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向院茂七住的两层楼房子,有个一丁点大的院子。今年那院子的柿树第一次结果子。
茂七和头子娘住进这房子以来,前后已十五年。听说柿树是前任房客种的,茂七夫妇搬来时,虽还只是茂七头部那般高,但枝叶繁茂,颇有柿树的架势。茂七当时认为,照这样看来,两、三年后也许就会结果子,内心相当期待。
没想到,这柿树岁岁年年愈长愈高,高到必须抬头仰望的程度,但是树干却十分细弱,叶子也比别人家的柿树稀疏。不知是土质不好,还是日照不佳,总之,到了第十个年头,茂七也死心了,认为这柿树大概不会结果。
就这样,在第十五年的今年,枝上竟垂挂着青柿子。俗话说,桃栗三年柿八年,这柿树花了将近一般柿树两倍的年岁,总算「长大成人」。
「原来这家伙是个非常晚熟的柿子。」
「不过,肯定很甜。」
茂七夫妇每天早晚都这么仰望着柿树。
今年秋天,茂七手边无风无浪,一直过得很太平。捕吏这行,有时会有这种情况,老实说,闲得很。
正如大部分的捕吏,茂七家的头子娘也有自己的活儿。她年轻时便以裁缝为生,而现在也正忙着裁缝。尤其在单衣换夹衣前的秋天这时,是裁缝活儿最多的时期。自然而然地,在家无所事事的茂七头子,只能听从头子娘吩咐,乖乖帮忙缠线板儿、拆绷线,或帮忙碌的头子娘汲水打扫,将炉子搬到院子烤秋刀鱼等等,全然一派隐居的模样。
不过,这种优闲的生活,茂七也有点腻了。因此,才会把那些平时充耳不闻的头子娘工作时随口说说的街谈巷议惦记在心头。
2
「通灵和尚?」
头子娘坐在舖满榻榻米房的绸缎大海中央,歪着头忖度主顾送来的淡紫色鲨鱼皮花纹布匹到底要配什么上半身和下摆里子。茂七盘腿坐在头子娘工作房门槛边,背倚着柱子,时而对头子娘的配色奚落几句。
之后便突然冒出通灵和尚的话题。正确地说,头子娘是这么说的:「唉,这配色,跟前回上总屋老板娘在通灵童子出来时穿的一样。」
茂七将背离开柱子探出身来。
「那是什么?」
「这个嘛。」头子娘用深紫色下摆里子搭配鲨鱼皮花纹布匹。「这个虽然比较妥当,可是很无趣吧?首先太花了。上总屋老板娘喜欢年轻的装扮……」
上总屋是深川西町一家针线大批发商,头子娘总是在那儿采买针线,上总屋老板娘也是头子娘的好主顾之一,可是,真不知她会在背后说些什么话。
「我说的不是衣服,是那个什么通灵和尚。」
「哎呀。」头子娘笑道。「我说了吗?」
「说了。是哪家寺院出现灵验的和尚吗?」
头子娘边笑边摇头说:「不是。说是和尚,其实不是寺院的和尚,是孩子,孩子。」
「是男孩子的那个童子(注:「和尚」和「童子」发音一样,日文都是「坊主」。)?」
「是啊。前些天我不是送振袖(注:未婚女子穿的衣袖垂至下摆的和服。)到上总屋吗?」
听说上总屋的独生女预定在今年秋天相亲,所以托头子娘缝制新衣。
「我记得是那种令人吓一跳的歌舞伎花纹吧。」
「是啊,那时真是伤透了脑筋。」
现在令头子娘歪着头苦恼的也是这类布匹,托头子娘缝制衣服的有钱人主顾,大抵会带着和服舖的人来。擅于接待客人的掌柜,让小学徒扛着一大堆布匹,然后在榻榻米房摊开来,从衣服到里子、腰带、外褂等等,一开始便选定布匹。当客人做不了决定,便由头子娘来决断,和服舖也会留下几匹备用的布匹给头子娘。和服舖大概是因为对方是回向院茂七的头子娘,才敢放心地仅以一张字据便留下东西吧。
上次上总屋托头子娘缝制的振袖也是如此,上总屋的独生女就和服舖扛来的布匹挑中绛紫色底菊寿染。那是仿傚上个时代歌舞伎戏子第二代濑川菊之丞的名气,最近开始流行的花纹,交互染出菊花和「寿」字,一看就知道是华美的花纹。
「那花纹啊,的确一直在流行,但现在通常用在腰带上。真是的,染成布匹的人有脸卖,买的人也真有脸买。」
上总屋的女儿美得引人注目,身材又高大,非常适合华美的穿着,女儿说一定要这个,和服舖的人也搓着手推荐,母亲则是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结果伤脑筋的是头子娘。那么花的布,到底要搭配什么腰带和里子?
「结果啊,还好其他配色选了朴素的,缝出一套很不错的衣服。」头子娘继续说道。「我送衣服过去时,也不会觉得心情沉重。反正上总屋的小姐本来就喜欢浮华的打扮。何况,跟人家较劲穿着是她的兴趣。这点很可能遗传自母亲。」
然而,头子娘在厨房后门叫喊了许久,上总屋却毫无反应。头子娘在地板沿探身朝里面喊了好几次,问了好不容易才出来的下女到底怎么回事,下女说,老板娘和小姐已完全忘了衣服的事。
「正是因为那个通灵童子。」
托头子娘缝制衣服是梅雨季刚结束那时,据说之后没多久,上总屋宅子频频有鬼火四窜的情形,烧焦榻榻米或格子纸窗什么的,闹得很凶。
茂七哼哼地嗤之以鼻,头子娘不禁笑了出来。
「你啊,只要商家发生什么灵异的事,总是说十之八九是佣工干的好事。」
「而且,会发生这种灵异的商家,对佣工都很严苛。」
受雇者——尤其是商家佣工之类的,主人一家通常握有生杀大权,佣工则是受了任何苦都无法吭声。他们虽然表面上服从主人,但心是不受管的。佣工有时会故意毁坏主人家的东西,借此发泄长年积压在胸中的郁愤。当然,说是「故意」,其实并非当事人明知故犯,而是不自觉地就会这么做。
也因此,对商家发生小火灾或小窃案,茂七总是尽量不吹毛求疵地追究。尽管茂七根本不相信那种事,但有时也会告诉对方,可能是什么附身之类的。为了祛除那个东西,最好多多积德,规规矩矩做生意,对底下人厚道一点——茂七总是把事情往这里说。
「所以我也认为,啊,上总屋终于也出现鬼火了,我常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那些佣工非常怨恨他们嘛!」头子娘继续说。茂七嗯嗯地点头。上总屋是家宁愿让女儿与人较劲服装当消遣,也不愿让下女一天吃两顿饭的商家。这事还颇为出名。
「可是,上总屋却大惊小怪,诡什么会闹鬼火一定是什么东西在作祟。不但叫来和尚也请来巫师……」
然而,用尽各种方法,仍旧没有将鬼火平息。
「结果,正当他们束手无策时,小姐不知从哪里听来,说深川有个感应很强的童子,时常帮人驱邪,帮人找回遗失的东西,甚至可以断言他人的寿命,名声非常好。所以他们马上请那童子过去。」
「那小鬼叫什么名字?」
「日道。」
「啊?」
大家都称他日道大人。尽管我只瞧了一眼,但也看到他那全身白色的装束,是个还不到十岁的男孩。父母陪在一旁,呵护得像个千金小姐似的。」
茂七沉吟了一声,再次将手环抱在胸前。他对这事不大满意。
「那个叫日道的小鬼,他们拿多少相面费?」
「又不是算命的,不能说是相面费吧,这个嘛……」头子娘歪着脖子。「我没问那么详细,不过应该不是一两二两,反正跳神的本来就很贵。」
茂七静静地点头。整件事听起来令人很不快。看来或许到上总屋露个脸比较好。
茂七突然想抽烟,起身离开头子娘的工作房。由于要保管和服舖留下的布匹,况且做的又是缝制衣服的工作,榻榻米房里严禁抽烟。
茂七一只手握着烟管来到院子,仰头一看,枝上的柿子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长在最顶端的果子,跟喝醉了的人一样——满脸通红。
当天夜里。
头子娘说要熬夜赶工,茂七决定前往富冈桥桥畔。他打算去喝一杯,顺便帮头子娘买豆皮寿司。
大约十个月前,深川富冈桥桥畔出现豆皮寿司摊。老板身分不详,年龄与茂七相仿,单独一个人照料摊子,不仅卖豆皮寿司,也卖汤、烤鱼等,而且味道好得连料理舖都远远不及。
这摊子的唯一缺点是不卖酒。不过,今年春天开始,有个叫猪助的挑担卖洒老人在豆皮寿司摊旁做起生意,这缺点自然也就没了。茂七对这位之前似乎是武士——而且搞不好阶级相当高——的老板十分感兴趣,早就常来光顾了,加上现在又有酒喝,已经是常客了。
此外,每当茂七因公务烦恼不堪时,这老板随口的喃喃自语,时常令茂七恍然大悟。又,这摊贩在这附近已经出了名,生意好得,无论茂七何时去,长板凳上总是坐满了人,因此町内的街谈巷议或风声都聚集在此,这对茂七来说也很有帮助。老实说,今晚茂七正是认为老板或许知道关于「日道」那小鬼的传闻,才兴起过来一趟的念头。
摊贩位于富冈桥桥畔往北走几步再右转的巷口,上面挂了个与豆皮寿司颜色近似的粉红挂灯。今晚是皎洁的满月,即使没有灯笼也能看清楚脚下,茂七双手揣在袖口,信步往摊贩的方向走去。
但是今晚却不见亮光。
由于今晚有点风,本以为或许摆在巷子底,挨近一看,依旧不见亮光,也看不到任何人。当然也不见长板凳,再看看附近的地面,完全没有炊煮的痕迹,也没有水痕。大概单独一个老人做不成生意,所以也不见猪助的影子。
(今晚休息了……)
认识老板以来,从未有过这种情况。茂七虽是常客,但并不是固定在什么日子来,他总是心血来潮时信步晃了过来。尽管如此,却从未碰上摊贩休息。
茂七心想,难道发生了什么事?脑子里同时浮现梶屋胜藏那张脸。
梶屋是黑江町一家租船旅馆的名字,但其实是当地地痞的巢穴,人称老板为「濑户胜藏」。对茂七来说,他有如怀里的双刀剑;有时很方便,但终究是危险的。
不过,最近这把双刀剑,只要与豆皮寿司老板有牵扯的,在某种意义上,总像扎针似地刺激着茂七。向深川这一带的大小商人索取场地费为生的梶屋那伙人,竟然只对这豆皮寿司老板不敢动手。曾有一次,有个跑腿的手下,被这老板打得落荒而逃,胜藏也没打算报这个仇。
不仅如此,今年春天鲣鱼刚上市时,茂七在这摊子看到躲在暗处盯着老板的胜藏身影。当时胜藏一副想打架的眼神,身子两侧握紧拳头,却文风不动,僵着身子呆立在暗夜里。
尽管有着各种疑问,但今晚喝不到酒实在很遗憾。茂七摇了一下头,边想着头子娘的消夜该怎么办边转身离去。
3
翌日,吃过完早饭,茂七马上前往北森下町的极乐澡堂。茂七的一个手下系吉在这澡堂工作。
系吉是个才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平时几乎与住宿佣工无异,都住在茂七家。但碰到眼下这种闲暇时期,系吉自己似乎不好意思无所事事地过日子。也不知他从哪儿找到门路,最近发现了这家极乐澡堂,说是闲暇时要在这儿工作。
「澡堂的话,烧水啦、砍柴啦,要做的事很多吧?所有起居都在男澡堂二楼的话,也不需要再找睡觉的地方,再说,对公务也有帮助。」
澡堂的确是町内消息流通的地方。尤其男澡堂二楼是开放的游乐场所,不分身分阶级,常有许多人进出。茂七探问了一下,结果极乐澡堂似乎也希望系吉过去露露脸,大概是把系吉当保镖吧。
如此这般,当茂七信步来到澡堂时,系吉正躺在男澡堂二楼读插画小说。八丁渠的大爷们早上来洗过澡后,此刻正是清闲的时候。
「你怎么在读妇孺之辈的东西?」
茂七开口说道,系吉嘿嘿傻笑地起身。「咦,头子,怎么这个时候来?」
茂七先说明不是急事,接着说出日道的事。他认为耳尖的系吉也许会听到什么消息。
「啊,那个啊,」系吉双眼闪着光。「大家都说非常厉害。」
「哪里厉害?」
「那个日道是御船藏后面一家五谷批发商三好屋的儿子,应该只有十岁左右。」
「嗯,我家老伴儿也这样说。」
「其实他叫长助,三岁左右开始说些怪话,他的父母也吓了一跳,最后才帮他取日道这个名字。」
「全身白色装束的事是真的假的?」
系吉吃吃笑道:「大概是开始收费帮人驱邪或寻找失物时才那样打扮。那也可以说是类似戏子的舞台服装吧。」
茂七环视四周,将烟草盆拉到眼前,从怀里取出烟管。烟草盆清得很干净,不见半点烟灰。这大概也是系吉的工作。
「他的父母为什么吓一跳?日道那个小鬼到底做出什么惊人的把戏,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系吉换了个坐姿,像说开场白的卖报小贩,比手画脚开始说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后,他可以在半年前就说中当年红豆、大豆的收成。」
不愧是五谷批发商的儿子。
「问他为什么知道,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知道。他又说可以知道十天后的天气,而且,也真的说中了。」
茂七呼地吐出一口烟。「应该是偶然的吧?」
「听说他连傍晚的阵雨和打雷都说中了。对了、对了,大约三年前,浅草寺山门附近的行道树不是被雷击吗,听说日道也说中了。他在前一天吃中饭的时候说,明天傍晚浅草寺的行道树自大门算起的第四棵樱花会被雷击。」
茂七苦笑地说:「还有呢?」
系吉突然伸出指头说:「这个厉害,他可以让火钳弯曲。」
「那个相扑的人都会吧?」
「不是用力弄弯,而是用指尖抚摩而已,就像这样……结果火钳就软绵绵地弯了下来。」
「驱邪的事呢?」
「和三好屋有生意往来的舖子老板娘被狐狸附身,家人把她关进榻榻米房,结果他花了一个晚上做法就把她治好了。」
「遗失的东西呢?」
系吉愈说愈起劲。「某将军直属部下的旗本宅邪,遗失了一副传家宝挂轴。因是家门危急存亡的重大事,却怎么也找不到。」
「嗯,嗯。」
「对方听说了日道的传闻,便不假思索地托他寻找,结果就只是年轻夫人换了收藏的地方却忘了而已。尽管如此,听说日道一进屋内,就直直走到那地方指了出来,就在壁橱里的上方。这事还有个后续,这位夫人本来是庶民出身,是个家产富裕的商家女儿,她先成为这旗本家亲戚的养女,然后再嫁进来。」
武士要娶庶民媳妇时,通常会先依此行事。由于那女子一度先成为养女,所以便算是武家女儿了。
「那旗本家本来就过得很拮据,应该是看中嫁妆才娶商家的女儿。可是,这次的传家宝事件,老隐居非常生气,说是把比性命还重要的传家宝塞进壁橱上方成何体统?结果夫人因此被休了。对方还说,没被斩死算是幸运。夫人就那样两手空空地被赶了出来。大家都说,那对年轻夫妻感情很好,实在可怜。」
茂七把玩着烟管,缓缓地点头。系吉眼尖地说:
「头子,您讨厌日道那种人吧?」
「总觉得看不顺眼。」
「可是,刚刚说的那个被狐狸附身的老板娘就是因为他才得救。」
「那个日道,收费很高吧?」
「现在三好屋把生意都交给掌柜照料,父母两人都陪在日道身边。他们明明才刚继承没多久,话虽如此,也没听说舖子逐渐衰败。日道总是穿得一身白,身上找不到半点脏污,听说到哪里都坐轿子,看来确实很赚钱。」
茂七益发觉得不快。他敲掉烟灰,边收拾烟管边对系吉说:「这阵子,你多留意日道的消息。对方还是个小鬼,在背后操纵的应该是他的父母。如果有日道失手的消息,或有人受骗什么的,你能不能帮我问出详情?」
系吉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茂七又吩咐系吉偶尔回家吃饭,这才下楼。
茂七离开极乐澡堂朝河道方向走去,来到北桥前,右边传来「头子、头子」的喊叫声,是权三。他便服的下摆随着步伐翻飞,正快步往这边来。
「问了头子娘,说您到系吉那儿。」
权三也是茂七的手下,但年龄已四十出头,以前是大舖子的佣工,现在在茂七住居旁的大杂院租屋,过着无拘无束的单身生活。这权三不但会算盘也能记帐,擅于待人处世,大杂院管理人非常仰赖他,公务闲暇之时,便帮管理人的忙,贴补家用。
「怎么了?」
「是凶杀案。」权三简短地回答。「龟久桥一旁的租船旅馆里有个男人被杀了。那旅馆字号是杨流,希望私了,老板娘疯了似地在找头子。」
龟久桥是仙台渠上的桥,位于北森下町稍南的地方。茂七转过身,与权三并肩同行。
「虽然同情对方,但凶杀案可不能私了。不找出凶手不行啊。」
「这个,」权三以天生和乐的声音说道。「凶手已经缚手就擒了。」
茂七不禁停住脚步。「什么?」
「简单地说,凶手杀人之后,自己下楼到帐房,说他刚刚杀了人。据说,之后便一直乖乖在那里等着。」
过了龟久桥就是大和町,租船旅馆「杨流」便位于町内一隅;面向河道,以及四周环绕着两层楼高的细长柳树,不知这是否就是旅馆字号的由来。新绿时的这些柳树应该很美,但枯叶飘落的这个季节,茂七觉得,仿佛看到惊慌失措、面无血色的幽灵,很是扫兴。
杨流老板娘是个眼睛炯炯有神看似好胜的娇小女人,年约四十出头,声音却尖锐得与年龄不相称,一见到茂七便滔滔不绝。
「拜托您了,头子啊,我们要是卷入这种事,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我背着债,丈夫又行踪不明……」
茂七举起双手安抚老板娘,然后问:「死者和凶手在哪里?」
「二楼。上楼后右边最前面的榻榻米房,那是我们这儿最好的房间,才刚新换榻榻米……」
老板娘似乎一逮到机会就要抱怨。
「还有谁在里面?」
「我们的一个船夫正看着。虽然没有逃走的样子,但总是不放心。暂时用腰带绑住他的手,他并不抵抗,只是闭上眼睛垂着头,动也不动。」
茂七才跨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便催促着权三,要权三先上去。权三也动作熟练地不发出脚步声上楼。
「这儿没有别的楼梯吗?」
「是的,没有。」
「那,暂时应该没问题。老板娘,我先问你一些事,被杀的客人是谁?」
老板娘顿时双唇紧闭,正打算说「不知道」,茂七笑着打断她:
「我虽是第一次踏进这儿,但也听过风声,杨流不是陌生客人随便进得去的地方。至少,老板娘,你应该认识死者或凶手吧。」
老板娘垂下眼睛。她微微皱着眉舔着嘴唇,呼了一口气地说:
「反正说谎也没用。是的,我认识,是万屋的清次郎先生。」
「万屋?」
「猿江神社附近一家梳妆杂货批发商。清次郎先生是那儿的伙计,大概很会做生意,老板好像很器重他。」
不过是个伙计,竟敢在白天离开舖子跑到租船旅馆!的确,他若不是非常讨老板的欢心,就是极为厚脸皮,否则不可能这样。
「他第一次来?」
「不,今天是第四次。」
「每次都在这个时候?」
「是的,大致上是这样。」
「他都找同一个女人?」
老板娘微微一笑。「每次都是同一个。」
「那,是那个女人杀了清次郎?」
结果,老板娘睁大双眼。「不是,杀死清次郎的不是女人。」
「不是女人?那,是男人?」
「难不成还有别的?」
「只有两人在房里?」
「是。」
老板娘稍稍镇定下来后,她说:
「清次郎先生今天带他哥哥来。」
「是兄弟……」
老板娘点头说:「清次郎先生是川越人。由于他是次男,所以双亲送他到江户做事,由哥哥继承家业。我曾听他说,反正是贫农,到江户做事反而比较好。」
「这么说来,是穷哥哥到江户来找弟弟?」
「大概吧。那个哥哥,穿着打扮很寒酸,连发髻好像都泡到泥水了。」
喔,真讨厌——老板娘抖着全身,这么说道。在江户租船旅馆老板娘的眼里,或许近郊的农民都是这副德性。
接下来的问本人比较省事。茂七两步并一步地上楼。命案现场的房间纸门敞开着,从走廊便能看得一清二楚。权三坐在门口,年轻船夫靠在窗口,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榻榻米房中央,有个整整齐齐穿着外褂、梳着商人发髻的男子坐在地上,上半身趴在矮桌上,此时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和背,但往前伸出的双手手指弯曲得像在抠桌子,可见他临死前很痛苦。
有个东西吸引了茂七的目光;尸体旁有个盒盖脱落打翻的盒子,似乎是点心盒。里面的东西散落在榻榻米上,是颜色和形状各异的点心。
茂七一移开视线,便看到杀死弟弟的那个哥哥,他坐在壁柜纸门前伸出双脚,双手反绑在后,垂着头紧闭双眼。权三静静地向茂七点头。
茂七向年轻船夫致谢后,让他离开房间。待关上了纸门,茂七挨近男人身边蹲下,视线与对方齐高,茂七喊道:
「喂,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睁开眼睛。是双混浊、毫无生气的眼睛。
「我是这里的捕吏,叫茂七。听到你在这儿杀死自己弟弟的消息才赶来。这死者,真的是你弟第、万屋的伙计清次郎吗?」
男人缓缓地晃动脖子点头。
「听说你是清次郎的哥哥,从川越来找你弟弟。你们约好在这儿见面的吗?」
对方再度点头。果然如老板娘所说,身上衣服和细筒裤都十分肮脏而且快磨破了,脖子上挂的手巾一端也破破烂烂的,身上有一股臭味。
「你叫什么名字?」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张开干燥的嘴唇,好不容易才回答:「朝太郎。」
「是你杀死你弟弟的吗?」
「是。」
「之后,你告诉老板娘说你杀了人?」
「是。」
「为什么杀死弟弟?」
朝太郎的眼珠子缓缓地往旁游动,一副很吃力地晃动脖子摇着头。
「你不想说?」
朝太郎点头,接着说:「是我杀死的,请不要问我原因。是我杀死的,请把我抓走。」
他的语气,像面棍撖过那般,没有抑扬顿挫。茂七往前稍微挪动膝盖。
「这不行。你为什么杀死你弟弟,如果没有查出原因,没法结案。验尸公役大概马上就会赶来。他们不会像我这样好声好气地问你。趁现在说出来,对你比较好。」
朝太郎看似充耳不闻,视线涣散地望着下方,不断梦呓般地说道:
「是我杀死的,请把我抓走。」
此时,楼下传来女人的吵闹声。老板娘好像与人争辩。茂七向权三示意,权三站起身走往楼梯,但立即又传来轻轻上楼的脚步声,权三倒退着回到榻榻米房。
有个年轻女子一副要撞倒权三似地冲进榻榻米房。茂七起初不知她是谁。女子身穿黑衣领麻叶几何花纹窄袖服,下摆露出华丽的京友禅染内裙。茂七暗忖这真是个时髦的姑娘时,她张大嘴巴:
「清次郎先生!」
然后扑向趴在桌上的男子。茂七一听这个声音,立即察觉她是上总屋的女儿阿铃。
「你不是上总屋的小姐吗?」
你为什么来这儿,茂七边说边挨近她时,就这一眨眼的工夫,朝太郎迅速起身。直至方才为止动作笨拙得像头牛的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向窗口。
那动作快得连让人暗叫「糟了」的时间都没有。权三比茂七先一步冲上前想抓住他的袖子,但薄薄的衣服只轻轻地飞舞了一下,权三抓了个空。
「不是兄弟的话,该有多好。」
朝太郎朝着窗外半空如此咆哮,自敞开的窗口一跃而下。前方柳叶摇曳,飞往秋阳的朝太郎身影,清晰地在茂七眼底留下了黑影。
外面传来沉重的咚一声。
茂七奔至窗口。本以为只是两层楼高,未必会摔死人,但看了一眼,便知道没救了。或许朝太郎是头部先落地,脖子扭成了活人不可能有的局度,眼神与刚才一样呆滞地望着茂七。
奔下楼的权三,跪在朝太郎身边,马上仰着脸摇头示意没救了。
阿铃在茂七身旁哇地放声大哭。
4
杨流发生的凶杀案,最后正如老板娘所愿,私了了。说是朝太郎逼弟弟一起自杀也不为过,只是时间一前一后罢了。
泪如雨下的上总屋阿铃停止了哭泣,对茂七的讯问俐落地回答。既然是个用尽各种工夫热衷打扮的女孩,脑袋当然也聪明。
「这么说来,清次郎是你今年秋天准备相亲的对象?」
阿铃用力点头。「我听阿爸和阿母提起时,心想要等到相亲那一天太久了……偷偷跑去万屋见他。」
所幸清次郎也中意阿铃,两人开始幽会。
「反正我们迟早会结婚。」阿铃非常坦率。「我认为没有必要一本正经地装成乖女孩等相亲那天的来临。清次郎先生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在外面跑,还算可以常常见面。」
据说当初来向阿铃提亲的是万屋的老板。清次郎是所有佣工里最优秀的,很早就崭露头角。可是,万屋已经有个可以继承家业的好儿子。于是老板夫妻俩打算栽培清次郎,之后让他入赘到别家,不然就让他另立门户。
「万屋老板和我阿爸是生意上的伙伴,交情很好,所以他来商量让我当夫婿的事……」
对阿铃来说,她会对对方感到好奇,也是人之常情。总之,她是个活泼的姑娘,只要她中意对方,不可能默不作声忸忸怩怩与对方保持距离。或许阿铃认为,在众人安排的相亲席上,边向早已有亲密关系的对方使眼色,边装模作样温顺地坐在母亲身边,也很有趣。
「不过,现在我总算恍然大悟了。」茂七说道。「我一直认为,不管再怎么活泼,相亲席上贸然穿着歌舞伎花纹衣服,未免太不像话了。你托我老伴儿缝制衣服时,我心想,万一对方拒绝,你不是会很难堪吗?不过,那是因为你知道清次郎理解你这个嗜好,才那么大胆的吧。」
阿铃边点头边擦泪。
「你听清次郎说过他老家或哥哥的事吗?」
「一点点而已。他告诉我,他哥哥来信,说近日会来找他。」
「他也说了今天约在杨流吗?」
「是的。头子,您看到房里撒落一地的点心吗?」
「啊,看到了。那是土产?」
「是的。清次郎先生说要给哥哥带回去,托我买来的。我算好时间,在杨流前等他们。结果清次郎先生和他哥哥同时来了……我在杨流前河道那儿打了招呼。」
「之后你把点心盒交给他?」
「是的。我也很想进去,但清次郎先生说,这是家里见不得人的事,叫我别进去,所以给了他点心盒,我就回去了。」
「你觉得他哥哥怎样?」
阿铃不大想回答,只是几次歪了歪头,就是不说话。
「算了。」茂七说道。他心想,阿铃大概会和杨流老板娘说的一样。尽管是在同一个家庭出生,但是清次郎已经完全成了江户人,相较之下,对阿铃来说,朝太郎只是个来自陌生地方的异族人,而且,那异族人边走边散发着江户人不熟悉的穷酸味。
「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就好,清次郎有没有说他哥哥为什么来江户,还是他什么都没说?」
阿铃咬着红唇。「他说来向他讨……」
「讨钱吗?」
「是的。今年夏天,他哥哥的田因为稻瘟没有收成,家里连吃的都没有。但是清次郎先生仍只是个佣工,他抱怨说,根本没钱可以借哥哥。」
阿铃微微歪着头,大概是在回想清次郎说过的话,不料她的眼睛又湿润了。
「清次郎先生曾说,他从小就与哥哥感情不好。说他总是摆出哥哥的臭架子,视他为眼中钉。有次他哥哥骂他是米虫,他气得甚至殴打他哥哥。他又说,所谓哥哥,应该是即使自己一个人忍耐也要照顾弟弟,吃的东西不够,自己忍着不吃,分给底下的弟弟吃,没衣服可穿,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弟弟穿,这才有资格摆哥哥的架子。但他哥哥完全不是这样,只是仗着比较早出生,能继承父业而逞威。」
因是片面之词,也就不能照单全收。朝太郎大概也有话要说吧。不过,茂七心想,在家被视为米虫,像被赶出来似地到了江户的清次郎,内心确实对家里和哥哥充满了无法磨灭的怨恨和不满吧。
茂七看着脚边,想了又想。散落在榻榻米的这些点心……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清次郎对朝太郎的讽刺?还是,清次郎已经完完全全成了生活宽裕的江户舖子伙计,所以没想到那些点心看在三餐不继的哥哥眼里会做何感想?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让朝太郎萌生不惜勒住弟弟脖子的强烈愤怒呢?是讽刺?还是粗心大意?
茂七向阿铃致谢,途她出门。他吩咐权三送她回家。
「那衣服白白浪费了。」阿铃站起身,低声自语。
「下次还有机会。」
「在清次郎先生的葬礼,我就为他穿上那件衣服吧。那人每次见到我穿那种华丽的衣服都很高兴。」
事情发生在数日之后。
好久不到茂七家的系吉,带来令人意外的消息。他说,租船旅馆杨流请日道去驱。
「听说是驱凶杀案的邪。」
茂七带着系吉赶往杨流。抵达时,驱邪仪式已经结束。老板娘正深深鞠着躬送一身白色装束的日道离去,日道夹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父母之间,正要坐进轿子。
「喂,日道。」
茂七在对街大声呼喊。日道正要放下轿帘子,听到有人直呼他的名字,面露惊讶地猛然回头。
「请问你是哪位?」
他一副道貌岸然地问道。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怎么看都不像是五谷批发商十岁左右的小鬼头。随侍两侧的父母,也是一副严厉的眼神朝这边瞪视。
「我是负责本所深川一带的捕吏,叫茂七。」
日道直视着茂七,他的父亲则是隔着轿子问:
「捕吏之辈的找日道大人有什么事?」
「日道大人?那不是你儿子吗?」
茂七冷笑道,杨流老板娘脸色发青地说:
「头子,日道大人是来祓除我们的厄因缘,请您不要失礼了。」
茂七不理会他们,只针对日道——一个十岁少年——说话。
「听说你具有灵力,既然这样,你应该知道杨流那榻榻米房里为什么会发生凶杀案吧?」
日道有点目中无人地扬起下巴。
「有个男人从背后用手勒住另一个男人的脖子。」
这点小事,验尸公役早查出来了。
「你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吗?」
日道一副茂七要他在白天指出月亮的位置似地有点不知所措。
「那个榻榻米房,飘荡着一股憎恨之气。」日道说道。他的口气比刚才客气,这显示他有些畏缩。
「你知道是什么样的憎恨吗?」
日道益发显得困惑。母亲立即挨近护着他,准备将日道推进轿子。
「没必要管那些事。日道大人只是来祛除邪气而已。」
「不知人心的小鬼,怎么可能知道有什么邪气?」茂七笃定地说。
朝太郎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情感杀死清次郎?在三餐不继的农民眼中,又是如何看待江户姑娘阿铃那身华服?因三餐没有着落而来拜托弟弟的哥哥,听到弟弟嘴巴上说没钱可借,却递出怎么看都不像食物的精致点心,让哥哥当土产,朝太郎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情感看着这样的弟弟?
(不是兄弟的话,该有多好。)
一个年仅十岁的小鬼要是明白这种情感,怎么教人受得了?
「走吧。」
在母亲的催促下,日道坐进轿子,一行人肃穆前行。后面的轿夫走了几步之后回头望了茂七一眼。
「头子,」系吉战战兢兢地说道。「您没事吧?我觉得好像也没必要发火。看他那样子,不就只是个孩子吗?」
正因为是孩子,反倒棘手,茂七心想。
「以后你继续注意日道的动静。」
茂七看着渐行渐远的轿子低声说道。
当天晚上,茂七再度前往富冈桥桥畔。今晚摊子出来了。
「前些天你是不是休息了?」
茂七边打招呼边坐在摊子前,老板那如常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怪异的微笑恭恭敬敬打躬。
「让头子白跑一趟了?真对不起。我去学一点东西。」
「学东西?」
「是的。去学做甜点。」
今晚猪助也在一旁卖酒。他虽半打着盹儿,客人一喊仍不忘取出量酒器。老板斜眼看着猪助地说:
「自从这儿卖酒之后,不会喝酒的客人说想要吃些甜点。不过,也没那么巧可以找到卖甜点的挑担小贩。干脆自己来。」
「到哪里学的?」
老板含糊其词地说:「多少有点门路。」
那晚,茂七以正肥美的秋刀鱼当下酒菜,慢条斯理地喝着酒。带了豆皮寿司当消夜,然后喝杯浓茶。
「尝一尝老板的甜点吧。」
老板说正在学着,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端出像羊羹又像果冻的淡绛紫色的东西。
茂七吃了一口,微甜,熟悉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这是……」
「是柿子。我叫它柿羊羹。」
非常好吃。虽然柿子应该生吃比较好吃,但这个也有它的风味。
「羊羹只是取其名,其实做法完全不一样。」
「在家能不能做?我家院子的柿树结果了,正等着它成熟。」
老板皱着眉头笑笑地说:「用那种柿子做甜点太可惜了。这不会马上坏,带一些回去,当做是向上次让头子白跑一赵趟赔不是,给头子娘吃。」
茂七感到很高兴,说了种种关于院子那株柿树的事,老板原本是静静地听着,后来开口说:
「除了花木,院子有果树,真的很有趣。以前,我住的宅……我家,也有一株高大的次郎柿树,附近的孩子常来摘柿子。」
茂七察觉老板其实要说的是「我住的宅邱」而非「我家」。
「有叫次郎柿树的?」
「有。味道比较甜,非常好吃。」
「那有没有太郎柿子?」
「好像没有。」老板想了一下。「如果有,也许比次郎柿子更好吃。」
不,太郎柿子应该是涩柿子,茂七心想。命运注定如此。
明明是兄弟。明明同样是柿树,却有涩柿子与甜柿子之别。
茂七付过帐,拿着柿羊羹和豆皮寿司起身往富冈桥走去时,他发现数步之遥的暗处有人影。他心里有数,一靠近,果然是梶屋的胜藏。
与五月那时一样,披着棉袄的胜藏身边没带半个手下,顶着九月的晚风直立在黑暗中。
茂七正要从他身旁走过,他却视若无睹。茂七停住脚步,看看亮着灯光的摊子,继而看看胜藏那黑漆侧脸,接着开口搭话:
「你也去喝一杯如何?」
胜藏没有回答。
「那摊子的豆皮寿司很好吃,酒也好喝。如果你想索取场地费,希望你做得漂亮一点。要是让那老板觉得待不下去离开了深川,我会受不了。」
胜藏眨巴着橡子般的大眼睛,静静地握紧拳头。
「我说啊,梶屋,你认识那老板吧?你这样瞪着他,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胜藏仍看着前方,宛如岩石。但他那侧脸,突然如不动明王跨出脚步,而且有如不慎踩到小婴儿似地,露出难以言喻的哀伤神色。
「血是肮脏的。」
胜藏冷不防呸地说道。之后,丢下无言以对的茂七,迅速转过身,往笼罩暗夜的街道另一边走去。
茂七对刚刚听到的那句话十分不解。血是肮脏的?
茂七打量着胜藏那离去的背影,以及朦朦胧胧浮现在粉红亮光中的摊贩老板的脸。
(是兄弟?)
这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突然刮起的暴风吹进茂七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