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伸出来想要拿取树果的手臂之纤细,至今仍烙印在眼底。
上头贴着一层皮的骨头彼此挤压摩擦,慢慢接近色泽鲜艳的树果。身体没有余力,背上的皮肤紧绷,很难动作。骨头「啪吱、啪吱」碎裂的声音接连不断,尽管之前那样饥渴,也彻底干枯,甚至连唾液都无法产出。
粗鲁地一把抓下在枝叶上点缀出色彩的树果。
铺了满地的树果,有如寄宿手中的火焰。
我狼吞虎咽地吞下树果,吃得极为急促,甚至到了即使这样噎死都不奇怪的程度。伴随着花香的红色树果后劲甘甜,每当接受到这股甜味刺激,肩膀和背部便随之颤抖。吞咽途中呛咳好几次,尽管果实碎渣从嘴边掉落,仍觉得太浪费而捡回来吃了下去。一开始连吞咽都很辛苦,但喉咙渐渐被果实中的水分滋润。
骨头嘎吱作响,皮肤绷紧,发出裂开的声音。
得到许久没能获取的粮食,全身无比欢喜。
就这样。
我究竟吃下了几十个树果呢?
在森林深处,发现唯一一棵结满大量红色树果的树木,整个人像是缠绕在树木上的蛇般紧抓着树干不放。到现在,才总算觉得被从口中满盈而出的树果填满到极限,从树干上滚落在地。
毫无防备地滚倒在地,每深呼吸一口气,整张脸就被树果的香气包围。
正好这里有一块树荫,于是当场休息一下。目光追着在林荫间穿梭来回的小鸟左右移动,小鸟看起来很好吃,待体力恢复之后看看有没有办法抓来裹腹吧。方才明明毫无感情地看着它们飞走,一旦熬过空腹的煎熬,思绪也渐渐运转起来。
看着看着忽然察觉到,似乎也正饿肚子的小鸟不仅没有接近这些红色树果,甚至不在这棵树的枝枒上休憩,径自飞走。难道是因为我躺在这里吗?还是因为那棵树的果实其实不该吃呢?
难以言喻的不安在背部与地面之间窜过,我爬起身来。
在那之后,我在山里待了一段时间,结果又饿了。每次肚子一饿,我就会摘取树果食用。虽然发现其他动物、昆虫完全不会靠近这棵树,让我有些担忧,但我无法抗拒饥饿。每次过来,都会发现树果又增加一些,不管吃多少都没有吃完的一天。这状况虽然诡异,但我因为想贪心地活下去而抱持肯定态度。
时光就这样流逝,季节更迭。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几天、几个月,但突然想念起人类。或许在我快变成深山里的野兽之前,忽然留恋起像是人的行为举止吧。尽管犹豫了一会儿,我仍下定决心下山去。
当时要是留在村里,就会为了要度过饥荒而险些遭到杀害。姐姐发现状况不对,推开我要我快逃,而我拼死命逃到的地方就是这座山上。不管怎样,我都是差一步就会死的人。事后想想,只是遭到杀害的方式没有那么直接罢了。如今我也无法得知姐姐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下山之后,发现原本生活的村庄已然灭村,有如蝗虫过境般,仅仅留下了些许痕迹。我与父亲、母亲和姐姐生活过的家也不例外。
我在山中苟延残喘的这段时间,似乎有比饥荒更严重的问题袭击了村落。
我失去了归处,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山上。难道我就要这样隐居山林,一辈子不为人知地终老一生吗?
这样真的算是活着吗?
怎样才算是活着?我思考着,没有折返,继续往前。
脑中无法浮现答案,只有身体径自动着。
我没地方可去,也没什么能力,比鸟儿还没有生产性,在大地上徘徊。
或许因为我有一股就算想折回去寻找那棵树木,也不会再找到的预感。自己抛弃的场所已经失去了,有如我过去生活过的村庄那样。
我只能往前方,往目光所能看到的方向随波逐流而去。
仿佛想逃离饥饿与孤独般不断向前走,但走到尽头即将因饥饿孤独而死的我却没有枯竭,立刻找回了意识。在末期并没有消失的脑海茫然感觉,与手脚的麻痹也已退去,不禁令我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当我低头看见别人的手脚时,吓得跌坐在地。不知道谁的手正从我的身体长出来。看着那充满血色的手,我惊愕地心想这到底是谁的手?我摸了摸、打了打手臂,并确认毫无疑问地从我的肩膀延伸出来的玩意儿就是眼前这只手。整条手臂上的皮肤与骨头之间,也确实长了肉。
眼前是在我临死之际所期望的,与饥饿无缘的健康身体。
我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并困惑于自身的变化。我为什么这么健康?
我心想,这里说不定是地狱,于是四处走走绕绕,但当然没见到家人,肚子也饿了,让我确定我还活在现实世界之中。我虽然死了,但是活着,我死而复生了。我凝视着软嫩的手掌,思考为什么会这样,接着赫然惊觉,顺着心中的想法回头,看向远处的山峰。
我把从山里摘下来的树果强行塞进抓到的鸟儿嘴里,使之吞咽下去。过了一会儿我折断鸟儿的脖子,并仔细观察,这时鸟儿突然在我的手掌上强而有力地振翅,并用翅膀甩了我的脸两下后,维持着折断脖子的状态往山的方向飞去。
这段过程虽然让我看傻眼,但仍接受了事实。
我理解了红色树果的功效,以及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即使想要细数自己吃了几个又几个树果,也已经太迟了。
体内充满数不清性命的我,每次死亡后都会产生变化。每当我感受到肉体的充实时,都能充分体会树果不单纯只是让我死而复生罢了。当我面临第五还是第六次死亡时,无论身心层面,我这个人最原本的样貌都已渐渐消逝。
持续重叠的记忆混杂,变得难以管理。知识、情意、爱恋无法整理,不仅产生了层级之分,也渐渐变得无法判断应该参考哪个领域的经验。后来,随着死亡次数不断累加,它们便像一片大海般完全混合在一起。同时拍打过来的大浪,将额外的东西一口气全部卷走。
就这样,身为一个人的基础消逝,变成单纯的过往纪录。
我变成只是活着,毫无过程可言地活着,这么一来,我也就活得随便许多,会将生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毫无作为地将之消耗。毕竟不管我怎样浪费、采取怎样随意抛弃的做法,我都还是能活着,这也是无可奈何。生命的品质逐步下降,我变得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活,还是想死。
死而复生后,有时会变成小孩,有时会成为大人。因为反复着与正常时间经过无关的缩放,为了避免招来奇异的眼光,我变得必须离开当时所在的地方。相遇与别离渐渐、渐渐让我痛苦,因此我忘了怀抱感情的感觉。每次只要随意微笑,总有办法过得去。
从我生而为人的时代起愈走愈远,不论地形、人的外观、生活方式都在改变,当无法区分是三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前的记忆叠加到最后,我回到了山里。在这之前我连自己人在哪里,以及许了想要怎样重生的愿望都变得模糊不清。
进入山中,一股冷气缠上肩膀的感觉让我平静下来。那或许是一种遥远到已经想不起细节的过去所带有的些许乡愁。如同脱皮般舍弃的过往,偶尔会像这样重重地拉扯内心。当我还活在有限人生里的时候,我有什么目前没有的东西吗?已经不可能从彻底混浊淤积的生命中将之掬起了。
情报的传递变得更厉害,我这个隐居山林的人也变得不能随意在市井中生活。
在饥饿中消磨时间的某个冬天。
我突然伏倒在地。
尽管身体的力量有如液体不断向外流的感觉令我困惑,但大致上仍能理解。当时,持续吃下的树果似乎终于用尽,我的身体开始不听使唤了。我回想起差点饿死、躺在山里的自己。
当时我转动眼睛,最先发现的就是树果。
然后,现在也是。
从落下的帽子中掉出来的树果,鲜艳的红色在我的眼角余光中挥之不去。
我犹豫着该不该伸手。
吞下它,我就不得不继续活下去。
死一死也好的选项好不容易再度造访。
我模糊地感受着冬天山里的严寒气温,深深烦恼着。我该活下去呢?还是做个了断好呢?
我尝试回想父亲、母亲和姐姐的面孔,却完全想不起来。
这状况让我觉得,还是死了好吧。
「……」
但过了五分钟之后,我害怕了起来。
快饿死的那时候也是这样。我心里想要解脱,倒了下来,对于自己终于要死了这件事感到安心,然而实际上是天大的谎言。我马上就因为不想死而颤抖,树果则是呼应我的悲叹出现在我眼前。
活下去的理由什么的,或许只要认为我就是这样的人,便足够充分了吧。
我摸索着伸出手,拿起一个树果,虽然将之放入口中,但舌头无法转动。尽管想将之推进喉咙里,但手指也渐渐动弹不得。我觉悟到自己已经来不及了。无法吞咽的树果在我口中转动,却很神奇地让我有一种满足的感受。
许久没有感受过的满足。
我似乎对于自己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而驱策身体的态度感到满意。
比人类陪伴了我更长时间的花香包围着我,感觉舒畅。
意识快要消失了。
黑色的线接连落下。
我心想,原来死亡是慢慢造访的啊。
我想剥掉的东西原来是皮肤,这么一来就没办法了,只能放开藤蔓。
外露的部分该说是血管,还是该说某种细长的疤呢?植物藤蔓缠绕在手臂上﹑回归自然的时尚打扮﹑保护眼睛,这些理由好像都很牵强。
「只能穿长袖遮住了吧。」
天气变热,我于是又打开电扇,用手把黏在额头上的刘海往上拨,但途中就觉得麻烦,索性直接把头发绑在头顶上。围着扇叶以避免发生意外的银色框架上,扭曲倒映着自己的脸。我不知为何在用橡皮筋扎起刘海、露出额头的自己身上,发现一种仿佛会刺激鼻子的怀念感觉,但这样的怀念感觉无法成形。
我把脸拉离电扇,扭动身体,变成皮肤一部分的藤蔓随之发出「喀沙喀沙」的声音。这些藤蔓好像不太有韧性,有点伤脑筋。
目前只是在右手臂上长了一条缠绕着。在藤泽点出这件事之后,我在浴室的镜子前仔细检查过全身。虽然没有办法确认藤蔓是不是已经长满体内,但既然我还活着,暂时应该没有问题。
甚至该说,在看不见的部位悄悄生长才好。
季节是盛夏,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灿烂,有如烧焦的大气看不到一丝阴影。
需要水分的植物为了生存,根部也会不断延伸生长。
甚至会长在人的身上。
伸出右手,感觉到些许抵抗。那是一种推挤的感觉,并且充满着如果持续强行伸展,很可能将之扯断的危险。
如果扯断了,八成无法复原。这也是当然。
我活了这么久,第一次碰到这种现象。应该吧。
当我想要回想脑中记忆时,就有种纪录片和电视剧的内容全部混在一起的感觉,想要捞出正确的历史非常困难。如果有留下正确纪录,我的人生真是支离破碎到脑袋应该要爆炸的程度,然后就这样活到现在。
好了。
身为房间主人的她拄着脸颊看着我,眼神是一如往常的平淡。
「有什么事吗?」
「只是觉得植物怪人很稀奇。」
我东张西望。
「啊,是说我吗?」
「这种装傻就免了。」
她叹了口气,连同椅子整个转向我,如黑夜的秀发摆荡。
我很喜欢从略低的位置看着她的头发摆荡。
「所以,你什么时候会死?」
这句话毫无修饰,带刺程度跟她那张有点漂亮的脸孔完全不搭。
「不知道。我想能正确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一定非常不幸吧。」
只要不是自己了断生命,这个问题就没有正确答案。
「你不是想死的时候就会死吗?」
「当然是,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是这样吗?什么时候死我才会满意呢?
过去重复的死亡记忆,每一段都如此鲜明。我几乎没有病死或大限已至的经验,每次都是被他人伤害。或许有一部分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死了还会复生,所以对待自己生命的态度比较轻忽,但被杀害这么多次,某种程度上来说可能也是一种诅咒吧。世界为了排除异物而运作着——有可能是这样。
「你没有吃果实吧。」
我心想,哎唷,她误会了。
「确实吃了喔。」
她皱起眉头,看起来像是在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应该说,我就是吃了太多,所以才会长出藤蔓。」
我也无法掌握正确情况到底是怎样。有可能这样就结束,但也可能继续下去。或许植物会持续生长、落地生根、开出美丽的花朵,最终我将动弹不得。
「这样啊……你吃了啊。」
她的表情基本上没什么变化,所以很难判断这种自言自语到底有什么含意,听起来只像是在确认一件事实。就算我问她,她也不可能明确地回复我。
「哎,吃是吃了,但现在这个我肯定会死。」
然后重生之后又会变成另一个人。我只是很有可能难得地用尽性命。这跟社会不再如此动荡、渐渐变得成熟也有很大关系。
镇上已经没有带刀的人,山里也没有强盗结党。
相对地,有很多又硬又快的东西在镇上穿梭。
「好,睡觉吧。」
因为没什么事要做,我决定抑制消耗。比起全身植物化(暂称),这个问题还比较直接,毕竟我身上只剩下两百圆。我甚至心想,既然身上长出植物了,能不能靠着光合作用产生身体活动所需的能量啊。
「会睡的孩子会长大。」
「你不可以再长了吧……」
我边抚摸着植物边打开壁橱门,里面的灰尘不管吸入多少,还是持续飞扬。
按照她的说法,这个壁橱里似乎充满花香,但我并没有特别感觉到这一点。
「如果我睡着途中长满了植物,记得帮我修剪灌溉喔。」
我边钻进壁橱边拜托她,她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在暗处种什么植物啊,又不是豆芽菜。」
「唔,等等喔,种完之后食用……好像不适合吧,草味应该满强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烧掉就是了。」
她态度悠哉地开玩笑……如果真的是玩笑就好了。
「啊哈哈,我不想再被烧死了。」
这是真的。我盖好毛巾被,沉浸在压迫的黑暗中。
接着闭上眼,聆听着夜晚最深邃的部分。
从外到内,试着沿着血流分辨声音。
但身上没有任何地方听得见植物生长的声音。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纸门难得地从外打开。黑暗被阳光扯下,打在适应了光线的眼底。
「嗯……早安。」
虽然出声道早,但眼睛睁不开。我用毛巾被盖住脸,蠕动着嘴巴。这时,一只手隔着毛巾被抓住我的手臂,可以感觉到对方正在抚摸植物部分。感觉似乎连藤蔓上的叶片都有知觉,我不禁心想这不太妙啊,要是树叶被摘掉,可不是一句很痛就可以打发。
「真的是植物的质感耶。」
「纤维很丰富吧。」
「你得意什么啊。」
手臂被她一拉,我整个人连着毛巾被滚落在地。我亲到地板之后,才总算抬起脸来,她白皙的双脚立刻映入眼帘。她今天也是穿着制服,不知道是要去参加社团练习,还是单纯的个人嗜好。我看着她的裙摆轻盈飘扬,忍不住伸手抓住。就这样捏着裙摆的我,被她的膝盖顶了下巴。
「哎呀。」
「你是脑袋里也长满树枝喔?」
仿佛在眉心与眉毛之间框出四方形,散发怒气的她看起来红冬冬的。
但不是脸红。
挨了猛力一击的我总算清醒过来,先脱了衣服,然后撩起头发,露出背部。
「如何?」
「什么如何?」
她的声音透露出些许警戒。
「帮我看看背上有没长出藤蔓。」
「喔……」
她嘴里嘀咕着「原来是这样」并屈膝跪下。冰凉的手突然碰触我的背,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很光滑呢。」
「因为我吃了很多蔬菜啊。」
「树果算是蔬菜吗……总之,目前没有异状。」
「是喔。」
我放下头发,重新穿好衬衫。有点担心右半身。
「不过这个要是直接露出来,走在路上确实有点诡异吧。」
说完,我就收到她抛来「才不是有点诡异而已」的冷漠眼神。
「能当成时尚打扮的一环蒙混过去吗?」
「请在我不会去的地方这样主张。」
我沙沙地甩了甩叶子,被她忽视了。
「没办法,只能穿长袖了。」
纵然穿长袖看起来也像个怪人。不过怪人跟诡异的人虽然相似,但并不相同。我打开入住这里之后一段时间没有用上的包包,摊开折好放在包包里、可谓唯一一件衣服的长外套后,穿上连身的那套衣服,将手穿过袖子。
感觉上衣沉甸甸地压在身上,肩膀附近也有些紧绷。
就算是冬天,我也尽可能不穿这件衣服,所以真的很久没穿了。难道说拿出来穿之前应该先洗过一次吗?我整理好翻起的袖子,问了问她的感想。
「适合吗?」
「非常适合,看起来像可疑分子。」
「很好~」
她一副无力的样子闭上眼,呼出一口气。
「你这样不就彻底是个魔女了。」
看来她非常满意穿上黑色长袍的我。
我面向窗户,外头仍是一片大晴天。晴朗天气延续的时间之长,甚至让人想不起之前是什么时候下过雨,记得好像在镇上听说,很多地方的河川都要干了。我接近窗边,沐浴阳光。
「嗯~」
我撩起刘海,以全身接受阳光。虽然因为天色很亮难以看清楚,但还是映出了额头外露的我,后面则有一块黑色影子,是她的背影。
「不行啊。」
「什么不行?」
「我本来想说能不能靠光合作用填饱肚子,看来是没办法。」
很遗憾我身上似乎没有产生叶绿素,只是个时尚植物妖怪。
「话说,你为何叫我起床?」
我离开窗边询问她,毕竟她之前完全不管我,从来没叫过我。
「没什么,只是因为我要出门了,所以叫你起来。」
她面对房门说得满不在乎,然后捡起跟我一起掉落在地的毛巾被折好,并将鼻子贴近毛巾被,似乎在闻上面的气味。
「你要去约会?」
「练社团。」
「嗯哼。」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尖帽,试着戴在她头上。像这样近距离接触就会发现,她的身高果然比我矮一点……我原本就想说她可能比我矮。
她先将折好的毛巾被放进壁橱里,才抬眼看了看帽子宽大的帽檐。
「你也很适合这个打扮。」
黑发与影子重叠,而且和蓝白色的制服意外相衬。她顶着落在眼头的影子,扭起嘴角说「一点也不值得高兴」。从不一样的观点来看,那模样像是在笑。应该说总会有人觉得她在笑吧,前提是视力不能太好。
「你一定可以成为出色的魔女。」
「谁要当啊。」
她摘下帽子,仿佛丢过来般戴在我头上。这顶帽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头上的呢?记忆就像消失在记忆之海的海藻,怎样也想不起来。
但是,它就这样跟着我一起跨越了漫长的时光。
「还有,我打算去腰越同学家放钱。」
「嗯?啊,是那个约定对吧。」
付一千日圆做一顿晚饭之类的。如果那一千圆可以给我,我也能做饭啊。
「要不要由我去?应该说我也有点好奇是什么状况。」
成为透明人之类的愿望,我应该一次也没有实现过。我重生过这么多次,却碰上别人实现了我从没想过的愿望,当然会在意。
她边用手指卷着发尾把玩边说:
「嗯,是可以啦。可是你有一千圆吗?」
「请给我。」
她抿起嘴,表情转成四方形的扑克脸,递出一张千圆钞。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是个没出息的大人?」
「我只是觉得你很可靠。」
积极正向、积极正向。我把收下的千圆钞塞进长袍里。
「既然这样,你顺便把这本笔记带过去吧。毕竟没有这本笔记就伤脑筋了。」
她把一本跟桌上教科书放在一起的笔记递给我。
「这是你之前在看的,便当小偷写的笔记吧。」
「对。」
竟然要别人帮忙把自己擅自偷来的东西还回去,这人到底有多夸张。
「话说要怎么进去他家?说明原因后光明正大地进去?」
「可以用钥匙开门。」
她从抽屉拿出钥匙交给我。
「钥匙是尸体消失之后留下的。」
她解释的意思似乎是,就用这把钥匙吧。
「因为讲好是做晚餐,记得在接近晚餐时过去。腰越同学家好像是双薪家庭,父母应该都不在家,但现在状况怎样我不清楚,毕竟他家小孩失踪了。」
「嗯,父母应该很担心吧。」
嗯嗯,那个姓腰越的据说是变成花消失了。这就是在红色树果效力下存活的人享尽天年后的结果。但我自己还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
或许,我自己其实真的一次都没有死过。
「我会先看看情况再上门,毕竟穿帮了不太好对吧?」
「是没错。」
「对那个透明人也是一样。」
他几乎没有方法可以干涉这边,彼此的联系很容易因为这边的一时兴起而断绝。我想他的心情,应该跟漂流在见不着陆地的大海上一样吧。
在那样的地方看到的远处光明,究竟能产生多么强大的救赎效用呢。
我想着这些,察觉她的目光。
「是说你很有精神耶。」
她瞥了我一眼后说道。我有点难以判断她是抱持肯定态度,还是有点想咋舌的感觉。这种时候,我都会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回话。
「我很好啊。」
我像做体操那样弯起手脚,她立刻别开目光,打算离开房间。我跟着她身后走,她转过身来提醒我:
「我刚才叫你傍晚再去。」
「我只是要送你一程。」
我推着她的背,她表现出非常厌恶的态度,让我更想多推几把。
「你不要随便离开房间,你要知道你是未经主人同意的食客。」
「这个时间,令尊和令堂都已经出门了啊。」
她叹了口气。
「你挺清楚别人家的状况嘛。」
「哇哈哈。」
我笑了,但看我这样不顺眼的她当然没有笑。
我就这样跟着她一起走下长长的楼梯,光是这样上下楼梯就已经算是不错的运动了。走下楼梯,声响似乎会像渗透进来一样增加;爬上楼梯,又像是把这些声响遗忘在原地。所以尽管不方便,但我可以理解想要住在高处的理由。
「你是孝顺的女儿,不会让父母伤心。」
离开住宅区,我想到对她的评语,脱口而出。
她一开始先睁圆了眼睛,然后一副厌恶的样子绷起脸,最后自嘲地说:
「我想我父母不会离谱到,知道自家小孩是杀人凶手还不难过。」
「有一对好父母的你也是个幸福的小孩,双赢。」
我比出双V手势,却换来她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小心车子啊。」
她面向前方,缓缓甩动右手。
「太阳很大耶,你需不需要帽子?」
我问她需不需要戴尖帽,却被她忽视。她的头发那么黑,不会有事吗?
不过既然她不要,我就自己戴吧。宽广的帽檐遮去斜斜射下来的阳光,不过我感觉得到黑色的衣服正在吸收阳光,我早晚会被蒸熟吧。
「傍晚再去啊……在那之前先睡觉吗?」
我心里想着该做什么才好,并在住宅区东绕西晃,然后好像幻听到「不要穿成这样乱晃啦」的斥责声音,于是找了处阴影躲进去。抬头看看住宅区,总觉得回去也没事可做,而且爬上六楼不是一句麻烦就能了事。天气这么热,我很可能会连同衣服一起融化。
反正我都已经下楼了,于是决定到镇上随便晃晃消磨时间。两百圆好歹买得起自动贩卖机的饮料,公园也有水喝,这世界真是天堂。
我稍稍离开住宅区,走下斜坡。我很喜欢在这座镇上的远处可以看见一整片大海的景象。大海直直反射晴朗的阳光,闪闪发亮。我看着有如大鱼鳞片浮在海上的景象,就能理解成群扑向光明的鸟类作何心情。
一开始虽然想过可以加快脚步,追上先行离去的她,但我才小跑步一段路,就觉得好像拖着一条绳索跑一样气喘如牛,只能放弃。我喘到甚至觉得自己平常是不是有用皮肤辅助呼吸的程度。为什么我手边只有这种衣服啊。
「……啊。」
在晴朗的天气下,穿着有如沉重雨云的我,走到半路才想到。
「不好了。」
我不知道那个姓腰越的家在哪里啊。
『据说你不会老。即使是用了邪教法术也没关系,告诉我。』
『看我取下你的首级,剥下你这怪物的外皮。』
『欸,你不管怎么受伤都不会死吗?好可怕喔。』
『如果必须舍弃一方……还是年纪大的小孩影响比较大……』
『真的很令人好奇耶,先让我砸烂你的头看看。』
『这是最后的道别了。』
「……好热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气弄昏了头,我看到不少奇怪的景象。
在中央有一座高台的公园里,我坐在树荫下休息。除了蝉鸣从四面八方传来以外,这里待起来还算舒适,看着深绿色植物吸收光线使颜色变得更青翠的样子,令人舒畅。在夏天的上班日白天来到公园的人不多,我也可以不用在意周遭的眼光。不,我本人是无所谓啦,但要是太引人注目,可能会招来她的抱怨。
我卷起长袍袖子,让植物暴露在外。植物跟皮肤一起呈现翠绿色。
「我真的开始变成不是人了耶。」
是因为我在山里住久了,所以待在自然环境中能够平静下来,还是因为我要变成植物了呢。
我放下袖子,取出笔记本。反正这里刚好是一块树荫,待起来挺舒服的,就想说拿出来读一下。虽然擅自阅读他人日记的行为非常失礼,但我想也没人期待我要表现得知书达礼,毕竟我是个魔女啊。
我顺畅地翻页,上面虽然写了很多我看不懂的汉字,但只要看过前后文,就能大概理解。内容写了独自生活时每天的感想,以及对价值观的考察。这本笔记并没有像日记那样明确的定位,感觉只是写来杀时间的。上面没有标注日期,有些地方的字迹也会突然凌乱起来,大概是写到这边就因为厌倦而停笔了吧。
可以拿来思考的时间多到用不完这点,或许跟我一样。
笔记上也有一些关于我的叙述。
『魔女可以认知到我吗?』
「无法唷。」
看他似乎心怀期待让我有点过意不去。今后你仍然只能孤单地活下去。
当时相遇的六个人里面,他是个子最高大、看起来最成熟的一个。因为我没看过他长大的样子,他就独自踏入了孤独的世界,所以我脑海里只有他当时的外观印象。
独自生活在这个镇上,会觉得这里有多么空旷呢?
从日记中可以得知,他生活在这样的城镇里,把与这个世界之间的些许联系当成生活重心。可是他唯一的朋友,却在开出美丽的花朵后凋零逝去。
这结果与进入焚化炉烧掉大体,在许多人的惋惜之下暴露骨头相比,究竟哪一方比较幸福?
我阖上笔记本,让时而吹送过来的风摆动衣服与头发。
有点困了,看了太多字,好累。
「哇~是黑魔法师!」
三个刚好经过,皮肤晒得黝黑的小学生找上门。
「呜叭啦啦啦叭!」
小学生边发出怪声边跑过来,我「嘎~~!」地回敬之后他们就逃走了,连魔法都不必用。我大笑三声,回到树荫底下,意识到自己口渴了,回过神来。
「现在可不是打倒小学生赚经验值的时候。」
不好不好,我甩甩头。那个姓腰越的人家并不是随便乱晃就可以找到的地方,如果我就这样一事无成地回去,很可能会被她唾弃。
我可以瞎子摸象地埋头乱找,也可以去找她问路。我想了想,决定选择去找她这个绕远路的方式。虽然我也不知道她就读的高中在哪里,不过应该比一户人家好找许多。
我收起笔记本,用手撑地起身。
现在就生根还太早,我想站起来就能轻易站起来。
我离开公园,出来之后马上看到公用电话,不禁停下脚步。我不知道任何人的电话号码,也没跟任何人联系。我不会对人造成或留下任何影响……没有这些,只是活着。
我实在不得不认为,这样的自己脱离了动植物的生存规则。
我用热昏的脑袋想着难题,突然看了一下马路对面。
「啊,有了。」
发现了与她穿着同样制服的高中女生。只要追在骑脚踏车的两人后面,自然可以抵达学校吧……当然,希望她们不是刚练完社团准备回家,而且她们还有脚踏车。
我发出「咿」的哀号迈步奔出,伸手按住头上的帽子避免它飞走,「啪哒啪哒」地跑着。我超越看起来像是观光客的外国人、超越低着头走路的上班族,在夏季的晴空下不断前进。热风吹在脸颊上的感觉与孩提时代的记忆重叠,但我无法区别这感觉究竟是几时的孩提时代。
最后我虽然被远远甩开,完全看不到她们,但当我顺着路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一所学校。学校前面的医院非常豪华,让学校校舍看起来小巧玲珑。我气喘吁吁,身体被粗重的呼吸牵引,视野看起来正垂直晃动。
总之,还好我找到了。
「太、太好、恶。」
眼前一昏,我一个踉跄。摘下帽子,发现汗水不断从额头滴落地面,落下的汗水在柏油路面形成黑色圆点,并马上蒸发。长袍里面热得跟蒸汽浴没两样,热气根本无从消散。然后植物也很热,热得奇妙,真的跟皮肤没什么差别的程度。
「哎,反正就像是胎毛一样吧。」
我等平静了一点之后才重新戴上帽子。戴上充分接受日晒的帽子,仿佛顶着一团火在头上。我确认附近没什么人之后,才往正门走去。
虽然有从外面看学校的经验,但这是我第一次踏入校区。
「记得……我出生的年代还没有学校呢。」
我动作灵巧地「唰唰唰」从正门跑进右边的建筑物后方,但其实发出了相当嘈杂的脚步声,很吵。沿着略显泛黄的墙壁移动,就听到建筑物里传来清脆的声音。
「剑道场、剑道场……到底是哪一栋啦……」
人世间充满未知,尽管多少学习了一些,但它们总会在我隐居山林时迅速改变。我难以跟上湍急的流速,只能仿佛快要溺死般随波逐流。
泛黄的建筑物另一边还有另一栋建筑,这栋建筑的外观虽然有些破旧,不过墙面雪白,屋顶也是以瓦片堆砌成硬山式屋顶。从那和风的外观来看,我想剑道场应该就是这里了。我再次靠近墙壁,「唰唰唰」地贴着墙移动。
这栋建筑里也传出清脆的声音,但听起来不是东西而是有人东奔西跑那样剧烈的声响。除此之外,还有坚硬的物体彼此碰撞的声音。
我绕着建筑物走,外墙开了一扇大大的门,这扇门为了保持空气流通而敞开,我于是从这边窥探里面的状况。如我所料,剑道社正在练习。我还留有被真剑砍中背部的记忆,所以对剑没有什么好印象。
「天气这么热,真亏她们能穿得那么厚重活动呢。」
每个人的穿着都一样,害我无法分辨。啊,不过腰部的护具上有写名字。我东张西望,追着活动的人移动视线,找出藤泽。
「有了有了。」
她还没发现我,我抓准她正好要转过来的时候,稍稍露出帽檐一角。啊,她停下动作了。
「再一次。」
我又稍稍动一下。她理解我的意图吗?我摘下帽子偷看了一下门内,只见她从练习中的人群里走出来,摘下应该是头盔和护手的护具。头上缠着手巾的她,看起来好像正在冒热气。她提着竹剑跑到道场入口,跟旁边的人说了句:「我离开一下。」
「上洗手间?」
「就当作是这样吧。」
她弯腰成「ㄑ」字形鞠躬,离开道场。我心想是不是跟上去比较好的时候,威武的脚步声马上接近过来,原来是她绕了外面一圈跑过来,而且还提着竹剑,很帅,只有踩扁了脚后跟的鞋子发出「波、波」的声音听起来很好笑。
「嗨~」
「你来干嘛?」
竹剑尖端指着我的喉咙。
「嗯~有剑与魔法,就是奇幻。」
「你根本无法使用魔法吧。」
「我刚用核融术打倒小学生啰。」
「闭嘴。」
竹剑的前端团团转着,似乎在催促我有话快说。
「我想问你,腰越同学家在哪?」
听到我提出这个问题,她似乎大致理解了状况,左手扠着腰,眯细眼睛看我。
「你不知道他家在哪,却说要去?」
「啊,西低。」
我笑着带过。她的手扶在额头上,夸张地大叹一口气。
「从这边……不太好用说的,我画张地图给你。」
「不好意思喔。」
她于是先回去,并且命令我:「在这边等。」
我当然不会反抗。
可是她面对着前方,直直地转过头来。
「咦?」
她眯细眼睛,以仿佛我是什么怪异东西般的态度凝视着我。
「我刚刚察觉到一点不太对劲的地方。」
「嗯?」
「该怎么说……之前也是这种感觉。」
那个令她介意的点似乎不太具体,可以看出她的迟疑。
「嗯哼……嗯哼。」
其实我大致上可以推测出,她到底抱持着怎样的疑问。
但若她本人没有察觉,我也不需要主动表明。
「好吧,算了,下次再说。」
「这样喔。」
她先歪了一下头,接着有如甩开迷惘般跑出去,只留下练习的喊声与远方传来的蝉声大合唱。
我背靠着墙,哼着歌等她回来,她马上就回来了。
她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撕来的便条纸和笔,把纸放在墙上,俐落地画起地图。她一面说着「那边、这边」指着方位确认,一面加快绘制的速度,完成之后看了过来,丢给我一句「真是可疑」。
「喏。」
她把手绘地图塞给我,我确实收下之后,她双手扠腰说:
「你真会找麻烦。」
「谢谢。啊,铅笔可以借我一下吗?」
「……可以啊。」
她从笔盒拿出铅笔,我收下之后,摊开透明人的笔记本。在强烈的阳光下,笔记纸面非常难看清楚。我在写着最新日记的页面角落,用铅笔写下:
『我是魔女,好怀念呢。你要好好加油喔。』
我停笔,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写的。
「这什么?」
「如你所见,鼓励他。」
她看了过来,很难得地佩服我。
「你写字真好看……不,应该说写得太好了,反而很难看懂。」
「因为我活了很久啊。」
我「唰唰」地又写了一句话,好,就这样。
『我打从心底尊敬你。』
「……为何?」
「因为孤独。」
我把铅笔还给她,她将笔收进笔盒后,擦掉脖子上的汗水。
「你别再来学校了喔。」
特地叮咛我后,她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
「这身打扮看起来好热。」
说完之后就跑走了。
既然入口在这边,直接进去不就得了?不过她毫不犹豫,迅速、笔直地跑走。
我拉了拉长袍的袖子,心想这果然很热啊。
「但应该是彼此彼此吧?」
她回到道场,马上戴上圆圆的头盔、穿好护手,上场继续练习。我看到她抓准练习的空档看过来,头盔下的脑袋是不是想着我怎么还在这里。我大大张嘴,没出生地用嘴形示意「加油」,她看起来好像点了个头回应我。
我开心地对她挥手。
但她示意我快走,我只好乖乖闪人。
我溜进腰越同学家,轻松完成放置千圆钞与归还笔记本两项任务。我先按了门铃确认家中无人,手中还握有钥匙,当然能够轻松完成任务。
而且,我也很习惯未经同意进入他人家中,甚至到了即使没有钥匙仍有办法进来的程度。
为什么会习惯这种事情啊?我对自己真是一无所知。
如果被邻居撞见就麻烦了,所以我速速做完该做的事情后离开。虽然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但应该没关系吧。我彻底察看了屋内一圈,不管什么地方都不像有人在。透明人真的在这里吗?
「喂~」
我试着呼唤,不过没有反应。如果能好好观察放在桌上的千圆钞,或许总有机会捕捉到对方。不过就算我待在这里,从这边似乎也无法接触到他。就她口中所说的「植物妖怪」伙伴的立场而言,除了祈祷他平安,也没什么可以做的。
我离开腰越同学家,按照地图来看,这里离住宅区比较近。也就是说,我真的绕了大远路。不过多亏我绕了大远路,才能看到她练社团的样子,也能在公园里享受大自然,并非都是坏事。
回家途中,我从小山丘上眺望远方大海。海面如此平静,沙滩则被喧嚣填满。我用帽檐遮挡刺眼的强光,任凭温暖的风抚过肩膀。
我突然想到,自己会游泳吗?
我对照着很有用的地图回到住宅区。虽然途中跟一位很像是家庭主妇的住宅区妇女擦肩而过,但我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跟她点头致意,主妇则是一脸觉得很讶异的态度回应了我。
爬楼梯的时候,我拎起长袍下摆,要是这时候踩到衣服跌倒弄破了,我就真的没有衣服可穿。
就这样慎重地爬上楼梯时,右脚踝不知何时缠上了藤蔓。
「好时尚喔~」
我毫不在意地回到她的房间。
花了点功夫才把满是汗水的长袍脱掉,摘下帽子。如果这样全身是汗地躺进被窝里,肯定会被她骂,所以我倒在地板上。原本清凉的地板瞬间升温。
「好苏湖喔……」
我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只有喝水。不过那股掐住胃部般的饥饿感引起了我的思乡情怀,让我想起以往过的是一天只要能吃上一餐就算好运的严酷生活。虽然怀念,但那绝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脑袋发出「啪吱啪吱」这种逐渐变得干燥的声音。
不过偏偏就是在这种时候,会一直想起过去。
「说不定……」
基于最近的倾向评估,我发现了那件事。是关于我自身的少数谜团。
「罢了吧……那应该是对的。」
我起身,穿上右侧裂开的衬衫,又躺在地上。
一个人待在六楼,一点声音也没有,令人平静。
这里甚至安静到,我偶尔会忘记自己仍在呼吸的程度。
我拎起暴露在外的右手臂上的藤蔓,藤蔓显得湿润,该不会是吸收了我流出的汗水吧?伸展的右脚上的藤蔓按在地板上,叶片都被压烂了。我上下摆腿,让脚打在地板上,好痛,但我无法分辨这是叶片的痛,还是我的脚在痛。
我又更接近能够保养眼睛的生物一步了。
无论如何,我应该再活不了多久。即使能靠树果延命,也只是生出下一个我。纵然许下希望什么都不会改变、能继承一切活下去的愿望,实际上也真的实现了,但我想那个我跟现在的我还是不一样。
我心想,能够无所事事地躺在这里,浪费着所剩不多的生命,真的很奢侈。
然后,我稍微睡了一下。
她在傍晚前,阳光还算是白天的时刻回到家。
我听到脚步声,立刻就判断是谁回来了。这时我灵光一闪,翻个身改变了躺的方向,记得当时在森林里应该是躺成这样吧,然后用帽子盖住眼头,假装自己已经失去意识,期待着她会有何反应。
我想应该是屁股被她踹一脚结束吧。
开门声传来,脚趾缝缩紧起来。
她就算回家也不会跟我打招呼,我还在猜她会有什么反应的时候,脚步声突然加快。我正在想该不会被她猛踹一脚而吓得一身冷汗时,她一把揪住我的肩膀,整个人被她扶了起来。帽子脱落,掉在后面,她的脸近在咫尺。
我俩在极近距离下对上眼。
我忘了在帽子底下要闭上眼睛。
她的目光变得严峻锐利,一副现在就想咬死我的样子。
「你、你好啊~」
毕竟我没时间顾左右而言他,于是开朗地打招呼后,就看到她变得一本正经。当我发现她的眼睛和鼻子肿胀起来的时候,肚子被踹了一脚。
我还来不及感觉到痛,就整个人滚倒在地,「恶、啊、咳」地不断挨踢,她毫不客气地踢我。这个在必要情况下能够杀人的高中女生,当然不会在揍人、踹人这方面手下留情。
「对不起嘛。」
我出声道歉,但她完全不听,就这样持续踹我,我只能转过身用背部和臀部对着她,缩起身体,摆出防卫姿势,熬过这波攻击。我会不断被踢,直到她用完体力为止吧。
后来,暴力之雨终于停息。我缓缓抬起头,发现她背对着我坐在地上,肩膀大幅颤抖着。我心想:喂喂喂,你这样狠狠踹人一顿,还有资格在那边累得喘气?但还是手脚并用地爬着靠过去。虽然我也觉得,要我这个被痛扁一顿的一方去体贴施暴的一方,好像哪里怪怪的,但因为是我先恶作剧才让事情变成这样,也没什么立场抱怨就是了。而且呢,哎呀,而且呢……
「哎呀,真的对不起嘛,我只是想要重现一下感动的相遇——」
轻佻的话语说到一半就断了。
她在哭。
我悄悄窥见的她,正咬紧牙根流泪。
而且还不是稍微,是哭得泪如雨下,可以用滂沱大雨来形容的程度。
她可能想要快点止住泪水,擦眼泪的动作很是粗暴,仿佛要往上削掉一层脸颊般用力地擦,但眼泪还是接连冒出、滑落。她因此觉得焦躁,挥手要赶我走,手肘不客气地撞开我。
啊啊,原来她是不想被我看到自己在哭,所以才踹得那么狠。
这个人真任性。
「搞屁啊。」
她说道,仿佛要把满腔怒气发泄在某人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哭。啊啊,真气人。」
情绪不安定的她吸了吸鼻子,然后脸孔一颤,眼泪又滑下来。
她的脸可能会被盐分弄得黏答答的。
当然,她本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更不可能知道。
只是,我很肯定是我惹她哭的。
她随手扔开的书包掉在房门口,光看这个状况就可以知道她刚才真的很惊慌……啊,我懂了,早上她是因为担心才叫我起床的吧——我将之理解成对自己有利的状况。
「我好开心。」
「开心屁啦,去死。」
她用手掌接住落下的豆大泪珠,往我身上甩,哗啦哗啦地泼在我身上。她第二次这么做时,我用手臂上的藤蔓挡住,藤蔓变得湿答答的。
但藤蔓并没有特别快速生长。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啦。」
「没什么特别意思。」
被揍了。
我挨揍着,但还是留在她的身边。
……然后,等到她住手了才开口:
「你冷静下来了吗?」
「我从一开始就跟之前一样,只是流出了不知所谓的眼泪。」
声色已经恢复成跟以前一样,冷漠的目光也跟平常一样,很有她的风格。
没有开灯的房内,角落渐渐暗了下来。
「我先声明,我不是因为你可能会怎样才哭,这点我很确定。」
她平淡地断定,声音没有让人意识到表里不一的厚度,只是单纯陈述事实。
「驱策我的也不是怒气……很难用言语说明,但与怒气有某种决定性的差异存在。也不是悲伤这种美好的情绪……总之,我的情绪不是针对你,这点非常明确。」
所以,我反而搞不懂。
她这样说完,烦躁地抓乱头发。不像方才那样倾泻而出的泪水,因为此举洒落地面。她仿佛在体内意识到盘据身上的事物,甚至觉得有些恶心。这么说来,她确实鲜少表现出恐惧。
至少,现在的她没有余力避免自己表现出那样的态度。
我想,现在这个没有余力的她所说出的话中没有虚假。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并不值得她流下这样慌张失措的泪水吧。
不过我觉得,这样也没关系。
只要我自己觉得有,就够了。
「你回来得有点晚,跟朋友出去玩了?」
「对啊,有意见喔?」
声音还显得不悦。先不管她为什么哭泣,但她似乎觉得,被人看到哭泣的脸庞很丢脸。
「我觉得很好啊。」
「去死啦你。」
低语出来的咒骂也仿佛只是想掩饰自身的害臊,感觉很可爱。
「我已经很久没有觉得活着是这么开心的一件事了……大概吧。」
「所以是在开心什么啦。」
「我说,明天有空的话,我们一起玩吧。」
哭了很久的她总算停了,脸上一本正经。
「绝对不要。」
「过分耶。」
「因为你身上只有两百圆啊,我肯定会被你坑钱。」
原来如此,这个担忧确实非常合理。
「那我们就去两百圆也够用的地方玩吧。」
「你就不会想想办法解决手边没钱的问题吗……」
「我哪有什么办法。我没驾照又没钱,根本什么也没有啊。」
我甩甩手,让她看看我两手空空的样子。
「还有,你的打扮真的俗毙了,走在我旁边我会很丢脸。」
「咦?你居然觉得我这样很俗气?你在学校有没有被霸凌?」
我贴心地担心她,却又挨揍了一下。
「你看,这个衣服裂开的感觉这么自然,很帅气啊。」
我让她看看腋下说明道,就看她别过脸去,看样子理解了这部分。原本还想跟她介绍一下脚踝上的装饰,不过我有种可能又会挨打的感觉。
「你明天要练社团吗?」
「是不用。」
「那果然就是明天了。」
「我并没有说果然就是明天。」
我就知道她会这样说。
「那么,等你有意愿再说吧。」
我先对着出口抱怨说「我一辈子都不会想去」的她笑了笑,才出口拜托。
「只不过,如果可以希望能尽快,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说不定,其实到明天就已经太迟了。
我只是随口说出理所当然的话,她却转过来面对我,嘴角像是吃了黄莲般僵住,眼角也像看到什么刺眼的东西般闭上、扭曲。
「怎么了?」
我原本以为我这样问,她会回我「没什么」,但并非如此。
「我只是觉得你很卑劣。」
「咦?」
我突然被莫须有的罪名严厉谴责,而且她还狠狠瞪过来,我完全成了坏蛋。
「你生什么气?」
「因为你很卑鄙。」
「这部分你如果不稍微说明一下,我也没办法反省耶。」
被无视了。她站起来,过去捡起书包。
我隔着她的背,听到吸鼻子的声音。
她握住书包的背带嘀咕:
「那就明天。」
「嗯嗯。」
我笑了,然后一脚精准无比、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般的踢腿,就在她仍别过脸的情况下招呼过来。
总之,发生了这么样的事。
『这顶帽子送给你吧。你看,很适合你。』
『花香太强烈了,所以你才无法躲藏。』
『是这家伙自己冲出来的!』
『听好,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活下去。』
『开门、开门、快开门。』
『快点起来啦。』
我心想,对喔,确实发生过这些事情。这是个一如往常的平凡清醒过程,我甚至觉得身体就这样溶解消失更好。清醒对我来说,就是这么让人忧郁。
我在黑暗中扯掉毛巾被,拉开纸门。现在是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的时间,天空刚开始泛白,感受不到群青的气息。我茫然望着天空,过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仍活着,这是好事。确认了一下右手的状况,藤蔓的生长状况与昨日无异,看来也没有想要使坏的意思。
藤蔓没有剥夺我右手臂的功能,脑袋也必须靠着自己运转思考。
我悠哉地想,这植物真的很有可能只是寄生在我身上。但另一方面,如果世上万物都有其意义,这或许也是某种征兆。
时间可能差不多了。
「……嗯。」
她还在被窝里没有起来,我为了不要吵醒她而待在壁橱里,等待早晨到来。
等待的途中,想起她所流下的泪水,忍不住笑了。
到她起床之前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这段记忆非常够我消磨掉这些时间了。
她有如感觉到房间的光线变化而睁开眼,微微睁着眼茫然看着天花板。呼吸听起来还像是仍睡着,脑袋应该几乎还在睡吧。她的表情很有趣,我于是维持现状默默欣赏。
然后,我看准她的眼睛彻底睁开的时机,从壁橱里面出来,跟她道早。
「早啊。」
她先把嘴巴抿成「ㄟ」字形,接着一个翻身背对我。
「早安。」
我越过她,在正面落地,她则是一副觉得非常不愉快的样子,紧紧闭上双眼。
「我可以在你的眼皮上面画烤猪吗?」
「你白痴啊。」
她不情不愿地起身,一副觉得很妨碍般撩起一头长发。
「你怎么这么早起?」
「年纪大的人都很早起咩。」
我思考了一下为何会这样,得到要睡很久必须有相应体力的结论。
我经历过几次变成老婆婆的经验,能够切身体会这中间的差异。
她折好棉被收起来,看了看窗户的方向后,轻轻笑了。
天空布满灰色云层,据说下午将会久违地降雨。
「天气真是不凑巧呢,是不是因为某人的心意不够虔诚啊?」
「不凑巧是指?」
我一副不明所以的态度歪头,她讶异地只眯细了左眼,成了一张左右不对称的表情。
「你不是要出去玩吗?」
「咦,我没有要出去喔。」
我虽然说要一起玩,但没有说要出去玩。
「我不能因为要你跟我出门,而让你觉得不愉快啊。」
毕竟她不喜欢跟我走在一起,而我又只有两百圆。
她不悦地噘起嘴。我的话有什么地方让她这么不高兴?
「是喔。」
总觉得她的态度有点带刺。她总是表现得对什么不满。不过她之所以会这样,或许是因为她需要改变,也有很多事情想要改变吧。
这些都是每天过着仿佛回冲茶般日子的我,早已失去的事物。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在这里玩吧。」
「是能玩什么啦,这里什么都没有耶。」
「说得也是。」
我曾在闲暇时探索房内,但完全没发现任何娱乐器材,连扑克牌也没有。
读书不是娱乐,至少对我来说不是。
「所以,我们不必特地做什么。」
「啥?」
「我想更多了解你,这对我来说是最快乐的事。」
她似乎困惑地停顿一拍,然后马上冷淡下来。
「你之前不是说过,人生根本没有愉快的事情吗?」
「咦~我说过吗?」
我撒谎说「我不清楚~」,她狠狠地吐槽一句:「也不看看你几岁了。」
「昨天你不是跟那个,呃……叫什么来着的去玩了?」
「七里。」
「对,七里。」
我催促她说,我想知道她们玩耍的过程。她先以「没什么大不了」开场,接着淡淡述说练完社团之后发生的事。她讲话的语调沉郁,仿佛预料即将降雨一般。不对,这种状况应该说是丰润或者充满润泽比较好吧。
她说自己带七里去了镇上的哪些地方、逛了哪些地方。七里混在观光客里喧闹,让她觉得很丢脸之类的。她愉快的程度能让她这样毫不隐瞒地说出曾经发生的事情,直接了当、条理分明,展望着未来。没有丝毫混乱迷惘,接受着现状。
我感受到完全不别扭的这一面,忽然体悟了。
这样啊……我很确定,她身上这段从红色树果开始的故事,即将面临结局。
踩在粗粗的白线上,让我有种跨越了什么的感受。
「你也说点什么吧。」
她说完之后,虽然没有相关规定,但一副我们要轮流的态度交棒过来。我游移目光,心想有什么值得说的吗?毕竟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我这个人毫无生产性可言。
「啊,对了,我知道现在的我诞生时许下的愿望是什么了。」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毕竟是自己的事。既然是自己决定的,那一定是正确答案。
「我许下的愿望,一定是要回想起来。」
这就是我的结论。
「回想起来?」
「对,最近我变得能够想起过往的许多事情。」
而且不会毁掉脑袋。虽然有时候会因为一口气想起太多,导致头晕目眩。
该不会是面临死亡之际,对于自己为何存在感到不安吧。
我说不定是想寻找自己为什么活了这么久的理由,并想让自己接受。这个愿望的副作用,让死而复活的我像整理旧照片那般重拾记忆。
「喔,那有什么美好回忆吗?」
「几乎没有呢。」
或许这就是活出超越人类寿命所换来的惩罚吧,我几乎不曾受到温柔的对待。
如果能有什么美好的回忆,我想一定是这之后才会发生。
「现在这样跟你聊天,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光。所以,今天将会成为今后的美好回忆。」
我勾嘴而笑,简单扼要地统整想要传达的事情。她害臊地用干哑的声音说「听你乱说」。
「我才没有害臊。」
「谢谢你陪我玩,我很开心。」
我只是想跟她一起度过一段时光。不必特地做些什么,只是想跟她共享生命中的一天。对方的人生,将会成为自己的回忆。
反过来也一样……我想,人就是因此与他人有所连结。
她面对我大大的感谢,像在挑选措辞般开口询问:
「你为什么在这里?」
来这里之后,被问过不下一次的麻烦问题。
我每次都会像说谎那样诚实托出。
「为什么?因为我最喜欢你了啊。」
出其不意的正中直球,有如让她丧失声音般保持沉默,我于是乘胜追击。
「你喜欢我吗?」
「讨……」
她立刻回答,但说到一半就停住,仿佛喝了苦茶般皱起眉头。她闭上眼睛、垂下肩膀,呼了一口气,仔细地处理好情绪之后,才不当一回事地别过脸去,重新表态:「还好。」
这答案跟过去的某样东西重叠、重复。
我忍不住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很好,还好啊,还好很好。」
她似乎对于我的态度很不是滋味,脸色变得更加紧绷、更加不当一回事。
这样的态度,是比任何事物更能滋润我内心的娱乐。
我挑选过去发生的事情跟她说,她成了似乎有些兴致的听众。
她若说起在学校发生的小事,就换我热衷地听她说。
在这个平凡无奇的夏季一日,气温稍显和缓的时候。
于漫长无比的时光大海漂流的我,抱着小小的、坚硬的物体。
隔天,我也是一早醒来。睡眠很浅,但意识非常清醒。
我凝视着黑暗,睁开双眼,觉得眼球很干,有如裂开般疼痛。我先抹了抹眼头,接着无声无息地推开纸门出来,拿起昨晚整理好的包包,将挂在椅背上的帽子戴在头上。
我远远地看了她的睡脸一眼。我想说靠过去很可能弄醒她,只能憋着气看她,直到承受不住为止。我仔细地看,希望到死之前都不会忘记。
「……姐。」
我恢复呼吸,感觉声音差点要脱口而出,急忙收回。我边捂着嘴,边蹑手蹑脚地往房间入口移动,慎重地开门之后,才轻轻挥了挥手,离开房间。她没有翻身,健康地睡着。
光是这样,就不知为何让我无比开心。
我像个幽灵在走廊移动,来到另一个房间门前。
「多谢照顾。」
我用绝对不会被听见的微小声音,向门后方的两人道谢。
并加诸了许多心情在内,深深一鞠躬。
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之后,我悄悄来到玄关。我已经很习惯偷偷摸摸,也很习惯悄悄离去。不这样做,没有社会背景的我实在无法在夹缝中求生存。
穿好鞋子,打开门,离开她身边。
外面才刚要开始天明,声音很远,城镇还没开始活动。
「如何?植物同学,你喜欢天明吗?」
我掀起长袍,露出右手臂。天空色泽淡淡地在嵌入皮肤延伸生长的藤蔓上渲染开来。我看着透光的叶片微微摆荡,不禁有些感伤。
我决定离开这个家。
要是继续留在这里,我又会死。
不能重蹈覆辙。我想我应该是不想这样。
走下楼梯,途中追过出来倒垃圾的主妇欧巴桑,我精神饱满地用一声「你好~」打招呼。欧巴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见她这反应,我满足地准备离去时,身后传来「唷~」的爽朗声音。
我回头一看,提着垃圾袋的欧巴桑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目光。
「你的打扮真有趣。」
「偶尔会有人这样跟我说。」
欧巴桑带着微笑,稍稍歪头。
「哎呀?我觉得之前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们几天前碰过面喔。」
「不是,感觉是更之前……」
喔。
欧巴桑很认真观察我帽子下方的脸孔,先是一度惊讶地睁大眼,接着才「不不不」地缓缓摇头否定。
「……不对,应该是我认错人了。」
我差点忍不住笑了。
「这样吗?那我先失陪了。」
「嗯,慢走。」
我转向正面。
最近发生很多快乐的事。
「很好很好。」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办法让我愿意向前。
我走下阶梯,打开包包。
「吃早餐啰。」
一把抓起最下面剩下的红色树果,一举放进嘴里,不留空隙地塞满嘴巴,尽管有点想吐,还是一点一滴用喉咙与舌头将之压碎。我掌握了些许空隙,夸张地动了动下颚将之咬碎,吞咽下去。
这样是延长了十年、二十年吗?或者百年、两百年,甚至一千年呢?
即使身体变成植物,但我还是会活下去喔。
因为,我很幸福、很快乐,非常地幸福、快乐。
朝阳照耀下的城镇比傍晚略显红润,远处的高耸大楼仿佛被紫色的雾霭吞没般染上一层色彩,云海有如孵化出火鸟般火红、炙热。
我听见叫声抬头一望,只见黑鸢停驻在建筑物的屋顶上。
一天的开始与些微热气一起静静地升温,蝉在远处放声鸣叫。感觉某种东西从体内涌出,我大跨步向前,踏出一步、两步。
魔女帽活力十足地抖了抖。
我活得很够了。
然后「下一个」我,或许也能活得很满足吧。
至少,我想把活下去的权利托付给她。
我也能够留下些什么。
所以我想,再活久一点。
我向在这短暂的一生中,度过极长时间的房间,以及她道别。
那很贴近一般所谓的感谢之情。
「姐姐,我很开心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