除了自己之外,草平也零零星星看见了一些居民。随意乱躺也好、谈笑风生也好,有各种不同的人。他也看见了跟自己年纪相若的少女们,嬉闹狂欢地在远方跑来跑去的身姿。瞧见这幅景象,草平思忖这里跟外界的差异说不定并没有那么大。
虽被大道一分为二,几乎所有的大楼群都彼此相连。草平一边在屋顶散步,一边也为了想把透明街的全景记在脑海中而迈开步伐。若是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肯定还是了解一下比较好吧。
屋顶的地面上四处都开了洞。靠近一看,发觉那是楼梯井。像是从旁边开洞那样,有许许多多的窗户,也有垂挂衣物的地方。充斥着有人生活在其中的感觉。
屋顶上还有各式各样的物体。草平眺望着它们继续漫步。生锈的钢筋、脚踏车的车轮、里边似乎有液体的银色储槽、好几个空空如也的大汽油桶、一大捆衣架、电风扇的扇叶、萤幕部分中空的显像管电视机、耙子、空罐、喷雾罐、破损的砖块、折叠椅、扳手、几根晾衣杆、柴堆、塑胶水管等等。虽然有好几个不确定是不是垃圾的东西,总而言之这里的所有物体都像被海岸拍打到岸上的漂流物那般散乱一地。
草平尽可能靠着墙走在外侧缓缓慢步。向下一看,能看到沿着墙壁的确有小路。但那里似是很难照到阳光的地方,因此有种脏兮兮的感觉。草平还发现在小路正中央有热衷玩着花牌的大人们。他俯视好几颗发量稀少的头,同时心想或许别太接近这里会比较好。
继续走着走着,他又撞见奇妙的地方。积水的地面上有好几株青青小草排成横列并排着。草平的鼻子嗅到了泥土的味道。
有一名少年站在其中望向草平。
「唷。」他举起了手。
「……你、你好。」草平也举起了手。然而草平的目光却受到他的脚边吸引。那里的景象再怎么看,都像是一洼水田。
那名少年就是草平在「JIRO」里醒过来时,在他身边的刺蜻头男生。
「呃,你是叫翔平——对吧?」他原本好像在做什么工作,但他暂时中断走近草平。少年将裤管卷到膝上,赤脚套着黑色橡胶长靴。
「……我叫草平。」
「原来是草平啊。我叫柴田。」他说着脱下工作手套,用手擦擦裤子伸出了手。「请多指教。」
他的年纪肯定是国二左右吧。草平跟他握手的同时心中暗想。
「请多指教……欸,这里是水田?」
「是啊。不管怎么看都是水田吧。吓到了吗?虽然才刚种下去而已啦。」
嘿嘿嘿,柴田发出笑声。他一笑起来看起来年纪更小了。
「我有吓到。」草平坦率地点点头。这么说来——草平终于想起了诚司对他说过的事。或许是因为一口气塞进脑中的情报太多,因此没办法一个个仔细注目。
草平一脸错愕地眼望这片景象。绿色的稻禾秧苗直直挺立,看起来很有精神。形状颇像少年的那头发型。
「能够种出米吗?」
「当然了。你在『JIRO』也吃过了吧?培育它们就是我的工作啲。」
草平的确是已经尝过了。
「你知道种植方法吗?」草平钦佩地问。他自己可是连一朵花都没办法种好。
「先前这是别人的工作——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大叔。就是那个大叔教我的。但他现在已经引退,应该是在哪里喝得酩酊大醉了吧。」
「可是在这种地方你能好好种吗?」
「能种出来呢。而且不仅仅是米,也有各种不同的田地。那边——」
柴田遥指远方。草平的双眼凝望着那前方。在称为大道的悬崖的另一侧,遥远的前方似能看见搭有一座白色的大型温室帐篷。
「——那边就是田地,帐篷里有种蔬菜什么的哟。那又是其他人的工作了呢。」
「哦~」
「这条街不太会下雨。即使下也只下一点点。只会下刚好适合作物生长的量。」
「……咦?」
草平听见了不禁怀疑起自己耳朵的发言。
「外界和街上的天气完全是两码子事。即使外界下起大雨,透明街里却仍然放晴,这种事是家常便饭。关于季节的事你听说了吗?」
「季节?什么意思?」
「透明街的季节几乎是保持恒定。会一直维持像现在这样的气候。」
「咦……那冬天、夏天呢?」
「没有呢。是会稍热或稍凉一些,不过大致上都是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哟。」
柴田的话说得像是极为理所当然。草平听得直眨眼。然后,「几乎是已经完成的世界。」——他想起了诚司说过的这句话。这里的确是什么都有呢。他忍不住大为惊叹。
他忽地注意到田地都有蓄积充足的水分。他望着田提出了问题。
「既然你说这里不太下雨,那这条街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草平自己也有用厕所、淋浴间,自来水管线确实有在运作。可是如果要从外面带水进来恐怕很困难吧。他担心提塑胶大水桶往返无数次会不会也是采办人的工作。
然而柴田简短的答了句:
「有水井哟。」
柴田指向街上的转角。就在墙与墙互相触碰之处的附近。
「那边的小路上有个水井,再用帮浦把水抽上来。里头的水相当充沛,且不可思议地从来未曾干枯过。倒是有时候马达会坏掉。」
他继续说着,这回又指向另一个转角。
「那里会冒出瓦斯。接着就可以拿来烧热水、做菜。详细的方法我不是很了解,那又是其他居民各自负责的工作了。」
有趣到不由得让人面露微笑。
「……我从诚司那边听说,这里是用风力发电。」
草平尝试着说说看,而少年果然应声道。
「你有看见那个吗?虽然距离这里有点远就是了。」
柴田伸手指向更远的地方。
视线的前方是相隔一定距离在闪烁光芒的物体。数量非常多而且每一台似乎都在运转。
「是经由那个扇叶运转产生电力的哟。那边的风很强,不知怎地都不会停下来。话虽如此,但扇叶本身很容易坏,因此偶尔也是会停电。」
「东西经常坏掉耶。」草平的话惹得柴田发笑。
「也是啦。大家会一起帮忙、一起想办法哟。」
草平感到佩服。
草平得到了许可以后,在附近的椅子坐下,暂且开始观察起柴田的工作。他现在像是正在拔杂草。他用惯用的手势轻巧地接连拔起许多草。接着把草放进单手提着的桶子里。他就像是在玩一样动作敏捷。草平认为这是个简单的工作,因此表示想要帮忙。可是——
「没关系、没关系啦。」少年摇了摇头。「我们这里是如果别人没有要求帮忙,就不能干涉其他人的工作。」
「为什么?」
「因为这是属于拥有该项工作居民的领域。虽然详细情形我不是很清楚,但总觉得能够理解。我想这就类似我存在于这条街上的理由吧。总而言之这是专属于我的工作。」
柴田继续拔着草。他的言论跟次郎所说的话颇为相似——草平隐约地这么觉得。
草平还是第一次体验闻着泥土的味道发呆这种事。然而尽管很闲,他却不会感到无聊。蓄积的水面缓缓晃动反射出阳光。自己究竟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在发呆的期间情不自禁地就是会想到这种事。身在外界的自己跟现在的自己,简直是判若两人。
看着一面拔草,一面在水田两端来回的柴田,草平再次找他攀谈。
「你对工作还真有热诚呢。你都不玩的吗?」
「我玩的时间还比较多啲。只是因为你凑巧今天来而已。我最近老是跟其他家伙一起去玩滑板呢。」
顺着柴田的视线看过去,草平发现水田旁边放了滑板。
「欸,诚司什么时候来到这条街里的?」
「诚司?呃,是什么时候呢?现在是几月?」
「呃,是五月……」
被问到出乎意料的问题,让草平不知所措。但若是待在时间和季节都区别不大的这条街上,也许会有他那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么,应该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吧。我是稍微早他一点来的,所以那时候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哟。」
「昨天我有问过他本人是不是这条街的首领,结果遭到他否定了。实际上真的不是吗?」
草平对诚司很好奇。身为「clouds」的主唱居然会待在这种地方……只是他的存在,对于如今的草平而言,就像是唯一能证明外界与透明街两边都确实存在的人物。
柴田笑笑摇了摇头。
「草平你说得没错。诚司的确是这条街的首领呢。他都做那么多事了。倒是诚司他自己总是否认呢。」
「什么意思?」
「从前这条街跟现在的气氛有些不同。治安比较差一点。有分成好几个帮派,他们互相对立、打架……经常发生这种事。虽说你来的时候也有卷进这种事件,即使如此,打从诚司来了之后,冲突就逐渐减少了。」
草平等他继续说下去。
「诚司跟各帮派的老大互相沟通,让纠纷得以顺利解决。并且让他们分担各种工作,全权交给他们。你会怀疑这样会不会出问题对吧?实际上也发生了很多问题哟——像是不好好工作之类的。不过就结果而言,透过让他们分担工作,使得他们打架的时间减少了。刚才也说过,不能让其他人帮忙自己的工作,这也是诚司所说的话哟。做人要有责任感什么的,是这么说的对吧?」
「喔……然后就进行得很顺利啊。」
草平发出赞叹声,可是柴田却摇了摇头。
「不。还是会发生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事哟。偶尔,不太对——也许该说是经常吧。不过实际上诚司他打架也超级厉害。这件事众所周知以后,就没有人敢再抱怨了。就这样变成了现在的透明街。而且,诚司是个非常好的人这件事也同样众所周知。现在几乎没什么人会在背地里说他坏话了哟。」
「很了不起吧。」柴田一脸得意地说。从他健谈的语调里,可以察觉到他应该很憧憬诚司吧。
「很了不起。」草平也表示赞同。他是真心觉得诚司很了不起。
柴田露出白牙再度笑逐颜开。
草平现在的心境就像是提心吊胆地以为自己在深夜的森林深处中迷路,等到天亮之后才发觉自己其实是站在道路上头。
草平感到自己的心情也稍微开朗了些。尽管一时之间以为自己来到了不得了的地方而绝望,但是草平现在却开始觉得,说不定这里是对自己而言最棒的地方。不论是没有货币,或是得负责工作,这些对自己来说一点都不苦。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学校。
或许是那种愉悦的情绪将草平引诱进了黑暗之中也不一定。
草平比柴田率先离开屋顶,他在下到一楼的途中,发现有一条充斥着浓密黑暗的通道。由于人烟稀少,因此是没有特别注意就会直接经过的地方。纵然日光灯还能照到眼前的通道,但再踏进一步就是完全一片漆黑。唧唧唧……日光灯发出了宛如濒死的蝉所发出的叫声。
草平忽然冒出想去里面探险的念头。他并没有忘记可能会迷路的危险性,但其他居民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往来于通道中。那么自己至少也要做得到才行吧。
草平将身体融进了黑暗之中,再稍微前进几步,视觉就完全不管用了。一回头能看到楼梯附近有日光灯照耀,模糊之中看起来颇为醒目。确认自己的眼睛没有异常后,草平右手扶壁继续前进。
在通道里拐上好几个弯,这下更是摸黑行走了。他的左手前伸,好用来警戒前方可能会突然出现的障碍物。万一真摸到什么,心脏肯定会跳出来吧。草平逐渐搞不清楚自己的双眼是睁开还是闭上的。有时会被地面的高低差绊到脚。每当这种时候,草平还会好几次用手碰眼皮,确认现在眼睛是否睁开。
就这样一路走进更深处,他在道路前方看见了微微亮光。草平靠近一看,发现那是一处没有天花板的小小空地。是在屋顶上也见过的其中一个楼梯井——抬头能看见蓝天,墙上有好几个采光窗。因为有上头洒落的阳光,这里成了小小的向阳处。飘散在空气中的灰尘闪闪发光。草平走到了光线的下方。
草平感到刺眼而眯细了双眼,他的视线受到空间正中央所吸引。那里高高叠起了许许多多的书本。数量应该有超过一两百本吧,高度大约有草平的身高那么高。耸立在静谧气氛之中的姿态,好似隆冬中的雪山。
草平一本本拿起放在光线下调查,虽然每本都蒙上了一层薄灰,但并不妨碍判读文字。书山之上有凸出的白铁屋檐,那是用来遮雨的吧。小说、杂志、专刊、绘本、外文书、范围多元的专业书籍——找不出书的共通点。与其说是个人的收藏,这里反倒更给人一种旧书店的印象。是以前的居民拿过来就一直放着了吗?
草平仔细将所有书本分为「已读」与「未读」两座书山。尽管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等到辨别完毕,发觉「未读」的书本压倒性居多时,草平很高兴。他盘腿而坐,仰望书山。
「太棒了呢。」
宁静的空间里,只听见了他低声地喃喃自语。
在那之后的几天内,草平把时间都花在读书上头。纵使完全读不了外文书,但还是能看看自己平常不会看的绘本跟专刊之类的。不论是路上的长椅、能俯瞰街道的屋顶,或是自己的房间。草平会看心情把书带到各种场所去。
草平在自己房里翻书的某一刻停下了手指,他感觉能明白次郎话中的意义了。「在知道这条街的生活后,就应该不会想变回去了才是。」次郎曾经这么说过。只要肚子饿了就去「JIRO」,看书看腻的话,就去看柴田他们玩滑板。那样过日子不可能会觉得不开心。不过这么乐在其中真的好吗?
受到无法言喻的不安驱使,草平于晚餐时间在「JIRO」征求意见。
「这样很好。」诚司说道。
「肯定是这样的嘛。」柴田也跟着点头。
「这就是透明街的生存之道。没有人会说你什么的。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做呢。」
「这样……啊……」
看到草平迟钝的反应,诚司跟柴田都笑了。
次郎跟其他厨师站在吧台的另一侧。就立场来看次郎似乎是老板,其他人则是员工。整间店人潮相当拥挤。当然也有大人在。这里也会一视同仁地提供他们餐点。
虽然似乎还有其他餐厅,不过草平很中意这里。
「因为你从外界过来的时日尚浅。我能理解你会担心的心情。」诚司开口道。
然而草平除了不安,也有不满。
「你负责管理这里各式各样的事情对吧?我听说你也管理食材和检验设备。柴田和次郎也都在工作……我现在这样子没问题吗?」
诚司转头向后说道:
「哎呀,终于要第一次开始工作了不是吗?」他窃笑了下。
里稻站在背后,手上拿着小纸片。她身穿无袖背心和牛仔裤,从腋下能瞥见她纯白的裹胸布。这几天以来,虽然有好几次在屋外或走廊擦身而过,但仍然无法跟她好好对话。说不定又会被认为是要偷窥。
里稻说话的口气仍然充满了无机质感。
「明天,要去采办。」她留下这句话之后便离去了。
「肯定会很辛苦吧。」诚司说着拍拍草平肩膀,草平心中自然而然地感到了雀跃。
隔天用完早餐后,草平就跟里稻两人一起到了外界去。
包括第一次来到街上那时,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但是通过那道裂缝时,草平还是觉得很不舒服。他有种自己全身变成橡胶状被吸进前方的感觉——这是草平抱持的感想。
天空一片晴朗。尽管现在是大白天,但这里原本就是条寂静的小巷,所以路上没什么行人。草平从旧书店的旁边探头,确认过附近状况后安心下来。
「所以说所谓的采办人,究竟是要怎样采办?」
草平重新背好背包回头看。她也同样背着类似的背包。
「这个。」里稻迅即把昨晚手上拿的纸片递给了草平。
那是一张笔记纸。二十公分见方的纸张上用各式各样的笔迹记载着许多不同的商品。
磨刀石、十颗三号电池、针织帽(红色的尤佳)、三支原子笔、香烟(希望是十二毫克左右的)、扫除用刷子、两支十字螺丝起子、咖啡豆三百克、钓线(五百公尺以上)、香水(哪款都行)、芜菁种子、洗发精和润发乳(不问牌子,不过得是女性用)与口香糖(梅子味)等等。林林总总加起来超过四十样。
草平将视线移离笔记纸抬起头。里稻的表情则丝毫未变。
「也就是说……」草平脑中的红灯亮了起来。「……用偷的?」
她微微点头。
「我还以为……怎么说呢,是要借一下掉在这附近不值钱的东西……」
「这样子,也可以。」里稻说道。
「万一露馅呢?」
「偷东西,早晚会露馅的。」
「……你说的是没错。有被逮捕的危险吧?」
「不可以,被抓。」里稻这么说。看她的双眼就能明白,她对窃盗这件事本身根本不在意。连一丝的不安都没有,能够感受到她的坚决。
草平深深叹了口气。他终于懂为什么诚司没有当场说清楚工作的详细内容了。要是在还没习惯街上的状态下听他这么说,也许自己那时候便会拒绝。
不过现在就不一样了。自己已经成为了这条街的居民。那么自己就必须完成被赋予的工作。
「……我知道了。我们走吧。」
草平连点了两次头。然后他决定起码自己心中要一直抱有罪恶感。两人离开了小巷。
「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里稻指向横卧在这条路对面的另一条道路。
「那里。因为有,放很多东西的店。」
那里对透明人而言,显然潜藏着一定的危险。那里人潮很多。人们的表情很愉快,看上去一脸毫无烦恼的样子。今天说不定是假日。草平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今天是星期几了。眼见这吵吵闹闹你一言我一语的场景,不禁觉得透明街还真是安静。
忽然之间,里稻冲进人群当中。草平大惊失色。要撞到了——他如是想。万一撞到人,就算不会马上露馅,也会引发一点小骚动吧。
不过事情没有变成那样。草平光是为了跟上她的背影便卯足全力。她好似玩游戏时在池水上一路弹跳的石子那样,在人群中「咚咚咚」地跳来跳去。时而侧个身,或是轻巧地旋转一圈,看起来像是在空中飞舞的树叶。活用人们往来时仅仅一瞬间产生的缝隙,在狭小的地点——单脚踩上那里,再跳到其他的落脚处。接着持续反覆这样的动作。
这群人完全没察觉到。在他们的眼前鼻尖,明明有一名少女在跳来跳去。若是他们能见到那名少女的身影,肯定会吓破胆吧。不过现在吓破胆的人只有草平。
跳到距离穿着格纹POLO衫中年男子鼻尖五公分前的地方,落地后,她终于回头望向草平——那里是路旁的树丛中,似乎是安全范围。用手帕擦汗的男性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就这么走掉了。
接着里稻谨慎地举起手来,她在叫草平赶快过去。可是草平实在学不来她的动作。别说是学,他根本无法相信刚刚自己看见的一切。
花上一倍以上的时间,草平终于手忙脚乱地到了里稻的脚边。那不过是横越马路那么短的路程而已。但在途中由于他没有察觉从背后过来的脚踏车,还险些出现撞个正着的场景。是个大约国小的男生骑着登山脚踏车,擦过草平的右耳垂疾驰而过。如果再向旁边走几公分的话……一面目送那名少年的背影,草平感到自己的背后像是涂上一层冰雪那样狂冒寒意。草平来到里稻的脚边时已是膝盖着地,上气不接下气。
「……你总是这样吗?」
「是。」
「为什么……?这样很危险吧?」
「习惯的话,就没问题。」
我可不这么觉得呢。草平仰望她的侧脸暗想,喘了口气。
之后里稻的行动也很离谱。她才说要通过人潮众多的天桥,没想到就突然跳上楼梯宽约十公分的把手,并且以最快的速度跑上去。
她还在天桥上等大吃一惊的草平上桥,而里稻下桥之际,这次连扶手都没有用,她轻巧地爬上栏杆,跟着不见半点犹豫就整个人跳到下方的人行道。
草平眼见这幅景象忍不住发出了尖叫。他惊慌地向下方细看,只见她的双脚在触碰到柏油路面的那一刻,为了要「消除」重力而毅然做了个前滚翻。
天桥的高度距离地面不到十公尺——但肯定也有六、七公尺吧。是只要当心就死不了的高度,可是十之八九一定会受伤。然而做完前滚翻的她,就像不倒小法师那样站直起身,抬头看还在楼梯上的草平。
草平已经张大嘴巴闭不起来了。
当他终于追上里稻时,他要里稻留些谈话的时间。尽管身在五层楼高大楼的檐下,但铁门已经拉下,暂且可算是安全。
「你为什么要故意从那么危险的地方通行?」
「……危险?」里稻歪歪头。
「像楼梯的扶手上啦,或者是直接跳下去之类的事啊。」
她压根就不觉得危险吗?草平十分担心今后她的身体。
「因为,好走。」她如此回应。
「好走?」
她是不是把好走跟难走搞错了?
「没有任何人的地方,安全。」她稍稍面露难色继续说道:「也不用担心,露馅。」
草平在几经苦思之后,总算是从她不得要领的回答中得出了答案。
要走唯独透明人的自己能通行的地方——她恐怕是想这么说吧。不论是楼梯的扶手上,或是从高处跳下去的空中都能算得上吧。也许她的意见的确没错。普通人是不会从那种地方通行,也不必担忧会因为被看见身影而引起骚动。
可是这样会出现其他的危险性吧。万一受伤可就大事不妙了。不过要说到「安全」,透明人的存在要是曝光,似乎对她来说才算得上是问题。
「不过你居然能在人群中那样蹦蹦跳跳呢。」
「那也是,不得已。」里稻边说边迈开步伐。「因为,一定得通过。」
「……难道你在透明街里也会这样移动?」
「会。」
原来如此。来到街上的自己会失去意识,就是因为跟从上空跳下来的她撞个正着的关系啊。
草平也跟在里稻的后头走。
「那还……真像是跑酷呢。」
「跑……?那是,什么?」
里稻似乎完全不知情就已经这么做了。跑酷是指使用城市里拥有的各式各样设备与障碍物等等进行的一种运动。特色是会利用地形做出特技体操般的动作。草平也只是在图书馆的藏书中稍微读过一段内容,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
「是谁教你的?」
里稻摇摇头。「只是因为,这样方便,自然就会。」
令人啧啧称奇。就她的眼中看来,这一连串的移动方法,可以说就像是自己开发出来的东西。他想起了诚司说过的话,尽管他曾对草平说:「这样也能跟得上里稻了吧。」但却完全不是这样。他光是看着里稻的背影就得卯足全力了。
「草平,你也做得到。」
里稻说得一副看穿草平心思的样子,让他很紧张。
「哎呀,这可不好说……我倒是完全没有自信……」
「没问题。只要习惯,就能做到。」
我实在不这么觉得呢。草平心情沉重了起来,不过他还是默默地追了上去。他想起好不容易交给自己的工作,可不能丢下不管。
两人小心谨慎走上十分钟左右,然后里稻停下了脚步。
「到了。」
是在街道旁的家居中心。
草平也去过好几次。虽然是平房建筑,但是由于腹地广阔,店里可以摆下数量庞大的商品。出入口都设在同一个地方。那附近有移动摊车开着卖可丽饼的小店。草平心想,既然有这种小店,也就是说或许今天真的是假日也不一定。
停在停车场里的车辆不多,店里看起来人潮也没那么拥挤。草平在放心的同时,也产生了想赶紧结束工作的念头。尽管才离开透明街不过大约一小时,但他想赶快回去的心情却越来越强烈。与此同时,他觉得似乎能理解为什么居民不太想出去外界。总而言之在外界要顾虑的事情太多了。
「那我们走吧。」他开始走在里稻的前方。
然而当草平打算进入店里,右膝就重重地撞上了对开的自动门。玻璃发出了喀的一声并随之晃动,店里的客人都把头转向这边看。草平因为太过心急所以大意了。
「好痛……」
「得等它开。」在他背后的里稻说道。
「你说得对……呢。」
这种话真希望你能早点说,草平默想。尽管不是很了解自动门的构造,但由于它是使用红外线感应器,所以似乎无法感应到透明人。不过马上就来了一对年轻夫妻,草平跟里稻就紧紧跟在他们后头进了店里。
草平原先还在想要怎么采办物资,不过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用手拿取陈列架上的目标商品,紧接着塞进背包里面——仅此而已。当然这种时候必须小心注意避开人的视线还有监视器。想要伸手拿原子笔的时候,有一对约莫高中生年纪的情侣从旁出现,草平两人就只能静待时机了。虽说人潮并不拥挤,但也不可能完全杜绝人的视线。
在拿到原子笔后,草平闭上眼睛尝试想像了下。透明人抓着物品拿起。也就是说,旁人看起来会出现商品飘浮在空中的景象吧。
「只要放进这个背包就看不见了?」
「对。」里稻直直点头。「只要,放进透明街的东西,那就没问题。」
「可是这个背包本身只是普通的东西吧。应该说这是外界制作的东西。」
背包上还印着制造商的名称。
「只要,曾进过透明街的东西,就会变成,透明街的东西。」
原来如此——草平心想。如果要一一深究原理,似乎会没完没了。
草平再次用力吸气然后吐气。现在就只能豁出去了。他嘴上念着对不起,同时继续进行采办。
之后在家居中心隔壁的购物商场里弄到咖啡豆之类的食品,清单上记载的所有东西全部采办完毕。
里稻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女。草平在回程路上,望着她的背影冒出这种想法。是在哪里、用什么方式养育,才会成长为眼前的这名少女呢?
是在外界有痛苦经历的人们所聚集之处——尽管是诚司的话语,但当然也能适用于她身上吧。因此自己还是别去深究她的过往,草平这么想。因为他自己也有不希望他人深究的事。
回到透明街时,草平那宛如箭在弦上的紧张感一口气得到了缓解。虽说旅途短暂,但他再次确认到身为透明人的危险性。窝在街里不出去是明智的选择。
在大道的正中央,草平将背包放于地面。两人份的背包里装满了物资。
「欢迎回来。」
回首一望声音的来源,只见诚司站在那里。
「你平安无事回来了呢。真是太好了。今天晚上会焚火,东西就在那里交给大家吧。嗯?草平你怎么啦。」
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让草平回过神来。
「啊,不,没什么……呃,所谓的『焚火』是要做什么?」
诚司面露会让人联想到恶作剧那般孩子气的笑容。
「是有趣的事。」他简短的回应道。
正如诚司所说,当晚在透明街的屋顶上,焚烧起盛大的火焰。诚司先召集了大约十人左右进行事前准备。有发出巨大的轰隆隆声响滚动汽油桶的人、拿木头或纸片过来的人、准备桌椅的人和拿食材过来的人等等。
因为注意到这幅景象,其他居民也随即开始聚集,迟来的人们也马上加入了准备工作。转眼之间就变成五十人左右的大型聚会。然后不知何时就展开了大规模的营火晚会。
在点燃火焰后不久,听见了「咚」的坚硬声响。是从钟楼传来的。
草平随意找个地方坐下,开始啃起次郎在自己眼前所制作的三明治。是在法国长棍面包里夹进了刚烤好的厚实火腿、莴苣、鸡蛋跟美乃滋。
「你刚才为什么发呆?」
说话的人是诚司。
「咦?」
「从外界回来那时,你看起来样子怪怪的。」
「……不,没什么事啦。」草平摇摇头。「我应该只是觉得有点累了。」
「哦。」诚司只发出这声,随后在草平旁边坐下。
草平想起有人对自己说「欢迎回来」,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姑姑最后一次说出那句话是什么时候的事?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因为也没有意识到有人对自己说「欢迎回来」,当然也不会留在记忆中了。
假若如今的自己回到外界,会有谁对自己说「欢迎回来」吗?
「——草平,你有听见吗?」
从左侧传来了声音。
「啊……对不起,怎么了?」
「第一次的采办如何?」
「唉,那可真是辛苦啊……啊,对了。我之前都没听说是要偷东西啊。」
草平语气中带着不满。
「哈哈哈。」诚司笑了笑。「但你发问那时我不是很不知所措吗?」
草平以沉默代替回答。应该就像他所说的吧。
「……我懂你的心情。可是透明人没办法买东西吧。为了尽可能不要采办,居民们都努力地就地解决,但还是会有极限。这也无可奈何。我很抱歉没对你说这件事。希望你原谅我。」
诚司用手上的马克杯喝咖啡。由于原本也没打算不原谅他,既然他那么说了,于是草平也只能保持沉默。自己也已经决定要将错就错了。
他的双眼望向火堆。那里有很多居民在。三十多岁的男性把折叠躺椅拿出来躺于上方、中年男子们在四角矮桌上玩麻将、柴田和他玩滑板的同伴们在钓竿上挂着棉花糖和水果用火烤、一名少年全神贯注在为汽油桶里添柴加火,还有年轻女性把似乎是从房里拿来的垃圾烧掉了——有形形色色的人们。
原来有这么多人啊,草平喃喃自语。
「对了。我忘记告诉草平你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关于火的使用。」
「火?」
草平把视线从汽油桶移回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虽说是理所当然,不过还是希望你小心用火。换成说是小心灾害也可以。想必你也知道这座透明街是处于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里吧?这里好像是个极为脆弱的世界。假如发生火灾或大楼崩塌这种强大的冲击,或许会使得空间关闭起来——有这种说法。」
草平无法确切想像出「关闭空间」会是怎样的一幅光景。
「镇上的老人们是有说过『因为天神的盆景很不稳定』这样子的话。总而言之,最好还是不要引起大骚动。嗯,这部分跟外界倒是没什么差别呢。」
「我知道了。」草平开口回应。不过他觉得自己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不喜欢闹事的个性。
不经意瞥了眼旁边,草平发现里稻正在把什么东西递给居民。他们排排站,依序从里稻那边收下物品。
「那是采办的……?」
里稻从脚边的背包拿出采办物品交给了他们。
「没错。采办结束的那天会在屋顶上焚火。你也有听到方才响起的钟声了吧?那就是信号。要走遍整条街一家家发放实在太麻烦,所以就会像这样叫大家自己来拿。今天交给里稻来就好,毕竟你是第一次工作呢。」
过了好一会儿,次郎跟柴田也来了,他们坐在草平背后。
「你是第一次工作对吧?怎样?很辛苦吗?」
柴田兴致勃勃地发问。
「很辛苦啊。不过我觉得你的工作更耗费体力。」草平回应道,然后对着次郎说道:「谢谢你招待的三明治。很美味。」
「用不着道谢。再怎么说我也下单要了菜刀的磨刀石。我们彼此彼此。」
四个人持续了一阵子热烈的谈话。主要的话题围绕在是否能用滑板在外界进行采办——然而在草平表示那无异于是自杀行为之时,柴田便垂头丧气。他似乎很想滑滑板出去外界一次。
不经意之际,响起了轻快的节奏。那就像是直直落下的雨水,滴在空荡荡桶子上发出的声响。
刚刚一直在躺椅上睡觉的三十多岁男性,不知何时已爬了起来。他的双脚之间响起了富有韵律的声响。是从看起来宛如小小寸胴锅的两个太鼓所传出来的。
四处冒出了拍手和咻咻的口哨声,就像是在称赞他一样。
「好厉害。是奇怪的太鼓呢。」
「是邦哥鼓。」诚司说道:「是拉丁人的民族乐器。」
草平默默看着,只见烧垃圾的二十多岁女性也手拿乐器出现了。是一支细长的银笛。这个草平知道,是长笛。
她站在打着邦哥鼓的男性身旁拿好笛子,接着吹奏出沉稳的音色。
长笛与太鼓鼓声交织出神秘的音乐。时而行云流水,时而灵动跳跃,风貌千变万化。在不知不觉间群众已然变成了听众,还可以看到零零散散有些人在跳舞。
「这是什么曲子呢?」草平露出疑惑的样子。
「不,这是即兴的呢。」诚司开口答覆。
草平忽然想起并将视线投向了诚司。
「诚司,你不弹吉他吗?」
在草平所见的「clouds」影片中,也有身为主唱的诚司自己弹奏吉他的歌曲。晴香说过最喜欢的应该就是那首歌。看见眼前的演奏, 草平无意间就问了出口。
「——糟!」
柴田不经意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同时次郎用力揪住了草平的脖子,使得草平大惊失色。
「咦……什么?怎么回事?」
「还问怎么回事!」次郎在草平耳际说起悄悄话,不过语气却很强烈。「你刚刚那句话说不得啊。」
「……为什么?」
草平看看柴田跟次郎,接着目光回到了诚司身上。而后,只见诚司不发一语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从最近的梯子爬了下去。
草平完全一头雾水,这次轮到柴田回答:
「虽说是很久以前,不过诚司是乐团主唱的这件事曾经有流传开来。当时有个家伙一直死缠烂打要他弹吉他。实际上诚司是有吉他,可是从来没见他弹过呢。然后在大家觉得气氛很不妙之际,那家伙就被揍飞了。门牙还断了三根哟。」
「真是凄惨的事件呢。」次郎点点头。他的光头反射出火焰。
实在很难想像诚司会揍飞别人。不过他们应该也不会撒谎。
「不过……这是为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不过诚司他从不提起自己曾经玩乐团或是吉他之类的事。要是对诚司提起这个话题,他的心情就会变得极差。唉……忘记跟草平你说这档事了啊。」
这么说起来,他的确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好像不怎么提起关于「couds」的事情。草平在内心反省了一番。尽管他明知探询别人过去不太好,但与过去有所联系的事物或许也得多加注意才行吧。他心中盘算着下次见到面时要向诚司道歉。
然而诚司随即就出现了。
他爬上梯子回到这里,手上握着一把吉他。是木吉他。看到眼前这一幕,草平三人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回事?」草平问。「拿来了呢。」
「……我不知道。」
柴田如此说道。次郎也跟着摇摇头。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纵然诚司噘起了嘴,但看起来不像是在生气。
「……诚司,你要弹那个吗?」
次郎战战兢兢地提问,诚司微微地笑了。
「吉他当然是为了拿来弹的吧。而且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不论我弹或是不弹,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诚司话声刚落,便加入了邦哥鼓与长笛的行列。看见他手拿吉他的身影,居民们为之沸腾。是交杂着惊讶与期待的声音。然而这些喧闹声,马上就因为他弹出的乐音而销声匿迹。
吉他抓准邦哥鼓与长笛发出声音的空档挤了进去,配合他们的音调。由于增加新的音色而诞生出崭新的旋律,取悦了听众的耳朵。缓缓流淌,有如小河般的曲调——正当众人如此认为时,又彷佛由诚司带头让歌曲变得激昂了起来。他们三人似乎光是有时互相对看一眼,就能决定歌曲的走向。让草平很难相信这居然是即兴演奏。
跳起舞来的人逐渐增加。他们在火光照耀下,一同欢笑踩着各自不同的舞步。有人在转圈圈,有人用手打着拍子。柴田和次郎不知何时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
草平的双眼不经意瞄到里稻还待在刚刚那地方,坐在屋顶边缘,从远处眺望聚集在音乐与火焰之下的人们。从她的侧脸中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倘若她跳起舞来,肯定会很开心吧。草平默想。
诚司把纸跟笔交给了草平,并说这应该会是日后要经常带在身边的东西。
「人们肯定会聚集到采办人的周遭,因此只要写下他们各自需要的物资便可。然后就能完成采办清单了吧。」
尽管诚司这么说,但因为知道自己的人还不多,草平仍有些疑惑。不过根本用不着担心。不知道是从哪里听说的,居民们纷纷来找草平。每当草平在吃饭、对话或读书时都必定会被打断。其中还有人在深夜时分——到底是怎样知道的——跑来草平的房间,让他觉得很烦人。
「采办人真是受欢迎呢。」次郎看到他这副模样说道。「不过里稻就不是这样子了,因为她总是很冷淡呢。」
他们想要的东西跟上一次的差异并不大。每样似乎都是在家居中心或购物商场就买得齐的样子。说不定这点跟外界的人是一样的。
不过其中还是有引人注目的东西。
那是草平在「JIRO」跟次郎还有柴田三人一起玩花牌时发生的事。透明街不知怎地很流行玩卡片游戏。草平已经学会了很多外界所不知道的游玩方法。
「诚司人呢?」
草平玩着名为花合的游戏开口询问。
「谁知道。要不是窝在房里,就是在路上四处闲晃吧?」次郎答道。
「他窝在房里会做什么?」
「你知道这条街里的储粮都是由诚司管理的吧。也许是在记帐还什么的吧。倘若在路上行走,也是居民在找他商量事情,或是在检查设备。」
「喔。」
草平习惯这条街的生活后才发觉到,诚司不太在人前露脸。几乎都是在用餐抑或焚火的时候才会见到他。来无影,去无踪。
特别是像这种热衷于玩游戏的时段,要见到他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时店门忽然被推开。门口站着两个人影。一个是草平刚来到街上之初,在大道上打架的胖胖金发少年。
另一个人影则是诚司。
「他有话要对你说。」诚司说道:「他好像有事要拜托采办人。」
胖胖的少年名叫健人。
「——碳酸钙?」次郎在收拾花牌的同时发问:「那种东西是要用来做什么的?话说那是什么啊?」
「是一种粉末。是培土所必须的。」
健人似乎很容易冒汗,只见他连抹了好几次额头。
「培土?」草平也露出疑惑的样子。
「我在种田。你们吃的番茄和小黄瓜,都是我种的东西。」
健人充满自信地启口。虽然草平觉得那凸起的肚皮里头比起蔬菜,更像是塞了一大堆的肉,但当然他不会说这种话。
「不过对田地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泥土。我们也看各式各样的书之类的一直在学,然而我们现在使用的这些泥土,似乎混进『碳酸钙』会更好。你叫草平吧?——能不能拜托你想点办法呢?」
健人双手合十拜托着,而次郎说:
「虽然感觉是家居中心会有的东西,但很大的东西还是算了吧。你那种东西感觉像是有好几公斤,装成一大袋满满的那样吧?你是想要多少?」
「哎呀,那个,如果能有越多越好……因为希望能在很多田地里使用。」
健人脸上一副为难的神色。
体积大的东西的确难以采办。若不是能放进背包的东西便藏不住,而放进背包里的东西都尽量避免有一定重量的物品。毕竟身体若不能保持某种程度上的灵活,在外界可是很危险的。
但即使如此草平却依然点了点头。
「好啊。」
诚司、健人、次郎跟柴田四人都露出愕然的表情。
「我去拿来,我想应该没问题。碳酸钙就行了吧?」
「喔……喔。」健人连点好几次头。「如果有那个就帮大忙了。」
诚司轮流瞧向草平和健人。
「此话当真?草平你不必勉强自己。我也曾经拒绝过他,是因为他说无论如何都想要,所以我才把他带来这里。这有可能会被人发现啊……」
「不,我想应该没问题。我心里已经有底了。」
肯定没问题。草平这么告诉自己。
采办的时间选在晚上。
从隐藏透明街的巷弄到八扇车站相当近,走路花不上五分钟。走跟车站相反方向的话,就会到八扇公园——走到这里大概要花十分钟以上。不过目的地还在更远的地方,是穿过公园再走一下下就会到的地方。就在草平家不远处。
草平如今跟里稻伫立在公立国中的校门前。校舍内不见半点灯光。
「这里是?」
尽管表情仍然缺乏变化,但她现在似乎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这里是我读的国中。我猜这里大概会有很多碳酸钙。」
草平举起双手试图爬上铁栏杆。里稻也照着做,不过她几乎是一跃就跳过去了。实在是令人目瞪口呆。
在校舍最上方有个时钟,上头指着九点十分。离开透明街过了三十分钟。离车站越远人潮越少。因此来到这里很轻松——这是指跟上一次相较的意义上。
没有任何障碍物的操场,一望便知没有半个人在。这静谧又广阔的空间,不可思议地能让人的心情镇定下来。草平不发一语地朝操场旁边走去。
那里有一间组合小屋。与草平一年前毕业时毫无二致。
「这里头就有。不过……」
视线所及之处,只见门用挂锁锁住了。这里也跟记忆中一模一样。至于钥匙就挂在教师办公室的墙面上。不过草平认为要潜入校舍之中应该颇有难度。
里稻捡起掉在附近约莫拳头大的石头。她的想法似与草平相同。草平默默地接过石头,瞄准挂锁上零件的部分往下一砸。
「铿!」发出的声响出乎意料地大。声音的余波还扩散到无人的操场上。草平回首望向里稻。她也在张望四周。不过附近没有住家,肯定没问题吧。
他又再砸一次。咬住锁钩的锁体已经在摇摇晃晃。再砸上两次后,锁终于松脱了。
小屋之中一片漆黑。这里没有电灯。草平伸手摸索右边的墙壁一带。那里应该有挂着手电筒才是。
与记忆吻合,那里确实有个大型手电筒。草平打开手电筒环顾小屋内部,令他感受到忍不住想喃喃自语的怀念感。足球社的球、棒球社的球棒,还有田径社的栏架、三个社团共用的三角锥等等,在狭隘的空间里摆了一大堆用具。飘散灰尘的空气掠过鼻子,让他几乎就要回想起国中时代的一切。
他随即发现了要找的东西。
「就是这个吧,上头有写。」
地板上放着六个大袋子,看起来好像很重。在蓝色的塑胶袋上,用大大的字在中央写着「碳酸钙」。旁边还放了一台红色标线车。
「为什么?」背后的里稻如此问道。
「什么?」
「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之前也许说过了,我曾经参加田径社。每天经常使用这间组合小屋。因此我还记得。碳酸钙经常用来画操场的白线——听说以前是用石灰还什么的就是了。」
沉默充斥在这这小小的空间里。
草平的脑中闪现出圣的脸孔。身在此处,即使不愿也会想起自己跟他失和的事。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到这里,没想到竟会以这种形式回来……忆起圣的事情之后,其他的记忆也似乎跟着一同袭上心头。破了大洞的笔袋、被丢在走廊的课桌、水口所说的话和坏掉的饰品、其他的同班同学,还有晴香的事。
「没事吧?」
草平闻声回头,望见里稻一脸担心的神情。他第一次看见里稻显露这种表情。
「你,怎么了?」
「……咦?」
然后草平终于发现了到自己现在呼吸紊乱。他摸了摸额头,甚至渗出了冷汗。
「发生了,什么事?」
里稻绝非全无表情呢。草平擦汗的同时心中默想。虽说这种事也许是理所当然,但一想到她也是拥有感情的人,草平不免有些高兴。
「我想起了一些讨厌的事……」
草平深吸一口气,然后缓慢绵长地呼气。光是这样草平似乎就感到轻松多了。
「说出来。」里稻说。
「……说出来?」
「对。说出来,就会轻松。」
「不。怎么可能——」草平面露微笑想转移话题,然而看见里稻强劲的眼神,草平便闭上了双唇。此刻似乎不是光开玩笑或说有的没的就能轻易带过。
说出来就会轻松——还是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说这种话。对他人坦承真心话,是他压根没想过的事。毕竟自己连说话的对象都没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里稻却说她想听。「跟她说也没关系吧。」草平心中如是想。就算让她知道自己充满羞耻的过往,她也肯定不会嘲笑自己或发怒吧。
就在草平打算开口之际——
能听见小屋外头有声音。察觉到声响后,草平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了。是人的脚步声。沙沙沙沙……鞋子滑过操场土石的声响,正逐渐朝这边接近。
草平和里稻互相对视。她嗯的一声点头后说道:
「是那个。」
里稻的双眼看向草平手中的手电筒。
「啊……」
草平慌乱地扭转筒身,光线消失了。但这铸成大错。
「——喂!是谁,在里面的人是谁!」
「给我出来!」
草平听见了两个声音。
因为室内灯光的消失,结果反而暴露了自身的存在。草平把手电筒丢到地上。
几乎与此同时,有个中年男子从没关的门露出脸来。他的手上拿着手电筒,是个身穿便服约四十多岁的男人。在他身后还有个身穿制服的警卫。警卫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身材纤瘦却精实。
「喂!是躲到哪里去了!」便服男出言道。尽管草平跟里稻因为他们照过来的灯光而眯细双眼,但无论如何他们都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因此无须担心。然而还有其他问题。
组合小屋的空间并不广阔。再加上还有各个社团的用具占据空间,容纳四个人进来后,房里就没什么多余空间了。
「给我出来!」警卫再次大吼。
草平身体呈大字型贴在墙上,眼前就是警卫的侧脸。他们的目光放在架子或栏架的后头。草平心脏狂跳到甚至会感到疼痛。该趁现在逃回去吗?但那样不就没采办完毕了。怎么办?
草平迷惘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之时,抬起头却看到里稻发挥自己身轻如燕的超常本领。她右脚挂在架子上,左脚紧紧贴住墙壁。姿势看起来宛如在天花板上爬行的蜘蛛。
果然弄坏锁的声响太大了——草平感到后悔。他对身穿便服的男人没什么印象,但从他的模样看来,说不定是新来的老师。他肯定是留在了校舍里。当初自己该更详细调查才对。而警卫也是他叫来的吧。
「真是奇怪呢。」疑似老师的男人说:「灯光明明忽然间消失了对吧?」
「是啊,我也看见了。哎呀,应该就是这个吧。」
警卫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喀吱喀吱地扭转筒身,手电筒随之亮了起来。
「里头也有电池呢。也可能是因为什么缘故而关掉了。毕竟现在这里没有人在。」
「说得也是。虽然觉得应该是哪里的臭小鬼偷跑进来……不过说不定也可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果然是学校的职员啊……但总之情势似是朝着他们要打道回府的方向前进。两人背对草平走向门外。
然而草平的手臂碰到软绵绵的触感,与此同时警卫大喊出声。
「——哇!」由于触碰到意料之外的东西,警卫吓得赶紧缩手。
被碰到了!穿帮了吗?
草平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心跳停止了。怎么办?他的口中十分干渴。
「你、你怎么了?」吓到的职员张口说。
然而在警卫开口回答以前,里稻早就跳了下来。
咚——这一声响起,让两人都转过了头。然而他们的双眸中却不见站在自己面前的里稻。明明她现在就双手叉腰站在那里。
她想做什么?草平根本来不及阻止,里稻就大步走向那名职员,翻转身体以右脚用力踢他的侧脸。
那名男性砰的一声向旁边倒去,立着的栏架跟着摇晃,室内回响着会让人以为地球裂成两半那么巨大的声响。
「噫!什么?什么?」
警卫发出尖叫声,拿着手电筒往四面八方照。相对的里稻此时慢慢举起脚边装碳酸钙的袋子。
「咦……」
紧接着,当警卫察觉后便停下了动作,他的双眼睁得老大。
「……在飘浮?」
他似乎是彻底疏忽大意了,里稻用双手拿着那个袋子迅速转动,利用离心力朝着警卫的脸甩过去。
警卫的鼻尖被砸个正着,后仰倒下,然后没再爬起来。草平贴近看他仰倒的样子,只见他两眼翻白,嘴巴一张一合地动着。另一名学校职员也还有呼吸。可能有哪里受伤了,但也无可奈何。
草平急忙将两人拖到外头去,为了让人容易发现,就让他们睡在组合小屋之前。假如这名警卫是来自附近的保全公司,那或许会有人因为担心他没回去而跑来也不一定。草平不知道中间会历经怎样的曲折,但总之他祈祷能有人赶紧发现他们。
为了慎重起见草平还打开手电筒,放在他们头部附近。这样一来就更醒目了吧。
「怎么办?」
草平抬起头,便看到里稻战战兢兢的模样。就算她缺乏表情,但还是无法掩饰住不安的神色。
「里稻,谢谢你救了我。」草平开口道。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到。
「会露馅儿吗?」
草平摇摇头。
「没问题的喔。不会露馅儿的。」
「诚司、大家,可能会生气……」
草平思考了一下,随后说道:
「就别说出去吧。」
「……咦?」
「透明人的事不会因为这样就露馅儿的。这些人之后大概会把其他什么完全估计错误的事情当成原因。只要我们不说出去,就不会发生任何问题了。不是吗?」
草平觉得实际上应该会是如此。遭到暴徒袭击——如果变成这么一回事,对透明街也不会发生任何影响。
即使如此,在回到街里的路上,里稻还是对自己的行为相当懊悔。尽管草平拼命地安慰她,但看到她失去镇定的样子,草平还是觉得很心痛。里稻看起来就像个无法坦言自己失败的孩子。
沿着街道行走之际,草平无意间想到而开口说道:
「……你要听刚才的故事吗?我以前的故事。」
原先低着头的里稻抬起了头。
「虽然是一点都不有趣的故事。」
倘若说方才那件事是里稻的失败谈,那这则往事正可说是自己的失败谈。尽管说出来也一点都不好笑,但是草平认为这也许能让她转移注意力。
「告诉我。」里稻这么说。
这种时候我在干什么啊——草平心中抱持着这样的念头,但仍旧开了口:
「我上国中以后,随即加入了田径社。我从以前脚程就很快,大家都劝我要好好活用,于是我就想试试看。我当初说要入社后,儿时玩伴的圣跟晴香也一起加入了——虽然晴香是当社团的经理啦。
我从一年级开始就在东京都的大赛上名列前茅。也许是我发育的比周遭人要快,因此具有优势。我比赛的项目是『一百一十公尺跨栏』,就是跨越障碍物的赛跑。专攻两百公尺赛跑的圣速度也很快。我们升上二年级以后,成绩也相当亮眼。」
大卡车在道路上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扬长而去。草平接着继续说下去:
「二年级过了一半之后,圣被任命为社长。那家伙有领导能力,也深受大家信赖,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当然也没有任何意见。我没有拉拢人心的力量呢。秋季大赛顺利地举行了。但就结果来看,我们留下的成绩不够理想。当时圣经常把『春季大赛绝对要进军全国』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然后冬季过去,眼看大赛就要到了。若在大赛中输掉,我们就只得引退。因此无论如何都必须获胜。不论是我、圣或是晴香都是这么想。不过某天在练习时出了意外。那天棒球社和足球社由于大赛还是校外练习赛什么的,不在学校操场里。两个社团都不在,也就代表田径社可以独占操场。因而大家分外有干劲。大家都很高兴,觉得是『练习的绝佳日子』。」
里稻一言不发地持续行走。不过草平也知道她确实有在听他说话。
「社团活动开始前一定要做伸展运动,就是所有社员一起做简单的训练。结束后才好不容易能进行各种比赛项目的练习。圣的比赛项目『两百公尺赛跑』,平常没办法好好练习。因为平时有三个社团互相争着用操场,要长时间使用跑道的比赛项目,一定得从最初的起点附近开始练习才行——但是这天有很宽阔的地方可以使用。因此我决定在自己的练习开始前,要先从旁协助他。我把训练时使用的用具塞进箱子里,拿着它穿越操场,然后放进刚刚那个组合小屋就结束了。
我从小屋出来后,圣他们两百公尺赛跑的选手已经开跑了。从弯道起跑接着进入直线——就在这个时候,圣他跌倒了。」
草平沉默了半晌。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圣摔倒的那幅光景。他有如破抹布那样摔倒,然后用空洞的双眼对着天空。
「在全力奔跑的时候跌倒是相当危险的事。事实上圣有撞到头,随后立刻就把他送上了救护车。我本应跟晴香一起跟过去。不过在那之前有一件令我无论如何都很在意的事。」
「在意的事?」里稻发问。
「……嗯。圣在摔倒的瞬间,我看见那家伙的脚边有个发光的东西在弹跳。我想确认那是什么。结果很快就找到了。那是平常练习时使用的哨子。大概是这么小的东西——」
草平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了U字型。
「——那是原本该在放进小屋的那个箱子里头的东西。显然是我在穿越操场之际,在那里把哨子弄掉了。之后圣踩到它才会摔倒——就是这么一回事。居然会有障碍物掉落,这是不允许发生的事。我应该更加小心才对。圣的脚踝骨折,他最终没能参加最后一场大赛。由于这个原因,我被那家伙讨厌了。」
里稻随即说道: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草平,没有恶意。」
草平抬起了头。说不定这是她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
「……我的确是没有恶意。但那不是普通的骨折。听说脚踝骨折很难医治,而且那家伙还得担心关于后遗症的事。虽然能够治愈到可以小跑步的程度,可是已经无法全力奔跑了。」
里稻缄口不语。草平则继续说道:
「不过呢,一开始圣并没有生气。我向他道歉,他也只是对我笑着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还说『会变得很麻烦所以别跟其他的社员说』。我无法置信,他居然能够微笑原谅了害他受伤的我。他甚至还在医院的病床上对我说『上高中以后要当经理』。然而我却背叛了他。」
「什么,意思?」
「我家不是很有钱,光是让我上高中就竭尽全力了。社团活动不管是用具或是远征大赛,都需要花费金钱。即使我想去打工,但学校又管得很严。所以在国中要毕业的时候,我终于向圣坦白。『我上高中不会再继续参加田径社』——我这样对他说了。不过我想还是有点太轻率了。也许当时的我在内心某处,觉得他会再次原谅我也不一定——」
草平接着说:
「——但是不行。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圣那么愤怒的样子。他对我说『我明明全都托付在你身上了』、『你要背叛我吗?』这些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继续跑。我想连同跑不了的圣他的份一起跑。但是没办法……」
然后,最近圣把受伤的事情搞得人尽皆知,于是草平在班上就遭受迫害。他们通通都站在圣那一边。在他终于察觉自己受到霸凌,进而知道他们行动的缘由时,草平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显然圣是受害者,而自己是坏人。
草平没有连二年五班的事都一起告诉里稻。反正说了也于事无补,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暴露更多自己丢脸的往事了。
里稻默不吭声。街道的灯火照亮她的侧脸,草平无从窥知,在听过刚刚那些话以后,她有什么感想。不过,一想到有可能会让她的心情越加沉重,草平就有些后悔。也许果然不该跟她说那些话的。
回到透明街之时,大概已经是凌晨十二点了吧。然而认识的居民们几乎都还醒着。
「欢迎回来。」
看见他们前来迎接,草平不禁感到安心。
「我回来了。」
如此应答后,草平随之从大背包里拿出碳酸钙的袋子,周遭立即响彻一片赞叹声。他跟里稻一起总共拿到了四袋。
健人不断连声道谢:
「草平,谢谢你!这样一来下次应该能种出好吃的蔬菜。」
他用巨大的身躯抱住草平,草平跟着开口说道:
「不过这跟农业用的也许会有所差异喔。」
「有什么关系。这的的确确是碳酸钙。」
健人状似完全不介意的样子,草平也觉得那就这样吧。
诚司站在人群之外。他似乎也感到很讶异。
「你真有一套。是在哪里拿到的?」
说是在国中的仓库里之后,诚司钦佩不已。
「没有被任何人看见吗?」
「……当然。没问题的。」草平笑了笑。「只是小事一桩啦。」
之后草平跟里稻两人一起享用了次郎事先做好的餐点。跟大家道别后,草平把手放在自己房间门上之际,正要进入隔壁房的里稻嘟哝了句:
「我想,不是草平的错。」
「……咦?」
她牢牢地盯着这边看。
「今天,谢谢你。」
草平忆起里稻是因为替她保密小屋那件事而道谢。可是获救的是自己。应该道谢的是自己——他打算这么说,但他发觉到里稻的嘴角绽出了一抹微笑。纵然那真的只有小小的、像是只要风一吹就会消失那样子的笑容,但她确实是笑了。
在他发愣的期间,里稻回到了房里,只剩下草平一人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