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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你的希冀与我的遗憾

(憾)是——

D小调 六八拍 Allegro marcato

复合三部形式的钢琴曲

泷廉太郎临死前遗留的作品。

悲痛的旋律表现出他对于自己的前途因病魔断送的叹息。

泷廉太郎《泷廉太郎遗作 交织在日本风主旋律的两首钢琴独奏曲》

关于(憾)

少年坐在床边看着外面的景色。

他所在的地方是白色的病房。病床也好、病床的隔间布帘也好,就连他身上穿着的睡衣也是白色的。

这样单调无味的情境中,他望着窗外想着,即使只有一下子也好,好想逃出去啊。但眼前却是令人失望的光景。

灰色的天空、潮湿的空气。缓慢却不间断的雨水。梅雨的天空是一片无止尽的灰,完全无法成为心灵的慰藉。即使是唯一可以让人喘息的窗外,都不能给予慰藉,不得不想着自己的运气真是差到极点。

(说不定,天空反映的正是我的内心……也许是看着这样的景色才会有这种想法吧。)

少年凝视着天空,脸上露出不让任何人发现的自虐笑容。

这个少年绝对不会这样想:灰色的天空和下个不停的雨只因为现在是梅雨季,把自己的心境与天空做连结是不对的,即使沉浸在这样的感伤中也于事无补。

不过,如果能干脆让自己完全陷入不幸该有多轻松。只要面对自己的悲伤,其他的通通不用管,这样一来可以减轻多少负担。

但他却不被容许,必须随时随地都保持冷静。

当他重新体认这一点,一直望着雨水的黑色双眸却有些许动摇。

(我可没有被容许沉浸在悲伤中……)

自虐般的笑意愈来愈深。很难相信这道黑暗来自一名十二岁的少年,难道是因为常伴他左右的死亡阴影造成的吗?

这时,窗帘突然微微晃动,接着从敞开的窗外吹来一阵风。

少年的身体瞬间僵直,急忙重整自己的呼吸。但却迟了一步,当准备吸气的那刹那,呼吸突然堵塞,气管感到一阵紧绷。

接下来的情况一如往常。从气管到肺部都紧缩起来的不适感,下一秒开始就是止不住的咳嗽声。

「呜呜……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即使咳成这样,不适感却完全没有消减。喉咙的搔痒感不减反增,咳嗽依然不止。

「咳咳!咳咳、咳咳!呜,啊……咳咳!」

弯着身子不断咳嗽的情况下,横膈膜产生痉挛。胸腔深处开始微微颤动,不久后变成大幅度的震动。

糟了!意识渐渐模糊的少年心想。

好痛。好难过。好害怕。好不舒服。不行了。要死了。

手在无意识中伸向床边的护士铃。就在手指终于要碰到按钮时,在如此痛苦状态下的少年却不自觉犹豫。

(没关系……这点程度的发病我可以撑过去……!)

瞬间下定决心的少年将手从护士铃移往旁边的吸入剂。仍然咳嗽不止的他将吸入剂拿到嘴边。

(没错,没关系的,只要这样稳定下来……!)

少年这样告诉自己,随着药剂的吸入,呼吸也慢慢变得轻松。就在松一口气的少年放松全身的力量,重新抬头的那个瞬间。

「呜……咳咳!咳咳、咳咳!」

因为松懈的意识吗?抑或是因为姿势的变换?完全不明所以,只是本来快要恢复平稳的呼吸又变得急促,咳嗽又一发不可收拾。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而且咳嗽间隔比刚刚还短,也变得更为激烈。少年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痛苦,手上的吸入剂掉落,身体朝下趴在病床上。

「不行,这样下去……我会死,我会死……!」

体内正剧烈起伏着。呼吸灼热、肺感觉扭成一团,喉咙痒到想把手伸进去抓。眼前渐渐化为一片黑暗。

历经过无数次、令人厌烦的这种感觉,但至今仍旧无法习惯的这种感觉。那是——自己会就这样死去的恐惧感。

仿佛要忍受如此的恐惧,少年将双眼紧闭。

「……秋人?秋人!」

巡视病房的途中刚好经过少年病房的护士,发出惊讶的叫声,急忙跑到秋人身边。

「秋人,你是不是又发病了?」

护士一到少年身边,马上将新的吸入剂放入口中,轻抚着他的后背。

「没事的,静下来慢慢呼吸……对,慢慢地。」

少年乖乖地重新吸入药剂。也许是因为身旁有人感到心安,比起刚才,呼吸很快地变得轻松。大约经过十分钟,发病状况就几乎稳定下来。

「太好了,看起来好很多了。还好我刚好经过。接下来一个人没问题吗?」

「……嗯,没问题的。」

少年反射性地露出笑容回答。又只剩一个人,少年望向窗外。

窗外灰色的天空又更暗了些。

(到头来……我要一直麻烦别人才能活下来吗?)

每当严重发病之后,总是会有这种想法。就连自己承受都做不到,每次都一定要麻烦其他人。明明不是自己希望的,却总是需要别人出手协助。这个无法逃避的事实让他无比厌恶。

脑海中浮现的是今年十六岁的姐姐脸庞。姐弟俩长得很像,都有着看起来很聪明的五官,但却常常面露忧愁。

姐姐笑起来一定很漂亮,他想着。但是自己丝毫没有说这句话的资格。因此结果什么也没有做。

(我这一辈子……都得麻烦别人过活吗?)

这样的想法让人感到恐惧。活着这件事也让人感到厌恶。

说到底,这样的身体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但是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明明不过是如此而已。

(我也想……像普通人一样活着。)

但是他连吐露内心的不安都不被允许。

因为他已经为周遭人带来太多麻烦了。

敞开的窗户外,湿气愈来愈重。一定马上又要下雨了吧。

「这是当然的。我没有资格说这些任性的话……」

如果自己能随着这场雨消失该有多好,秋人心想着。

「午安。」

六月已经过了一半,人们也开始习惯下不停的雨。

先搭公车到半路,再从公车站走一小段路的千穗来到图书馆。但是当她推开彩绘玻璃的大门,却无人回应她的招呼。仔细一看发现柜台不见苇田的身影,偶尔会在一楼会面室迎接千穗的白火也不在。

苇田今天可能有事外出,或是在二楼工作吧。白火也许窝在房间画画、看书,也不一定正埋头做些什么。

(我来帮白火泡杯茶吧……)

似乎是因为这段期间不安的情绪,看不见他迎接自己的身影而感到些许寂寞。但是对方没有迎接也无妨,自己主动过去就好了。

千穗把包包放在会面室的桌上,进入茶水间准备泡茶。

当计算红茶浸泡时间的沙漏的沙都落下,千穗很快地把红茶註入准备好的茶杯中,放一片柠檬在自己的杯上。白火喝茶时习惯什么也不加,这样就准备完成了。

「……嗯,看起来很好喝呢。」

自从来到玉响图书馆,打扫和泡茶的功力都提升了。

「得趁热赶快拿过去。」

千穗将茶杯放在银制托盘上,两手拿着托盘,用肩膀推开茶水间的门走出走廊。

就在千穗对自己泡的红茶感到满意,一脚踏出茶水间的瞬间,耳边突然传来某人的声音。

「——喔,好香的味道啊。」

千穗吓了一跳,立刻停下脚步。

但是因为手上的托盘让重心有些不稳,差点失去平衡。

托盘一阵晃动,茶杯发出碰撞声。糟糕——千穗心想着。

「咦?」

头上传来令人松懈的悠哉嗓音,不知道是谁从背后扶住了千穗。同时托盘也被稳住了。

看来没有跌倒。但是为什么——脑中充满问号的千穗一抬头,刚好与扶住自己的人物四目相交。

「哈哈!真是千钧一发。失礼了,刚刚是我的错。」

与声音相同没有恶意的笑容,高挺的鼻梁、有些异国风情的五官,但却拥有一双黑眼珠。

身上的白衬衫钮扣整齐地扣到最上面、系着黑色领结、下半身是黑色吊带裤,这样的装扮和白火一样不合时宜又非常奇妙。发型就像某国音乐家般特色十足。

千穗瞬间心想,这男的是什么人啊。

「不过,还真香啊。这是锡兰红茶吧。而且还是高地产的上等茶。哎呀,好久没有这么奢侈了。」

「啊——咦?」

说时迟那时快,男子放开扶着千穗背上的手,直接伸向千穗手中的托盘,接着问也没问一声,就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看着这个情景的千穗,丧失气力地靠在墙上。

「喔喔,好喝!不只是茶叶好,泡得也很好。这是你泡的吗?」

把红茶喝得一滴不剩的男子笑看着千穗。面对没有一丁点恶意的那张脸孔,千穗顿时语塞。

(不是吧,那是我为白火泡的茶耶……)

不过转念一想,另一杯茶不是还好端端的吗?至少那一杯要趁热端去给白火才行。

但是这种乐观的想法却立即被推翻。因为男子突然迈步向前,把脸凑近千穗。

「嗯……哎呀?你,等一下。」

对于男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千穗感到很困惑。慌张地想要往后退,但后面却不幸地就是一面墙。千穗被夹在男子与墙壁之间,动弹不得。

「我说你。」

「有、有什么事吗?」

「你啊,还真是个惹人怜爱的少女呢。」

「……啊?」

千穗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全身僵硬。

「哎呀,怎么没有马上发现呢。我真是迟钝。」

「……」

「你叫什么名字啊?方便告诉我吗?」

「嗯……我叫绫城千穗……」

虽然很困惑,千穗还是反射性说出自己的名字。

「喔,Chiho·Ayashiro(註:註:Chiho Ayashiro 绫城千穗的英文发音。)。和本人一样惹人怜爱的名字呢。」

「啊,不是,是绫城千穗——」

「谢谢你啊Chiho。谢谢你的红茶。味道就像你一样dolce(註:註:dolce 意大利语,在音乐和料理中都是甜美柔和之意。)又纤细。」

「嗯、嗯……?」

「嗯,啊啊,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习惯。可能你已猜到,我是音乐家。说话的时候偶尔会跑出一些音乐用语。哈哈哈。」

听他讲话的过程中,千穗的情绪似乎愈来愈低落。该怎么说呢——这个男人很神奇地会削弱对方的气力——或是说会莫名地让对方感到不耐烦。

不管怎么说,千穗只想从这个情况中解脱。然后赶快将红茶端去给白火喝。但是要怎么样才能逃离这个男人呢?

「Chiho,如果可以的话,现在要不要跟我一起享受优雅的午茶时光啊?」

「不,不好意思,我必须把茶端去给一个人——」

「啊啊,你大可不用担心喔,这次当然由我来为你泡茶喔。」

「我的意思是我要把茶端去给——」

「我泡的茶也很好喝的。因为我对西洋人的喜好有一定的造诣呢。绝对不亚于你的手艺。」

「我的意思是,虽然很期待,但是现在——」

「还是说,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喝下午茶?」

这时男子垂下双眉,露出悲伤的神情。接着再次把脸凑近千穗,用一种悲剧英雄般的烦人语气说:

「Chiho,这样的话你就太没有慈悲心了。我……我最喜欢像你这样的人。忧愁的双眸、寂寞颤抖的双唇、漆黑飘逸的秀发——啊啊,你激发了艺术家的感性啊!」

说完伸出手。因为太突然千穗来不及避开。

「Chiho,来跟我一起享受喝茶时光吧。」

男人的手指抓住千穗的下颚。

千穗瞬间感到惊吓,马上左顾右盼思考如何逃脱。但她依然被困在墙边,无处可逃。

(现、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眼前是这个男人、后面是墙壁。哪里也逃不了的这个困境。

「拜托啊,你就点头说Yes吧……」

男人一脸悲痛要千穗面向自己。

「什么……」

「来吧,跟我一起享受甜美的午茶时光——!」

就在男子用恳切的声音祈求的这个时候——

「你现在在做什么!」

冷冷的话声盖过男子,千穗的肩膀随即被抓住。

千穗惊讶得往声音的方向看去。眼前是抱着千穗双肩往自己身上揽的白火。但是平时沉稳的表情现在却十分可怕。双眉深锁,琥珀色的双眸充满强烈厌恶感而发出光芒。

「真是!刚刚你才纠缠过桔梗,现在连千穗也不放过!你这人难道没有节操吗?」

白火大声喝斥的同时,抱着千穗的双手又更加用力。

「早知如此,应该好好监视你!我应该要想到你会来纠缠千穗!而且千穗是这样单纯的女孩!你居然对这样的人下手真的是太恶质了!听好,里见!从今尔后请不要靠近她方圆五公尺以内的距离!」

听到白火这番话,这名被唤作里见的男人虽然有些惊讶,刚刚那股奇妙气息却依然存在。

「嗯嗯……你好像很啰唆的恶婆婆喔,狐狸。」

「我应该有说我的名字是白火。」

「啊啊,对喔,Weiβ Feuer(註:註:Weiβ Feuer 德语的白色火焰。)。」

「……我说的是白火。」

「哎呀,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想用其他语言说说看嘛。连这个也不懂——」

「德文我也会好吗。请不要狗眼看人低。」

「什么,原来你懂啊。」

「话说回来,千穗你应该大喊呼救啊。」

白火终于不再面对里见,转头望向拉近自己的千穗。

「是、是这样说没错……只是,因为惊吓过度说不出话来——」

「惊吓过度?」

千穗才说到一半,白火立刻靠近并紧紧抓住她的肩膀。

「千穗,到底发生什么事?这个怪人有对你怎么样吗?难道我完全晚了一步吗?」

「啊,不、不是……!不是这样的!」

「那到底怎么一回事!」

「其实是……我特意准备的红茶被喝光了。」

「红茶?」

「嗯嗯。那个……我本来想帮你泡一杯红茶的。但是那杯茶……却被他喝光,另外一杯恐怕也已经冷掉……」

听完千穗解释的白火不发一语,视线转向里见。

沉默持续了几秒,当白火再次开口时,他的右手燃起熊熊白色火焰。千穗不知所以地呆呆望着他,接着燃烧的白火往里见的方向飞去。

「里见!」

「哇啊啊,是怎样?到底突然发生什么事?狐狸!」

「你居然敢擅自把千穗特意帮我泡的茶喝掉!你怎么敢伤害她纯真的心!」

「咦、咦咦咦……?难、难道你是为这种事生气?」

里见虽然试图反驳,白火却怒气难消。他压制住想闪躲火焰的里见,将熊熊燃烧的白色火焰推向里见。

「来!你就给我乖乖吃下这个吧!」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一段时间,里见痛苦的叫声响遍整间图书馆。

「那么,就是说——」

边喝着重新冲泡的红茶,白火切入话题。

现在,千穗与白火一起坐在阅览室的椅子上。两人的正面坐着的是方才被白火好好修理一顿的里见,千穗和白火的桌前都放着红茶与点心,但里见前方却是空空如也。

「先做个介绍吧。既然千穗今后会继续来图书馆,也不可能完全不碰面。他是里见,跟我们一样是书妖。」

「啊啊,果然如此。」

千穗点点头,不管是服装或言语,一开始就觉得异于常人。

「虽说如此,在书妖界也属于异类。总之他受到西洋影响很深,说话常常冒出乱七八糟的外国单字。当然千穗你完全不需要理会。」

「我跟你说,因为明治以后的现代化而洋化的妖怪可不只我一个。」

里见虽然想插入话题,白火却没理睬,淡淡地继续说:

「他三天前才来到这间图书馆。至今一直睡在某一人家的仓库里,似乎是大扫除时被整理出来,主人觉得不太舒服,才被送到这里来的。」

「那他凭附的是哪一本书呢?」

千穗这么一问,里见抢在白火回答前开口。

「严格说起来,我凭附的不算一本书。」

「不算书?」

「嗯……如果以广义来说的话的确是书。其实我凭附的是乐谱。昭和时期发行的钢琴乐谱。可以的话请你亲眼看看。在那个书架上面数下来第三层,右边数来第八本就是。」

里见指向书架上的一 点,千穗起身到他说明的地点寻找。

「对对,就是那个。《泷廉太郎遗作 交织在日本风主旋律的两首钢琴独奏曲》」

泷廉太郎是日本具代表性的作曲家之一。留下许多旋律优美的乐曲,教科书上也有许多他所作的曲子。其实千穗也曾在学校唱过(花)和(荒城之月)等乐曲。

「泷廉太郎也曾经写过钢琴曲吗?」

「对,说到泷廉太郎几乎都是歌曲,很多人恐怕都不知道。」

千穗边听里见说着边点点头,啪答啪答地翻阅着乐谱。其中只有(小步舞曲)与(憾)两首,两首都是短篇乐曲。

「(小步舞曲)与(憾)都是泷廉太郎短暂生涯中的晚年作品。也因此乐谱名称叫做《遗作》。尤其是(憾)是在病魔缠身,临死前所写的曲子。」

「嗯……难怪从乐谱中好像感受到激烈的情感。」

「对啊,是吧。」

「但是,弹奏起来似乎不难。说不定我也可以弹弹看。」

就在千穗随意说出口的瞬间。

「真的吗!」

「哇喔!」

里见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千穗的方向狂奔,并在她身旁尖叫。千穗因为过于惊讶而差点倒向后方书柜,幸好白火及时过来扶住。

「里见!你又——」

「等、等等啊狐狸!不、不是这样的!」

「不是什么?如果没做亏心事你就说说看啊!」

「嗯,那个我是想——」

白火往前进逼,里见虽然更往后缩,但也用力挤出声音:

「——我是想如果她能帮我弹琴就好了!」

「弹琴……?」

白火的气势稍稍减弱,他看着里见想探寻他的真意。

「所以呢,为什么突然发出那种怪声?」

里见支支吾吾,撇开视线。

「那是——我一直在找可以帮我弹琴的人类。」

「帮你弹琴……的人类?」

白火一脸狐疑地反问,里见点点头。

「嗯,没错。那本《泷廉太郎遗作 交织在日本风主旋律的两首钢琴独奏曲》中的(憾)……严格说起来是可以弹奏那首曲子原始乐谱的人。所以……那个,一听到Chiho说可能可以弹,我就难掩兴奋之情。」

直到刚才为止,言行举止都很轻浮不正经的里见,现在的话听起来却非常真挚。所以千穗忍不住开口:

「我弹也可以喔。」

「真、真的吗!」

「但在那之前可以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找可以弹这首曲子的人?」

「啊啊,这个问题很简单。」

里见耸耸肩指向千穗手中的乐谱。

「我从来没有听过那首曲子……原本的演奏旋律。」

「原本的……?」

「是的,其实这首(憾)有许多种版本。其中被收录在这本《泷廉太郎遗作 交织在日本风主旋律的两首钢琴独奏曲》的是最普遍的。」

「嗯嗯……」

「但是事实上,收录在这本《泷廉太郎遗作 交织在日本风主旋律的两首钢琴独奏曲》中的不是泷廉太郎的最终版本。有人找到了比这首乐谱的原稿日期更新的手写版本。」

「也就是说,这里的乐谱并非原本的(憾)……?」

「嗯,至少不是反映泷廉太郎最后心情的版本。这件事似乎也在近年的研究中被证实。所以我想找到可以弹奏原曲的人类。可以让从来没听过的我听见真实的音色。」

里见的眼眸充满恳切与真挚。恐怕这是他长年的追求吧,只不过迟迟没有找到。

「但是现在你手上也没有那原本的乐谱吧?」

「关于这个,请仔细看看乐谱,上面是不是到处有我做的笔记?」

千穗再次打开(憾)的页面,认真凝视乐谱。

「啊……你是指这些文字?」

千穗找到的是添加在乐谱上的文字。仔细看就会发现开头的音乐符号mf(中强)被划掉换成f(强)、中间部分开头加上了p(弱)和Legato(圆滑地)。其他还有多处可以看到修改添加的文字。

「对,那些都是我写的,都是按照泷廉太郎的最终版本改的。我以前——距今约百年前——曾经是默默无名的音乐家,有机会见到他本人,这都是在当时抄写下来的。」

「喔……所以只要照着这个乐谱弹就可以啰?」

「嗯,没错。只要照乐谱弹,应该就能重现原本的旋律。」

「我知道了,白火啊……」

千穗把视线转向白火。他点点头,叹口气说:

「嗯嗯,这里有钢琴,不管怎么说这里都是些破铜烂铁啊。」

接着,白火引领千穗和里见往二楼走去。

「嗯……」

在这个与白火房间一样,一半用来堆放物品的小房间,里见低着头,双手交叉在胸前喃喃自语。

经过一小时左右的练习,听完千穗演奏的(憾)之后,他就一直呈现这个状态。

不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只是紧皱眉头。只有一点可以确定,千穗的演奏没有让他满意。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碎念什么啊?」

与千穗一起看着里见的白火终于忍不住发问。

「我认为千穗的演奏不错,听起来很细致,也完全依照乐谱的指示弹奏。」

有些失去自信的千穗,听到白火的发言松了一口气。虽然有一些小错误,但千穗自己觉得弹得很好。

「的确是如此,但是……」

「的确是如此——但是什么?」

「嗯……Chiho的演奏很漂亮。可以把第一次看到的曲子弹到这个地步的确值得赞赏。但这顶多只是课本上的评价——」

里见抓抓头,看起来像在斟酌用词。

「——对我来说是不够的。」

里见很抱歉地说着,接下来又补充了几句:

「真不好意思,真的!明明是我拜托你弹的却说这种话,我真的很抱歉!」

「不会啦,没关系。但如果可以的话,是否能告诉我哪里不够?」

被嫌不够虽然有些哀伤,但千穗摇摇头,既然本人都这么说也没办法。

「啊、啊啊——」

里见一面点头,眼神不知为何变成看向远方的眼神。

「艺术的基本是调和。距今约两千五百年前,自从古代希腊开创希腊化时代开始,这个价值观就在西洋代代传承下来。而在日本文明开化之时,也广传日本。」

「那个……请等一下。」

对于突然开启的话题,千穗感到一片混乱。但是旁边的白火却兴致浓厚地点点头。

「古典主义和人文主义是吗?尊重并认为善即是美——这也是柏拉图主义的基本思想。」

「嗯、嗯……」

「喔喔,狐狸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耶!没错,当时认为感受调和的不是感性而是理性。在音乐方面,亚里斯多德的时代也认为音乐是用理性去感受,将感性与音乐连结在一起,已经是乐器开始发达的十八世纪之后的事了。」

「而且当时的音乐依旧不是建立在个人的情感上,而是表现出悲伤、欢喜等客观且形式化的情感。」

「没错,因为表现个人情感并非调和。诉求个人强烈情绪的音乐反而被当作病态音乐,受到轻蔑。」

说到这里,里见突然脸色一沉。

「总之以传统价值观来看,表现个人强烈情感的作品,都是邪门歪道、不入流的禁忌。」

「当然西洋的价值观不能代表全部。」

「是啊……即使如此……」

里见握紧拳头。

「依照西洋音乐技法作曲的泷廉太郎作品——本来应该还是要用西洋艺术的价值观来评断吧。而Chiho你刚刚也是以调和为基础的美丽演奏……但是我!我不希望他的这首(憾)只被当作区区一件艺术作品!」

里见嗓音渐渐变大,响遍整个房间。

「当然我并不认识他本人……但同样热爱音乐的我完全理解他的悲伤、痛苦、绝望!深切盼望日本音乐发展的他,在如此年轻的二十三岁,就被宣告来日不多,还有蕴含这些情绪在病床上写下(憾)的悲恸!所以我很想听一听……不只是弹奏原本的乐谱,而是能够将他突破艺术的常识,把自己的绝望完整呈现的部分也表现出来!」

里见仿佛是毫无保留地激动大喊,千穗震慑于他的气势,只能默默不语。

(但是……好像有点懂了。)

千穗当然无法理解刚刚里见与白火的对话内容,但是能够充分理解他希望(憾)不只是一件美丽的艺术作品的心情。

所以千穗决定自告奋勇。

「那我可以帮忙吗?」

「……咦?」

里见顿时愣了一下。

「但是你刚刚——」

「对,我刚刚弹了。而且我想即使我再怎么练习,也无法让你满意。现在的我并没有那种程度的绝望。」

说不定搬家前后那段最为绝望的时期,千穗可能办得到。但是现在的心情比起当时已经稳定很多了。

「所以我想暂时带着你的乐谱出去走走。虽然在这个乡下地方,可能无法这么快找到——」

「真、真的吗!」

里见的表情突然亮了起来。

「是、是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好!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提案!」

「那就这么办吧。」

「谢、谢谢你!Chiho!」

百感交集的里见正要伸出手,但是在伸到千穗面前之前,就被另一只手狠狠地拍了一下。

「好痛喔喔喔喔喔!」

「……千穗,你要帮忙当然很好,但是对这种人要千万小心。等等我会把辟邪护身符交给你。」

白火满面笑容地说着,千穗苦笑着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千穗与里见开始寻找(憾)的演奏者。千穗把《泷廉太郎遗作 交织在日本风主旋律的两首钢琴独奏曲》放在书包里带着上学,偶尔走到学校附近的商店街时也带在身上。

白火交给千穗的除魔狐火意外地有效。毕竟对方可是初次见面就如脱缰野马一般的里见,相处久了就愈来愈随便,甚至脸皮也愈来愈厚。

这时千穗会用从白火那里得到的狐火结晶对付里见。一试见效,里见立刻乖乖听话。

但是重要的演奏者却迟迟没有好消息。乡下地方人口少不说,要找到能实现里见愿望,拥有艺术的纤细与感性,又能演奏出(憾)的绝望的人物,实在是难上加难。

「……音乐室,今天果然还是没有。只有看到吹奏乐社的同学。」

走在放学后的安静走廊,千穗低声向乐谱中的里见说。而乐谱中也传来喃喃细语:

「嗯……正常状况的话,应该会看到独自在音乐室谈着钢琴的哀愁美少女或美少年啊……」

「那是电影才会出现的情节。」

「Chiho,果然还是找不到吗?」

「嗯……总之我们再努力一下吧。」

千穗说着说着,把乐谱收进袋中,准备结束今天的找人任务前往社团活动。就在此时。

「千穗!」

前方传来呼唤声,千穗一抬头看到的是市原铃音。她是千穗的同班同学,一起参加美术社,也是千穗现在最好的朋友。

「我一直在找你耶,原来你在这啊?」

「啊,对不起。社团时间到了吧。」

「对啊,一起走吧!」

「嗯,走吧。」

「对了千穗,要展示的画你画好了吗?」

「还没,小铃你呢?」

「我也还没。根本连题材也还没决定……」

展示指的是美术社为了配合下周的教学参观,准备举办简单的校内展。

每位社团成员都至少要展出一幅作品。

「千穗你应该已经开始准备了吧?」

「算是吧。但是完全没进度……还停留在素描阶段,而且水墨画比想象中来得困难,感觉还要花一段时间。」

其实千穗预计展示的是水墨画。本来想说都跟白火学了才选择这个类型,但遗憾的是无法画得很好。

「是啊,果然还是很辛苦。而且最近爸妈好烦,兴致勃勃地跟我说『参观时间快到了吧?我们会去看你的画喔!』被这样一说,来不及画完可不行啊。」

「啊……啊哈哈。」

「千穗的妈妈也会来吧?」

「咦——」

千穗听到这个问题顿时陷入沉默。

「没有说一些有的没的吗?比如说看起来异常期待之类的。」

「没,我们家也不是这样……」

千穗有些犹豫地回答。事实上,千穗甚至连教学参观这件事都还没告知父母。虽然不是不想说,但因为秋人住院的关系,父母都很忙碌,所以她一直错过开口的机会。

「这样啊,你那样绝对比较轻松啦。」

千穗不自然地笑着。两人聊天的期间也来到美术教室门前。这个话题可以就此打住让千穗松了一口气。

(还是得要讲……)

无论如何,教学参观的事总不能都不对父母说。今天回家就简单地带过吧。

秋人感到十分郁闷。本来以为历经这么多次的住院经验,已经很习惯每天待在病房的生活。尽管如此,长时间独自处在冷冰冰的病房还是让人非常痛苦。

秋人想将窗户稍微打开而从床上起身。但就在开窗的瞬间,潮湿的梅雨空气吹进来,不舒服的感觉让秋人忍不住皱起脸。

如果能晚点再住院就好了。进入夏天的话,青草如茵,百花争艳,眼里望出去的风景一定比现在好得多。

但现在却是恼人的梅雨季。从秋人住院至今,每天从病房看到的景色一成不变。不停歇的雨、沉重灰暗的天空、没有生气的草木、垂头丧气的花朵。让看的人也变得忧郁的这些景色,一点一滴地侵蚀着秋人的身心,在他心中种下阴暗的种子。

——咚咚。

就在秋人沉浸在毫无意义的妄想之时,房外突然传来敲门声,秋人惊讶地抬起头。

「秋人,是妈妈喔。」

「啊,请进。」

虽然觉得感到一阵安心的自己真单纯,但有人造访这个几乎独自一人度过的空间,果然还是令人开心,更别说是家人。

「今天状况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我觉得很好喔,今天发病也很快就缓和下来。」

秋人笑着回答母亲的询问。实际上却非如此。今天早上和上午,都有严重的发病,两次都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稳定住。

如果照实说,又会让母亲感到不安。这样一想,秋人就无法说出事实。

「这样啊,那就太好了。对了,今天妈妈去了学校喔。老师把上次的作业还给我,我拿给你喔,这里。」

秋人接过母亲拿出的纸张,确认上面的内容。

纸上打勾的部分很多,勾勾占了九成,几乎没有错误,老师也写着「做得很好」。

「秋人好厉害喔,这次也表现得很好呢。」

「……嗯,不过这是作业不是考试,分数其实不怎么重要。」

读书对秋人来说并非难事。即使不上课,自己念课本也几乎都能理解,住院期间很多的空闲时间都在念书。

「你看看,又说这种话。开心一点不是很好吗?」

「是喔,那下次考试拿到好分数我会试着开心一点。」

「嘻嘻,那我就期待啰……说到这里,老师还有交给我你下次要交的作业,我也要一起给你。」

回想起这件事的母亲再次翻找包包。

「咦,在哪里呢?」

但却似乎遍寻不着。母亲一面在大包包中四处翻找,一面歪头思考。

就在此时,突然有张纸从包包里掉了出来,落在秋人的病床上。秋人反射性地捡起,看着上面的文字。

「教学参观通知……?」

这是什么呢?学校另外发的吗?

正当这样想的时候,左上角的学校名称映入眼帘,那并非秋人的学校,而是姐姐千穗的高中名称。

「哎呀,混在一起了啊。」

「姐姐的高中要办教学参观吗?」

「嗯,好像是这星期五的样子。」

「这星期五……」

想到那天即将发生的事,秋人稍微低下头。

「这星期五是秋人上次的检查结果出炉的那天吧?这样的话……要去参加就有些困难啊……」

医院的探病时间是下午,但是通知上写着教学参观也是在下午进行。时间重叠的话,的确无法同时兼顾两边。

「千穗她这次难得自己告诉我们教学参观的事呢。」

「咦……自己说?」

听到这个意外的事实,秋人不禁睁大双眼。

「是啊。千穗的画会在美术社展示什么的,都是自己跟我们说的呢。我很开心,应该要去参加的……」

听到母亲的话,秋人心中涌上莫名的感受。

(这样啊……姐姐已经开始往前走了……)

姐姐对秋人来说,是经常被孤单束缚的存在。几乎不曾主动提出自己的意见,也很少说关于自己的事。更不可能把自己的愿望说出来,她也几乎不曾主动接近他人。

但是这样的姐姐居然主动将教学参观的事告诉母亲,可见她也慢慢在改变吧。

改变的征兆在秋人住院前就出现了。一直以来她很少主动向家人搭话,现在不但主动开启话题,偶尔也会看到她的笑容。

所以只要继续保持下去,她一定会变得比现在更开朗活泼﹑迎向更美好的人生吧。但是——

(我却……成为姐姐的阻碍了吗?)

虽然姐姐比以前对家人敞开心房,但并非完全敞开。如果又承受压力,说不定心门又会再次关闭。

(那么,我——)

秋人慢慢吸口气,静静地说出一句话。

「——没关系。」

「咦?」

「没关系……去参加姐姐的教学参观吧。」

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母亲露出困惑的神情。秋人又说一次。

「去参加姐姐的教学参观吧。我没关系的,检查结果我一个人也可以听。所以……妈妈你就去姐姐学校,去看看姐姐的画。」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只觉得现在不说,自责的念头会愈发加深。

「秋人……」

母亲愣了好一会儿,她的心情也很复杂,两边都是自己的儿女,却只能从中做出选择。

(可是如果这次不去,姐姐就会再次离我们远去……)

所以母亲这次必须要选择千穗,自己应该让步。

「但这次检查结果会决定你是不是要继续住院不是吗?这么重要的检查,妈妈应该要听个明白——」

「隔天也可以来啊。」

「是这样吗……」

「嗯,如果还是很担心,那天晚上可以打电话。好吗?」

秋人说完,母亲才终于点头。

「嗯……好吧。既然秋人你这么说,那我就去千穗的教学参观吧。」

「这样比较好,姐姐一定会很开心。」

秋人仿佛做最后确认般向母亲露出笑容。

「那妈妈差不多要回去啰。」

黄昏时分,待到探病时间结束的母亲起身说。

「嗯,姐姐的教学参观结束后,再告诉我感想喔。」

「我知道,秋人的检查结果也要告诉我喔,星期五妈妈会打电话。」

「当然,妈妈再见。」

「嗯嗯,明天见喔。」

母亲挥挥手,秋人笑着目送她消失在门后,接着——再次回到孤单的秋人在门前感到一阵虚脱,继续望着窗外的风景。

虽然是黄昏时分,外面却是一样的阴暗天空。那里没有让人心动的彩霞,也没有让人激动的美丽夕阳,只有无边无际的灰暗色调。

(啊啊……我刚刚到底说了什么……我居然说自己没关系,去参加姐姐的教学参观——)

不过这的确是秋人的真心话,他十分挂念姐姐,不希望好不容易打开心房的她再度关闭心灵。

不过,想到自己依旧觉得不安。这次的检查毫无疑问地会是不好的结果。每天发病这么严重,次数完全没有减少的迹象。

所以要独自接受结果令人感到害怕。又要被宣告只有自己被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的恐惧感,让人难以承受。

(如果妈妈去参加教学参观,姐姐应该……会获得更多自信感吧。)

知道父母是关心自己的自信感。好好被爱、被需要的自信感。只要千穗能获得她最不足的部分,也许就能更加抬头挺胸地活着。

(但是……为什么呢,明明觉得开心啊。)

明明为往前迈进的千穗感到开心,秋人却莫名怀抱着一股罪恶感。或许是面对确实用自己的双脚开始前进的姐姐,产生的羡慕与嫉妒感——这样一想的瞬间,秋人立刻停止这个念头。

(不行……!)

在想些什么啊,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可置信。

(我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自己一直都在麻烦姐姐,因为自己,她才把她自己束缚住,陷入痛苦的孤独中。所以秋人要忍耐这一切,必须如此。

(我给姐姐带来这么多的不幸,抱持这种想法的我真是太傲慢了!)

呼吸不知不觉地变得急促。秋人察觉到不对劲,赶紧调整呼吸却太迟,呼吸一旦变得紊乱就无法马上稳定下来。

「呼、呼……咳咳!」

身体差点掉到床下,秋人即时抓住病床的边缘。

「咳咳!咳咳、咳咳!呜、咳咳……!」

难道这是天谴吗?嫉妒因为自己而不幸的姐姐,才又开始发病的吗——渐渐褪色的思考中,秋人开始有了这样愚蠢的想法。

很快地,来到了教学参观这一天。

「……九世纪末,因为遣唐使的废止,唐朝文化影响渐渐减弱,被称为国风文化的文化在日本国内开始盛行。」

第五节课已经开始一段时间,教室内却还是不太平静。

今天是高中入学以来,第一次的教学参观日。撇开大家开不开心,学生们当然是情绪高涨。他们不时望向教室后方,彼此随性地聊着自己的父母来了没有。

「因此,除了原先贵族爱好的汉文之外,平假名文学就此诞生。」

担任班导师的国文老师一边继续上课,一边不时牵制着同学们的动静。但是同学们完全视而不见。

也许现在认真上课的只有自己吧。千穗认真地抄写黑板上的文字心想着。

千穗并不是故作镇静。只是心里明白期待也是没有用的,所以干脆不去在意。因为今天是秋人的检查报告出炉的日子,父亲要上班当然不能来,母亲一定是去秋人的医院了。

(……没关系,我不在意。)

千穗一面这样想一面望向窗外。

今天的雨势难得地大。不仅雨滴比平常大、雨声也比平时强。这不是静静落下的梅雨,而是初夏的暴雨。说起来,早上天气预报似乎也说因为梅雨锋面的影响,今天下豪雨的可能性很高。

千穗小声地叹口气,正想把视线转回讲台——就在这一瞬间,不可置信的光景出现在眼前,她不禁倒抽一口气。

(骗人……)

就在眼神扫过的教室一端,那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母亲静子。她用赞赏的眼神看着认真上课的千穗,脸上带着微笑看着这里。

千穗无法动弹地盯着母亲的身影。

(为、为什么……?现在不是应该去秋人那里的时间吗……?)

本来应该是要觉得开心的情况,但是因为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态,惊讶胜于开心。

自从秋人再度住院,母亲每天不懈怠地去探病。而且今天还是检查结果出炉的重要日子。这次的结果会影响今后的治疗方针和秋人是否能出院,平时的母亲毫无疑问地会去医院。

(难道是检查结果出炉的日子改期了吗……?)

千穗告诉自己一定是这样,用力压抑自己莫名的期待。她才总算把这堂课上完。

「……没关系,就算来也一定很快就走了。不可能还来看展。」

第五、六节课结束的放学后,千穗立刻前往展示作品的艺术楼走廊。接着与其他等候父母前来的美术社成员一起,将自己拙劣的水墨画贴在展示用的板子上。

但心情总是无法平静,好几次都差点被图钉刺到手。这些都是因为方才的母亲身影。

「反正现在就要去秋人的医院了,都这个时间——」

就在千穗自言自语的时候。

「千穗,自言自语很奇怪喔?」

「咦——呜啊啊啊啊啊!」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千穗跌坐在地,叫声也不是平常可爱的嗓音,而是发自内心的惊讶喊叫。

「什、什、什、什么——?」

「嘻嘻,冷静一下啊,千穗。」

她握起跌坐在地的千穗手腕,温柔地想扶她起来。那果然就是刚刚参加教学参观的母亲。

「为、为什么妈妈……?」

「你怎么问为什么啊?」

面对站起来马上丢出问题的千穗,母亲露出好笑的神情。看起来是因为千穗慌张的样子很有趣。

「千穗对不起,以前常常不能来参加教学参观,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很想来。今天能来真是太好了。我还看到千穗认真上课的样子呢。平常就是那么认真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这很正常吧……」

「嘻嘻,但是妈妈觉得很放心。」

「嗯……嗯。」

「千穗的作品是这一张吗?」

母亲突然转移视线,指着刚刚千穗贴的那幅画。千穗反射性地用双手遮挡,同时吐槽自己挡了又如何……不情愿地把手拿开。

「对……画得很糟吧。」

「怎么会呢?感觉到你非常努力,是一幅很好的画呢。」

还不如直接了当地说画得很烂,莫名的称赞反而让千穗感到浑身不对劲。

「但是,你会画水墨画了啊。这也是在社团学的吗?」

「不是,虽然有些学长会自己画,但社团并没有教这个。」

「这样啊?自学就画得这么好?」

「那个……这不是在社团,而是我在图书馆学的。」

「图书馆?」

「其实常来图书馆的人当中……有一位非常会画画的人。那个人的专长是水墨画,所以我才请他教我。」

千穗把事情说明得十分合情合理,而且家人本来就知道千穗常常去图书馆的事。当然没有告诉他们那不是一间普通的图书馆。

「喔……是这样啊。那得要好好谢谢那位喔。」

「嗯,当然啰,我一直很感谢他。」

「嘻嘻,这样啊。」

也许是因为千穗有了一位值得信赖的人而感到开心,母亲脸上浮现安心的微笑。千穗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不自在,赶紧转换话题。

「比起这个,我也有想问妈妈的事。」

「什么?」

「妈妈为什么会来呢?今天不是秋人的检查结果出炉的日子吗?」

当千穗把从刚才一直很在意的疑问说出口,母亲露出有些复杂的笑容。

「是啊,但其实是秋人跟我说的。」

「咦……秋人?怎么回事……?」

「其实……上次我去探病的时候,提到千穗教学参观的事。结果秋人自己跟我说,他没关系的,要我来参加姐姐的教学参观、来看姐姐的画。」

刹那间,千穗一动也不动。

「那孩子好像很有罪恶感吧。」

对于无法理解状况的千穗,母亲继续说。

「他很清楚千穗因为自己而受伤、也给千穗带来很多困扰。所以再也不希望成为你的负担。」

这应该是一位母亲多年来观察儿子的心得吧。

「骗人……」

第一次听说的事实让千穗怀疑是自己听错。

(秋人对我抱着罪恶感……)

所谓晴天霹雳就是用在这种状况下吧。意料之外,无法欣然接受的事实。

(这种事……我竟然一无所知……)

原本千穗以为秋人对自己毫不在意。因为千穗未曾从秋人口中听过他关心或担心自己的话语。

不——在这之前,千穗与秋人几乎没有任何交谈。即使曾经透过父母亲间接说过话,但几乎没有两人单独对话的经验。

正因为这样的关系,与其说是罪恶感,不如说千穗长时间认为弟弟对自己没有兴趣,对这样阴沉的姐姐没有丝毫想法。

(不、不是吗……?)

当千穗想到这一步,忽然察觉到一件可怕的事实。

(这么说来,那孩子……甚至没有对我生过气……?)

千穗一直认为是秋人害自己受到不公平的对待,虽然个性内向的千穗没有大声表达过意见,但是对待家人的冷淡态度,已把怒气和烦躁表露无遗。

但仔细想想,秋人呢?

千穗认真地回想,她从来没有看过秋人生气或大吼大叫的样子,甚至是不开心的样子,哭哭啼啼的样子也没有看过。即使是再次住院之前也保持一贯的冷静。

(我之前认为只是因为那孩子很乖……)

如果,事实并非如此呢?

(如果不是这样——)

就在千穗陷入思考之时。

突然有两个身影向千穗他们靠近搭话。

「这里这里,这位就是千穗!千穗,这是我妈妈!」

「我说铃音,你不要一直拉我。」

走近的是铃音与她的母亲。铃音的母亲和铃音一样有着猫般的闪亮双眼,五官分明。

「啊,这不是绫城太太吗!恳亲会是不是快要开始啦?」

看来铃音的母亲与自己的母亲早已认识,铃音母亲的口气感觉很亲近。但是听到这句话的母亲却有些讶异。

「恳亲会?」

「对啊!参观完社团之后不是在各自班上举办吗?」

「……咦?」

母亲皱着眉看着千穗。千穗瞬间愣住,又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变。好像有事情没跟母亲提——

「我、我好像没有把恳亲会的单子给你……」

「千、千穗……!」

母亲失望地垂下肩。但是千穗万万没想到母亲真的会来参加教学参观,因为不确定会不会来,所以就认为不需要告诉她恳亲会的事。

「那个……那是一定要参加的吗?」

母亲问铃音的母亲。

「我也不是很清楚……单子上是说请尽量参加……」

「……果然是这样啊。」

如果没有参加教学参观也就罢了,参加教学参观却没有出席恳亲会,旁人看来可能观感不太好。而且这里又是个乡下小镇,还是尽量与大家保持良好关系比较好。

「绫城太太接下来有事吗?我可以帮你跟老师说一声——」

「没有,今天不去也没关系的。只是想去我小儿子的医院一趟……」

母亲果然没有完全放弃去找秋人。

不过医院几乎每天都去,也不是非去不可的要事。母亲心里也明白吧,她不发一语思考着。

(怎么办……)

千穗也在旁边想着,都是因为自己没有告知母亲恳亲会的事才造成这种状况,这份责任感促使她采取行动。

现在是四点二十分,现在开始收拾展示品,把展示板物归原处后,今天的社团活动就告一段落,四点四十分左右就能从学校离开。

换句话说——距离探病时间的晚上七点还有很充裕的时间。

「……妈妈,我去看秋人吧。」

千穗喃喃地冒出这句话,母亲无言地睁大双眼。

「要带去的东西也都交给我吧。」

母亲手上除了普通的手提袋,还有一个大型托特包。恐怕是要带去医院的物品。

「但是,千穗……」

母亲想都没想过千穗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千穗也一样,没料到自己会说出这种话。

(也许是因为……刚刚秋人说的话。)

方才秋人对千穗怀抱着罪恶感的事。千穗听到的当下,心想着也许自己一直以来什么都看不见,同时也认为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

「没关系的。我也……有话想跟秋人说。」

千穗走近踌躇的母亲,硬是把托特包取走。

「所以妈妈就去参加恳亲会吧。」

「……我知道了。」

母亲终于点点头,接着千穗很快地把展示会收拾好,走出学校等着公车。外头的雨势又更大了。

「Chiho,你现在到底要去哪啊……?」

坐在公车上看着外头的雨景,突然从包包中传来话声。千穗这才想起她完全把里见忘得一干二净。今天千穗也把他的乐谱放在包包里。

千穗把包包的拉链稍微拉开一些,对着讶异的里见说。

「我还没跟你说,其实今天要去我弟弟的医院。」

「什么?弟弟?你有弟弟吗?待在医院是身体不好吗?」

「嗯嗯,没错。呼吸器官有些问题,从小就常常住院。也不太能够出门,总是待在家里或医院。一整年上学的时间可能也没有超过半年吧。」

「这样啊……真可怜。」

千穗皱起眉头,里见口中的可怜让她感到不太对劲。

从以前到现在,千穗一次也不觉得秋人可怜或值得同情。秋人身边总有父母的陪伴,其他亲戚总是担心他的健康状况。历任班导师对无法按时上学却成绩优秀的他,也是赞誉有加。他总是得到周遭人们的诸多关心。

所以不可能会觉得弟弟可怜,几乎没有人挂念的自己反而才是真的值得怜悯。

但是现在重新想想,真的是如此吗?

对一般大众而言,体弱多病的秋人才称作可怜。不管本人是否乐意接受,多数人对他都抱持这样的想法。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的确是事实。不但外出的时间极少,也没有办法和同年的朋友一同玩耍,很难说他是幸福的孩子。

(我……以为秋人从不抱怨是因为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千穗想起方才思考到一半的事。听到是秋人要母亲来参加教学参观,而且他一直对自己怀抱罪恶感,千穗就开始想着。

秋人不曾对自己的遭遇吐露怨言,也不曾责怪身边的人。总是默默承受,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对父母亲则是乖巧听话,对千穗则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所以千穗未曾怀疑,其实他或许也有诸多不满的情绪。

(妈妈说秋人对我有罪恶感。)

所以秋人才让母亲来参加千穗的学校活动。如果只是刚好这么一次,如果只是秋人临时起意,那千穗也不会在意。

但是——如果并非如此。

难道他多年以来都在看千穗和父母的脸色吗?

(那孩子……一直吞忍自己真正的想法……?)

当千穗想到这里,背后感到一阵颤抖。

「得加紧脚步……」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不好的预感。从以前到现在对弟弟的事情毫不关心,现在却蓦地意识到这件事的可怖。

两手紧紧握住的千穗,在公车终于抵达医院门口时,抱着母亲转交的大包包匆忙地往秋人的病房跑去。

不过当电梯抵达四楼,敲门走进病房时,却不见秋人的踪影。空空如也的床上,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对了……今天是知道检查结果的日子。」

回想起来的千穗喃喃自语。现在可能正在听检查的结果吧。

千穗先把包包放下,将母亲的托特包和自己的书包随意放在床边的椅子上,拿出手帕擦拭额头。

「哎呀,弟弟不在吗?」

「嗯,但应该很快会回来……我先去泡个茶好了……」

心情十分沉重。每一个脚步都伴随着心跳声,心脏仿佛要破裂一般。即使如此,秋人还是向走廊前方走着。接着终于来到指定的房间,他把手放在胸口,轻轻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不好意思。」

打开门,医疗机器和药剂混合的气味扑鼻而来,医生已经坐在那里,夹杂白发约六十岁的医生一看到秋人,用惊讶的语气问道:

「请坐,今天妈妈没有来吗?」

「今天妈妈有点事,所以只有我。」

「这样啊。」

医生看起来没有特别在意,他取出资料开始说明检查结果。

「首先是检查结果……病情似乎没有好转。」

医生开口的瞬间,秋人紧紧握住拳头。

「X光检查一如往常没有异常,应该没有影响到肺部。但是呼吸机能不见改善。气管的发炎也还没有转好。」

「……是。」

「医院的过敏原相对较少,恐怕是心理上的问题。秋人,你最近好像睡得不好吧?」

「……是。」

「这样啊……总之接下来还是要继续住院一段时间。」

突然,心脏变得沉重。喉咙同时变得十分紧绷。秋人一时喘不过气来,下一个瞬间开始严重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

「秋人!」

医生冲到秋人身边,旁边待命的护士也开始做紧急处理的准备。

但是秋人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只有医生刚刚说的「还是要继续住院一段时间」不断盘旋在脑海。

接下来花费了不少时间,秋人的情况才稳定下来,就像是为医生刚刚所说的不见好转做了最好的证明。

(我……结果还是一直在同样的房间望着天空。)

终于回到病房的秋人感到前途茫茫。

当听到家人为了让他休养身体,决定举家搬迁到乡下时,他感到非常惊讶。从小住在都市的他对乡下毫无所知,而且这样体弱多病的自己怎么可能和朝气蓬勃的乡下小孩亲近。

但是来了之后才发现生活很有趣。空气不但好,大自然的风景也很新鲜。学校同学也都非常友善,只要秋人分享都市的事情,大家都会兴致高昂地註意听。

所以——秋人开始期待与他们一同渡过愉快的中学生活。

(到头来,不是一样吗……继续下去的话!)

难得搬来这里,病情却依旧无法好转。而且秋人心里明白搬家给家人带来困扰,也无法吐露自己的心声。

(但是我连对现状的不满都说不出口……!)

这时姐姐的脸孔又出现在脑海。绝不能遗忘因为自己感到辛苦的姐姐。而且绝不能被姐姐知道,自己正诅咒着这样的现况,其实自己陷入想一死了之的绝望之中。

如果被姐姐发现,她一定会咒骂自己所承担的一切吧。

(为什么……我明明如此痛苦……!)

内心的思绪差一点变成言语。

秋人努力想压抑而用双手捂住嘴巴——瞬间秋人忽然註意到床边的书包、书包里面可以看到的一本书。

(书……?那是……)

秋人莫名地被那本书吸引,忍不住想伸手去拿——最后他从包包里抽出那本书翻了翻。

「……憾……?」

看到这一个字的刹那,内心冉冉升起一团黑色火焰。

从陶壶中袅袅升起的热气让鼻子有些搔痒感。千穗一面对自己今天泡的红茶感到很满意,一面端着放上茶壶的托盘。秋人应该差不多回到病房了吧。千穗想着想着,推开病房的门。

但是秋人却不在那里。眼前是与刚才相同的单调白色空间。只有千穗带来的两个包包还在床边椅子上——

「咦……?」

不过当千穗的视线望向包包,却发现一件事。

「乐谱……不见了?」

千穗喃喃自语着开始翻找,为什么没看到放在包包里的里见乐谱呢?

「我确定有放在包包里吧……」

自己确实是随身带着乐谱,刚才也在公车上说过话,到这间病房之后也说过话啊。现在不见了的话代表——

「难道,秋人……曾经回来过?」

回来的秋人把乐谱带走才能解释现在的状况。但是如果是这样又会产生另一个疑问,为什么秋人要这样做呢?

「乐谱以外的东西都还好端端地在这里……」

课本、笔记本、笔袋和便当盒等等其他物品一样也不少,只有里见的乐谱消失踪影。虽然也不排除是其他人偷溜进来把乐谱偷走,但即使如此,实在很难想象谁会专程来偷这么古老的一本乐谱。

「嗯……那可不是普通的乐谱啊……」

撇开到底是谁把乐谱带走,书妖依附的书总是与众不同的。不知会在何时何地与某人产生共鸣,千穗尽可能不想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

「我先去找秋人吧,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那孩子拿走的……不管怎么说,里见现在一定也很苦恼——」

但就在千穗说着秋人与里见的名字之时。

「咦——等一下……?」

感觉就像是两条不相干的平行线突然被串了起来。

秋人对千穗怀抱的罪恶感。他一直以来可能都在压抑自己的推测。他在一般人眼里是可怜少年的事实。他所承受的不满与不安。病房中消失的《泷廉太郎遗作 交织在日本风主旋律的两首钢琴独奏曲》。还有——乐谱所收录的乐曲(憾)中所蕴含,泷的激昂思绪。仿佛怨恨全世界的激烈情感。

就像是一切都会走到这一步的必然,以及命运般的相遇。

(该不会——)

思考的同时,不知为何心跳的律动愈来愈快。

坐立难安的千穗从病房向外跑去。

看着医院海报上写着「请勿在走廊奔跑」的字眼,千穗奔驰在医院通道上。偶尔会遇见用惊讶眼光盯着自己看的病患和护士,但现在都无暇在意。

只是有种强烈的直觉。现在必须立刻赶到秋人身边。

(那孩子一定是发现而且……看了乐谱。)

千穗跟着自己的直觉登上医院的长长楼梯。

(那首曲子——(憾)……)

对啊,第一次从里见那里听到(憾)这首曲子的背景时,为什么完全没有查觉到呢?那首曲子蕴含对病魔的憎恨、对自身前途的担忧,正是秋人会有的情绪啊。

(那孩子绝对知道了……那首曲子中蕴藏的情感。)

当千穗终于来到最高楼层八楼的瞬间。

突然从某处传来激昂的旋律,千穗霎时挺直身躯。

(这是……)

好一段时间,千穗静静地杵在楼梯间。

过不久才慢慢回过神,一步步往上走去。

走到最上方,最高楼层的空间映入眼帘。

灰蒙蒙的天空中落下一道光芒,将窗外染成雪白。

而在那道白光中,浮现出一名少年的剪影。少年坐在大窗旁的钢琴前,专註地敲打着眼前的键盘。

对——不是弹奏,而是敲打。

仿佛在表达自己的愤怒、诅咒自己的不幸、打从心底遗憾自己被截断的前途。激烈、高昂、鲜明而绝望。

表现出(憾)这首与他的心境恰巧一致的曲子。

「啊……秋人……」

初次听到的演奏让千穗全身颤抖。

很难想象这与千穗弹奏的是同一首曲子。

那是里见曾说过他心中理想的演奏。

从内心迸发的激烈情感,用全身去碰撞。那里没有所谓的情调、调和。从艺术的观点来评断是不合格的、利己、肤浅又不入流的演奏。

但只有这样才能看出他真正的心声。

不是若无其事的笑容,而是他最原始的本性。恐怕是来自对千穗的罪恶感,长久以来被孤独所束缚的心里话。一切的一切都在曲子中。

(我果然完全不了解……!这孩子真正的心情!)

粗暴的演奏中呈现的是无可奈何的愤怒与痛苦。

对体弱多病的自己感到愤怒、对折磨自己的病魔感到愤怒、因为生病不能像其他小孩一样活着的愤怒、给家人带来困扰的痛苦、因为给家人添麻烦有苦也说不出的痛苦。还有——在意姐姐的心情而让自己动弹不得的痛苦。

这些情绪在这个瞬间,千穗都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

于此同时,眼眶里流出某种温热的东西。

为什么到今天都丝毫没有察觉、没有发现呢?

秋人一定为了千穗感到非常痛苦。

就如同千穗因为秋人感到辛苦,他同样因为在意千穗的感受而陷入痛苦中。如此强烈。

(这孩子果然还是……没有完全接受自己的命运!)

秋人恐怕是太过纤细、太过聪明,所以深切理解周遭人所背负的痛苦。为了不加深他人的痛苦,他选择自己默默忍受。

(只是不想麻烦我们,不想被我们发现罢了!)

所以如果没有人发现这个事实帮他一把,他将永远是一个不幸的少年。

(但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了解他……!)

身为姐姐的自己,比他年长三岁,千穗却一直不成熟地埋怨、嫉妒弟弟。真正应该埋怨的根本不是秋人,应该是缠着他的病魔,千穗却搞错对象埋怨至今。

曲子的主要部分和中间部分结束,演奏再度回到主要部分。

更添悲痛色彩的旋律,高昂地进入结尾。

紧张感愈来愈强烈,经过仿佛要让一切爆炸,冲击性十足的纯八度音律,终于是将力量完全解放般的连续和音,乐曲迎来尾声。

接着,在最后和音余韵绕梁时,秋人的手指离开键盘——他重重从椅子摔落,差点撞到地板。

「秋人……!」

千穗反射性地靠近那弱小的身躯,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秋人。秋人倒卧在千穗的手臂上。

像是暴风雨过后,所有声音恢复宁静。

秋人好比是将心中所有的遗憾一次解放,脸上浮出静静的微笑——就这样失去意识。

但是秋人的表情虽然平静,脸色却一片苍白,看起来甚至没有了呼吸。非常担心的千穗摇晃着不发一语的秋人身驱。

「秋人……!秋人!」

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人影。回头一看,里见也和千穗一样低头看着秋人并喃喃说着:

「糟了……精神消耗过于激烈,恐怕是放出过多情感。」

「什么……」

听见里见所说,千穗脸上失去血色。

「Chiho,继续呼唤他。要把他放出去的意识呼唤回来。这样他一定会回来的。快点开始吧!」

「……我知道了!」

虽然不是很清楚详细状况,但千穗反射性地点头后,立刻接着再回头面对秋人,抱起他瘫软的身躯。

「秋人、秋人!」

千穗摇晃着手中秋人弱小的身体,持续地呼唤着他。

「秋人!我说秋人、秋人……!」

秋人依然表情平静地紧闭双眼。看着这样的他,千穗忍不住想向他道歉。

「秋人,对不起……!这么久了我一直什么都不知道……!」

千穗用颤抖的手摸摸秋人的头。

「我明明是你的姐姐……连担心你都没有……!对不起,总是只顾自己……!早知道我应该要好好地看着你才是……!」

后悔之情溢于言表,化成泪水一涌而出。

「我应该要关心你平常都在想些什么……!我应该要问问你内心的想……!」

如果可以被原谅的话,绝不会让这些仅止于后悔。从现在开始一定要好好关心秋人,成为他的支柱。

「拜托你秋人,回来吧……!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对你不闻不问……我希望今后可以从你的口中听到你的想法……拜托快回来吧!」

咳,秋人口中出现微弱的气息。

千穗急忙看着秋人,观察他的状况。结果到刚才为止都像停止呼吸的秋人,胸口开始有些微起伏,也开始有微弱的呼吸。

「秋人……?」

千穗摸着秋人的脸颊再次呼唤。这时有人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原来是里见看着秋人,露出紧张的神色。

「Chiho,就是这样!现在开始我也帮点忙吧!」

「咦……!」

说着说着,里见也跪在秋人身边,把搞不清楚状况的千穗晾在一旁,他轻轻握着秋人的下巴说道:

「与感谢之意一同送出我的灵力!如果他是与我共鸣之人,一定可以接收得到!」

接着里见把脸对着秋人脸部正上方,吹了口气。结果里见的气息带着金色光芒进入秋人口中,光芒通过喉咙后消失了。

于此同时,秋人开始发出咳嗽声。咳了几下后,他的呼吸渐趋平稳。本来苍白的脸色也缓缓地恢复红润。

「秋人?」

「啊啊……!看起来已经没事了呢!」

「真的吗……?」

「是啊,因为消耗太多精神,要完全苏醒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是意识已经恢复了。」

「太好了……!」

「因为你努力呼唤的缘故,再加上我的灵力有效发挥啦。」

「灵力?刚才那道金色光芒吗?」

「是的。我把灵力吹进他的体内。所以给他带来活力。他现在虽然还在生病,但灵力对病情应该也有效。可以提高自然治愈能力。」

「这样啊……谢谢你,里见。」

「不不,该道谢的应该是我。总之现在让他好好休息。」

「嗯嗯,是啊——」

这时千穗突然发现里见的黑色双眸湿湿的。

「里见……你在哭吗?」

里见点点头起身,用修长的手指轻抚键盘。

「……哈哈,好像是呢。心情感到……很感激。一想到这就是我所追求的演奏,就怎么样也无法压抑。」

「那么,你的心愿实现了吗?」

「嗯嗯,托他的福。他的演奏让人无话可说啊。激烈、孤独、可怕的绝望——一场仿佛震撼灵魂的演奏。」

「这么说来,是你和他产生共鸣……?」

「……是的。他的遗憾到达极限的瞬间,在他孤独的内心与纤细的感性之外,我补足了他的技术。所以他才能演奏出那首曲子。即使他本来没有那样的技术。」

「这样啊……」

「等他醒来,我得好好向他道谢。谢谢他完成我的心愿……谢谢他让我听到一场完美的演奏。」

「嗯嗯……等他醒过来。」

千穗的脸色又变得凝重,里见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

「别担心,虽然刚才Akito(註:註:Akito 绫城秋人的英文发音。)的样子让你很不安,但那是没有必要的。反而应该要觉得高兴。」

所谓刚刚的样子指的应该是刚才秋人激烈敲打钢琴的姿态吧。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Akito总算释放出自己的情感。一直以来努力压抑不表现的灰暗情绪,一次全部都吐露出来了。」

「嗯嗯……也就是说他其实对自己的情况一直感到很遗憾对吗?」

「当然是这样没错。但是Chiho,重要的是Akito终于诚实面对自己的情绪。你看他现在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吗?」

千穗低头看着躺在膝盖上的秋人。从刚才到现在,他脸上保持着平静的神情。完全找不到方才弹奏钢琴时的疯狂样子。

「……没有。」

「所以啰。」

「但是,真的没事了吗……」

「Chiho你真是爱担心,那不如直接问本人吧。」

里见说着就把手伸向秋人,一把把他抱了起来。

「咦……那个,你到底要做什么……?」

「回病房啊。等他醒来就好了。病房在哪个方向呢?」

「等……等等我!」

千穗急忙追上抱着秋人独自往前迈进的里见。

秋人持续睡了一段时间。

刚才伴随雷鸣的豪雨不知不觉地停了,窗外已是晴朗的大片彩霞。花花草草上四处可见大雨留下的水珠,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这是否能说是暴风雨过后的宁静。强烈的雷雨狂风后什么也没留,冲走一切无关紧要的事物,只有留下清澈。或许也可以说是雨过天晴吧。

病房里的千穗看着这样的景色与秋人,专註地等待秋人苏醒过来。秋人看起来和刚才一样平静。仍然紧闭的双眼、虚弱的苍白肌肤、莫名成熟的表情。和姐姐很像、有些孤独的氛围,以及反映纤细内心的奇妙微笑。

千穗自己虽然从未察觉,但姐弟俩十分相像。细腻的感性加上容易被黑暗吸引的个性,还有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而躲在自己的保护壳中的性格。

不过两人绝对不固执,只要有人愿意伸出援手,他们都很乐意接受。两人只不过是错失机会罢了。

「……嗯。」

身旁的病床上终于传来微弱的声音。

千穗将视线从窗外的景色移回房间,看着平躺着的弟弟。

看起来很聪慧的黑眼珠,用疑惑的眼神呆呆地盯着自己。

「……咦?」

秋人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眼睛不断地眨呀眨。接着缓缓地环顾四周,又眨了好几次眼睛,才把视线转回千穗。

「我……到底为什么——」

喃喃自语的秋人把手压在额头上,记忆似乎非常混乱。这是与书妖产生共鸣后经常出现的症状。千穗也曾多次陷入这样的状态。

「……秋人,你知道我是谁吗?」

千穗慢慢说完,专註地直视秋人的双眼。秋人点点头。

「嗯……是姐姐。但是……为什么姐姐会在这里?而且,为什么我会睡在病房里呢……感觉我刚刚好像在别的地方。」

接着秋人仿佛回想起什么般地继续说。

「记得没错的话……对,我在更高的地方。然后……更暗的地方。打雷又下着大雨。后来我——」

秋人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仿佛是无法再想起更多。千穗在他面前拿出一本乐谱。看到乐谱的瞬间,秋人突然吸了一口气。

「啊,这个!」

「你……有看过吗?」

「嗯,有。记得我看到这本乐谱以后——像是某种东西从体内涌上来……然后我走向最高楼休息室的钢琴……」

「然后呢?」

「然后——对了,我记得我有弹钢琴!怎么会呢,我明明不太会弹琴的,但是手指却流畅地演奏着!就像是我已经弹了好久!接下来……接下来我心中的情感也同时爆发出来……一直以来怀抱的莫名烦躁情绪,全部……!」

秋人的嗓音也随之变大,声音也变得明朗。千穗一面感到感慨一面倾听。

「原来是这样啊……心情之所以能这么舒畅,是因为纾发了内心积累的情绪啊——」

「……秋人,对不起。」

「咦……?」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秋人感到混乱,但是千穗一直低着头。

「我……其实你演奏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了我才懂……你长久以来的复杂心情。」

「我的心情……?」

「对,被病魔纠缠而痛苦、身体虚弱不能上学、不能交到朋友、因为自己给家人添麻烦、因为添麻烦所以更说不出心里的苦闷,还有——对我感到非常抱歉的心情。」

千穗说了一长串话之后,秋人愣愣地张着嘴巴。

「这样啊……那真的不是在作梦……」

「嗯,所以秋人……真的对不起。」

就如千穗也有自己的烦恼一般,秋人也有秋人自己的烦恼。但是千穗却从来不了解,也未曾试着去了解。

但是秋人一直以来顾虑着千穗与家人,知道他独自勉强撑着,千穗感到羞愧不已。

「我都没有发现你默默忍受这么多事情。明明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很快就会知道你很辛苦的,只顾着自己难过却没有顾虑你的感受。真的……很对不起。」

「……姐姐你不要这样啊。」

感到不知所措的秋人说着。

「要道歉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常常让姐姐一个人,爸妈总是挂念我,让姐姐你只能孤单一人。所以……我才要说真的对不起。」

恐怕秋人长久以来都是这么想吧。但却一直说不出口。

换句话说,千穗与秋人都纠结于负面情绪,彼此都无法拉近两人的距离。千穗埋怨自身的孤独,拉开与家人的距离。秋人太顾虑姐姐,绝不吐露自己的真心。

正因如此,家人之间的隔阂永远无法消失。即使父母再怎么关心孩子,孩子们之间没有对话就毫无意义。这样一来,即使家人之间的距离稍稍缩短,恢复原状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不是的,秋人你因为觉得对不起我才不说任何怨言,但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没有任何想法。我误会你对我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实际上你却是这么顾虑着我……」

千穗再次强调自己的歉意,但秋人还是出言反驳。

「这件事该道歉的还是我啊。我内心的想法其实不应该让姐姐发现的。因为姐姐的确因为我而感到痛苦。但我却……我还是个孩子,没有好好隐瞒到底。」

「但是,即使你什么都没有说,我也应该要懂的。因为我是你的姐姐啊。」

「那是互相的啊。我从来没有跟姐姐说过真心话,我没有说你怎么知道呢?」

「互相的——」

「对,没错。互相的。姐姐,就当是这样吧。我跟姐姐一样,我们都有些笨拙……对待彼此的方式出了点小差错。」

秋人的身子瞬间往前倾。

「所以……我们别再跟对方说对不起了吧?我对姐姐一点也不觉得生气。所以姐姐也别在意了,拜托。」

两人四目相交时,秋人温柔地微笑着。第一次看到弟弟这副表情的千穗也不知不觉地报以笑容。

「……谢谢你秋人,那我们就互相啰。」

「嗯嗯,太好了……」

秋人松了一口气,本来向前倾的身体倚靠在床边栏杆上。

「姐姐,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更亲近吗?」

「嗯?」

「其实我一直很想和姐姐说很多话、和姐姐一起出去玩。直到现在都是……虽然没有真正地开口说过,但是难得我们解开心结,所以如果以后也可以一起那该有多好。」

这番话让千穗心中一阵灼热。因为知道了秋人的真心,想和他拉近距离的反而是千穗。

「嗯嗯,当然啊。我们要把以前错过的都补回来。」

「太好了,那——」

秋人伸出手,千穗紧紧地回握。

「——今后请多多指教,姐姐。」

「我才要说多多指教呢,秋人。」

两人微笑看着彼此,仿佛是第一次呼唤对方的名字。

「还有一件事,姐姐,我还是想把它弄清楚。那个……那个到底是什么?」

「那个?」

「那时候的钢琴啊。我还是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既然姐姐也在现场,表示那不是梦境吧?但就如姐姐所知道的,我因为身体状况不好,小时候就放弃学钢琴了,所以根本不太会弹。那我那时候怎么会弹得这么流畅?」

秋人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十根手指。

「不只如此,刚刚醒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身体感觉异常轻盈,怎么说呢……喉咙感觉也好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时把所有不好的情绪都释放出来,现在心里也是万分舒畅,神清气爽呢。姐姐……这到底是为什么?」

千穗深吸一口气。

「那……并不是我造成的。」

将实情全盘托出虽然有些紧张,但千穗下定决心不再对秋人说谎。

「你会被那本乐谱吸引、能够弹奏钢琴、成功释放自己的情绪,这些全都不是我的作为。而是……那本乐谱与依附在上面的书妖所一手造成的。」

「书妖……?」

陌生的词语让秋人摸不着头绪。

接着,千穗依序述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自己最近常去的奇妙图书馆、图书馆里收藏许多妖怪依附的奇妙书籍、还有那些妖怪偶尔会与人类产生共鸣的事。

秋人听得津津有味,当事情始末终于说完,他用闪闪发光的双眼对千穗说。

「姐姐。那等我出院带我去嘛。去那间——玉响图书馆!」

那一天从早上开始就觉得不太寻常。

「姐姐,你还好吗?」

公车行驶在山路上,坐在千穗旁的秋人这样问。千穗有些苦恼地皱皱眉,轻轻点头。

秋人在那之后很快地就被通知可以出院。托里见的福,病情逐渐转好,最近即使发病也很快就能稳定下来。因此医生也不得不推翻之前的检查结果,做出允许出院的决定。

但精神也突然变得太好了吧,千穗心想。

虽说千穗曾经对弟弟有些误会,不过弟弟在她心中一直是个沉默寡言又乖顺的孩子。而现在成为如此爱笑开朗的少年,当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千穗却感到一股强烈的异样感。

「啊,姐姐,那边有绣球花!」

「姐姐你看,是老鹰,老鹰在飞耶!」

「好厉害喔姐姐!我第一次到这么高的地方!」

每件事都要抓着千穗的袖子报告的弟弟,千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点头微笑附和着他。这样秋人看起来非常开心,所以也许就先顺其自然吧。

「哇,好厉害!这里就是玉响图书馆吗?」

不久后公车终于到站,步行十分钟左右就抵达他们的目的地。

千穗心中的异样感觉不断扩大。她从来没有带谁来过这里。当然也未曾将书妖们介绍给哪个人类。

秋人到底能不能适应这个妖怪的巢穴呢?而且以白火为首的书妖们——尤其是白火对初次见面的人类特别不友善——他会好好接受秋人吗?

「姐姐,快走啊!」

「嗯……好好……!」

正当千穗千头万绪之时,就这样被秋人拉着往图书馆的方向走,总算到了玉响图书馆的大门前。

「欢迎你啊,千穗。」

此时,一如往常迎接千穗的嗓音传来。原来是白火站在彩绘玻璃的门后,脸上挂着微笑。

「今天天气非常好呢,我们一起在中庭喝茶——」

白火正要走近千穗的瞬间——身体突然僵住。

「——这个小孩是谁?」

他往后退了好几步,神情惊魂未定。

白火意料之外的反应让千穗也开始慌张。

「嗯……这孩子是——」

「姐姐,这个人是?」

千穗还在思考要怎么回答,秋人天真地发问。

「你叫她姐……姐姐?」

白火听到秋人说的话马上看着千穗寻求解答。

白火与秋人的视线同时对着千穗。

「那个,这孩子是我弟弟秋人,这位是白火——」

不过,就在千穗知道秋人也看得到书妖而感到安心,准备介绍双方认识的这个时候。

某个人影突然出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插入三人之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咦……哇!」

秋人发出哀号般的声音。

「那里的美少年!你不是那时候的美少年吗!」

千穗惊讶地往声音出处看去,只见里见满面笑容地将秋人一把抱起。

「你过得好吗Akito!好想你啊……!我一直好想见你啊!」

「等……等等里见!那孩子身体状况还不太好,不要这么粗鲁——」

虽然对里见意味不明的行为感到无言以对,千穗还是先顾虑到秋人的身体。但秋人却笑笑地没有抗拒。

「啊啊,还有Chiho也是!来,你也快过来这里!」

「咦,等一下你要做什么——」

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里见的视线不只看向秋人,也转向千穗。他抱着秋人伸出手来用力地将千穗一把抓住。

「咿啊啊!」

「哎呀,我好开心!好开心啊Chiho!这都是托你和美少年的福!」

「快放开我!」

外表怎么看都像个文弱书生的里见,不知道哪来这么大力气——不过这应该不是真实的力量,也许是看不见的妖力——他将秋人扛在肩上,胸前抱着千穗,同时紧紧地抱住两姐弟。

「我今天真的好幸福!帮我实现愿望的美少女与美少年!我最爱拥有纤细感性的你们了!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热爱!」

当里见大声说出爱的告白之时,感受到周围有股莫名杀气,下个瞬间旁边传来某种物品燃烧的声响。

「里见你———————————!」

「嗯?」

脸上带着愚蠢笑容的里见,转头望向突如其来传来叫声的方向一看,他的脸已经被雪白火焰包围。

「好烫—————————————!」

强烈的灼热感让里见不禁表情一变,跌坐在地。千穗和秋人差点也跌倒,幸好白火及时接住。

「你这个大变态!不只千穗,连弟弟秋人也不放过!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节操啊!难道你男女不分?」

「狐、狐狸啊你什么都不懂……!」

里见捂着脸,身体依旧摇摇晃晃,口气却是十分坚决。

「我、我是……我是……!很喜欢美丽的事物!而且……其中,特别喜欢美少年和美少女!」

白火静静地撇开视线,本来以为他要使出更强大的火焰,没想到下一秒就对着里见全身释放出来。

「恶灵退散!」

「哇啊啊啊啊啊啊————————!」

接下来的好一段时间,里见与白火就这样不断打打闹闹,千穗一直抚着额头,秋人则是笑呵呵地看得很开心。

「来,请喝茶。」

边叹气边说的千穗将刚泡好的红茶,一杯杯放在白火、秋人和里见的面前。

里见的闹剧让千穗看到后来觉得实在很愚蠢,而起身往茶水间走去。泡完茶之后闹剧才终于结束,所以刚刚才把茶端给大家。

千穗去泡茶的这段期间,似乎秋人也已经和两位做过自我介绍。他现在和白火、里见能够自然地交谈,神情看起来也很开心。

「谢谢Chiho,今天的茶也很好喝。」

头发烧焦的样子看起来很像疯狂科学家的里见,刻意优雅地喝着茶。

「……我可不想被这种穿着打扮一口气喝完红茶的人这样说。」

「啊哈哈,里见和白火真的都好有趣喔。」

一直看着两人对话笑得很开怀的秋人,看起来真的被逗乐了。

「秋人你可不能变得像这男人一样喔。不过我真没想到千穗会带秋人来这里呢。想到千穗刚来时的样子。」

听到白火的话,千穗苦笑着点点头。秋人露出疑惑的表情。

「咦,为什么?」

「其实千穗会常来这里,是因为烦恼你还有家人之间的关系喔,秋人。」

「是这样吗?」

「嗯,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当然现在也没有长大多少……」

千穗没自信地说着,秋人果然跳出来帮腔。

「才没有呢,我觉得姐姐最近变成熟又变漂亮了。」

「秋人……?」

弟弟出乎意料的发言让千穗不知所措。在场的白火与里见似乎也有些惊讶。

「秋人你还真会说话呢……」

「狐狸,这样你的角色不就被抢走了吗?称赞千穗本来可是你的任务啊,真可惜。」

「咦,是这样的吗?」

秋人微微地皱起眉头。

「嗯,对啊。千穗如果没有及时获得称赞,很容易陷入沮丧。为了避免这种状况,我总是尽力鼓励着她。」

接下来陷入一段尴尬的沉默。秋人紧皱的双眉一动也不动,专註地盯着白火。该怎么说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眼神却十分认真。

秋人一句话也没有对白火说,突然将视线转向千穗,用开朗的语气说着:

「没事的,姐姐。以后我会在你身边,我们又住在一起,心情不好的时候随时跟我说就好了。」

「喔,喔……」

突如其来地这是怎么了,千穗只能暧昧地点点头。

「秋人一定是一直把姐姐放在心上吧,所以才会这么说。不过千穗,你以后还是可以继续依赖我的喔。」

「嗯……嗯,谢谢,」

面对接在秋人后面这么说的白火,千穗虽然有些害羞还是点点头。看在眼里的秋人表情变得更不开心。

接着又是一阵不自在的沉默。千穗不明白为何气氛如此尴尬,只是很想赶快解脱。千穗努力思考其他话题,但是情急之下反而没有任何头绪。

「喂,你们在吃什么好东西,也分我啊。」

这时忽然传来尖细的嗓音。白色毛球般的身影出现在桌子的正中间。原来是福助。他虎视眈眈地盯着茶点的饼干。

「啊,福助!」

像是得到救兵的千穗抬起头,安心地将一片饼干敲成碎片后拿到福助嘴边。

「过来啊,福助也来一起吃吧。」

「这是一定要的。」

「哇……这个也是书妖吗?」

秋人的註意力完全转移到福助身上。

「是啊,他的名字是福助。想摸他的话要先跟他说一声喔。」

「我知道了。福助,请多指教,我是秋人。」

「什么?又多了一个小只的吗?」

「啊哈哈,比我小的兔子说我是小只的。」

秋人笑着敲碎饼干拿给福助。看到狼吞虎咽的福助,秋人笑得不亦乐乎。

不知该怎么说,秋人用飞快的速度适应了这间图书馆。虽说千穗事前有做说明,但能如此融入实在不简单。而且书妖们对他也很欢迎。

引起共鸣的里见就不用说了,平常对初次见面的人类很严苛的白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千穗弟弟的关系,对秋人也十分友善——刚刚虽然因为秋人让气氛有些僵,白火还是以他友善的态度对待秋人。

千穗重新觉得带秋人来这里真是太好了。被困在家里和医院时十分沉稳的他,来到这里变成笑得如此开心的可爱少年,才是符合他年龄的样子。

「哎呀,福助吃完以后,到处都是饼干屑。」

满足得饱餐一顿的福助在桌上缩成一团,白火无奈地说着。接着用旁边的抹布擦了擦桌子。

「所以我才不喜欢把饼干什么的给福助吃。蛋糕类的倒是还好。」

「不要在那边碎碎念,只要好吃就好啦。」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打扫。」

「狐狸果然像是个恶婆婆呢。」

里见调侃着白火与福助间的对话,没有特别回应的白火突然向千穗伸出手。

「好,桌子擦干净了,接下来换千穗啰。」

不明白白火意图的千穗歪着头表示疑惑。没想到白火拉住千穗的手往自己揽。

「哇,什么!」

「刚刚你不是帮福助敲碎饼干吗?碎屑应该都留在手上吧,我来帮你擦一擦,把手张开。」

白火没等千穗回应,就用干净的抹布把千穗的手掌擦得干干净净。他莫名细心的动作让千穗全身僵硬,想到其他人也在场更觉得不好意思。

「那个,不用擦得这么干净没关系……!」

「那可不行,千穗是女孩子,双手一定要随时保持干净。」

内心不禁吐槽这是哪来的歪理的千穗试图想把手抽回,白火却握得紧紧的,完全不愿意放开。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秋人开口发问,表情看来有些不快。

「我想了想,姐姐和白火是什么关系啊?」

千穗不自觉地呆呆看着秋人。

「从刚才看到现在,两个人的关系好像特别好,但是,该怎么说呢,不太像是普通朋友耶。」

话中似乎带刺的语气让场面更加凝结。

(什么关系……)

千穗的脑海陷入一团混乱。即使被这样问,千穗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白火与千穗有共鸣,他们在玉响图书馆度过美好时光。不过如果不是要问这种表象,千穗不知道有什么词语可以形容两人的关系。

(我与白火,一直以来是什么关系呢……?)

所以借由秋人的提问,千穗心中也开始重新思考这个问题。

广义的说是朋友吗?但如果说是朋友的话,白火未免也太过照顾千穗,而且白火知道千穗的一切,千穗对白火却不甚了解。

(所以说这到底——)

「——我,可以说是千穗的监护人般的存在。」

当千穗反复思考,喃喃自语之时。

白火静静地丢出这一句话。

(监护人?)

难以理解的词汇让千穗蹙着眉头。

「我是监护人而千穗是被监护人。所以我总是挂念着千穗,照顾她的一切。」

「监护人……嗯,你的意思是姐姐是白火的人吗?」

秋人有些不愉快地吐了一句,白火歪着头微微一笑。

「怎么会呢,我不会说这么傲慢的话。因为我绝对不想要束缚千穗。只是在旁……默默守护着她。」

呼,仿佛一阵冷风吹过心中。

那时拒千穗于千里之外的白火身影,好像与眼前的白火重叠在一起。

不想束缚,只想默默守护——这些话的确十分温柔。但是听起来像是他随时会离开自己似的。

后来大家虽然继续说说笑笑,千穗心中不祥的预感却似乎再度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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