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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想下起太来要做什么,我试著重演自己的行动。

我踩著鞋跟压扁的球鞋离开家门。刚才从外面跑进来时,好像发现了什么。只要同样再跑一次,我觉得应该就会想起来了。

仰望这栋房子,还是有点不顺眼。这是双层楼房,铁皮屋顶上涂了沥青乌黑发亮。木板墙与伸向马路的屋檐,乃至玄关上方的大灯泡,明明没有哪里脏却都显得异样陈旧。我心想,这种地方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是三层楼的公寓,是墙壁雪白的二房一厅,当然,我知道现在已经不是

我的行李都还没拆封。所以实际上,称为我的家或许还太早。如果把以前公寓用的蓝底白色箭羽图案的窗帘挂在窗子上,也许会稍微习惯。

想到这里,记忆终于苏醒。对了,就是窗子。刚才走进玄关时,我就是在想「二楼窗口的纸箱堆得太高了,得趁著阿悟没有弄倒之前搬下来」。反正阿悟迟早一定会撞翻什么。灾情当然是越轻微越好。

我把球鞋随便扔在只铺了混凝土的脱鞋口,匆匆奔上如果跌落恐怕会摔断脖子的陡峭楼梯。

奔向我分到的那间三坪房间,拉开颜色好像染上酱油的纸门,果然已钻进房间的阿悟眼带畏怯地看著我。

「阿遥!」

本来堆了四层的纸箱已被搬开呈阶梯形,不知何故,阿悟正把手放在最上方的箱子上。他慌忙想缩回手,却卡在箱子边缘。我几乎是冷淡地看著摇摇欲坠的纸箱塔霎时崩塌。早就料到的事情一旦在眼前发生,只觉得难以形容的可笑。

阿悟扑向写有「阿遥的文具」那个纸箱。照理说箱子应该不重,阿悟却支撑不住,一屁股重重坐倒在地。

阿悟的个子矮,长得又瘦,力气小,跑得慢,还爱哭。今年春天才念小学三年级的孩子或许皆是如此,但他无论是声音或长相都雌雄莫辨。此刻也是,他抱著纸箱,以窝囊的声音喊我:「阿遥……」

我察觉吱呀倾轧的声响接近。我有点烦。不是因为妈咪为了这点小事就赶来。我是在想,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房间,可楼梯这样吱呀作响,岂不是进进出出都会被人发现。

纸门是敞开的。看到上楼来的妈咪,阿悟抱著的纸箱彷佛变成压泡菜的重石,把他重重压在底下,他的呻吟声也很做作。妈咪扫了阿悟一眼,问我:

「怎么回事?

「什么事都没有,妈咪。是箱子倒了。」

「噢。」

妈咪像要警告阿悟别捣蛋般朝他发怒。

「快点站起来。你这样会被阿遥笑喔。」

发现无人声援后,阿悟抿嘴推开纸箱。果然,箱子根本就没那么重。他站起来后低下头:

「我喜欢以前的公寓。」

他咕哝。

刚才妈咪说会被阿遥笑。但我才不会笑阿悟。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笑他,他一定会很得意。

妈咪一向温柔。不管对阿悟和我都一视同仁地温柔。现在,她似乎决定先温柔对待快要哭出来的阿悟。她屈膝蹲下,让眼睛的高度与阿悟齐平。

「对,没错,妈咪也这么觉得喔。对不起喔阿悟。这是没法子的事。」

同时她也没有冷落我。她转过身,扭头朝我微笑。

「阿遥何不出去散散步?搬家这种事,又不是非得在一天之内搞定。」

我微微点头,走出房间。脚一踩倒楼梯就吱呀响。妈咪柔声安抚阿悟的声音夹杂在那噪音中传来。

「没事。一切都会马上好转的。马上喔,马上就好。」

我不知道这话是眞是假。因为就我所知,没有任何理由显示我们有哪一点会好转。

不过,即便如此也别无他法。在这个没有朋友,连路都不认得的城市,住在看不顺眼的旧房子,我与阿悟都只能努力设法活下去。

这栋房子好像一直没人住。确定要被赶出那栋公司提供的公寓后,妈咪透过以前的人脉,替我们在她的故乡这座城市租到房子。租金好像打了很大的折扣,但妈咪很温柔,不肯把那个金额告诉我。

搬家之前,妈咪还说:「没人住的房子很容易破损,说不定已经变成鬼屋了。」实际上,灰尘和蜘蛛网的确惊人。地板也到处都好像一踩就会陷下去。走到外面,木板墙边靠著一辆破旧的脚踏车。好像是以前的住户留下的。

不过,也不全然都是坏事。这里至少比以前住的公寓宽敞多了,就算楼梯会响,能够拥有自己的房间还是很幸福。

我决定听妈咪的话出门散步。距离开学只剩三天,虽然觉得即使阿悟哭闹也该赶紧整理行李,但是妈咪叫我去散步我也没办法,我已决定对妈咪说的话一律听从。

家门前的道路很窄。如同这栋房子一样老旧的房子歪七扭八地栉比鳞次。路面龟裂,转角的反射镜好像被车子撞过,怪异地扭曲。

如果有邻居露面,我打算打招呼。以前不用考虑和陌生人打什么招呼也没关系,但是看到这一带小房子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自扫门前雪」的态度恐怕只会在各方面吃亏。不过幸好,没有半个人影出现。

新家就在河边。这条叫做佐井川的河相当大,两岸有宽阔的堤防保护。或许是堤防太大,上面成了道路。可以看到连护栏都没有,车子却飞驰而过。大概是河边的路笔直通到底,所以忍不住越开越快吧。

我发现了走上河堤的阶梯。是泛黑的水泥做成的,阶梯坡度很陡。也没有扶手。我拾阶而上。车道下方就是行人步道,但我想看风景所以还是走上阶梯。

到了河堤上,一辆快得吓人的货车就从我鼻尖前飙过。我可以感到风压令头发倒下。只差几十公分我就会被撞得飞起来,就此小命报销。那样的话驾驶太可怜,所以我稍微注意左右来车。

眼下有佐井川流过。不绝于耳的引擎声,夹杂汨汨水声。茶色的河水很混浊。

「河水混浊的时候,」

爸爸曾经教过我。

「就表示上游在下雨。」

我茫然眺望混浊的河面。陌生城市的陌生河流的更上游,简直无法想像。之前忙著四处打扫搬运行李还没发觉,原来天已经快要黑了。今后,我将在这样的景色中度过。

河对岸是整片城市。妈咪出生的故乡,今后我居住的场所,坂牧市,纵横布满天际的电线,褪色的铁皮屋顶。到处耸立的烟囱下方,是某某小工厂还是公共澡堂,我现在还不知道。

不管眺望再久,沉入暮色中的城市还是冷淡无情,看起来实在不可能接纳我。不过,那当然只是心理作用,只要咧嘴甜笑,腹部用力,无论任何事肯定都会有办法解决。

如果不这么相信,恐怕早就崩溃了。

晚餐是荞麦汤面。

「老朋友的店还在。叫外卖虽然有点奢侈,不过这是搬家面*,今天特别破例。」

(注:日本的习惯之一,搬到新家时除了酬谢帮忙搬家者,也会分送邻居荞麦面致意,因为荞麦面便宜又细又长,意喻「今后请细水长流地多多照顾」,也有人说是因为「荞麦面(soba)」与「旁边」发音相同,表示「我搬到你家旁边了」。)

搬家面好像应该是请来帮忙搬家的人吃才对,不过我当然欣然开动。不知是否送来的路上耽搁时间,面条一点也不热。根本谈不上好不好吃。

家里还没有灯。刚才冰箱已启动,所以应该已有电力了,但是我们没买灯泡来。太阳下山后就会一片漆黑。不赶紧把被子铺好的话,连睡觉都有困难。我急忙动筷打算速战速决,这时妈咪问:

「这个地方如何?你还喜欢吗?」

「会不会喜欢我不知道……」

我老实说。

「但我觉得好像很冷清。」

本以为妈咪会生气,但妈咪只是有点落寞地微笑。

「也许吧。不过,」

风从缝隙灌进来。是窗子做得不牢靠。外面越来越暗。得赶紧铺被子才行。我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

所以,妈咪说的话我几乎充耳不闻。

「将来, 一定会全部好转的。」

2

入学典礼那天,没被人发现我是外来者。

我们是四月搬来的,幸好我从四月起成为中学一年级学生。我得以顺利混入从本地小学升上来的一百数十名新生之中。如果是别的时期搬来,恐怕会被拉到讲台上,逼我说什么「我是转学生越野,请多指教」。

来自市内A小学的那群人,以为我是B小学毕业的。而B小学的毕业生,好像以为我是C小学的。至于C小学的人,对于疑似A小学毕业生的我,只当成有点面生的人。大致是这种感觉。因此我得以自然融入班级。大家都拚命试图尽快习惯中学这个新环境与新制服。没有人特别注意到我,我这么以为。

但我那种鱼目混珠的策略,仅仅一天就破功了

开学典礼的第二天,只有上午有课,名义上是上课,但几乎只做了中学生的规范训示与老师的自我介绍,半天就这么混完了。班会结束后,我开始匆匆收拾准备放学。不是想回家,是有无聊的差事。把崭新的课本塞进书包,后面不意间有人朝我发话。

「喂,越野同学……我没有喊错吧?你是转学生吧?」

我回头一看,一个非常瘦小、眼睛滴溜转的学生,正得意洋洋看著我。她在班上虽然不起

眼,但我已记住她的名字,我记得她应该是叫作在原梨花。

在原的说话语气没有恶意,况且我也正感到不能老是保持沉默。于是我不慌不忙露出笑脸。

「嗯。不过不是转学。」

「那是最近才搬来?」

「就这个月。」

班上的女生一下子哗啦啦全围过来了,令人惊讶教室居然还有这么多学生没走。

「啊?越野同学不是本地人吗?」

「你住在哪里?应该说,你是从哪来的?」

「眞过分。那你应该早点说。」

我适度地耍宝。

「不好意思。伦家有点紧张,找不到机会说。」

在原高声大笑。

「骗人!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

教室再次响起欢声。无法加入的男同学朝我这边偷瞄,纷纷露出已经掌握内情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知道,自己已毫无问题地克服了被人发现我不是本地人时最危险的场面。本来很害怕发现自己一个帮手也没有的瞬间,但在原的开朗救了我

我怀著略带感激的心情,向在原展现笑脸。虽不认为她能领会我的意思,但她也回我一笑。

有人问:

「欸,你家在哪里?」

于是我报出还不太习惯的地址。顿时,在原发出欢呼声。

「真的?那不就是我家那边吗!欸,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求之不得。只要校到一个朋友,对今后班上形成的人际关系会更有利。

「就这么办。你是在原同学,对吧?」

「没错,不过你叫我梨花就行了。」

「嗯,那么,你也喊我阿遥吧。」

在班上女生的围绕下,我就这样与梨花相识。今后漫长的中学生活,我认为有了一个完美的开始。

梨花虽然不是绝色美女或特别可爱,但是笑容充满光彩。

她的声音清亮,活力十足,却没有那种刻意打造形象的感觉。只是,身材有点过度瘦削令我感到怪怪的。以前的学校也有同学过度相信杂志胡乱减肥。梨花该不会也是那种人吧?

或者,说不定她的身体有点不好。

梨花首先问我的是:

「阿遥你打算加入社团吗?」

「兴趣是有,只是迟迟无法做决定。」

这虽非谎言,但也不是真话。我对社团有兴趣。什么运动都行,我很想尽情活动身体。只是,不管加入哪种社团,用具肯定都得花不少钱。我不能向妈咪伸手要钱。恐怕只能找机会选一个不用买任何东西的艺文类社团。

「梨花你呢?」

我这么一问,梨花噘起嘴。

「我要帮家里做事很忙。我每次都在想有没有什么社团可以摸鱼跷课。或许选艺文类的吧。」

「这样啊。」

虽然原因不同,但我俩好像有同样的想法。说不定,还可以一起加入某个社团。

我忽然灵机一动。

「对了。社会老师。是三浦老师没错吧?」

「对。浦浦。」

今天第三堂课才刚打照面的老师,已经有了那种绰号吗?。看来我对班上的情报果然不灵通。

「对,就是那个浦浦,他不是说他是历史社的顾问吗?若是有那个老师在,应该可以随时摸鱼开小差吧?」

毕竟三浦老师就连在自我介绍时都好像没把我们看在眼里。「呃――我是教社会的三浦。恭喜大家入学。今后请多多指教。」才刚听他这么说,「我虽然是教社会全科*,但我个人喜欢的是日本史。世界史也不坏。地理我不太喜欢,但我会努力教授。不过,我已经驾轻就熟所以请安心。话说回来,日本最早以文字出现是在西元三世纪的《魏志倭人传》这本书中。日本当时叫做邪马台国……」他开始侃侃而谈。这该算是闲聊还是上课?我正感困惑时,他口若悬河地滔滔不

绝,「嗯。魏志倭人传。眞好。这是个好名称。这个啊,意思是说,魏志当中的倭人传。不过老师认为,邪马台国在九州。为什么呢?嗯,算了。」他已开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的个子很高却瘦得像竹竿,我猜他应该才二十几岁,不知他为何会选择学校老师这种职业。

(注:日本中学的社会科授课内容大致分为地理、历史、公民这三项。)

但梨花听了我的提议蹙眉。她不仅是笑容,做任何表情都会很不可思议地吸引人。

「也许吧,但我觉得也可能反而被他误以为是『志同道合的好伙伴』。」

被她这么一说还眞有可能。

「……有可能。」

「对吧。」

我俩面面相觑,吃吃笑。

从我家到学校的路径,我已看地图背下来。为了怕搞错,我是走最大的那条路,但人行道很窄,昨天和今天早上都被车子吓到。但梨花不愧是本地的小孩。

「啊,从这边走。」

她教我改走小路。

我俩走过只能容猫咪与我们穿过的小巷。梨花走前面,我跟在后头。今天天气一直很好,但巷子不知怎地好像湿湿的。

梨花向后扭头,问我理所当然的问题。

「你为什么会搬来?是因为你爸的工作关系?」

的确是因为爸爸的工作关系。就这么一笔带过虽然有种种不足,但我还是默默点头。梨花好像有点刻意地一本正经说:

「很累吧?我们当小孩的,永远都得配合大人的方便被耍得团团转。」

说完这种很像是一句百圆大拍卖的廉价感想后,梨花瞬间像要强调只是开玩笑似地咧嘴一笑,我也跟著忍不住噗哧一笑。

「没错。但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得坚强地好好活下去。」

我用大约一句八十八圆的烂台词回敬后,梨花也憋不住笑了。笑声响彻小巷。

笑容未歇,我问道:

「对了,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我不是本地小孩?我倒不是想隐瞒,只是有点担心,是我显得格格不入吗?」

「该说是格格不入吗……」

肩上挂著新买的书包,梨花歪头思忖。

「应该没有格格不入吧。我只是看你不管跟哪个小学的人讲话反应都很普通,所以猜想你该不会每个小孩都不认识。」

「就只是这样?」

「也不能说就只是因为这样啦……」

梨花再次露出那种促狭的笑容。

「我算是很敏锐喔。」

她得意洋洋。

穿过小巷,来到眼熟的地方。来到这里我就可以一个人走回去了。不仅用不著走危险的马路,而且好像是捷径。

不过,我还有一件差事要办。走近十字路口时,我的脚步稍微放慢,虽然自己没察觉,但我的脸色或许变得有点难看。不过,我没有那么明显地排斥。可梨花还是立刻就发现了。

「怎么了?你有什么心理阴影?」

「怎么忽然冒出心理阴影?」

我虽一笑带过,却不禁为她的敏锐直觉习咋舌。难怪她说自己很敏锐

我已和阿悟约好放学在此会合。因为妈咪说:「刚搬来还很陌生,你要帮阿悟把路线记起来。」明明我也一样必须记住陌生的通学路线。可是,我已决定对妈咪!言听计从。之前立刻收拾书包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不过,这下子麻烦了。如果考虑到在班上的人际关系,有必要与梨花好好建立友谊。所以可以的话,我并不想让她见到阿悟。小学三年级的弟弟放学还得姐姐陪著回家,听起来不大好听。

阿悟还没来。照理说学校放学时间应该都差不多,八成是他顺路跑去哪里玩,或是在学校磨蹭。我不想让梨花见到阿悟,所以只能若无其事地直接走过去。

……反正,就算这么做也没关系。

早上都好端端地去上学了,阿悟当然认识路。纵使是刚搬来这里,他好歹也八岁了,不可能一个人回不了家。就算不管他,他肯定也会像被拋弃的小狗般自己找到回家的路。然后阿悟大概会满脸鼻涕眼泪,大声抗议:「阿遥自己先回来了!明明约好了,却丢下我先走!」妈咪听了大慨也不会骂我,只会哄他:「但你不是回来了吗?阿悟好勇敢。好了,阿遥会笑你喔。」

我不想给妈咪增添那种负担。

但对今后的学校生活而言,直接与梨花一起回去非常重要。因为这是我能否在此地交到第一个朋友的重要关键。虽然对妈咪很抱歉,但我不是阿悟的伙伴。还是直接走人吧。

「没什么啦。」

我笑咪咪地说话,才刚讲完,一个毫不客气的声音响起。

「阿遥!」

我立刻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也猜到那小子是什么表情。如果没有自称「敏锐」的梨花在场,我眞的很想仰天长叹。刚刚都已经决定要直接走人了!

背著书包的阿悟,站在斑马线对面看著我。满脸委屈。

阿悟永远都心怀不满自觉不幸。反正今天也一样,不是营养午餐时打菜的同学盛了一大堆他讨厌吃的豆渣给他,就是上课被老师点名叫起来两次,或是被派去收拾体育课的跳箱。阿悟心里肯定塞满了无法容忍的不公平待遇。等他向我跑来,就会怒涛汹涌地开始抱怨那些吧。

但阿悟正要冲向亮起绿灯的路口,又猛然煞车。大概是因为发现梨花。他自己似乎很想隐瞒,但他是个瞒也瞒不住的胆小鬼,他很怕生。他本来大概很想逃

走。只见他怯生生地走过斑马线,一边撇开眼一边乖乖鞠躬。

「你好。」

梨花回了一声「你好」后,当然,立刻就猜到。

「这是你弟吧?」

不知何故,她很开心地问。虽然不情愿,但我只能点头。

「对呀。」

「嗯――超可爱!」

我天天看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再不然就是使性子闹脾气,压根儿不觉得这小子可爱。即便客观看来,我也不认为阿悟可爱。他很普通。所以梨花说的只不过是客套话,是外交辞令。照理说他这个年纪起码该懂这点道理了,但阿悟却低头红著脸,扭扭捏捏,我在旁边看了都浑身不自在,很想别开眼。

梨花稍微屈膝蹲身,对阿悟笑。

「你也刚搬来对吧?怎么样,习惯这里了吗?」

「……嗯。」

「我是你姐的朋友,我叫在原梨花。」

阿悟在嘴里嘟嘟囔囔,但我听不清楚。才见他忽然抬头,他已大异平日作风地直视梨花,

「梨花?」

他像鹦鹉学舌般说。那让人感到非常不舒服,我连忙从旁插嘴:

「阿悟。」

「啊?」

「他叫做阿悟。我是说这小子的名字。」

然后,我不再等双方发话就直接说:

「喂。其实你一个人也可以回家吧?」

若是平时,阿悟肯定又要开始他那套受害者把戏。但是现在,阿悟看起来好像松了一口气。

「嗯。」

他点点头,然后拔腿就跑 梨花面露不可思议。

「干嘛这样?一起回去有什么关系?」

如果梨花真如她自称的那么敏锐,就算我隐瞒,想必也会立刻被她发现。想到这里,我说:

「没什么,只是那小鬼有点难缠。」

阿悟在转角驻足转过身,发出高亢的声音。

「再见!」

梨花低声噗哧一笑。

「挺可爱的嘛。你可不要太欺负他惺。好歹是你弟。」

要订正的话只能趁现在,「他不是我弟」这句话已冲到喉头。

但我还是勉强吞回肚子里。因为我认为,若要拉拢梨花,现在谈个人身世背景还太早。

本以为可能还有一点前置阶段,但梨花的动作比我想像中更快。

阿悟逃命似地离开后,梨花彷佛忽然想到好主意似地两手一拍,

「既然刚搬来,你一定不了解鎭上的事吧?这方面的资讯,我可以告诉你。」

她好心说道。我当然别有用心想与梨花确立友情,但实际上也的确对此地还不熟,因此她若能替我介绍一不是最好。

「真的?太好了。」

「阿遥,你接下来有事吗?」

被她问到有没有事,我这才想起搬家的善后收拾。还有一些没拆封的纸箱。不过,倒也不必急于今天之内就收拾。

「没有。」

「那就好。吃完饭碰面你看如何?」

今天只上半天课,所以我们还没吃午餐。有必要先回家一趟,在家里随便弄点东四吃,然后再出来。我想一个小时应该足够了,不过回家这段路所需的时间我还不太能估计。

「那,两个小时之后,还是在这里。」

我想我大概开心地笑了。因为梨花也跟著露出微笑。

「好啊。呃,不过该怎么办?用手机保持联络是不是比较好?」

这是很自然的提议,但我有点丢脸。梨花天眞无邪地问:

「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吧?」

这下子我无法再撒谎了。我自以为已尽量保持正常态度回答,但声音还是有点变小。

「对不起",我没有手机。」

梨花瞪圆双眼。我感到脸颊发烫。

但梨花立刻笑著说:

「这样啊?那就不能迟到啰 」

不是安慰也不是袒护。是坦荡荡的笑容。

在原来的学校,没手机是一大问题。没手机的人无法参与班上的人际关系。当时我也有手机,所以只是同情地看著被排挤的同学,但现在我内心早有觉悟或许该轮到我了。

梨花的笑容,不知带给我多大的救赎。不过,我无法说出那种话,只是微微点头。

我一路赶回家。用不著担心就已来到眼熟的铁桥。从新家去中学,要经过这座铁桥。想必也有其他路线,但这条路线都是走大马路比较好认路。走到这里,涂了沥青的屋顶已遥遥在望。

家里的玄关,扔著阿悟的球鞋,其中一只鞋底朝天。没看到妈咪的鞋。搬来新家还没收拾完毕她就开始去上班了,她的工作是在商务旅馆打扫,据说是以前的朋友介绍的。「好久没出去上班了。」她不安地嘀咕。若是打扫,我在学校也要做,那和当成工作来做又不一样吗?

客厅传来电视的声音。电视艺人的笑声格外响亮快活,吵死人了。阿悟肯定一如既往地守在电视机前。

梨花说「吃完饭碰面」,但我不吃饭也无所谓。如果爸爸还在或许会骂我「不好好吃三餐的小孩不像话」,但我肚子不饿犯不著硬塞。我很想扔下书包就出门,但碍事的还是阿悟。那小子一个人什么都不会,可曾自己做过一顿午餐?上二楼之前,我对著客厅喊:

「阿悟,你吃饭了吗?」

客厅传来慌张的声音。

「你应该先说『我回来了』!」

「少啰唆。我在问你吃过午饭没有!」

「怎么可能吃过!」

果然如我所料。眞不懂这种事他有什么好骄傲的。

我先把书包扔在走廊,穿著制服就走进厨房。把早上剩的味增汤重新加热,拿饭碗盛饭。从流理台下的柜子取出平底锅煎荷包蛋。这种程度的事我很希望阿悟也学会,但叫八岁小孩自己开火,或许终究是强人所难。

随便弄出午饭后,我拿托盘盛装端去客厅。两手没空,无法把门拉开。又不想叫阿悟替我开门,于是用脚趾去拉门。

「吃饭了。」

阿悟果然张著嘴傻乎乎地在看电视。但我把饭一摆好,他就伸手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吃饭时关电视,是爸爸坚持叫我们遵守的习惯。至今,在我家还是坚守这个规矩。

无话可说,因此默默用餐。其间阿悟抱怨「味噌汤不热」,但我充耳不闻。其实,我也觉得汤不够热。

是我先吃完。把自己用过的餐具收回厨房,和平底锅一起清洗。阿悟还在吃,但我不想等他吃完洗碗。我冲上吱呀响的楼梯,从有限的选项中,挑选适合的衣服去见在此地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我决定穿虽然低调但我很喜欢的黑色T恤。有金色刺绣所以不至于太单调,黑色也不至于太花俏把人吓到。上面写著深奥的英文,可惜中学一年级的学生看不懂。底下搭配素面裙子。

只有洗手间有镜子,我只好下楼检查穿著。虽然整体都是黑压压的,但我没几件衣服所以没办法。至少,看起来应该不像怪胎。

鞋子也只有一双,球鞋穿久了,鞋底已严重磨损,但我还是把污渍擦乾净。正在穿鞋时,阿悟从客厅探出头。

「阿遥,你要去哪?」

「外面。」

我只这么回答,踩著压扁的球鞋鞋跟就虽开家。

我离家时,大概是一点左右。距离约定的地点应该只需十五分钟,最迟二十分钟就会到。虽然这样要等对方很久,但我不在乎。

只是, 一直呆站在不断变换绿灯与红灯的十字路口有点尴尬。大概以为我要过马路,好几次都有车子为我踩煞车。我觉得很抱歉,只好背对马路。

十字路口的一角有座小祠堂。红色的旗帜写著「正一位稻荷大明神」。祠堂前面,放著看似小孩存钱筒的小型功德箱,与六角形的铁筒,大概是签筒。放在口袋握紧钱包的手,不禁悄悄松开。

等待梨花的期间,我有点紧张。

小学的时候,大家都穿便服上学。到了中学要穿制服。我没见过梨花穿便服的模样。梨花在教室虽然不怎么起眼,但假日不知是怎样的女孩。在我以前住的地方,有个同学平时上学只穿灰色的衣服,放假却穿粉红色有荷叶边的衣服。梨花不知如何?

梨花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十分钟。

她穿著普通的帽ㄒ与牛仔裤,也没有佩戴意外的装饰品,只见她露出一如之前的笑容,对我说:「咦,你已经到了?」我如释重负又好像若有所失,感觉很怪异。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心里一直觉得梨花「可能是个有点古怪的人」,其实梨花并没有做什么古怪的事,只是感觉上,有点特别,她的「敏锐」,当然也是原因之一。

梨花没发现我这种自以为是的心思,朝我面对的方向一看就笑了。

「你居然在看稻荷大神。你抽签了吗?」

「嗯,没有。」

「其实挺灵验的喔,要不要抽签?」

我摇头。在别人面前,我不想。梨花说:

「是吗?」好像不当回事。

「那我们走吧。」

梨花率先迈步走出。前方,是只有步道上方有屋顶的拱顶街。

道路两旁都是低矮的楼房,人行道也可容三人并排横行。梨花摊开手,开朗地说:

「我简单介绍一下。这里就是坂牧市的中心街,常井。」

常井大概是鎭内的称呼。

「拔眼*?」

(注:「中心」街的日文为「目抜き」,故主角有此一问。)

听起来怪恐怖的。

「那是什么啊?」

梨花愣住了。

「……不知道。是我爸说的。」

搞了半天你也不知道?

我跟著脚步轻盈如稳步的梨花,这天是标准的四月暖春。梨花不意间转过身,告诉我:

「虽然不太时髦,但一般商店大致一应俱全。只要认识这里,我想就不愁不方便了。」

话是这么说啦……

我踮起脚尖朝「中心街」前方一眼望去,忍不住稍微讽刺了一下。

「但未免也太冷清了吧。」

街上空荡荡的,人影稀落。看到的都是老爷爷老奶奶,同年龄的孩子一个也没有。今天小学与中学应该都是上半天班,这么冷清,生意做得下去吗?虽然事不关己,我还是忍不住有点担心。

这么走过一看,鞋店、皮包店、理发店、帽子店,好像该有的店都有,但每间商店都死气沉沉。基本上店里卖的东西就很乏味。比方说鞋店,从店头到店内深处,只放了成排的黑皮鞋。虽然对梨花不好意思,但老实说,哪家店我都不想光顾。而且两家就有一家是铁门深锁。那些电动铁卷门一律是鼠灰色,看起来灰头土脸。

或许可以说,这整个城市不像活著吧。

「嗯……对啦。」

梨花像要掩饰什么似地表情怪异。

「果然,其他地方的人一看就知道啊。本来就老人很多了,邻镇盖了大型购物商场之后就更是每况愈下。」

「这样啊。」

「有汽车的人都去那边购物了。我如果要买什么可爱的东西时大概也会去那边。不过,若是要买参考书或文具用品类的话,这里绝对没问题。另外就是,对,比方说吃饭什么的。」

这时,她忽然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她,整个人有点往前倾。

梨花在看的,是感觉比我的人生历史更悠久的旧门帘。上面以歪七扭八的字体写著「荞麦面」(大概是)。门口的拉门也是酱油色,感觉上对国中新生而言有点门槛太高。

「这种地方我不敢进去。」

「但是很好吃喔。比方说炸虾荞麦面之类的。」

「或许是这样没错 梨花,你喜欢古典的风格?」

「与其说喜欢……」

她淘气地指著门帘的边缘。那里,就像不情不愿写在课本上的名字,以小字写著「在原」。我上当了。当下脸颊发热。这间面店,原来是梨花家开的。

「……古典的风味最棒了!我超喜欢!」

「用不著勉强啦。等你长大再来吧。」

要多久才算是长大?更重要的是――

「果然不是大人就不好进去?」

梨花莞尔一笑。

「里面也很古典喔。」

然后她又开始迈步。我打起精神暗想会不会是要邀我去她家,但那好像还是将来的事。

梨花朝我扭头,半开玩笑地说:

「我可不是为了替我家打广告才邀你。」

「啊……果然是这样?」

「别看这样其实很流行喔。午餐也有两三人会光顾。」

我认为那应该不叫做流行。

不过,就算不是打广告――

「是有特殊的感情吧?」

「啊?」

「对于这个地方。因为,你是在这里出生的嘛。」

「是没错啦。」

我只是随口说说,但梨花却意外地陷入沉思。

「很难说吧。我没有思考过。」

「不就是因为喜欢,才想介绍给我?」

「啊,那倒不是。」

她说得太乾脆,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梨花接下来说的话听起来是这样的:

「我讨厌。」

「讨厌」这个字眼,带有很强的力道。起先我还以为她是说我,霎时吓了一跳。但并不是。梨花说的讨厌不是讨厌我。我该催促她继续往下说吗?应该问她「你刚才说什么吗?

但是最后,我还是没机会确认。因为眼角余光瞄到的突发状况令我哑然。

在死气沉沉的商店街,唯有那间商店有几个客人,那是蔬果店。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蔬果店。在我以前住的城市,蔬菜都是去超市购买。看店的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胖伯伯,他正一边与看似熟悉的女人开玩笑, 一边找对方零钱。就在他旁边,那个胖伯伯没有面对的方向,我看到倏然伸出一只手。

是骨节粗大的手。

手的主人,是个满脸胡碴的矮小男人。穿著打扮并不差,头发与皮肤也不脏。但是,一眼看到那人我就悚然一惊。凹陷的眼睛没有丝毫表情,脸颊消瘦憔悴,腰有点弯,但或许只是驼背。有多大年纪完全看不出来。从三十岁左右到七十岁上下,好像说他几岁都可以理解。

那只手,抓住店头陈列的番茄后,毫不客气地塞进口袋。又朝整串贩卖的香蕉伸出手,摘下一根藏进袖子。我看得清清楚楚。

是扒手。

我的身体发麻。

扒手本身不可怕。但他一脸理所当然,毫不忌惮他人眼光坦然行窃令我毛骨悚然,我不由得紧抓住梨花的手臂。

「欸,你看!」

「啥?啊……」

「他刚才偷了东西!你看到了吧?」

那个男人和我们之间,只有几公尺的距离。可我过度激动,忍不住扯高嗓门。对方肯定也听见了。想到这里,我几乎双脚发抖。

我狠狠咬紧牙关。我讨厌害怕。我不想害怕,也不想胆怯。如果男人有意见,我打算正面迎战,当下丹田用力运气。现在是大白天,这里是市区。不用怕,好,放马过来吧!

但梨花好像觉得超级无聊似地幽幽说道:

「嗯。是啊。」

「你的反应就是『是啊』?」

「不用管他。阿丸那样没关系。」

「阿丸」应该是指那个男人吧。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点是,那个人刚刚偷了蔬果店的番茄和香蕉。结果,梨花居然说「没关系」。

我无法理解梨花的话,不知该如何是好。其间,男人对我和梨花正眼也没瞧过一眼,径自慢呑呑地离去。然后我才赫然察觉。

不只是偷东西的男人,蔬果店的人应该也听见我的声音了。其他客人也是。可是谁也没发话。不仅没去追那个男人,甚至一脸若无其事,现在正在买卖大葱。

大惊小怪的只有我。

见我发呆,梨花拉起我的手把我带到路边。她微微叹气,低声说:「真不凑巧。」她把脸凑近我,就像社团学姐指导学妹般说道:

「本来打算晚一点再告诉你。在这条街,或者该说在这个鎭上,对阿丸不追究。那就是规则。」

「啊……那个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比方说他粗暴得令人束手无策,或者他已事先付清一百年的钱。

「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确是有。」

「快告诉我。」

「迟早会有更了解内情的人告诉你,总之你先牢牢记住那是规则。如果今后要在这鎭上过日子的话,」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规则。首先-――

「如果警察来了呢?警察也视而不见?」

梨花稍微皱起眉头。

「警察不是镇上的人。他们不了解规则,不过不要紧,如果被警察看到,可能引起骚动时,店里的人自然会帮他说话。就说『那是送给他的』。」

我的背后发凉。

每个场所自有每个场所的规则。这个我懂。但是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坂牧市有人偷店里的东西也没关系」,这眞的可以当成规则吗?

不会吧。太扯了。

而且梨花 没有说「阿丸偷东西也没关系」。她只是说「不追究」。偷番茄或许可以不追究。那么,如果他偷钱呢?如果他伤人呢?如果他做了更过份的事呢?

即便如此还是对阿丸不追究吗?疑问与悚然在我的脑中无限膨胀。显然有哪里不对劲。不管怎么想都不对劲。

就在我这么暗忖时。

「……才怪。」

梨花噗哧一笑。刚才的冷漠表情顿时剥落。

「啊?你骗我?」

「我没骗你,但阿丸其实是那间店的人啦,他是拿自己店里的东西,所以当然没关系吧?」

啊 原来如此。

这样啊。说的也是。我深深吐出一口气。难怪店里的人和客人都没吭气。想到自己居然大呼小叫,我忽然觉得很丢脸。我举起手。

「我差点被你唬住了。」

「我本来还怀疑你会不会相信,没想到你眞的相信了。」

笑得淘气的梨花,好像随时会吐舌扮鬼脸。亏她好意思玩弄来到陌生城镇本就变得有点神经质的脆弱少女心。

「今后凡是梨花说的话,我都会把可信度打对折喔!」

梨花装模作样地鞠躬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一时兴起嘛。」

那晚,阿悟比平时更烦人。

他打从晚餐时就鬼鬼祟祟,样子很不对劲。饭后若照平日习惯他应该会守在电视机前,没完没了地看那些一点也不有趣的节目,但他今天立刻躲回房间。若是单就这点而冒,倒是非常和谐的一件好事。

这次搬家如果说有什么好处,当然是有了自己的房间。与梨花成为朋友,还不能算在好处之内。我在以前住的城镇有很多交往多年的朋友。就算减去十再加一,也不能算是获益。

两层楼的破房子有很多房间,我终于摆脱了用布帘将房间一分为二与阿悟同住的生活。唯独这点眞的很开心。

但这天,我在自己房间整理行李时,察觉微妙的气流。

当时,我正要打开糖果盒的盖子,那是扁平、四四方方、画有闪亮宝石的罐子。察觉空气的流动后我倏然停手。纸门应该是关著的。虽说这栋房子的确偷工减料,会有风从缝隙吹入……转头一看,微微开启的纸门外,阿悟站在走廊的黑暗中。

「你在偷看什么?」

通常我只要这么威胁,就足以把阿悟吓得落荒而逃。向来如此。

但今晚阿悟没有逃走。他好像一直在等我发现似地,自己拉开纸门。

「阿遥。」

他的声音细不可闻。

阿悟是个胆小鬼。明明觉得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很可悲,却从不反抗。

一旦开始发牢骚就没完没了,可我只要很不耐烦地稍微露出生气的样子,他就会像野生动物一样察觉危险迅速消失。

那样的阿悟,如今虽然战战兢兢,却主动走进我房间。

自不量力。

「不准进来。这是我的房间。」

「可是!」

「有话想说的话我可以听一听,但你在走廊说就好。」

阿悟听话地慢慢向后退。退到门外后,他把纸门拉起只剩一条细缝。他看著自己的手,一眼也不看我这边。

「那个……阿遥,你今天出去玩了吧?」

「对呀。」

「是跟那个白天见过的人?」

「嗯。」

虽然这么回答,但我记得自己应该没提过要去见谁。可阿悟却知道,这表示

――

「你偷偷跟踪我?」

若真是这样,那就太过分了。

或许是看到我眉心挤出的皱痕,阿悟慌忙摇头。

「没、没有。我只是凑巧,眞的是凑巧 完全没想到阿遥也在……」

「是吗?」

总觉得很可疑。没有目的地一个人跑去常井,听起来大有问题。不过,算了,那无关紧要。

「所以呢?」

阿悟吐气。

「那个,在超市不是有人偷番茄吗?

「不是超市。那是蔬果店。」

「嗯,蔬果店。」

他露出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称呼的表情。不懂装懂!正在这么想时,阿悟真的说出不懂装懂的话。

「我早就知道那个人会偷东西。」

「啥?」

「眞的。我知道那个人会拿走店里的东西。」

「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想问的有三点。你为什么会知道那种事?你为什么要撒那种谎?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如果是编故事,讲给妈咪听不就好了。

但若说阿悟是在编故事,他的表情未免太奇怪。只见他一直低著头,简直像是在害怕。

然后冷不防地――

「不知道。」

他说。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会变成那样……我以前就见过。那个人偷店里东西的样子。」

怎么可能――我正想这么说,又把话呑回肚里。仔细想想,阿悟就算知道也不足为奇。毕竟这个城镇本来就是阿悟妈妈的故乡。

「也许见过吧。你以前和妈咪来过吧?」

当时阿丸或许像今天一样拿店里的东西,正好被阿悟看到了。

阿悟跺脚发脾气。我头一次见到烦躁时真的会跺脚的人。

「才不是!」

「你只是不记得而已。因为你是笨蛋。」

「不准说我笨蛋,你自己才是笼蛋。」

好大的胆子。

「妈咪说我根本没来过这个鎭上。是第一次来。可是好奇怪。今后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

嗯。原来如此。

我完全理解了。

他八成对妈咪讲过同样的话,结果被妈咪用「想太多」打发了。妈咪既然说阿悟没来过这里,那就一定是千眞万确。简而言之,阿悟只是在动那些小心思想办法让别人注意他罢了。

眞可笑。

「那我问你,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啊……」

阿悟惊慌到有趣的地步。

「不、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

我朝枕头伸手。

「会这样!」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枕头潮阿悟的脸丢过去。

一击命中。我好心地告诉捂著鼻子快哭出来的阿悟:。

「别拿无聊的小事来烦我。」

大概是察觉我已不会再听他说下去。阿悟没有反驳,径自关上纸门。他好像在嘀咕什么「变成怎样都不管」,但他的声音实在太微弱,我没有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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