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草平再次与晴香相见,不过草平很快地提议要更改地点。
位置是图书馆后方的秘密祠堂。去那边也用不着走多远的路。尽管图书馆在公园的另一头,但如果从公园穿过去距离并不远。
不过这副透明的身躯为了帮她带路,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
秘密祠堂就跟草平最后一次见到的那时一样。
「原来是这样子的地方啊……」晴香环视这个巨蛋状的开放式空间。穿过叶隙的阳光照在她脸上。
「我曾经听你提过,但还真是很棒的地方呢。」
至于移动地点的理由,是因为在公园的长椅上会引人注目。高中女生朝着空荡荡的空间说话,就算是晴香,在他人眼中看来也会觉得毛骨悚然吧。把这些话告诉晴香以后,她有些恼怒。
「我完全不在意呀。」
「可是笔会自己动起来。」草平写道。
「这样啊……确实如此。」
假如要草平坦白招认,他是希望两人独处的地方能够不被任何人打扰。尤其这个长椅可能有让圣看到的危险性。这种话他当然不可能对晴香讲。
秘密基地感觉仍是没人来过,祠堂也没有变化。但他也没见到奥赛罗的身影。一直都找不着那只猫,让草平很担忧。
晴香坐在祠堂的台座上。裙下露出的两条腿并拢斜放在地上。
「幸好奥赛罗不在,我这样讲你会觉得不开心吧。」
「你会过敏,这也无可厚非。」草平在她身旁坐下,在笔记本上写道。
「可以的话我也想抱抱它……」
草平望着晴香轻声细语的侧脸。如果不是透明人就没办法这么做了。她什么都没察觉到,无论是小巧的耳朵、一绺黑发从耳畔落下之际,抑或如同丝绢般的肌肤因为阳光而闪闪发亮之时,他都仔细地看着。
晴香忽地转头看向草平所在的地方。
「我有一大堆的事情想问你。」
霎时间,草平还以为她感受到了自己的视线而手忙脚乱,不过晴香的目光依然投往八竿子打不着的方向。她现在双眼正望着草平的脖子。
「你现在住在哪里?有好好吃饭吗?前阵子道别以后……我想到说是不是该让你藏在我家……」
「不用担心。」草平写道。
草平一瞬间想像了自己藏身在晴香家的景象,不过他马上就克制住了。由于满脑子都是糟糕的妄想,他决定瞒着她。
视线落在笔记本上后,晴香呼了口气,接着猛地举起手,接着直接拍上草平的肩。
啪!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由于从未看过晴香动手打人,所以草平十分吃惊。
「我当然会担心啊!」她摸索到草平的左手,紧紧握住并且开口:
「……因为看不见,所以至少让我这么做吧。我不知道视线该放在哪里……话说你现在住哪里呢?」
草平在不知所措的同时,用空出来的右手再次拿起笔。
「街。」这么写完之后,他又加上一句:「透明人住的街。」
「……还有其他的透明人吗?」
「有。」
「那条街在哪里?」
草平在思索半晌后写下:
「藏身在这个城镇之中。」
「城镇之中?」
「我没办法告诉你地点。它潜藏在某处,就像是个异世界。」
「那就在我遭到袭击地点的附近吧?」
好敏锐——不,是直觉吗?她的推论毫无根据,只是正好猜中吧。草平犹豫该如何回答。在这期间,他握住的笔看起来就像是飘浮在空中的样子。
晴香脸上泛起了代表「已经足够了」的笑容。
「好吧。那我就不调查了。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草平放弃挣扎开始写道。
「是用巨大墙壁围起来的街道,比起八扇市小得多了。不过有确实培育作物,水源也不虞匮乏,还有家畜。居民们互相帮助生活下去。」
晴香把笔记本放在大腿上,双眼直盯着看。
「总觉得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蹦出来的街道呢。其他的居民原先也都是普通人吗?」晴香说完之后,再次递出了笔记本。草平则再一次在上头写下文字。这就是两人对话的循环。
「没错。」草平又继续说:「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因为我现在正在跟透明人对话。既然有异世界,那UFO、外星人也都可信了。」
草平笑逐颜开。晴香会开玩笑是相当难得的事。不过就因为在笑,草平留意到晴香看不见自己的反应。她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做出了怎样的反应。
笑容忽然自草平脸上消失了。
「我说草平。」晴香使劲握住了自己的手。
「你回来吧……」
她垂下头说道。
「我不知道该看哪里比较好。我想好好望着你的双眼说话。拜托你。」
草平感到心痛。尽管晴香这么说他很高兴。但是草平还是写下:「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在外面的世界,我是被彻底遗忘的人。」
草平写着这句话的时候,晴香用强势的语气插嘴。
「没有那种事。」
草平摇了摇头。但那亦是毫无意义的动作。
「我不在比较好。大家都会过得很顺遂。不管是学校或是姑姑那边。」
晴香看到笔记本的内容后,没有即刻做出反应。草平察觉到她的异样。
「你知道吧?我在班上是处于怎样的处境。」草平写道。
晴香满怀歉意似地点头。
「我知道……我是在警察对我说,要我告诉他们关于你的事那时知道的。警察问我:『你知道那件事吗?』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注意到……真的很对不起。」
「别这么说。」草平迅速写下。别这样,根本没有必要道歉。
「是我不好。」
「……为什么?」
「……只要我不在,班上就能和睦相处,我的存在只会给大家带来不愉快。」
晴香摇了摇头。
「那种事是不可能的。你真的这么想吗?」
「什么意思?」草平写道。
「等一下。在那之前……你跟阿姨之间是怎么了?」
「我跟姑姑也没办法和睦相处。」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上国中不久后开始。我们几乎不说话,也没什么碰到面。」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草平的心中相当难受。他不希望别人得知这种事。但晴香像是稍稍沉思过后开了口。
「欸,你有去探望过她吗?我是指你变成这样子以后。」
「只有在刚变成透明人的时候去过一次。」草平写道。
「你应该再去看一看。」
「为什么?」
其实草平的真心话是不想再做那种自己提不起劲做的事。
「我没办法确切说明……但我想不管是学校或是阿姨那边,大概都并非如草平你所想像。」
尽管晴香用力地握紧他的手,但草平实在不太能理解这番话。
在那之后的某一天,草平感觉似乎在透明街里看见了猫咪。
那是在他行走在环绕街道的小路之时。那栋大楼的一楼是猪舍和牛舍,由于自己从来没看过,因此草平就想散散步顺道参观一下。
虽然有预料到,但臭味实在很惊人。就在草平边捏鼻子边看人挤乳之际,此时视野中有个东西咻地穿越而过。然而一回头只看见其他大楼的出入口,这让草平目瞪口呆。
可是朝那里头一望,除了一片黑暗以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真的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因此草平心想也许是他的错觉。
他在「JIRO」说了这件事,随后柴田回应道:
「偶尔会有动物跑进来这种事,对吧?」
「就是说啊。也曾经有狗跑进来呢。虽然现在流浪狗很罕见。」次郎回应道。
在草平背后的里稻,一言不发大口啃着其他居民送她的板状牛奶巧克力。虽说她平常就已经不多话了,但在吃甜食时更是像岩石一般默不吭声。
次郎在吧台的另一边烹煮晚餐。切成大块的蔬菜咕嘟咕嘟地在巨大的寸胴锅中漂浮着。炖菜看起来相当美味。
「那只狗不知被谁抓起来放到外界去了呢。」
「是我。我跟玩滑板的同伴一起做的。」柴田噘着嘴说:「我担心万一有人被咬得了狂犬病该怎么办。」
「啊,原来是这样啊。啊哈哈哈。」
次郎停止搅动大锅,看着草平说:
「所以那只猫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草平支吾其词。然而出现在他视野中的那个影子,似乎有着黑白毛色。
关于自己跟晴香偶尔会见面的事,他当然没对任何人提过。里稻也好、诚司或其他居民也好,假如知道了这件事会出现什么反应呢?对于他们保有不能说的秘密,这件事让草平很难过,所以他不太想思考这件事。而且只要不说,也不用担心会泄漏出去。
草平也很在意晴香所说的话。「大概都并非如草平你所想像。」她是这么说的。然而,草平却无法那么想。
这天草平也一面想着晴香几天前的那番话,一面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晃。不过他忽然间中断了思考。
是猫咪。
地点跟上次一样是在街的外缘。它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草平眼前的转角。
「奥赛罗……?」
那看起来分明是秘密祠堂里他一直很疼爱的那只猫。黑白毛色和绕在脖子上的红缎带,都跟奥赛罗一模一样。它竖起耳朵,目光牢牢地盯着草平。
「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可是当草平迈出一步,犹如在等候这点一般,猫咪消失在转角的前方。草平也跟在它后头追了过去。
不过,他东奔西跑了好一阵子却都没发现它的踪迹。大大小小的各栋大楼之中散布着小路,另外包括大楼的出入口或是开着没关的窗户,这些地方里头也尽是些猫咪藏身的好地方。
然而草平发现了其中建造着一条通往地下的狭窄楼梯。因为那个楼梯平时就像是大楼的出入口一样,草平直到靠近看才辨别出来。
草平探头一看,楼梯下头的通道似乎是右转继续延伸出去。里头也有灯光。
都已经过了一个月,他还不知道这里有地下室。草平谨慎地走下楼梯,那里似乎沉淀着潮湿的空气,气温感觉也有点低。这么说起来柴田曾经讲过,这条街有水井。也许这里就是那种设施的所在地。是由谁负责管理的呢?草平脑中思索着这种事,很快地抵达了一个开放空间。
那里有很多大人。由脏兮兮的墙壁围绕而成的这个空间。约莫是五十公尺泳池的大小。总觉得连气氛都很像。有人把酒一饮而尽,有人在草席上打盹,有人似乎忙于下将棋,他们对草平根本不屑一顾。
大大的天花板下每隔一定距离镶有一根铁栏杆。从栏杆望出去的天花板,可以得知是通往某栋大楼的一楼,这似乎是为了采光所做的设计。
原来如此,草平已了然于胸。这里就是透明街里大人们的住处——应该说是游乐场所、社交场所。尽管过日子的方式谈不上身心健全,但还是维持着一定的和平。这里就跟对年轻人而言的「屋顶」是相同的地方。
草平感应到气息而转过头,他看见奥赛罗就在角落。它仍然朝着自己看,但只要草平踏出一步,它就会消失在道路尽头。它究竟是要去哪里呢?
从宛如泳池的空间再向深处前进,寂静感越发深沉,黑暗也变得更加浓厚。只能仰赖忽明忽灭的日光灯还有电灯泡。然而前方变得越来越暗,下水道的恶臭味也十分刺鼻。
这里不输给街上其他地方,也有一大堆破铜烂铁。不过因为这里是地下,感觉起来更加陈旧。或许居民们不用的东西都丢到这里来了也不一定。
草平在拐弯之际,差点踢到一个玻璃杯而重心不稳。好不容易稳住了身体姿势,杯子也平安无事。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放个杯子呢?草平不经意一抬头,发现奥赛罗就在路的尽头。它在昏暗之中端坐着,两束小小的光芒看着自己。
「奥赛罗……」
草平靠近,打算呼唤它,却整个人愣住了。
他发觉猫咪背后坐着一名身形魁梧的男人。草平还以为那是用破布裹住的尸体。两只脚垂放在地面上的坐姿,看上去像是被逼到墙边走投无路而遭到枪杀的姿势。
不过当他战战兢兢地趋前,发觉男人的肩膀还在微微地上下起伏。
那名男人看起来年纪相当老,头发不仅大半都白了,还乱蓬蓬地任其生长。从他的双手和脖子能看得出他的肌肤相当黯沉,干巴巴的状态酷似和式拉门纸。
难不成是这个人在地下室喂奥赛罗吗?定睛一看,尽管这个男人垂着头,但他的右手稍微动了一下。奥赛罗起身,眯细双眼用脸磨蹭男人的右手。
「请问……」
草平提心吊胆地向他搭话,那名男人缓缓抬起头。他的双瞳彷佛笼罩在烟雾之中那样的混浊。双颊凹陷,薄薄的唇瓣合不起来。整张脸相当凄惨。若要比喻的话,可以说就像是在战争之中勉勉强强死里逃生的士兵——草平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不过草平望着那张脸庞,却赫然在自己的记忆中找到了相符的事物。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比起透明街或透明人的存在更加不可能才是。
「你这张脸我没见过呢……」
男人的嗓音听起来干巴巴的,就像是相隔百年都没说过话那般沙哑。
「你来这种地方……有什么事吗?这里什么都没有。」
「……你才是在这种地方做什么?」草平隐藏起自己的不知所措说道。「你对那只猫做了什么?」
「它似乎是不久以前跑来这里的猫。是你的猫吗?」
「因为它跟我在外界疼爱的猫咪长得很像……那个,问这种事情也许很没礼貌……请问你是何时来到透明街的?」
男人用混浊的双眼凝视草平。也不过交谈了两三句话,这个男人的体力看起来却好似就要到极限那样。只见他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
「不好意思。第一次见面就问这种事……」
「……还真是奇怪的问题。我虽然记不太清楚了,但应该已经有十年以上了吧。」
草平的呼吸变得紊乱。他打从本能认为应当确认一下比较好。脑中这么想着,草平说出了脑中所浮现出那个人物的名字。
「……请问你是嶋叶一先生吗?」
那男人的肩膀震了一下。
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草平一方面这么想,但草平多年来一直看着房里书桌上照片的记忆却在大喊。
眼前的男人就是你爸爸——记忆是这么说的。
「你是嶋叶一先生对吧?」
男人重重地咳了一声接着说:
「……你是谁呢?」
「我是……」
草平脱口而出:
「我是嶋草平……」
仅仅一瞬间,男人的双眼大睁。露出的眼白看起来又脏又黄,彷佛就要掉出来咕咚落地。
「……草、草平……」
男人抬起头,嘴角流出口水的双唇慌慌张张地动着。
「真的……吗……?你是草平吗?为何——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啊,为何……」
这个男人就是嶋叶一!草平听见了耳朵正后方响起巨大建筑物崩塌时,非常非常大声的轰响。只要一不注意,感觉就会从现在支撑身体的双脚开始整个人软倒下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应该死了?为什么非得在这种地方跟爸爸相遇?
草平强行抑制自己就要发抖的身体张口说: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死了……我明明听说你已经死掉了……」
嶋叶一好像没听见似地,只顾着发出「啊啊」或「呜呜」的呻吟声。
——眼前一片火红。
「——为什么!」
草平高声说道,奥赛罗身子一跃,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请你回答!」
嶋叶一双手放在地面上额头叩地。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
「别、别这样!回答我的问题啊!」不知为何,草平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嶋叶一抬起头,怯怯地开口:
「我……我人消失了,那是谁负责照顾你的……?」
「……是姑姑。」
「和穗啊——这样啊,我是被当作死掉了吧。是觉得那样比较好吧。的确是那样……是为了不要给你奇怪的希望吧。这是正确的判断……」
边点头边感慨的口气,令草平更加火大。
「你为什么会在透明街……?」草平追问。
但是嶋叶一却缄口不语。只是露出很局促不安的脸,视线直盯着脚边。草平看着有种想紧紧揪住他脖子的心情。
「——回答我的问题啊!」
突然间,铿!草平的背后响起了坚硬的声响。他反射性地回过头,微弱的日光灯照耀的道路仍旧空荡荡一片。
草平的双眼再次注视爸爸。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累了……」
「啥……?」
嶋叶一继续诉说:
「那时候的我,因为妻子——就是你的妈妈——死了,得一个人……抚养小孩……我觉得累了。」
草平缓缓地摇头。
「你说什么……」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眼前的这个男人像在忍耐痛苦似地闭上了双眼,然后开口说:
「我感觉快要崩溃了……那段期间我根本对工作心不在焉……可是你才刚出生……即使如此,我在撑了几年以后,觉得自己真的无法再努力下去……当我产生这种想法之时……」
——于是就变成了透明人?
草平竭尽所有力气闭上双唇开始思考。
所以说,他是在养育了还是婴儿的自己几年以后,结果还是放弃了这样子吗——然后就变成了透明人——是这么一回事吗?是姑姑编造了那些故事吗?为了不要让我知道真相?她养育了这种人的儿子一直到现在,是这么回事吗?
草平能理解嶋叶一想诉说的事。但是怎么可能接受。草平的情绪终于爆发开来。
他揪起爸爸像破布一样的衣服,那双混浊不堪的双眼中,映照出自己近在眼前的儿子。
「你!你无法理解所谓的责任吗!丢下自己的孩子,给家人添麻烦!不管有多么痛苦也不能……你到底……是怎样?你算什么啊?做出那种事,我怎么可能原谅你啊!」
草平粗暴地松开了手。愤怒和羞愧在他脑中乱窜,眼泪几乎就要掉出来了。但是绝对不能在这个男人的面前流泪。草平忍了下来。
「责任……」嶋叶一喃喃自语:「是啊。我有责任。但是没办法。我是个没用的人……」爸爸的额头再次叩地,并出声大喊: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十分抱歉!都是我不好……」
——这种男人居然会是我爸……
看见他那样连一丝自尊都没有的身影,草平不禁愕然失声。
草平有一股冲动想就这样踩上他的后脑勺,让他的鼻子撞上地面。肯定会发出令人心情痛快的声响吧。可是,一旦看到他发出尖叫胡乱逃窜的模样,自己会受不了。如果看见爸爸那种样子,反倒是自己会感觉想死。
对了,这么说来!草平忽然想起。那张在某温泉胜地拍的照片。从前每天都是看着拍下了这种男人的照片来激励自己——他一回想起来就觉得可笑,似乎接下来就要笑出来了。就像个笨蛋一样——草平如是想。他也曾擅自在脑海中捏造爸爸的形象。是无奈的一人游戏。
草平嘻嘻地笑着,不知何时抬起头的嶋叶一张口低语说:
「你应该离开透明街。」
「……什么?」
草平发出的声音冷漠到连自己都惊讶。嶋叶一似乎也感到害怕,于是暂且闭上了嘴巴。
「什么?你说了什么吗?」
「……我说你既然才刚来,应该现在立刻离开透明街。这条街并不是乐园。」
「……你是打算对我说像个父亲所说的话吗?」
即使如此嶋叶一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这里对人类来说不是个好地方,你一定会后悔的。」
一瞬间,草平心中的所有情感又再次有如火花一般飞散四溅。
「——开什么玩笑啊!不要自说自话啊!说到底倘若你还在外界,我也就会过得顺遂一点吧?你是在后悔吗?要耍人也该有个限度!这所有的一切不全都是你的错吗!」
草平肩膀明显起伏,做了次深呼吸。接着,经过了让飞舞的尘埃重新落定在地面那般漫长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嶋叶一嘀咕道:
「抱歉……」
他只说完这句就闭上了嘴巴。嶋叶一俯着头,已经不打算再看儿子的脸了。他就像沉在海底的贝壳一样动也不动。
草平领悟到已经结束了。已经无法在这里继续对话下去了吧。这个肮脏的地下室所剩的只有一个丢脸的父亲,以及同样丢脸的儿子而已。
草平沿着原路折返。尽管因为膝盖无力无法奔跑,但他还是走得很急。总之他想尽早从这黑暗的地方逃出去。
不过就在抵达转角之际,草平发现脚边有弯曲的玻璃碎片。仔细一看后,发觉那是先前放在地面上一角的玻璃杯。不知为何整个碎了。
——还有别人在?
草平的背脊开始发凉。
隔天的中午之前,草平睽违一个月,站在自己曾上学的学校之前。「你应该再去看一看。」他决定听从晴香所说的话。
「你应该离开透明街。」尽管爸爸的话还在脑中大声回响着,但草平甩甩头试图忘记这些,没必要对那种男人所说的话认真。
站在校舍前,草平有种像来到外国的感觉。眼熟固然是相当眼熟,但在这里生活的人都跟自己毫无关系了吧——他如此默想。自己已经完全是透明街的居民了。
他从走廊上观察二年五班的教室,大家平静地在上课。中央那排后面的位子空了出来。那是草平的课桌椅。他还以为会被丢掉,但它依然在那里。也许是觉得要处理很麻烦吧。
很快地到了午休时间。获得释放的同学们好些人都露出愉快的神情,彷佛是公园的鸽子朝走廊飞奔而出。草平想在教室一隅度过这段时间,于是走进了教室后方的门。
圣就在那里,独自一人。他坐在窗边的座位上,什么事都不做只是趴在桌上,似乎在睡觉。
看见他蜷缩的背影,草平吓了一跳。以前跟他要好的朋友们都争先恐后跑出了教室外。应该是为了迎接午休所以先去了福利社或厕所,也有可能是去体育馆或操场玩了也不一定。无论如何,他们应该都会以圣为中心采取行动才对。
但圣却留在了教室里。是他身体不舒服吗?
「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了吧?」草平附近一个参加排球社的短发女生说道:
「这样真的大事不妙了吧?」
「就是说啊。」留着卷发的女生有气无力般地低嚷道。
「话说,那也实在是做得太过火了点吧。」
「我那时有点反感呢。是说打架那时候,仔细想想,根本不是嶋的错吧?感觉像是青田在旁边煽风点火对吧?」排球社女生说。
「我也这么认为。」卷发女说。「总觉得挺卑鄙的吧?」
「没错没错,那种手段太肮脏了。而且还装出正义使者的样子,真的太好笑了。」
「警察来过了吧?」
「好像是喔。我们社团副顾问说的。听说是问现在状况如何。」排球社女生说。
「那很不妙吧。青田难不成会遭到逮捕?」卷发女玩弄自己的头发,窃笑了起来。
「据说没那么严重,不过他已经得到报应了吧?」排球社女生笑嘻嘻地用下巴指向前方。
「你看那边。」
卷发女也转头看向圣。「啊~那绝对是在装睡吧。下课后也才过了五分钟不到。是有多想睡啊……」
「总觉得最近都没看到青田说话呢。」
「大家都彻底跟他保持距离了嘛。不过,他如果找我讲话,我也会忽视掉就是了。」
「怎么说来着?那是什么,就是历史课上课的时候,不是有说过江户时代下位阶的人和上位阶的人,彼此立场产生变化的那个啊。」排球社女生苦思道。
「……下克上!」思考片刻后,卷发女发出了声音。
「没错!真的是下克上对吧?」
「好好笑!下克上!」
她俩「呀哈哈」地笑出声来,声音就像是潜藏在丛林里的怪鸟叫声。
草平望着被她们俩瞧不起的圣那小小背影。只见他一动也不动。这让草平相当错愕。
尽管用下克上来比喻并不适当,但从她们俩刚刚的对话中,草平也掌握到这一个月左右的期间里,圣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本应封锁在这间教室里的黑暗秘密,却以自己失踪为契机演变成大事了。所有的责任都被推到圣身上了吧。
「圣……」
活该——那种话,看着那漾着哀愁的身影,实在很难说得出口。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只要我不在一切应该就会顺遂……我明明这么相信着……草平相当混乱。不应该会是这样。
草平对于这个班级感到了几近失望的情绪。这里一点都没变。只是霸凌的目标从自己变成了圣而已。这里依然存在着多数暴力,只要把某人认定为异物,就对其进行迫害。这里一点都没变——正因如此,他才会想……
——究竟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离开这里?
怀着怎样都想不透的疑问,草平步履蹒跚地往自家走。就现在而言,应该是过去的家了。
谨慎地推开沉重的不锈钢门,草平不发出任何声响进到了家中。仍然能听到房里传出姑姑敲键盘的声音。草平脱掉鞋子拿在手上,然后朝屋里窥视。
他看见姑姑坐在椅子上的背影。
她仍旧一如往常地专注于敲键盘,但她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消瘦了一些。她手边正在画着某种事物的草稿。似乎是人物的Q版造型。姑姑双眼看着图,同时移动滑鼠。似乎正在进行装帧的工作。
这一个月来,姑姑有想起自己多少次呢?关于消失的侄子她会有什么想法呢?至少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她,跟自己进透明街以前相较起来没什么太大变化。
即使重新认知到这点后,自己的心境也没什么变化。不过这样就好。自己已经决定要就这样在透明街活下去了。就在内心如此接受,准备要离开房间之际,电话响了。
草平停下了即将跨出去的脚步。
「喂——」姑姑暂停工作,接起了电话。
「——没有,一直都没来联络。警察什么的根本就信不过。」
草平回头看向姑姑。
——是在说我的事吗?
背向自己的姑姑,正对着电话那头的声音连连点头。她从椅子上爬起来,有时眺望窗外,有时用食指一下一下敲着工作桌。
当草平寻思她是在跟谁对话时,姑姑说了:
「——从草平那边?怎么可能有啊!」
房里的气氛为之一震。
吓了一跳的草平,脚差点撞到书架。她急吸一口气,马上重新调适心情开口:
「……舅舅,抱歉。不过……没有。不可能有的吧,那孩子怎么可能会跟我联络……」
草平感到惊愕。姑姑她哭了。尽管看不见表情,但是她的肩膀颤抖,正在啜泣。
既然她说是「舅舅」,草平猜想应该是就姑姑来看,算是妈妈那边的舅父那样的人物。
换句话说对于草平而言就是舅祖了。是只见过一次面的远房亲戚。
「我都知道,是我不好。」
草平更是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那孩子长大以后,我就渐渐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了……变成不会坦白心事的孩子。虽说那也是因为我的教养方式有问题……对我讲话时,总是只会说『没事』或『没什么』——似乎是在跟我刻意保持距离。听到他这么说,我就会忍不住想,自己果然没办法当个妈妈……我最近也变得不常跟他说话了。」
「……别再说了。」草平勉强挤出了这句话。
「姑姑,别说了。」
可是姑姑完全听不见。她只是在跟电话那头的人对话罢了。
「……我明白的。其实应该更强硬地闯进他的内心对吧?可是我办不到啊……我觉得自己不是他的妈妈,不应该那么强硬。可是,可是我错了……我之前也跟你说过吧?他受到了霸凌,但我在那之前却完全没留意……等我留意到的时候已经是草平消失的那一天了……那孩子遍体鳞伤地回来。虽然他是讲说……自己撞到了脚踏车还什么的……全都是我的错。」
「——不是姑姑你的错!」草平声嘶力竭地大喊:「都是我没用!是因为我不肯面对他人……所以别那样说了……」
然而姑姑还是把话筒按在耳朵上,继续责备自己。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声音依然在颤抖。可是不好的明明就是自己。姑姑一直养育自己至今不是吗——草平明明想好好望着她告诉她这件事,但这也不可能实现了吧。
草平在通话尚未结束前就离开了家里。他觉得自己实在没办法继续待下去了。
离开公寓的草平,在住宅区一角像个稻草人般呆立。
可能站了几十分钟吧。骤然回过神时,天色已经暗了。他想起自己还有不得不去的地方。是八扇公园。晴香在老地方的长椅上等着自己。她说因为今天有某个目的,因此不是在祠堂,而是约在那里见面。
确认附近没有人以后,草平站到正在读文库本的晴香身旁,咚的拍了一下她的肩。
「是草平吧。」她轻轻地微笑,合上了书本。
草平拿起了她事先放好的笔记本跟笔。
「你不太惊讶呢。」
「虽然很轻微,不过从脚步声就知道了。我说呀,尽管看不见样子,也听不见声音,但我能确实感受到气息这东西喔。不过我也是在草平你成为透明人以后才知道的——可是我能确定你就在那里。而且触摸得到嘛。」
草平握住了晴香伸出的手。
一碰到她温热又小巧的手,草平的眼眶就开始发热,察觉到的时候,自己已经涌现泪水,彷佛下一刻就要落泪。
圣、姑姑还有重逢的爸爸的身影,此刻在眼底鲜明地复苏。
然而草平忍了下来。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用力地按两侧太阳穴附近,想要强行让自己的心镇定下来。
「……怎么了吗?」
睁开眼睛后,只见晴香歪歪头,以站姿看着草平的胸口附近。
「没什么事啦。」他写道。
「骗人。」她如是说。「我说过了吧?只要是草平你的气息,我即使看不到样子也会知道。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就尽管说吧。」
草平松开手,再次在笔记本上写下:
「什么事都没有啦。」晴香看到这行短文后,叹了口气。
「不想对我说也无妨。但你如果想说的时候要告诉我喔。」
真是败给晴香了。草平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然而透明街这个地方也好,「clouds」主唱的事也好,爸爸的事也好,他实在不觉得对晴香倾诉这一切的那一天会来临。
「来了。」
晴香望向道路前方说道。草平在察看到人影后,绕到了长椅后头。
在喷水池的另一头哒哒地踩着不稳脚步出现的人,是青田圣。草平今天已经是第二次看到他的样子了。
「……嗨。」
明显是精神委靡的声音。晴香像是在犹豫着该如何回应,随后她稍微横向挪动了一下身体。
「先坐下吧?」
在坐下的圣与晴香之间,空出了能容纳一个人的空间。草平正好就站在那后头静观接下来的发展。
这也是来自于晴香的提议。正如她所言,二年五班的教室跟姑姑的样子都跟草平所想像的相距甚远。而晴香告诉草平放学后她会把圣叫到这里来,希望草平也能来看看。
可是她究竟要让自己看什么,草平实在无法预测。
一直垂着头沉默不语的圣开口:
「那件事情,我道歉……」
晴香瞥了一眼身旁的圣,接着视线转回前方。
「那件事不是光道歉就能算了的。」晴香尽全力用她最冷漠的语气说道。
「对不起。」圣又说了一次。
他们是在说草平也有目睹到的,两人接吻的那件事。
「你那是趁人不备吧。」
「……真的很对不起。」
晴香呼出一口气,接着就不再吭声。不过草平察觉到她应该已经不太生气了吧。况且晴香的个性原本就不爱对人生气发牢骚。已经发生的事也没办法——她是这么接受了吧。
「嗯……那件事就算了——」接着,晴香双手环胸道:「——欸,希望你能告诉我关于草平在你们班上发生的事。」
圣的身体稍微晃了一下。
「告诉我真相,好吗?」晴香用格外温柔的声音说道。
到底是想要做什么?草平轮流看向晴香和圣。她是想让自己看什么呢?
草平心中相当动摇。
「都是我的错……」
圣低声嘟嚷:
「全都是我做的,都是我不好。」
草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你做了什么?」晴香胆颤心惊地向圣提问。
之后圣支支吾吾地把他过去怎么对待草平的事都全盘托出。包括弄坏东西、刻意忽视、嘲笑以及伤害草平的那些事。并且也坦言自己就是主谋者,也包括草平所没能察觉加害者一方的意图,全都详细地、正确地说了出来。
不过圣所说的并非全部。还有好几件过分的霸凌都隐瞒没说。是因为要在心仪的女孩子面前,坦承自己一切罪行而有所犹豫吗?但或许是他真的记不得了也不一定。
可是草平没有忘记自己所遭受的任何一次霸凌。加害者以轻浮的心情伤害他人,却会深深刻在被害者的记忆之中。他想把这件事告诉圣。
晴香听着一桩桩圣对草平所做的事,每每不禁倒抽凉气。当圣说完以后,也好一阵子无法说出话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么过分的事?」晴香战战兢兢地对圣开口说。
她打从心底无法理解圣的行为吧。
「我也觉得圣你受伤很不幸,但是草平是你的死党吧?不是说过要两个人一起参加全国大赛吗?然后……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是国中时代的事。草平因为一时粗心使得圣受伤,还让他的脚留下了轻微的后遗症。圣低着头保持沉默。晴香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禁觉得他有点可怜。
「……你的脚还好吗?」晴香慰问道。
然而,圣却突然说:
「——是骗人的。」
「咦?」晴香和草平两人同时发出了声音。
「什么后遗症,是骗人的……」
圣又再次缄口不语。喷水池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大声。宛如在脑中轰鸣。
「……什么意思?」晴香询问道。
草平也望着圣。他无法理解圣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是真的不能跑……我现在用全力奔跑还是会觉得痛。但那不是脚踝——」
圣是脚踝骨折受伤。不论是草平、晴香或是其他学生们,都看过他打石膏的模样。这草平还记得很清楚。
「——是小腿。是胫骨喔……这是疲劳性骨折。」
因为太过动摇,草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脚边的草丛也因此轻轻晃动。晴香迅即看了草平一眼,微微点了下头。不过她似乎也跟草平同样惊讶。
「……医生在那场意外不久之前对我这么说。他说是因为过多的训练而导致的疲劳性骨折。当时心情真是糟透了。但我想忍耐住参加最后的大赛。那个就是在那时发生的意外。」指的是因为草平落下的哨子,使得圣摔倒的事。
「我当时心想,骨折来得正好。这样的话也就无可奈何了。既然是因为草平,那也就无可奈何了。」
「我不懂。」晴香摇了摇头。「你在说什么?喂,圣,你对我再从头到尾说明一次吧。」
草平也屏气凝神静待他开口。圣挺起原先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开始陈述:
「你知道为什么我上国中以后参加了田径社吗?」
「……是因为草平参加的关系吧?」
「是因为晴香你参加了。」
圣这么说:
「草平的脚程很快吧。因此我想那家伙加参加田径社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也想过自己应该参加。之后晴香你也说要入社当经理。我于是想,那我也参加吧。我可不能输给草平。可是我的运动神经没有赢过那家伙的胜算。所以我想在不同的比赛项目上好好努力。会选择两百公尺赛跑,并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呢……
那家伙果然很厉害。念国一的时候就在东京都的大赛上名列前茅了对吧?我是真心认为他很厉害。我知道他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但是我很好强,所以无论是社团活动或是自主训练,我都非常努力。不敢懈怠一直在训练。但无论用尽千方百计,我还是追不上草平。然后,那家伙视野有点太狭隘,于是我就夺走了领导权。多亏如此,我获得学长任命为下任社长。
不过在国二的冬天结束之际,医生诊断出我罹患了疲劳性骨折。晴香你应该也知道,那不是轻易就能治愈的。但是,我不能在此放弃。我无法什么都不做,单单看着草平大显身手。因此我也打算上场,就在那时候发生了那次摔倒的事件。」
晴香跟草平都一言不发。圣接着说:
「既然这样就无可奈何了。原因出在草平身上,晴香你也看见了那一瞬间。从各方面来说都刚刚好。」
「——等一下。你说刚刚好是什么意思?无可奈何又是怎么回事?」
晴香连忙插嘴,圣默默做了次深呼吸续言道:
「我啊,喜欢晴香你,从很久以前开始。所以我参加田径社,为了不要从你的视野中消失而努力。勤勉训练想尽可能留下好成绩。不过……你喜欢草平对吧?」
草平把视线移回晴香身上。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背影也没有丝毫动摇。
「既然我受了伤,于是我就装作那并非疲劳性骨折留下的后遗症,将责任全都推到草平身上。这样一来不仅不用做辛苦的训练,我也不用负起责任。不会让自己变成很逊的男人就能解决这件事——这不是刚刚好嘛?还能引来晴香你的同情呢。结果草平也没有在大赛上留下好成绩。那是因为在心理上感到内疚的关系吧。肯定是我把那家伙逼上绝路的……
但就算是这样的我也会有罪恶感。草平是我的死党。在我苦恼今后该如何补偿那家伙之时,忽然想到了我们可以一起上同间高中,而我则在草平的身边协助他。就像晴香你一样当个经理。之后到了要毕业的时候,草平却对我说『高中不参加田径社了』。我当时觉得……该怎么说……真的、总而言之就是火大。那家伙拥有比我更多的东西。若是接受更正规的训练,我想也能在田径方面留下不错的成绩,功课也很好。最重要的是……我一直都很羡慕他,能得到你的芳心。那样的家伙却说因为家庭因素什么的所以要放弃田径。我也知道自己生气不合情理啊……但我却气得不得了,当场把他痛骂到一文不值。即使如此那家伙也没有回嘴,而是像个男子汉一样接受了一切。这让我更觉得自己可悲。可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晴香终于启齿说道:
「……然后你就霸凌他?」
「我一开始没这种打算。只是因为我看到草平会很焦躁,因此想要避开他。高一的时候不同班倒是还好。然而上了高二同班以后,周遭的人很快就察觉了,因为某些因素我说了自己受伤的事。结果那些人就为我抱不平……我也是……看到那群人替我生气……就重新觉得错果然都在草平身上。只想着对自己有利的事。然后……」
圣的双肩在颤抖。坐在他身旁的晴香也在无声地哭泣。
「是我把那家伙逼上绝路的……我想对草平道歉……」
那是几乎会被喷水的声响盖过的音量。
草平在两人背后看着这一切,也流下了眼泪。
一度溃堤的泪水,无法轻易止住。也许自己应该对至今一直隐瞒真相的圣发火,也许应该好好痛扁他一顿。然而面对全盘托出一切的死党,他不知为何感觉不到愤怒。如果可以,他想跟他面对面,四目相交好好聊一聊。
但草平却做不到那些事。如今无可奈何只能任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