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悟开始声称不想上学。
就在吃完早餐后。我把自己用过的碗送去厨房,回到客厅一看阿悟正在哭闹。
「我不想去。我怕。」
他声如蚊蚋,低著头几乎令人担心他的小脖子会断掉,正在对穿围裙的妈咪倾诉。我冷眼瞄了一下那样的阿悟,走向洗手间。
镜中的我,还有点惺忪欲眠。好像是熬夜的关系。我一边刷牙,蓦然想到。阿悟不管什么事都视为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幸,所以他认为在学校发生的事全是不公平不合理的现象。但是虽说如此,过去他好像从来没有抗拒过上学吧?
我有点不祥之感。
一切,都是因为阿悟乱讲话。心头的不安转为愤怒,我狠狠磨牙。松口之后,有一点点铁锈味。
接下来只须去二楼换上制服,然后就可以只考虑自己的事直到傍晚。但我经过客厅前面时,听见妈咪说「你讲那种话会被阿遥笑喔」,忍不住停下脚。因为我觉得,如果假装没听到提起自己的名字过门不入,说不定会留下不好的印象。
纸门是敞开的。妈咪看到我,朝我投来「得救了」的眼神。
「啊,阿遥。不好意思,可以拜托 你一下吗?」
「啊?嗯。什么事?」
妈咪站起来,也走到走廊上。虽然对著我压低嗓门,但我想她的音量并未小到阿悟听不见的地步。
「那孩子说他不想上学。」
「嗯。我听见了。」
眞是伤脑筋耶――我忍住很想这么调侃的冲动,转而问道:
「没头没脑的,这又是怎么了?是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吗?」
「别提了……」
妈咪歪头纳闷。
「好像不是那样。那孩子说桥很可怕。」
「桥?」
我家就在河堤边。而小学与中学都在河对岸。我和阿悟,都要过桥上学。
但是,我俩走的桥不同。我是走离家最近的铁桥,阿悟则是走更靠近上游的那座桥,没什么深刻的内情。纯杆只是各自选了离学校最近的路线。
「桥很老旧,一有车子经过好像就会摇晃。所以,他说如果有人同行或许就不用怕……本来应该是妈咪陪他上学才对。」
但妈咪做不到。她得上班,还得做家事。早晨很忙。不用听她讲完我也知道。简而言之,是要叫我陪他上学。
我在脑海浮现地图,不过,当然是精确度极低的模糊地图,想必,就算走阿悟走的那座桥,和我原先去中学的路程距离也差不多。我耿耿于怀的是,会不会被同学目睹我混在一群小学生当中上学。不过仔细想想,我们住在同一个家, 一起上学或许远比一起放学更自然。
不过,这种事想了也是浪费时间。因为我根本不可能拒绝妈咪的请求。但是露出笑脸又好像太刻意,我不甘不愿地鼓起脸说:
「好吧,只要陪他过桥就行了吧?」
「谢谢。拜托你了 如果实在没办法,就让阿悟回来也没关系。」
可以的话我还眞希望这样。
妈咪松了一口气,露出微笑。,然后,彷佛是为了感谢我答应她的请求,从围裙口发掏出两张看似门票的东西。
「这是抽奖券。我在上班的地方拿到的。有兴趣的话,你放学可以去抽奖。」
纸券上写著「常井互助会 春季大福运抽奬」。我把大.福运看成大福.运,忍不住在脑中浮现自己搬运大福麻糬的模样。头奖的奖品是温泉旅行,这个我不稀罕。但是二奬的三万圆礼券和三奖的三十公斤白米的确充满吸引力。不过话说回来,听到妈咪说「如果中奖了,随便阿遥自己怎么处理都行」也很伤脑筋。但是,抽奖好像挺好玩的,我见过喀啦喀啦转动的抽,却没有亲手转动过。虽是个讨厌的早晨,这下子倒是稍有期待了。
但妈咪又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
「要跟阿悟一起去喔。两个人的话,中奬率也会是两倍,对吧?」
怎么可能,我自己抽两次奖就行了。我本想说我自己去,但这时抽奖券上小小的注意事项印入眼帘。「一人限抽一次」。既然如此,好吧,没办法。
我拉开蓝底白色箭羽图案的窗帘,让晨光照进屋内。
挂制服的衣架,挂在房门上方的横梁上。但是好像不太稳,两天就会掉下
次。我每天都在想,今天一定要钉个钉子用来挂衣架,可是到目前为止每天都忘记。
今天制服又掉到榻榻米上。我拍掉蔺草的碎屑,用一分钟换衣服再用一分钟打领结。昨天虽然熬夜,但睡前已把书包整理好。
这下子早上的准备工作完成了。随时可以出发。
等我穿著制服从二楼下去时,阿悟还赖在客厅,而且穿著睡衣。他并不是在哭闹。只见他泰然自若,微张著嘴正在看电视。现在播映的是晨间新闻。报导日本的某某地方正值生产季,可以吃到好吃的某某东西。
「阿悟。」
我这么一喊、阿悟就像被人突然自梦境拽回来,身体猛然打个哆嗦。他怯生生地扭头,看到是我后――
「啊,阿遥……」
他以犹带睡意的声音说。
妈咪不在客厅,不知是去洗碗,还是去盥洗更衣准备上班。我温柔地对阿悟发话。
「阿悟,听说你害怕桥?」
「我才不怕!」
他猛然扯高嗓门,臭屁地死要面子。这时候用一句「是吗?既然不怕那你一个人去吧」攻击他很简单,但阿悟八成又会开始哭闹。早上实在没时间了,只能随便听听。
「那倒不重要,问题是你打算穿那身衣服去上学?」
「啊?」
阿悟低头看自己的睡衣。是因为他满脑子只想著桥,还是单纯只是大脑还在睡觉这我不知道,但他好像连换衣服这件事都忘了。他发出鸟叫似的尖叫,跳起来冲上二楼。这间房子的楼梯陡得吓人。我朝阿悟的背影怒吼:
「楼梯不准用跑的,笨蛋!」
「不准叫我笨蛋,笨蛋阿遥!」
他明明已惊慌得快哭了,却还不忘记回嘴。要不是妈咪拜托我,我肯定要把他绑在那什么摇晃的破桥中央。
我无事可做,只好茫然看电视。遥远的某个国家好像正有某人与某人捉对厮杀。嗯――下一则新闻是国家的赤字问题。这可是严重问题。主播终于转为开朗的表情说接下来是地区话题时,脚步声自二楼下来。这次是慢吞吞的脚步声,至少这点令我很满意。
皱巴巴的马球衫,像运动裤一样的软质长裤。背著书包的阿悟,满脸不服气。大概是换衣服时又有什么事让他不高兴。反正与我无关。况且,这个时间差不多该担心迟到了。厨房响起洗东西的水声。我朝那边说:
「那我走了。」
没有回音。大概是被水声盖过。我正觉得这样倒也省事,阿悟双手抓著肩背书包的背带,在我耳边大吼:
「我去上学了!」
水声停止。妈咪温柔的声音传来。
「好,快去吧。路上小心喔。」
我的耳朵嗡嗡响。我确信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狠狠揍阿悟一顿,现在只能先瞪他。
「吵死了!」
阿悟有时会像心血来潮般变得乖巧听话。
「……对不起。」
穿上球鞋走到外面,只见天空阴霾。天气大概要变坏了。
「会下雨吗?」
我对著天空如此咕哝,并不是对阿悟讲话。纯粹只是自言自语。可阿悟却耳尖地听到,得意洋洋地说:
「不会下。」
「你又知道了!」
「是晴天啦。我就是知道!」
顿时,我想起阿悟昨晚说的话,猛然热血冲头。明知自己既然要靠妈咪照顾就该自爱一点,但蓦然回神,我已对阿悟怒吼。
「屁啦!你凭什么知道那种事,撒谎精!」
阿悟身子一缩。彷佛遭到残酷的背叛,脸色唰地发白。
「我、我才没有撒谎。」
「那你怎么会知道?那不是撒谎是什么?」
「明明就是……」
阿悟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勉强嗫嚅。
「是电视说的。」
啊。
这样啊。
阿悟连衣服也没换一直在看电视。八成也有播出气象预报吧。
我呼地吐出一口气。虽然自以为不在乎,但环境的变化,或许让我变得有点神经质。对,况且就算阿悟没看到气象预报只是随口乱说,我也犯不著大吼大叫。
面对胆怯的阿悟,有句话我非说不可。
「这样啊……对不起。」
阿悟单纯得可悲,光是这样就让他霎时露出笑脸,得意洋洋地夸耀。
「我跟你说喔,说是有百分之十会放晴。」
「那根本不是晴天嘛。」
「电视说某某机率只有一日分之十。」
「那是晴天啰?」
「所以我不是早就说了是晴天。」
不管怎样,总之应该不需要带雨伞。
与阿悟早上同行,即便将搬家之前算在内或许也是头一次。
两人一起走路时,阿悟总是滔滔不绝。话题永远是「当天降临在阿悟身上的不公不义」,「今天也很委屈的小可怜阿悟」。即便叫我讲得含蓄一点,我还是必须说他很烦。但这天早上阿悟并没有发牢骚。昨天的事他大概已忘个精光,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必须唉声叹气抱怨的不公不义。小笨蛋。
我们沿著佐井川往上游走。横向并排走在河堤道路旁的行人步道上。前后隔著很大的距离零星可见正要上学的路人。
相较之下,河堤道路车水马龙。从摩托车到轻型小汽车、大货库,路上塞得水泄不通动弹不得。是前面的红绿灯塞车。今后想必每天早晨都会看到这幕风景。但我无法习惯汽车废气的味道。
不知何故,阿悟茫然看著成排汽车。呆呆张大的嘴巴也不怕虫子飞进去。我正在暗想会不会有虫子出现时,阿悟忽然把脸转向我。
「新闻说,有车子撞倒。」
「新闻说死了四个人。」
「那是常有的事。」
我猜想,阿悟大概还不了解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迟早总会有谁教他吧。
阿悟扭过头,从下往上窥视我的脸。
「阿遥。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肯定是馊主意。」
「馊主意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可以听听看。」
阿悟顿时露出贼笑,脑袋大大地往旁边一歪。
「啊――那怎么办呢……你眞的想听?」
「一点也不。」
「我跟你说喔。」
对话正常地继续。虽也想过用「我根本就不想听」来堵他的嘴,不过反正也没害处,他想就让他说吧。
「可以在车上装吸铁石。」
「噢?」
「把S极和N极依序装上去,就不会撞车了。
他自信十足。
「……如果依序装上S极跟N极,只会全力相撞。」
「啊?」
「如果照你说的方法应该是S极与S极。再不然就是N极与N极。」
「我就是这么说的呀。」
不知是死鸭子嘴硬,还是在记忆中涂改了自己的弯口,总之从他傻乎乎的得意表情无法判断。
「这是个好主意吧?我要申请专利变成大富翁。」
申请专利这种概念,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不过,若问我又是从哪儿学来的,我也无法想像
「这怎么可能申请专利。」
「为什么不可能!」
「你想想看――」
我也看著河堤道路的成排汽车。如果那些车子全都装上S极的吸铁石……
彼此肯定会以惊人的速度弹开,反而更危险。呃,不至于吧。因为那就像电脑一样只要调整吸铁石的强度就行了。
「说呀,为什么?」
阿悟拉扯我的制服下襬。
「你干嘛啦,放手!」
我甩开他,把头往旁一扭。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是笨蛋。」
「笨蛋阿遥!」
「吵死了,在外面不要大吼大叫。」
我决定对话到此结束,之后对阿悟的抗议一概无视。绝对是哪里搞错了。,阿悟的发明太可笑了。那种事怎么可能。不过,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你说不要在外面大吼大叫,可是如果在家里大声你只会更生气。你果然是笨蛋阿遥。」
被阿悟这么瞧不起,而且虽是歪理倒也不是毫无道理,让我无话可说。真是烂透的早晨。
道路来到我平日走的铁桥。以钢筋搭建的桥很长,但那是因为河岸辽阔,实际跨越河流的部分很短。看到银漆闪亮的铁桥,阿悟说:
「阿遥都是从这里走吧?」
「对呀。」
「会摇晃吗?」
「有一点。」
事实上,在搬来坂牧市之前,我从未徒步过桥,连现在要过桥的意识都没有就初次迈步过桥时,脚下咚咚传来震动令我多少有点吃惊。若只是抖动的程度也就算了,用钢铁或类似钢铁的坚硬金属做成的桥居然会「摇晃」,这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若说当时一点也不害怕那绝对是骗人。
不过――
「阿遥也会害怕吗?」
阿悟这么问时我当然不可能回答「嗯」,我只是默默摇头。如果没有那句「阿遥也」,再不然,若是他能把那求救般的窝囊嘴脸稍微绷紧再问这个问题,我本来可以稍微诚实一点地回答他。
趁著谎话还没被唯独直觉不可小觑的阿悟发现,我转变话题。
「对了,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转学后,上学还顺利吗?」
阿悟瞧不起人似地说:
「因为桥会晃,所以我不想上学。这你应该知道吧?你不知道吗?」
人小鬼大。
「所以我不是陪你一起上学了吗?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其他方面。比方说新朋友。」
我是在正要升中学的时候搬来这里,所以几乎完全没有转学的感觉。但阿悟不同。他等于是被丢进一群陌生的小学三年级小鬼当中,毕竟,阿悟是那种胆小怕生的孩子。无法顺利融入班上的可能性很高。
他自己倒是泰然自若。
「区区几个新朋友,当然有。那是理所当然的嘛。我怎么可能孤家寡人。」
就我所观察到的,阿悟并非那种什么都不做也会受人喜爱的类型。迟早有一天,他应该会明白自己刚才讲的话有多么奢侈。
「是吗。那你上课听得懂吗?」
「嗯――马马虎虎。」
「骗人的吧?」
从他的声调就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小学三年级的孩子,是这么不擅长撒谎的生物吗?阿悟敷衍地假笑――
「只是暂时低潮。」他说。
我看他八成不懂那个名词的意思。,明明连课都没好好上过几天,哪来的什么低潮,
「跟你说喔,我们班今天要小考。」
「噢?前天才开学典礼,这么快就要考试?」
「是国语。要是考算术就好了。」
「你的算术还不是一样烂。」
「才没那回事。我上次还考一百分。
「那是二年级的事了吧?升上三年级,一定会漏洞百出。」
「就跟你说没有那回事!」
他气呼呼地朝我呛声。到这个阶段,反而容易应付。只要随便调侃他几句,便可分散他的注意力,也不会再介意汽车排放的废气。蓦然回神才发现前方学童的人数增加,学校快到了。
如果一定要对话,我喜欢比较有内容的那种。但对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小鬼(尤其是阿悟)要求那个,连我自己都知道是苛求。
桥的名字,是「报桥」。
我之前走的银色铁桥,在桥的上方有拱形钢筋。相比之下报桥只有桥桁与桥脚、栏杆,造型非常简朴。栏杆漆的是深绿色,好像才重新上过油漆不久,远看看不出油漆剥落。即便是通勤车辆川流不息的道路,柏油路面也不可能龟裂。可我看到报桥的第一眼,不知怎地就当下直觉「这是非常老旧的桥」,好像就是有哪里与别的桥不同。
过了这座桥后小学就快到了,所以步道挤满小学生。从矮小得令人怀疑一踢就会像球一样飞走的低年级学生,到比我还像中学生的高年级小学生,人人都毫无不安神色地安然走过报桥。这么多小孩都不当回事地过桥了,所以如果基于那种不管什么事只要大家都做就不会再害怕的奇妙心理作用,阿悟应该也能面不改色地过桥才对。
可是现在,阿悟却在报桥前面停下脚死都不肯动
「阿遥……」
他发出虚弱的声音,好像随时要哭出来似地窝囊皱著脸,定定看我。刚才那种可笑的活力,就像被冲洗得清洁溜溜般消失无踪。
我忽然觉得心口涌起一股苦涩。阿悟是眞的害怕这座桥吗?我能看到的,只有阿悟不过桥,甚至不肯向前尝试的身影。若是妈咪大概会温柔地哄他。但我不是妈咪。我讨厌迟到。
「走吧。」
我只这么说完,便立刻迈步。「啊,等一下啦。」虽然听到他惊慌的声音,但我头也不回。刚才还阿悟玩的心情已经没了。就在看到他那仰望我的泪汪汪双眼的瞬间。
脚踩上桥板的瞬间便感到震动。过桥的车流量不算特别多但也不算少。也有很多轻型小汽车,每辆车的速度都很快。桥一直在微微晃动。
走到桥的中央。或许是摇晃的关系,的确有种像晕车似的,轻飘飘不舒服的感觉。比我上学走的铁桥见得厉害多了……不过,还不至于可怕。阿悟说话果然太夸张。
――我是这么想啦。
桥的前方传来不知是尖叫还是骚动的某种异样动静。定睛一看,一辆大拖车沿著车道驶来。我心想这下子一定会晃动得更厉害,于是停下来双脚用力站稳。
即便已这样做好准备――
「……哇!」
我还是忍不住惊呼。一瞬间,身体好像飘起来。大拖车轰隆隆驶过时,桥也随之高低起伏。我已顾不得什么面子,我甚至怀疑桥会断掉。
就在那下一秒,我听见格外高亢的尖叫。是阿悟的声音。我转身。
阿悟紧抓分隔步道与车道的栅栏,比我想像中离我更近。然后我终于发现这座桥看似老旧的原因之一,阿悟是小学三年级学生,比我矮了一个头或一个半头。现在阿悟大约在腹部的位置抓著栅栏。只要有人从旁边一推大概便会轻易掉到另一头了……报桥什么都很矮。无论是步道两侧的栅栏或栏杆。
我在摇晃的侨上朝阿悟跑过去,僵著脸的阿悟,看到我也不肯松开栅栏。我也没吭声,静待老旧的桥停止晃动。
就时间而言应该不到十秒,但是感觉很漫长。等到终于静止,阿悟像是严重受到伤害般泫然欲泣。
「你看吧!会摇吧?」
「是啊。」
的确,比想像中更严重。我觉得这是习惯的问题,但也难怪他不习惯。我发现轮胎驶过柏油路的声音中,混杂著佐井川汨汨流动的水声。隔著低矮的栏杆一看,河面涨得很高,河水也是茶色的很混浊。
我说:
「不过,老是杵在这种地方也没用吧。走吧,快点!」
「嗯。」
「把手放开!」
不知是国小一年级还是二年级,总之身高顶多一公尺的小孩都小跑步轻松过桥了。阿悟意外乾脆地放手后――
「有人从这里掉下去。我知道。」
他说。
我默默无语,拍了一下阿悟的背。阿悟吓得打个哆嗦,瞪我一眼。我不当回事,转身迈步走出。不过,步调缓慢。
阿悟追上来,与我并肩同行。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他低著头一句话也不说。
眞拿他没法子。
「快点,手。」
我朝他伸出手。阿悟彷佛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般看著我的手,最后怯生生握住我的手。
好冷的手。他八成是惊吓过度连浑身血液都发冷吧。
我拽著他向前走。阿悟又低下头。
「那个,」
我如此开口。
「我说你啊,能不能想办法稍微改一改?」
「改什么?」
也难怪阿悟会这么反问。想是这么想,但我未再多说。我不是阿悟的姐姐。没那个义务责骂这小鬼。
每当报桥上有大车驶过震得桥晃动时,阿悟就会用力握紧我的手。他的步伐很慢,所以我也无法加快脚步。望著一如气象预报所言开始放晴的天空,我心想,说不定上学要迟到了。
2
早上还没这样,但上午的课结束后风忽然变强。到了下午,操场甚至烟尘滚滚。是初春例行的狂风。
上课开始进入正式内容,目前为止还没有比小学课程艰难的感觉。不过,多少还是挺新鲜的。我喜欢新事物。虽然没告诉过任何人,其实我并不讨厌念书。
而且从今天起,中午会供应营养午餐。
我心里有点紧张。因为如果吃午餐时,有可以自由换位子的规矩,那么这顿午餐将会成为迄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万一无法和任何同学一起坐,必须独自用餐的话,肯定会立刻成为全班议论的话题。如果被大家认定是没有朋友的孤僻鬼,八成连梨花也会疏远我。
我们的班导师,是一个姓村井的女老师。虽然年轻,眼睛却死气沉沉。我忍不住开始担心她能否撑得了今后这一年。那位村井老师在开始用餐时,像是颇有怨言般说:
「午餐就在目己的位子上吃。也不可以移动桌子。」
教室到处响起「啊――」的抱怨声。怀抱期待的同学果然很多。但村井老师说:
「在这间学校,就是这么规定的。」之后再也不理睬我们。
若是以前的学校,我或许也会很遗憾无法与朋友共进午餐。说不定,以前没有对象可以用餐的学生曾在这所学校引发什么问题。抑或中学本来就是这样?总之,我松了一口气。
接著是午休时间,我对梨花提起抽奬的事。我说从妈咪那里拿到抽奖券,今天放学打算去商店街。梨花一听就夸张地皱起脸。
「啊,这样啊。那个对抽奖者而言或许很好玩,但准备的人可麻烦了。」
「梨花也参与帮忙过?」
「不是帮忙过,是正要去帮忙。我得穿著和大家一样的大褂,拿著扩音器,有人中奖就喊『恭喜中奖』。那真的很讨厌耶。」
听到这里,我对此行稍微有点期待了。
到了放学后。
我与阿悟在昨天那个十字路口会合。本来还担心能不能顺利碰面,结果阿悟准时出现。说来理所当然,但对象若是这小子就会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俩一碰面,阿悟就抱怨。:
「我在学校等了半天。」
小学大概下课较早,不这样做的确无法打发时间。仔细想想,其实我们应该先回家再出门。但我只回答一声「噢」,之后再也没说话。
走向目的地的商店街时,阿悟一再试图拽我的制服下襬。当然每次都被我甩开。既然是去抽奬,照理说起码表情该开心一点,但阿悟却不停东张西望忐忑不安,途中甚至一度提议回家。
「欸,回家吧。」
「行啊,你自己回去。」
「可是妈咪……」
「既然害怕,从一开始就别说要回家。」
阿悟噘起嘴,「我又没说我害怕。」他还在嘴硬。
「可是,我眞的看过嘛,像这种的。我绝对见过。」
进入常井,道路两旁都竖著写有「大拍卖」的旗帜,每间商店的橱窗和倒闭的店家拉下的铁卷门上贴满黄色的广告传单。这才发现,人好像也比昨天多了一点。不知在哪似乎架起喇叭,我发现街头正响起快活的音乐。音乐听起来并没有那么冷清回响,可见比起昨天,街上或许还真的有点热闹。
我说:
「若是这个,我也见过。」
「啊?阿遥也见过?」
「和圣诞节有点像,对吧?」
自己讲完之后,我才想到也没那么像。
写有「常井互助会」的白色临时帐篷,好像就是抽奬会场。会场还算热闹。放抽奖机的桌前排了大约十个人,周遭围绕著看热闹的人群。每次一有人喀啦喀啦转动抽奖机,就会掀起一阵鼓噪。我排到队伍后面时好像有人中奖了,锵啷锵啷地响起钟声。
「恭喜中奬,五奬,日本茶一组!」
发出可爱声音的,正是梨花。
果然如她本人所言,穿著与其他大人一样的日式大挂,手上也拿著扩音器,但唯有一点与她说的不符,她明明说讨厌,现在看来却相当开心。不知是否尺寸不合,梨花的大褂松垮垮的好像随时会滑落。
把奬品交给抽中五奖的客人后,梨花呼地吐出一口气放下钟,发现我后微微挥手。然后把扩音器放到嘴边,大声喊道:
「来喔,看谁能抽到温泉旅行!头奖得主还没有出现,就表示接下来会出现!来来来,下一位,请抽奖!」
不愧是在这里土生土长,宣传起来也有模有样。看著卖力的梨花,我的心情也有点好转。于是我问阿悟:
「会中奬吗?」
阿悟刚才的苦瓜脸已消失,现在正两眼发亮地盯著抽奬机。小孩子果然最热爱抽奬。当然我也是小孩,所以超喜欢。阿悟铁口直断:
「会中奬。而且是大奬。」
「那我可要拭目以待了。」
「嗯。会中奬。」
然后,他天真无邪地探头窥视帐篷内,一边又补了一句:
「不是我中奬,但有人会中大奖。」
他又说出可笑的傻话了,我差点又想发火,随即念头一转。阿悟中奬的可能性的确很低。另一方面,另有其人会中大奖……迟早总会有。这么想的话,阿悟的发言非常正确,一点也没错。只是毫无意义罢了。
排队期间,我无所事事地看著帐篷内。卷筒式卫生纸与抽取式卫生纸就像装饰品高高堆起。那大概是安慰奬的赠品,不过卫生纸堆成的金字塔难得一见。相较之下,我觊觎的三奬白米,只是在纸上以毛笔写著「白米三十公斤」没看到实物。可能是自己拿回去太重,所以在事后送到府上。
与梨花穿著同样大褂站在桌后的,全都是成年男人。最年轻的看起来也比我爸还大。桌边还有头发全白的老爷爷,好像无事可做正在抽香菸。难怪我从刚才就觉得有菸味,原来是那个人啊。
这时,我蓦然发现一个问题。抽奬很好玩。与抽签不同,光是听那喀啦喀啦的声音就会兴奋起来。那应该是开心又好玩的活动。就像现在,排队的人与周遭看热闹的人都在笑。无论有没有中奬都会一一出声,为之欢呼或叹气。
然而,桌子后面那群人没笑。不仅没笑,除了抽菸的老爷爷,人人都无所事事。只是乾站著。他们以晦暗的目光看著不停转动的抽奖机以及迎风招展的帐篷塑胶布。站在桌后开朗吆喝的只有梨花一个人。
「真辛苦。」
我不禁嘀咕。
阿悟在喧嚣中也耳尖地听出我的声音。
「你说什么辛苦?」
一群看似阴郁的成年人中,梨花身为唯一的女孩子正在活力十足地吆喝。那一定非常辛苦。可是,这种事就算说出来阿悟八成也不懂。我假装没听见,朝抽奬机探出身。
眼前有一个人没中奖,领到卫生纸走了。下一个抽奖者身穿粉红色衬衫拎著奶油色手提包,是个年轻女人。她吆喝一声替目己加油打气,然后把皮包往桌上一放就朝抽奖机伸手。
抽奖机喀啦啦转了两圈,用力过猛差点又要再转一圈时被她及时按住。滚出来的彩球掉到盘子里,发出乾扁的脆响。
梨花朝盘子探头看,顿时脸色大变,高举双手。
「恭喜中奬,获得头奬,温泉旅行!」
头顶上,钟声响个不停。虽是喜庆之声但实在太吵了。排队的人与周遭看热闹的人都发出低低的鼓噪。中奖的当事人以手掩口,嚷著:「天啊!不会吧!」笑了起来。
「啊?眞的?眞的中大奖了?太棒了,眞不敢相信!」
我心想,真好,同时也想到两件事。
一个,是这下子不用再担心抽到头奬了,我们就算抽到温泉旅行,也没那个多余的能力去。无论是在金钱上,或者精神上。
心里一隅另外想到的是,阿悟说中了。不是我们中奖而是别人中大奖。的确没错。我转过身,看著阿悟。
他的表情僵硬。
察觉我的注视后,他以僵硬的声音低喊:「阿遥。」我还以为他的预测准确应该很骄傲才对。
「你……」
我刚开口,就响起某人的叫声。
「喂,站住!」
我转身。
一个戴著安全帽与围巾的人正跳上速克达摩托道。车子好像一直没熄火。他一扭把手,速克达就猛然加速起动。
周遭的人虽多,却无人挡在起动的速克达前面。眼见车子逐渐加速。那个人的手上,握著奶油色的手提包。
呃,换言之,是那种事吗?
我犹在愣怔目送之际,梨花在我身旁高喊:
「喂……有、有人偷东西!」
啊呀,果然如此吗?那是抽中头奖的女人拎的皮包。她转抽奬机时顺手放在桌上,被人趁著中大奖的混乱偷走了。客人们还没动,穿大褂的商店街成员倒是反应很快。
「喂,站住!」
桌子后面, 一个头上绑著头巾的大叔冲出来。只是,他有点太慌张。脚勾到放置抽奖机的桌子,当作奖品的卫生纸顿时散了。
「啊!」
一个同样穿大褂的胖伯伯,伸出手想按住摇摇欲坠的卫生纸金字塔,屁股压到帐篷的支架。写有「常井互助会」的帐篷顿时摇摇晃晃,客人掀起一阵尖叫,皮包被偷的女人尖声嚷嚷:「来人啊!来人啊!」抽奬会场鸡飞狗跳。
红色大褂飞上天。只见某人拔脚朝速克达追去。松垮垮地穿著大街跑步太碍事,所以那人才把大褂脱下随手一扔。是梨花,她跑过我身旁时,好像朝我瞄了一眼。,蓦然回神,我已和梨花一起奔跑。
别看我这样,好歹对跑步的速度和体力还是很有自信的。
速克达转眼已远去。
整条常井商店街几乎不见车子,没有任何东西阻挡速克达。车子刚起动时都没逮到的话,现在就更加追不上了。但我还是没放慢脚步,眼睛试著读取车牌号码。速克达很破旧,唯独车牌倒是擦得格外乾净易于辨识。是「1603」。呃,是江户幕府成立的那一年。这下子就不会忘了:阿悟总说我笨,但我才不是笨蛋。
本以为对方会继续加速直线逃走,没想到速克达突然急踩煞车,钻进小巷。我们落后十几秒也紧追在后。
拐角前方不见速克达的踪影。追丢了。
巷前方就是T字路。正面被砖墙挡住。与小巷垂直的马路倒是好像很宽,只见车辆来回穿梭。
梨花耸肩喘气。我还好,但是没有暖身就全力奔跑弄得肺很痛。深吸一口气后,差点被刺鼻的气味呛到。
我看不到周围地形,不过这条巷子面向小钢珠店,有菸臭味溢出飘来。停车场横七竖八停了几辆脚踏车与摩托车,但是并没有那辆四码车牌的速克达。
……完全被他甩掉了。
「不晓得跑到哪去了?」
总算调整好呼吸后,梨花嘀咕。
「不知道。路是怎么衔接的?」
「往右走是市公所之类的方向。左边拐个大弯,可以通往河堤道路。」
「也就是说并非单行道?还是先找警察来吧。」
梨花一听就皱眉头。
「警察?果然得这样吗?」
「我是无所谓啦。反正那个女人应该也会报警。那还不如趁早报警。动作快一点的话,说不定可以立刻逮到人。」
我没有手机。以眼神催促梨花后,她好像还在磨蹭。这种心情我懂。如果别人叫我「现在立刻打电话给警察」,我大概也会迟疑。
「嗯,可是……」
「不过,若是让大人打电话,警察或许比较会听信。」
「说的也是。更何况……」
梨花把手插进口袋,犹豫不决。不管怎样如果不快点,窃贼不知会逃到哪去正在心里乾著急时,一道粗厚的声音响起。
「不,先别报警。」
转身一看,眼前站著绑头巾的大叔。是刚才本想冲出去抓贼,却把桌上奬品撞翻的人。
「会长。」
听梨花这么喊,此人大概是负责人吧。红脸不知是晒出来的还是酒喝太多。是个肩宽体壮的人。
会长屈膝,视线降到与我们等高,开口说道: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商店街举办活动居然发生窃盗案,会给人不好的印象。」
现在没时间扯那个了!这句话已涌到喉头,现在分明就有人遭窃了,事到知今还谈什么印象。
但我不敢说出口,想必还是因为我是外人吧。会长明显是在对「面店的女儿」梨花说话,而梨花也对会长的发言点头首肯。如此一来,根本没有我出面的机会。
「我会想想看有没有我们能做的,再观望一下状况,如果还是不行再报警也不迟。我想客人应该也会接受。」
「创的也是,我认为那样最好。」
「对了,说到这里……」
会长抬起头。
「窃贼往哪边跑了?你们看到没有?」
我和梨花都摇头。会长挺直腰杆,面带凝重。
「这样啊,任何蛛丝马迹都行。你们猜他是往哪一边跑?」
我俩面面相觑。被这样问也只能凭直觉回答。梨花的眼神好像隐约在催我先说,我只好小声回答:
「我想应该是左边。」
「原来如此,为什么呢?」
「我想,窃贼也知道我们在追他。所以他急踩煞车,钻进这条巷子。就是为了甩开我们。那样的窃贼,若是暂时停车等待成排汽车中断才右转未免太奇怪。」
「嗯――!」
会长抚摸下颚。
「言之有理。梨花怎么想呢?」
梨花朝我投以一瞥后,歪头思忖。
「我倒认为是右边……这个时间,往左边的车子应该不多。我觉得车流量较多的方向比较容易隐藏踪迹。」
这大概是很标准的本地小孩的意见。我不清楚为何往左边走的车子不多,但会长点点头。
「原来如此。」
反正不管怎样我俩都没有亲眼目睹,只不过是根据力薄弱的空谈。会长定定望著眼前的ㄒ字路,幽幽咕哝:
「说不定,他是笔直往前走。」
我忍不住反问:
「啊?笔直往前走?」
「对呀,你看。前方看似没路,其实墙壁之间应该可以穿过。」
听他这么说之后仔细一看,正面砖墙的确不是整片的,若是徒步,有条小路可以穿过。
不过,那个样子――梨花立刻说:
「那里非常狭窄。速克达钻得过去吗?」
「应该不至于钻不过吧。」
话是没错,但那么狭窄的小路无法加速。急著逃走的窃贼会选那种路线吗?先不提别的,若是走那里,我们应该可以隐约看见他逃跑的背影。
不过,我也无意反驳说绝不可能。是走右边还是左边还是直线前进,每个选项都没有决定性的根据。只不过是在消磨时间今窃贼逃得更远罢了。眞烦,但是再仔细想想反正事不关己所以也无所谓吧,正当我准备这么自暴自弃时,有人拽我的制服袖子。不知几时连阿悟也来了。
「欸,阿遥。」
我置之不理。
「欸。我在叫你啦。你听我说嘛,阿遥。」
他还在拽我的袖子。这样衣服会变形。我扯开他,叹了一口气。
「别这样拉扯。叫我干嘛?」
「嗯。」
我还以为他会哭哭啼啼抱怨,没想到阿悟一本正经。
「我曾经见过。我知道小偷去哪里了。」
「你又来了?我现在没空陪你瞎掰。」
「可是我眞的知道嘛!」
阿悟言之凿凿,并且伸出手指。
「就在这里,这里面!」
他指的方向,是近在我们身旁,正喷出菸臭味的小钢珠店。
啥?
耍什么白痴啊?不,我当然知道他很白痴。
那种地方当然是打从一开始就查过了。那里没有窃贼的速克达,所以才会讨论他往哪里跑掉。
拜托不要想到什么就乱说好吗?丢脸的可是我。你可以滚回家了。
……我很想这么说。
可是,被人抢先了一步。绑头巾的会长嗤鼻一笑。
「是这样就好啰。」
梨花也持同样论调:
「阿悟小弟――我没叫错吧?你是后来才到的,所以不可以乱说喔。」
劈头就被人否定,果然令阿悟哑然。他本来就是怕生的胆小鬼,自然更不用说。只见他好像马上要哭出来,握紧拳头低头不语。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与阿悟一起来街上。
事到如今,既然别人都不吭声,看来只有靠我自己开口了。
「这小子是笨蛋。」
「不准说我笨,笨蛋阿遥!」
他明明眼眶含泪低著头,却立刻狠狠顶我一句。像这种情形好像叫做唇枪舌剑?我才不是笨蛋。总之先不管阿悟了
「……停车场也只是看了一下。的确该再检查一下比较好。」
我自己也知道这样很愚蠢。梨花有点同情――
「可是,明明没有那辆速克达吧。」
她这么说是正确的。
刚才追赶时看到的车牌号码是「1603」。这个我记得很清楚。
可是,小钢珠店停车场停放的速克达,车牌全都是三码。那不用几秒便可确定
车牌当然可以换。间题是,速克达从视野消失到我们跑进追条巷子为止中间只有十几秒,绝对来不及换车牌。在这个当下已完全证明阿悟的说法是鬼扯。不过,我肯听他鬼扯,对阿悟来说已是天大的福气了。正在这么想时。
「……啊!」
我清楚知道,看著停车场那些速克达的自己脸红了。
「你怎么了……啊!」
我看到的东西,梨花也看到了。于是梨花地涨红了脸。
虽然搞不清状况,但阿悟似乎立刻察觉自己占了上风。顿时又气势大盛。
「看吧?没错吧?我说对了吧?」
会长讶异地问:
「怎么,难道是真的?」
我与梨花看著的,是「608」的车牌号码。
曾经自称「敏锐」的梨花声音在发抖。
「怎会这样 」
被迫承认不想承认的事实,那种屈辱令我的手也几乎颤抖。仔仔细细一看,车牌号码贴著白色胶带。速克达虽然破旧,唯有车牌像是被仔细清理过似地发白,因此不大看得出贴了白色胶带。
最左边的第四个数字完全被隐藏。用不著撕下胶带。藏在底下的敷字肯定是「1」。
飞车行窃时,大概把第一个数字「8」的左侧贴上胶带令人误以为是「3」。只要有十秒时间,的确便足以将「1603」变成「608」。
就算再怎么慌张,也不该上这种当,这时简直只能放声吶喊:
「啊!真是够了!笨死了!」
「吵死了!笨蛋阿遥!」
这次阿悟是对的。我的确是笨蛋。梨花也好不到哪去,她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嘀咕。
听到这里,会长行动了。他卷起袖子,「好,既然确定了,那我去逮人。」他斗志昂扬地说。
眼看会长立刻就要冲进小钢珠店算帐。这时,我的袖子再次被拽住。
「等一下。」
「啊?你说我?」
「不是啦,是那个人。」
阿悟指的是会长 ,既然有话对会长说,直接拽会长的袖了不就好了,会长穿的是办活动用的日式大褂,就算被拽得有点变形想必也没关系。
阿悟好像已无暇思考那种问题。
「他一个人去不行啦。」
「应该没问题吧。况且小钢珠店的店员肯定也会帮忙。」
「可是会有危险。」
接下来要逮捕窃贼,有点危险是当然的……但我无法这么断然驳斥。因为阿悟的确说中了。
包括某人会抽中大奬。
包括窃贼逃进小钢珠店。
归根究柢,阿悟今天本来就不想来抽奖。他曾吵著要回家
或许他只是随口说说凑巧蒙对了。但是现在,我没有叫他闭嘴。
阿悟说:
「很危险喔。因为小偷带著刀子。我知道。」
3
会长没有漠视阿悟的警告。
他召集商店街的成员,各自带著棍棒与绳子,这才进入小钢珠店。
飞车窃贼果眞带著刀子……不过无人受伤。多亏大家有确实提高戒备。
事情无法以一句巧合打发。阿悟声称「曾经见过」的事,我也见到了。阿悟说的话不是鬼扯也不是瞎掰!――只能这么想。
阿悟受到大家的感谢与夸奖。商店街为了表达谢意,特别让他抽两次奬,领到两包卫生纸。回程,小英雄一直紧握我的手不放,现在则是躲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我已经明白。阿悟的恐惧并不是想引起我与妈咪注意的演技。或许多少也有一点那样的因素,但那小子是眞的在害怕。
那晚。我趴在自己房间的矮桌上,好一阵子动也不动。没有坐垫,旧榻榻米感觉黏黏地往下陷怪恶心的,但我立刻连那种事也无暇意识。
我要慎重思考。
他为何能猜到窃贼躲在小钢珠店?我与梨花一路拚命追赶,无暇他顾,所以轻易上当。但之后赶到的人如果冷静环视四周,应该会发现有哪里不对劲 虽不知道阿悟是否有时间记住那个人骑的速克达车牌,至少如果定睛注视应该可以发现「停了一辆动过手脚的速克达」。
至于猜到对方有刀子,也不是那么复杂的巧合。阿悟只是电视看太多了。就算在哪里见过抢匪,挟持人质与警方对峙的故事也不足为奇。或许在那个节目中,嫌犯有刀子,阿吾只不过是把自己看过的电视剧故事依样画葫芦地说出来。
就连他说以前看过这个城鎭,说不定都只是妈咪记错了才会说「阿悟没来过」。或许妈咪的确带阿悟来过此地,可她自己却忘了,或者,阿吾一个人偷偷来过这里。若说妈咪会忘记,老实讲那实在难以想像,比现在更年幼的阿悟独自行动的推断也有点牵强。但那绝非毫无可能。观察力与冷静与慎重与记忆有误,便可解释一切。
但是,我当然不相信那种事。
我不相信阿悟能够未卜先知。不过,若说全部都是可以解释的巧合,同样难以置信。
我盯著窗帘上见惯的箭羽图案,如此思忖。风从缝隙钻入似乎令窗帘飘然晃动,转头朝门口一看,穿睡衣的阿悟站在昏暗的走廊上
阿悟吞吞吐吐,抬眼小心翼翼地说:
「阿遥。那个。我是说……今晚,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我露出带有太阳那种包容力的笑脸,回答他:
「别傻了,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