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不是那种一天到晚黏著我的小孩。她不仅在外面交了很多朋友,一个人的时候也常常自己发著呆傻笑。与其说她慢条斯理,不如说她有种与年龄不符的稳重感。
妹妹这样的个性,在我想要静静读书的时候真的很好。
不过,偶尔她会拿些奇怪的问题来问我、靠近我,让我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姊姊为什么是姊姊?」
妹妹总爱问书上没有解答的问题。
「为什么?因为我比你先出生啊。」
「那爸爸和妈妈也是姊姊?」
「不是这样子。」
光线在妹妹的圆眼上摇曳,代替了歪头不解的举止。就算用眼神问我为什么,我也很难回答啊。
「这跟血缘之类的有关。」
我自己也不太懂,只能随便解释。
「如果血缘不一样,姊姊就不是姊姊了吗?」
「……应该。」
「喔。」
妹妹做出难以判读的反应后离去。
在我因她离去而松一口气的时候……
「啊,不过我喜欢姊姊喔。」
「……这样啊。」
她突然回头这样说,我又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就像这样,妹妹是个唐突、有点难懂的孩子。
她本身出现得也很唐突,待我发现时她已经在那里,而我变成了姊姊。我不太有印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也没办法明确地回想起来。包含这点在内,我有妹妹这件事情本身就很神秘。不过,即使我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出生,但失去她的记忆却永远难以抹灭。
妹妹就在没什么特别之处的某一天,很轻易地过世了。
当然,我连跟她道别都没有。
我彷佛在什么也没有的地面跌倒。
当我带著痛楚起身时,发现这个世界竟是如此难熬,甚至让我觉得自己彷佛变成另一个人。
做坏事会不幸,这是错的。
做坏事之后运气不好不是因为不幸,而是因为报应。
所谓的不幸会更唐突、更莫名其妙地造访。
至少,我相信妹妹不是遭到报应。
我在葬礼上,一直想著这样的事情。
我看见稻村出现在学校屋顶上完全是偶然。第一学期的期中考结束后过了一段时间,我看见稻村正好待在放学后的屋顶。在夕阳西下、学校校舍背著斜阳之中,那道人影轻轻站起。从她头发和制服的淡淡轮廓,可以得知她正望著我身后的剑道道场。啊,原来她在等七里。
我边用绑在头上的手帕擦脸,边仰望稻村,心想她明明没事居然还留到这么晚。既然这么想等七里,来加入同个社团不就得了?我这个旁人这么想,但她应该有她的理由吧。
她在等待的七里还留在道场里。可能是因为刚刚又输给我,所以虽然练习已经结束,但她仍然留下来挥剑。我不清楚努力挥动竹剑是否真的能提升实力,但也觉得她都这么努力了,应该好歹可以击败我啊。
老实说,我并不是本领特别高强。
虽然不差,但没有练到人人都说我厉害的程度。
只是,我想人或许都有所谓的适性,或者该说机运……意外地就是有那种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超越的对象。可能是呼吸的节奏很合拍,或者自身的型态刚好完全配合到对方之类的……就像人品或习惯,是一种自然而然出现在身上,无法控制的状况。
七里就是因这类状况而尝尽苦头。
稻村则是一个人在屋顶等这样的七里。
树果。
「……」
也许这是最佳时机。
我折回去,马上脱下道服,换上制服。
「藤泽同学,你要回去了?」
「嗯。」
我随口跟其他社员打招呼,瞥了还在道场挥竹剑的七里一眼,走出道场。
我快步回到校舍,走上楼梯。现在离放学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校内没有其他学生逗留,加上文系社团的社办在另一栋校舍,应该不会遇到其他人。
我从三楼更往上,打算推开通往屋顶的门时遇到阻碍。并不像上锁,而是门的四角都被顶住的感觉。我再试著用力一推,得知那股力量由何而来。是晚风。
一来到屋顶,立刻充分体验在底下几乎完全感受不到的风势,彷佛缕缕青丝抚过项颈的风,带著有些距离的海洋湿气。对刚练完社团有些燥热的我来说,这股风甚至让我觉得温柔。
稻村背对著入口呆站,好像还没发现我。可能是因为开门声被风声吞没,令她没有察觉。
我特意压低脚步声贴近过去。
既然她没发现,直接动手就好。
但我还是跟回过头来的稻村对上眼,她一副「为啥?」的态度板起脸。
看样子她的期望落空了。
「不好意思啊,不是七里。」
我边说著言不由衷的道歉边靠过去。
虽然不像七里那样直接,但我知道稻村也讨厌我。她应该是不满七里那么关注我吧。以我的立场来说,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被讨厌,实在不怎么愉快。
哎,我也知道自己的性格不讨喜就是了。
「什么事?」
站在屋顶边缘的稻村歪头问道。我先等了一会儿,站在略后方的位置。
因为太靠前会被楼下的人看见。
「乘凉。」
「是喔。社团呢?」
「结束了。」
「是喔~」
听到这个答案,稻村马上就想往道场走去。
但我还不能放她离开。
「只是枯等很无聊吧?你要不要也加入剑道社?社长会很欢迎你喔。」
社长就是七里。这个地位很适合喜欢出面管事的她。
我搬出这个名字留住稻村。
「我也觉得那样不错,可惜心里没有那种燃烧热情的念头。」
「你是怕自己江郎才尽被看穿了吧。」
我丢出想法。从她平时的行动来看,现在的稻村没有太多余力,要看穿她虚荣的外皮并非难事。只不过,与她最亲近的七里似乎还没发现这点,稻村应该是以刻意装傻的方式隐瞒吧。
大概因为被我说中了,稻村以冷漠的眼神看著我。
「你挺清楚的嘛。」
「我的兴趣是观察他人。」
这其实不算说谎。我因为没有其他兴趣,一直在观察他人。
「如果你不想被七里知道,我可以帮你保密。」
「七里怎么可能相信你说的话。」
有道理。不管怎样,那一点都不重要,只要稻村停下脚步,因为分心而稍稍疏于注意,这就够了。
但我原则上还是拐弯抹角地试著确认。
「我说。」
「啊~?」
「如果,能够再次回到那段幸福的时光……你想回去吗?」
稻村应该觉得我问了个怪问题,原本平静的脸上出现讶异之色。
「若真能回去的话。」
稻村虚张声势地哼了一声,一副看轻我的态度。
很好很好。
如果你也这样希望,对我来说正好。
我确认过稻村的位置与天空的位置后,悄悄绕过去。
深呼吸一口气,吸饱了淡淡的海水气味。
「既然这样,你就重生一次看看吧。」
「咦?」
我一面回想著当初江之岛发生那件事的时候也这样做就好了,一面推了稻村的背一把。
被我推开的稻村乘著风,轻巧地踩空。
看著稻村因突如其来的事态发展而失去平衡的姿势,我心中产生些许哀愁。
竟然会被我这种人摆一道,看来她真的江郎才尽了。
过去的你明明那么耀眼。
「对不起,如果我有很多条命,其实是打算自己尝试。」
但因为没有,所以若有人叫我跳楼,我也会很困扰。
我看著稻村有如五彩缤纷的传单那样落下。
「你……」
你会许下什么愿望呢?
比方说,剑球就是因为有那颗球才会叫做剑球,没了之后那个东西还算是剑球吗?我在某一天突然成为姊姊,然后失去了妹妹,这样的我还能算是姊姊吗?
一度赋予我的角色硬生生遭到剥夺,要在缺了一块的情况下活下去,实在太过空虚。
若能取回遭到剥夺的事物,我绝不会犹豫。
稻村死亡之后过了几天,毫无问题地复活了。只是她跟截至目前为止的状况都不同,在复活之前隔了一段较长的时间,害我不禁心想不要吊人胃口啊。不过事后想想,在葬礼途中死而复生是多么戏剧化又煽动人心的事件也就可以理解了。
我曾经担心若她在火葬途中苏醒的话该如何是好。
还是说,从燃烧殆尽的灰烬之中复活会更戏剧化呢?
总之,稻村就这样被当成神童,受到世间注目,成为吹捧的对象。
我不能确定这是否是稻村想要的。
不过,确实是我追求的。
从死地复苏的女高中生稻村的消息一口气扩散到全国,这么一来,与世隔绝、归隐山林的魔女应该也有机会听到相关消息吧。不,若连这样都没办法,那我就头大了。我就是为了引出魔女,才让稻村负责演这一出复活大戏。剩下的只要等魔女来访就好。
但我不知道她会来找谁,所以必须低调地盯紧每个人。
她一定会来找我们。
「……」
因为我开了杀戒。
接下来就不会停,只要一路向前冲即可。
我家住在社区公共住宅六楼。家里空间虽然狭小,但我觉得楼高挺刚好的。因为跟双亲一起住,直到我上国中仍没有自己的房间;上了高中之后,才用调整家具摆设的方式,硬是弄出一个小小的房间给我。
虽然窄小,但光是有对外窗就很谢天谢地了。
若妹妹还活著,房子应该会显得更加狭小、更加热闹吧。
我回家的时候发现房间的门开著。出门时我确实有关上房门,而且房间的打扫工作是由我自己一手包办。打开了不可能自行开启的房门,让人得以察觉有异,应该是犯人刻意为之吧。
我瞬间失去血色,冒起鸡皮疙瘩。
我是在没有特别注意的情况下打开玄关门,来者应该已经透过声音察觉到我的存在,当然前提是对方还在房内。我折返回去打开柜子,找找看有没有东西可以当成防卫用的武器,结果只发现穿鞋器。穿鞋器喔……我用手弹了弹尖端,反正有总比没有好。
我抱著穿鞋器和书包,悄悄窥探房内状况。
马上跟房里的人对上眼。
「……」
我就这样错失了撤退的时机。
「午安。」
戴著红色帽子的魔女坐在窗边。我有些惊讶,但我想我没有惊讶到无法隐瞒。
我首先将书包放在桌上,然后又看了魔女一眼。魔女边用食指转著三角帽,边等待我。
「夏天大多数人都会开著窗户,真是帮了我大忙。」
如魔女所说,她身后的窗户大大敞开。窗户另一头没有落脚点,只有彷佛小孩随意上色的蔚蓝天空。天上甚至没有任何云朵,感受不到远近。
「这里是六楼耶。」
「我当然是骑著扫把飞过来的啊。」
两手空空的魔女来到他人房里,还穿著鞋子。看著满是泥泞的运动鞋踩在地毯上,我想起野外教学时的山中情景。如果她是从那里走过来,那么魔女的体能真是不容小觑。魔力我就不得而知了。
比起以前看到的时候,她现在的打扮配合了夏季。没有改变的只有容貌,以及头上那顶红色帽子。我收回前言,过了整整八年外观看起来还一点也没变,绝对是魔力造成的。
「……总之麻烦你先脱鞋好吗?」
「啊,失礼了。」
魔女老实地照做,脱了鞋光著脚,脚趾看起来有些娇小。
「我可以拿去玄关放吗?」
「要是我家人问起这是谁的鞋子该怎么办?」
「就说是新来的家人啊。」
「我不想要。」
我拒绝之后,魔女只能不情不愿地将鞋子翻面放好。虽然正面也很脏,但还算可以接受。
「你怎么打开玄关门锁的?」
「我用了魔法道具喔。」
魔女从怀中取出某样物品丢过来。那是一把像某类工具的玩意儿。
「这什么?」
「上面有可以开锁的魔法。」
「……魔女是小偷的代名词吗?」
居然用了闯空门用的工具,实在让人傻眼。魔女似乎没什么收入来源,仔细想想她们要怎么生活,就觉得魔女会干出闯空门的勾当好像也不太奇怪。
我甚至想对她说,要不要别当魔女了。
魔女擅自拿出坐垫,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坐著。她的举止是那么自然,为神秘的年龄与真面目增添几分稚嫩。许多特质混杂其中,让我反而更觉得矛盾。
我也坐在棉被角落。虽然她看起来没有加害我的意图,但我还是跟她稍稍拉开距离。
「话说,你为何拿著穿鞋器?」
她看到我手中的穿鞋器感到疑惑。
「为了打退魔女啊。」
「比起那个,我想拿除草剂来应该更有效喔。」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脑中增加一项不是很重要的知识。我放下穿鞋器,伸展著手指。
「你来得真突然。」
她处理的速度比我想像中快得多。从稻村死而复生的事情上报以来,并没有经过多少天。
「别骗人了,你就是在等我来吧?」
魔女接下我丢回去的闯空门道具,直接点破我的盘算。
「一旦那个叫稻村的女生成名,我就只能出面。为什么呢?因为我这个魔女的存在很有可能公诸于世……你应该是这样想而付诸行动吧,坏孩子。」
「啊,原来你真的是魔女?」
我故意装傻,偏离应注意的关键点。虽然我擅自认为她是魔女,但这是她第一次自称魔女。这么一来,今后我就可以毫无芥蒂地当她是魔女。
「依我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你才是魔女呢。」
「慢著慢著,你从刚刚就一直在说我做了什么?」
「你杀了那个叫稻村的女生吧?」
虽然是正确答案,但为什么她能看穿得这么透澈?我相当好奇。
魔女指著我,彷佛预言般说道:
「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了,你是那种真的会动手的人。」
她的评论简直像案子发生之后,邻近的A氏所发表的言论。
「他明明是个乖小孩,居然会做出这种事~」之类的。
……不对,刚好相反。
「我早就知道他迟早会这么做~」才对吧。如果在接受采访时说这种话,观众可能会在电视机前面吐嘈「既然知道为何不出面阻止啊」之类的……扯远了。
「其实我是用千里眼看到了。」
「喔……」
「总之我看到你掐死朋友了喔。」
「啊,你看到啦……」
真危险。要是别人看到,我就得去收拾目击者了。
「当时的你看起来真像个魔女。」
「那个人不是我朋友就是了。」
千里眼的清晰度似乎不及毛玻璃。
总之我被魔女认定是魔女。
即使如此,也没有发生她特意加深房内影子的状况。比起这点,我现在知道两个人挤在这狭小的房间里会比平常更加闷热。
「你这个坏蛋,恶鬼。」
吵死了。
「我没有选择做法实现梦想的器量。」
「是吗?我倒是觉得你挺有器量呢。」
「谢谢称赞。说起来要是能直接联络到你,我就不用做这么拐弯抹角的事。」
家里没电话的魔女就是这样才麻烦。
「要是有行动电话就好了。」
「行动电话?」
这是个我好像知道是什么,但身边不太常提到的词。
魔女瞪大眼睛说:
「你不知道行动电话吗?是指在外面也可以使用的电话喔。虽然还没普及,但我想迟早会变成人手一支吧。毕竟很方便啊。」
魔女似乎比我还熟悉现代文明。这应该只是她有更多时间可以学习,也就是她比我闲的意思。跟在附近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的大叔没两样。
「在外面也可以打电话啊?真有这么多事情好讲吗?」
而且要是真的可以随时讲电话,不就没办法隐瞒自己在哪里吗?我觉得行动会受到限制。
「如果遭遇意外的时候也可以马上联络他人,确认安危……如何,很方便吧?」
「这样不太好,会无法争取逃跑的时间。」
魔女出言指责我是个邪恶的罪犯,但她擅自闯进别人房间,不也算是犯罪吗?
我转头打开桌子的抽屉,取出红色树果。
「这个树果能够转化为性命对吧?」
「哎呀,你居然还留著。」
魔女依然保持微笑,脸上不见惊讶。她应该已经知道当时我只是假装吃下树果。我只是将之放进嘴里,没有嚼碎。
即使经过这么多年,树果仍然带著艳丽的红,几乎没有任何褪色的迹象。
有如眼前这位魔女。
「当时你为什么没有吃?」
「可以当场吃下这么骯脏树果的人才奇怪吧。」
魔女苦笑。
「这年头的孩子喔……」
「而且……」
我支吾其辞。在当事人面前有点难启齿。
毕竟做的事有点不好意思。
我在试著对魔女做人工呼吸的时候,发现她口中有东西,于是用舌头将之推到喉咙深处,结果魔女就恢复意识了。
现在想想,当时舌头碰到的便是树果。
「你利用树果复活了几次?」
「复活……嗯~该怎么算呢~」
魔女一副觉得这种说法不是很贴切般歪著头,可能不满意我描述的方式。
我对魔女说出树果的效用:
「我在看过死后的经过之后确定了。这个树果带来的额外性命,会重新打造吃下果实的人,可以把自己变成死前所希望的形象。」
就像江之岛假扮腰越的外表和记忆重生。
为了隐瞒自己犯下的罪行。
「算是这样吧。」
「有哪里不对吗?」
因为我觉得这回应不甚乾脆,于是追问下去,魔女便以「这个嘛……」开头,转了转食指。
「你搞错消耗的顺序了。」
「顺序?」
「首先是死亡,接著失去所谓的性命……然后才是种子。」
魔女从帽子取出树果,用手指挟著举起。这动作她以前也做过。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捏碎树果。
顺带一提,她手中树果的颜色是咖啡色。简直像是不同的果实。
「它不会因为代替人死去而粉碎,这个种子顶多能够成为另一条性命。」
「……然后,会擅自重新打造死去的人。」
「种子是要在埋在地底,藉此顺利成长的生物啊。」
魔女拍掉粉碎的树果……喂,不要乱丢在地上啊,这是我的房间耶。
「如此才能开出更加美丽的花朵……以植物而言可是理所当然的轮回。」
「……由美丽的你来说,还真是有说服力。」
「哎呀。」
接受称赞的魔女稍稍红了脸。我猜她八成连呼吸都暂停了。
原来如此,最开始是当事人的性命啊。
也就是说,我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杀人犯的身分。
不过都到这时候了,也不必介意这种事。
若没有人制裁,罪行这种东西只是一项事实罢了。
会不会后悔自己杀了人,完全因人而异。
「所以不该说死而复生,该用『重生』来形容比较贴切?」
「就是这么回事。」
方才不知该如何解释的魔女点点头。
也就是说,现在是那颗树果支配著稻村。那么,意志究竟属于何方呢?
虽然我有些在意,但树果不够我自己亲身死一次体验。
「其实我不是想问这个。啊,确实有事情想找你啦。」
我终于切入正题。
经过预习、复习之后总算能说出口。
「让我妹妹复活。」
魔女惊讶地眨眨眼,我不满她装傻的态度而瞪了过去。只见她抱紧双腿坐好,将嘴埋在膝盖,以闷闷的声音回应:
「别说这种傻话。我并没有神奇的力量,只有这树果是例外。」
「你不是骑著扫把飞到六楼来了吗?」
「骗人的~」
我非常想对她说「不要承认啦」。只有嘴上功夫一流的魔女,似乎很不自在地更是垂下头。
「所以当时真的很危险,因为我在吃下树果前就力尽而亡……如果你没有出面救我,我应该就完了。」
她以陈述事实的平淡语气说道,彷佛没有任何感谢之情。
她该不会真的想死吧?如果是这样,我不就多管闲事了吗?
早知道掐死她就好。
「你不打算报答救命恩人?」
「咦?我给你树果了吧?」
「这是属于你的东西吗?」
从她的说法听来,她并没有培育这些树果。她该不会想说第一个发现的人有资格拥有它们吧?山上应该还是有地主……不过我觉得她若在这些制度制订之前就已出生成长,也不太让人意外就是了。
「说穿了,你没有任何力量对吧。」
「是的。」
老实的魔女只是诡异,完全派不上用场。
「那我没事要找你了。」
留下派不上用场的魔女在身边只会不吉利。我挥挥手赶她回去。
快点从打开的窗户滚回去吧。
「你能借我扫除用具吗?」
魔女一副有事相求的态度拜托我。她的态度不同既往,显得坚持。
「确实,你是该把弄脏的地板清乾净。」
「毕竟我暂时要借住在这里,好歹让我负责打扫。」
「……啥?」
魔女将行李箱和魔女帽子放去房间角落,露出亲昵的微笑。
「我不可能马上回去啊,毕竟不能放著上电视的那女孩不管。而且我还满喜欢这里的。」
「最后那个算不上理由吧。」
「我好久没有住过别人家了,我会找寻合适时机洗澡。」
「请你回去。」
我家可不是让人借住用的。
但魔女彷佛毫不介意,起身去拿抹布。
「……为何啊?」
踩著小跳步的魔女似乎真的打算住下来。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原本以为魔女是半开玩笑的,迟早会打道回府,但她到了晚上还赖在我房间里面。至今从未启用过的电风扇摆头功能正勤奋地工作著。
「啊~泡澡真好~」
魔女就像被冲上海滩的水母那样瘫著。刚泡完澡的她全身暖烘烘的。
她身上穿著一件衬衫,下半身只有一条内裤。未免太放松了。
还有,湿润的头发感觉起来更增添几分红。
「明天我就会离开了。」
这个可疑的臭无业魔女。但想想我还是让她留宿一晚,有够天真。
话说这已经是魔女第二次洗澡。第一次是一来没多久就去洗。
她到底多久没洗澡了啊。我进浴室一看,整个浴缸都变色了。
这次起码没有洗出淤泥。
「我打扫了浴室两次喔,很乖吧?」
她边躺著打滚边说出奇怪的话。我心想就算刚泡好澡,你的脑袋也太打结了,忍不住笑出来。魔女也彷佛很高兴地微微一笑。好想揍她。
「下山花费不少体力,我今天想早点睡。」
「是吗?你可以睡这里。」
我提供房间旁边的壁橱给她用,很意外地魔女眼中竟然闪闪发亮。
「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哆○○○吧。」
「若你喜欢,我提供得也值得了。」
我推她过去。魔女嘴上说著「好窄、好小」,努力缩起手脚辛苦地把自己塞进去。
「要是感冒就不好了,请用凉被。」
我继续追杀。把凉被拿给她之后,填满了所剩不多的空隙。
「好热。」
「晚安。」
我速速关灯窝进棉被里。虽然想过从外面用门档一类的顶住门,但还是不免心软。而且要是她在里面热死了,麻烦的可是我自己。
我一面感叹事情果真难以如愿,一面闭上双眼。
原以为见到魔女就可以解决事情,没想到衍生出更多问题。
「欸欸~」
壁橱传来声音。想必是可怕的妖怪,还是不要搭理吧。
「我想问你当时为何救了我,所以才来找你。」
我背对著听她的声音,并且不翻身装睡。
「说穿了,你的个性不像是乐于助人的类型。」
要你管。
「长得又一脸坏人样。」
才不是咧。
「……你睡了吗?」
我在口中回她:「睡了喔。」
「笨蛋~阿呆、迟钝、小气。」
这年头连小学生都不会这样骂人,你到底是哪个年代出生的啊?
先不管这个,这魔女怎么可以这样骂提供落脚处的恩人。尤其小气最令人火大。
「我这么吵闹,你怎么可能睡得著?不要再装睡了。」
我有点犹豫要不要起床过去揍她。
但要是太吵闹,父母应该会起疑,所以我无可奈何,只好翻个身。
魔女的红褐色眼眸浮现在夜色中。
彷佛与潜伏在草丛的野兽对上眼。
「你能不能安静点?要是被知道你在这里我就麻烦了。」
「只要你回答刚刚那个问题,我今晚就会乖乖的。」
说什么今晚,你又不会有明晚。而且没有人这样说话的。
我在被窝里伸伸脚,叹了一口气。到现在我才开始担心,找这种魔女过来的做法是否正确。
「……以前的我无法放著有困难的人不管。」
我都这样老实回答了,魔女竟然瞪大眼睛。
「骗谁啊?」
「我没有骗你。」
当然,这都是为了自己。
我把被子拉高到肩头,闭上双眼,压低呼吸。
「晚安。」
「……」
我无视她。
那时候我的梦想是上天堂。
所以会尽可能地乖巧行事,并且率先出面帮助他人。
因为我认为,这么一来就可以上天堂,然后再次见到妹妹。
人类是会渐渐习惯的。
我父亲在我的祖父,也就是他的父亲过世时非常悲痛。我看到他在丧礼上痛哭的样子,那应该是我第一次看到大人哭得这么凄惨。不过,现在他能够很平常地笑、生气,也不怎么哭泣。
妹妹过世的事情,父母现在都调适得很好。
人类能够忘怀、克服、适应许多事。
我则是那种忘了就无法活下去的人,所以适应力对我来说只是困扰。
我无法忘记自己是那个妹妹的姊姊。
正准备去上学时壁橱突然打开,著实吓了我一跳。接著我看到一个人滚出来,才想起「对喔,这个人在我家呢」。
魔女跟凉被一起滚出来了。
看她确实做好落地动作,应该已经醒过来。
「早安。」
「你快点出去。」
我速速跟她道完早。魔女边用手梳头,边眨了眨眼说:
「你要去学校?不是放暑假吗?」
「下礼拜才开始放。」
我确认了树果还在抽屉里后阖上抽屉,叮咛魔女:
「你不准拿走啊。」
「我不会讨回已经送出去的东西啦。」
这颗红色树果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也不见腐烂。它真的是树果吗?
说不定是某种神秘生物的蛋。
但不管哪一种,都可以孕育生命。
「别说这些了,慢走啊。」
「你也要走。」
尽管觉得没有用,我还是叮咛她记得离开之后才出门。
既然无法指望魔女,只能想想其他方法。
我边走边沉浸于思考之中,没看路上景色一眼。
手边留著的树果肯定是关键。我手上没有其他可以打破常识的事物,只能想办法让这没常识的种子开花。
不过魔女比预料的还没用,我不得不仰赖另一个方法。
树果能让人重生。
那就只能找个人抱持著想成为我妹妹的心愿,然后死去。
几年前想到这个方法时,我当下血气尽失。但血液仍循环著,这之间的缓急与温度差让我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若要说是否能够完全以他人身分重生,答案是肯定的。我已经确定无论是记忆或外表都可以改写,甚至连体格都能产生变化。
但要说这样重生出来的人是不是我妹妹,答案则是否定。
可是,要让已经死去的人直接复活的难度太高,我只能在某些地方妥协。如果身心都完全成为我妹妹,我认为那样应该与死去的妹妹没有什么差别。这样已足够让我想看看在那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稻村已经死了一次,因此剩下的只有七里。
「……难度真高。」
毕竟七里讨厌我,而且要让她想变成我妹妹,该说太荒唐了吗?或者说是画大饼?但根本连饼都画不成啊。七里顶多知道我有个妹妹,大概吧。这么一来,我该从哪方面下手才好?
「……」
只不过,稻村不在的现在应该就是关键时期。
所以我立刻采取行动。
「七里同学。」
放学后,我留住因为稻村不在而打算早早回家的七里。七里首先因为叫住她的是我而抖动一下肩膀,接著在惊讶之余眯细了眼。
「……什么事?」
这是充满怀疑的应对。我在内心笑了,真难应付啊。
「你不去社团?」
「今天请假。」
我在内心嘀咕应该是「今天也请假」才对吧,但不能做出画蛇添足的事情惹她不高兴。我邀她一起回家,她一开始当然拒绝。她可以如此直接了当地拒绝,确实相当有胆识。她在人际关系方面的分寸拿捏得很到位。
不过在我持续邀她一起走之后,她就无法抗拒,只能任我摆布。
我在跟她一起练社团的时候,就发现她不太能抗拒他人的强硬态度。
我走在她身边,心想如果她知道是我推下稻村,会有什么反应呢?会想掐死我吗?总之,一旦被她知道,我就玩完了。
看她尽管不情不愿还是愿意陪我,显然稻村还未告诉她真相。如果魔女所说的行动电话真的存在,她们一定会马上联络对方吧。
那种东西果然只会碍事。
我提起稻村消遣七里,只见她害羞得脸庞倏地泛红。没想到在野外教学的时候偶然撞见的场景,居然会到这个时候才派上用场。人生意外地不会有太多无谓呢。
于是我决定这时候一鼓作气强行抢攻看看。
毕竟我没时间了。要在短时间内拿出成果,必须赌一把。
七里其实还满注意我的,只不过是在「讨厌」这方面。
如果能将她的注意稍稍转向,或许有机会轻松地翻转局面。
我基于这样的想法上前一步,送上自己的嘴唇。
都做到这种程度了,她应该没空想是不是讨厌我吧。
我会让她脑中一片混乱。
七里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这么做,毫无抵抗地任我叠上她的嘴唇。
慢了一拍才退开的七里,弯起眼睛,彷佛勾出一个问号。她应该在想要怀疑世上一切的情绪中,听到了常识遭到破坏的声音。
「干什么啊啊啊啊啊?」
她连耳朵都充血发红,指尖颤抖,然后对我怒吼:
「欸,等等,你、你这、那个,变态!」
「说得真过分。那么,稻村也是变态啰?」
「这!或许是吧!」
我笑她居然没有否认。
因为她的反应还不差,所以我先暂时收手,简短地跟她打过招呼就逃跑了。
确认她没有追上来之后,我才碰了碰嘴唇。
「差不多是这样吧。」
这么一来,七里会变得以特殊的眼光看待我,接著只要累积彼此互动,让她的特殊想法持续发酵,再跟她提起妹妹的事,想办法引导她的念头转向……挺不错的。
我没自信可以做到,但想相信自己已经向前了一步。
「……毕竟我也没有恋爱经验……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在学校以游刃有余的态度对待她,藉此迷惑她吧……好像很好玩。
她一定会做出我意料不到的有趣反应。
不知道的事情很有趣。
知道之后将更显有趣。
我一面回想一直在看书的孩童时代,一面回家。
「欢迎回来。」
「……我确实不觉得我叫你出去,你就会乖乖离开啦。」
魔女在屋内斜斜戴著帽子,摆出右脚稍稍向前的姿势迎接我回来。如果回来的不是我,而是我父母该怎么办?
这时候我差不多已可以确定,这魔女似乎是个有著贤者外表的笨蛋。假设她已活了很久,也可以理解会是这样。
「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她边调整帽檐的斜度,边问了我奇怪的问题。
「什么意思?」
「因为你笑了啊。」
听她这么一说,我在心里吃了一惊。
「……没啊,没什么。」
我因自己居然表现出那样有空隙的情绪而丢脸,收敛心情。
必须更冷漠才行。
我踏上狭窄的走廊,魔女便追了上来缠住我。
「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啊。」
「假装亲切的魔女当然没有丝毫善意,只是为了能够借住在这里而扮演假好人罢了。」
「好过分。」
「你又不是我姊姊,不用这样黏著我吧。」
我推开魔女,她就站在走廊上双手抱胸。
然后彷佛用视线从上到下追著什么而摆头。
「姊姊啊。」
接著品味似地说道。
「好像挺不错呢。」
魔女在帽子底下笑得如同纯真的小孩。
「你是多久以前就活著?」
如果死了之后可以靠著树果的力量重生,那么就不能用外表来判断她的年龄。或许她的生命,会从附在这本教科书上的日本历史年表某处开始。
魔女停下洗好澡按摩脚底的动作,抬起头说:
「我想外表看起来应该是二十岁左右。」
「如果你不想说就算了。」
我阖上教科书,魔女开始做伸展运动,顺便重新回答:
「应该是一千两百岁左右吧?」
魔女大概没什么把握,语气显得有些软弱。
「以前的事情太模糊……我基本上选择不去相信死前的记忆。」
眼前这位经验丰富的人表示,如果强行回想,很可能造成人格崩解。
跟以「绝对不想忘记」为目的而活的我正好相反。
她一路抹灭自己曾经活著的过往,即使如此仍能继续人生。
这样究竟有什么意义?
「活著快乐吗?」
「我一次也没这样觉得。」
「嗯哼。」
既然这样,说不定你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
我突然好奇这不幸女人的一天生活是怎样。
「你白天都在做些什么?」
「去镇上观光。对隐居山林的人来说,镇上充满新鲜的刺激。」
「……啊,是喔。」
挺快乐的嘛。这臭魔女。别说死前了,显然连五秒钟前讲过的话都不足采信。
「还有看了很多电视节目。毕竟如果那孩子不小心说溜嘴,我就伤脑筋了。」
关于这点我也是一样。虽然稻村因为已经不是小时候那样的神童,影响力没有那么大,但要是她抖出当年野外教学的事或我们的名字,的确就麻烦了。稻村真的满碍事的。
「不过你看起来很闲,真羡慕你。」
「闲才好啊。要是有目的,反而活不到上百岁喔。」
很可惜,因为我不打算活那么久,所以魔女这不容揶揄的忠告没有参考价值。
对魔女来说,活下去本身似乎就是她的目的。
她或许已经放弃思考后再行动吧。
「你为什么给我们树果呢?」
虽然可能会得到疯癫的回应,但我仍忍不住想问。
「我说为了答谢你们并非谎言啊。」
魔女边向前屈身抓住脚趾边说。答谢啊……
「救了你的只有我耶?」
其他人只是站在原地,什么忙也没帮。
……不对,算是帮了忙吧。
我因为想要大家当证人,证明我帮助了他人,才找他们过来。
「你其实想要独吞吗?」
「不是这样。」
她巧妙地回避问题。是因为有什么顾虑,还是没什么好说的呢?
不论是哪一种都没差,我的好奇仅止于若她不想说也无所谓的程度。
魔女最后仔细地做完开腿、伸肘动作,才结束伸展运动。
「你很热衷运动呢。」
「若晚上不做点伸展操,早上睡醒的时候身体会到处酸痛啊。」
「喔,这样啊。」
她从被关进壁橱这样无意义的行为中,还是能够学到些什么,让我不禁尊敬起人类的积极正面态度。真是莫名其妙。
「晚安。」
「你真的很早睡耶……」
她做完体操之后,速速钻进壁橱里。
「早睡早起,完全是个老人家了。」
过一会儿,壁橱传来梦话:
「我想吃花枝生鱼片。」
「这梦话也太具体了吧。」
「章鱼~」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所以等了一下看有没有后续。
接著就听到魔女平稳的呼吸声。
我顿时无力,决定也去睡觉,钻进被窝。
那天,我梦到妹妹。是她在沙地玩沙的梦。
我没有跟她一起玩,只是在一旁一直看著她。
我其实没有要去超市,但从外面看见七里在里头让我高兴。原来她在打工啊。我转向超市去。
当然,这么做是为了帮妹妹的复活铺陈,并没有其他意图。
「……没错。」
我必须小心不能动情,毕竟我迟早得杀了她。
不过我想自己没有纤细到一旦动了情,就无法痛下杀手的程度。
我想到没有买些什么就无法去收银区,于是随手拿了花枝生鱼片,往收银区过去。昨晚魔女的梦话似乎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的购物篮里只放了一盒花枝。
以女高中生来说,只买这东西好像有点可笑。
我在收银区与七里面对面,只见这个跟我同龄的店员,明显露出服务业不该有的表情迎接我。不过起码她还是有好好工作,没有赶我去其他收银台。
这确实很像正经八百的社长会做的事。
在我等待结帐的期间,随意看著带小孩来买东西的母亲或独自来采购的爷爷。
我茫然地没有对准目光焦点,回忆便从大人们之间溢出。
七里用眼神问我在看什么。
「我只是在想,当年跟妹妹一起来过呢。」
这句话没有骗人。我以前曾跟妹妹手牵手,来这里找寻母亲托买的东西。虽然母亲自己来买一定比较快,但我想这也是一种生活学习吧。
我丢这个话题给她,让她稍微意识到我妹妹的存在。即使现在对她的影响还不明显,但迟早会发展到无法忽略的程度……若是这样就好了。我必须铺陈这一切,所以又吻了七里。我抓到她大意的瞬间成功之后,一股「干得好」的情绪油然而生,感觉愈来愈有意思。遭我偷亲的七里反应也相当有趣。
捉弄七里一番之后,我拿著结完帐的花枝离开超市。
走出阴影前,我茫然看著空空的左手。
当我沉浸于感伤时,这只手随著微风被抓了起来。
是魔女。
「要是我说『这才是填补寂寞的魔法』,你觉得如何?」
她走在我旁边,得意地笑了。
「哇,你真的在镇上闲晃喔?」
而且头上还确实戴著魔女帽子,没有人比她更加醒目。
「填补寂寞的魔法如何啊?」
魔女积极想要获得这句害羞发言的感想。
「很厉害呢。」
「填满你内心的空洞喔。」
「快点放开我啦。」
要是被七里看到就麻烦了,所以我像要拉著魔女的手一样大步往前走。
「你买了什么?」
快步走的途中,魔女看了看我手中轻巧的超市提袋。
「哇,是章鱼耶。」
你的脑袋才是章鱼。
「这是要慰劳我的吗?」
「慰劳应该是用在有所付出的人身上吧?」
明明没有受到丝毫打击,但魔女仍夸张地叫著「哎呀~」往后仰。
「那当成谢礼如何?我陪你约会的谢礼。」
「带著花枝生鱼片约会?」
这么一来,这个的用法不就跟我很像吗?我板起脸,觉得她真是强硬。
魔女脸上带著笑容,直直拉著我、领著我,我急忙心想危险而用力扯她一把。原本打算穿越红灯人行道的魔女靠著我,帽檐盖在我脸上,令人不快。
「喔唷唷。」
毫无危机意识的魔女吓了一跳。
总之,我想提醒她注意一下号志灯。
「隐居山林的人真是……」
「还好有牵著你的手。」
「才不好,我可不想被你连累。」
想被车撞是你家的事──我原本想这么说,却被突如其来的恶心感打断。
我想起妹妹被车撞的时候,还有被撞了「之后」的状况。
「谢谢你救我。」
魔女开心地道谢。
「让我向你道个谢吧?去约会之类的。」
「……带著花枝生鱼片?」
「一起吧。」
号志变成绿灯之后,魔女纯真地耸耸肩,先行踏出脚步,彷佛打算单手带著花枝生鱼片,在有古都之称的城镇舞蹈般任凭时间流逝。而跟魔女牵著手同行的我,则是烦恼著到底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虚幻。
那天无论在书店还是咖啡厅,我都吻了七里。
先不论书店,但我觉得在咖啡厅若没那样做就不好了。
尽管没有表现出来,但我一踏进店里就差点露出傻眼的表情。
因为魔女也坐在店里。她坐在靠近入口的位子,旁边堆了一落百圆硬币,沉浸在游戏之中。因为她没有戴帽子,加上低著头难以确认面貌,所以七里似乎没有察觉,但我真的很想骂她白痴。
要是七里跟她认出彼此就麻烦了。
所以,我必须让七里比以往更醉心于我。
这么做了之后,我稍显强硬地搬出妹妹的话题。
如我所料,七里生气了。如我的盘算,她吃醋了。
讲著讲著,我觉得自己渐渐变成一个很过分的人。
如果知道我的本意,相信不会有人原谅我。
在我结完帐、离开咖啡厅的时候,对著魔女的背影骂了一声「白痴」。
魔女总算察觉状况回过头,很开心地指著画面对我说「你看你看,我刷新了最高分数」。我补一句「阿呆」之后去追七里,边安抚气噗噗的她边牵起她的手,跟她嬉闹。不论是多么低水准的竞争,七里都会想跟我较量。
这样还满好玩的。
不过好玩的事情大多持续不久。
这次也一样。
因为稻村出现,我跟七里之间建立起的关系崩解了。
她出现在这里有些出乎意料,我不禁在内心啧了一声。她居然这时候现身。
一如所料,我推下稻村坠楼的事迹败露,计画也整个泡汤。而且还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大喊杀不杀什么的,只换到引人侧目的结果,真是够了。
到头来还是没能来得及,面对这个结果我也只能笑了。
就这样,七里在重新理解我是个怎样的人的情况下,想跟我一决高下,而且是真的要赌上彼此的性命。
尽管无法再利用她,我却没想太多……对,真的是没想太多便接受这场对决。明明我不可能有什么因为打算利用她而产生的罪恶感啊。
难不成我其实很中意七里,甚至超乎自己的想像?
「一般说来,不管是谁都不会想要互相残杀什么的吧。」
我在落单之后,才弱弱地这么嘀咕。
七里虽然有性命保障,但我只有一条命。
死了就结束了──在这场决斗中,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却只会发生在我身上。
所以我不能败给她。我的生命还存在著意义。
当天晚上,我提前一步目睹他人的死亡。
而且都是些熟面孔。
「因为你已经是死第二次了。」
我对著倒在地上、已经没有后路的腰越,说出可能太过迟来的真相。
但江之岛同学啊,你已经假冒腰越同学活得够久了吧。
在夜晚的镇上遇到以前是江之岛的人,正面临死亡。
在他欣喜地对我说他确认了和田冢的存在之后,自己却变成那样,落差真大。明明是个可以遥想许多将来的夜晚,却无法回避这样的结局。
因为江之岛舍弃了自身过往,所以他不记得自己曾死过一次,当然也没有当时杀了人的记忆。如果能够不记得这些过往而死去,应该比较幸福吧。
不过比起这些,更关键的是在那之后他肉体发生的突变。
从耳朵、眼睛等部位生出植物根部般的玩意儿。
他本人没有察觉,只是样子看起来很痛苦。
「我就知道事情……是这样。」
我把刚刚嘟哝过的事情重复一次。
无论怎么看,这样的下场都是树果惹的祸。算是副作用吗?或者单纯是到了极限呢?无论是哪一种,看来树果并不是能完全替代生命的玩意儿。
已被植物蒙住眼睛,应该看不太到东西的腰越低声呻吟:
「我有事相求。」
「……你说说看。」
如果是想求饶或者诅咒一类,那我就不要管他。
但腰越最后,真的是最后,留下的话语完全不是那样。
「在我家桌上、放千圆钞……给和田冢的、拜托了。」
腰越似乎已没有余力详细说明,传达的事项支离破碎。我听到千圆钞,想起白天跟七里之间的互动。我也没有收下她的千圆钞。至于说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我一直都是这样做。
这不算与他人的互动,很像与他人之间什么也不留的我会做的事。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
虽然我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但不能不顾对方临死前留下的遗言。或许腰越知道有人听到了自己的心愿而安心,并因为内心绷紧的情绪一口气放松后,便一动也不动了。植物就像影片快转那样,迅速侵蚀著他的肉体。宛如用针线缝补那样,接连地。
没想到我竟然会目击同个人的死亡两次。这缘分还真是奇妙。
我稍稍俯视了他一会儿。
虽然心知肚明,但这次他显然不会复生。
被杀害的同年龄同学,这回真的死去了。
风抚过我的背,引来阵阵寒气。
同时,一股恶臭让我「咦?」了一下。某种混杂泥土味的强烈臭气飘过来。
「哇。」
一道人影彷佛从电线杆的影子独立出来般伸出,不可靠的影子摇摇晃晃。
恶臭就是从那里飘过来的。
那人似乎是游民。我防备著他,心想要是刚刚的情况都被他看在眼里而引起骚动的话,该怎么才好。
但接近过来的影子揭开面纱,我看到了那张脸。
跟直到方才我一直看著的脸孔轮廓重叠。
「你该不会是腰越同学?」
真正的腰越。
被江之岛推下山的腰越浑身脏污地站在我面前。
「亏你看得出来。」
泥土和污垢的结块因为他脸颊的动作接连剥落。他身上的臭味真的很强,让我不禁觉得要是闻到这股臭气,就算快死的人也都会被臭醒。
真正的腰越说不定笑了。
我想他虽然被推下山,但应该当下就复活。可是因为他完全没有现身,我也想说他是不是死在山里面,看来是活下来了。如果洗去身上的脏污、整理一下头发,现在这里应该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吧。
不过,既然跟江之岛在同样时间带死而复生,那么,真正的腰越应该也……
「那家伙、在、哪里?」
果然,他似乎也面临大限。声音断断续续,舌尖开始长出植物,耳垂也缠了许多植物,像装饰品一样。
「那家伙?」
「告诉我,江之岛、在哪里。」
「……就在那里。」
我向他介绍倒在路边的尸体。真正的腰越睁大了无精打采的双眼。
堆积在睫毛上的污垢哗啦哗啦掉落。
「总算、见到你了,我从山……咦?」
真正的腰越看著一动也不动的腰越尸体,觉得有些奇怪。
「他刚刚死了。」
腰越同学的右膝一弯,差点要跪在地上。他摇摇晃晃地不时踩在车道上,彷佛绕著圆圈,最后目光失焦,径自转向一旁。
「死了。」
他茫然垂下双臂,被仇人的死吞没了。
接著发出「咿嘿」的诡异声音才说:
「我也死了。」
他有如开玩笑般连缓冲动作也没做,就直接扑倒在地上。
彷佛追著江之岛而去。
「要是再早一点回来……就可以在他死之前杀了他。」
「……真是可惜呢。」
我很想问问他至今都做了些什么,不过应该没有时间了。
腰越同学也是,比起说明自己的状况,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感觉这样的互动才刚刚发生过。
杀人者、被害者,在同样时间、同个地点,将某样东西托付给同一个人。
「你说说看。」
「拜托……帮我跟和田冢说,不好意思。」
又是和田冢。
「我知道了。只要告诉他这个就够了?」
腰越同学想点头,但在那之前先发出了「啊啊、呜呜」之类的沙哑声音。
「还有,跟魔女……」
「……魔女?」
无法忽视的词语出现了。
「跟魔女?」
我顾虑他的状态催促他快说,但在说完之前,他的嘴就被植物塞满。我将手伸进去扯开植物,但有如缝在嘴唇上的这些植物非常顽强,就算花费大把力气扯开也会马上长出新的,变得坚固。
在这之间,腰越已经停止呼吸,我也只能死心。
「和田冢和田冢……和田冢同学,你还真受欢迎呢。」
老实说我实在没印象他是个怎样的人。
但对两个腰越来说,肯定认为和田冢是真正的朋友吧。
这时,接连从江之岛和腰越的尸体窜出无数植物的根。然后撑破肉体的植物变为花草,以红花为中心散去。
华丽的变化有如变魔术。
最终什么也没留下。
我在飞舞的花朵中央,看尽这一切。
「……真漂亮。」
我伸出手,花瓣落到掌心,轻轻吹了一口气之后,花瓣彷佛被灌注了生命在空中飘荡,被晚风带走。四散的花朵是否又会在某处,成为生出那红色果实的基础呢?
这就是获得果实给予之生命者的末路。
与最终将遭到火化的人生结局相比,何者更显虚幻呢?
「很漂亮,也没有后续的问题,不过……」
这样的结局,将不会有人在真正的意义上为死者悲痛。
「夜晚散步好玩吗?」
「我看到很美丽的景象,非常满足。」
我拋出唯一一片握在手中的花瓣。
魔女看到在房间灯光下飞舞的花瓣,发出「哎呀呀」的声音。
「你怎么没想过送我一束花呢?」
「你真悠哉。」
我以为魔女在装傻而瞪了过去,但她歪了歪头。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不熟悉花朵的名称。」
看来她真的不知道这是尸体变成的花。
……啊,是这样吧,她第一次让自己以外的人吃下树果的对象就是我们。
如果是这样,她不知道死了之后会有什么下场也很合理。
「变成腰越同学的江之岛刚刚死了,因为树果的寿命尽了。」
我瞪著她,意图责怪她没有说明这点,但魔女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
只见她凝视著花瓣,饶富兴味地发出「嗯哼」的声音。
「尽管时间不长,但那样小小的果实真的能取代生命,不觉得很了得吗?」
「但也只能维持六、七年吧。」
「时间会因为契合度而延长。尽管如此,极限应该就是十几年吧。」
「腰越同学也死了。我是说正牌的那个。」
这点倒是让魔女大吃一惊,连忙看向我。
「他来这边了?」
「你知道他活著啊。」
果然。
「因为他摔落山谷,我救了他。与其说我救了他,其实我也只是在他死了之后稍微照顾他一下。但他因为被杀而变得太害怕,于是不打算离开山里。」
「喔……真难想像腰越同学会害怕。」
毕竟他性格那么粗鲁。真没想到他在临死之际,还会介怀朋友。
「应该是一个转念就下山报仇了吧。或许他本能地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近。」
「他确实给人一种充满野性的感觉……」
他之所以想跟和田冢道歉,或许跟和田冢的失踪有关连。那个和田冢有办法知道「腰越」已经死了吗?虽然我不清楚,但现在这个状况挺奇妙的。
「他好像有话想对你说,但在说完之前就变成花,四散而去。」
「我吗?」
魔女双手抱胸,挺直腰杆,眼神四处飘移地思索著。
「我想应该不是要说『谢谢』,就是『我超讨厌你』之类的吧。」
「你认为是哪个?」
「不知道。」
因为两种都有可能。魔女闭上眼,露出平和的笑容。
「话说,为什么你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魔女有如担心我身体状况般问道……不高兴?我吗?
「我不高兴吗?」
「有这种感觉。」
我应该没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她是怎么知道的?
「应该是这样吧……你失手了,想把七里变成妹妹的计画泡汤了。」
光看字面还真是危险的计画。
「真是可惜呢。」
我获得极为事不关己的同情,轻薄到用鼻子一呼气就会吹走的程度。
「再给我一星期,我应该就能笼络她。早知道该先处理掉稻村才对。」
因为我已经引来魔女,所以没她的事了。忽略要处理这个问题,很明显是我的失误,若能做得更俐落,或许可以减少一人或两人牺牲。现在回头一想,心中满是这样的悔恨。
双手抱胸的魔女直言不讳地评论:
「你真的很那个。」
「哪个?」
「垃圾。」
「哎呀,居然被称赞了。」
原来我已经坏到会被人当面说是垃圾的程度。
「……说笑的。」
就算事情进展顺利,但看看刚刚的结果,我觉得也只会以悲剧收场。
「是说,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这个白吃白住的人。」
魔女丢开杂志,嘟起嘴。
「真有必要加上那个形容吗?」
「不加你就不会觉得愧疚啊。」
魔女眯细眼睛表示自己哪需要愧疚。
「哎,总之你说说看吧,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请你把这颗树果交给稻村。」
我递出红色树果,魔女原本眯细的眼睛眯得更细、更锐利了。
「并且告诉她,吃下这个之后,心中强烈地祈愿想成为我,然后去死。」
比起我直接告诉她,透过魔女传达,她会更愿意老实接受吧。
魔女收下了树果,却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这样好吗?」
「没办法。若七里死了,我想她会变成希望能胜过我的生物。被这样的人追著跑很麻烦,交给稻村比较好。」
而且我觉得那才真正实现了彼此的愿望。
我也想过事先说明果实在人死后会产生什么效用,但我想七里可能会想获得能够胜过我的力量。这么一来,就变成我要死了。好意不一定会给自己带来好结果。
「我不是问这个,是你可以接受吗?」
「只要她们去别的城镇生活就没问题了吧。」
魔女又说了「不是这样」,并温和地封锁我的退路,不让我逃避。
我知道她在问什么。
「那个树果应该是你的希望吧?」
「我已经知道它是太过短暂的希望。」
如果是连十年都撑不过的希望,实在无法满足我的期望。
「如果妹妹真的重生,但又比我早走,真的会……很难受。」
我补上一句「非常难受」。这等于是我为了让她再死一次而将她重生。
若妹妹知道真相,究竟会做何感想呢?
魔女转著三角帽,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彷佛想要扑上映入眼帘的事物。
「你妹妹是怎样的小孩?」
「是个轻飘飘的孩子。常常述说作过的梦,有著自己的步调……毫无疑问是个好孩子。」
「轻飘飘和作梦啊……」
魔女不知为何理解似地「嗯嗯」点头。
「啊,你想知道我昨晚作什么梦吗?」
「你认为我想听吗?」
「嗯,很想。」
跟这家伙说话,很容易被岔开话题,所以我才不想跟她聊太多事。
「我只是想知道,妹妹出生在世的意义。」
每个人天生应该都有必须扮演的角色,我想妹妹一定也有。
要看清这一点,必须活得长久。
有些事情必须看清整体才能够看出来。有些事情在人老了之后回顾才能够发现。
「我想了很多很多,但要是明天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魔女问我:「那么你要特训吗?」我立刻拒绝。
「不要紧,我不可能输的。」
不管多么专注精神,还是有绝对无法推翻的差距。
为什么七里无法胜过我?
这跟技术、集中精神都无关。
我不确定导致本质不同的关键究竟是什么,她也不清楚。
「比起担心这个,我才希望你偶尔能做些魔女该做的事。」
被一个会泡在咖啡厅游戏机前的废人掌握了开始与结束,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状况。
「……你都拜托我了,没办法啰。」
「既然你是魔女,稍微打扮得像样点如何?」
「像样啊。」
她打开行李箱,挖出各式各样的衣服。我看了傻眼,原来这个人真的是抱著旅行的心情来这里。准备开店的魔女选了一件黑色连身洋装。现在明明是夏天耶。
「说到魔女,就不免联想到黑色吧?」
「或许是这样。」
童话故事里的魔女大多一身黑,该不会有什么不得不穿黑色的隐情吧?
「一到明天我就会马上过去。」
准备好衣服之后,魔女开始做起晚上的伸展运动。
「以我的立场来说,若那个叫稻村的女生能从表面舞台消失也是好事。」
「毕竟她要是泄漏了你的存在也很头痛。」
「就是这样。」
魔女一派轻松地肯定。顺便一说,她的背也能轻松地弯下。
「啊~~想吃~~炸鸡便当~~」
「就算你唱歌也不会有炸鸡可以吃而且唱歌很吵再加上歌声要是被我爸妈听到就不妙了。」
「连路边的鼬鼠都有炸鸡可以吃耶……」
魔女失望地向后仰。
晚上的房间一如往常,我对著仍打算赖著不走的魔女叹一口气。
不知不觉中,房里充满树果的香气,而且毫不间断。
我撑著脸,忽地看向那红色的玩意儿。
散落的花瓣,曾几何时落在书桌角落。
就这样到了隔天,我刺死了七里。
一如往常地,我比她更早一步。
……在那之前轻轻吻了她一下的行为,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应该没必要再对七里做这种事,但等我回过神,已经将脸凑上去。我们全身都是破绽,若真的想下杀手,这将是个理想时机。没错,对彼此而言都是。
但没有这么做,或许就是七里这个人的人品所致吧。
我抱著不满地断气的七里,跟她一起享受了一段只有我俩在的海边时光。直到「我」跟著魔女一同出现为止。
顺利获得我的外表的稻村,面对七里的死,静静地流下眼泪。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哭泣的脸庞。
老实说没有在镜子前看到,对心脏真的很不好。
「看样子事情很顺利。」
稻村说,你才是。
「因为我无法杀害七里。」
「……想来也是。」
见我杀了七里仍没有动怒,稻村显然也很恶劣。
想必她的心意相当扭曲吧。
「那么,剩下的……就交给你。」
我把七里交给稻村──另一个我。稻村紧紧抱住七里,将脸埋进七里的头发一动也不动。我留下坐在沙滩上的两人,跟魔女一起在海岸上散步。
途中回头看了两次,七里伸长的双脚被海浪打湿了。
「你羡慕她们吗?」
魔女挖苦似地问,她身上的花香混著海风送到我这边。
「完全不会,只是想到一些事情。」
今年暑假过得真充实,应该会像写日记那样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依序回想被当时的状况连累的六个人面孔。
剩下没几个人了呢。
虽然无法确认和田冢的状况,但六人中一次也没死过的应该只剩下我。
只有我,没有吃下树果。
「嘴上说完全不会,却因为原本与她之间的关系毁坏而心死。我将原本牵著,却彷佛诉说著什么般仿徨的左手握紧后,按捺下去。」
「你可不可以不要随便捏造剧情?」
这家伙怎么能这样畅所欲言啊?
我俩一起望著远方,这时魔女高声痛骂我:
「结果是你杀了所有人耶。真不敢相信,你这个杀人魔。」
「有些是冤枉的啊。」
我不悦地否认。腰越和和田冢可不是我下手的。
但其他人就是我杀的没错,不管想不想死,都一样。
「你果然是杀人魔,好口怕妞~」
「那是哪国语言?你至今为止也杀过人吧?」
魔女推了推帽檐,开朗地以「很遗憾」否认。
「因为大多数状况只要我死了就能解决,所以我没杀过人喔。啊,倒是杀过鸟。」
「这方法还真蛮横。」
若说成自我牺牲,听起来就冠冕堂皇,但实际上只是她嫌麻烦吧。
既然命有很多条,就不需要做出杀害对方这种麻烦事。
也不需要背负什么。
「……咦咦?」
跟帽子一起转著圈走的魔女,突然看了看后方眯细眼睛。
「状况好像不太对劲。」
听她这么说,我只转了头向后看。死而复生的七里和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稻村映入眼帘。
虽然是想一直看下去的景象,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不协调之处。
确实不太对劲。
按七里的个性来说,应该不会露出那样放松的憨傻表情。
应该会更严肃地持续观察周遭才是。
至少在我面前的她一直都是这样。
魔女留下一句「有点介意」便唰唰地使出全力往回奔。
这魔女根本不在乎气氛什么的。我停下脚步,等她回来。
魔女跟去程一样,唰唰地踩著沙地回来。
「好像失去记忆了。」
「啥?」
「你杀的那个女生……啊,两个都是你杀的。那个叫七里的,好像失去了死前的记忆。她该不会希望如此吧?」
「……」
我陷入混乱,无法即时整理好想法。
「……我还以为她会彻底变成一个只想杀掉我的生物。」
然后,变成我的稻村被杀害,七里实现愿望,这样就大致能够收尾,一切得以消失。现状让我感受到非常严重的失败。
「是你太急著下定论。」
「……似乎是。」
看来是我的评估太天真,才会以为七里将变成骨子里都是怨怼的怪物。
「我没想到。」
我如独白般脱口而出。
「我没想到她没有那么讨厌我。」
明明胜过她那么多次,又把她耍得团团转,而且还听她亲口说过好几次讨厌我。
结果她并不恨我……?不,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七里对于死人还活在镇上的状况抱持著否定态度。即使死而复生的人是她自己应该也不例外。
所以,重生的她是一位全新的人……或许没有带著任何过去。在她心里的这项基本原则,甚至超越了对我的厌恶。
「知道她不讨厌你,你好像有点难过?」
「……嗯,因为我有自信她一定讨厌我。」
我第一次体会到的这个,应该就是败给她的感觉吧。
不过这么一来,稻村死两次就没意义了。完全没有补救机会。
「……哎,算了,稻村应该会自己想办法吧。」
「这状况有办法可想吗?那两人能够离开这个城镇生活吗?」
「天晓得。」
「虽然我这么说没什么说服力,但比方金钱方面真的没问题吗?」
「稻村应该有钱,总有办法可想吧。」
她可不是白上那么多电视节目啊。
「原来如此。」
魔女理解般地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海风。
确实,钱这方面应该总有办法解决。
但内心的问题呢?
已经忘了我的七里,被长得跟我一样的稻村束缚。
稻村能够满足于这样的状况吗?
尽管时间不长,但一想到她俩的结局,我仍不禁发毛。
「哎呀,看来你挺受打击的呢。」
「才没有。」
「你喜欢她吗?」
「……没有。」
我在口中重复一次,没有。
「如果你吻她,她说不定会恢复记忆喔。」
「为何这样说?」
「童话故事不都是这样吗?」
魔女拎著帽檐,露出如背景海面般爽朗的表情。
「我好久没来海边了,有点兴奋。」
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是那种表情好吗。
「……我没兴趣。她已经死了,在那里的不是我认识的人。」
即使找回记忆,七里也会否定自己复活的事实,立刻自杀吧。
是我亲手杀死七里这个人。
我抓抓头,心想怎么会这样。一直、一直抓乱头发。
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原本只是想去天国,却在魔女的怂恿下,成为最恶劣的罪犯。
在沙滩上每走一步,脚步就更添沉重,有如我本人重复犯下的罪行。
这种感觉将永远地、不断持续下去。
「话说,你打算走去哪里?」
「天晓得。」
「今后打算怎么办?」
「这个嘛……该怎么办呢。」
树果已经不在手边,只留下犯下的罪行。
我甚至杀了人,没想到结局竟是这样。
不对,想透过杀人方式来获得些什么,本身就是错误的做法吧。大概。
不过即使做错了,我仍希望能得到成果。
该往哪里去、该做些什么、该以什么地方为目标,全部回归成一张白纸。
海浪打上岸,击中地上的岩石散开。浪头消逝,只留下朵朵浪花。
「能不能用你最顶尖的魔法补救看看?」
「很可惜,我MP用完了。」
我还以为她会随便摘些路上的野草熬煮,当成药塞给我。
居然搬出MP当藉口……
「啊。」
我想起来了。看看魔女的侧脸,或许是受到阳光照耀,她的脸色显得红润许多。
「我觉得我好像遗漏了什么,刚刚才想起来。」
魔女用教育节目拍档般的方式回我一句:「所以到底是什么跟什么?」让我有些不悦。不过既然她不当一回事,那我也轻佻应对就好。
「你是不是也快死了?」
因为她吃下树果的时间,跟那些已经死透的家伙差不多。
「你发现啦?」
为什么这魔女得意地勾起嘴角?
「通常是前一秒还活蹦乱跳,下一秒就突然面临死亡呢。」
我想起腰越──实际上是江之岛──突然跌倒在地的状况。
「你还有果实吗?」
「嗯~」
魔女一副不太想回答的态度,只是暧昧地扬了扬下巴。
她看著天空,并因艳阳高照而闭上眼。
「该怎么办呢~」
「嗯,随你想怎样都好吧?」
毕竟轮不到我来决定,也不是非得要我决定的事。
这是魔女对于生命的选择。
我闭著眼走了一会儿。
能听见魔女的脚步声。
「随心所欲地活啊。」
魔女在帽子的阴影下,吐露充满自嘲与寂寥的声音。
「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
「我没有特别喜欢什么。」
「那你就无法为了兴趣而活了。」
魔女不正经地说著「好可悲喔~」同情我。虽然我想反驳,不过仔细想想,好像真的是这样没错。
为了兴趣而活是什么?尽情做些想做的事吗?
可是我觉得我已经活得相当,不,非常尽兴了。
但我确实不是因为兴趣而活。
「你在想什么?」
魔女探头窥视沉默了一会儿的我。
「当然是在想今后该怎么办。」
我说谎。但这确实不是可以向后拖延的问题。
今后该以什么为目标而活呢?
在海滩尽头,可以看到淡黑色的岩壁。如果我们要继续走,就只能走到那里。
「我可以问一下吗?」
魔女看著岩壁询问。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吹送的海风传递下,听起来离我很近。
「你为什么这么拘泥于妹妹?」
言下之意是指我拘泥到愿意为此杀人的程度。
魔女转而看向大海问:
「你喜欢妹妹?」
「还好。」
「你怎么老是这样?」
魔女傻眼似地加重语气。她在生什么气?
「因为就真的还好啊。我觉得自己只是跟普通人一样爱护她。」
「我觉得你不要这样看待所谓的『跟普通人一样』比较好喔。」
我又怎样看待了?虽然不是很懂,但大概能理解她想表达什么。
应该是指我并没有普通到可以跟一般人相提并论吧。
「先不扯这些。所以说,你为什么这么拘泥?」
「我没道理告诉你吧。」
「确实没有。」
尽管嘴上否定,但魔女仍在等我开口。
我们快走到沙滩终点了。脚步变得太过沉重,我甚至没把握自己是不是真的走著。
但身体仍像被指针追著跑一样前行。
到底是什么成了决定性的条件?
或者我只是松懈了呢?
过一会儿,我开口说道:
「我想要一个可以做为姊姊活下去的目的。」
妹妹出生后,我突然成为姊姊,接著过没多久,这个身分就被剥夺了。我被这样的立场和价值观的变化耍得团团转,无法跟上。
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够不当一个姊姊。
「所以为了这个,你可以杀人?」
「是啊,虽然大家都活过来了。」
留下性命,只剥夺对方的人生。
我想,这应该是很残酷的杀害方式吧。
彷佛混入许多细沙的声音传来。
「你啊,缺少绝大多数人都必须珍惜的事物。」
这指谪很难联想。虽然平庸,但应该想说我是人渣吧。
客观来看,我的作为确实会得到这样的评价。
「我打击好大。」
魔女垂下肩。
「为什么?」
「因为一样。」
「什么一样?」
「活下去的动机。」
尽管看起来失落,但魔女仍没放慢脚步地走在我身旁。
「没有目的,就没有活著的感觉,所以我才想制造活下去的目的。」
「嗯哼。」
如果是这种情况,确实算是跟我一样吧。
「我以为大家都是这样做。」
「是吗?我想一定是方法不同。」
魔女深深地,甚至有些夸大地深深叹一口气。
虽然我不是很懂,但她这么不想跟我一样吗?
……嗯,我也不想。
明明还在花样年华,价值观却跟一把岁数的死人一样,太可怕了。
我们走到岩壁处,停下脚步。来到岩壁跟前,就能充分感受到压迫感。
这感觉比小时候被许多高耸的建筑物与大人包围还要明显。
我都已升上高中,身高应该成长了不少啊。
应该永远无法摆脱这种窒息感吧。
「所以,结果你打算怎么办?」
腰越同学、和田冢同学、稻村同学、七里、江之岛同学,他们都不在了。
虽说其中有两个是预定会不在就是了。
红色树果生根,因此相连的我们之间的故事,分别各自枯萎,准备迎向结局。在这些故事结束之际,魔女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个嘛……」
魔女慢条斯理的态度,让我无法得知她是不是真的在烦恼。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喔。」
我并没有想太多就说了。对我来讲,只是说出客观事实而已。
但听到我这么说的魔女彷佛发现了去路,扬了扬嘴角。
「既然这样。」
魔女按住帽子,以免被强风吹走。
帽檐受到海风吹送,却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痛苦地挣扎摆动。
「好痒。」
她应该是故意把脚底对著我抓痒。
白皙的脚趾根部的红色虫咬痕迹很明显。
「到底是在哪里做了什么,才会被咬到那种地方啊?」
「是不是壁橱里面的虫子?」
「对喔~」
魔女理解状况,停下抓痒的手,回头继续剪脚趾甲。
电扇在我俩之间缓缓摆著头。
七里死后第二天,魔女依然健在。夏日也在外头趾高气扬地发威。
暑假才刚开始。
截至目前为止,稻村最后的下场以及其他八卦都还没传到我耳里。
我切身希望今后一辈子都不要跟她有牵扯,这也是为了彼此好。
「明明有个人赖著不走,却都没有露馅耶。」
该说我家人也很随便吗?但我也觉得是魔女瞒过了我以外的人。可是,当我看到因为指甲剪太短而烦恼的魔女,又觉得她应该跟夸大的奇迹无缘,进而否定相关的夸张可能性。
有可能只是我们对世界漠不关心的程度,远远超乎我们想像。
抱著往前看的心态活著,就已经用尽心力。
写在这本笔记上的内容,完全符合上述状况。
「你这么热衷地在看什么?」
「便当小偷的自白。」
「推理小说?」
「看起来像是和田冢同学的日记。」
魔女歪了歪头,看起来应该是不知道和田冢同学是谁。
现在想想,我们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确实都没有自我介绍过。
「你给了树果的六个人其中之一。」
「喔……啊啊,应该是个子最高的那个吧?」
看她扳著手指,大概是用消去法在回想。
「对。我去腰越同学家放钱的时候,顺便调查一下状况,结果在置物间发现了笔记。上面的字迹跟腰越同学的不同,所以我想应该是和田冢同学写的。」
我打开正在阅读的笔记,让魔女看看。
「竟然这么轻易就当起小偷,真是吓人。」
魔女一副不敢恭维的样子,肩膀往后仰。其实现在那个已经不重要了。
「和田冢同学虽然还在镇上,但似乎陷入了没人看得见他的状态。他写说好像是因为自己的愿望是独自生存,结果就变成这样。还有,不知为何他没有住在自己家,而是跑去腰越同学家借住。」
我简单说明日记的内容,魔女边修整脚拇趾的指甲边点头说:
「应该是一想像起家人担心的样子,就觉得留在自己家很难受吧。」
「原来如此。」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不想错过腰越同学留下的讯息。
我读过笔记本的内容,可以体会他对此有所期待,也不得不紧抓著这唯一的连结不放。
尽管他希望独自生活,但这项连结无论如何都无法舍弃。
无法舍弃这既没能够触及、也无法看见的虚伪牵绊。
「我又不能拋下死人的愿望……看样子得说很久的谎呢。」
同时也多了一笔长期开销。对高中生来说,一千圆累积下来也是一定程度的负担。
我是不是该去打工呢?
我想起在超市打工的七里身影。
同时,嘴唇的触感在幻觉中载浮载沉。
不知道七里跟「我」处得好不好?
「……你吃下一颗树果了吗?」
「天晓得~」
魔女开朗地顾左右而言他。不管我问她多少次,她都不会老实地点头或摇头。
「你真悠哉。明明有可能突然暴毙耶。」
「这应该所有人都一样吧,毕竟陨石也可能突然撞上地球啊。」
「发生意外跟寿终正寝不一样啦,大概吧。」
我自己说完,才发现这之间的分界是这么模糊。或许可以再仔细思考。
不过在那之前,魔女就先发问了:
「欸,吃了树果的人是怎样死去的?」
既然吃下树果的人都找不到尸体,自然能发现他们死去的方式并不一般。我老实回答:
「变成花朵飘散而去。」
「……真风雅。」
魔女好似看见什么耀眼的事物般,神情温和地眯细双眼。
「一般说来很难有这么美丽的死法呢。」
虽然我死过很多次了──魔女有如缅怀老友般虚缈地笑了笑。
我想起之前带回来的红色花瓣,看了看桌上想确认它是不是还在,但没有发现。应该是打扫的时候被丢掉了吧。
其实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拿了两个腰越同学中哪一个的花瓣。
但无论是谁的,鲜艳的颜色都令我难以忘怀。
「毕竟他们没吃那么多树果,如果是我,就可能生出一棵大树。」
「拜托你别死在我家里,善后很麻烦的。」
「我会低调求生,麻烦你帮我浇浇水吧。」
魔女咯咯笑著要求,我看著她,连人带椅整个转过去。
无论是死是活,有件事情一定要讲清楚。
魔女应该是察觉气氛有异而抬起头,将指甲剪摆在一旁。
我见她把原本摘下的帽子重新戴好。既然这样,我就来问问「魔女」吧。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不是说过了,因为只剩下你啊。」
从两天前的海边划了一道分界线,直到现在。
「所以,我想看看留下来的你,会有什么样的故事结局。」
魔女说得一副只是剪指甲顺便表态的样子。
这就是魔女所说,活下去的动机吗?
但我转念一想。
「我的故事又没什么。」
「只要你和我还活著,就不会结束。」
她接著笑著补了一句「大概吧」。
「……喔……」
从那天起不断挣扎,最终获得一位白吃白住的魔女。
我不禁耸耸肩。
我跟魔女之间的故事。
想必只会造成彼此的根互相纠缠、争夺、枯萎的结果吧。
这魔女的个性也真恶劣,竟然想看这样的故事结局。
而且还说什么有生之年,这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方式啊……真卑鄙。
「……所以说,你吃了红色树果吗?」
「不告诉你。」
魔女贯彻不说明的原则,仰望窗外景色。
这是个天空晴朗湛蓝、四处传来蝉鸣,很普通的夏天。
以这样的日常景象为背景,我身边有一位魔女。
「下次重生的时候呢……这个嘛,希望自己不要改变好了。」
这声低语,究竟是指再过不久即将发生的事?还是非常遥远的将来希望?
我无法判别,只能望著她。
不过,我也能以正面的态度,认为那有朝一日将会到来就好。
犯下的罪过四散的不稳夏日。
若能看到造访此处的魔女人生的尽头,似乎也不坏。
这个夏天,奇怪的魔女在我房间里绽放了红色花朵。
我浅浅地嗅著那已经散去,即将消失殆尽的淡淡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