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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免重演前天的失败,今早我也看了电视的气象预报。据说降雨机率是百分之十,但我很怀疑那一成的机率在哪里。因为周五从一大早就是个大晴天。
上学途中,阿悟说:「太阳好有活力喔。」这么有诗意的言词一点也不像阿悟的作风,八成是从哪儿现学现卖。不过他讲的的确没错。一大早的阳光就这么强烈,看来今天不只是春意融融,恐怕还会有点热。
报桥出现眼前时,阿悟说:
「阿遥。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他那种小心翼翼的语气,令我不禁心生烦躁。
「干嘛?」
「你的制服怎么了?」
这天,我是穿运动服上学。他会产生疑问是理所当然,但他问得太晚。我明明一吃完早餐就立刻换上这身豆沙色的运动服了。
「没怎么。是学校有活动。」
运动服不管怎么穿都不会好看,不过运动服也分还算过得去的设计,与糟糕的设计,中学指定的运动服,很遗憾,不管怎么看都是很糟糕的后者,以这副打扮上街,简直像某种惩罚游戏。我实在不太想被人看到。
阿悟歪头纳闷。
「那你到学校再换不就好了。」
的确……
不,不对,只要是阿悟说的话,肯定哪里有错。
「你笨蛋啊。」
我先这样虚张声势以便拖延时间。
「阿遥动不动就骂人家笨蛋。因为你自己笨。」
「我告诉你,你给我听清楚。」
呃――啊,有了!
「一年级全体都得换上运动服,到时候换衣服的场所肯定不够嘛,所以我才一早就直接穿上运动服。懂了吗?」
就临时掰出来的藉口而含,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理由很不错。甚至连自己也开始觉得那打从一开始就是真正的理由。阿悟无力地说了一声「是喔」。路已来到报桥,因此阿悟也就比噤口不语。
今天的活动是义务清扫。下午全体一年级学生要去佐井川河岸捡垃圾。虽然
觉得才刚入学就叫我们做这种事恨怪,却又觉得正是因为刚入学才要这么做。至少,今天是全班同学第一次一起去做某件事。
老师说如果下两就会取消,所以那是最棒的,大晴天是第二选择。在昨天刚下过雨的潮湿河岸捡垃圾,光用想的就觉得忧郁,真希望天气晴朗炎热,让湿气全都消失。
期待没有落空,这天一直很晴朗。
午休时间被缩短。整个学年要出发做志工前,好像要先在操场听校长训话。大概是因为这样才缩减午休时间,但为何非得缩减午休时间呢?像平日一样等午休结束再集合,有话要说的话之后再尽情说个够不就行了。
二年级与三年级学生正在享受午休时,一年级穿著运动服离开学校,上学时虽对土气的运动服感到丢脸,但这么多人都穿一样的就不以为意了,大家都一样,眞是件美好的事!
我们都到操场上按照分组列队!一组六人,男女生各三人。事先决定好一人负责拿垃圾袋,两人负责拿火钳。我什么都不用拿。手套狂塞在口袋里,。丑陋地鼓起一坨。
男生互相发牢骚。
「校长好慢。搞什么鬼啊,还叫我们赶快集合。」
「就是嘛。天气这么热!」
「对呀,浑身无力。」
简直是鸡同鸭讲。男生大半都很笨所以没办法。
女生包括我与小竹同学和栗田同学,虽然同组,但是还没熟到可以直呼名字。梨花是别组的。
我和小竹同学她们没交情,今后也不打算混出什么交情,不过这种想法若让对方发现也很困扰,想必小竹同学与栗田同学也有同样的想法,在那个前提下,我们面带笑容抱怨这次的学年志工活动。
「还是会很纳闷干嘛派我们出公差,对吧?」
小竹同学说,我立刻做出反应。
「对呀,眞的。」
「打扫的工作我们每天不是都在做了。」
「当什么志工。其的很闷。
栗田同学严格说来算是比较文静,但不是那种会被排挤在对话圈外的致命文静。
「路又远……若是直接在原地解散就好了。」
「啊,对!那个我也有想到。」
这可不是为了配合话题才假意附和。义务清扫的地点是佐井川河岸地,虽然还要看分配到的地区,但基本上等于是去我家附近。可是书包还放在学校,因此事后得回学校。一天往返住家与学校两趟,简直是蠢毙了。
「唉,讨厌啦讨厌啦。」
小竹同学说著,转动脖子。
就我观察班上所见,对于义务打扫的反应分成两派。一派认为「想到打扫就烦,每天在学校就己打扫了,干嘛还要把我们赶到街上来捡垃圾」,小竹同学明显属于这一派。另一派则是「下午上课眞烦,就算被学校抓去出公差想必也不会比上课更无聊,所以毋宁欣然期待」,虽只是我模糊的感觉,但我猜栗田同学对这一派颇有同感。
我是蝙蝠。只要不发生冲突,哪一派都无所谓。
喇叭的声音响起。校长走上升旗台。
「啊,啊,啊。」
他在测试麦克风。喇叭的杂音响起,但立刻消失。
校长也穿著运动服。可以清楚看出他那令人很想拿菜刀替他削去的大肚子,不免令人有点同情。虽不记得名字,但我超喜欢这位校长。因为他说话简短。
嗯哼!校长发出貌似乾咳的咳嗽后,开口说道:
「呃――各位同学。接下来要请大家清扫河岸。昨天下雨导致水位上升,流速好像也变快了,因此请大家千万不要靠近河水。在路上不要脱离队伍,总之一定要小心避免发生意外,我想大家在班上也听说了,垃圾要带回学校。努力是好事,但是垃圾袋塞太满的话拿回来的路上会很辛苦,所以大家要各自量力而为。报告完毕。」
简短的训话最后以「报告完毕」做结束,校长草草点头行礼后便走下升旗台。入学典礼时也是这样。非常好。
或许是以为就要出发了,几个性急的家伙已脱离队伍。一个讲话粗暴(我同样不知道名字)的老师扬声大吼:
「喂,站住,给我回队伍去!谁叫你们走了!」
蓦然回神,又有别人走上升旗台。
是我不认识的人,穿著整套水蓝色运动服,脖子上围著白毛巾。不仅身材过瘦还弯腹驼背。所以看起来有点穷酸,脸孔晒得黝黑,皱纹深刻,刮胡子的地方留下显眼的白色。此人还没开口我就已猜到不是学校老师。从未见过当然是理由之一 ,最主要的是,他没有老师们特有的那种气质。看起来更像是在社会上吃苦打滚过的人。
他握住麦克风。
「各位,请等一下。我马上说完。」
他如此开口,就算不是老师,似乎也很习惯在人前说话。
「呃,我悬常并互助会的川崎。今天各位同学义务打扫,要辛苦大家了。我们也为了让常井……呃,坂牧这个地方更美好,每天都在努力,所以各位同学也要加油。」
常井互助会的人为什么来学校?在此地这算是普通行为吗?我朝左右偷窥,但面露不可思议的并非我一人而已。
升旗台上的川崎先生还在流畅地滔滔不绝。
「所以,互助会有个请求。捡到的垃圾,请做好分类。装树枝与塑胶这些可燃物的垃圾袋,与装空罐的袋子分开放。选有,听好喔。」
他环视操场一圈,停顿了一下。以便让大家留下「接下来要讲的事很重要」的印象。
「别人遗落的物品,请另外放在一处。钱包、CD ,还有,呃,电脑配件之类的东西。这隀东西必须交给警察,所以请不要擅自当成垃圾处理。遗落的物品不要丢,放在一起,再向老师报告。」
搞什么,原来只是来宣传垃圾分类啊。
的确,可燃垃圾与不可燃垃圾如果混在一起,虽说是义务清扫,想必反而会增添因扰,国中生擅自将他人遗落的物品塞进自己口袋会造成间题,这个我也完全理解。刻意如此强调,或许是因为以前发生过那种风波。但互助会的人特地来说那个,还是怪怪的……。算了,到处都有爱作秀出风头的大叔吧。
出发前的训话仅此而已。各班导师带队,从一班开始依序出发。
等待出发之际,小竹同学喀嚓喀嚓地一再开合火钳。老是不吭声也只会让气氛凝重,于是我试著说句不痛不痒的安全发言。
「果然很麻烦耶。」
但小竹同学朝我投以一瞥后,饱含意味地笑了。
「是吗?」
咦?她分明言不由衷。
「啊?可是刚才――」
「噢,那个啊!情况已经有点不同了。」
她笑著,又喀嚓玩弄火钳。
我才发现男同学们也在窃笑互相咬耳朵,刚才明明,没有压低嗓门。隐约传来的声音是:
「……听说有五万……」
「笨蛋,才不是,更多……」
没头没脑的怎么回事?我不禁左右窥视,与别组的梨话目光相对。咦,这只是去捡垃圾对吧?我在视线中灌注这种寻求解答的意念,或者,是我搞错了?
但是,她只回我一个耸肩的姿势。班导师村井老师努力扯高嗓门:
「好,接下来,出发!」
队伍缓缓起动。
我觉得好像被排挤了。这不是个好徵兆。
虽说是佐井川的河岸,但也相当辽阔。我本来还想若在我家的正对面捡垃圾那可多讨厌,结果是全然不同的地点。
为了稍微熟悉这个城镇,我经常检视从妈咪那里拿到的本镇地图。根据地图显示,佐井川自镇北流过来,一度大幅朝东方转弯。然后再以比较徐缓的角度转弯,朝著几乎是正南方流去。
我们班负责的区域,是大转弯的内侧地区。河湜下方长满翠绿的草丛,靠近河边后只见堆满浑圆石头的河岸。根据我脑中的地图这里应该是报桥略微下游之处,但从这里看不见那座破桥。
平日想必有很高的杂草丛生。但是现在草被割得很短。这样就走得过去了。换个角度看。也表示这是不割草就难以走近的地区。在这种地方捡垃圾能够捡出什么名堂?
老师最后再次提醒作业程序。不过捡垃圾也没啥程序可言。
「各位同学,那大家就开始捡垃圾,做分类,装进袋了。」
非常简单明瞭。作业开始。
小竹同学斗志昂扬,她呼唤负责拎垃圾袋的男生――
「我要往里深入,你们快点跟上来!」
她招手。
一组只有两支火钳,所以我是戴手套捡垃圾,好吧,动手吧!我拨开草丛前进。立刻发现宝特瓶。这是好兆头。
午后的阳光没有想像中强烈。或许是因为就在河边,虽然如此晴朗,却只觉得冷。 一点也不暖和,我四处乱走寻找垃圾。火钳有节奏响起的声音传来。
继特瓶后,我又发现超商的塑胶袋,我不可能拎著每件垃圾到处走,所以决定最后再统一交给管垃圾袋的人,现在先把垃圾集中到一个定点。枯树枝、空罐、破鞋子。本以为此地什么也没有,没想到接连发现看似垃圾的东西。本来还担心如果什么都找不到是否会叫我们自己准备垃圾,不过照这样看来应该没问题。寻找,捡拾,收集,身体立刻开始发热。
我向来不以单纯作业为苦,因此蓦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在默默捡垃圾,我
然醒悟。如果做得太认真。搞不好会显得与大家格格不入。班上最会收集垃圾的女生――这个头衔可不太值得开心。我应该一边和人聊天一边随便捡捡才对,想到这里我抬起头。
没看到栗田同学,我倒也没有一直盯著她,不过我记得栗田同学应该是加人看似艺文社团的小圈子。或许她是去那边了。
相较之下,小竹同学带著三个男生正在有说有笑。我觉得以小组行动为名义的话跟著他们应该不算奇怪,于是走过去。
「所以,五万这个数字究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小竹同学的话语传入耳中, 一个男生笑著回答:
「是真的啦。听说是吉崎说的。」
「若是吉崎说的那铁定是骗人的,我想应该不可能是五万。」
另一个男生一副被打败的样子说。
「好了啦,赶快捡垃圾。那种玩意,怎么可能眞有。」
我停下脚。他们好像在讲悄悄话,我有点不敢加入。
我四下张望,班上同学三五成群,独自作业的人也不少。这样的话,或许我不用勉强摆出摸鱼打混的姿态也没关系。但五万到底是指什么?
就在我停手之际――
「你怎么了?一个人发呆。」
有人对我如此喊道。
是梨花。豆沙色运动服配白色手套。土死了。不过现在全体一年级学生都是同样打扮。
「啊,嗯。没什么。」
「是吗?」
䔧花好像误会了。她看著我的手――
「哎,用不著那么认眞捡啦。」
「说的也是。」
连我自己都觉得回答得心不在焉。然后我忽然灵机一动,明知很愚蠢还是试著问道:
「欸,我这只是随便问问啦。这次义务打扫有钱拿的消息,你可曾听说?」
梨花苦笑。
「就是没钱拿才叫做义务打扫吧。」
「对啦,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据说有五万圆 」
「什么啊,你听谁说的?
我们离小竹同学他们有点远。虽然觉得应该听不见,我还是稍微放低声音。
「没人诉我,只是那些男生好像隐约提到。」
看著我的视线前方,梨花哭笑不得地点点头。
「噢,原来如此。」
「果然有内幕啊?」
「该说是内幕吗……那是传言,只是传言。无聊的小道消息。」
大概是察觉我并没有被说服,梨花戴著手套的手拍了两三下,说道:
「乾站著也不是办法,我们边捡边说吧。」
梨花把我带到佐井川边。几步之外就是混浊的河流,若说水声潺潺又好像有点汹涌。校长讲得没错,水位想必的确上升了。我姑且还是弯腰假装捡垃圾,却没看到可以捡的东西。八成是这边靠河水太近,已被暴涨的河水冲走了。
「一直都有提供奬金的传闻。」
梨花如此开口。
「金额是五万圆?」
「五万的说法我觉得不正确。」
我依然不知道是针对什么悬赏,心里模糊觉得,那么一万圆应该差不多吧。但梨花想了一下。
「应该是一百万左右吧。或者更多。」
她说。
「啊!?」
「如果眞的找到的话。应该说,如果真有的话。」
妈咪没给我零用钱,五万圆就已是遥不可及的巨款了。现在猛然告诉我有一百万,感觉上好像完全不现实。
「……如果有的话?到底是有什么东西?」
「嗯……」
梨花显然在犹豫。是因为如她自己所言「是无聊的小道消息」吗?我当下直觉并非如此。梨花是因为那件事不便传扬开来所以才犹豫。
沉默大概整整持续了十秒。梨花捡起脚边的小树枝,扔进河里。然后盯著混浊的河面开口。
「水野报告。」
水野报告。我在口中试著低语。我知道那个吗……不,我完全没概念。
「那是什么?」
「你想知道?」
「嗯。」
梨花又蹲下身子,这次捡起小石头。把那个也扔进河里。
「好吧。这镇上的人全都知道这件事,你听了之后,想笑就笑吧。」
做出这不可思议的开场白后,梨花开始叙述。
「就连水野报告是什么样的形式都没人知道。有人说是笔记本,也有人说是CD,或者磁碟片。水野是一位学者。好像叫做水野忠良吧。五年前,来到我们鎭上。」
我也在梨花身旁蹲下。梨花在注视某样东西。我朝她的目光前方看去,那里有块巨大的招牌。与我家附近的一样。「高速公路拯救一切」。
「事情的开始,是在更早之前。在我们出生之前。当时计画兴建第三高速公路,正在商量该经过哪里。有迂回山路的A路线,挖隧道笔直穿过的B路线,绕行各个乡镇的C路线。这个地方……坂牧市,位在A路线上。」
第三高速公路计画这个名词我曾经听过,有段时间,新闻经常提到这个话题。但我已记不清了。
「我记得那个高速公路――」
「嗯。计画被冻结了。不是中止,据说是因为没钱所以现在暂时不能兴建。」
梨花一笑了!用那种有点冷漠的笑容看著「高速公路拯救一切」这行字。
「可是,当时的坂牧市据说闹得很大。第三高速公路预定衔接东名高速公路,只要走这条路,不管是去名古屋或东京都可以迅速抵达。这里将会有高速公路,客人会走高速公路不断来到此地,肯定会在商店街消费。年轻人也会搬来。人口会增加,大家也会赚到钱,坂牧市这下了可以起死回生了……据说如此。」
「起死回生。」
「换句话说,本来已经死了。」
我回想那条常井商店街衍,悄无声息,冷清的成排店家,一半铁卷门深锁,另一半陈列著完全激不起购买欲的落伍的帽子与鞋子。我看到的安静,只不过是这城市的一部分。
凹凸不平到处龟裂的道路。抽奖会场神情疲惫的成年人,就连我们念的中学也是,目前使用到的教室不到一半,也就是说,以前曾经容纳了两倍以上的学生。
「当时制作了横条布幕,也竖起旗帜。人人都以为明天就会有高速公路铺设过来。……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计画被冻结了对吧?」
「不。那是后来的事。比那更糟。若只是冻结,至少还会以为有一天会铺设。」
然后,梨花嘴角含笑地看著我。仿佛要问:你姊猜猜看更糟的事是什么?
我什么都答不上来,答题时间好像就已截止。
「很简单。新闻爆出第三高速公路计画以B路线较有力。」
「……啊」
「B路线不走坂牧市,大家这下子慌了手脚,之前好歹冠上A路线之名,所以感觉上好像已经赢定了。这下子惊慌失措,急著想要声援A路线,大家头上绑著头巾在公园集合,市长还上电视……对了,好像还搞出什么A路线歌谣呢。」
绑著头巾大跳A路线歌舞,就会有高速公路出现吗?
我还是小孩。但是,连我都知道。那绝不可能。
「好像需要一张反败为胜的最后王牌。」
听到我这么说,梨花微微点头。
「本地的那些大人物也这么想。于是请来了水野教授。」
我多少可以猜到这个故事的情节了。
「水野教授以前据说曾在决定高速公路事宜的某某委员会待过,把那个人请来,让他做种种调查,然后再发表结论告诉大家:『路线最完美,应该选A路线!』
这样至少比A路线歌谣更有意义吧?水野教授到达时,大家简直像招待国王一样热烈欢迎。」
「那个人,果然照大家的意思做了?」
「嗯。他调查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是传闻中他的确写了推荐A路线的报告书。也决定了递交报告的日期。」
传闻。也就是说,果然――
「那玩意不见了是吧?」
「嗯。」
可是,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纳闷不解。
「不见了……我是不太了解啦。但这种东西是用电脑制作的吧?请他再寄一份同样的报告不就好了。」
梨花耸肩!
「要是那样能够了事就好啰。」
「他是用手写的报告?」
「不知道。我不是说过没人知道报告的形式吗?他虽然留下了笔记型电脑,但是电脑被密码被锁住了谁也看不到。毕竟对本地来说水野报告是宝贝,我想当时应该曾经全力试图打开电脑。可惜没有成功。」
「我懂了。那个教授忘记密码了。」
「怎么可能!」
梨在说著对我一笑,用那种好像随口提到昨天下雨的语气说:
「他死了。」
「……他是个老人吗?」
「是老人没错,但他不是病死的。我告诉你,」
她看著混浊的佐井川说。
「他是从报憍掉下去,淹死的。」
「呜!」的惊呼声卡在喉头深处。也许是察觉我不由自主掩口的样子,梨花满脸不可思议地问:
「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
我长吸一口气。勉强对讶异的梨花挤出笑容。
「说到报桥,我正巧今早刚走过。想到那里死过人,有点吓到。」
「噢,这样啊。」
她好像总算相信了!
但我吓得面无血色,其实不是因为那个理由。
报桥,栏杆低矮的旧桥·阿悟说会摇晃不敢过那座桥,那小子的确这么说过:「有人从这里掉下去!」
不,那纯属巧合,那座桥的确很危险。阿悟只不过是在说桥会摇晃很可怕罢了。
梨花热心指点我这历城市的历史背景,我却有秘密瞒著她,这样好像有点不公平,但是,这不能怪我。因为我不可能说得出「这样啊,我家阿悟也讲过同样的话喔!虽然那小子从未来过此地」。
为了促成高速公路建设而请来的水野教授,死在这个城市。而现在,可以拿到五万或一百万的流言满天飞。
我又吸了一口气,说道:
「我知道了,这里的居民认为,水野报告还藏在某处。所以不惜悬赏寻找它。」
五年前死去的人,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报告书。再加上悬赏的传闻流窜,就连捡拾垃圾做志工的国中生都跟著急红了眼。
记得梨花开始叙述前,的确这么说过。「你听了之后,想笑就笑吧。」原来如此,或许的确是个可笑的故事。
但我笑不出来。
「那笔奖金,是谁提供的?」
「大人们。」
笑出来的是梨花。
「水野报告对大人们而言是最后的梦想。只要有了那个,此地便可得救。我们学校全校学生加起来也只有四百人对吧?以前有一千人,而且听说光是中学就有六所。现在只剩三所。他们深信只要有了水野报告就会不断有新生儿诞生,到时又能招收到一千名学生,所以每个人都出了一点钱……这是传闻啦,传闻。」
「真的只是传闻吗?」
如果只是传闻,不可能会出现这种故事,梨花想要敷衍带过倒是无所谓,但我不得不确认。
梨花撇开眼,不知是否错觉,她好像有点羞愧,小声说:
「大家出钱的事,好像是眞的。」
我朝佐井川对岸看去。看那块刻意让人从河堤道路可以看见的「高速公路拯救一切」的招牌。想喝热柠檬汁的那晚,我看到那个,觉得像在祈求神明。
看样子,我的直觉并不离谱。
「那其实是一种布施。」
「啥?」
「那不是提供悬赏奖金,我猜想,应该是『请神明保佑我们找到』的布施。大家可能是基于那种去庙里拜拜许愿必须捐点香油钱的心情才掏钱吧。」
梨花眨巴著眼,然后,有点如释重负地笑了。
「或许吧。」
在靠河边这么近的地方说话,弄得身体发冷。我慢吞吞站起来,伸个懒腰。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有趣的故事。」
「有趣吗?我都烦死了。」
她皱起眉头。也对,站在土生土长的梨花的立场,这或许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她一边起身――
「基本上!」
她大声说。
「假设,我是说假设喔。这次义务清扫真的找到水野报告,而且内容非常精采令大家赞不绝口,情势来个大逆转,决定选择A路线,钱也有了。立刻开始建设工程。而且负责施工的是超级厉害的建设公司,只用一天时间就像变魔法似地盖好了高速公路,之后……真的会那样带来一大堆好处吗?」
「啊,那个我也有想过。」
「对吧?当然,或许的确会带来一些顾客。」
不,梨花太天眞。或许她心底还是有一点相信高速公路会拯救一切。我怀著――比方说,就像告诉阿悟「电视上那个超人战队的英雄其实根本不会变身喔」
――有点恶意的心情,告诉她:
「我说梨花……」
「啊,什么?」
「假投高速公路盖好了,只要一个半小时就可抵达东京吧。然后,假设你已经长大了,自己开车。」
「……啊!」
不愧是自称「比较敏锐」的梨花。光是听到这里好像就已理解我想说什么了。
如果高速公路连接了坂牧市与东京、名古屋,比起跑来啥也没有的坂牧购物的东京人、名古屋人,肯定是跑去应有尽有的东京与名古屋购物的坂牧人更多吧。至少,如果我自己有车子的话一定会这样做。
梨花夸张地浑身颤抖,食指抵著嘴唇。
「嘘――!阿遥――嘘!!」
「当我是小狗吗?」
「不,我是认真的。阿遥,你千万不能在这里讲那种话。我刚才不也讲过了吗?水野报告是大人们的梦想,高速公路就是神明。」
「所以讲那种话会遭到神明的惩罚?」
「大人会把你视为异端份子,聚集起来活活烧死你。」
我笑了。梨花山吃吃笑。笑了一会后,察觉次来的风好冷,于是不约而同地说:
「……好了,捡垃圾吧。」
同学散布在河岸上,或熟心或敷衍地捡拾垃圾。小竹同学真的以为会在这里找到水野报告吗?毕竟那可是价值百万的东西,就算觉得不可能还是想找找看的心情我能够理解,如果让我来找……东西会在哪里呢?水野教授住的地方,想必一开始就被人找过了。
梨花自己虽然抱怨很烦,但我有点羡慕梨花,不,是羡慕住在坂牧市的孩子
能够眞正让人寻宝的城市,即使找遍全世界恐怕也不多吧。
2
我们穿著骯脏的运动服沿著来时路回学校。
本以为河岸这种地方谁也不会去,没想到最后大家拎的垃圾袋每一个都是满满的。与其说是人们跑来丢弃的,我想多半是顺水漂来的吧。
回到学校时,大家果然都累了,班会也开得懒洋洋,校园打扫临时取消倒是福音。不过放学后,还是有很多同学赶著去社团。我一方面觉得大家真有活力,同时也不禁认眞思考自己是否还是该加入社团比较好。
总之,今天还不能回家。刚把手伸向书包,就有人从背后拍我肩膀。
「阿遥,回家吧。我帮你拿!」
是梨花,她半开玩笑地拿起我放在桌上的书包。
我甚至来不及阻止。梨花歪起头,把书包一再举起放下一边问道:
「……是我的错觉吗?怎么觉得你的书包好重?」
「啊,嗯!你别管啦,先把书包还给我。」
打开要回来的书包,我把笨重的原因拿出来给她看。是三浦老师借给我的《常井民间故事考察》。的确沉甸甸,足有好几本教科书的份量。梨花不大像爱看书的人,随身带著这种书恐怕会让她觉得奇怪。
「这个啊――」
我准备伟解释。没想到,梨花意外地两眼发亮。她拿起《常井民间故事考察》
认眞打量。
「哇,这本书还在啊。」
「还在……?」
搞了半天,好像反而是我被吓到了。梨花腼腆地笑著放下书――
「呃,这是我爷爷帮忙编印的书,我正觉得最近好像都没看到它的影子,所以忍不住。」
「最近都没看到它的影子?你是指这本书?」
「啊,抱歉,骗你的。其实只是看到书名才忽然想起。」
梨花彷佛碰触到怀念的纪念品般轻抚封面。
「眞令人怀念。」
「你看过?」
「嗯,算是吧。」
那――我本来想问 ,她却又接著说:「不过内容几乎已忘光了!」
梨花的手指轻轻掀开封面。
「欸。我可以看一下吗?」
「啊,嗯。」
没什么不可以的,只不过是本书。反正我回答时,梨花早已掀开书本了。
「嗯……」
好像并没有她想找的记述。她随手翻阅。我觉得気氛有点沉闷,于是从旁开口
「全部都是字。」
「是啊。」
「你有印象?」
「难讲,或许还是得专心阅读才知道。」
或许是因为没有特别吸引她注意之处,只见梨花不停翻页,我搞不懂她对这本书到底有没有兴趣,于是,抱著碰运气的心理试著开口。
「那是三浦老师的书。」
「这样啊。」
「如果你想看,跟三浦老师说一声他应该会借给你。呃,八成,会游说你加入历史社。」
「游说?」
梨花停下手,笑著抬头。
「那位老师还会游说新生加入?我还以为他压根儿不在乎社团活动。」
「那算游说吗……总觉得不知不觉就会被他当成社团学生看待。」
「啊,果然如同我之前说的印象。」
我自己讲完后又有点不安。如果加入历史社真的成了既定事实,我会有点困扰,艺文社团的女生总是给人内向的印象。那点虽然早有觉悟,但是如果独自加入历史社肯定会被当成怪胎。两人以上倒还可以唬弄一下……
「咦?」
再次翻页的梨花,忽然脱口惊呼。书页之间,夹了一张哈密瓜色的纸张。
「那是什么?广告传单?」
我这么一说,梨花微微蹙眉。
「是广告传单没错……」
我也起身凑近看那本书。乍看之下就很廉价的黄绿色纸张。大剌剌印刷著颇有几分可爱的浑圆字体。写的是「争取落实反思会 开会通知」。底下还有比较小的文字,「时间,四月十三日(周日)下午五点起 地点,坂牧文化会馆」。
「说到争取落实――」
我欲言又止,但好歹也已明白此地的内情,说到争取落实那当然是指争取落实在本地开辟高速公路的计画,那是可以拯救一切的,神。
「噢……」
梨花咕嚷,拿起那张传单。然后直接折起,塞进裙子口袋。那是三浦老师的――她的动作若无其事令我甚至来不及出声阻止。见我张口结舌。梨花猛然滩开两手给我看。
「应该没关系吧?」
「也对。没关系吧。」
虽然我还是搞不太懂。
看看时钟。无法从容不迫地还书就麻烦了。毕竟《常井民间故事考察》很重。如果叫我把书带回家,肩膀肯定会被锻炼得肌肉隆起。
「梨花。不好意思,我要去找三浦老师还书。」
梨花说:「这样啊?」她把书合起来递给我,然后有点遗憾地凝视封面――
「对了,你干嘛借这种东西?」
她问道。
是我大意了。没想到她会问那个。
答案是「阿悟声称可以预见未来,所以我去问三浦老师知不知道这种事,结果他误以为我对民间故事有兴趣,就给了我这本书」。但是,我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毕竟梨花都已好心地佯装不知了。
吞吞吐吐的更显可疑。情急之下只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对『玉名姬』的故事很感兴趣,想看这方面的资料,老师就借给我了。」
说完,才察觉失策。这样子,万一她问我为何对玉名姬感兴趣就无法逃避了。我尽量装得坦然无事。但梨花并没有这么问。反而露出不可思议的错愕表情。
「玉名姬?」
「嗯。我记得应该是这个名字。」
「这么古怪的事你也知道。」
「很古怪吗?」
梨花结巴了一下。
「嗯,也不算古怪吧。本地的孩子全都知道。不过,原来是这样子啊。我本来还想著改天要告诉你,结果你已经知道了。」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看起来碰不失望。我知道玉名姬似乎令她感到意外又困惑。
「如此说来,阿遥你要加入历史社?」
「我还没决定。只是想先了解一下玉名姬的故事。」
「嗯――不过,那本书里写了吗?」
「只提到一点点。还书时说不定还要和三浦老师聊一下,所以你先回家没关系。」
梨花不停摇手。
「没事,反正我太早回去也没事做。我也很好奇浦浦会怎么说,我等你。……虽说是学校老师,浦浦毕竟是外地人。」
在过往的校园生活中我在意过很多事,但我想,我一次也没注意过老师是不是外地人。
我前往一楼的教师办公室。也许是因为在河岸与梨花讲话时一直蹲著,腰和大腿绷得很紧。虽然觉得蹲那么一下子应该不可能肌肉酸痛,但下楼梯时脚步还是变得有点谨慎。
或许是因为知道会闻到所以鼻子变得格外敏感,光是走近办公室就已闻到菸味。自从爸爸消失后,以前弥漫在公寓的菸味逐渐淡去。搬来这里后,家中再也感觉不到菸味。我很高兴。同时,又觉得自己这种高兴有点无情。
我喊了一声「报告」后走进办公室。
三浦老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整个人趴在桌前正在埋头写东西。三浦老师是否当班导师我不知道,,但是他好像也有参加这次义务打扫活动。只见他穿著运动品牌的运动服。脚边和后背还沾著草屑。他看以一心一意地埋头工作,但梨花还在等我,我只好硬著头皮径自开口:
「三浦老师。」
他抬头,顺便抬一下眼镜框,这才转过身。
「啊,是越野啊。课业有问题吗?嗯?不,不对,今天没有你们班的课。」
我把《常井民间故事考察》夹在身侧。伸出沉重得快要发麻的手。
「我是来选您借给我的书。」
「啊?噢,这样啊。我还在想书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借给你了,我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三浦老师抓抓头,然后接过书本。明明是昨天才刚主动借给我的,居然以为不见了,这也太扯了吧。嘴上说是珍贵的书却随手往桌上一放――
「对了,怎么样?」
他间道。
「呃,那个……」
我迟疑著该怎么说,但老师并没有认真等待我的答覆。他露出一如往常的热切表情――
「老师吓了一跳呢,你居然对「可以未卜先知的小孩』感兴趣。嘿,本地小孩或许视为理所当然已经习惯了,况且那或许已是被人遗忘的民间故事。若真是如此实在令人伤感。你是从外地搬来的,看法应该比较中立客观。你看了多少?」
「嗯……」
我有点难以启齿。
「我看了『阿朝与玉名姬』的故事。」
「嗯。然后呢?」
「对不起。我只看了那个。」
三浦老师的神情失望到令人怀疑「有必要如此吗」的地步!我甚至忍不住很想说「请再借给我几天,我会好好阅读」。但只见老师想了一下,旋即自己振作起来。
「也是,你还要写功课嘛。况且,老师后来才发觉,名称直接提到『玉名姬』的就只有那个故事。虽然其他的故事也有暗示,或稍微提到一下。算了。嗯,那你把书还给我吧。」
「谢谢老师。」
「不客气。」
说完,三浦老师又想埋头做他自己的事了。察觉我还没走,他彷佛遭遇神秘自然现象的小孩,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地说:
「嗯。你怎么了?还有问题?」
「是。算是吧!」
老师看著桌上书写的东西露出沮丧又悲伤的眼神后,把《常井民间故事考察》压在上头挡住它。我好像终于明白,为何总觉得三浦老师不适合当教师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老师偶尔还是有。但是。喜怒哀乐这么明显形诸于色的老师,在我过往六年的校园生活中还是第一次碰到。他连人带椅子传向我,神情爽朗地说:
「那你说吧。是什么问题?」
「那个。没有好好把书看完就来问问题或许不太好……但是玉名姬的事,能不能再多告诉我一些?」
三浦老师的反应很慢。只见他沉默,蹙眉,抬起眼镜框,最后忽然露出开朗又充满自信的笑容。
「这样啊。你想知道更多啊。对不起喔越野。老师都没发现你这么好学。嗯,称为好学也怪怪的吧。因为这不列入学校成绩。如果这样也不介意,那我倒是可以教教你。」
然后老师起身。
「应该说,关于这件事其实老师自己也跟学生没两样,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如果越野你听完之后细细咀嚼,可以成为共同研究者,老师会非常高兴。不过我显然太性急了。那,我们走。」
这句「走吧」也太为难人了。
「请问,我们要去哪里?」
老师楞了一下。
「我觉得有黑板比较好,所以想借用空教室,不可以吗?」
可不可以借空教室,为什么要问我?老师从钥匙盒取出一把钥匙,意气昂扬地大步走去。梨花还在等我,没想到老师居然要换地方认眞教导我。可是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开口说朋友还在等我,只能万分心虚地跟在三浦老师身后。
说到空教室,这间学校到处都有。因为学生变少了。
老师选的,是和办公室隔了三间的空教室,我稍微松了一口气。之前真的很担心他要把我带到哪去。
黑板擦得很乾净,教室里也桌椅俱全。虽然是空教室,看起来却没什么灰尘,令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三浦老师站在讲台上,打开粉笔盒满意地说了,声「很好」。
这样简直像补习。幸好没有被同学撞见。万一闹出什么我主动请老师替我补习的流言,肯定会让人以为越野遥是个只知K书的书呆子。万一被发现了……届时,恐怕还是只能加入历史社以社团活动的名义来掩饰吧。想必那样会受害较小。
拟妥善后方针后,我坐在桌前。就算再怎么不适合当老师,毕竟是现役教师。三浦老师拿著粉笔而对我,流畅地打开话匣子。
「那我们就开始吧。首先我想问你,对玉名姬的故事有多少认识?」
如果不是阿悟而是玉名姬的话,我还真不清楚。
「她是常井村的女孩,能够未卜先知,死后也能投胎转世……呃。我创对了吗?
「嗯。还行,虽不中亦不远矣。不过就我个人的看法,与其说她投胎转世,我比较希望称为神明附身、降灵,不是玉名姫死后又诞生另一个玉名姫,而是符合条件的某个女孩被玉名姫――这么讲或许有点难听――借尸还魂。这么说固然是因为无法找到年老的玉名姫,不过那个就先不提了。」
三浦老师立刻在黑板画出长长的横线。
「越野你看的『阿朝与玉名姬』这个故事中,玉名姬知道未来的灾祸与避祸方法。这就是你一开始问的『能够未卜先知的孩子』!对了,你是从哪听说这个故事的?算了。你归纳的故事情节虽然没错,但也疏忽了某些细节。」
他在横线中央,画上拙劣的小人!然后往右画上箭头标明「未来」,往左的箭头写上「过去」。
「阿朝,也就是玉名姬,知道『阿爹上辈子没做过坏事』。换句话说,应可解释为玉名姬不仅预知未来也知道过去,这点若与其他文献对照应该不会错。那么,我们应该视为玉名姬拥有同时透视未来与过去的能力吗?」
老师挥手催我回答。
「……不,我认为不是这样。」
「原来如此。那你是怎么想的?」
「光凭可以看见过去与未来这一点,投胎转世的创法就不成立了。严格说来,玉名姬在过去,也在未来,她双方的经验都有,而且凑巧身在现在,我认为这样想比较妥当。」
上次在抽奬会场,阿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偷窃案,也知道窃贼会怎么试图逃走,另一方面。也曾暗示他知道报桥死过人。
我把一直在想的念头,藉著民间故事的解释创出口。卡在自己体内的某种东西,彷佛倏然流走。本来老师肯听我诉说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没想到老师张口结舌,然后发出连在走廊恐怕都听得见的响亮拍手声。
「了不起!越野,你有了不起的理解力!没错。可以视为常井村流传的民间故事在暗示玉名姬遍在。」
我有点听不懂。
「呃,老师,『遍在』是指什么?」
「噢。意思就是无所不在,到处都有她。」
出现在每个时空的少女,虽然不想这么说,但那分明就是神。
老师果然也这么认为吗?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几乎消沉。但三浦老师在黑板的简图写上大大的(1)。
「正如刚才你所说的,我们也可以解释为玉名姬是超越时间的存在,说穿了等于是全知全能的神,实际上,《常井民间故事考察》的作者似乎也这么想……不过,老师对这个说法有点无法赞成。」
老师在黑版写上(2) ,底下又画一个拙劣的小人。
「我的意思是说。这样的话,好像太伟大了。超越时间既知未来亦知过去的想法,好像太现代化了-转世重生的传说放眼全世界都有。转世投胎的孩子还有前世记忆的例子也不胜枚举。啊,抱歉,不胜枚举的意思是说这种例子太多了……不过,转世后的人生――姑且称为后世吧――连后世记忆也有的说法,我还没有听说过。」
老师几乎像涂鸦般画出神社牌坊的标志。
「虽有像神明ㄧ样的女子,但常井村也有一般的寺庙与神社。当成淫祠邪教的隐身衣当然很简单,但我总觉得不对 。以玉名姬预知未来而言 ,我觉得她的存在未免有点可悲。」
淫祠这个字眼我听不懂,但邪教多少能够理解。同时,我也大致明白老师想说什么。玉名姬如果眞有那么万能,谁还会特地祭祀其他神明……大抵上,如果有那么好的神明,没落到必须把高速公路当成神明指望未免太奇怪――不过这种话大概不能说出来吧。
三浦老师突然把粉笔对著我。
「对了,越野。你看的民间故事里,被视为玉名姬的阿朝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呃……我点点头,但那是非常没有把握的点头。
「我记得是从山崖跳下去。」
老师略微皱眉后,歪头思忖。
「……这样啊?哎,抱歉抱歉,因为那个故事我也是好多年前看的。」
「老师不记得了所以才问我吗?」
「我觉得应该还记得。伤脑筋,我把书放在办公室了。不过,应该是正确的吧。阿朝是自杀!」
自杀。
没错。从山崖跳下去当然只可能是自杀。但是老师刚刚说出来之前,我好像完全没那种感觉。
老师说:
「阿朝,也就是玉名姬,献身给官员后就跳崖自杀,就未卜先知者的行动而言。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我不觉得……也许是她知道会附身到下个女孩身上,所以才能不当回事地跳下去。」
「我不是说那个。玉名姬为了拯救村子自愿牺牲,这是合理的想法。」
老师从黑板画的拙劣小人身上,延伸出弯弯曲曲的波浪线。
「此举,已经改变了未来吧?」
「啊!」
说的也是。
「当然这只是民间故事,我并不以为一切都能合理解释,但我想知道的是常井村民把玉名姬视为什么样的存在。在模型(2),玉名姬投胎转世,也有过去的记忆。但是,关于未来,她只能靠牺牲自我来改变。……老师觉得这个说法比较贴切。」
「意思是,玉名姬并不知道未来吗?
「也可以解释为『她早已知道不牺牲自己就无法拯救村子的这个未来命运』。不过,也是啦,认为她不知道未来的看法较为明智,也与一般传说吻合。」
但是――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但是老师,阿悟说他知道!
「话说回来……」
不经意间,三浦老师的声调一沉。
「玉名姬传说多半都有相同的结局。你才国中一年级所以我实在不想告诉你,但也可以说那只不过是民间传说而已。该怎么办呢……老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请告诉我。」
我毫不踌躇的态度,甚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想听。」
三浦老师抓抓头,定睛看著我。都讲到这个地步了,怎能因为我是小孩就隐瞒我!我瞪视三浦老师。
老师吸口气。
「……越野你很有guts 。」
尬兹是什么?好像可以领会,却又不知正确的意思。
「好吧。我不该小看学生。」
三浦老师郑重其事地缓缓道来。
「你看的『阿朝』这个故事,其实在玉名姬传说中是不太有名的故事。最广为人知的,是明治中阿被视为确有其事的『芳子』传说。传说的大意是这样的:当时,据说计画在常井村正中央铺设铁轨并且设置车站。没想到,村民猛烈反对。」
我很自然地想起高速公路。
「为什么?照理说,应该很高兴才对。」
老师皱起脸。
「据说是因为当时流言四起,指称蒸汽火车的浓烟会喷出火星引起火灾,或是地面摇晃会影响农作物生长云云。总之村民商量后,决定发起运动赶走铁路,如果办不到就尽量让铁路经过村子边缘,不要设置车站。这时出面的是芳子。据说年纪才十五、六岁,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
老师稍微撇开眼,彷佛要对著我身后说话般继续说道:
「芳子就是玉名姬。历代玉名姬是如何帮助村子的,她都知道。于是……嗯,芳子就用你在书里看到的阿朝那个方法,向铁路局的官员恳求。虽然没出现玉名姬的名字,但常井村民的运动在《常井镇史》也有提到。」
「常井鎭史?不是坂牧市的历史?」
「啊。」
三浦老师抓抓头。
「对了。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才对。坂牧市是三个鎭合并形成的城市,其他镇的居民都很爽快地适应了新名称,唯有常井镇的人至今好像还是更习惯常井镇胜过坂牧市这个名称。哎,那个就先不提了。总之经过芳子游说之后,铁路顺利经过村子边缘,也没设置车站,反对运动算是大获成功。」
「那样子……其实吃亏了。」
我这么一说,老师笑著点头。
「嗯。亏大了。事实上,老师怀疑说不定是搞错了。」
「老师是说《常井镇史》?」
「……这话可不能大声说。如果仔细看地图,假设铁路真的要从常井村的中心切过,就等于是要绕个大弯而且还要架设两座桥,迟早我打算做更详细的调查,不过我认为村民的愿望正好相反,应该是希望在常井村铺设铁轨。不过目前为止这只是我个人的直觉。」
他乾咳。
「对了,说到芳子的下场。虽然是为了村子,但她献身给男人还是感到耻辱,据说上吊死了。」
「……玉名姬自杀了吗?」
老师微微点头。
「嗯。而且,之后的发展也与『阿朝』那时一样。」
阿朝去见奉行官,向对方恳求,结果,村子不用付高额赋税。然后故事是怎样发展的?
「铁路局的官员也死了。掉进佐井川,淹死了。这不是传说。正确说来其实不是铁路局的官员,是带路的县府公务员。他掉进佐井川淹死的事,当时的报纸也有报导。」
「掉进河里吗?」
「是的。」
啊。
我终于伍了,连我也懂。
「官员答应玉名姬的请求。之后玉名姬自杀。」
「是的。」
「然后,答应玉名姬请求的官员,掉进佐井川死亡。」
「嗯。」
三浦老师对我有所顾虑。他刻意说得含糊以免让国一的我听到太悲惨的故事。
然而,虽然对不起老师,可是一个美丽女孩献身去「恳求」是什么意思,只要听到这里连我也能隐约察觉。至少大致明白,那绝不是单纯鞠躬拜托一下就离开。
所以,我也能理解玉名姬之后自杀的理由,当然即便理解也无法接受就是了。
「老师。我想,我说得比官员落水的那座桥名。」
三浦老师默默催我往下说。老师眞的是个喜怒哀乐都很容易写在脸上的人。他这样眯起眼微笑,我就知道他分明是很赏识我。
可惜我并没有太大的喜悦。那座桥的名称,我还是不喜欢。
「是遭到报应的『报(mukui)』吧。 」
「不错喔,越野,你将来可以上大学做研究。」
然后老师有点自嘲地笑了。
「其宝,我以前一直以为那座报桥念成『shirase-Bashi』 。我误以为意思是送来『讣报( shirase )』的桥。可是今天,全学年做志工不是去了佐井川畔吗?当时经过桥附近,看到桥柱以平假名标明读音,我才发现真相,当场大吃一惊'。」
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写出「Mukui-Bashi」把那个字圈起来。
「哎。真是,所谓的百闻不如一见就是这种情形。」
老师给我一张影印纸。
上而有表格。有「阿朝」的名字,也有「芳子」的名字。还有两个我没听过的名字。
表格整理出她们是哪个年代的人物、为村子做过什么,结果是什么下场……一眼便可看出,四个「玉名姬」全都是自杀。
只不过是一张纸,我却感到它异常沉重。三浦老师一边在中学教书,一边调查在这个以坂牧市流传的传说,企图解明「玉名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就算我是他的学生,也不得不迟疑,怀疑自己是否眞的可以直接收下三浦老师辛苦调查的成果。
「真的可以吗?
我问,三浦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
「越野,你很有眼光,老师很高兴能够给你上了很好的一课。」
被人肯定是件开心的事。或许这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体会到那种喜悦。……不过实际上恐怕不是……因为我想我第一次学会站立,第一次开口说话时,爸爸肯定也都热烈肯定过我。
但其实,我不是因为想知道玉名姬的眞实身分才问老师。我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那件事,说来真的很令人生气,与那个胆小的笨蛋有关。
拜这堂放学后的意外课程所赐,我终于知道自己该问什么问题了。我像询问明天天气如何般,若无其事地询问收起粉笔拿著板擦的三浦老师。
「老师,对了,你认为有可能出现男的玉名姬吗?」
虽知难免如此,但老师好像真的当我在开玩笑,他亲切地挑起嘴角回答我,但是眼神清楚表露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玩。
「以前或许无法想像,但现在毕竟是男女平等的时代。」
目而为止,我只能满足于这个答覆。
3
在空教室待了多久,凭我自己的感觉无法衡量。
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回教室的途中,我在来宾用的楼梯口正面发现壁钟。一看之下,三浦老师的「课程」好像持续了四十五分钟左右。我惊讶怎会那么久,又怀疑才这点时间而已吗?
但是对于乾等的人来说,时间有点太久了。梨花八成已经走了。需要补救一下。
因为这么想,所以看到梨花坐在教室里我的位子上,对我说「你回来了」时,我当下大吃一惊。
教室已没有其他人。从窗口可以看到操场上,田径队正在收拾跨栏架。虽然距离傍晚还早。
「对不起,你眞的在等我啊。一聊就聊久了。」
梨花满脸不在乎――
「是我自己要等你的。」
她说著对我一笑。
还书之后,书包变得很轻。难得待到这么晚的时间所以本来还想在已经人迹稀少的学校多玩一下,但梨花似乎没那个打算。
「那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按照我俩第一次一同回去那天的路线回家。起初觉得像秘径的小巷,如今也已习惯,就连墙上贴的政治家海报的大头照也已记在脑海。我自认像平时一样在走路,但蓦然回神才发现梨花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
「对了,你跟浦浦聊了些什么?」
她好像还记得之前我要去办公室时,自己曾说过很好奇三浦老师会说什么。现在居然又再问一次,梨花倒是言出必行。
小巷左右都被墙壁挡住,我们可以安静说话。
「嗯。针对玉名姬的故事聊了很多。」
「玉名姬啊。我们本地人只是被动地听说一些,外地来的人,不知听来的是什么样的故事。」
很难回答。梨花虽然说她知道玉名姬的故事,但她知道多少呢……她知道玉名姬过去曾多次自杀吗?那决定了我能够说到什么程度。
本来这么想,但我立刻发现想错了。如果梨花连细节都知道,现在就不会想谈那件事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先这么声明。
「玉名姬会投胎转世对吧?上一代玉名姬死了就会有新的玉名姬诞生,过去的玉名姬知道的事,新任的玉名姬也全部知道云云。我认为这是很奇妙的故事。」
然而,梨花不发一语。难不成,就算只提到这些也不妥?我捏把冷汗,不禁偷窥梨花的脸。
她的表情很怪异。
像是边笑边感到为难,又像是困惑著想要告诫我,就是那样的怪异表情。最后,梨花好像决定选择惊讶。
「你在说什么啊?」
「啊?我不是说了――」
我的声音变小。
「就是玉名姬的故事呀,不是吗?」
不知从何处传来猫叫声。这个时机也掐得太巧妙了。梨花叹气。是深深的叹息。
「是浦浦这么说的?」
「……不对吗?」
「嗯――该怎么说才好呢?」
梨花当胸交抱双臂,大幅度歪头。一下向右一下向左歪,等到我快要受不了时,她终于像灵光一闪般说道:
「不是有灰姑娘的故事吗?」
这也太突兀了。
「嗯。有啊。」
「校庆园游会时,不是会表演灰姑娘的戏剧吗?」
「或许会吧。」
「在戏剧中,有人会变成灰姑娘对吧?但是,那个人并不是眞正的灰姑娘。」
对,那当然。见我点头,梨花得意地挺起胸膛。
「换句话说就像那个。」
……梨花想必很不擅长打比方。既然如此何必拐弯抹角地说话,应该有更简单的说明才是。
「也就是说,玉名姬只是戏剧人物的名字?」
「嗯。不是戏剧,该说是祭典吗,就像例会活动一样。由常井的女孩扮演『玉名姬』这个角色,在类似例会活动的时侯盛妆出场。如此一来,大家就会诚惶诚恐地膜拜。等到女孩结婚或者因为某种理由消失了,就会换人接班。因为选的都是美女,所以每当要换人时,小女孩与大人们也会有点紧张。,就这样。」
梨花彷佛温柔的小学老师,露出像要强调「小朋友很聪明一定听懂了吧?」的笑容
我猜我的表情肯定很傻。我有点不知该如何看待。她的意思是说以前虽有三浦老师描述的那种扮演悲剧角色的玉名姬,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那种风俗习惯了,变成和谐的玉名姬扮装游戏……是这样子吗?
「啊,对了!」
梨花啪地双手一拍。只见她满脸发光,在没走过的小巷前驻足。
「你要不要亲自去看一下?离这里很近,况且马上又要办活动了,玉名姬应该在。」
「啊?可是――」
难得人家好意邀约,但洒落巷弄的日光已渲染朱红。天快要黑了,况且今天穿的又是非常土气的运动服。
我的迟疑,立刻被梨花看穿。
「……不过,今天好像太晚了。那就明天。」
我没理由拒绝。明天是周六。上国中后的第一个周末假期能够与朋友共度,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嗯,明天。」
之后,走在老旧木板墙之间的阴湿小路,我暗忖。如果玉名姬只是角色扮演,
一切都是三浦老师夸张的自以为是,或者只是已经消失的老故事……
那等于把此地发生的奇妙事件,全部当成巧合打发。若眞的是这样,不知会有多么轻松。
4
「巧合啊。」
这句话,光是那晚就不知对自己讲了多少遍。本以为只要洗个澡就能全部忘得乾乾净净,但是仰望泛黑的天花板,最后还是不禁再次嘀咕。
「巧合啊。」
第一 ,阿悟非常害怕走报桥。第二,以前有位水野教授从报桥跌落死亡。第三,阿悟断言有人从报桥跌落死亡……若只有这些,我应该还可以衷心认为这只是巧合而已,毕竟意外事故随时都会发生,而且阿悟胆子小,老是随口撒谎。那我为什么还得在一天之中本该是唯一可以安心放松的泡澡时光,简直像要自我暗示般不断嘀嘀咕咕呢?
新家远比以前住的公寓大。我与阿悟甚至各自有了自己的房间。可惜,不知何故唯有浴室特别小,铺磁砖的浴室到处龟裂,有些缝隙甚至恶心地发黑。不管怎么擦都雾蒙蒙的镜子,映出茫然的我。那是一张松散的,模糊不清的脸孔。
身体的确很累。在河边义务清扫虽然算不上重度劳动,但经常得弯腰。梨花在河边把水野报告」的事告诉我时,我一直蹲著。也因此,大腿有点僵硬发胀。
水野教授的意外与阿悟的恐惧之间的接点,不管怎么想,还是只有我向三浦老师借的那本书。一再投胎转世,能够预见未来的「玉名姬」。居然被那种民间故事蛊惑,眞是的,未免也太失我平日风范了。虽然这么想,但这样泡在浴缸发呆之际,思绪不知不觉又被引向报桥。大抵上,都是桥的名字不好。,要叫什么报应。
蓦然一看,磁砖上有东西缓缓爬行。
是蜘蛛。漆黑的蜘蛛,体型不大,长得不成比例的脚动来动去。
「呀!」
尖叫几乎从喉头窜出。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明明泡在热水中,身体却一下子发凉。
然而,畏怯瞬间即逝。当下涌现懊恼。虽说是因为事出意外,但我是那种连一只蜘蛛都怕的女生吗?怎么可能!如果是上下学时在路上看到那只蜘蛛,我绝对不会尖叫。想必不是视若无赌,就是更残酷一点不当回事地把它踩扁。
不怕。一点也不怕。我比它强。我一边这么告诉自己, 一边继续定定看著蜘蛛。于是鸡皮疙瘩顿时消失,热水也恢复暖意。没错,如果在背上爬当然很恶心,但在磁砖上行走的蜘蛛有何可惧。浇点热水,那只蜘蛛就会被冲到排水沟吧。
我叹气。只要看起来恶心或者恐怖,我就会如此轻易地被制伏。我忽然很想大叫。为了按捺那股冲动,我把整个身子沉入浴缸直到没顶。
头发还长时,每天洗完澡都很麻烦。搬家前索性剪掉,当天虽然难过得不想照镜子,但洗完澡之后,心情就变了。只要拿浴巾擦一下好歹就过得去,简直美好得像在做梦。
我整整齐齐地穿好厚重的睡衣,头上罩著浴巾走过走廊,客厅的拉门虽透出灯光,但我发现里面没声音。我歪头不解。
阿悟在客厅时,几乎毫无例外地一直开著电视。阿悟喜欢电视的程度,甚至令我怀疑到底有啥好看的。晚餐后守在电视机前,只有睡觉时才回自己房间,这本该是阿悟的固定行动模式。
我拉开纸门,探头朝客厅看。电视是关著的,惨白的电灯下空无一人。看看廉价的壁钟,现在是晚间八点半。就算阿悟是小朋友,平时也没这么早睡。或者该说,那小子连澡都还没洗呢。
厨房传来水声。八成是妈咪在洗碗盘。
「浴室没人啰。」
我出声喊道。
「这样啊,那你帮我叫阿悟去洗澡。」
妈咪明明说的是理所当然的话,我却因她这句答覆感到沮丧。因为妈咪向来温柔哄劝的声音听来异常沙哑。妈咪累了。那是当然,不累才怪。我必须尽量避免给她增添负担。我必须不断意识到那一点。
「好。」
我的声音很小,妈咪八成听不见。我觉得那样也好。
我把浴巾像帽子一样罩在头上低著头,所以只看得见脚下的阶梯。我一步一步缓慢上楼。楼梯吱呀响的噪音,渐渐习惯后也已不在乎了。我回到房间。
以前,我有一面可爱的粉红色手镜。是爸爸在我生日时送我的。我很喜欢,但搬家的混乱中不知丢到哪去了。现在我用的是在百圆商店买的桌镜。我在镜前使用吹风机。热风吹在渐冷的身上很舒服。
我一边用手指梳理吹乾的头发。
「改变想法很重要。」
我嘟囔。
没错。事情全看你怎么想。阿悟若是基于某种理由得知报桥的过去与未来,那个知识非常重要。极有价値。具体而言,说不定价值一百万圆。
就像在常井商店街找出窃贼,我想像阿悟的那句「我知道」替我们找到水野报告,梨花说悬赏金额是一百万。若能得到那么大笔的钱,阿悟的古怪言行全部不予追究也行。
想到这里,我发现镜中的自己在笑。那样很可笑,我忍不住自己吃吃笑起来。向来对算命与抽签深恶痛绝的阿遥小姐,居然会被赏金迷花了眼寄望于阿悟的白日说梦。
「反正,那种小笨蛋什么都不知道。」
我对著镜子,试著如此出声。
但是,一百万啊。
有了那笔钱,应该可以搬回以前的城市吧。说不定可以不拖累妈咪,开始独自生活。至少,应该足够我重新买一面粉红色手镜
我把吹风机关掉。镜中的浅笑也消失了。
我朝扔在榻榻米上的书包伸手。我怕那张影印纸塞在书包里被压得皱巴巴,所以之前特地夹在国文课本里。
即便如此,露在课本外面的部分还是有点折痕。把三浦老师给的纸放在矮桌上,以手心抚平。之前只是瞄到一眼。现在,我再次仔细阅读。
至少有四个人、而且,死尸累累。
传说年代:天保12年(1841)。
玉名姬:阿朝。
目地:阻止土地测验。
对象:掘井利方(堪定奉行)。
对象的下场:跌落佐井川溺毙。
玉名姬的下场:跳崖自杀(马形岭?)。
典故:《常井民间故事考察》等。
传说年代:明治26年(1893)。
玉名姬:户田芳子。
目地:让铁路改道(是传言?)。
对象:滨大辅(县政府职员)。
对象的下场:跌落佐井川溺毙。
玉名姬的下场:上吊自杀。
典故:〈再评常井村铁路忌讳说〉(今见.99)。
传说年代:昭和52年(1977)。
玉名姬:北川佐知子。
目地:招商设厂(常井工厂关厂)。
对象:西河克夫(家电公司职员)。
对象的下场:跌落佐井川溺毙。
玉名姬的下场:跳楼自杀。
典故:太平新闻 (1977年5月4日)。
传说年代:平成10年(1998)。
玉名姬:常盘樱。
目地:?
对象:?
对象的下场:?
玉名姬的下场:引火自焚(?)
典故:太平新闻 5月13日等田也调查进行中。
梨花说,玉名姬只不过是在校庆园游会表演的灰姑娘。但愿如此。否则,尸体太多了。我翘首期待明日。
我抬起头,蓦然察觉。隔壁房间传来动静。
是沙沙沙的细微动静。阿悟没有呆呆盯著电视却窝在房间,不知在搞什么鬼。我手脚并用爬到墙边,悄悄附耳倾听。
听得见声音。这是什么声音?若要形容,大概像把纸屑揉成一团的声音。
阿悟的房间,包括搬家时在内我一直没进去过。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纯粹只是巧合。所以墙的对面是什么情况,我无从得知。
声音持续得不久。接著传来的,是绝不可能听错的关闭纸门声,如此说来墙的对面可能是壁櫉。阿悟这小鬼,应该没有什么东西要放进壁橱才对。
我倒不是特别好奇,但这才想到还得叫阿悟去洗澡。况且,我也想跟他讲几句话。我离开墙边站起来。或许是因为刚泡过热水澡,浑身发热有点头晕。
我来到走廊,站在阿悟的房门前。和我的房间一样,出入口是纸拉门。而且那扇纸门不知多少年没换过纸,整扇门陈旧骯脏,还有很多地方都破了。就算对方是阿悟,我也不好意思突然进房间。我轻敲纸门,噗!响起无力的声音。
「阿悟,你在吧?」
没回音。我再次噗噗噗地敲门。
「我要进去啰。」
「好啊!」
单就准我进去而言,这声音未免太尖锐高亢。不管怎样,我拉开纸门。
阿悟的房间有三坪大,果然如我所猜想的有壁橱。和我房间的格局一样。还没买书桌,所以榻榻米上有小桌和放教科书的书架,另外就是棉被与脱下乱扔的衣服。阿悟端坐在被子旁,一脸无辜地看著我。只是,他不肯跟我对上眼。
「那个,阿悟――」
「什么事?」
「嗯……算了。」
就当作没这回事吧。
「你快去洗澡吧。」
「嗯。」
他回答得很乖巧。
之后,看得出阿悟的脸上蓦然闪过不安。
「就这样?」
大概是奇怪我怎么还不走。
而我这厢,无法抹去迟疑,老实说,我有话想问阿悟……我想说:「阿悟,你早就知道跌落报桥的那个大学教授的事吗?是因为早就知道,才那么害怕报桥吗?」
但是如果那样问,就等于承认阿悟身上发生了某种事。我讨厌那样。因为眼前的孩子分明只是个八岁稚童,应该只是那又胆小又笨的阿悟。
我虽感迟疑,终于还是间出口,那个问题连我自己都觉得非常迂回。
「喂。我是说如果喔~」
「嗯。」
「那座桥。就是你害怕的,那座很会摇晃的桥。」
「那叫做报桥。」
「我知道啦。」
我勉强按捺想对他恶声恶气的冲动。
「你说过,有人从那里掉下去对吧?」
「嗯。」
阿悟不知别人的苦恼,爽快点头,怒吼几乎从喉头深处冲出,我硬生生憋住。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后,再次问道:
「所以,如果有人从那里掉下去……你猜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
对这个明显怪异的问题,阿悟没有丝毫困惑地断然回答。
我立刻明白了原因。这小子,根本没听我说话。他的身体僵硬目光游移,满脑子只想著随便怎样都行只要赶快打发我离开就好。
不可思议的是,对于他这种态度,我一点也不生气。虽不至于觉得小心翼翼抬眼窥视我脸色的阿悟很可怜,却不由得放松力气。我知道阿悟有事瞒著我。无论从他的表情或声音,乃至坐的方式都很明显。令我感到不可思议他到底是怎么做到如此刻意的态度。
在我定睛注视之下,也许是再也耐不住压力,阿悟的视线往旁边飘。他在看壁橱。我知道里面藏了东西。本来不想逼问他藏了什么,但对阿悟而言很不幸的是,这晚我的直觉特别敏锐。
「……对了,你上次说过有小考。」
「我没说!」
我猜对了。
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比他更会撒谎也更会隐瞒。我甚至觉得除了班上女生之外,自己可以轻易骗过任何人。至少当我说谎时,不会把脸撇向一旁加快语速做出那么欲盖弥彰的举动。小学的时候,班上同学私下流传男生在精神年龄的成长比女生晚,如今看来好像是真的。
我走向壁櫉。本以为会被阻挡,但阿悟只是露出想哭的表情,像石头一样僵硬。
如果眞的那么不想让人看到,真的那么想隐瞒,就该更拼命抵抗才对。我把手指搭在纸门把手上,一口气拉开。用力过猛导致纸门撞到柱子,发出令人尴尬的巨响。
壁橱里,空空如也。
眞的是空无一物。上下两层的昏暗空间只有灰尘飘浮,看起来空荡荡。我不认为阿悟平时会把被子搬来搬去收进壁橱。由于新家生活才开始没几天,阿悟的房里甚至没有可以收拾的东西。
背后传来声音。
「我想去洗澡。」
「你想去就去呀。」
「等你走了我再去。」
阿悟刚才的紧张已完全消失,声音非常傲慢。我被看扁了。这小子,掉以轻心地以为我不可能发现他的秘密。被阿悟看扁这种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屈膝蹲下,钻进壁橱。,阿悟的虚张声势顿时破功,他惊慌的声音紧随在我身后追来。
「你干什么。这是我的房间!」
「想有自己的房间你还早了十年。晚上你敢一个人睡?」
反驳的声音在壁橱回响,闷闷地传入耳中。
但是什么也没有。壁橱的木板是单薄的三夹板,已经破破烂烂起毛了。一摸之下差点被两三根木刺戳到,除了角落可见尘埃堆积,潮湿的暗处看不到任何东西。
阿悟把国语考卷藏在壁橱――到此为止猜对了,可我把头伸进壁橱竟然什么都找不到,,这怎么可能。这下子糟了。如果就这样爬出去,我无法想像阿悟会有多么得意。虽然我对阿悟的考卷毫无兴趣,但我现在非找出来不可了。
壁橱有两层所以我也考虑过也许藏在上层。
「我在喊你啦,你别找了。」
从他这种焦急的样子看来,应该还是藏在下层……啊,该不会,是在隔板底下?
想到这里正准备扭身查看时,阿悟忽然扑来,哪不好抱偏偏抱住我的腿。
「我叫你别找了!」
「喂,你干什么!」
睡衣下襬好像被扯住,我狠狠回头。
轰然巨响。
我的脑袋狠狠撞上隔板。我不禁抱头蹲下。
彷佛碰到什么烫手事物,阿悟迅速松手。我捂著头,脸都抬不起来。我心想,
一定会被嘲笑。我撞到的不是隔板的边角而是整片底板,所以声音虽响其实不痛。只是,想到阿悟会如何开心地嘲笑我的糗态,我就恨不得扑上去掐他脖子。
「喂。」
虽然闭著眼,但听声音就知道阿悟靠近。见我不回答,阿悟说:
「阿遥,你还好吗?痛不痛?」
低头是对的。因为这一瞬间,我的脸八成红通通。
「对不起喔。阿遥,对不起。」
我微微睁眼。我对那凝视我的眼神有印象。此时此刻,在这种情况下,我第一次发现阿悟与妈咪长得很像。
「……你干嘛道歉?」
等我勉强挤出这句话后,阿悟认眞回答:
「因为是我拉你。阿遥,你头上有没有撞出包?」
「没事。不要紧。」
「那个……我跟你说,其实藏在这里。」
说著,阿悟从我身旁钻进壁橱。他的小身子一扭,把手伸向壁櫉的纸拉门背面。
背面贴的纸已经破裂。出现一大条斜斜的,绝对不可能忽视的裂缝。但是若要发现这条裂缝,必须钻进壁橱后再转身面对纸门背面。所以我压根儿没发现。
阿悟把手伸进裂缝。一边发出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响,一边取出胡乱折叠的纸。
「在这里。」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管怎样――
「这里太窄,先出去吧。」
「啊,嗯。」
我与阿悟,在冷清的房间中央相向而坐。
我随意屈膝,阿悟却不知怎地跟我进房间时一样,规规矩矩地端正跪坐。
阿悟把手里的纸递给我。说是递给我,实际上只是稍微靠近我,分明还是不死心地希望我最好不要看到。我是真的对阿悟的考卷没兴趣。不过,难得阿悟有这种觉悟,泼他冷水也不大好。
我接过来,打开。……六十五分。
我有点错愕。
「啊?你就是为了藏这个?」
阿悟低著头,摆出已经低得不能再低的姿态,但他还是微微点头。
我又看一下考卷。国字拼写全军覆没。阅读测验也错了一题。不过,该怎么说……我并不觉得这个成绩有那么糟。
「有六十五分耶。虽然没考到一百分,但也不是什么必须藏起来的丢脸分数。
「骗人。」
「我干嘛骗你。」
阿悟一听猛然抬头,以前所未有的气势瞪我。
「可是,上次你还笑我笨蛋。就在你看到我六十分的考卷之后。」
我追溯记忆。
「……我没讲过那种话。」
「你有!」
阿悟很笨是事实,所以是在什么场面喊他笨蛋已无法一一记忆了。如果我说他笨蛋,八成为了考卷之外的理由。但我也懒得特地解开误会。
「噢。那么,这就是你的弥补方式?」
他对著我一脸愣怔。
「弥补?」
「笨……呃,我是说道歉的方式。」
阿悟一听不知为何傲然挺起胸膛。
「该道歉的,我已经道过歉了。这是交易。」
「交易?那你是说,你希望我替你做什么事吗?」
「就是……抱你腿的事,希望你原谅。」
果然就是弥补嘛。这小子眞的很笨。
总而言之,阿悟的考卷对我来说只是纸屑。
「好啦,这件事就算了。这个还给你。放心,你觉得六十五分很丢脸的事我已经完全了解了,我会替你瞒著妈咪。」
阿悟嘀嘀咕咕地嘟囔「我才不怕妈咪」一边接下考卷。我觉得最好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但阿悟大概不会那么做。
不过话说回来――
「藏到纸门背面?你倒是挺会找地方的嘛。该不会就是你弄破的吧?」
「才、才不是。」
他慌张的样子很可疑。阿悟把考卷藏到背后,一边结结巴巴辩解。
「我以前也做过。所以,一看壁橱发现破掉了,我心想正好……」
「嗯――」
「塞进去的时候撕破了一点点,但是只有一点点喔。那本来就破了。」
「嗯――」
是眞的啦!我对阿悟的抗议充耳不闻,慢吞吞站起来。洗完澡就做这种怪事,身体都变冷了。虽然时间还早,不过还是钻进被窝看看书吧。
就在我这么盘算著转身要走时,阿悟忽然像想到什么似地说:
「对了,关于刚才的事……」
「嗯?什么,不是说算了吗?」
「才不是,是你自己要问的!」
是什么事来著?我一头雾水,阿悟满脸泄气,直接了当地撂话:
「如果有人从报桥掉下去,我认为,是个老爷爷。只是有那种感觉,应该是学校老师。」
「……还有呢?」
「胖胖的。喂,你干嘛要问这种事?我想,我大概知道掉下去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