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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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在海边用沙子堆过城堡。
那是我信心十足的得意作品,甚至认为它永远无坚不摧。
但城堡在我去一旁玩,没有注意它的时候,不知不觉崩塌了。
海浪和沙子是不等人的。
「好痒、好痒。」
眼前的人弯着背,边窥探着自己的脚边抓痒。垂下来的黑色长发,随着电扇的风飘扬。我茫然看着那个人仿佛用手拨开门帘的动作,直到现在才歪头想着,为什么电扇会对着那边吹呢?
我想我的脑袋之所以这么不灵光,一定是被夏天的热气影响了。
即使静静待在房内,也会因为一点不经意的小动作而意识到满满的热气。就算利用建筑物的墙壁、窗户、窗帘遮蔽日照,但气温完全没有缓和的迹象,夏天似乎仍化身为细小的颗粒填满空间。
集合住宅六楼,过去当作储藏室的小空间,即使只有我一个人使用也不至于浪费,上了高中之后甚至觉得有些狭小的这个房间里,听得见两道呼吸声。
我房间里的橱柜住着一位魔女。
明明没有允许过她入住,但她顺其自然地住下来了。虽说是魔女,不过她并不是能使用什么特别的魔法,只是因为拥有神奇的红色树果,所以活得比一般人长久罢了。
红色的三角帽子占去她绝大多数的魔女要素,身上不是穿着纯黑长袍,而是很普通的衬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旧了,领口有些松垮,斜斜地往旁边歪,露出右肩。
「你昨天是不是也在抓痒?」
「变多了啊。」
她把我一点也不想看的脚底露给我看。魔女白皙脚上的红色痕迹仿佛两个重叠在一起,看来她在橱柜里和蚊子处得不错。
「你会流血吗?」
魔女仰赖真相不明的红色树果力量,就算死了也可以每每复生。照她本人所说,她已经复活了许多、许多次。
因为我看过借着这种力量复苏的人,最终会有什么下场,所以不禁产生疑问。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若割破手指确实会流出红色液体,但我没有确认过那是否真的是血。不排除只是染了色的普通的水。」
她边说,边为了示范而含住自己的手指,牙齿尖端咬破皮肤,形成伤口。
然后把伤口拿给我看。
凹凸不平的伤口正微微流出红色液体。
「你看。」
「嗯。」
我瞥了一眼,立刻将视线转回看到一半的书本上,但一时之间找不到该从哪个段落继续看下去,结果落得要从页首整个重看的下场。真的不能一面看书一面聊天。
「你看,你看一下嘛。」
「不要滴下来弄脏地上啦。」
「很痛耶。」
「我又没有叫你给我看。」
我简短地推托。都是因为她这个没什么重大理由又不肯离去的寄居蟹待在这里的关系,害我无法安静下来,连书都没办法好好看完。只不过,我自己本身也有点焦躁,不知该好好静下心来看书好呢,还是要认为现在不是悠哉看书的时候。
今年暑假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发生了很多事,目前的状况可以说这些事情都结束了,但不知为何,我本人该怎么说,总觉得不是很能接受。
因为场面安静下来,我于是斜眼瞥了过去,看到魔女正在抚摸自己裂开的伤口。头顶上斜斜戴着的帽子,在她眼边形成阴影。
受到阴影渲染的双眼,也带了些许红。
「要不要用OK绷缠起来?」
「没事没事,我想我很习惯疼痛。」
「什么意思啊?」
魔女咯咯笑了。头上的魔女帽因为她抖动肩膀而往后面滑落,掉在地板上。
「因为我好像经历过各式各样的死法,比方说被刀子从背后砍啦、脑袋被劈开啦、被烧死之类的。啊,我想我应该也被车子撞死过吧,大概。」
她扳着手指细数自己的死因。这不是什么听了会开心的内容,尤其交通事故只会让我想起不愉快的经验,因为妹妹就是被车撞死的。
「不过就算死了,这样的反骨精神依然健在。」
「你说什么啊?」
「哎,我想不管哪种死法应该都痛到会死人吧。这么一想,就觉得这点小伤好像不足挂齿耶?」
「你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虽然我杀过人,但没有被杀害过。
比起这些,有件事情我有点在意。
「你不是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吗?」
按照她本人所说,因为已经活了超过一千两百年,所以过往的事情早就不复记忆。虽然她说不这样根本活不下去,但她刚刚却说得相当具体。
「啊~是啦。」
魔女搔了搔脖子。
「感觉就像以前看过的电影那样。不过我长时间隐居山林,几乎没有看过什么电影就是了。」
「……喔。」
我可能还是不要全盘相信魔女所说的话比较好。
「话说你啊,不觉得这样太阴沉了吗?」
魔女又是边抓着脚底边说。
「阴沉?」
「放暑假不应该是更值得开心的活动吗?」
魔女举高双手躺下,抬起了脚。被她这么一说,我思考起之前都是怎么过暑假,结果只想得到毫无起伏、平淡地度过炎热暑假的自己。
「还好吧,没什么特别值得开心的事。」
「你还真无趣。」
「而且一个杀人凶手这么开心,好像说不太过去吧。」
「这倒是。」
魔女干脆地点头。
「不过现在想想,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应该当场再下一次杀手比较聪明。」
因红色树果复生的人就算死亡,也不会留下遗体。
身体会变成植物,开花绽放、散落而去。
既然尸体会消失,就算再次动手杀害,也没有人会来问罪。
「我真的不太聪明呢。」
「笨蛋~」
人家明明诚心在反省,这魔女却嘻嘻哈哈的。
魔女撩起垂下的头发,正式霸占电扇前面的位置。
「你挡住了。」
「你真的很不坦率耶。」
「我觉得刚刚我已经说得很直接了。」
「是吗?如果是这样,那你就缺乏身为一个人很重要的部分。」
「是这样吗?」
「嗯,我想应该是吧?你觉得呢?」
虽然长命,但这魔女似乎没有掌握到任何真理。哎,是说她好像会忘记过去的事情,所以即使活了这么久,大概也没有累积什么人生经历吧。
说起来,所谓身为一个人的重要部分,真的有人类找到了正确答案是什么吗?
「反过来说,觉得满足的人类是怎样的人啊?」
「应该就是不给别人找麻烦,也可以为了他人付出之类的?」
「那还真是美好。只不过至今为止,我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就是了。」
「呵。」
我无视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微笑着的魔女,将手拄在书桌上。
魔女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风铃很吵,因为它不是挂在屋外,而是魔女在房内把玩,将之弄出声音。听着那叮叮当当的声音,让我有种脑袋里也一起跟着上上下下的错觉。她明明就是来白住的,却不懂客气是什么。
约八年前,包含我在内的六个人遇到了这个魔女。
结果,我们分别获得红色树果,除我之外的五个人都获得了额外的生命。他们接连死而复生,而且不是普通地复生,还附带了实现临死时强烈祈求之愿望的结果。同时,即使这些愿望相当离谱,也能够实现。比方想要转生成另一个人、想要变成没有人能够认知到的存在、消除构成个体的记忆之类的,什么都行。
只不过,这样梦寐以求的人生,也会在短短几年内结束。
总之,当时获得果实的六个人,除了我之外,每个人都死过一次,其中也有人是被我杀死的。
我……因为觉得魔女很诡异,因此当时只是假装吃了树果。
我看这个魔女应该差不多就快要死了,却一直没有死。
「该说是个体性差异吗?总之就是当下有当下的适应性问题。有时候吃了果实复生之后可以活上十年,也有过七年就倒下的状况。我想这次应该算是比较久的吧。」
「喔……」
在同样时间点死去的腰越同学和江之岛同学,几乎也是在同样时间带到达极限。所以,果实对这两个人的适应性差不多一样吗?搞不好他们感情其实不错。
我想象了一下两个平凡无奇的人,彼此都没有什么突出之处。
江之岛同学是为了摆脱罪恶而变成另一个人。他一直被腰越同学霸凌,最终无法忍受而痛下杀手,又因为不希望东窗事发,便重生为腰越同学本人。
不论外表还是记忆,都完全抢过来。
哎,只不过杀死江之岛同学的人是我就是了。
腰越同学当时似乎顺利复生活了下来,但我不知道他许下什么愿望。
因为在我跟他好好讲完话之前,他又死了。
「说到愿望。」
我抬起头看向魔女。
「你在重生的时候都许些怎样的愿望?」
八年前,是我帮助这个魔女重生。当时,我想魔女已经快要断气了,她还有余力想事情吗?还是想要做得像个魔女?应该不至于吧。毕竟她快死的时候,那顶红帽子还是在她身边。
「嗯……这个嘛……」
魔女左摇右晃,歪了歪头。
「这么说来,我到底实现了什么愿望啊……我连有没有实现都搞不太清楚。」
本人似乎无法掌握。
「好神秘。」
但魔女看来不太介意。一旦活得久,是不是就会像绑带松掉那样,用一种很悠哉的态度面对绝大多数的事情呢?该说是不为所动,或者说是已经心死呢?
不过或许就是这样,才能游刃有余。
某种别的铃声,混在被把玩的风铃声中响起。
「有电话喔。」
魔女抬脚指示我,我对她厚脸皮的态度感到不悦,但还是离开房间,心想反正一定是补习班打来招生或者推销电话一类的。会在白天打来的电话大多是这种。
之前有一通电话是说车站附近新开了一间宝石店,我只回了「祝你们生意兴隆」就挂了电话。魔女之前虽然预言,可以带着电话到处跑的生活即将来临,但一想到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接到这种电话,实在令我难以忍受。
我拿起鞋柜上面的电话听筒。我几乎不会主动打电话给别人。
「喂,藤泽家。」
我心想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电话,因此口气不太好。
但听到熟悉的声音喊了我的名字,马上改变态度。
「啊,妈妈。」
是去上班的母亲打来的。
『……』
母亲没有说话。我不禁狐疑地甩了甩听筒,不过甩了又能怎样?
「怎么了?」
我问,但回应很慢才出现。
『你果然在家啊。』
接着听到深深的叹息。这声叹息传来的不是失望,而是安心。
我完全跟不上状况,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怎么了吗?」
母亲调匀呼吸,先以「是这样的」为开场白说道:
『有电话来通知说,你被海浪冲走消失了。』
「……什么?」
『我心想不会吧,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于是打回家看看,然后你就很平常地来接了电话。真的觉得这什么跟什么啊。』
母亲的声音虽然快活,我却高兴不起来,有种头部被上了漆固定住的感觉。
「被海浪冲走……这说法好奇特。」
『细节不重要啦。话说你去了海边吗?』
「……今天吗?」
几天前我确实去过海边。
『今天。』
「今天我没出门。」
我也没去参加社团活动,只是随意跟魔女天南地北乱聊。我边回答母亲,边动脑思考。
就像虫子爬过那样。
我消失了。
话语和情报都不足够。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完全无法预料事态发展,不过心里对关于「我」的部分有底。
「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我说谎了。
『我也是,是不是认错人了?』
「可能吧。」
虽然我心想应该没有认错。
『哎,即使是认错人,也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不过,嗯,呃……这样我就放心了。』
「……那真是……太好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没办法说出什么好话。
之后我们随口聊了两、三句,我才放下听筒。讲完电话,热气在一片寂静之中蠢动。
蝉鸣传不到集合住宅的六楼。
我决定回房间去。
「欢迎回来。」
魔女正转着帽子玩,而且是用高高抬着的脚玩。
看样子她并不特别宝贝那顶帽子。
「谁打来的?」
「据说我好像被海浪卷走失踪了。」
「咦,真的吗?」
惊讶态度也太假了点,脸上还带着笑容。
「难道眼前这个你,其实是幽灵?」
「这点子听起来不错。」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很稀薄。
说不定从我再也不是姐姐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死了。
「总之先不开玩笑,确实有一个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对吧。」
有一个人的脸跟我一模一样,那个人许愿想重生成我,吃下我留下的果实,自杀之后变成「我」。因为七里太太太喜欢我(语病),所以那个人想成为我。
我祈祷不会再见到她,而这个愿望或许真的实现了,却给我一种事情变得复杂的预感。
拥有跟我一模一样脸孔的女生,名叫稻村。
过去是个天才,但现在只是把天才的残渣东拼西凑起来的女高中生。
第一次是我杀了她,第二次是自杀,第三次……还不清楚。
我家理所当然地有我在,所以即使她长得跟我一样,也不可能彻底变成我本人。原本她预定要带着七里远走高飞,所以我没想到她还留在这座城镇。哎,远走高飞说起来轻松,但我也很清楚实际上是很辛苦的事。
「状况虽然不明确,但应该就是稻村……消失在海里了吧。」
「为什么会这样?」
我才想知道。要说有关系的,应该只有跟她一起行动的七里。
是七里四处通知的吗?
「不知道七里现在怎么样了。」
「该不会一起奔向大海?」
「不知道……照妈妈的说法,好像只有我被海浪卷走了。」
「不然就是说明事情原委之后,被送回家了?」
魔女用力指了指自己,示意「就像我这样」。
这里几时变成你家?
「明明没有记忆,会有自己回到家里的感觉吗?」
七里跟我是高中同年级的同学,我们参加同一个社团,她超级讨厌我,然后被我杀害了。虽然因为她吃下了红色树果得以重生,但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似乎希望失去所有生前的记忆。她对于死者还能到处乱晃的状态持否定态度,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抗拒吧。
「有没有记忆不重要,家就是该回去的地方啊。」
虽然这个说法含蓄而意有所指,但我想应该没有特别含意。
这个魔女说出口的话里有非常多这种状况。
「我明明不想再有任何牵扯的。」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魔女低声说,有些事情是逃避不了的。算是忠告我吗?
我默不作声,眼角余光瞥到魔女戴起了帽子。
「要不要去见七里一下?」
魔女的提议让我抬起头。
「为什么?」
「毕竟是你连累且杀害她,你该负起责任才对吧?」
「你连累了我们,有负起过什么责任吗?」
她的话毫无说服力。见我傻眼的样子,魔女「哈哈哈」地看向旁边。
「你的个性应该不会希望我负起责任吧?」
「……是啦。」
我认为责任这种东西,想负就自己去负,所以魔女没有说错。
但要我就这样欣然接受,总觉得有点不爽。
「不过要我去找她,我也……」
说起来,七里牵扯上这种鸟事,全都是我害的。虽然这部分我确实有责任,但只要我们一见面,麻烦事肯定又会开始,而且很可能会让七里变得更痛苦。
「而且——」
「而且?」
魔女没有问我是针对哪个部分说「而且」。
她明明就不懂得读心。
「她没有记忆了,肯定不认识我。要是这样的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找上门,只会觉得困扰吧?」
从七里的角度来看,会变成原本应该消失在海里的我再度出现,并且对她说「你好」。我不清楚稻村之前是怎么跟七里解释的,但这种场面想必很混乱。而要逐一解释这中间的谜团,等于要对七里阐明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要对她说,你已经死过一次,不久之后会再死一次。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魔女双手抱胸,有些唐突地问我。
「My name is?」
英语发音不太流畅。
「我不知道。」
「那,知道我出生的故乡吗?」
「你想说什么?」
魔女点了点头。
「关于我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在我俩之间成立。」
「……」
魔女似乎正在诉说某些积极正面的想法。
不过我停顿一下,思索片刻,歪了歪头。
「……有吗?」
我们之间有什么成立了吗?
「先当作有嘛。」
她这样建议。看来如果不先当作有,话题就进展不下去。
「那就先当作有吧。」
我以一种打开开关的感觉跟魔女建立了明确的联系。
「很好、很好。」
魔女看来很满意,但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
「虽然可以就这样刻意对一切视而不见,但这样子不会有爽快地解决事情的感觉,对吧?」
「这……确实是有这种感觉。」
这个夏天我失去了许多,却有一种事情还没结束的感觉。
我没办法斩钉截铁地说,七里的事情跟我毫无关连。
「我觉得你该去见见她比较好。老人家的建议意外地不可小看唷。」
的确,应该没有任何人比这个魔女更高龄了吧。
「话说回来,名字的话,我现在没有。」
魔女当场躺下,甩开一头长发说道。
「我报过许多名号,也同样舍弃过许多名号。但从我上次重生以来还没有名字。」
她依然躺着,只将眼睛转过来看我。她的眼眸和头发都带着一点点红。
「这样啊。」
「所以我正在募集名字。」
「太郎。」
「不错耶。」
「你起码选个『花子』吧。」
然后,魔女就这样在别人的被窝里睡起午觉。
我本来想把她踹开,但一靠近过去花香就变得浓郁,因此不自觉地停下来。魔女身上有一股浓郁的花香,而最近的我一直嗅着这股香气。
从旁边看过去的魔女睡脸,完全没有经历了千年岁月的感觉。
所谓的事态是什么状况、是否有所关连,而解决又是指什么呢?
我在什么都不明了的情况下,隔天来到了七里家前面。
背后仿佛背了太阳般火热,感觉好像要从长头发的发尾开始燃烧。虽然我有点担心事件发生的隔天就来拜访是否太冒失,但若现在不采取行动,我觉得我会刻意忽视这件事。这么一来,我就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吧。虽然这样也不是不行,不过做点什么总比没做要好,所以我才在这里。
我与压在眼皮上的热气一同茫然地望着隔壁的房子。
那栋是稻村家吗?她家现在应该也是闹得沸沸扬扬,但相关消息并没有传到我这里。原本应该已经死去的女儿死而复生,后来又失踪,稻村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想来应该真的跟作了一场恶梦差不多吧。
而造成这一切的起因几乎都在我身上,真可谓万恶的根源。
还有很奇怪的是,跟魔女有所牵扯的人类之中,现在只剩下我的肉体仍处于正常状态。只有我没有死,我是杀害他人的那一方。
尽管我杀了人,却理所当然般还活着。
昨晚让回到家的父母担心了,看到警察一起来到家里,老实说我真的很吃惊。原则上我算是杀人犯,但没人提及这点,所以我也没有被逮捕。警察问了我一些事情,但因为我昨天没有去海边,因此和事件完全没有任何关连。
因为消失在海里的我(暂称)还没找到,于是警方认为很可能只是单纯认错人。
『毕竟你的背影看起来很像昆布,确实有可能。』
可能个头啦那边的魔女。
附带一提,借住在我房里的魔女终于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
警察不会介入民事案件。这算民事案件吗?
我按下门铃。门铃表面热热的,按下去的时候有种松脱的感觉。
过一会儿,门板与影子动了。
一位体型与其纤细声音相衬的女性从门缝中现身,没先确认来人是谁就开门,未免太不小心了。当女性和我对上眼,似乎马上就发现我是谁。
「哎呀,好久不见。」
「……阿姨好。」
我认识七里的母亲。在小时候有学校活动,或者她来接送七里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我跟她见过好几次面。我低头致意,她招招手请我过去,所以我靠了过去。
七里的母亲给人一种看上去有如枯枝般不可靠的印象。手臂、腿部、脖子都很细,看起来非常脆弱,不知是不是因为血管浮现的关系。其中让我觉得与七里相像的部分只有嘴唇的形状,若碰触了那嘴唇,想必会是同样的触感。
「你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对吧?」
「是的。因为社长一直没来社团,我来看看状况。」
我扯了个大谎。闻言,七里的母亲眼神飘移着说「这样啊」,显得不太平静。
「呃……」
我觉得她应该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我说明女儿的状况。尽管她不用解释,我也已经掌握了大致上的状况,但相对的,我也没有方法可以告诉她这一点,所以只能静静地等待。
窥探一下房里,一条与充满世间的明亮光芒偏离的微暗走廊直直往前延伸而去。
七里的母亲将手指抵在嘴边看着我,仿佛在评估什么。
过一会儿,她以一句「好吧」开头,接着说:
「其实我女儿好几天没回家。」
「咦?」
其实我知道。曾几何时我也变得可以这样面不改色地说谎了呢。
想起父母竟会为了这样的我而高兴,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然后,她昨天总算回来了,结果一直在房里发呆,跟她说话也无法继续下去。问她有没有怎么样,她只会回答我『没事』……」
「是喔……」
「问她事情总有一种抓不到重点的感觉,她回应得有点尴尬……」
七里的母亲好像难过得快要啜泣的样子,叹息着说道。我边心想「想也知道是这样」边脱了鞋,将鞋子摆正放在七里的鞋子旁边,有种要绷紧神经的感觉。
「打扰了。」
「嗯。」
「我稍微看看她的状况……」
言下之意就是我马上会离开,但七里的母亲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如果是朋友来,那孩子可能会比较平静一点吧。」
「会吗?」
「我家孩子常常提起你。」
「……我吗?」
不是稻村?
「比方又输给你了,好气人之类的。」
「哈哈哈。」
完全没有出乎意料的部分。这就是我熟悉的七里。
至少在那个时候,七里认定我是敌人。
今天她会怎么看待我呢?
我经过走廊的时候偷偷看了客厅一眼,发现一架钢琴。七里难道会弹钢琴吗?现在想想,我对七里的认识确实不多,却下手杀了这么一个人。
如果我能多了解她一点,是否就能摸索出一条不需要杀害她的路呢?
……不可能吧。说来我接近七里的理由,就跟我要杀害她有关。
「她在二楼的房间里。」
「好的。」
我在楼梯前向七里的母亲点头后爬上楼梯,踩在楼梯上的脚步无比沉重。
上楼见到她之后,会怎样?
我在仿佛从墙壁渗透出来的蝉鸣声煎熬之下,只有心中疑问不断膨胀。
走完楼梯,来到一条窄窄的短廊。走廊旁边放了几个小纸箱,我看了一下,里面装了应该是小学时使用的绘画器具套组与习字书包。这是七里的吗?我将之与自身记忆重叠,感觉好像在偷看回忆。
心情仿佛景色倒映在污浊的水洼上。
我沉浸在些许回顾之中,接着才按照指示来到最里面的房间前面。眼前有两片木板,是滑开式的门,我该推开哪一扇门板进去啊?
我敲敲门。声音没有僵硬的感觉,形成回音。
『请进。』
明明只是几天没见,这声音听起来却像好几年没听过。
虽然我一次也没有来拜访过,不过原来探病会让人的心情变得这么沉重吗?
我打开门,这门的状况不是太好,途中有点卡住,让我花了点功夫。
说不定其实是因为我紧张导致手臂肌肉收缩。
眼前有一股很像在走廊小小回流的热气,以及延续到房间内的温度。
七里坐在床铺角落,正面直直看着房间出入口。
她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坐得直挺挺,姿势很漂亮,看起来像一尊摆设。发型跟来学校时不同,披散在肩膀。身上穿着应该是家居服的衬衫与短裤,胸前有戴着太阳眼镜、露出笑容的鲨鱼插图。那条鲨鱼用吸管吸着某种黄色液体,笑得非常开朗,感觉很像小学生会穿的衬衫。
我还在房间角落发现了冷气机,心里甚是羡慕。
「午安。」
我心想总之先打个招呼,七里仿佛瞪人般眯细了眼。
那跟我所知的表情很像,让我不禁狐疑地警戒起来。
「你到底有几个?」
代替问候丢过来的问题是这个。
「一个。个性这么恶劣的人要是有好几个,这里会变成一座讨人厌的城镇吧。」
我心想天气这么热,犹豫着要不要关门。不过感觉如果光线从走廊透进来,可能会改变交谈内容的导向,让我无法深究,所以还是关上了门。
她没打算开冷气吗?开一下吧。
「你为什么穿着制服?」
看样子她好歹知道现在放暑假。
七里抬起双脚将之抱住,把额头搁在膝盖上。
「嗜好。」
「因为嗜好而穿制服啊~」
七里「喀啦喀啦」地动着搁在膝盖上的下巴,这举止让她看起来分外幼小。若是以前,她绝对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这样的破绽。果然,现在的她只有外表跟以往相同,除此之外是另一个人。
所谓的记忆,或许真的代表一个人的一切。
「你喷了香水吗?」
七里的鼻子到处嗅闻。
「从你来了之后,就有一股花香。」
「花香……啊,别介意,花香其实很不错吧?」
「感觉讲话好轻浮……」
同住在一个房间内的魔女讲话习惯似乎影响了我,从同样是死而复生的七里身上好像也会散发花香,但没有充斥整个房间。或许是服用了大量红色树果的魔女,身上香气会特别强烈而已。
「你也是藤泽同学吗?」
居然被七里用「同学」称呼,感觉太诡异了,害我差点笑出来。
「我刚刚说过了,我就是我,只有一个人。」
我讨厌现在的自己,所以这种讨厌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其实我偶尔会在睡前想说,索性连一个都没有最好。
「喔……是双胞胎?」
「就说不是了。你问完了吗?」
「我还有成堆的事情想问。」
七里两脚的大拇趾互相磨蹭。
「看样子会花上不少时间。」
我瞥了天花板一眼。
「你不开冷气吗?」
「我还好。」
但我不好。
「身体冷了会徒增不安。」
「……」
七里抓着膝盖,抬起头。
「啊,我还满耐热的,不用担心。」
是要我不用担心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我跟她之间是不是会彼此担心的关系。
「那就好。」
「请坐。」
七里把蓝色的座垫放在地上。虽然我不喜欢缩短彼此距离,但既然她请我坐下,我也不好拒绝,于是坐了下来,变成稍微仰望她的姿势。
「我是以你没有来参加社团活动,所以担心你才来看看的名义过来的。」
「社团活动?我有参加什么社团活动吗?」
原来连这也不记得啊。
「我想你看看自己的手掌就会明白了。」
七里按照我所说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在微暗的环境直直凝视着。
「指结根部的地方有长茧。」
「那是竹剑茧。」
「竹剑茧的话,那就是剑道社了。」
七里张阖了手指数次,看着手掌的眼睛闪烁着。
「我连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都不了解。」
七里吐露自己的心境。我其实也不清楚七里消失掉的记忆到底到什么程度,照这状况看来,她毫无疑问丧失了相当多的记忆。
应该是从最根本、与自己相关的一切都失去了吧。
我想起高汤渣这个词。
「你有很多事情不清楚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是你自己期望变成这样。
七里眯细了眼。虽然囤积的热气给室内造成的闷热感有如要拧干身体,但七里却连一滴汗水也没流。不知道这是心里因素造成的,还是因为死人不会流汗。
在我家借住的那个魔女会流汗吗?她总是被花香包围,我无法嗅出差别。
「话说,我觉得好像曾经远远地看过你……那是我看错了吗?」
她应该是指当时在海边的时候吧。七里死而复生的时候,我确实跟稻村在同一片沙滩上。
「你应该很熟悉我的事情吧,不然也不至于来找我。」
「是啊,我想我比现在的你更清楚你的状况。」
我瞥了那可爱的嘴唇一眼,在七里察觉我的目光之前开口:
「跟我长得很像的人告诉了你什么?」
「什么啊?什么呢……我问过她的名字。」
七里稍稍歪头,她这个反应看起来有点抓不到重点,甚至让我觉得轻佻。
她跟稻村一起行动了三天左右……应该是这样,但难道不是吗?从她死亡起到现在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我觉得一问下去好像又要一脚踩进去一样,因此有些犹豫。若是我跟七里又有所牵扯,感觉实在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总之,有件事情必须先让她知道。
那是七里为何会丧失记忆,而我又为何会在这里的故事开端。
我抬起头。
见我态度突然正经起来,七里睁圆了眼。
「我杀了你。」
声音好像被热气薄膜包裹,听起来很沉闷。
停滞在我俩之间的空气微微震动。
「杀了?」
「是的。」
七里的身体会不会从内心开始发冷呢?
「你超级讨厌我,讨厌到想要杀了我。所以我们互相残杀,然后我活下来了。」
刺穿她胸膛的触感,已经从我的指尖消失。
七里突然站起来,当场转身,接着伸出手臂与双腿,弹跳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
好像一脚踹飞棺材盖子的稻村。
停下动作的七里弯起手臂,仿佛要展示她的二头肌。
「我觉得自己生龙活虎,你是不是弄错人了?」
啊啊,原来是这样,我总算理解她行动的意义。确实,是个很活泼的死人。
「你不算活着,心脏没在跳动对吧?」
其他复活的人都是这样,我想魔女应该也是。
听我这么一说,七里将手按在胸口上,接着闭上眼睛憋气,似乎是借由停止呼吸的方式来听清楚声音。
「真的耶。」
七里抬起脸,睁大眼睛,表情变得柔和,也没有什么严肃的感觉。
跟我所熟知的七里南辕北辙。
这让我不得不去意识到她的死,甚至到了会跃动起来的程度。
「为什么我死了还可以活动?」
「因为魔女让你复活了。」
「魔女?是你吗?」
「我真没想到会被跟那种人相提并论。」
但我想魔女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
「总之,你死而复生……只是没有死前的记忆。」
我省略了中间的细节,总之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感觉生前的七里,不会喜欢我连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都说明。虽然我不相信死者的灵魂之类的说法,但人类总是被亡灵纠缠,脑海里有所谓的过去与回忆这种幽灵存在。
七里重新坐好,身子稍稍往前倾,将手肘顶在腿上,用双手支撑着脸。
然后就这样,像在估价般凝视着我。
「你可以很平淡地说出很有冲击性的事情呢。」
手指掐进脸颊,抬起头的七里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好笑。不过我看她的样子也是相当平静,或许只是因为太惊讶而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因为又不是我死,没什么好惊慌的吧。」
七里没做出什么反应,依然保持着一张好笑的脸看着我。
「真的不是同一个人呢,虽然外表看起来那么相像。」
看样子是把我跟稻村比较之下得出的感想。其实我也抱持相同见。
七里顺势往后倒在床上,大大伸展手臂,腹部微微起伏。虽然心脏没有跳动,但似乎还是会正常呼吸。
她先是深吸一口气,停了一会儿才一口气吐出。
「那我算是刚出生了。」
七里的手脚直直伸出。
「刚出生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嗯,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七里自言自语嘀咕着,因为她躺下时面对着墙壁,很难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只听得到她反复说「这样啊、这样啊」之类的低语,所以我猜想她应该是接受了现况……这样算是解决了吧。如果她的心脏没有停止跳动,很难确定她到底会不会相信我。
等着她的这段时间开始冒汗,我用指尖抹掉额头上的汗珠,有点想要呼吸一下外头的空气。
「我能告诉你的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我一起身,七里也随着起来。
「你要回去了?」
「嗯。」
该说的事情大致都讲完了。
「虽然现在才问有点慢,但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应该不是出于好心才来的吧。」
被她看穿了。虽然她没说错,但被这样一问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来的。
「我是认为来了之后,就会知道我来该做些什么,所以才来的。」
感觉很像实际去当地实习,让我想起野外教学。
当时,我究竟是为什么会走进森林深处呢。
过了好几年,过去的自己也变成了他人。
「感觉你实际上跟外表不同,还满随便的耶。」
我鲜少有表情变化,所以常被说是个淡然的人。这样算是认真吗?不过我自己觉得会明确地表现出情绪的人才真的是认真的人吧。
「然后呢?」
「完全不懂。」
我说完走出房间,场面立刻被七里追出来的脚步声弄得热闹起来。
「我送你。」
「不必了。」
「嗯,我就想你会这么说。」
这时七里首度露出笑容。她说过冷了会觉得不安,所以现在她觉得热了吗?
我甚至以为七里是爬虫类。
走下楼梯,七里的母亲靠过来,她应该一直在楼下关心上面的状况吧。七里一副觉得麻烦的东西靠近过来般缩了缩脖子,耸起肩膀。
「呃,我送一下朋友。」
她的说话口气略显尴尬,不像是一般小孩对父母说话的态度。
「这样啊。」
七里母亲的反应也很僵硬。她瞥了我一眼,稍稍点头后,才消失在走廊深处的房间里。那个人若是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干的好事,肯定不会原谅我吧。
应该说,这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原谅我吧。
但是,谁是我朋友呢?
七里光着脚从走廊走下玄关、打开门,洒进来的阳光让她眯起眼。这样的反应跟她准备前去社团活动的表情重叠,我有种好像看到很怀念的景象般的感觉。
我穿好鞋子,打算走出七里打开的门。
这时七里回头过来。
有如一改态度般直直凝视着我。
「怎么了?」
七里对着停下脚步的我笑了。
「我想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死过一次吧。」
她是突然领悟了些什么吗?我表现出惊讶态度,七里就——
「因为现在,我没有讨厌你的感觉。」
这比她平时挥下的竹剑更添几分锐利。
然后浅浅地撕开了我的某个部位。
「……这样啊。」
「嗯。之后再见了。」
打开门的七里跟我擦肩而过,回到家中。
因为玄关逆光,我无法得知她当时是什么表情。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七里家,独自走在白天的阳光下。
热气堆积在后颈,我在一种仿佛体验到夏季下雪的感受中向前,大大跨步、直直地往前迈进,甚至有点搞不清楚自己是否往集合住宅区走去。耳鸣愈来愈大声,即使如此我仍持续向前。
现在的我有些不冷静。
「说那什么奇怪的话。」
果然一旦变成植物后,血液就不会再流动了是吗?
居然会对宣告杀害了自己的对象说「不讨厌」,脑子根本没有正常运转吧。
待看见红绿灯之后,我才做出迟来的回答。
「不会再见了。」
勉勉强强算是活着的人类和死人相遇,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思想顽固的七里应该会这样认为。
事实上,应该再也无法与我所知道的她见面了。
我边心想真是麻烦事一桩,边抹了抹冒出汗水的额头,撩起头发。
随着这个动作,略显压抑的夏蝉合唱轻快爽朗地传进暴露在外的耳里。
蝉在去年夏天也鸣叫着。在那之前,以及更之前亦然。
蝉鸣听起来虽然相同,但每年都是不同的蝉在鸣叫。
就算想分辨,也完全听不出差别。
「欢迎回来。」
趴在床上反弯起身子的魔女丢话过来,那姿势真让人想一脚踩在她背上。我从因为晚上要睡在橱柜里,所以总是仔细做着伸展操的魔女身旁走过,在椅子上坐下。
活得这么自由自在的人在家里住了下来,父母还是没有发现吗?
虽然被发现之后困扰的是我……会困扰吗?
「……我累了。」
本来想说「我回来了」,但我刻意不说清楚。
「有什么好事吗?」
「你的耳朵是没开洞吗?」
魔女停止伸展弹了起来,在灯光下把一只脚抬起来转啊转的。
「很奇怪喔,伸展身体的时候会听不太清楚。」
「可是你中间好像就听见了。」
「喔唷。」
魔女失去平衡倒在我的棉被上,而且还不让开,直接躺在上面。
「你不要睡在那上面啦,棉被会沾到花香。」
「她还好吗?」
看样子她的耳朵不是很灵光,让我想帮她多开两、三个洞。
「心脏不再跳动的人还有好不好可言吗?」
「你要因为这点小事就歧视人家吗?好过分。」
「这是小事吗……」
平常来说应该是死活问题吧,如字面所述。
「虽然我理智上很清楚,但她跟以前的七里真的天差地远。所以我觉得即使我去找她,也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这种事。」
魔女非常轻易地否定。她明明不知道我们有些什么样的互动,还能说得这样一派轻松,真让我有些佩服。
「反正你一定会跟她说是你杀了她啦、还有她已经死了啦之类的对吧?」
为什么她会知道?我因为不想承认而无法老实地回应魔女。
「……然后她还说什么不讨厌我之类的,脑袋里搞不好已经开满小花了。」
如字面所述。
「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你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啊。」
「你知道所谓的朋友是什么吗?」
「是很美妙的关系。」
魔女如此断言。她维持躺在床上的姿势,干脆俐落地说。
「没有利害关系的连结将成为理由,并转化为驱策自己的动力。」
「……」
「哎,不过我自己也不是很能理解这类状况就是了。」
「你不理解喔?」
魔女先说了「啊我又没朋友~」然后话锋一转说:
「不过啊——我好歹知道就是因为不理解才不打紧。」
魔女有如反刍方才所作的梦一般,轻佻地说出口。
难道这句话里带有所谓岁月的魔法吗?我竟然觉得可以接受。
「……我不想被不明就里的事物推着跑。」
即使如此,我还是尝试反抗了魔女所说的话。
「所以你才总是这样态度带刺吗?」
「如果看起来是这样,那应该就是吧。」
「我觉得你还是舍弃故作别扭就能高人一等的幻想比较好喔。」
魔女这番话意外地尖锐,让我傻眼。
「你在教训我?」
「分享经验罢了。」
魔女竖起食指,然后以那只手指为中心,用另一只手指划圈。
「人一别扭,通常会花很多时间绕圈子才能得出结论,这么一来就会错过机会。大部分的事情都是这样。」
「……」
魔女的比喻有如星星在我脑海里闪烁围绕。
感觉以前好像也听过同样的话。
这让我有些在意,但那只是被风吹起的纸张翻起来一下那种转瞬间的察觉,一甩头就消失了。若是如此,想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我于是没要强行回想起来,拄着脸颊发起呆来。
感觉最近过得很眼花缭乱,不过若是稍稍冷静下来思考发生的事情,就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有着一点关连的老朋友们死去。
然后七里还在镇上。
就只是这样而已,并没有特别发生些什么。
没有人可以证明我杀了谁。
如果我抱持不想有所牵扯的意思,就都是些已经了结的事情。
「哎,就是我觉得你坦率一点会比较可爱的意思啦。讲这么多话,我累了,睡一下午觉喔。」
魔女边打呵欠边往壁橱走去。装什么可爱啊你。
「你真是自由自在呢。」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啊。」
魔女清爽地「哈哈哈哈」笑着。确实她的态度总是很轻佻。
没有什么必须守护或拘泥的事物,或许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吧。
如果这样可以维持自我。
魔女熟门熟路地钻进壁橱里,但她没有完全阖上纸门,留下一点空隙。魔女的眼睛从那里浮现,在黑漆漆的缝隙里闪出红色的点。
「这样很诡异耶。」
「我啊,其实觉得——」
这个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耳朵里塞满植物的魔女,不管做什么大致上来说都很单方面。
与对方的关系以及自己的态度什么的,对自由奔放的魔女来说只是枝微末节的小事吧。
「那个叫七里的女孩,说不定期望的是别的事情。」
「咦?」
魔女眯细了眼,仿佛一只猫。
「你想知道吗?」
「要说就快说。」
「她想跟你好好相处。」
魔女轻巧地抛来我从没想过的事情。
「啥?」
「重新建立一段崭新的关系,并与你好好相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才消除了名为记忆的障碍。」
这么说完的魔女又接着嘀咕了些什么,但我没有听清楚。
「这算什么啊?」
为什么七里会想跟我好好相处?
甚至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不惜一死。怎么可能?
确实。照原本我们的关系来看是不可能亲近彼此。我跟七里都不是那种坦率的人,而且很顽固,一旦认定与对方的关系,就不可能改变这样的认知。这么一来,魔女说七里想要将之回归成白纸的推论好像也……可是她这么讨厌我,为什么会有想要跟我亲近的念头?我实在很难想象,无法接受死人仍能行动的七里,甚至抱持愿意舍弃这样的认知也想要实现的愿望。
是因为我亲了她吗?这有关吗?有吗……不过,也无法保证魔女的说法肯定正确。可是七里现在又说不讨厌我之类的傻话……呃呃,咦?
事情变得错综复杂。我迷失了思绪的开端,无法妥善收尾。
「啊,我说这话没有任何根据唷,晚安。」
说完想说的话之后,魔女立刻关上纸门。
这家伙只要随意抛出忽然想到的事,就可以让人困惑无比,真的很有魔女风范。
我心想要不要去踹纸门一脚而抬起脚,但又觉得不是这样而放下脚,哼了一声,心想什么跟什么啊。
「真是愚蠢。」
那个七里怎么可能追求如此纯真的事情呢?
「……应该,不,一定。」
老实说,我并没有探索她的内心到足以断言的程度。
不过死人不会说话,我也无法从她口中问出正确答案。
我只是徒增不干不脆的烦恼罢了。
「啊啊,好想弄个清楚喔……」
就算强加理由也好,想要弄懂不清楚的事,好好做个了结。想要莫名地闭上眼,随波逐流般度过每一天,怠惰地浪费时间。
但我想,用这种便宜行事的方法解决事情,终究无法消除那股灼烧背部的焦躁感。
这就像是没有拿出来解题的参考书愈堆愈高,令人窒息。
虽然会随意翻阅参考书,找找看有没有可以解开的问题,但这样也很厌烦。
今年真的是最糟糕的一年暑假。
该做的事情很多,却比什么都煎熬。
——我在这个夏天,会有事情无法做完。
目前我只能确定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