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死人死人

某一天,弟弟突然过世了。不知道是发生意外,还是病逝。

总之,状况非常不明晰。

当时纷乱的情绪,即使经过时间沉淀,仍然无法重现。在那之前的我,彷佛只是欣赏著一幅美丽的画作。我只是觉得挂在眼前的这幅画真是美丽便已足够,而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并不知道作画的人是谁、保存画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有许多人参与其中出力。

我原本也完全不知道,尽管如此小心注意,一幅画还是会在突如其来的情况下毁坏,变得面目全非。

知道这一切的代价绝对不低。

跟我一起长大的弟弟消失了。

没有死去的我,和已然逝去的弟弟,究竟有什么差别呢?

我不想用运气解释这一切。

这一天,是个最适合回想这些过去的日子。

凝聚意识的同时,我注意到落于脸部的重量。

我将手放在汗湿的额头上,边嫌弃沉重不已的头边起身。

接著马上像是被针戳了一下,意识到今天的日期。

「啊,今天是……」

接下来的话语无法成声。我按著额头,任凭时间稍稍流逝。痛觉很快消退,但沉重的感觉持续压在脑中挥之不去。即使加重呼吸,仍无法加速循环,甚至只在闷热的气温中平添混浊。

我放弃消除这股感觉下床,瞥了月历一眼,不禁叹息。

今天是弟弟的忌日。

我从二楼走廊眺望外头的晴朗景色。云朵从邻家屋檐堆积而出,开始出现的积雨云让人意识到夏天的来临。虽然住家附近还没听见,但上学途中经过神社时,已经可以听到蝉鸣声。

七月十五日。尽管我已经忘了细节,但弟弟逝去的那一天,应当也是个酷热的日子。

我走下楼梯,在除了自己之外没有半个人的家中穿梭,做好准备。我们家是双薪家庭,父母都很早出门,很晚才会返家。

「……」

昨天的事情彷佛隔著一层布幕,在我眼前再次上演。

稻村的葬礼在尴尬的状况下结束。这也是当然,因为她死而复生了。在那之后,我们没有特别聊些什么,随意地当场解散。其实我们四人应该有事情要好好讲清楚,却都无法顺畅地讲出来。

我并没有跟其他人特别要好,和稻村、七里之间算不上有什么交情。毕竟我们不同校,亦不常碰面。我想和田冢和藤泽的情况应该也差不多。现在回想起来,看似不熟悉彼此的我们之所以能够聚在一起,或许是因为当时的事情都还留在各自的脑海中。即使想忘怀、即使满布尘埃,过往也绝不会默默消逝。

我窝在客厅的电视机前按下开关,转了几台确认之后,很快看到稻村出现在画面上,不禁轻呼出声。社会大众将怎么看待这个死而复生的女高中生呢?这年头流行超自然事件,说不定会造成一些话题。看样子,稻村还得经过一段时间才能平安回家。

「我……还活著吧。」

既然曾经死过一次的稻村一脸平常地活著,那么,这里也有可能是那个世界。然而,我环顾了房间,就知道不可能。

若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即使弟弟跟我待在同一个家里也不奇怪吧。

用完跟啃纸没两样的索然无味早餐后,我准备出发前往学校。

彷佛不把人间纷扰当一回事的晴空高挂于天,群青色包巾在天上展开,包裹著底下的人造社会。我挺直身子面对阳光,却差点直接被光线往后推倒在地。虽然快放暑假了,但内心仍然没什么雀跃的感觉。

稻村死了,我之后又想起弟弟,实在没心情管是不是要放假。

我推出脚踏车之后跳上去,一如往常地出发去上学。

从置鞋柜走到教室的这段路上,我稍稍观察一下校内的状况,但感觉稻村的事情没有引起太大骚动。或许是因为大家被提早报到的夏季热力烤乾,也可能是与死者有关的阴森话题令人敬而远之。说实话,如果事情跟我无关,我自己也不会太关心。

不过呢,我拍拍胸口心想,我大概,不,九成九算是当事人吧。

学校走廊和教室里都热得跟蒸笼内没两样。夏天只会让人类的体温变得讨人厌。即使来到座位上乖乖坐好,也会有种想要丢掉身体的不快感觉。

不知道和田冢是不是也会这样沉不住气。

另外四个人之中,只有和田冢跟我上同一所高中。虽然我们不同班,而且能否在短暂的休息时间好好说到话也是个问题,但我仍考虑去找他一下。和田冢应该记得,或者也想起了当时的状况。然而,那是个在这种场合提起,难免显得有些沉重的话题。

我得出请他傍晚来家里出差一趟的结论,在上课铃响之前什么也没做。

那天,我比平常更听不进上课内容。

放学之后,热闹的气氛一口气沸腾起来。我挺喜欢这样的气氛,让原本低落的心情稍稍振奋,变得想去做些什么。这算是一种积极的想法,也有要活在人群之中的充分意义。

「……回家吧。」

虽然今天是弟弟的忌日,但我最后一次去他的墓前上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应该从上国中之后就没去过了。之前虽然曾跟著父母去扫墓,但后来不禁思考起这么做的意义。

一旦回顾弟弟的死,阴郁的碎片就会从天上洒落,我甚至陷入一种一脚踩进水洼的感觉,但仍很在意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感觉究竟为何。对于弟弟的死,我一直找不到内心真正的想法。从我决心一定要找出自己的想法并好好面对它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年,但仍找不出答案。虽然可能是多虑,但曾几何时,我发现自己会将弟弟的死与自身的生死重叠看待。为什么弟弟死了,我还活著呢?

这之中有什么理由和意义存在吗?

我被一种非常棘手的烦恼纠缠著。

一条生命的逝去,让我的人生陷入困扰的窘境。如果他还活著就好了。

如果我能在弟弟死去之前遇见那位魔女,他是否有机会复生呢?

我想著这些没有答案的事情,走在回家路上。早上起床,去学校,然后回家。只是发生一、两件异常的状况,不会为人生带来波澜。

这让我体会到自己不像稻村,只是个凡夫俗子。

回到家之后,我在换衣服之前先打开电视,熟悉的面孔立刻出现在萤幕上。我呼吸著室内闷热的空气,直盯著电视画面。

「她还是换了套衣服啊。」

稻村被摄影机和记者包围著。看样子是因为不能在医院里吵闹,所以她在停车场的角落被大量人潮团团围住。气色看来不错,很难相信直到昨天她都是死亡状态。对那些没有待在葬礼会场的记者来说,应该也觉得半信半疑吧。

稻村依然是一副眼皮很重、很想睡的样子,似乎没有做表面功夫的想法。

『这个嘛,我确实死了,心脏也一度停止跳动……死亡期间的记忆?没有呢。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狭小空间内,然后我一抬脚,就把棺材盖踢飞了……』

我觉得她好像已经很习惯回答这类问题,应该是被问多了之后,自然学会该如何应对吧。

我想到如果死去的是我,出现在电视上的也是我,我一定会紧张到话都说不好。一旦出丑,奇迹带来的光环也会打对折。先不论这样是好是坏,但在我心中能够完成这项任务的只有稻村一个人。

这之中彷佛加入了某人的意图,让事情顺利进展。

我转了好几台,看了一会儿全是报导稻村的各种节目,确认报导内容千篇一律之后,就离开电视前面去换衣服。虽然还没实际看到,但这个消息可能登上晚报的头条,全国将会再次注目稻村。

连潜藏森林深处的魔女也……魔女家有电视跟报纸吗?若没有,问题就会出在魔女要怎么知晓时事,但或许她们根本与俗世无缘。

原本想算算假如魔女还活著,现在会是几岁,但因为太没意义而作罢。

「接下来呢……」

我得自己准备晚餐。平日我都只吃早晚两餐,假日则会确实地分三次用餐。我光是想像之后放暑假得天天准备三餐就觉得很挫折,因为踏进厨房之前便已汗流浃背了。

我茫然伫立著,直到蝉鸣声渐渐变小。倦怠感一直无法消除。

除了想说说话之外,还多了一个请厨师来外烩的充分理由。

放在玄关鞋柜上的市话机,仍留有白天带来的余热。我记得和田冢家的电话号码,所以不必翻找一旁的笔记,直接按下按键拨号出去。

问题在于他在不在家,还有我希望是他本人来接电话。跟朋友的父母讲电话时会产生的特有尴尬,究竟是哪种心理作用造成的呢?

过一会儿,电话接通了。

『喂,这里是和田冢家。』

听到这不太友善的声音,让我安心下来。

「我是腰越。」

我报上名号。他只是听到我的声音,似乎就明白我的需求。

『喔,要出差吗?』

「拜托了。」

『好,半小时左右会到你家。』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我按照他说的乖乖等待半小时。

但即使这样还是不够,时间过了约四十分钟。

当暮色褪去、天空开始染上夜色时,一身短袖、短裤随兴打扮的和田冢终于来了。蚊虫咬伤的痕迹混在他晒得黝黑的右手臂上,他明明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却晒得比我还黑,应该是拜整理庭院所赐吧。

「味泽同志,你来得正好。」

「这个时间穿一身黑真的会死人啊。」

和田冢边脱鞋边耸肩。他的体格属于偏瘦的类型,肩膀凸出的部位很醒目。一头略长的头发扎在脑后,露出平常看不太到的耳朵。

和田冢在上小学之前住在我家附近。虽然现在搬到满远的地方,但有时候会为了帮我做饭而来。

「那就麻烦了。」

「嗯。」

他确实收下我递出的一千日圆。我在内心小小啧了一声。

和田冢愿意以一千日圆的代价出差。他心情好的时候不会收费,但今天跟我收了钱。我跟他一起来到厨房,确认冰箱里面的东西。

「喔,今天不至于什么也没有耶。」

「我先确认过才找你来的。」

之前有一次在冰箱空空如也的情况下找了和田冢来,结果他帮我煮好一碗泡面就回去,还收了我一千日圆。而且很遗憾地,当时我根本吃不出一千日圆的泡面哪里比较好吃。

「做什么好呢……啊,你可以在外面等。」

「交给你了。」

我将场面交给盯著食材思索菜色的和田冢,到隔壁的客厅躺下。

和田冢虽然不是什么餐厅小开,但是个厨艺高超的男人。我曾问过他是不是出于兴趣下厨,他说不太对。他的兴趣其实是整理家里的庭院花圃,真老派。

「暑假期间也可以找你来吗?」

「目前正以特殊定价营业中。」

「这样我是很感谢啦,但因为钱包不是随时都有余力……」

以平时来说,大概只能每两周请一次。

「如果是可爱的女生邀请我就好啰。」

「彼此彼此。」

说得真好。

在等饭菜上桌的途中,我犹豫了两次是否要打开电视,毕竟一打开就会看到稻村。稻村这个人呢,与其说是美女,更应该归类在可爱的类型里。与成熟的七里正好相反。真要选的话,其实……我就这样擅自在心里评价两人,藉此打发时间。

没多久,阵阵香气飘了过来。

「做好了。」

「好喔。」

我起身爬到桌子边,碗盘中散发出来的热气令人心旷神怡。盘子装著味噌炒猪肉、茄子和青椒。

「中华料理?」

「类似。」

和田冢完成一件工作,倚著墙壁坐下来,似乎在想事情似地半张著嘴。他本来是个很少表现出这类空隙的人,让我感到有点稀奇。

「我开动了。」

我双手合十表示感谢之意。和田冢动了动眼睛,回应我的感谢。

「嗯。」

「……」

重口味菜肴冲过舌尖,直接麻痹了喉头。我接著扒一口饭,口中被热气填满。这样的感受竟然能直接带给人满足,实在太神奇了。

我边低吟边吃,就被和田冢催促了。

「没有感想喔?」

原本以为以他的个性不会想听感想,让我有点意外。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冷静,但我想和田冢也被昨天的事情影响,变得有点坐立不安吧。

「嗯……很有意思。」

「嗯?」

「明明用一样的食材和调味料,但跟我做出来的菜截然不同。」

我甚至觉得要做到这种程度才称得上是一道菜吧。

「多谢啦。」

听到我的赞美,原本呆坐著的和田冢动了一下。他看了看用来当电视柜的柜子,轻轻戳一下柜子门。

「我可以玩超任吗?」

「请便。」

获得许可后,和田冢欣喜地拿出游戏机。

之前我在游戏机的广告刺激下,上市没多久就冲去买,但现在和田冢玩的时间比我还多。看样子我并不适合只是动动手指。

「你不买吗?」

「考虑中。」

和田冢把玛利欧卡带插进主机,背对我驼著背,开始打起游戏。我边不时看看他的状况边吃著茄子,软嫩的口感传来的风味在口中扩散,很是享受。

「欸,你这道菜是很好吃,但肉未免太少了吧?」

我用筷子挑起切成细丝的猪肉,提出疑问。

「啊,果然太少吗?」

「你大可不必客气,多加一点啊。」

「没关系啦,这道菜就是要让人吃蔬菜。」

「这样吗?」

听他乾脆地这样说,我心想其中可能有什么门道,于是没再追究。

看样子我有点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人的自信表现。正面面对时,甚至有种强烈日光射进眼里的感觉,忍不住想别开脸。

「你不吃吗?」

「我不饿。」

和田冢边狂射火球边回答我。他虽然喜欢做菜,但似乎对吃没太大兴趣。尽管本人没打算当厨师,然而说不定这就是适合当厨师的特质。我每吃一口菜,就不禁感叹和田冢真的很了得。

「你真的很努力呢。」

「啊?」

「我有种你会确实累积读书之外的点点滴滴,每天都很确实地活著的感觉。」

我边自我反省边称赞他。和田冢听了眯细双眼,嘀咕一声「这也没什么」。

「只是因为我的目标是独立生活吧。」

和田冢边让画面里的玛利欧狂奔边回答我。

「我的理想是一个人生活,然后孤独地死去。」

跃过水管的玛利欧,马上被在那之后的坑洞吸进去。

「哎呀。」

「你贯彻了理想呢。」

「还没完呢。」

因为命还没死光,玛利欧立刻复活。尽管如此,这个玛利欧也没剩下几条命了。

我用筷子捞著碗底的饭粒,脱口说出刚刚想到的成语:

「这算自立更生吧。」

「嗯,因为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他很快就抓到我想表达的点,我也继续品味菜肴的奥妙所在。平常不易下咽的蔬菜风味,带来鲜明的回甘。

我观赏和田冢奋战的过程,默默动著筷子。

「……我吃饱了。」

「好喔。」

我把白饭跟菜肴都扫光才说话。和田冢因为放不开手,只转了视线回应我。

「碗盘放著就好,我来洗。」

「不好意思啦。」

「这包含在费用之内。」

「专业人士果然不一样。」

「现阶段只有你一名顾客就是了。」

我笑他根本没在宣传。其实若和田冢去找个打工一定可以赚比较多,那他为什么愿意做这个呢?总之就是因为我们感情好。

眼角彷佛被饱满的肚子拖垮,渐渐失守。如果我现在拄著下巴、闭上双眼,从电视机传来的声音将会变成摇篮曲吧。但这时我心想:「等等,不行不行。」倏地抬起头。重要的事情还没做完,怎么可以睡觉。

我找和田冢来,不是单纯想偷懒而已。

我重新坐好,压下睡意,慢慢说起正事:

「稻村几时可以回家呢?」

「天晓得。」

和田冢边让玛利欧踩著龟壳边淡淡地回话。

「毕竟她死而复生,就算做完检查也会被摄影机包围吧。」

「她已经上电视了。」

「喔喔。」

我想起在大量电视报导中出现,那没睡醒的眼神。她应该很久没有上电视了吧。小学的时候,稻村因为参加许多比赛,所以偶尔会被电视节目报导。过去她曾被誉为神童,不过我记得上国中之后,这样的声音就渐渐消失了。

但也有可能只是我不再看那类节目。

我虽然意识到她是个天才,可是怎样也没想过她竟然会死而复生。

这样与其说是神童,根本是神了吧。

我盘著腿面壁而坐。双眼的焦点一偏离,马上想起那片枫叶景色。

「我说,你还记得那次野外教学吗?」

我像昨晚的藤泽那样,问和田冢是否有印象。

他隔了一会儿才回话。

虽然我提问之前便知道答案,但仍等他回应。

和田冢虽然玩到一半,但也没按暂停,直接放下手把。

他已经没有命、没有退路了。

「我昨天想起来了。」

果然,跟我一样。

说起来,原本不太亲近的我们,是因为一项不值一提的活动才连结起来。我记得那是发生在小学四年级的冬天,跨年之前的十二月,夜晚最漫长的时节。

我就读的小学会举办野外教学的外宿活动,目的是让小朋友接触大自然并集体生活,藉以加强团体生活的概念之类……我想应该是这样,但详细不清楚。

在那么寒冷的季节进行的户外活动,实在不怎么开心。

进行活动的时候会分成小组,当时我们被分到同一组。

成员有我、七里、和田冢、稻村、江之岛和藤泽。

小组长是藤泽。当时的藤泽非常冷漠,当然现在依然冷漠,不过这不是重点。总之她的个性不太适合率领小组,然而老师这样决定之后就无法更改了。

如果可以让我们交换意见自行推举,我想应该是七里会当上组长。先不论七里是否擅长率领团队,但她确实是一个会率先出面担任这类职位的女生。

为什么选藤泽当小组长呢?因为班导就是这样的人,是那种想把阳光带到低调分子身边的人。

原本班导找上我,但在我左推右闪之下,最后锁定了藤泽。虽然藤泽没有自愿参选,不过最后决定是她的时候,她也没有特别反对。当时我对这点非常意外。那时候我已特别注意藤泽,虽然刻意保持低调,不过或许身边的人早就知道了。事后回想起来,我不禁羞愧得想掩面。

废话少说。

但要声明,我会注意藤泽并不是出于男女间的喜爱,而是因为心里有类似同情或者同袍情谊之类的想法。

因为藤泽也失去了妹妹。

野外教学的目的地是一个叫什么自然之家的地方。有点接近山区、远离喧嚣,同时没有建筑物阻挡寒风。那里平静而闲散,我甚至忍不住在心里吐嘈到这种地方来是可以学到什么,整个内心都被冬天的寒冷填满。

那天中午,我们一起烤了用铝箔纸包起来的热狗,但我那条有一半烤成焦炭,应该是放得太靠近火源。我把烤失败的责任归咎到江之岛身上。

只有稻村跟藤泽有烤好。

七里大概是吃到烤焦变苦的部分不甘心吧。我印象很深刻,她吃那条热狗时,从头到尾都皱著眉头。

没有烤焦的稻村想要分七里半条热狗,但七里死都不肯而到处逃跑的场面挺有趣的。

稻村在学校也大多跟七里一起行动。她总是一副很困的样子,眼皮看起来重重的,嘴上带著轻浮的笑,加上个子矮,跟七里站在一起时,与其说她们是同年级,看起来更像是姊妹。

在我们这个小组里,最有名的应该就是稻村。

她的声名甚至不局限于本校,传到了更远、更宽广的地方。

只要是跟同龄者比赛,她都不会落于人后,不论比什么都能一路获胜下去。或许跟本人悠哉的表情相辅相成,让她比其他人显得更游刃有余,即使安安静静地待著也很醒目。大人们都很欣赏她这一点。我尽管觉得她很厉害,却也有种「有必要那么夸张吗?」的感觉。或许我只是不喜欢她被拿来当成炒作的题材吧。当时的我身上,并未拥有像那样足以左右他人看法的价值存在。

当时的我们,仍为世上许多高耸的事物包围,被压得喘不过气。虽然看似自由奔放,实际回过神时,却有种自己哪里也去不得的感觉,因此焦虑、烦躁,但无法排解,只能仰天长叹。

我们就是在那时候与「那个」相遇。

隔天,我们爬了一段山,来到一处平缓的广场。我们在彷佛被清洗过、开始落下黄叶的树木包围下,迎来自由活动的时间。离自然之家有段距离的那片土地远方坐拥森林,形成一处平缓的丘陵地带。我想起亲戚家附近的梯田,深吸一口满满树木香味的空气。

老师交代,只要别跑太远,就可以随意玩耍。

尽管是自由活动时间,基本上还是得以小组为单位活动,不过我们组完全没有遵守这项规定。身为组长的藤泽率先默默离开,稻村也往别的方向走,七里则追著稻村而去。剩下我、和田冢、江之岛三个男生对植物没什么兴趣,只是站在原地发呆。我们在教室里就没什么话聊了,怎么可能在外出之后有十足长进呢?和田冢本来就不爱说话,江之岛个性畏畏缩缩,这段时间真的很难熬。跟这些死气沉沉的家伙在一起,我甚至有种更冷的感觉,超级想逃。但我看著广场,无法决定该上哪去才好。

一时之间找不到比较熟的朋友。

就在我觉得这状况很难熬,但只能白白让时间流逝的时候,藤泽回来了。她独自从森林的方向走过来。

「你们来一下。」

她走过来叫我们,我吓得瞪大眼睛,因为她看起来好像头流血。但仔细一看,可以发现只是树叶沾在浏海上,让我松一口气。藤泽察觉我的目光,彷佛要瞪我一眼般动了动眼,然后才发现我的意思而拍了拍头。

红褐色的树叶飘下,落在地面。

稻村和七里似乎看到剩下四人都聚集在一起,于是奔了过来。

「怎么了吗?」

「有人倒在地上。」

藤泽用有如冬风吹过般乾哑的声音,平淡地说明状况。

在大伙慌乱地「咦!」了一声后过了一拍,藤泽采取行动。

「在那边。」

藤泽继续简单扼要地说明,并为大家带路。我很想叫她等一下,但实际开口的是七里。

「倒在地上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有位女性倒在地上。」

从她的说法,可以得知倒下的并不是一起来野外教学的同年级同学,或许是不认识的大人。

「这种状况应该报告老师比较好吧。」

七里的说法十分合理,但藤泽只是瞥了她一眼,径自往前走。

「老师不是医生。」

话是这样说没错,我瞄了七里一眼抓抓头。七里虽然不服气地瞪了藤泽的背影一眼,可是藤泽根本不在意。

我心想我们也不是医生,不过没有说出口。

感觉说了会被藤泽揍。

藤泽或许察觉到我们还有话想说的气氛而加快脚步,可能是想用快走逼我们闭嘴。虽然我想过我们去了是能干嘛,但该说是知道有人倒下却撒手不管的作为实在太无情吗?或者可以说心里过意不去吧?在这种表面心态作祟之下,我只能跟著藤泽行动。往藤泽过来的方向走去,自然会来到包围广场的森林区。

「在这边。」

藤泽没有停下脚步,我们跟著她穿过树木间的缝隙。场景彷佛产生巨大变化,踩在地上的感觉也有所不同。堆积的落叶在鞋底和土壤之间添加了额外的东西。

我瞬间怀疑是不是被藤泽骗到了森林深处。

踏入森林没多久,藤泽停下脚步。尽管只稍微偏离广场,但周围天色彷佛太阳下山般整个暗下来,原本冷冽的空气更如结霜堆积般落下。不过更重要的是,有一股毛毛的感觉窜过背部。

一条腿从巨大树木后方伸出。

我隔著站在旁边的藤泽背部探头望去。

「真的耶。」

稻村代表我们嘀咕出声。

倒在地上的是一位魔女。

至少我一开始是这样认为。

虽然那位魔女手上没有魔杖、身上也没有黑袍,但被一顶红色的帽子盖住脸。那是一顶彷佛切过眼头、帽檐宽大、呈现斜角的帽子。魔女头上的三角帽,有如收集了尚未枯萎的红叶堆积而成。

这样的人,就躺在地上。

躺在林木缝隙之间,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你还好吗?」

蹲在魔女身边的稻村摇了摇魔女的肩膀,七里连忙叮咛稻村「笨蛋,不可以乱动啦」并一把拉开她。被摇了两下的魔女没有反应,相对地七里正抓著的稻村胡乱挥舞著手脚。「哎呀,很烦耶。」七里不耐烦地丢下稻村,接近魔女。

「她有呼吸吗?」和田冢要七里确认。我缩了缩脖子,心想这人怎么会问这么恐怖的问题。倘若没有呼吸,那就是尸体了,这样我会觉得能毫不在意地接触尸体的稻村也很可怕啊。江之岛八成想到跟我一样的事,我俩一起往后退一步。

「没有呼吸,但身体还温温的。」

在七里确认前,藤泽抢先平淡地说道。我吓一跳,回头看向藤泽。她似乎没有承受个别目光的意思,因此也没有与任何人对上眼,仍旧盯著魔女。七里尽管瞬间退缩一下,还是没有退开,仅是缓缓回头。

她的表情紧绷,尽管天色昏暗,仍能看出她脸上的血色尽失。

「我觉得我们还是去找老师过来吧。」

在这种状况下,七里还是勉强冷静地提议。稻村以一句「说得也是」简短回应,和田冢不发一语但稍稍垂下眼表示同意,江之岛则在观察大家的反应。总之,众人看向藤泽。之所以会发现众人都看了过去,是因为我也看著藤泽。

至于当事人藤泽──

「不可以。」

她以符合寒冬的冷漠气势反对。

「叫大人过来,事情就会变得麻烦。」

「这什么论调……」

因为藤泽的态度太平静,我差点要想歪成搞不好人是她杀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会觉得尸体可怕?还是藤泽比较可怕呢?

「那你想怎么办?」

七里不悦地问道。藤泽在回答之前,先踏出了一步。

「这样就好。」

藤泽有如倒下般跪地,然后……

她取下魔女的帽子,将自己的嘴贴在魔女外露的双唇上。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我们傻眼。

藤泽就这样把脸抵在魔女的脸上一会儿。从她背部剧烈的起伏看来,应该是正在帮魔女做人工呼吸。我至此才理解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好,下一个。」

藤泽放开之后出言催促,而且是看著我开口。

我本来就对藤泽有点意思,突然见她看过来,加上她要我做的事情又有点那个,令我害羞地别开视线。居然要我对躺在地上的女性……呃,好丢脸。

「呃,啊,我就不必了。」

人命关天还出言抗拒,我瞬间觉得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

真的只有一点点这样觉得。

「啊,是喔。」

藤泽很快舍弃了我,并且看了一圈不愿采取行动的其他人。

我觉得她特别多看了七里和稻村两眼。

「你们这些人真没用。」

她最后平淡地吐出这句话,再次吻上魔女。

结果,只有藤泽做了人工呼吸。我在寒冷的天气中,茫然心想我们在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然后想到弟弟在那一天、那个地方遭遇事故这件事情本身,又有什么样的意义,不断重复著没完没了的问答。

当藤泽做完第三次人工呼吸,抬起脸的时候──

魔女原本瘫在地上的右脚抽动一下,然后咳嗽了起来。

在她呛咳三次之后,帽子底下的脸有了动静。她一面呻吟,一面用手按著地面起身。虽然倒在地上的时候就很可怕,但看见她起身还是会忍不住更加戒备。

魔女擦掉稍稍流出来的口水,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搔搔头,看了看我们。

「呃……你们是?」

她看起来比我们的班导小一轮,声音有如漂亮的沙粒洒落般细致。因为她头戴魔女帽,我原本以为她的长相会比较接近外国人,但跟我在照片上看过的外国人并不同,轮廓也不深。或许因为在森林中,原本看似相当柔嫩的脸颊更显苍白。

一头乌黑长发彷佛带了点红,下垂的眉毛显得软弱,身上穿的羽绒大衣因为太大,使她看起来像只毛茸茸的绵羊。这样仔细一看,才发现除了帽子以外,她身上完全没有任何魔女的标志性象徵。那顶帽子现在也掉在地上被压扁了。

「你没事吗?」

稻村稍稍屈膝,让自己的视线与魔女同高之后,才开口询问。

魔女茫然、不可靠的双眼看著稻村。

「好像还好。」

魔女讲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然后好像被稻村憨傻的表情影响,缓缓露出微笑。她笑得可爱腼腆,我觉得相当讨喜。

魔女抬头看看森林,彷佛在确认什么,头部迅速转动。

转完之后,魔女接著重新面对我们。

「是你们发现了我吗?」

「没错。」

藤泽冷淡地回应。魔女听到藤泽的回覆,觉得很神奇般「嗯哼?」一声眼神闪烁。以我来看,奇怪的应该是魔女才对。竟然会用「发现了我」这种不合时宜的形容方式。之前明明就没有呼吸,这人真的很悠哉。

能对这样毫无戒心的魔女露出笑容,顶多就稻村一个人。

七里绷紧嘴角,看起来稍稍警戒著,但仍没有离开稻村身边。和田冢和江之岛站在退后一步的地方。和田冢表现出没什么兴趣的态度,江之岛则显得很害怕,一副想马上回家的样子。听说这家伙原本就不是很想参加什么野外教学,好像是不想在自家以外的地方过夜,说不定是个被宠坏的少爷。

只有藤泽无动于衷。

「真是活力十足又爽快……嗯哼~」

魔女先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才看向藤泽。

「以这年头的小孩来说,你人真好呢。」

「很多人这样说。」

藤泽一脸平静地说谎。你是几时被谁这样说过啦?

而且实际上,藤泽跟热心助人的形象天差地远。

如果是平常在教室的藤泽,应该会毫不留情地丢下魔女吧。

「很好、很好。」

魔女重复说道,接著先拍掉帽子上的树叶后,将之整个翻转,简直像要变魔术从帽子里变出鸽子一样,从中掏出了那玩意儿。

「要好好跟好孩子道谢呢。」

放在她双手手掌上的,是六颗外型类似图鉴中玫瑰果实的红色树果。不过因为现在不是玫瑰的结果季节,所以应该是别种果实。

「这是在山里采到的香甜树果喔,吃吃看吧。」

魔女露出纯真的笑容推荐我们,我们则犹豫地面面相觑。魔女看起来人不坏,但毕竟是不认识的人,而且她昏倒在奇怪的地方,我们无法这么轻易地接受谢礼。

当然,还是有例外。

率先说著「多谢、多谢~」并收下树果的是稻村。虽然七里赶忙说「你啊!」并用手肘顶了顶稻村,但稻村转眼间已把树果丢进嘴里,并动著下颚咀嚼。

「嗯?」

稻村皱起眉头,可能是树果的味道出乎她预料。她维持著难以言喻的表情继续咀嚼,待吞咽下肚之后才「喔喔~」地整张脸亮起来。

我惊讶地心想到底是什么味道,直盯著魔女手中的树果。

「你住在这里吗?」稻村问。

「是啊,冬天应该大部分都在这一带吧。」

魔女的手转向我,示意我拿树果。她的手指优美,我看著她柔和的笑容收下树果。尽管深居冬季山中,但魔女的指腹仍留著些许温暖。我彷佛被她的体温吸引般抬眼,这才注意到她的容貌。

没有鹰勾鼻,脸上也没有丝毫皱纹,容貌可谓端正姣好。若她下山,那悠哉的态度或许可以完全融入城镇的生活之中。只有森林和帽子,才足以支撑她身为魔女的身分。

不过她本人从没自称是魔女。

被她这样堆满微笑地看著,我也只能吃下树果。我小心翼翼地用臼齿咬下树果,没想到一咬就碎。花香经由口腔传到鼻腔内,红色的树果如其样貌,吃起来的风味也类似玫瑰。这算好吃吗?我歪著头思考,继续咀嚼树果并将之吞下。咀嚼的时候虽然满口花香,但吞咽之后,整个口腔充满甜甜的后劲。可以理解稻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变化。

「嗯哼。」

和田冢先看我吃下去之后才吃了树果。啧,这家伙把我当成试毒的人喔?我不禁眯细眼睛看著他。江之岛也跟著谨慎地吃了起来。和田冢可能吃不惯玫瑰的味道,只见他绷著脸皱起眉头,目光瞥了我一眼,彷佛用眼睛说:「这东西真亏你吃得下去。」

「咦咦,你不吃吗?」

稻村看著七里的手询问。七里基于一般常识判断,正犹豫著要不要吃。

「要不要我帮你吃~?」

稻村打算伸手拿七里手中的树果。

「不可以,一个人一个。」

魔女伸出柔软的手指,温柔地制止。

「嗯,不过要是全给同一个人吃下去,也挺有趣就是了……」

魔女低声自言自语了些什么,但我离她太远听不太清楚。在她身边的藤泽或稻村或许听得见,但可能也搞不懂她在说什么,没太多反应。这时,七里把树果凑到鼻子前面,先闻了闻香气之后才送进嘴里。

稻村看到七里吃下树果,踮起脚摸了摸七里的头,并且说了「好棒喔」称赞她。七里吊起眼角骂稻村「阿呆」,巴了她的脑袋。我忍不住在心里喷茶,这两人感情真好。

「你要不要?」

魔女询问藤泽。藤泽似乎是基于常识以外的某种理由,直到现在仍抗拒著不吃树果。所有人看著藤泽,她用两只手指挟著果实,举到视线高度的位置。

原本以为她打算就这样捏碎,没想到她看了一眼之后,乖乖将之送进嘴里。

她可能连咬都没咬就直接吞咽,只见她的喉咙马上动了一下。

魔女微笑著看到藤泽也吃了果实后,站了起来。

「为了答谢救命之恩,当然必须以命致谢。所以,我多给了你们性命。」

「啥?」

我不禁发出憨傻的声音,无法理解她没头没脑地说些什么。

「对不起,我说那是在山里采来的果实是骗你们的。」

深深戴著帽子的魔女用手指调整帽檐的斜度。沾在上头的树叶飞散,彷佛身体的一部分剥落,跟周围的落叶一起缓缓飘落。

「记得要保密唷。」

魔女最后留下这番话,往森林深处走去。

我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并低头看看还留下了些微触感的指尖。感觉好像吹一口气,就会像尘埃那样四散,并且将魔女之前还在这里的一切证据都吹散,使之消失。

「她说骗我们的……难道真的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吗?」

「好怪的人。」

稻村的反应跟担忧的七里正好相反,一副觉得很好玩似地目送著魔女离去。她好像还在咀嚼树果碎片吧,脸颊依然动来动去。

「该不会是神仙?」

「真的要说应该是魔女吧?」

我在内心同意七里的感想。要说像是神仙,不免令人存疑,但接著我马上想到,啊啊对喔,我们在山里面嘛。在山里面确实会直接联想到神仙。

接著想想魔女通常都在什么地方呢?脑海中浮现了深邃的森林。

「……不就是这里嘛。」

我抬起头,对著一片昏暗的天色「嘿嘿嘿」笑了几声。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要是被老师发现会挨骂的。」

七里彷佛组长,想整合大家一起行动。表现得像个领袖的七里,有时候在教室内会引起一些反对意见,但现在没有人反对。甚至可以说,因为她出面率领大家的关系,因此有种值得信赖的感觉。

一脸笑咪咪地看著七里的是稻村,面无表情的是藤泽。

在七里带头之下回去的途中,我听到走在最后面的藤泽低声嘀咕。

那句话在冬季冷风吹袭之下,瞬间冻僵消逝。

「如果不是什么坏魔女就好了。」

当时魔女说过「多给了你们性命」。

至今我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点,不,我想我是刻意不去思考吧。如果要面对生命议题,我自然必须触及弟弟的死。弟弟的死无论如何都无法从我心中剥离。

弟弟在我六岁的时候过世,当时他才四岁。

但不论是四岁,还是百岁,会死的时候就是会死。

「……嗯,哎,嗯哼。」

先不提这个。我轻咳一声,切换思绪。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藤泽为什么要叫我们过去?难道是因为她也会害怕?但我又怀疑了一下,她是这种个性吗?她应该是个身边有人,反而会表现得不耐烦的人啊。

「当时我们吃下的树果,说不定真的如那家伙所说,就是一条命。」

当我想起一连串过往的记忆时,和田冢开口了。

「那个啊……记得吃起来味道像花朵。」

一种残留的香气与记忆一同留存在鼻腔深处的感觉,让我想到接近粉红色的红。花瓣飞舞,彷佛要包覆双眼与鼻子。没想到这幻觉格外栩栩如生。

「我们是不是死了也会复生呢?」

电视萤幕上的玛利欧已经没有命了。

「我有点好奇,但无法轻易实验。」

我笑著回他。没错,虽然稻村示范给我们看了,但这实在学不来。

毕竟那家伙是天才啊。

「我还有很多事情想确认,但这还真难处理……」

「比方什么事?」

「这个嘛……首先,我想知道我们的命是无限的,还是有限的。」

和田冢用指尖点了自己的胸口两下。

「究竟是不管死几次都会复活,还是只能复活一、两次……我有点在意这个。」

「……是喔。」

我有点意外和田冢居然在意这个,毕竟我是以多获得了一条性命为前提在考虑。因为魔女曾说过「一个人一个」。

「我想应该不是无限的吧。」

「有什么根据?」

和田冢先关掉游戏机的电源之后才转头面向我。

「没有。」

「原来只是感觉啊……」

我露出苦笑,但也心想,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与此同时,我想起了江之岛。

江之岛在几年前过世了。他应该没有做出踹开棺材盖爬出来的胡搞事迹,毕竟没有闹出新闻。当时,我应该有参加他的葬礼,也有依稀想起魔女的事……大概吧。老实说,这样讲虽然无情,但包括葬礼的状况在内,我其实都记不太清楚。因为我几乎没跟他说过话。

我只记得他老是畏畏缩缩的。到底有什么事情这么可怕啊?

如果我们都有两条命,那就代表江之岛死了两次。

换句话说,这说法虽然矛盾,但他在死去之前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也没来找我们讨论过,实际上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是一团谜。

和田冢结束话题站起来,先把碗盘筷子等餐具都洗乾净之后,往玄关走去,我也起身准备送他到家门外。我俩一起踏出家门,发现天色已暗到会在对方脸上形成阴影的程度。我家附近还是没有多少路灯。

「拜拜。」

「嗯,今天谢啦。」

和田冢用手指夹住千圆钞晃了晃,表示不用客气之后就离开了。

「回头见。」

「喔,好~」

和田冢难得这样说,害我反应慢了半拍。

他像是觉得这样的我很有趣,微微抖著肩膀。

「什么跟什么啊……」

尽管我这样嘀咕,却不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话说和田冢没有骑脚踏车来呢。他基本上都骑脚踏车通学,难道是晚上不骑吗?之前请他来的时候有骑车吗?我试著回想却不复记忆,不禁对自己的随便态度感到无奈。人生过得太散漫了啊。

我是不是也拥有不只一条性命呢?

「……」

夜间还未有蝉鸣。即使停驻不前,夏天仍会开始。

只有性命磨损消耗而去。

在世间因稻村的事情沸沸扬扬时,我仍过著平淡无奇的日常。

理所当然地造访的第十七个夏季,即将步入略显漫长的假期。

我把嫌麻烦跟不吃饭放在天秤两端相比之后,结果是嫌麻烦胜出。

我这个人只要肚子饿就无法午睡。

所以尽管觉得痛苦,还是在傍晚时分出门去了超市一趟,顺便散散步。从我家走到在小学后门对面的超市,大概要花上十五分钟。我侧眼看著旁边耳鼻喉科诊所的停车场内停满了车辆,走在夏日的夕阳之中。

我抓了一些东西放进购物篮里,随意摆在收银台上,收银人员跟我惊讶地同时「啊」了一声。

面前的人是七里。她穿著超市制服、包著三角头巾,应该正在打工。

「呃……嗨。」

「嗯。」

我尴尬地跟她打招呼。我并不知道她在这间超市打工,因为之前从来没有撞见过。有可能是在暑假期间短期打工吧。

七里在店员与消费者认识的尴尬情况下继续结帐工作。我也说不出什么缓和气氛的话,只能默默等待。该怎么说,明明就有话必须好好说清楚,却因为突然遇见对方的关系,变成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的状态。

我迷惘了一下,想著只有这个话题可说,于是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开口:

「稻村还好吗?」

七里手中拿著白菜,瞪了我一眼。

「不知道。」

她回话的声音显得不悦且带刺。我从她脸庞抽搐的样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七里则带著一脸不适合服务业的严肃表情,边结帐边跟我抱怨:

「她被带著到处跑,还没回来啦。」

「嗯,我想也是。」

就算想换个话题,也没有其他话题可换,所以只能刻意继续下去。

「她回来之后要怎么办?」

「什么要怎么办……不会有什么改变吧。就很平常地去上学,很平常地……平常。」

七里看来有很多具体想说的事情,但又觉得滔滔不绝地跟我说很丢脸,所以把话收了回去。她反覆强调「平常」,似乎是想要收集散落四处的理所当然,看起来就像是要说给自己听。

……也就是说,她觉得平常是如此重要。

「你干嘛笑成这样?」

七里责备我。我好像笑出来了。确实觉得脸颊肌肉略略抬高。

我现在也想著一样的事情。

「没啦,我只是觉得不会变质的关系很好。」

就算时光流逝、就算死亡,也能够继续维持的关系真的很厉害。

若要用陈腔滥调形容这毫不动摇的程度,我想就是「真心」吧。

「没有那么大不了。」

七里叹著气甩手,一副没这回事的态度,接著盯著我的喉头看了一会儿。

「……怎么了?」

这回换我问她。

「腰越你倒是变了。」

七里结完帐之后才拋出这句评价。

「……是吗?」

我摸摸下巴,歪了歪头。她说的应该是我自己无法掌握的变化吧。

「哎,跟小学时代相比,不一样也是当然啦。」七里半开玩笑地说,「你都长得比我高了。」

我跟七里道别,走出超市。外头的夕阳仍远远挂在天空,维持著如同白天那样的亮度。走在夕阳下,彷佛飞机飞过带来的耳鸣一直消散不去。

那或许是血液快速循环的声音。

回到家之后,我先把采购来的东西塞进冰箱,才开始准备晚餐。我想著之前来出差的和田冢,俐落地炒菜。

接著弄好煎蛋。

绿色跟黄色都散发出一点点烧焦的气味。

该怎么说,见识过高手出招,就知道自己做的东西还不够资格称之为菜肴。

明天请和田冢来一趟吧。

我边享用看起来不怎么样的炒青菜和煎熟的荷包蛋边看电视。虽然不是每一台都不约而同地持续播报,但也不至于一整天下来都看不到稻村的脸。

尽管报导减少了,但炒作感有愈滚愈大的倾向。我不确定稻村本人是否乐见事态如此发展,但包含过去经历在内,她又开始广为社会所知。

不过报导都隐瞒了一件事,就是稻村的死因。她是摔死的。

我不清楚她是自己跳楼,还是被人推落。不过若是有所谓的犯人存在,稻村自己应该会表态,并知道究竟是谁。既然她没有说,我想她就是主动跳楼的吧。稻村是自杀。

七里应该知道这点,但她可能也有她的想法。

我还没有跟她亲近到可以直接询问这种事的程度。

「……好。」

我关掉电视、放下筷子、双手抱胸、闭上双眼。

有一个词叫做赌命。据说搬出赌命这种说词,人就能够下定决心。

当然这只是一种表现手法,或者说是比喻。

可是我不一样。

如果有两条命,就可以在真正的意义上做到赌命。

电视节目和新闻报导之中的稻村,利用自己的性命再次回到神童的立场。连续好几天吵著说她发生奇迹或是神童来著,至少这样的待遇比过去合理多了。

以同龄人来看,过去的稻村确实很惊人。她跑得比谁都快,跳得比谁都高,谁都追不到。不过,我觉得人们把她捧得太高了,要说她的「厉害」不够具体吗……举例来说,没有电话就无法与远处的人沟通,电话是一种绝对必要且具有突破性的革新产物,非常优秀。稻村虽然也一样优秀,但不至于像电话那么绝对。该说是没有她,世界依然会运转吗……这实在很艰深,难以说明。只不过,我觉得她没有那样神就是了。

现在的状况是她本人刻意为之的吗?稻村知道自己多一条命才跳楼的吗?

先不论她是有意还是偶然,但稻村演示了启用备用性命的方法。

就算我绞尽脑汁思考是不是有其他用法,仍想不到什么具体方案。

一旦认真探讨,就会察觉自身性命的价值。性命的价值并非平等,即使我多了一条命,大概也跟多了一粒盐巴差不多而已。

我心想,好歹要有一粒草莓的价值吧。稻村确实成了草莓。

有没有方法可以把空泛的小小盐巴变成草莓呢?

怎么可能?我不禁自嘲。

我依然闭著双眼,摸索般专注在自身的心跳上。

「……」

耳中有许多杂音。

根本听不到心跳。

隔天我也想著类似的事情,削减著自己的性命,无所事事地度过一天,很有高中生的样子。我躺在被窝里,被电扇的摆头催促著睡意。正当我明明没有特别这么想却仍半开玩笑地感叹著「啊……青春就这样浪费掉了」的时候,电话响了。

我啧了一声爬起来。

家里没人在的时候,电话响很麻烦,因为只能由我去接听。就算忽视,之后也可能再打来,很烦。虽说大多是推销电话就是了。

电话没有挂断,持续响著。我拿起听筒,放到耳边。

夏天让电话也温热起来。

「喂?」

『腰越同学吗?我家小孩有没有去你那里?』

什么?什么?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手足无措,一开始还以为是打错电话。

不过我在脑海中调查声音的主人,就想到好像是和田冢的母亲。和田冢的母亲说了「我家小孩」。虽然一下子叫不出名字,但应该是在说那个和田冢吧。

和田冢来我这边?那已经是好一段时间之前的事了耶。

「他没有来喔……」

我感觉到一股不祥气息,慎重地回答,接著听到一声漫长的叹息。

我开口询问发生什么事,和田冢的母亲以很低落的声音回答:

『他从昨天就没有回家。』

「……呃。」

我挂断电话以后,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

和田冢失踪了。离家出走了吗?毕竟现在放暑假,不排除他没有告知就跑去旅行的可能性,但我认为和田冢不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若说我们六个人之中谁会擅自采取行动,那应该是稻村和藤泽吧。我在走廊来回踱步,思考他究竟去哪里。

对父母来说,最不想看到的应该是孩子牵扯上什么案子。我摊开早上收进来之后没怎么看过的早报,虽然觉得应该没有发生什么会上报的状况,但仍仔细地确认每一条新闻。这附近的大事,顶多只有稻村复活这一项,没有任何可能跟和田冢失踪有关的事情。

但我不觉得和田冢会毫无理由地消失。

说起来,这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理由的行动。

他失踪的状况,难道跟我们以及魔女有关吗?

我看著大门,思索是否要出去寻找和田冢。这种情况下,警察会有动作吗?照和田冢的母亲所说,他没有留下任何字条,也没有联络。如果他是出于自身意志离家出走,警察应该不会介入,但这次的状况是他很可能与什么案件牵扯上了。如果是这样,警察就会出动。

这么一来,我还有必要去找他吗?

「嗯……不对。」

虽然不一定有价值,但一定有意义。

好。我没有特别准备什么就出门了。这是我今天首次沐浴阳光。

在夏天出外寻找失踪的朋友,不觉得很有冒险感吗?

我刻意乐观地这样想。

我想了想和田冢可能会去的地方,却一个也想不出来。虽然我们是朋友,但不算太有交流,只是我有时候会叫他来做饭而已。我基于已知范围,决定先走去和田冢家看看。

我想起之前说想要一个人生活的和田冢,或许他只是提早实践自己所说的话。但不管怎么说,这也太早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一定。

从高处往下看是一座小小的城镇,但实际走在镇里却觉得意外地大。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但总之先在镇上绕绕吧。尽管不保证他还在镇上,但我的活动范围顶多这么大,只能先在镇上寻找。

我来到搬家后的和田冢家门前,看了看庭院,想说应该不用特地打招呼。

因为和田冢的嗜好是整理庭院和照顾花草,所以这长条形的庭院看起来生机盎然。铺在地面的白石角落摆了铜瓶。我探头看了看那三个铜瓶,发现里面有一大堆青鱂悠游著。这应该也是和田冢基于兴趣饲养的吧。

我稍微看了一下这些鱼,接著悄悄离去,避免被他的家人发现。

好,这下子不知道该去哪才好了,只能漫无目的地随处搜索。如果擦身而过的陌生人都能一起投入搜索,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不过不可能,因为他人不会顺应自身想法行动的程度,永远超乎人们的想像。

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走在夏日中午的艳阳之下,背后和额头已满是汗水。受太阳照射、汗水濡湿的头发显得沉重。我看到前面的阴凉处忍不住躲了进去。

「腰越同学。」

听见呼唤,我停下脚步,额头的汗水夸张地直接流下来。

藤泽站在书店前,身上穿著丧礼上看过的制服……咦,现在不是放暑假吗?

「我刚练完社团要回家。」

「喔。」

她可能从我的眼光察觉到我的疑惑,在我开口问之前就先说明了。

她的一头黑发混在入口的阴影里。这下我才想到,好久没跟藤泽说话了。

该说什么好呢?我们又不同校。

「你是什么社团啊?」

「剑道社。」

「这样啊。来买东西?」

「是啊,在等人。你呢?」

「啊……我在找人。」

我刻意含糊其辞。藤泽虽然不解地歪头,但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跟她解释清楚。她大概发现我在犹豫,于是简短地结束这个话题。

「辛苦你了。」

我心想,她真聪慧。明明很冷漠,在这种方面却很得体。

「虽然我觉得一个人找一定找不到,但还是忍不住想找。」

因为我们是朋友。因为我觉得朋友就是这么回事。

而且我确定如果是我弟弟,他一定会这么做。

藤泽好像在思考什么般低下头,将指尖抵在嘴唇上。

「藤泽?」

「啊,没事,别在意。」

藤泽摇摇头。这时有人从书店走出来──是七里。

「你好慢。」

「啰唆……啊。」

七里看到我吃了一惊,然后看看藤泽,神色非常动摇。

「有点意外……的组合?」

因为我有种七里总是跟稻村在一起的印象。稻村已经可以回家了吗?

「我们没什么交情,也不是朋友。」

我明明没问,七里却突然主动否认跟藤泽之间的关系。

七里跟藤泽不同,穿著便服。应该是没有参加社团活动。

「哎,你也不必急著否认吧。」

就算是朋友也没什么不好啊。

「就是嘛。」

藤泽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附和,七里露出不悦的表情看了过去。

「那我们走吧。」

藤泽轻松带过,并很自然地牵起七里的手。

「你……」

七里连忙在意我的反应,看了我好几次。

藤泽则完全不在乎地拉著她的手。

「希望你能找到朋友。」

「啊,喔喔。」

我暧昧地点头回应她淡漠的鼓励……我有跟她说我在找朋友吗?

七里虽然很害羞地抵抗,但途中就安分下来了。

我看著她俩离去时,七里突然回过头来看我,并用下巴示意我别再看了。

因为她们从没给我感情好的印象,我等于是看到了意外的景象。

「感觉好像看到朋友出轨的场面喔……」

稻村不会生气吗?我多管闲事地这样担心起来。

「……嗯~也罢。」

应该有很多事,是我所不知道的状况吧。很多。

这些「很多」里面,一定也包括了和田冢。

所以我才会在镇上四处走走。

这样的白工持续了将近一星期。

和田冢似乎还是没回家,也没有从镇上消失的踪迹,什么都没有。老实说,我甚至开始猜想他是不是死了。但如果他死了应该可以复生啊……神秘。

我还想,该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吧。

我不死心地持续探索镇上,晒了可以把自己晒成乾的大量太阳,整个人黑了一圈。先不论我一身健康的肉体光泽,寻找和田冢这件事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除了我之外,还有人也在找他吗?

我心里抱著疑问,在镇上即将进入傍晚的风雅时分回到家门前。

不知为何,藤泽居然在我家门前。

「晚安。」

沐浴在昏红日光下的藤泽头发带著一抹红,让我想起当年的魔女。

我因为口渴,特别小心说话时不要造成声音沙哑。

「唷,一个礼拜没见了。」

「这我还记得啦。」

我看了看她身后,只有我熟悉的自家,似乎没有其他人。

「怎么了?」

「想说七里会不会从我家走出来。」

「为何?」

该说是顺应之前的状况吗……总之一半是开玩笑。

「我跟她分手了。」

这口气听起来彷佛才刚分手。我想她应该也是在开玩笑吧。

「稻村回来了。」

藤泽显得有些困惑、优柔寡断地动了动脸颊。应该是在笑吧。

既然稻村回来了……表示她没用处了吗?

「找人有成果吗?」

藤泽马上变回一贯的面无表情,开口问我。

「至少确定已经不在这一带。」

「很会说呢。」

藤泽耸耸肩说「我喜欢这样」。听她突然说喜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我尽力不要表现出来,靠在墙壁上,跟藤泽拉开一点距离。

我看著她端正的侧脸,心想她有什么事?

藤泽白皙的皮肤,有如皎洁的月光。

「你是来问我人找得怎么样吗?」

「我对那件事没兴趣。」

我用眼神问她:「不然是对什么有兴趣?」看著我的藤泽直接回答:

「你啊。」

「呃。」

从刚才开始,她的发言都不禁让我心痛,好像被她牵著走一样。

她说对我有兴趣,我该怎么看待这句话?

「你从以前就常常盯著我看,我想知道为什么。」

「……呃。」

怎么问这种难以回答的问题。难道她察觉了吗?

确实,我认为自己一直看著她。虽然我有自觉,但拜托别问得这么直接。

我虽犹豫,但因为没有不可告人的动机──应该没有──所以老实招了。

但我现在实在没办法正面看著她。

「……因为我弟弟死了。」

藤泽睁大眼。我不禁搔了搔后脑杓。

「所以我觉得,我和你应该有一点伙伴意识。」

弟弟和妹妹。我俩都失去了类似立场的对象。我应该是希望有人能理解我吧。

我希望这不是我为自己在意藤泽一事强加理由,也不是太过分的事情。

居然得利用死去已久的弟弟,自己都觉得好想哭。

「啊,这样啊……」

藤泽大概理解了状况,点点头,然后又缓缓摇头。

「不过我觉得你跟我看待的方式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吧。」

藤泽背对黄昏的天色凝视著我。

「这是我揣测的结果,你是不是觉得,应该要连同弟弟的份一起活下去?」

虽然先打了预防针,不过她真的很聪慧,被她看穿了。

「嗯。」

「我跟你正好相反。」

「相反?」

跟我正好相反……呃?我想要「连同弟弟的份一起活下去」的相反?

连同弟弟的份一起死吗?什么跟什么啊。

「失踪的是和田冢?」

马上被她说中,我不免噤声。

「你不说话就等于默认喔。」

「唔。」

看来已经无法用谎言糊弄她。不过我想,让藤泽知道应该无妨。

「对,和田冢不见了。麻烦你不要张扬。」

藤泽没有回话,只是看著前方。她看过去的方向只有我家隔壁邻居的房子。

除了映入眼帘的景色之外,她是否想起了什么呢?

「跟魔女有关系吗?」

「不知道。」

藤泽显得不太关心地别开了眼。

「就算有,除了魔女以外也无法处理吧。」

我看她说得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忍不住「喔」了一声。

「你很清楚嘛?」

「只是说说而已。」

「我想也是。」

藤泽还满常说谎,而且都是说些无伤大雅的谎。

如果在有意义的事情上说谎就伤脑筋了。

「我试著到处寻找,但没有结果。」

「你用错方法了。」

我对如此断言的藤泽保持沉默,接著顺势问她是什么意思。

「和田冢是个看起来不太和善,也没什么朋友的人对吧?」

「大概是。」

先别吐嘈她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好了。

「既然这样,」藤泽继续说:「只有你会基于朋友的立场寻找他。我认为这一点很贵重。」

她的说法听起来像在提醒我:「你应该要好好利用这一点。」

基于朋友的立场才会有的搜寻方式──我完全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没想到藤泽竟然想得到这一点。

「嗯~嘿~喔~」

「你什么意思啊?」

「只是有点意外你也会说出带感情的话。」

「没礼貌。」

藤泽似乎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

「你以为我只是个单纯的大木头对吧?」

「没人这样说喔。」

但藤泽似乎觉得我是拐了个弯这样说,于是出口反驳:

「我只是觉得没价值的事物太多了。我只专注在有价值的事物上,并会表示敬意。」

藤泽的敬意又是什么形式呢?感觉会像金平糖那样柔软又带刺。

「对你来说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

「过去。」

毫不犹豫地回答后,藤泽撑了一下墙壁起身,将双手背在腰后往前走去。

「明天应该也会很忙,我先回去了。」

「啊,社团活动?」

「差不多。」

藤泽轻轻回头瞥了我一眼,说声「拜拜」之后离开了。她的背影是那么浓重,导致连长长延展出的影子都显得淡薄。孤单的藤泽好像不知道该拿自己的双手怎么办,有点夸张地垂著手行走。

既然有价值的是过去,那么明天的藤泽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若有机会真想问问看。

「……哈哈哈。」

果然我还是很在意藤泽。

不需要沉浸在小学生的情绪之中,找出某些最根本、不会改变的事物。

从那里溢出来的,是一股温暖、类似安心的感受。

「以朋友的身分啊……」

踏进家门后,我没有走进屋内,而是坐在走廊歪头思索。

我正在思考和田冢的事情。

这很明确地是在浪费生命。

不局限于思考,举凡走路、吃饭、睡觉,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平等地削减生命。没有任何行动不需要消耗生命。

为了朋友赌上性命。这听起来很棒,不是吗?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心中那片朦胧的雾霭随之散去。

视野清晰开阔,甚至闪闪发光,足以晒乾表面。

思考。思考什么?从更高的角度去思索「思考」这件事本身的意义。

我与和田冢是怎样的朋友?

儿时玩伴,现在则是他偶尔会来帮我下厨……想到这里,我发现盲点了。

没错,我们是这样的关系啊。

我马上走进屋内,从皮包抽出一张千圆钞,跑去厨房。

接著将钞票放在桌子角落。

我能以朋友身分做到的,大概只有这个。

因为我跟他就是这样的朋友。

只能在没能确认我俩联系有多紧密的情况下抓住这点,垂下,等待时机来临。

会扯断?还是会松弛?或者能够抓住呢?

与其说这是祭品,我抱著希望能更接近现实一点的期望,留下千圆钞离开。

隔天早上,应该紧闭的门打开了。这个状况足以压下一早就要降临的高热,充分给我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预感。我连衣服都没换就走出房间。

然后在盛夏季节的厨房整个人僵住。

冒著热气的早餐放在客厅的餐桌上。

「……」

在我说不出话的期间,心里阵阵大浪起伏。

我有如侧腹被猛揍了一下扭身,步履蹒跚地窥视厨房。

厨房里的千圆钞消失了。

我一个踉跄后退,因为双脚彼此绊到差点跌倒,只能急忙按著墙壁撑住。

心里想著「等等、等等,不是这样吧」的我来到走廊,抓起电话。没办法在不查找号码的情况下拨号出去的我,打开旁边的笔记,焦虑翻找著想要拨打的号码,找到之后立刻拨号出去。过一会儿,电话接通到父亲工作的公司,而且运气很好,刚好是父亲接起电话。

「啊,爸爸。」

『喔喔?怎么了?』

父亲难得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显得有些紧张。

没关系,虽然兹事体大,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有拿走桌上的千圆钞吗?」

『千圆钞?』

「对,你有拿走吗?」

『不,我不知道喔。』

我发出「啊哈」的声音。

「那就没事了。」

『你啊,怀疑你爸喔?』

「没有啦,工作辛苦溜。」

我因为太兴奋,连话都说不好,就这样挂断电话。

接著又立刻拿起听筒。

一样翻找出电话号码,打去母亲的公司。

『啥?早餐?』

「谢谢你做这么丰盛的早餐给我。」

『没想到你会这么感动,妈妈好开心。』

「这就不必啦。」

我开心地挂断电话后,回头直盯著里面的墙壁看。

这里吗?在这里吗?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我一面夸张地大笑一面回到客厅,早餐还好好地摆在桌上。

我指著电视前面,心想你是不是在那里。

「还是在那里?那里?那里吗?」

我接连指向房内各处,但没人回应,只有些许尘埃飞舞。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

我一屁股坐在桌前。

至少……

「你在这里吧。」

我看著眼前的丰盛早餐,心中满是难以言喻的满足。

居然在开动前就能让人满足,这些餐点真是了不起。

「找到了吗?」

大概是从我的跃动感受到欣喜之情,藤泽这么问我。

这是当天晚上的事。

我想跟她报告,却不想透过电话,于是在晚间出门散步,并在半是偶然半是有意的情况下遇见藤泽。藤泽不知道是不是累了,总觉得她一直叹气。

但我乐到无法顾及她的状态。

「不,还没找到,但他一定还在这座镇上。」

「这样吗?」

「嗯。知道他还活著,我真的高兴得无法自已。」

他还活著,也跟我还有一定的连结。

生命这种东西,光是知道还存在,或许就很充分了。

所以,其实还不用急著决定要怎样使用生命,不需要勉强自己烦恼这些问题。

活著本身一定有意义。

我现在只想珍惜这爽朗的心情。

「明明是晚上却觉得爽朗……呵呵呵。」

我因为自己说出精心的三流笑话乐不可支,看到藤泽也难得地微微勾起嘴角。

「你果然变了。」

「是吗……嗯,可能是吧。」

虽然我已经忘记以前的自己是怎样的人,但藤泽似乎给予正面肯定。我觉得现在这个能被人肯定的自己值得骄傲。

我想弟弟一定也能接纳我吧。

还有……

「我说,藤泽啊。」

「什么事?」

在她回过头来的时候──

我眼中看到的线条扭曲。

夜晚与电线杆歪扭变形。

我知道自己渐渐无力、虚脱、发软,宛如整个人对折那样倒下。

脚底和膝盖使不上力,我倒在路中央无法动弹。

「腰越同学?」

藤泽虽然出声叫我,我却无法好好回应。每每冒汗,就觉得自己逐渐失温,感觉好像身上的东西正迅速流失。我的呼吸「呼、呼、呼」地变得局促,好像紧紧抓住了什么一样。

「该不会……」

藤泽好像嘀咕了些什么,但我听不清楚。紊乱的呼吸抹去一切。

声音好近。

自己的声音太近了。

而且还有完全不同的别种声音。

某种东西伸长过来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像是嘎吱作响地摊开来一样。

「我就知道事情是这样……看样子必须跟你道别了。呃……嗯,腰越同学。」

深深叹一口气之后,藤泽乾脆地拋下一句切割的无情话语。

如果藤泽的见解正确,就是我将在原因不明的情况下死去。

濒死之际,我心底有股看清一切的想法。

不过,我虚张声势般暧昧地笑了,反正马上就能再见面。

我应该会像稻村那样死而复生。就算不是绝对,也值得这样相信。

如果我起来了,再继续这个话题吧。

我有如被早一步造访的秋天包围般颤抖起来。

眼头也像被布遮住,视野逐渐转暗。

胸口好痛。后颈好像整个绷紧一样很难过。这越发严重的窒息感代表了死亡吗?棺材或许就是指死亡这个状况本身。

真想快点结束,然后重新开始。

胸口的心跳……心跳……已经听不见了。

……咦?

我最后一次感觉到心跳,是什么时候的事?

从黑暗的角落。

传来小小一声「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

「因为你已经是死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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