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幽暗的浴场里冲出了一个全裸的女人,她站在更衣室的出口,一副要往河里跳的姿势,高举双手,大声叫喊。一丝不挂的裸体,那就是舞娘。看着她白皙的胴体,我的心如清水般澄澈,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后,情不自禁地轻笑了起来,原来是个孩子啊。发现我们的喜悦让她赤裸裸地飞奔到太阳底下,她是个拼命伸长了手的孩子啊。
引用自 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娘》
和人一般高的落地摆钟滴答滴答地摆动着秒针,偶尔吹进来的风掀动窗帘的声音,在砚台上磨墨的声音,这些声音掺杂在一起。
玉响图书馆二楼最角落的房间里……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只有一半大小的置物间。房里正中央的墙面上摆放着一座老旧的落地摆钟,房内还放了各式各样的杂物。
千穗一边享受着这些杂物奇妙的融合,坐在几乎被掩没于其中的红棕色皮制沙发上,放松到像是睡着了,但她的眼睛微微睁开,茫然地眺望着跪坐在窗边地板上的人影。
跪坐在地板上的白火,褪去了平时穿在身上的黑色帽子及黑色外套,卷起了草绿色和服的衣袖,裸露出来的白皙手中握着一枝纤细的笔。
笔于摊开在地面上的和纸游走,逐渐成形,这一连串动作的沉静让千穗不禁望得出神。
「……总之,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白火放下笔,望向了她。
「出乎意料之外的快速呢。」
「是呀,毕竟已经很熟练了。」
「这样啊……人家都说习惯起来就能画得快,看来是真的呢。」
「是呀,我认为那么说是有道理的……接下来,要进行最后的加工了。」
白火向千穗投以微笑,视线再次落到了即将完成的图画上。接着他握紧了笔,和刚才一样,用细腻的手法让毛笔的尖端在纸面上游走。
千穗坐在沙发上继续望着他的身影,是个非常和平的午后时光。
然而,千穗的胸口有股黑影骚动不已,原因是昨天白火向她说的话。
「其实,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间图书馆。」
事情是发生在千穗一如往常地打扫完图书馆,沏了茶,在白火的房间里谈天了好一会儿后,他带着平时的沉稳口吻和泰然自若的嗓音突然这么说道。
突如其来发生的事让千穗错愕不已,但另一方面,她心里早就有底了。在处理佐佐木那件事时,白火要福助代替自己随行一事让她感到纳闷,而且她还听见了白火和苇田争执的内容。
然而,这还是第一次听他亲口说出来,纵使心里有底,但还是会感到惊讶。
「不对,『没有办法离开』似乎有点语病,正确来说,并不是无法离开……而是一旦我离开了这里,就会消失。」
平时留声机播出来的音乐也消失了,虽然偶尔会从窗外传来鸟叫声,但也只是替房内又添上了几分寂静。
「消失……?」
千穗像是在细细咀嚼他话中的含意般,缓缓地重复道。
「是的,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过去,我和人类过度牵扯,以致引发了某个事件。」
「事件?」
「……是的。」
一直以来平静地娓娓道来的白火突然支吾其词,同时,他的表情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笑容也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那是一件令人不愿去回想的事件……我因为这样开始憎恨人类,于是——我被苇田封印起来了。」
「被苇田先生给……」
还是令人难以置信,虽然千穗听见了苇田和白火的对话,但她还是不敢相信那个温柔的苇田居然会把白火封印起来。
然而,白火的神情不像是有任何虚假,倒不如说,他那沉重的样子正是在诉说所有事情的真实性。
(究竟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呢……)
千穗完全无法想象。那个温柔的苇田为什么要封印白火呢?为什么要将他束缚在这间图书馆里,不准他离开呢?开始思考起这些事,一直以来对苇田怀抱的亲切感开始有些僵硬。
此外,她也非常明白白火因为那起事件而开始憎恨人类,一直以来,他对待千穗以外的人类总是十分苛刻,如果这是因为那起事件所造成,就不难理解了。
(话说回来……他终于肯告诉我了呢。)
千穗忽然想起了这件事,至今为止,他总是对于自己厌恶人类的理由及和苇田之间的关系避而不谈,如今能够听见白火亲口说出来,纯粹让她感到很开心。
「呐……那起事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千穗忍不住向下追问。
越想越对那起事件好奇,她认为白火已经对自己敞开心房,应该愿意告诉自己的。
然而——
「……抱歉,千穗。」
片刻过后,白火如此道歉。
「关于那件事……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对不起。」
他再一次道歉。
这简直像是他在明确地表明自己「无话可说」、「无法说」、「不愿说」的意志,又像是划清了彼此之间的界线。
因此,千穗也无法再多说什么。
「好……千穗,完成了。」
替画进行最后加工后,白火抬起了头。
「啊……好。」
千穗像是为了摆脱这些思绪般,慌慌张张地回应。即使如此,这些事情仍牢牢缠绕在她的心头上。
「那个,怎么了吗?」
「呃、没什么,没事。」
「这样啊。」
试图敷衍的千穗简短地回答后,白火开始收拾画具,似乎没有打算继续追问。
他恐怕早就已经知道千穗在为什么事情烦恼,现在又在想些什么。不过,一直以来都对千穗过度保护的他却刻意不去触及这些事,这反而让千穗觉得他的态度似乎太过干脆了。
不对,不只是这样而已。自从昨天那件事情以后,白火对于千穗的言行举止在各方面都比以往要来得有所顾虑,甚至让人感觉到些许的冷淡。
(……不对,我想太多了。)
千穗微微摇了摇头,阻断杂念。即使如此,掀起波浪的内心却迟迟无法平静下来。
「——哦,这样啊,结花回来了吗?」
「是呀,和上次相隔了一年半了呢。」
「她过得好吗?」
「托福托福,她在那里的工作似乎也满顺遂的。虽然……有一段时间因为无法从事想做的工作而委靡不振了好一阵子……不过现在已经非常有精神了。」
「……这样啊。」
千穗离开白火的房间,走下一楼,正打算从柜台里的门出去,准备开始今天的打扫工作。
她看见苇田和一名陌生男子站在玄关面对面交谈,两人谈天的模样看起来和乐融融且交情甚好,比起客人,更像是左邻右舍的感觉。
千穗为了避免打扰到他们,决定去沏壶茶。但他们的声音也传进了茶水间,反倒让千穗像是在偷听。
「啊,对了,这是结花带回来的土产,她拜托我转交给你。」
「这样好吗?」
「尽管收下吧,这是特地为苇田先生买来的呢。」
「哎呀,真是令人高兴呢。」
「不过本人却无法前来,她也拜托我一并转达她的歉意。明明曾经受到苇田先生诸多关照的啊……」
「别这么说,想必结花也很忙碌的嘛。」
这时,男子沉默了一会儿。
「关于这一点……其实她这趟回来似乎会待上一个星期,所以我要她自己过来打声招呼……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说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来图书馆……」
「哦……」
「就是这样啊,所以我才代替她过来的。苇田先生,你有什么头绪吗?」
「唔……我也不清楚呢。」
「说的也是呢,那就这样吧。我也不方便叨扰太久,就先告辞了。」
「好的,请替我转达感谢之意。」
「好,我会转达的。再见。」
门铃喀啷、喀啷地响了。当千穗沏完茶,走出茶水间时,玄关处已经不见男子的身影。
「有客人吗?」
千穗端着装了茶的托盘,向手里拿着疑似装有土产的纸袋的苇田问道。
「啊,他是北山先生,住在这附近。他一个人独居,女儿刚好回来一赵,还带了土产过来。这么难得的机会,千穗你也一起享用吧。」
「可以吗?」
「那当然,毕竟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呀。」
就这样,千穗和苇田一同在等候室的桌边坐了下来。土产是高级的豆大福,幸亏今天泡的不是咖啡,而是绿茶。
「这么说起来,当时的结花和现在的你年纪相仿呢。」
以茶配大福一起享用的途中,苇田突然提及送了这份土产的人。
「咦?」
「就是刚才那个北山先生的女儿呀,她叫做结花,以前常常会来这间图书馆呢。虽然她不像千穗这样是来帮忙的,但当时她常常到这里借书、玩耍呢。」
「哦,这样啊。」
听了苇田的话以后,千穗对这名叫做结花的女性产生了些许的亲切感。但她又立刻回想起北山说过的「她却说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来图书馆」,心情有些复杂。
「那为什么本人没办法自己过来呢……?」
「唔……这我就不清楚了。」
在那之后,夕阳西沉,千穗稍微打扫阅览室后,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但是,当她在整理包包时,发现自己把装有便当盒的手提袋忘在阅览室里了,她又匆匆地回到了阅览室。
「千穗,你不是该回家了吗?」
正当她要踏进阅览室前,桔梗如此问道。
「是的,可是我有东西忘在这里了。」
「忘了东西喵?」
「对呀,猫八你有看到吗?我的手提袋。」
千穗和猫八的关系已经很融洽了,她揉了揉猫八条纹状的猫毛,如此问道,但回答问题的人却不是猫八。
「喂,是不是这个啊?」
一道懒散的嗓音传来,千穗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了躺卧在地板上的柳宜,他过长的头发一如往常地让人摸不透他的眼睛在哪里。
「啊……就是那个!」
他手里的东西确实是千穗的手提袋,千穗走向他,弯下腰想接过手提袋。然而,当她靠近柳宜的那一瞬间,柳宜突然扯住她的衬衫袖口。
「呀……!做、做什么?」
意料之外的举动让千穗错愕地问道。接着,柳宜像是在回答她的疑问般,拍了拍她的衬衫袖口。千穗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看,旋即,被他拍打过的地方飘起了白色的粉末。
「你刚刚吃了什么?麻糬吗?都沾到粉了。」
柳宜傻眼地抬头望着千穗,千穗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
「啊,那个……豆大福。」
「呃,真的假的,吃得挺奢侈的嘛。」
「我也不是天天都吃得到啊,那是刚好今天有客人来……」
「唔,客人吗?倒是没来这里呢。」
「是呀,因为他只有在玄关前聊聊几句而已。是那个客人带来的土产,说是他久违返乡的女儿带回来的。」
「哦……那他女儿为什么不自己来啊?」
柳宜果然也和千穗抱持着相同的疑问,但千穗也不晓得真正的原因,所以只能回答出含糊不清的答案。
「我也不是很清楚呢,就连北山先生好像也不知道。」
「……北山?」
千穗说出口的名字让柳宜露出讶异的神情,但那并非只是单纯地复诵突然出现的人名而已,感觉似曾相识又有些挂心——柳宜些许复杂的神情似乎透露出这样的心情。
看见柳宜的表情后,千穗像是要协助他回想起来般,补充说明道:
「是呀,是北山先生。虽然不知道他叫做什么名字,但他的女儿好像叫做结——」
然而,当千穗话说到一半时,眼角余光看见了摇曳的紫色和服,下一秒有人用力地拉了千穗一把。
「千穗,可不能待在这种没用的男人身旁呀。」
「哎……?」
声音的主人是桔梗,结梗拉过千穗并把她抱在怀里。
「这男人只要见了女人,谁都想沾惹,不要轻易接近他才是明智的。」
总是举止优雅的桔梗居然会做出如此强硬的行动,还真不像是她会做的事。千穗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强行带离柳宜身边,她望向了柳宜。
这时,她发现柳宜的样子不太对劲。柳宜望着空中,茫然若失。
「柳宜,怎么了吗?」
柳宜没有马上回答,不久后,他吐出了像是叹息般的笑声,若无其事地如此说道。
「……笨蛋,比起我这种人,那只寡言狐狸要来得危险多了啊。」
接着,他像是要掩饰什么般轻笑道。但他的话里感受不到平时的轻佻,反而带着些许的生硬。虽然千穗很在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最终她还是一头雾水地离开了图书馆。
天空从早上开始就乌云密布,到下午时已经累积了充沛的水分,当第六堂课结束时,终于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势直到放学后仍然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平时在户外练习的运动社团的学生们将肌肉训练时所使用的软垫铺在走廊上,开始展开室内体能训练。没有参加社团的学生们则是一边躲雨,一边闲聊。
(好大的雨势……)
千穗站在走廊的窗边,茫然地望着窗外。
气象预报说雨势不会太过猛烈,千穗认为放学的时候雨应该就会停了,所以她一如往常地骑着脚踏车到学校,但实际的雨势却是如此。在这样的天气下,千穗也没有办法骑脚踏车回家,她只好无可奈何地留在学校里等待雨停。
(今天可能去不成图书馆了……)
一想到这里,千穗就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最近图书馆总是有令人担心的事,但比起家里或是学校,待在图书馆要来得开心多了。
「那个,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经过了约十五分钟以后,忽然有人向千穗搭话。
「什么事?」
「啊,抱歉,我这么突然的。」
当千穗回过头时,她惊讶得微微睁大了双眼。因为站在她眼前的并不是同龄的高中生,而是一名看似大学生或社会人士,气质俐落大方的女性。
长发扎起公主头,白色裤子,蓝色衬衫,加上米色外套。乍看之下虽然给人一种帅气女性的印象,但她也带着女性特有的柔和氛围。
「我想要跟你问个路。其实我是这里的毕业生,但因为校舍最近重新改建过了,我不太了解现在的位置……办公室是在哪个方向呢?」
「办公室吗?」
对方的一番话让千穗更加惊讶,因为办公室是在完全相反的地方。
「嗯,我记得以前办公室是在这附近的,但是好像变了很多。」
「唔……办公室在一楼的东侧哦。如果要从这里过去的话,你要先走下前面那个楼梯,然后沿着走廊走到尽头后——」
千穗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因为走到尽头以后要右转,经过连接走廊后,进入东栋大楼,然后再转两次弯,穿越中庭后,沿着走廊走到最深处就到了——她很担心这种复杂的说明到底能不能够让对方了解。
「怎么了吗?」
「那个……因为很难说明,我直接带你去好吗?」
最后千穗直接放弃,如此提议。
「哎,让你特地带我去太过意不去了啦。」
「可是,只靠口头说明就要抵达办公室恐怕很困难……因为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千穗无奈地如此说道,女子也同样露出苦笑。
「啊……和这里完全相反吗?」
「是的,完全相反……」
「啊……这样啊。那、那么就麻烦你带我过去好吗?啊哈哈……」
「嗯,好,没问题。那么……我们走吧。」
千穗和女子分别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后,互相点了点头。
两人就这样经过一个又一个的楼梯和走廊,她们走在校园内的这段时间,女子也不断地向千穗搭话。
「哎,所以你没有加入社团吗?」
「是的……总觉得没什么加入的动力。」
「嗯嗯,虽然每个人的原因都不尽相同,但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因为我以前也是『回家社』的。」
「咦?真的吗?」
「是呀,因为我的活动范围主要是在校外。」
「在校外吗?」
「对呀,有点像是学习的感觉。」
她们就这样边聊边走了五分钟后,顺利地抵达了办公室门口。
「啊,就是这里了。」
「哦,真的哎。」
女子将整个身体转向千穗,弯下了腰,彬彬有礼地向千穗行了一礼。这一连串的小举动都优雅得让千穗望得出神,呆愣在原地。
「谢谢你带我过来,真是帮了大忙了。」
「不会……那个,你鞠躬的动作很漂亮呢。」
千穗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女子先是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后,腼腆地笑了。
「咦?是吗……啊哈哈,谢谢你了,那我先走了。」
「啊,好的,再见。」
接着女子拉开了办公室的门扉后,踏进室内。千穗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后,在附近的连接走廊上找了个位子,继续眺望着绵绵不断的雨势。
哗啦啦的雨声比刚才要来得更加猛烈,雨滴落在地面上的每个声音都像是发射出的子弹般剧烈。
(怎么还不停呀……)
看来今天只好放弃去图书馆了,时间已经将近五点,就算现在过去也待不了多久吧。
(好想见到大家呀……)
千穗无意间又吐出了叹息。
这时,除了千穗外空无一人的连接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千穗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张望。
「啊……」
看见人影的瞬间,千穗不禁惊呼出声,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神情和千穗一样惊讶的女性。
「咦,你是刚才的……」
「又、又见面了呢。」
千穗露出苦笑,向她点头打招呼。眼前的女性就是刚才指引她到办公室的那名女子。
「啊哈哈,真是巧遇呢。」
「是呀,你要回家了吗?」
「对呀,但是这雨势有点大,正在烦恼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样呀,其实我也因为这场雨很头疼呢。」
「啊,原来如此!那你一直在这里避雨吗?」
「是的,大概待了三十分钟左右吧。」
千穗和女子彼此相视后又露出苦笑,看来千穗跟她很有缘分呢。
「雨完全没有要停的样子呢。」
「是呀……明明已经下了很久了。」
「唔……毕竟云层很厚呀。」
女子也学千穗扶着扶手探出身体,仰望天空。她板起脸孔好一会儿,忽然这么说道。
「呐,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在这里避雨吗?」
「咦?和我一起吗?」
「是呀,如果你愿意的话。」
听见这个料想之外的提议,千穗眨了眨眼睛。但这个提议还不差,因为千穗也开始觉得无聊了,如果可以有个聊天的对象,她是再欢迎不过了。
「当然好呀,我们一起躲雨吧。」
千穗已经好久没有和别人在学校里交谈了,当然,她姑且还是会跟同班同学之间打招呼或闲聊几句,但不曾很热衷地一起聊过什么话题。所以可以像这样和别人一起在学校里聊天,让她觉得很新鲜。
「……呐,这么说起来,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呢。」
稍微聊了学校的事以后,女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如此说道。
「啊,真的呢。我叫做绫城千穗。」
「千穗吗?我叫做北山结花哦。」
「北山结花?」
听见名字的瞬间,千穗感到纳闷,明明是初次见面的人,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呢?难道是她的错觉吗?当她思考到这里时,千穗忽然回想起昨天吃过的点心的味道。
「……啊!」
「什、什么事?怎么了吗?」
「昨天的豆大福!」
「……咦?」
结花一头雾水,千穗见状,发现自己的说明一点也不明确,她连忙补充道。
「不、不好意思,突然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其实我是回想起自己昨天曾经见到结花小姐的父亲。」
「我爸爸?」
「是的,在玉响图书馆里……我现在正在那里帮苇田先生的忙。昨天,结花小姐的父亲有来过一趟。」
「玉响图书馆?」
将图书馆的名字说出口后,结花露出了像是大吃一惊,又像是相当怀念,又有点悲伤的复杂神情。
「是呀,你应该知道吧?听说你以前常常到图书馆里呢。」
「啊……嗯,我当然知道呀,毕竟就在我家附近嘛。」
结花回答时的嗓音听起来感慨万分。千穗这才确切地感受到,苇田说结花以前常常出入图书馆,原来都是真的。
「原来如此,你现在是苇田先生的小帮手呀。苇田先生过得好吗?」
「是的,他过得很好,只是工作很繁忙而已。」
「这样啊,跟以前一样呢。」
结花像是在咀嚼回忆般点了点头,忽然像是註意到了什么事情,对着千穗如此说道。
「啊,莫非,这就是你没有加入社团的原因吗?」
「咦?」
「你不是在图书馆里帮忙吗?我以为你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加入社团的呢。」
「啊,这个嘛……」
千穗支吾其词。
「其实……正好相反。因为我不喜欢参加社团这种融入校园生活的事……所以我才会去图书馆的。」
「正好相反?那是什么意思呢?」
「唔……这个嘛……」
千穗虽然有些犹豫,但她还是一五一十地说出所有事情,包含因为家庭因素被迫搬到这里的事,还有千穗因此不愿意融入学校的事。
至今为止不想告诉任何人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却能够很自在地告诉她。虽然千穗自己也感到很困惑,但或许是千穗和她的奇妙缘分和出入图书馆的共同点让她产生了亲切感吧。
结花似乎也察觉到千穗是下定决心后才说出口的,所以很专註聆听,并不时点头。
「原来如此,你是因为这样才去图书馆的呀,你也真辛苦呢。」
「没那回事……我只不过是在反抗而已。」
「别这么说,环境骤变是很煎熬的事呀,我觉得千穗你很棒哦。」
结花是个非常温柔的女性,千穗一开始只是抱持着打发时间的心态和她聊天,但在不知不觉中,千穗已经对她抱有好感了。
「对了,不然千穗你也问我一些问题吧。」
「咦?」
这时,结花又提出了一个令人料想不到的提议。
「千穗你刚才告诉我的事,对你来说肯定很重要吧。为了回应你的诚意,我也会尽可能回答你的,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
「可以吗?」
「当然可以啰。」
「呃,这个嘛……那么……」
千穗仰望着阴雨绵绵的灰色天空,思索了好一会儿。接着,千穗问了她的年纪、现在从事的工作等等。她告诉千穗,她年长千穗九届,目前二十四岁,现在从事服务业,黄金周的时候不眠不休地辛勤工作,才有现在的休假。
「服务业感觉好棒哦。」
「啊哈哈,完全没那回事哦。」
「服务业具体是在做什么事呢?」
「我是销售员,所以要向客人介绍产品,和客人一起找到理想的商品,还有管理库存和订货吧。」
千穗每问一个问题,结花总是能够精简地回答她。
「你从以前就想要从事服务业吗?」
然而,当千穗提出这个问题时,总是相当开朗的结花忽然沉默了下来,接着有些尴尬地垂下视线,再次开口说道。
「啊……其实不是那样的。」
和刚才相比,她显得有些踌躇。千穗担忧着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但她像是要摆脱什么般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后,接着说道。
「抱歉,这故事听起来可能会有点难堪哦。」
「难堪吗……?」
「嗯,其实我原本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芭蕾舞者的。升上大学的同时选择上京学习,但中途就放弃了,也舍弃了这个梦想。」
「咦……!」
「啊哈哈,会有这种反应也是正常的啦。」
「抱、抱歉!我只是觉得有点意外。」
不过,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刚才她鞠躬的模样,就算是对芭蕾毫无概念的千穗也觉得她的举止非常优美,那恐怕是学习芭蕾的经验累积而成的吧。
「不用道歉,没关系的啦。总之,我后来放弃了……选择正常地就业,会走向室内设计这个领域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那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放弃芭蕾吗?」
「可以呀,只不过不怎么有趣就是了,真的是常有的事啦。」
结花如此说道,停顿了半拍后,望向了远方。
「我从国高中的时候开始就很喜欢跳舞,只要一有空闲就去跳舞。高中时也没有加入社团,持续学习芭蕾。当时我在芭蕾教室里属于跳得比较出色的学生,周遭的人也时常夸赞我跳得很好。我也因为这样,认为自己或许能够有所成就,所以选择逐梦。」
她的嗓音里掺杂了些许的自嘲。
「高中毕业以后,我打算修习正式的课程,所以选择上京。边打工边在私立艺术大学里求学,重新强化基础。但是……我却开始不断发现自己的缺陷。」
「缺陷?」
「是呀。虽然学习了一段时间,但也只不过是乡下里的小舞蹈教室罢了。基础的部分和其他学生相较之下完全不同,还欠缺很多细节。再加上相关知识也只略懂皮毛而已,但我的领悟力又没有强到可以立刻跟上大家的进度……其他人却是打从一开始就具备了所有条件,我才终于发现自己和其他人的程度是天差地远。」
千穗沉默不语,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是常有的事啦,就是个井底之蛙的故事。不过……既然差距如此巨大,无论我现在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了。当我意识到这件事时,已经是大三不得不决定出路的时候了。所以我才放弃追逐没有丝毫希望的梦想,选择正常地就业。」
「……一路以来很辛苦吧。」
这些选择踏上和一般人不一样路途的人,想必有许多只有他们才能够理解的苦恼。虽然千穗难以想象,但她知道结花肯定是很煎熬、很痛苦的吧。
「不,跟我比起来,家人肯定更辛苦吧。当时他们都担心得不得了,我又是家里的长女,如果总是浑浑噩噩,他们也很头疼的吧……所以,我很庆幸现在能够让家人安心。如果当时依旧执迷不悟……我也没有把握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结花如此说道并扬起了笑容,她的表情里虽然没有后悔,但却残留着一丝遗憾。
「总觉得有点抱歉呢,把气氛搞得这么沉重。」
「不会,别这么说……谢谢你愿意跟我分享。」
「啊哈哈,虽然是没有什么助益的话啦。」
「没那回事。」
「啊哈哈,但也不要过度参考哦。千穗你现在还是什么都办得到的年纪,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就要好好把握。」
「……好,谢谢。」
千穗虽然还没有任何梦想和想做的事,但听了结花的经历后,觉得自己也差不多需要开始思考未来了。
接着她们又聊了好一会儿,经过了将近三十分钟后,雨势终于有转小的迹象。
「啊……雨好像要停了呢。」
「真的哎。」
「这样的话应该撑把伞就没问题了。」
「啊,那差不多要回家了吗?」
由于千穗是骑脚踏车来的,她最好等到雨势再小一点,不过对于徒步的结花来说,已经能够回家了吧。结花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她再次望向天空后,点了点头。
「说的也是,该回家了。千穗,谢谢你陪我聊了这么多。」
「不会,我也聊得很开心呢,谢谢你。」
这是千穗的真心话,结花如同她给人的印象般是个豪爽的人,不但温柔,还会顾及千穗的心情。和她聊天非常开心,千穗认为她是个很棒的人。
正因为千穗这么认为,所以有一件事令她很在意。只不过,她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问出口。
「那我要走啰。」
「啊……那个,结花小姐!」
当结花背对千穗时,千穗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她。
「嗯?有什么事吗?」
「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
回过头的结花笑着点了点头,千穗鼓起勇气开口问道。
「那个……刚才我们提到图书馆的事……昨天你父亲特地带了土产来给我们。」
「嗯,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很在意了。为什么……结花小姐你昨天不亲自来图书馆呢?为什么你会说无法再来图书馆了呢?因为……我很喜欢那间图书馆。」
千穗如此一问,结花露出复杂的神情。
「啊,你是说那件事啊……」
间隔了一段时间后,结花如此呢喃,接着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其实……是因为有点寂寞。」
「咦?」
「不对,与其说是寂寞,不如说是悲伤吧……虽然两个都是差不多的东西啦。」
「悲伤……?」
「嗯……我以前也是很喜欢那里的呀……只不过,现在却很悲伤,所以我很讨厌。」
随着结花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的表情也越来越寂寞。
「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的意志太薄弱,所以无法继续追逐梦想……不过,还是很令人悲伤呀。」
意志、梦想,结花不断吐露出意味深长的词语,千穗却还是无法了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她只要去了图书馆就会感到悲伤呢?千穗完全不明白原因,同时,她也非常渴望知道真相,当她意识到时,自己已经继续往下追问。
「那个……你说的悲伤是怎么一回事呢?」
只见结花眯起了双眼,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样。
「因为……我已经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了……我再也见不到图书馆里的那个人了……所以很悲伤呀。」
「咦?见不到了……?」
「嗯,没错……肯定再也见不到了。」
千穗不了解结花的情况,但那仿佛像是生离死别般的说法,让她有些在意。
「啊……雨已经停了呢。」
这时,结花望向天空,千穗迟了一拍也跟着望向天空。如同她所说的,原本变小的雨势,如今已经完全停止了。
「那我要走了哦。」
接着,结花背向了千穗。
「啊……」
「千穗,谢谢你陪我聊天……再见。」
千穗伸出手时,结花回头又望了她一眼,最后扬起了一丝微笑后,迈开了步伐。
(已经见不到……想见的人……见不到图书馆里的那个了……所以很悲伤……?)
千穗目送着结花的背影远去,再次回想起刚才她所说的话。
然而,千穗却想不透话中的含意。「图书馆里的那个人」照理来说指的是苇田,可是,想见苇田的话,只要去一趟图书馆就见得到了呀。
(难不成……)
蒙眬不清的想象在她的思绪里逐渐成形。
照理来说「图书馆里的那个人」是苇田,但这是对于「一般人」来说的情况。
(该不会……)
阳光微微地从云层的缝隙间洒落,千穗放弃思考,提起书包朝着鞋柜的方向踏出步伐。
结果昨天因为躲雨躲到很晚,来到图书馆的时候已经是隔一天的事了。
不过,因为今天是星期六,包含昨天没有来的份,她可以悠闲地在图书馆里渡过。很可惜昨天无法过来,但只要在今天弥补回去就行了。
千穗穿越图书馆的大厅,向柜台里的苇田打完招呼,去了白火的房间以后,她从茶水间旁的柜子里拿出打扫用具,带到了等候室。接着再将打扫用具拿到阅览室,开始打扫。千穗已经相当熟悉这间图书馆,这一连串的动作几乎不需要多加思考就能完成。
「大家早。」
「哟,小妹妹。」
当千穗踏进阅览室时,除了出来迎接的福助以外,猫八、桔梗等书妖也相继向她打招呼。不过,千穗马上就註意到他们之中少了一个平时也会向她打招呼的书妖。
「咦?柳宜呢?」
「啊?那家伙在那里啊。」
福助指向某个方向,那里有一片用绳索绑住的黑色遮光窗帘,而窗帘的底端不知道为什么有着一团隆起物。
「等一下,在……那个里面?」
「是啊,虽然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啦。」
「总觉得好像有点麻烦呢……」
千穗小声的嘟哝道,但她确实也很好奇。而且,在她今天来到图书馆以前,她就很挂心柳宜的事了。因为上次她离开图书馆的时候,柳宜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对劲。
「呐,柳宜?」
千穗无可奈何地走到窗帘旁,摇了摇那团隆起物。
不过,却没有得到回应。千穗这次摇得更加奋力,她开口说道。
「柳宜,你在吧?你到底是怎么了?」
果然还是没有得到半点回应,千穗只好将手伸进窗帘的底端,用力往上一掀。下一秒,千穗吓得发出惊叫。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妹妹!」
忧心忡忡的福助马上飞奔而来。
「那、那个……你看那个!」
千穗伸出手指说道,她受到过度惊吓,连话也说不清楚。
「咦?」
一头雾水的福助仿效千穗刚才的举动,用鼻头抬起了窗帘的底端。同时,窗帘底下露出一张惨白的脸。阖上眼睛的这张脸,简直就像是死人的头颅。
「喔……原来如此。」
千穗连忙别过视线,但福助却是神色自若。他就这样叼着遮光窗帘的底端开始跑,一口气拉开了窗帘,全貌就这样展露在眼前。
「没事啦,小妹妹,只是柳宜倒挂着缩成一团而已。」
「哎……?」
不明所以的千穗转过了头,映入眼帘的身影确实如同福助所说,柳宜抱着双膝倒挂着。
「……抱歉,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他要倒挂着呢?」
「那是这家伙的习惯啊,当他沉思的时候就会这样。」
「喔……这样啊。」
由于柳宜太像人类,让千穗差点忘了他也是书妖之一。深入追究妖怪的奇怪生态也只是白费力气而已,千穗选择不再过问。
「柳宜……你醒着吗?」
「……嗯。」
他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像是半梦半醒间的反应。他的声音不像平时那样散漫,而是有种陷入沉思的氛围。千穗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感到有些意外。
「你在做什么呢?」
「……想事情啊,不行吗?」
果然很奇怪,平时从来没看过柳宜想事情的模样,他总是插嘴打断别人的话,或是调侃、戏弄别人。
「想事情?有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在意的吗?」
「是什么事都无所谓吧,关你无关啦。」
柳宜的口吻一如往常般冷淡,但是却少了些气势,千穗回头向福助问道。
「福助,他怎么了?」
「唔,我觉得没发生什么事啊……不过,他这两、三天似乎都没什么精神啊。」
「是喔……柳宜,你有没有想要我帮你做什么事呢?如果你心情不好,我可以陪你哦。」
千穗如此说道,再次转向柳宜的方向。
「柳宜。」
总是得不到回应的千穗只好试着再叫一次,接着听见细小的声音传来。
「……温泉。」
「咦?」
「那你带我去温泉。」
「温、温泉?为什么?」
完全料想不到的答案让千穗困惑地眨了眨眼,福助接着补充说明道。
「啊,这家伙原本就是出没在温泉地的妖怪啊,打从骨子里是个温泉痴啊。」
「这、这样啊……可是哪里才会有温泉呢……」
千穗直觉附近绝对没有类似的东西,但柳宜的下一句话马上就推翻了她的想法。
「……笨蛋,这个村子里就有了啊,山里就有涌泉了。」
「哎,真的吗?」
「真的,虽然只是个丁点儿大的温泉池,但确实是个有涌泉的地方。唔,前提是要它还没干涸的话。」
「啊……经你这么一说,确实是有那么一个地方呢。」
「是吗……?」
今天是星期六,现在也还是白天,到太阳下山以前时间还很充裕。而且,主动提议心情不好的话就要陪他的人是千穗自己,虽然有点麻烦,但她应该要负起责任带他去吧。
「我明白了,我就带你去吧。」
「真的吗……?」
千穗做好觉悟如此说道,柳宜依然倒挂着,他带着狐疑地眼神仰望着千穗,声音听起来比刚才要来得有精神多了。
「是呀,柳宜你的书在哪里呢?」
「那边……左边数来第三个书架的上面,书名是《伊豆的舞娘》。」
「我知道了,等我一下。」
千穗起身打算去寻找柳宜的书,然而,突然一道人影出现在千穗眼前,阻挡了她的去路。
「咦……?」
千穗吃惊得抬头仰望,眼前出现的是刚才从未现身的白火。
「午安,刚刚听见了千穗的尖叫声,所以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真的假的……这家伙到底过度保护到什么程度啊。」
千穗看见他的身影吓了一跳,柳宜则是厌烦地叹了一口气。
「千穗,如果要出门的话,记得带上福助。」
白火不知道为什么又把福助的《因幡之白兔》塞到了千穗手中。
「咦,为什么?」
「你和柳宜两人独处,我不放心……就各种方面来说。」
「各种方面?什么意思呀?」
虽然千穗纳闷地歪着头,白火也只是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各种方面就是各种方面呀。」
「是喔……唔,带着福助一起去倒是无妨啦。」
就这样,千穗决定带着柳宜和福助一起出发。
「是这个方向没错吗?」
「是啊,就这样再往上爬,因为是在山上啊。」
「了解,不过,斜坡好累人啊……」
「累的话就休息一下吧,反正又不急。」
脚踏车的车篮里装着两本书,书里传来了两个声音。她这副模样在他人眼里看起来一定很怪异,幸亏这里人烟稀少,她不需要太在意。
柳宜知道温泉的所在位置,千穗听从他的指示踩着脚踏车前往,根据柳宜的说法,那在一个远离村落的深山里。
话说回来,千穗很好奇为什么柳宜会知道那样的地方,他似乎曾经去过许多次。
不对,正确来说,不是「去过」,而是「别人带他去过」。虽然他没有说得很详细,但从他的说法听来,以前除了千穗以外,还有其他看得见书妖的人进出图书馆,那个人似乎时常带着他出门。
毕竟如果没有人带着书走动,书妖是无法自己行动的,所以她这个推论恐怕是正确的。
「呐,这么说起来……柳宜的书是什么样的故事呀?」
千穗为了解闷,向柳宜这么问道,也就是关于刚才那本《伊豆的舞娘》的内容。可是,她这么一问,却引来了柳宜一阵调侃。
「啊?你居然不知道吗?这么有名的书哎,写这本书的家伙还是史上第一个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人——」
「那、那种程度的事我还是知道的啦。只是,我还没有好好读过这本书嘛。」
「……真是的,你根本只是想省事而已吧。」
「有什么关系嘛,说说故事大纲也好。」
「麻烦死了。」
柳宜勉为其难地开始描述故事,因为千穗和福助时不时会在一旁插嘴,柳宜似乎是真的觉得很麻烦,故事的内容大致如下:
一名青年学子独自到伊豆旅行,因缘际会下和一行流浪艺人同行,在短暂的旅途中,青年心仪于一行人之中的一名年轻舞娘。
然而,青年的旅途即将结束,两人别离的时刻到来了。舞娘目送着青年离去,青年乘船踏上归途,但作品中并没有描写两人之后的故事。
「喔……虽然是个很美的故事,但有点寂寞呢。」
「是啊,故事的尾声也有点寂寞啊。舞娘目送着自己乘坐的船,踏上归途的青年在船中暗自流泪——嘻嘻,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呀……如果不是这家伙凭附在书上,一定更优雅啊。」
「唔,啰嗦。」
三个人就这样吵吵嚷嚷的,嬉闹了一整路。
之后,三个人继续登山,途中的景色也渐渐有了变化。
「……感觉已经到附近了。」
穿越了一条短隧道后,从水泥路面变成了仅将土踏得紧实的简易道路。纵使仍是白天,在绿意盎然的树林笼罩下显得有些昏暗。柳宜这么说道。
「真的吗?」
「是啊,八成就在这附近了。那座山崖下有没有像是河川的东西啊?」
听见柳宜的问题,千穗停下脚踏车,走到路肩窥探山崖下方。
「有,有看见水在流动。可是这里好像是上游,水量不是很多呢。」
「哦,那么果然是在这附近了。接下来的路途比较崎岖,用走的会比较好。」
「我明白了。」
千穗如此回应,当她回到脚踏车旁时,柳宜和福助已经跃出书本,化为实体。千穗第一次看见柳宜站立的模样,惊奇地直盯着他瞧。
「干嘛啦。」
「没有啦……想不到你也能站得好好的呢。」
「……你这是在挑衅我吗?」
他穿着靛蓝色的素雅和服,右手伸进怀中。一如往常的长刘海让人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后方也是一头长发,用细绳扎成了一束。虽然平时并不怎么在意,但仔细一看,会发现他的装扮也十分雅致。
「没、没有啊。」
然而,千穗不是个会把想法坦率说出口的人,她别过头,快步走向了山路。
不久后,路旁出现了一条通往山崖下方的兽径,沿着小路向下走,视野突然豁然开朗。布满砾石的河边和正中间潺潺流动的小溪。还有,在这条清凉的小溪旁,有个地方涌出白色混浊的热水。
「这就是……」
「温、温泉……」
「看哪,是秘密温泉吧?」
千穗和福助不发一语地凝视了好一会儿后,沉默了下来。
虽然不敢告诉柳宜,但他们两人原本都以为会是个像一滩积水般寒酸的东西。然而,被数颗大石头包围起来不断涌出了这座泉水,宽敞程度可以和旅馆的露天浴池相比拟,热水本身白而混浊,十分雅致。这确实是个极好的温泉。
「好,那我要来泡温泉了。」
「咦?咦!」
千穗都还来不及反应,柳宜就当场脱起了和服。趁着不该看到的东西映入眼帘前,千穗慌慌张张地转过身。
「柳宜……你这家伙……」
福助似乎也对于他的举动感到傻眼,但柳宜却毫不在乎。
「干嘛啦,美好的温泉就在眼前,谁还能呆站着不动啊?开什么玩笑,别啰哩啰嗦的,兔子你也进来泡吧?这温泉很棒哦?」
千穗虽然看不见,但柳宜的声音伴随着豪爽的水声传来,就知道他已经在温泉里了。
「不,我就算了……」
「干嘛,你不泡吗?这温度恰到好处。我会好好抓着你,不会让你溺水的啦。」
福助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千穗边远离边向他说道。
「这么难得的机会,福助你也一起去泡温泉吧?我会待在这里的。」
「喔……那柳宜,你要好好抓着我绝对不能放手哦?」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看来事情总算是解决了。千穗在可以听见他们声音,一颗特别大的石头上坐下。
「哎呀~好久没来泡这里的温泉了。」
柳宜带着陶醉的口吻如此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舒畅,可以感受到他是发自内心感到喜悦。虽然这段路程有些颠簸,但将他们带来这里算是值得了。
「啊……对了,喂,你稍微跳个舞吧。」
「……」
「喂,你有没有听见啊!」
听见柳宜大声喊道,千穗这才註意到他是在对着自己说话。
「咦……我吗?」
「对啊,不然还会有谁,你稍微跳个舞吧。」
「咦!」
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她丝毫没有头绪,再怎么说,这个要求也太唐突了吧。
「为、为什么呀?」
「当然是为了让我的心情更好一点啊。喂,唱个歌吧。」
不过,千穗的个性并不是别人一个指示,就能够随兴跳起舞来的。再说,她根本没有学过舞蹈,完全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
然而,柳宜似乎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我啊,最喜欢的就是温泉、酒、女人和舞蹈了。」
「喔……总觉得听起来很像是不正经的人呢。」
「吵死了,快给我跳,跳什么都行啦,只要是女人在跳舞就够了。」
「没办法啦,除了素兰舞(註:註:素兰舞 源自北海道的民谣。)外,我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舞蹈啊。」
「没关系啊,那就素兰舞吧。」
「我、我绝对不跳!」
为什么她非得在这种地方跳素兰舞不可啊。只有这一件事,她果断地拒绝。
「什么嘛,真无趣……那就改唱歌吧。」
「唱、唱歌?」
这次又出现了别的提议。
「是啊,唱个歌吧。这种事总办得到了吧?」
总之,柳宜无论如何就是要人表演才艺,千穗只好放弃抵抗。季节正好来到了初夏时节,于是千穗选择唱「采茶歌」。
千穗深呼吸后开始歌唱,细小的声音伴随着小溪的流水声和鸟啭回响在四周。
「难以言喻,太过普通了,一点也不有趣。」
「我说你啊……」
歌曲结束后,柳宜的评价却是如此,难得她都鼓起勇气唱给他听了,真是过分。
「话说回来,只有歌没有舞,果然还是少了点什么,下次记得编个舞啊。」
「没有下次了,想看跳舞的话,你去找擅长的人跳给你看。」
千穗忿忿不平地反驳,但话一说完,柳宜却突然沉默了,千穗纳闷地唤了他的名字。
「柳宜?」
「……好。喂,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啊,等一下……」
他的这番话让千穗急忙地回过头,柳宜和福助早就已经离开温泉,也都穿好和服了。
「真是的,难得人家还唱歌给他听。」
千穗一边叹气,抱起他们分别凭附的两本书后,站了起来。
「再说,为什么你那么执着舞蹈呀。」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看啊。」
「是喔,想必你至今为止看过许多精湛的舞艺了吧。」
柳宜将福助放在肩膀上后,迈开了步伐。千穗匆匆追上前,挖苦般地如此说道,但他的回答却令人感到意外。
「算是吧……至少比你跳得好多了。」
「是喔……」
坦率回答问题的柳宜令千穗感到惊讶,同时,千穗忽然註意到一件事,她开口问道。
「呐,难道你指的是常常带你来这里的那个人吗?」
「……是啊。」
「果然如此,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很会跳舞的人。」
「这个刚才就已经听你说过了,我是指其他特征啦,是个漂亮的女生吗?」
千穗觉得有趣,忍不住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接着,柳宜的表情也渐渐产生了变化。
「……不是,她是个没有半点魅力,像个男孩般的小鬼头,虽然舞跳得不错啦……但作为一个女人,她还差得远了。头发很短又很蓬松杂乱,还土里土气的。就算我叫她把头发留长,她也一直嚷着反正自己又不适合,完全听不进去……就是这样的人啊。」
柳宜带着充满怀念但回想起来却又隐隐作痛般的嗓音说道。
这也是千穗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同时又觉得酷似某个人,千穗记得自己最近就看过这样的身影。
「不过,都是以前的事了。」
「这样啊……」
千穗觉得自己的胸口宛如被揪住了。那个人究竟是谁?现在在做什么?虽然千穗很想知道,却问不出口。
千穗从来没有看过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带着柳宜出门,所以那个人恐怕再也没有过来见柳宜,而柳宜也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那个人。千穗轻易地就能够猜想到这样的事实,自然而然地沉默了下来。
站在柳宜肩膀上,也有着相同想法的福助也微微低下了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喂,别搞得这么沉重啊。」
柳宜察觉到两人的反应,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道。
「我已经没有放在心上了啊。刚才我也说过了,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事到如今,我也没有想要见对方的想法。」
「啊,哎……说的也是。」
「是啊,少把我当成那种娘娘腔了,我可是个不拘泥于过去的男子汉——」
柳宜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不只是言语,就连他的步伐也停了下来。千穗为此一个踉跄,差点撞上了他的背。
「喂,柳宜,你怎么啦?」
纵使千穗出声询问,柳宜也没有回答。不,或许他根本没有听进耳里。他只是呆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柳宜……?」
纳闷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千穗试图窥探他的表情而从他身后探出头时,她察觉到有其他人的气息从正面迎面而来,吓得屏住了气息。
(啊……!)
千穗不禁眨了眨眼。整齐扎起的公主头,漂亮的蓝色连身洋装。那抹纤细的身影,千穗曾经见过。
「咦?千穗!」
「结花小姐……!」
那正是北山结花。
她一註意到千穗的存在便快步走近,千穗完全没有料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她,结花似乎也是如此,她和千穗一样,睁大了双眼凝视着对方。
「吓了我一跳,你怎么会在这里呀?」
「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会遇见结花小姐。」
「啊,那么刚才摆在那边的脚踏车就是你的吗?」
「是的,结花小姐是开车过来的吗?」
「嗯,是呀。这边的斜坡很陡峭呀,我没办法骑脚踏车上来的啦。」
「呵呵,我也是呀,我是中途下车一路牵过来的。不过……这个意思是,结花小姐你也曾经骑着脚踏车来过这里吗?」
「嗯,是呀,因为啊……在那边有个温泉呀。」
「你、你也知道温泉的事吗?」
意料之外的事实让千穗错愕不已,难道这里其实是当地有名的景点吗?
「我知道呀。不如说,千穗你会知道这里让我比较惊讶。」
「啊……说的也是呢。」
「不过,既然你都知道这个地方了,难道你是来泡温泉的吗?」
面对她的疑问,千穗无言以对。
千穗并没有携带行李,因为要走那条兽径,行李太碍事了,反正这里是个不会有人经过的荒郊野外,就这样放着也没关系。
但她却没有料想到这一点居然会成为她的破绽,手里抱着两本书的千穗,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来泡温泉的。
「呃,这个嘛……」
千穗思索着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回答,眼神四处飘移。接着,她忽然递出怀里的书,随口捏造道。
「这、这个!我想说可以一边泡足浴,一边看书!啊、哈哈!」
恐怕是个非常牵强的借口吧。千穗只好靠着气势掩饰过去。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想要确认结花的反应。
然而,当千穗抬起头时——
「那本……书……」
有些苦闷,有些怀念,又有些怜爱。
千穗发现结花皱起眉头,带着泫然欲泣的神情凝视着某个地方。
(哎……?)
千穗咽下了一口口水。
结花凝视的对象不是千穗,而是她手中的《伊豆的舞娘》。
话说回来,结花和千穗一样,以前曾经进出图书馆,会对这本书有印象也不奇怪。
但是,千穗认为她的表情不像是在看待一本眼熟的书。她很熟悉这本书,她对这本书怀有情感,光是看见这本书,就有许多情绪涌上心头。
(为什么……)
她不明白的是原因。为什么她看见这本书会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呢?为什么她看起来是这么地寂寞,这么地想哭呢?
(咦……?)
就在千穗思考到这里时,她发现自己的思绪和另一段思绪连结上了。
她回想起刚才听见关于「那个人」的事,擅长跳舞的那个人,时常将他带到这里来的少女,还有再也见不到那个人的事,这些事都和眼前这个痛苦煎熬的表情重叠在一起。
(难道说……)
她一片空白的脑海里,许多片段正一点一滴地组合起来。
接着结合成一条线,推理出一个假设。
「……啊,那个……千穗,我得先走了!」
这个时候,结花率先打破了沉默。
「哎……」
「那个……我星期一还会到学校一趟,如果有碰到面的话,到时候再聊哦!」
她没有等待千穗的回答,直接穿越了千穗身旁。
「啊,结花小姐……!」
千穗连忙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但迈开步伐的结花不再回头,没有留下任何话语,近乎奔跑般地离开了。
千穗没能够阻止她离开,直到结花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时,千穗小心翼翼地望向他们。
福助似乎和千穗想的是同一件事,他绷紧了脸孔。而柳宜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然而眼前的情况却是一目了然。
(我好像……知道了。)
一阵后悔缓缓地涌上心头,只要再稍微错开时间的话,就不会在这里遇见她了。
(所以结花小姐才会说很悲伤呀……)
回想起结花刚才的模样,千穗用力地闭上双眼。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而「见不到」的理由恐怕不是因为那个人不见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没错,结花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千穗手中的书,她却从来没有看向千穗的身后一眼。
理所当然的,她似乎完全看不见凭附在书本上的他们的身影。
到了星期一的放学时间时,千穗带着郁闷的心情叹了一口气。
见到结花以后,柳宜和福助立刻回到了书本,结果从温泉地返回图书馆的整条路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说话,千穗也不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
然而,这却反而像是证明自己「触及了不该触及的事」,千穗感到闷闷不乐。
结花说她今天会到学校来,当然,要巧遇她的可能性很低,但万一不小心碰上,她又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呢。
(算了……快点回去吧。)
一直思考这些事情而拖拖拉拉,很有可能会遇见对方,只要趁现在快点回家就行了。千穗这么想,马上前往鞋柜前。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自己做出的判断居然会这么快就背叛了自己。
「啊……」
多么巧合的事呀,千穗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对象——北山结花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不过,这究竟是她们第几次像这样巧遇了呢?千穗认为她们的缘分实在是过于奇妙。
「……千穗?」
或许她也抱持着相同的想法,她吃惊地望着千穗。
「你……你好,结花小姐。」
虽然千穗的眼神四处游移,但她低下了头。
千穗果然还是对她感到歉疚,纵使千穗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但不小心在那里撞见结花,千穗本身肯定有责任。
「你好呀。」
不过,和僵在原地的千穗相比,结花却出乎意料之外地找回了以前的稳重。
「真的很巧呢。不过我有一种预感,觉得我们今天也会见到面。」
「是、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
千穗点了点头后,终于抬起头。
「其实我后天就要回去了,所以想说最后再来学校打个招呼。」
「哎,后天吗?」
「是呀,虽然我得到了长假,但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我也得回去工作了。」
「这样啊……」
听见这个消息,千穗感到些许的寂寞。虽然共渡的时光十分短暂,但结花已经是千穗少数能够敞开心房的对象了。这样的对象要离开自己的身边,果然还是很寂寞的事。
「总觉得有些寂寞呢,我可是很喜欢千穗的哦。」
「哎,结花小姐也是这么想的吗?」
「『也』的意思是千穗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吗?啊哈哈,真令人高兴呢。」
「是呀……总觉得和结花小姐在很多事情上容易产生共鸣呢。」
「嗯,我也这么觉得。总觉得千穗有股莫名的亲切感呢。」
结花腼腆地笑着说道,千穗也以笑容回应。
「呐,前天的事很抱歉。」
「哎?」
结花突如其来的这番话让千穗吓了一跳。
「前天」这个单字能够代表的事情恐怕就只有一件,但千穗万万没想到会是她先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我很突然地就跑走了,对吧?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你做了有点抱歉的事,明明在那之后你还有叫住我的。」
「呃,不会……」
现在结花的样子就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已经没有当时看见的那抹痛苦的表情。
「在那之后你有顺利回来吗?因为那边是个奇怪的地方,回家的路上应该很辛苦的吧?」
「是呀……不过我还是平安回来了。」
千穗如此回答后,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千穗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她应该要道歉吗?还是不要再触及这件事了呢?
结果,再一次打破沉默的人是结花。
「千穗你……果然是那个人告诉你温泉的位置的吧?」
「哎……」
千穗说不出话来,「那个人」指的是谁,她早就心里有数。
「一般人是不会知道在那种荒郊野外有温泉的,那个人……过得好吗?」
一时之间千穗烦恼着该如何回答,她不想要因为说了奇怪的话而让结花更难过。
她思考着这些事并垂下视线时,发现结花紧握的手正在微微发抖,她忽然回过神来。
(结花小姐……)
虽然她和平时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但她也是鼓起了勇气才说出口的。一想到这里,千穗认为自己必须带着诚意回答。
「是的,他过得很好……」
千穗刻意不说出是谁,纵使如此,千穗和结花仍想着的是相同的对象。
「……这样啊,听你这么一说,总算是有点安心了。」
结花没有哭,但她皱起了眉头,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这样啊……」
「嗯,太好了……像我这样还有眷恋的人,去了那个地方又能够如何呢……不过,能够遇见千穗,听见这番话,真是太好了。」
听见她如此坚强的一番话,反倒是千穗想哭了起来。结花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就这样——再也见不到面。
「那个,真的这样就好了吗……?」
千穗知道自己这是多管闲事,但她就是无法不闻不问,虽然她早就知道对方会给予什么样的答复,还是脱口问道。
「……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已经看不见了。」
——已经看不见了。
果然如此。
结花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看见他们了,所以那时在温泉旁,她只是凝视着书从未将视线转向千穗身后的他们身上。
「……因为我放弃了梦想,我……已经忘了当初阅读那本书时的那种崭新的心情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结花笑了。她勉强挤出来的笑容,明明在笑,看起来却像是在哭泣。
留声机传来的复古音色为她添了几分睡意,平时大多播放的是爵士风格的钢琴三重奏,但今天却是古典音乐。这清澈而充满现代感的和声,恐怕是拉威尔的钢琴曲吧。
一有烦恼就往这里跑是千穗的坏习惯,她和白火相识以来只不过一个半月,每当他溺爱千穗时,千穗也总是会依赖他,这个坏习惯渐渐地深根在千穗心中。
(我这样不行呀……)
明明心里这么想,她还是有气无力地等待着白火为自己泡好茶,实在是很恶劣。
「让你久等了,千穗,今天我泡了咖啡哦。」
「谢谢……」
「你喜欢多加一些牛奶的吧?这里准备了很充足的量,尽管用吧。」
白火今天也如此这般溺爱着千穗,白火就是这个样子,千穗才会忍不住依赖他的。像这样找借口的自己,千穗也感到有些厌恶。
(只是……)
另一方面,也有事情让千穗很在意,那就是——自从白火吐露了自己的事情以后,他的态度就变得有些冷淡。
但这并不是多么显著的差异,而是偶尔才会感受到的些许差别,因为他至今为止都太过温柔,只要是一瞬间的变化,都会让她有所察觉。
千穗从白火手中接过茶杯,倒入牛奶,看着描绘出漂亮圆形的牛奶白逐渐化为漩涡,最后和咖啡的黑混合在一起,形成混浊的咖啡色。
「……好好喝,只是有点苦。」
「你没有放砂糖吗?」
「是呀……今天不想放。」
千穗如此回答,再次将茶杯递到嘴边。白火也一边啃咬着饼干,安静地啜饮着咖啡。
(……果然什么都不问呢。)
表面上,他还是那个温柔的他。
如果是以往的他,看见千穗无精打采的样子,就会主动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吗?」或是「有什么烦恼吗?」
不过,现在的他似乎完全不打算那么做。一想起以往的他,想必不可能没有註意到千穗的状态,因为他对千穗的变化很敏感,总是立即反应、立即解决。
所以,现在的他恐怕是不打算对千穗进行非必要的干涉吧。至少千穗是这么觉得的。
「……那个,白火。」
不久后,千穗主动开口。白火没有回应,只是将视线移到了她身上。
「我有事想要找你商量,可以吗?」
白火微微地歪着头,接着突然地说出了这番话。
「是有关柳宜的事吗?」
「咦?」
「你要商量的事,我在想是不是跟他有关。」
看吧——千穗在惊讶的同时忍不住这么想。他果然早就知道了,他不只知道千穗在烦恼,就连烦恼的内容也被他看穿了。
(可是……白火却没有过问。)
直到刚才为止都还只是揣测的内容,转眼间变成了事实,这也让她的心感到沉甸甸的。千穗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态度会变成如此。
不过,既然他都知道的话就省事多了。虽然千穗也很在意白火的事,但她决定先说出她要商量的内容。
「是的,没错,正是柳宜的事。白火,看得见书妖的人为什么能够看得见呢?」
她询问的是刚来图书馆时,苇田曾经向她说明过的事。
「看得见书妖的人吗?」
「是的,我想要更深入了解一点。除了灵能力很强的人以外……还有什么类型的人呢?」
「啊,你是指这个呀。」
白火点了点头,向她说明道。
「除了灵能力很强的人以外,像是和有书妖凭附的书的内容产生共鸣,或是阅读了书以后,产生了强烈情感的人。产生了强烈的情感时,就会和凭附在书上的我们书妖产生共鸣,就能够看得见我们了。」
「……原来如此。」
「因此,那名叫做北山结花的女性,应该是把年轻舞娘和自己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所以才会产生某种强烈的情感吧。」
「咦……」
白火说出的话让千穗大吃一惊,他居然可以掌握到这么细节的部分,真是令人佩服。
「你真的什么事都知道呢。」
「唔,只要是和千穗有关的事,我认为自己大致上都掌握了。」
他像是开玩笑般地笑着说道,但千穗却没有心情以笑容回应他,更令千穗介意的是,既然他都这么了解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肯说呢?
「可是……原来如此……结花小姐之所以会说自己『忘了崭新的心情』,是因为她放弃追逐梦想,等同于放弃持续怀抱着强烈的情感,所以就不再产生共鸣了吧……」
她说的「再也看不见」显然代表着她过去曾经是看得见的,也就是说,过去她也曾经产生了共鸣。
「……呐。」
千穗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种可能性,她开口说道。
「什么事呢?」
「……现在看不见的人没有办法重新看见吗?」
「这个嘛,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不过……如果要再次产生共鸣的话,就必须要唤起更加强烈的情感。尤其是……当事人已经变成大人的话,在情感上的变化会比以前要来得迟缓。」
千穗闭上眼睛,回想起结花的事。她现在是个成熟稳重的成年女性,已经不是柳宜口中那个淘气的少女了。无论多么难过,她都可以强忍泪水,已经是个懂得自制的人了。
「……这几天柳宜的情况如何呢?」
「他……从那个温泉回来以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这样啊。」
千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抓起了沙发上的抱枕。她紧紧地抱住以后,将脸埋了进去。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千穗觉得有点难过。
「不能想点什么办法吗……」
「办法吗?」
「是呀。结花小姐真的很难受……如果可以帮上忙的话,我想要想办法帮帮她。」
这毫无疑问是千穗最真实的心情。
然而,听见这番话的白火只是沉默不语,他似乎有了什么想法,露出了千穗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凝重神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空中。
「你的意思是……想要让他们两人见面吗?」
片刻过后,白火开口说道。千穗吓了一跳,因为他的嗓音相当低沉又充满了阴郁。
「我觉得不要那么做比较好。」
他带着低沉的嗓音果断地说道。
「……为什么?」
「就算她能够重新看见,两人重逢……那又如何呢?到头来……他们总有一天还是会分离的呀。」
白火垂下了和发色相同的金色睫毛。
「确实是那样没有错啦……」
「所以,我觉得千穗你也不要再深入干涉这件事比较好。」
白火的这番话让千穗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咦?」
「再深入干涉下去……只会让你更加痛苦而已。」
他的这一句话,恐怕真的是顾及到千穗所说的话。然而,至今为止他都相当配合协助千穗,这样的说法就像是一把将她推开的感觉。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
千穗不再多说什么,肯定问了也得不到他的回复——一想到这,她突然感到一阵空虚。
落地摆钟的声音像是在衬托两人之间的沉默般清楚地回响着。
隔天,千穗接到了一通电话。
电话另一头的人是北山结花。结花说希望之后返乡的时候还有机会见面,两人因此交换了联络方式,但千穗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会打电话来而有些惊讶。
她打这通电话来,是想要在离开之前再跟千穗见上一面,她似乎有东西要转交给千穗,但无论如何就是不肯在电话里透露是什么东西。既然结花都这么说了,千穗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结花要离开的当天,放学后的千穗来到学校的校门前等待和结花碰面。
巧合的是,这一天也是雨天。而且不是绵绵细雨,而是滂沱大雨,让千穗联想到了她和结花初次见面的那一天。
「啊!千穗!」
千穗在校门前等待不过三分钟时,突然传来了汽车行驶的声音,一辆小型的红色汽车滑到千穗面前,结花从驾驶座的窗户探出了头。
「抱歉!让你在大雨中等这么久!」
「不会,我也是刚来而已,不要紧的。」
「呜……真的很抱歉!再让你淋湿就太过意不去了,我马上就把东西交给你。」
结花开始在包包里翻找,接着拿出某个东西,透过驾驶座的窗户递给了千穗。
「这个……虽然很不好意思,但希望你可以收下。」
「这是…书签吗?」
千穗目不转睛地盯着结花交给自己的东西,那是一个装有三色堇压花的书签,娇小的三色堇还残留着十分鲜艳的色泽,非常漂亮。
「……嗯,其实这个是那个人做给我的。」
「哎……」
结花爽快地说出口的这番话让千穗说不出话来,为什么要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自己呢?
「其实我是想在要重逢的时候还给他的,不过……我们好像已经无法见面了。所以,千穗你能收下它吗?」
「咦,可是……」
「应该说,希望你可以帮我丢掉它。因为……我自己会舍不得丢。」
千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沉默不语地站在原地。这时,结花再次伸出了手,让千穗牢牢地握紧书签。
「……拜托你了,否则,明明知道无法见面,我还是会忍不住想去的……好吗?」
「……」
千穗紧咬着嘴唇,还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么,我要走啰。千穗,真的很谢谢你,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聊天吧。」
「结花小姐……」
「……抱歉,就这样,再见了。」
结花留下了歉意,向千穗挥了挥手后。纵使她关上了驾驶座的窗户,准备发动汽车,千穗也只能呆愣在原地,目送她离去。
(怎么会有这种事……)
难受的情感越来越强烈。结花果然还是想要再见到他一面的,她还无法一刀两断,明明是这样的……明明是这样的啊。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千穗越是烦恼,心脏的跳动渐渐增快,呼吸紊乱了起来,胸口像是被紧紧揪住般,她的思绪也越来越模糊。当千穗回过神时,她的双脚已经跑了起来,不想要就这样结束这一切的想法,促使她展开了行动。
从早开始就乌云密布的天空,灰暗的让人难以想象现在是正中午。落下斗大雨滴的云层释放出雷电,宣告着暴风雨的来袭。
在这之中,千穗一心一意地继续奔驰,不久后,终于抵达了图书馆。
「柳宜……柳宜!」
千穗完全不记得自己从学校到图书馆的这段路上,经过了什么样的路线。必须前往图书馆的想法驱使她不断奔跑,当她跑进馆内后,开始大声呼喊道。
「千穗,发生什么事了!」
当她踏进阅览室的瞬间,白火和福助等人错愕地飞奔到她的身旁。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千穗现在的模样十分狼狈,虽然她撑着伞,但在大豪雨中,不仅让她湿了头发,就连制服外套也因为吸满了水而变色了。
然而,千穗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在阅览室里四处张望,发现了窗帘和之前一样隆起,她掀起窗帘,大声喊道。
「柳宜!她要离开了……结花小姐要离开这个村子了……!」
「喂、喂,小妹妹……!」
这个人名从千穗的嘴里脱口而出时,阅览室里一阵骚动。
「这个……是结花小姐刚才交给我的!」
千穗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她掏出了刚才收下的书签。
「结花小姐看起来很悲伤……她还想要再见柳宜一面的!」
柳宜仍是倒挂的状态,他闭着眼睛沉默不语,但嘴角却微微地颤抖着。
「呐,就算结花小姐看不见,柳宜你还是看得见的呀!你真的不去见她一面吗?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千穗自己也很明白,说这些话都只是在多管闲事,但现在的千穗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千穗脑海里的角落回想起的是佐佐木夫妇的身影,当时老婆婆即使失去了丈夫,最后仍扬起了安稳的笑容,想必是因为他们夫妻俩的别离是幸福的吧。
但结花和柳宜却不是如此,突然看不见对方,无法再次见面,两人就此分道扬镳。所以,千穗不希望他们就这样放弃,不希望他们一直困在痛苦的分离中,无法释怀。
「呐,柳宜!柳宜啊……!」
「吵死了!」
「呀啊——」
这一瞬间,柳宜一跃而起,像是要驱散千穗的声音般大声咆哮。
「那又怎样!你这是要我怎么做啊!就算去了又能如何!」
激动的喊叫声响彻了整间阅览室,接着周遭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够了,不要再管我了……」
当柳宜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消逝。
「我已经受够了……那样子……擅自期待……像个傻子一样……」
「柳宜……」
千穗垂头丧气地向后退了一步,就这样呆愣在原地。
果然不应该说出口的吗?这样只不过揭他的伤疤,让他更加难过而已。
(真的好讨厌呀……)
千穗至今以来都不是这种好管闲事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让她变成这样的呢,就算她插手干涉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呀。
其他书妖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虽然听得见他们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声音,但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有所行动,苦闷的寂静支配了这个空间。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这时,突然传来一道声响。同时,千穗的制服外套口袋开始震动。是她的手机在响,是她设定成静音模式的手机在震动。
千穗急急忙忙从口袋中掏出手机,但犹豫了好一会儿,因为她现在没什么心情接电话。
不过,画面的来电显示是「妈妈」。这么说起来,外面的雨势很猛烈,或许是在担心她也说不定。
既然如此,就不能放着不管,千穗接起了电话。
「……喂?」
『啊,千穗!啊,太好了!终于打通了!』
「哎……怎么了?」
母亲在电话另一头的声音特别宏亮,千穗吓了一跳,连忙让手机和耳朵保持一段距离。
『呐,千穗,你那边没事吧?』
「问我有没有事……发生什么事了吗?」
千穗跟不上对话的内容,她隔着电话歪过了头。
『现在外面雨势很大吧?』
「啊……嗯。」
果然是跟天气有关吗?千穗望向窗外,风雨好像比刚才要来得更强了。就算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也能够听见窗外的雨声。
『好像发生土石流了呀!』
「咦,土石流?」
突如其来的单字让千穗讶异地重复了一次,雨量如此大,会发生土石流也不意外,更何况这周遭几乎都是山,随便都能列举出好几个不是很稳固的地方。
『对呀!所以我刚刚才在担心你是不是碰到危险了!』
「这、这样啊……我没事,没有碰到危险的情况。」
『真的吗!啊啊,太好了……』
忽然放心的声音,仿佛能想象得到她在电话另一头放松的模样。不过,母亲这样的反应令千穗感到有些意外,她没有想到母亲竟然会如此地担心自己。
千穗突然觉得有些歉疚,忍不住向她道歉。
「对不起……好像让你担心了。」
『没关系、没关系,没事就好!啊,不过回家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哦。平时回家的路上不是都会经过一座桥吗?过了桥以后,那附近似乎还满危险的,回家的时候一定要绕别条路回来哦。』
「是喔,我知道了……谢谢。」
间隔了一段时间后,千穗才补上了谢意。虽然她觉得有些害臊,但有人担心自己,确实令她感到高兴。
『那就这样,千万要註意安全哦。』
「嗯,我没——」
正当千穗要点头的时候。
千穗的脑海里浮现了结花所驾驶的红色汽车。
(咦……?)
她的思考回路突然停止了。
刚才母亲说,过了桥以后,附近满危险的。
(要离开村子的话,一定要经过那座桥的……)
千穗依稀回想起这个事实,可以离开村子的路有好几条,但车子能够通过的路却只有一条——那就是她通学的时候会经过那座桥的路线。
『喂?千穗?怎么了吗?』
母亲朝着突然沉默的千穗说道,但千穗一时之间说不出半句话。
「……没有,没事。回家的时候我会小心一点的,不用担心。」
『是吗?那就好,如果回不来的话就打电话给我,我会开车去接你的。』
「……嗯,就这样。」
千穗挂掉了电话,下一秒,她焦急地从通话纪录里寻找另一个号码。
她马上就找到通话纪录了,毕竟昨天才接过对方的电话而已,这个号码还停留在通话纪录的第二个。
「千穗?」
白火似乎发现千穗绷紧神经,脸上的表情也很不寻常,他开口呼唤她的名字。但千穗没有回应,将所有精神集中在手机的通话声上。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通话声不间断地持续着,但却丝毫没有接通的迹象。
「呐,千穗,怎么了吗?」
白火再一次问道,但千穗还是没有回应,只是不断地打电话。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然而,不管打几次,结果都一样。电话没有接通的迹象,只有通话声空虚地回响着。
(结花小姐……不接电话。)
也有可能是因为开车时不方便接电话,但千穗都打了这么多通了,反正乡下道路这么空旷,结花肯定会先停下车来,好好接起电话。
(怎么办……)
心脏的跳动声喧嚷得令她厌烦,千穗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开始站不稳了,她扶着身旁的白火的手臂。
「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办?」
「咦?」
「怎么办?结花小姐她……」
「那名女性发生了什么事吗?」
「虽然还不是很肯定……也没有确切的依据……」
没错,她并没有确切的依据。但她却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许只是她的错觉,但她却没来由地笃定着。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搞不好……碰上了土石流也说不定。」
「什么——」
千穗声音颤抖地如此说道,忽然一道白影闪过她的眼前,传来了不是白火的声音。
「……咦,刚才那是什么?」
千穗茫然地环顾四周后,又揉了揉眼睛。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呢?她觉得有什么东西飞越过她的视野,但只是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所以她还无法掌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当她再次望向周遭时,发现围绕在千穗身旁的书妖们,表情充满了惊讶。
「呐……刚才那到底是什么呀……?」
只有自己处在状况外的事实让她感到焦急,千穗抬头仰望白火,但看见他表情的瞬间,千穗屏住了气息。
「柳宜……」
他呢喃着柳宜名字的脸孔十分苍白,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感到不安的千穗开始寻找柳宜的身影,这时,千穗终于了解为什么白火会如此吃惊了。
「咦,骗人的吧——」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看见柳宜,刚才明明还在千穗附近,如今整间阅览室不见他的身影。
(他去哪里了……?)
千穗的心跳声越来越响,她的胸口莫名地感到骚动不已。
「白火,柳宜人呢?」
她再次抬头仰望白火,如此问道,但白火却紧闭着双唇。
「呐,白火。」
千穗再问了一次,但他却带着惊愕的神情僵在原地。
(难不成——)
千穗的脑海里浮现的某种预感,一点一滴地侵蚀着全身。
(……糟了,柳宜有可能去追结花小姐了。)
接着,她又忽然想起苇田过去曾经说过的话。
『大多数的书妖原本就是弱小的妖怪,无法独立生存。所以必须寄生在书本上,将读者的情感作为粮食,再转化成自己的妖力,借此维持自己的存在。』
千穗的视野一片模糊,眼前的事物逐渐远去,快要倒下的时候,白火一把撑住了她。
「……我得赶去才行。」
千穗站直身体,离开白火后如此呢喃道。她缓缓地走向书架,从中抽出了熟悉的一本书《伊豆的舞娘》。
(……书妖没有办法离开凭附的书独自生存。)
可是,柳宜却离开了。他甚至来不及叫上千穗,他肯定是担心着结花,担心得不得了呀。
(虽然……我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千穗的眼泪就快要夺眶而出了,她拼命忍住泪水。没有时间哭哭啼啼的了,现在得马上到柳宜的身边去才行。
然而,当千穗朝着阅览室的出口踏出步伐时,突然一道身影挡在千穗的面前。
「……不可以。」
站在眼前的人是白火,他脸上的表情是千穗从未见过的险恶,从他的表情中感受到他不准千穗外出的强烈意志。
但是,千穗不能够退让。白火的琥珀色眼眸俯视着她,她也不甘示弱地怒视回去。
「让开!」
「我不会让开的,你没看见外面是什么情况吗?」
他指的恐怕是豪雨和土石流吧,风雨声从刚才开始就未曾减弱,反而不断增强,确实是很严重的情况。
「我有看见呀,就算如此,我还是得去呀!」
「不行!要是你出去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呀!」
千穗扯开嗓门,下一秒,白火也拉高了音量。
「可是,我还是得去呀,再这样下去柳宜会消失的!」
将「消失」这个词实际说出口后,更令人忧心害怕,千穗焦急得坐立难安。
「不行!他擅自离开,那是他自己的责任!」
「怎么会……」
白火的这番话让千穗感到错愕不已。
「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呢?」
「当然是因为担心你呀!」
「那也应该担心柳宜吧?」
「用不着!他是个长年累月生存下来的一介妖怪!既然他已经下定决心,我就没有干涉的余地!」
「为什么这么说呢!那我还不是一样!」
焦虑而不耐烦的情感涌上心头,千穗开始捶打白火的胸膛,白火怒视着千穗的眼眸里多了一层严厉。
「不一样!你只是一个什么事都办不到的人类少女!你和柳宜才不一样!」
「……!」
千穗无言以对。
或许他说的没有错……不,他说的完全正确。
即使如此,他居然认为自己什么事都办不到,难道他至今为止都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也是有个人的意志……我也有想要做的事!)
这一瞬间,一股冲动直冲脑门。
「这种什么事都办不到的少女,你放着别管就好了!为何要阻止我!够了!快让我过去!」
千穗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锐利的声音让白火瑟缩了一下。
千穗看准了这个时机,趁他还没重新站稳前拔腿狂奔,越过他的臂膀,离开了阅览室。
「千穗……!」
千穗离开阅览室的瞬间,听见了白火的喊叫声,但她没有回头。
「千穗!等一下!千穗!」
白火的嗓音中带着悲痛,一瞬间让千穗产生了动摇,但她马上又坚定了自己的意志。
「千穗!千穗!快回来呀!千穗啊……!」
她不断奔驰着,笔直地朝向图书馆的出口。
(没关系,只要离开图书馆,他就无法阻止我了……!)
不久后,千穗纵身冲进了雷鸣和雨水倾泻而下的世界中。
时间回溯到千穗和白火起了激烈口角的十五分钟前。
结花开着车,时不时想起千穗最后的表情。
虽然和她相处的时间很短暂,但结花很庆幸能够认识她。看着年轻又纯粹的她,宛如在看着以前的自己,总觉得有些耀眼。
同时,她有也些担心。她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千穗是否会重蹈她的覆辙。千穗看起来比自己更深入接触图书馆,而且,她也过度依存着图书馆。
所以,她感到有些害怕,如果千穗也像自己一样,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重要事物的话,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说笑的啦。」
不过,沉浸在这些感伤里时,意识到自己果然还是有些遗憾。
当然,这次返乡是正确的选择。不仅见到了父母亲,还认识了那么可爱的学妹。
但是,她难免还是会产生这种想法,如果会让自己变成这种心情的话——如果会让自己期盼着能够和他见面的话,早知道就不要回来了。
「啊——讨厌死了!」
结花一边开车,一边放声大喊。
她说话的口吻还有些孩子气,在学妹面前她当然会叮咛自己要有大人样,但是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是会流露出顽皮时期的自己。
「恋恋不舍的,真是不干脆啊……啊,对了,来唱歌好了。」
她刻意开朗地如此说道,打开了收音机,切换了频道后,传来了活泼的西洋歌曲。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歌,结花仍随兴地配合节奏唱了起来。
「嗯~~~啊~啊~啊~~~」
一旦开始唱歌,就能够稍微排解纷乱的思绪,将所有麻烦事扫出脑袋瓜,正当所有事情消失得干干净净时——就在这个时候。
「啊~~~~哎、喂!」
收音机突然混入了沙沙沙的杂音,难得的好兴致都被破坏光了。她无可奈何地只好选择下一首歌,伸手转动收音机的旋钮。
「哇啊!」
这一瞬间,传来了更加严重的噪音,她决定直接关掉收音机而再次伸出了手。
然而,关掉收音机的瞬间,又有不一样的杂音传进耳里。这次不是收音机里的杂音,这是现在这个地方的周遭传来的。
轰隆隆隆隆,像是什么巨大的东西开始移动的声音。
宛如整座山林都在震动的剧烈声响,让结花吓了一跳。
「哎……?什、什么东西?」
显然有什么事不太对劲。这毛骨悚然的声音让她不禁这么猜想,周遭并没有什么异状,但那些声音却有种奇妙的感觉。
正当结花打算踩下煞车时。
下一秒,视野宛如被涂满白色般,扬起了一大片的粉尘。
剧烈的声响伴随着冲击而来,车身开始摇晃,土黄色的沙石如雪崩般从眼前流过。但她的煞车失灵,车身不断向前滑动。
糟糕。结花慌慌张张地想要转动方向盘,但动作却来不及跟上。原本打算避开沙石,车子却笔直地向前行。
再这样下去不行啊。虽然她很明白这件事,但又无计可施。煞车失灵,方向盘又跟不上反应,土石流已经步步逼近眼前。
心跳声鼓噪得宛如心脏随时都会破裂,呼吸也紊乱无比。
完蛋了。她不禁这么想,同时一道泪水滑过脸庞。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流的泪水呢?她不明白,但却哀伤得不能自已。
结花如祈祷般地阖上了双眼。
周围被纯白的烟雾所笼罩,结花的意识突然飞跃到了别的地方。
仿佛像是在作一场梦。眼前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过去的自己和令人怀念的柳宜。
「这给你。」
「啊?」
看着随着粗鲁的口吻一同被扔过来的纸片,梦中的高中生结花发出了错愕的声音。
结花看着眼前的景象回想了一下。这个时候好像是因为他说想要散步才特地带他出门的,多么恶劣的态度啊。
「这是什么?纸片?」
「你、你这家伙……」
「因为怎么看都是纸片呀。」
「背面啦!你是笨蛋吗!叫你看背面啦!」
「咦,背面?」
结花勉为其难地听从气冲冲的柳宜的话,将纸片翻到了背面。
这一瞬间,结花的表情突然一变,发出了感叹的声音。上方压着一朵鲜艳的紫色三色堇。花朵的美丽,还有看起来不像会做这种事的柳宜的贴心,让结花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哇啊,好漂亮……这是压花吗?压花的颜色原来可以这么鲜艳呀。」
「啊?难不成……你没做过压花吗?」
「嗯,完全没做过。」
「唉……真的是一点女人味都没有的小鬼头,你这样还算是个女人吗?你的优点还真的只有跳舞而已哎。」
「吵、吵死了,优点只要有一个就很足够了。」
她已经习惯柳宜的挖苦,反正等下就会开始调侃衣服俗气啦,整个人土里土气啦……
所以,她还记得柳宜接下来说的话令她感到很意外。
「我说你啊……何不把头发留长呢?」
「……啊?」
起初还以为是什么玩笑话,但这个时候柳宜的表情中丝毫没有半点打趣的意图,结花突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应。
「搞不好很适合啊,唔……我也不能挂保证啦。总之,会比现在有女人味一点吧。」
接着,柳宜突然将手伸到了她的眼前,正纳闷着他要做什么事的时候,手指略过了她的脸颊,轻抚着她的头发。
「呃,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结花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你就试一次看看吧,而且我也想看啊。」
这个时候,平时总是很散漫的他看起来有点帅气。
接着,像是在拖曳画面般,景色骤变。
啊啊,这是那一天的事吧——结花马上就回想起来了。
去东京求学了一年,感受到自己和周遭的实力差距而打算放弃梦想的时候,她曾经在返乡的时候造访过图书馆一次。
穿越熟悉的杜鹃花海后,会出现一栋如武家住宅的图书馆。结花踏进馆内,环顾着令人怀念的景色。
苇田不在,他常常在别的房间工作,这个时候肯定也是如此吧。结花没有多想什么,继续走向阅览室。
那间阅览室一如往常地笼罩在神秘的昏暗之中。
「咦——」
然而,当她踏进一步时,异常的不协调感袭卷全身。
没有半个人在。到处都找不到他们那有些神秘、有些可怕又有些逗趣的身影,甚至连气息都感受不到。
「为什么——」
她慌慌张张地环视四周,不漏掉任何一个角落,仔细地註视着周围。
然而,结花所熟悉的他们的身影已不复在。
「为什么……」
难道这里所有的书都被调动过了吗?结花思绪模糊的脑袋如此想着,她开始确认每一个书架,然而——
「骗人……」
塞在其中一个书架上,褪了色的胭脂色封面,她再熟悉不过的那本书,毫无疑问是结花时常带着走动的《伊豆的舞娘》。
她绝望地双膝跪地,直觉告诉了她。
啊啊,我已经「看不见」了啊——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
在那之后,好几段记忆在她蒙眬的意识一一苏醒。春天的事、夏天的事、秋天的事、冬天的事,还些那些她企图忘却的所有关于他的回忆。
(哈哈,真愚蠢……)
死前居然要一一回顾至今为止的记忆,最好笑的是,几乎每段记忆都和柳宜有关。和他共渡的时光在漫漫人生里算不上多长,但却那样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头上。
(真的是这样的话……我究竟是有多喜欢那家伙啊……)
不过,事到如今思考那些事都毫无意义了。明知是如此,一旦回想起来就无法抑制。至今为止拼命忍耐的那些情感宛如溃堤般倾泻而出。
(啊啊,好想见他啊……)
这是自从她发现自己已经「看不见」的时候,一直埋藏至今的真心话。
(好想见到那家伙啊……)
正当她觉得眼头一阵发热时,泪水如断了线般不停落下,转眼间,她就已经哭花了脸。
(无论如何都想见他一面……)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自己八成是快死了吧。一想到这,她就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隐瞒自己的真心话,结花终于完全解放了她的真心话。
(好想见你,好想见你,好想见你……我真的好想见你啊,柳宜!)
当结花如此强烈祈求的瞬间,她的眼前突然散发出光芒。
她的视野变得一片明亮,刺眼到令她睁不开眼。啊啊,原来如此,我要死了吗?结花不禁这么想,然而——
「结花!」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热切地喊了她的名字。
同时,她感受到一股轻飘飘的感觉,但却在下一秒被重摔落地,她不禁瑟缩起身体。
「结花!结花!」
结花撑起了因猛烈的冲击而倒地的身体,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不过,当她和眼前的人四目相交时,她以为自己的心脏要停止跳动了。
「咦——」
明明是个没有用的男人,居然敢穿这么高雅的靛蓝色和服,平时总是爱挖苦人而像是冷笑般微微扭曲的嘴角,不晓得想要掩饰什么而长到愚蠢的刘海,还有——在刘海底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其实很温柔的眼眸。
「柳……?」
不会错的,她不可能会认错的。出现在眼前的是那张再也见不到、看不到,但却比任何人都想见到的柳宜的脸孔。
「骗……人……」
结花鼓起勇气伸出了手,颤抖的手臂在触碰到他以前,就被他紧紧地握住了。一知道是他握着自己,她忍不住微微颤抖。
「柳宜……」
又有滚烫的东西要从眼眶滑落,但她已经抑止不了了。
「你……还活着吗?你还活着吧?」
「哎……我不知道……」
「听说你有可能遇到土石流……所以我就赶过来了啊……!」
「什么意思……?」
结花的脑袋里仍是模糊一片,不知道为什么柳宜出现在眼前,还说他是来救自己的。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讨厌。
「不过,太好了……好险有赶上……」
身旁的柳宜突然更靠近自己,柳宜紧紧地环抱住结花,同时,柳宜的身体却越来越白皙、越来越冰冷、越来越脆弱。
「柳……?」
柳宜仿佛像是要融入空气之中,又像是自身的存在要完全消失一样,更添了几分虚幻。
「啊,糟糕,时间好像到了……」
结花听见他细语呢喃,还有低沉的笑声。
「呐,你啊……果然很适合长发嘛……」
柳宜温柔地用手梳理了结花的头发,接着,已经逐渐触碰不到的柳宜又使了把劲。
结花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到自己的泪水不断滑落。
接着,结花将他随时都会消失的身体紧紧地、用力地抱进怀里——
土黄色的沙石堆满了道路,再加上降下的大雨,使得周遭的景色看起来悽惨黯淡。雨水汇集成土黄色的小河,将沙石冲下了山崖。
其中,结花的车呈现着如奇迹般的状态,再差一点就要坠落山崖了,却在十分惊险的位置停了下来。
对于一部分的人来说,或许会认为这是惊为天人的奇迹。但对于另一部分的人来说,这肯定是非人类的事物所做的。
从结论来说,千穗赶上了。
两人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的那一片刻,千穗也在场。
然而,她却无法改变结局。以这一点来看,她并没有赶上。
「……」
千穗在一旁望着那幅景象,同时也用力抱紧了自己。
四周被光芒笼罩,柳宜的身影渐渐消逝在空气之中。
她不禁落下泪来。
她好想救活他,但她自己也很明白,她无法改变任何事了。
柳宜距离他所凭附的书太遥远,再加上他用尽最后的力量从土石流中救回了结花。这两个因素让他完全失去了力量。
千穗觉得双腿十分沉重。
制服已经湿得一塌糊涂,最近才刚买的学生鞋也吸满了水而膨胀着,绀色的长袜上布满了泥土,几乎已经认不出它原来的颜色了。
她弄丢了伞,不对,说不定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撑伞。无论如何,对现在的千穗来说已经没有必要了,身体就算再湿也无所谓,纵使有伞,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状态了。
就连走路都嫌麻烦,她甚至想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是,如果那么做的话,恐怕她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这样的想法让千穗好不容易移动了自己的双腿。
这里究竟是哪里呢?在那之后她究竟走了多久呢?明明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她却已经不记得了。对于时间的感觉也很模糊,或许是因为受到强烈的冲击,她的记忆也是蒙眬不清的。
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情感特别鲜明。虽然她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的眼头一阵温热,全身也在发烫。脑海里明明乱成了一团,但却又十分地冷静。
好想快点抵达任何一个可以令她安心的地方,让对方告诉自己「不要紧了」。
当她这么想的瞬间,身体一阵倾斜,身体很沉重、很热、很冷、很悲伤,却不知如何解决,最后千穗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啊啊,要撞到地面了。当她做好了这样的觉悟时——
「……你回来了。」
原本该跌撞到地面的身体被某个人紧紧地拥住,她的眼前忽然一片黑暗,同时扑鼻而来的熟悉香味让她感到非常安心。
「……真亏你回得来呢。」
某个人一边如此说道,一边抚摸着她的头。
千穗好不容易抬起了头,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图书馆等候室的景象,还有千穗眼前一脸憔悴的白火。
一瞬间,她搞不清楚状况,为什么她会在图书馆里呢?
「真的……幸亏你平安无事。」
不过,当白火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时,她才终于理解了,自己回到了图书馆。
一理解这个事实后,千穗将身体倚靠着环抱着自己的白火。当她感到安心的同时,一股温热的东西涌上了眼头,化作斗大的泪珠,像是断了线般不停地滑落。
「呜……呜呜……」
「……你看起来淋得很湿,不过似乎没有受伤呢。啊啊……雨势也变小了呢。」
「呜呜……」
「……不过,你的身体有点冰冷,千万要註意不要感冒了哦。」
「呜、呜呜……我没有赶上……」
千穗像是忏悔般地如此说道。
白火像是在安抚她一般,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接着,像是告解般平静地说道。
「……那是我的错。」
「不是……不是那样的……」
「……不对,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阻止你的话……或许就赶上了也说不定。」
「不是那样的……你用不着说这种话……」
千穗开始语无伦次了起来,像个孩子般抱着白火放声大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哭到眼泪干涸、过度换气,甚至到了哭不出来为止,千穗才终于离开白火,拭去了泪水。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她如此道歉,白火却不发一语地继续抚摸着她的头。
「……真的太丢脸了,还让你担心了。」
「不会,别这么说。」
他如此回答。
接着,白火将手抽离了千穗的头上,突然向后退了一步和千穗拉开了距离。
「呐,千穗。」
间隔了一段时间后,白火呼唤了千穗的名字千穗微微地歪着头。
「你……不要再来图书馆了吧?」
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全身冻结了,脑海里一片空白,思绪也停摆了。
「咦……」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自从你在那片充满雪的竹林中昏厥过后开始……我一直在想,究竟要怎么做对你才是最好的。」
白火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纵使听见了他的声音,也不明白他话中的含意,只不过,可以感受到他的声音中掺杂着浓浓的放弃与死心。
「当然,邀请你来这间图书馆的人是我。而且,正如你之前听见的,我也有被苇田指责……关于这一点,我有责任。不过……」
这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是我弄错了。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邀请你到这里来。」
听见关键性的话语,千穗打从心底感觉到一阵凉意。
「那是……什么意思?」
千穗带着有些沙哑的声音反问,白火平静地回答道。
「首先,是去竹林的那件事……你碰到危险的事了吧。当然,最后你靠着自己的力量平安归来,但是一有差错的话,你就会被困在幻影之中,真的是很惊险。而且,今天——」
白火微微垂下了视线。
「让你碰见了这么悲伤的事。」
这时,千穗才第一次註意到,白火的态度之所以会有变化,或许就是像这样不断地不断地烦恼所造成的。他恐怕是一个人独自苦恼,究竟该不该让千穗继续和图书馆及书妖深入接触。
「不是的,那是我自己擅自——」
千穗打算反驳,白火却直接盖过她的话语。
「没错,我明明阻止你了,你却还是擅自行动。所以才让我更加不安,无论我怎么制止,你还是执意要擅自行动的话,你又会被卷入更麻烦的事件里,还会碰到更多危险的事、更多痛苦的事。」
「那种事……」
千穗试图插话,却被白火强硬的口吻阻断。
「而且,绝大部分的原因都跟这间图书馆和我们书妖有关。其实明明都是跟你无关的事,却这样把你卷入其中,还让你受伤……明明都是没有必要的。」
「所以我说那是因为……」
「拜托你了,千穗,不要再来图书馆了。我知道自己先邀请你还说这种话很过分,但是……不能继续再让你配合我的任性了。」
「任性……?」
「是的。我说想要还你恩情,其实这只是我自己的任性而已。我只不过是担心着解救了我的你,把你束缚在这间图书馆而已。」
第一次听见白火的真心话,让千穗错愕得说不出话。然而,她并不讨厌他的真心话。
「我并没有很在意呀……」
「拜托你了,请别说那种话!」
白火如此否定她的同时,抓紧了她的双肩。
「呀……!」
「……听好了。你知道为什么我刚才会说你是个什么都办不到的人类少女吗?」
「我、我不知道……」
「很简单,因为你一个人真的什么都办不到。」
「什么意思……」
「如果你有基本的自我防卫能力,那还好说。但是你一个人真的什么都办不到,你只能担心别人、对他人释出善意……而且,因为我受到苇田的封印束缚,永远都无法离开这里。」
「所以我说我不介意——」
「一点也不好!你真的什么都不明白!」
白火忽然扯开嗓门,之后,他的身体失去力量,放在千穗肩膀上的手无力地垂挂着。
「……当我像个笨蛋在这里悠闲渡过的时候,你说不定正在外面面对危险。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去救你,你知道这是多么悽惨、多么悲哀的事吗?」
「……」
千穗无言以对。
千穗无法理解白火的心情,因为她能自由进出图书馆,而白火不能。
「……不行,再这样下去,只会一直暴露出我难看的一面。」
白火又和千穗拉开一步的距离。
「……请你离开吧。」
然而,千穗却动弹不得,白火又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相处在一起,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的。」
真的是这样吗?他真的这么想吗?
「……所以,请离开吧,算我拜托你了。」
白火的嗓音里带着更深沉的悲痛。
「……快离开呀!快走……!」
白火再次扬起了音量。
千穗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他的琥珀色眼眸,像是完全拒绝千穗般地怒视着她,和白火四目相交时,那强烈的压迫感和气势吓得千穗宛如逃命般,逃离了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