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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底,江户街上下了一场春季大雪。才刚过的这个冬天也是特别多雪的一年,因此大家对这场春雪并没有太惊讶,也不觉得稀罕,只是给遍地开的梅花惹麻烦罢了。
中午过后开始下雪,此时回向院茂七带着手下系吉正好来到大川旁。他们因公务造访八丁渠大爷(注:町奉行所公役都住在入丁渠。),正在回深川的途中。
两人在永代桥停了下来,像说好似地将手肘搁在桥上的栏杆,眺望河对面的佃岛。河面平静得像结了冰,无以数计的雪花飘落旋即消失。
刚下雪时很热闹。因为大家会仰望着天空说「哎,是雪」、「喔,下雪了」地迎接雪花,或许雪花也很高兴吧。直到开始积雪了才会静谧下来。
雪花落在手背上时,茂七突然觉得,刚开始下的雪也许是雪小孩。因为小孩子不管到哪里都不会静悄悄的。雪小孩呀、啊地边吵边下,之后雪大人再慢条斯理地追上来……。
或许是脑子里还想着刚才公役大爷说的事,才这么觉得吧。
最近大川东边街上,随处可见以路边为家的孩童。由于不能视而不见,大爷们只好找来捕吏商讨对策。
这些孩童的数量并不是最近才突然增多,而是从以前便开始逐渐地增加。在奉行所公役大爷注意到这件事之前,看在捕吏茂七的眼里,这些孩子早就教人十分挂意了。
这些孩童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茂七也不清楚。他们大都是孤儿,或者即使有父母,也无力养育他们,再不然就是那种对孩子有害无益的父母,因此他们才离家出走,际遇相似的几个人便聚在一起,开始自力过活。有的去乞讨,或帮人砍柴汲水做些杂事,赚取当天的生活费,也有人靠偷或扒糊口。到了晚上,他们潜入神社或在寺院的屋檐下过夜,有些则偷偷住进大杂院的空屋,教糊涂的管理人大吃一惊。
茂七对这些孩童也束手无策。如果只是一、两个孩童,倒也还有办法,茂七可以收养他们,将具有这方面素质的孩子训练成手下,或帮他们找住宿佣工的舖子。但是,要是多到昨天那边有三个、今天这边有两个的程度,可就不知该从何下手了。再说,这些孩童只要看到大人接近,便会立即逃之夭夭。
茂七有时会向负责日本桥通町或神田那一带的捕吏打听消息,得知大川对面那边对这些孩童似乎不像这边那么在意。大舖子和武家宅邸较多的地方,町大门卫和办事处比较罗唆些,整个町内也严加监视,孩子们或许很难在那里落脚。因此就算他们白天在大川两边来来回回地讨生活,但太阳一下山,终究是回到这边吧?
也因此,奉行所里负责本所深川政务的公役大爷们才会注意到他们。
不过,大爷们也说,不能对这些孩子动粗。但奉行所也没有多余的钱可以将这些孩子集中养育至他们找到出路为止,因此才召集大伙儿一起商讨。
被传唤至管辖本所深川的公役大爷宅子的不止茂七一个人,大川这边所有主要捕吏之中,有可能为此事尽力的头子全到齐了。一谈到主题,这些捕吏头子不约而同地彼此互望、频频点头,这才明白是为了这件事召集大家。
公役大爷们打算向本所深川这一带的富商、地主、町干部等人定期募款,替那些过一天算一天的孩童盖救济小屋。当然,这募款能持续多久、又有多少町干部愿意,目前都还不知道。不过,当务之急是提供这些孩童住处、衣物和食物,目前能做的就只有这样。当然,本所公役也会视情况从中说情。
被传唤的捕吏,在各自的地盘都深受町干部的信赖,所以他们都是最适合游说的人选,何况他们个个都是一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的表情。而且,这也总比命令捕吏无论如何都要驱离那些孩童要来得好。但是,他们同时也露出另一种表情,亦即向有种种外快的本所深川公役大爷们募款。公役之中一听到要他们出点东西时,也不乏那种连舌头都不肯伸出来的人,看来要游说他们,比游说町干部还难。
尽管加此,这对在寺院屋檐下盖着草蓆、彼此发抖地搂在一起过夜的孩童来说仍是好消息。被召集的捕吏,个个不约而同地点着头离开八丁渠——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雪花不停飘落。茂七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心想,这种天候,必须尽早为那些孩童盖救济小屋。
今年的春天十分任性,光把梅花破坏殆尽仍嫌不够,或许樱花开时还会再闹一场。看来还是早点着手吧。
茂七转头想催促系吉,却看到他还在眺望远处的佃岛。
「喂,走吧。」茂七说道。系吉叹了一口气,手肘也跟着离开栏杆。
「既然下雪了,今晚捕银鱼的会休息一天吧。」
现在正是大川下游佃岛附近捕银鱼的旺季。每天夜里,漆黑的河面上点了无数的蜡烛,渔火通明,许多渔夫洒下四方形鱼网捕银鱼。
「未必吧!银鱼的旺季很短,这点雪大概不会休息。」
系吉仰望着天空,雪花落在鼻头上。
「下得真大。头子,这种春雪飘下河里,流到了大海,经过一个晚上就会变成银鱼。」
茂七「哦」地应了一声。「亏你想得出这种风雅的话。」
茂七突然想到系吉不吃银鱼。茂七和老伴儿及另一名手下权三,都十分喜爱在刚捕获的蹦跳银鱼浇上两杯酱醋,再一口吞下,只有系吉不吃。
「难道是因为你会联想到这种风雅的话,才不吃银鱼?」
茂七问道,系吉难为情地摇头。
「不是。我只是因为一看到那小小的黑眼珠就吃不下了。那些东西不是有像黑点的眼睛吗?看到那些眼睛在两杯酱醋里盯着我,我就下不了筷子。」
茂七笑了出来。「没想到你这么胆小。那个啊,不是在吃活生生的鱼,而是在吞食春天!」
「这话我也常听人说。可是,我还是不行,怎么也吞不下去。」
约半个月之后,茂七看到晚饭的小钵里盛着活蹦乱跳的银鱼,突然想起和系吉的那段对话。
「咦!怎么有这个?」茂七问老伴儿。
「鱼寅的政先生送来的。他说旺季快结束了。」
大雪早已融化得无影无踪,江户街上充满了春天的气息,这对从早到晚,为了募款忙着四处拜访町干部、游说商人的茂七来说,实在值得感恩,而对那些在救济小屋盖好之前不得不露宿街头的孩童来说,更是件好事。
募款一事比想像中要来得困难。
的确,以本所深川的商人或町干部的立场来看,那些孩童又不是从这附近冒出来的,他们当然会觉得没有理由要他们负担孩子的生计。这实在不无道理。
茂七只好动之以情。这不是搬出道理或利益便能解决的事。所幸这一带,有很多白手起家的商人,而且,木场的木材批发商,舖子与舖子之间的关系密切,只要想办法让总干部答应了,其他人也会跟着答应。
话说回来,要说服对他们没半点好处的商人拿出钱来,比跟尼姑求爱还难。最后甚至还得搬出遥不可期的事,例如,因为各位老板出钱而得救的孩子们,将来如果能够自立,都会是老主顾,那么这捐款也都能赚回来了,这不正是所谓的活钱吗?
古石场一家木材批发商老板则说,虽然不能出钱,但可以收养几个孩童,让他们在舖子里做事,接受训练,将来可以成为有用的木筏师傅。对此,茂七只能再三拜托对方,表示这意见非常好,但要挑出合适的孩子,首先就是要告诉这些藏身各处、专干些偷吃、小偷这种见不得人勾当的孩子,不会惩罚他们,请他们尽可以放心,然后将他们集中一处,所以还是得要有钱才行。那老板则愁眉苦脸地说,既然这样,等头子将那些孩童集中在一起之后,我们再出面。这种人正是所谓的吝啬鬼。
不过,相反的,有时也会有令人衷心高兴的回复。海边大工町有个叫胜吉的木匠师傅,表示可以马上腾出木材堆放场的一个角落盖平房。又说,只要那些孩童一来,他也可以派人煮饭救济他们,有多少人都没关系。茂七一听,仿佛看到了胜吉头上有道光环。
胜吉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不过他在孩提时代,似乎也受过类似这种恩惠。茂七深深觉得,人真的都应该尝一次穷人的辛苦。
改天扭着那些坚持不肯捐款的人的脖子,让他们看看那些孩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让他们亲眼目睹那些孩子所处的环境有多恶劣,他们那双因金钱而混浊的眼睛恐怕没有重见光明的一天——就在茂七如此思索时,发生大案了。
2
龟久桥附近的冬木町,俗称「寺里」的那个地方有座小小的稻荷神社。因为这儿的狐仙表情可怕,茂七侄女小时候每次经过这儿,总是哭哭啼啼不肯往前走。本所深川这一带有很多稻荷神社,为什么独独这里的会令她如此害怕,茂七现在想来还是十分纳闷。不过,似乎不止侄女会害怕,附近的居民也怕这儿的狐仙,听说一到晚上便没有人敢靠近。
在路边讨生活,无家可归的这些孩童,似乎也察觉此事。据说自去年秋天开始,有上自十四、五岁,下至七岁的四、五个孩童,一到晚上便以此为巢。其中也有一名十岁左右的女孩,听说有个醉汉看到那孩子身上的褪色红衣,误以为是狐仙,还引起了一阵骚动。
对无家可归的那些孩童来说,这可怕的稻荷神社似乎是极为舒适的住处。毗邻的蛤町或冬木町、大和町居民,为了镇抚这骇人的狐仙,不但会轮流来清扫,更会供上豆皮寿司或饭团,有时甚至是大福饼。当然,他们都是趁白天的时候来,此时那些孩童都在外头赚钱。等傍晚孩子们回来了,便可以吃供奉狐仙的这些东西。对最担心三餐问题的这些孩童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了。又因四周商家舖子盖得十分紧密,只要进入坊门就可以避风。
附近居民每次看到坊门里的这些孩童便斥责恐吓,那样会遭到稻荷神社惩罚、被狐仙附身,不过,碍于大家都不敢进去,也或许是不想多管闲事,也仅止于此而已。孩子们也十分明白,不会无端做出刺激居民的事,他们只是静静地躲在里面,也因此才相安无事吧。
大绚有五个孩子死在那座寺里稻荷神社——通报此事的,一样是耳尖的系吉。
「那附近闹成一团。大家都说果然受到稻荷神社惩罚了。」
茂七套上草鞋奔了出去。
寺里稻荷神社坊门四周围了两、三圈的人群。女人家用袖子或是掩着脸或是捣着嘴。每个人不是瞪大眼睛就是闭眼念经。
「去叫医生了吗?」茂七大吼,有人回答:「已经去叫高桥的良庵医生了。」
茂七挤过人群来到最前面时,差点窒息。
只有一坪大小的稻荷神社里,叠躺了五个孩子。他们的四周飘散着呕吐物的腐酸味。
这种季节,他们却只穿一件夹衣,而且夹衣满是补丁。赤裸的双脚沾满泥巴。果真如以前所听说的,其中有一名女孩。那女孩躺在最前一面,身上穿着靠近后才勉强看得出是牡丹花纹的红衣,头上插着一把脏污的梳子。
茂七很快把了那女孩的脉。女孩的手不到茂七手腕一半大,而且十分冰冷,没有任何脉息。
茂七又把了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的手一一确认。看似年纪最大的男孩,脸上有很大的刀疤,年约十二岁,他牵着另一个躺在地上约七岁男孩的手,或许是兄弟吧。全都没有脉息,全都冰冷了。但是,最后这个穿着大花条纹、年约十岁的男孩,还有微弱的脉息。
「这孩子还活着!」
茂七抱起孩子让他仰着脸,孩子的眼皮动了一下,露出白眼,他的呼吸既浅且快,鼻翼不停地张合。
「喂,孩子、孩子,振作点,喂!」
茂七大声呼喊,孩子的眼皮又动了一下。他半睁着眼,上翻的黑眼珠顿时掉回眼球的中央,看到了茂七。
「孩于加油,医生马上来。」
茂七抱着他如此说道。不知孩子是不是听到了,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什么。茂七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边,夹杂着呼吸声,可以听到他微弱的声音说:
「……原谅我,原谅我。」
大概他每次偷东西吃险些被抓到,或聚集在此遭到大人斥责时,总是这么说吧;每次看到朝自己走过来的大人时,都会这么说吧。
茂七不禁眼底发热,轻轻摇着那孩子。
「别担心,没有人会骂你。医生马上就来。」
孩子闭上了半睁的眼睛,再怎么摇动他的身体,他都没有反应,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也感受不到气息,他已经断气了。
茂七缓缓环视四周。稻荷神社里的小小神殿前搁着一个白色盘子,可能是用来装小烛台和供品。
茂七握着小孩的手,那手摸起来有点粘糊糊的。
茂七再度看着白色盘子,盘子里沾有像酱油的东西。
3
由于胜吉的热心,孩子们的尸体被运往海边大工町他那儿。胜吉说,可以在他那儿擦拭这些遗体,也愿意替他们举行小小的葬礼。
「晚了一步!头子。」
胜吉垂头丧气地说,一旁的胜吉媳妇低声说「太残忍了」,哭红了双眼。
若是平常,冬木町发生的事,理当由当地町干部负责善后。但是,这回没办法这么做,因此胜吉的好意实在令人感激不尽。
在寺里稻荷神社的这些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非常明显。明显得不用等出诊回来又匆匆忙忙赶到现场的良庵医生说明,茂七一眼就看出来了。
昨天,当这些孩子还在外头赚钱糊口时,有人带了几个豆皮寿司到稻荷神社,供在神殿上。
寿司里掺了毒药。
是老鼠药。这不用良庵说明,茂七光是闻孩子们四周飘散的味道便能推断出来。
送来有毒豆皮寿司的人,并不是针对此地的可怕狐仙。对方知道这些孩子以此为家,也知道他们一定会吃供品,这才故意这么做。而令人气愤的是,那企图成功了。
五个孩子的手上都有点粘糊糊的,地面也掉了许多油豆腐渣和饭粒。
这些孩子,肯定是感情友好,彼此扶持过日。如果有人先回来,或是比较强势,抢先多吃了豆皮寿司,那么没有吃到寿司的孩子绝对不会有事。可是,事情并非如此。尽管不知道当时有几个豆皮寿司,但从盘子的大小来看,应该不多,他们一起分食这些寿司,所以才没有人可以幸免。
不幸的是,昨晚吹着强劲的春季暴风,没有人听到拍打窗子的风声里夹鸡着孩子们痛苦的呻吟声和求救声。
不——茂七心想,或许有人听到了外面的这些声音,却故意听而不闻。
本案的最大嫌疑人是常来参拜这个稻荷神社的附近居民。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假该地町干部之手。
审问极为严峻。
茂七当然也不在话下,连负责本案的本所深川公役同心(注:相当于现代的刑警,同心上面是「与力」,最高长官是町奉行。)也几乎气得头上冒烟。替那些孩童盖救济小屋的事,在公役之中就属这位同心大爷最热心了。
「太无奈了,我真的很无奈!茂七。」
大爷在办事处里不时跺脚地如此大喊。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的人竟会做出这么残酷的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能做出这种连畜牲都不如的事?你告诉我,茂七。」
这位大爷叫加纳新之介,年仅二十三、四岁。去年岁末,当初发给茂七捕吏证的那位本所深川公役里最资深的年长同心伊藤,因病骤逝,上头赶紧派这位年轻人继任。茂七与他并不熟。
茂七十分理解加纳大爷的气愤,也很高兴对方是位会为此气愤的大爷,但是,却也对上头将这种一次杀死五个孩子的大案交给经验尚浅的同心一人全权处理,愕然得说不出话来。老实说,本所深川公役大爷们——不,整个奉行所——大概不太想为无家可归的孩子们着想。只是因为有碍观瞻,而且出现各种怨言,他们才想募款——亦即借花献佛——盖救济小屋敷衍罢了。想到此,茂七的心情十分沉重。
而且,持续审问之后,渐渐发现,在这些居民之中,并没有那种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却还能面不改色的家伙。
茂七起初还半认为,送来毒豆皮寿司的人,或许并不是存心要毒死那些孩子,只是想借由中毒吓跑他们——茂七认为或许这才是真相。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意外酿成大案,真正吓着的应该是下毒的人。这样的话卜只要稍加恐吓,大概很快就可以找出凶手了。
然而,详细了解之后,茂七开始觉得自己那个体贴的看法错了。
良庵说毒豆皮寿司是经过周密计算做成的。检验孩子们的呕吐物,发现毒药的剂量似乎正好足以毒死一个孩子。
「由于现场没有留下豆皮寿司,无法进一步调查。可是,只要一吃进老鼠药,马上就会发生药效,而且这药有苦味,放太多的话,即使是小孩子,也会咬一口就吐出来。尽管只是孩子,但五个人全都吃了下去,所以,我认为那豆皮寿司可能比一般寿司小,一口就能塞进嘴里,而且味道也比较重,就算有点苦也吃不出来……」
茂七也赞同这个看法。再说,即使是淋了一天雨的供品,这些孩子也会拿来吃,就算有点难吃或太硬了,大概也不会计较。
设想得如此周到,然后买毒药做寿司——这真的是出自附近居民之手吗?
他们确实都有工作,尽管有好坏之别,但都有遮风避雨的屋子可住,好歹能过日子。可是,除去这一层,他们其实和稻荷神社里的那些孩子相差无几,过的都是艰苦的日子。他们会觉得那些孩子碍眼,或视而不见,是因为他们没有余力管别人的事,也或许觉得孩子们处境堪怜,而非事不关己,这才反而不忍正视——茂七看着这些战战兢兢面对审问回话的冬木町与蛤町居民:心里开始这么想。
既然这样,那就必须扩大范围搜出这个残酷的凶手。茂七要系吉到大川对面,请那边的捕吏帮忙,并让系吉一家家调查那一带的药草批发商,询问最近有没有人买老鼠药。
这是需要耐性的花工夫差事。药草批发商那里每天都有许多挑担卖药的小贩进出。有些舖子也会零卖给一般人,也有只卖给医生这种好主顾的。尽管老鼠药是剧毒,却也很容易买到手,想要查出结果,只能孜孜不倦地靠双脚四处走访。
另一方面,茂七和权三也开始扩大范围调查案发当天有没有人在寺里稻荷神社看到什么。虽然不是什么高招,但一开始也只能这样。
尽管如此,茂七仍然十分焦急。因为,凶手如果只是偶然选上寺里稻荷神社的这些孩子,而与这地区和居民毫无关联的话,那么情况将会变得很恐怖。
没有人知道那个家伙下次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又选上几个孩子,到处放置有毒食物。
茂七焦急得胃绞痛。
4
案发后的第十天夜里,茂七一个人信步来到富冈桥桥畔巷口那家豆皮寿司摊。由于茂七撒下的网,没有任何收获,每天过得十分焦躁,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便往这边走来。
那是只有老板一人照料的小摊子,没有人知道老板真正的身分,但似乎曾经是武士。连当地的角头梶屋胜藏,见到老板也几乎尿湿裤子,甚至不索取场地费。话虽如此,这豆皮寿司老板不但长得一点都不可怕,身上也没有刺青。
茂七和这老板彼此都眼熟了,这是因为他常来的关系。他对这老板的身分十分感兴趣,基于职业的关系也很想知道他的身分。不过,在这之前,是因为豆皮寿司,而这儿的料理也实在太好吃了,这才成了常客。
一般的豆皮寿司摊不卖汤,但是这儿不但卖汤,也卖烧烤和红烧的东西,有时连甜点都卖,而且便宜,甚至亮着灯卖到深夜。成为熟客的不仅茂七,一到深夜,摊贩四周聚集了一大群人,有打烊回家的二八蔷麦荞麦面小贩,也有巡夜更夫,町大门门卫,或当天收入不错的私娼。
今晚也是。茂七用眼神向老板打招呼,刚好有个看似游手好闲的青年起身走出巷口,茂七在他的座位坐下。
「有一阵子没来了,头子。」老板说道。摆着豆皮寿司台面的另一边,今晚也冒着白白的气。
茂七稍微压低声音说:「因为寺里的那起凶杀案。」
应该比茂七年轻些,额上却刻着深深皱纹的老板,微微皱着眉说:
「太残酷了。」
「是啊。」
老实说,案子发生以来,茂七一直没到老板这儿的原因再清楚不过了。因为茂七t看到豆皮寿司会想起那些孩子。不止这儿,走在街上看到豆皮寿司摊,他会忍不住移开视线。
因此今晚心生到那摊子看看的念头时,茂七起初有点迟疑,后来还是出门了。他认为,看看豆皮寿司也好,然后想起那些孩子,替快要气馁的自己打打气。
「听说是豆皮寿司。」老板说道。茂七无意中扬起眼帘,第一次看到老板的眉眼之间浮现怒气。老板至今从未显露出内心的情感,茂七不禁凝视着老板。
「你也很生气?」
「当然生气。」老板马上回复。「那是我的商品。」
老板回复的同时,递出盛着三个豆皮寿司的小盘子。茂七接过盘子,拿起一杯浓茶。这儿不供应酒,只有茶和白开水。
「今晚还有什么?」
「银鱼鱼板,要吗?」
没听过这种东西。
「是什么东西?」
「你先吃吃看。」
过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一碗不知是什么的白色小东西,乍看之下确实很像形状不一的鱼板,上面淋了很多羹,最上头搁着山葵泥。
吃进嘴里,隐约有鱼鲜味,淡淡的咸,在嘴里像雪一下子溶化了。
「这个好吃。」
「是吗?头子很幸运。那个啊,一次不能做太多。那是最后一碗。」
大概是听到了这句话,后面传来女人的声音:「唉,太无情了。」茂七没回头—大概是私娼,那就没必要吓着她。
「既然叫银鱼鱼板,用的是银鱼吧?」
「是的。如果是一升的银鱼,那就用一升的水浸泡,从早泡到晚,这样水不是会变混浊吗,然后将这水放到锅子里熬煮,再舀起凝固的部分,就是你现在吃的。」
茂七大吃一惊。「那不是很花工夫,再说,你不觉得可惜吗?我一直以为银鱼是淋上两杯醋生吃,这种吃法量也不会太多。一升的话,很贵吧?」
老板嘴角浮现微笑。「当然,你说的没错。不过,我实在不喜欢生吃银鱼。」
「是吗?和我家系吉一样。他说,看到那类似黑点的眼睛,总觉得很可怜。」
「那样说就没完没了了。」老板笑了出来。「鲤鱼、土魠鱼也有眼睛。不过,我就是不敢吃银鱼,那让我活生生觉得,啊,我在吃生物、我在杀生,的确就如系吉先生所说的那样。」
「不过,做成鱼板的话……」
「至少没有眼睛。」
茂七和老板同时笑了出来。茂七甚至暗忖,好久没这么笑了。
或许就是这个时候让心情好了起来,事情才有进展,也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招来好运。数日之后,终于查出寺里杀童案的凶手了。
换个角度看,这也可以说是茂七的功劳。权三更是认为「全是头子的招数奏效」。
茂七要系吉和权三到地盘上的药草批发商那里探问,而且是三天两头便去一次,即使对方觉得烦,也要一再地上门去。这样,或许会让对方想起什么,此外,这边的这种态度,也会经由批发商的嘴巴传到顾客耳里。茂七又要他们尽量凶一点,纠缠不休地探问,如此一来,无论如何,风声一定会传开。
石原町一家和服舖尾张屋的下女阿驹,依照舖子的吩咐,几度去药草批发商舖子买老鼠药,她听到替上头办事的人三番两次且纠缠不休地前去探问,买老鼠药的人里有没有行迹可疑的,或能不能想起买方的长相等等风声,这才战战兢兢来到寺里办事处。而且,她认为自己去买老鼠药的事一旦曝光,必定会慌得没法一路谎称到底,这样一来,尾张屋老板也许会说那全是阿驹一个人的做为,将所有罪行推到她头上,因此才感到害怕。
茂七时而安慰发抖的阿驹,时而斥责她,终于问出了详情。
尾张屋有个独生女,今年十六岁,名叫阿由。她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听说,因为貌美,不断有人来提亲。
然而,这阿由有个怪癖,她很喜欢虐待动物、杀生。
「我从小就是小姐使唤的下女,所以很清楚。」阿驹那瘦削的肩膀直打哆嗉地说道。「即使是尾张屋自己养的金鱼、小猫、小狗,也都活不久,因为通通被小姐杀死了。」
据说,阿由这可怜的怪癖是与生俱来的。尾张屋的人当然忍痛使尽各种方法阻止她,却一点也不管用。
尽管如此,阿由长大了之后,平常从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一点也看不出这个怪癖。偶尔,大约半年一次,她会疯了似地虐待小猫,或喂野狗吃有毒的糯米团子,然后盯着野狗痛苦挣扎地死去——这就是她。但是,她在其他时候大致上是平静的。因此每逢阿由「发作」时,尾张屋首先要做的就是早点让她满足。
「半个月前,就是这种情况。」阿驹无力地说。
阿由的怪癖又犯了,血液开始沸腾,据说她命令阿驹去买老鼠药。
「当小姐发作时,如果不小心违抗她的命令,她便又打又抓,我会受到严厉的处罚。所以我只能听从她的吩咐。」
阿驹又说,尾张屋的人认为,只要这场风暴过去,阿由就会平静下来,让她杀一、两只野狗、野猫,或是麻雀、乌鸦,她应该就可以满足——大家都习惯了这种做法,所以一点都不在意。
没想到,最后竟死了五个孩子……。
「小姐每隔三天都到寺里一位裁缝师傅家学针线活,由我负责接送。小姐也很清楚那个稻荷神社的事。有次,她对我说:『听说这儿一到晚上,会聚集很多像野猫的孩子。』」
阿驹知道,发生凶杀案的前一天,阿由命令厨房的下女做了很多豆皮寿司。
「所以,那些孩子死了,让我吓得要命。」
「那,小姐的反应呢?一口气杀了五个人,她满足了吗?」
「是。目前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大概可以再撑半年。」
茂七边听阿驹说边暗忖,阿由那女孩的脑袋到底怎么了?
这世上,有像摊贩老板和系吉那般,只因像黑点般的小小眼睛看着自己,便连银鱼都不敢吃。但是,却也有那种杀了五个小孩,竟能若无其事地吃饭、学技艺并高枕而眠……。
茂七突然想到一件令人背脊发凉的事。
在阿由这女孩的眼里,躲躲藏藏住在寺里稻荷神社的那些孩子,是不是和泡在两杯醋里仍活蹦乱跳的银鱼没两样?即使他们凝视着阿由,或阿由看着他们时,阿由的感觉,是不是就和我对银鱼用黑点般的眼睛看着我时的感觉一样?
所以才能无动于衷地吞下那些活生生的银鱼。
阿驹回去后,权三问道:「头子,您打算怎样做?」
茂七很想让阿由被绑在十字架上受刺杀之刑,但是,这回的案子,这样做的可能性大概不大。
石原町尾张屋是分家。嫡系舖子位于通町中央,赚钱像用耙子耙似的。奉行所有不少公役正是自这种大商人手中通融金钱。这样一来,即使案子公诸于世,对方顶多也是送钱过来加以要胁,再叫茂七私下解决。本所深川的公役大爷们,除了加纳新之介之外,大概也会屈服于贿赂吧。
既然如此……。茂七突然起身说道:「权三,跟我走。」
「是。」权三双眼炯然有神。「去尾张屋吗?」
茂七微微一笑。「曾是舖子人的你,应该最清楚恐吓舖子人的窍门。」
这次到底要向尾张屋敲诈多少,才够往后的四、五年里让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吃、穿、住,并且有足够剩余的钱……可以托海边大工町的胜吉再盖一栋房子。
当然,也要让尾张屋彻底明白,必须禁止阿由做那种事,要是再有这种事发生,可就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了。这种虚声恫吓,当捕吏的最擅长了。
「走吧。」茂七说道。
五个孩子被杀后不到一年,寺里的可怕稻荷神社旁,盖了座小小的地藏堂。瓦檐下,并肩排列五尊较小的地藏菩萨。
这座地藏堂是寺里及蛤町那一带的居民募款兴盖的,没花尾张屋一文钱。
与一旁的稻荷神社不同的是,没有人会怕这座地藏堂。不过,好像有传言,每逢刮大风的夜晚,这儿会传出孩子的笑声。
另外,这事与旁人无关,仅有回向院茂七的头子娘觉得怪,那就是,寺里发生命案之后,茂七头子不再吃两杯醋活银鱼了。无论谁劝他吃,据说他总是拒绝,说是只有这个他不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