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哈特、尤修塔斯,我临时要出席与亚伦斯伯罕的会谈。抱歉,麻烦你们也马上做好准备。」
「遵命。」
领主会议期间,尽管斐迪南大人预计待在领内留守,却仍是接到了传唤前往贵族院。
斐迪南大人带著身为护卫骑士的我,以及穿上侍从制服的尤修塔斯踏上转移阵后,一眨眼便抵达贵族院宿舍。刚步出转移厅,只见卡斯泰德与几名领主的近侍已在外等候。
「我奉奥伯•艾伦菲斯特之命前来……卡斯泰德,到底怎么回事?」
「亚伦斯伯罕提出了想纳你为婿的要求。尽管我们再三婉拒,他们却完全不肯放弃,还说想听你亲口说出真正的想法。」
据说是在兰普雷特的结婚仪式上见到斐迪南大人后,便想纳他为婿。他们甚至还语带嘲讽地指责,说斐迪南大人明明在就读贵族院时连连获选为最优秀者,却将如此有才华的人逼进神殿,简直恶毒至极。
「可笑。他们已经忘了自领的贵族曾攻击过罗洁梅茵吗?这种会策划袭击领主一族的领地,我怎么可能想入赘过去。真正恶毒的还不知道是谁。」
斐迪南大人一脸厌烦地低声说道,快步前往茶会室。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亚伦斯伯罕的人悠哉闲谈,道完寒暄、拒绝入赘一事后,便火速离开茶会室。
「难得有这么好的婚事,推掉实在可惜……」
「而且能与亚伦斯伯罕促进交流,这是好事一桩吧?如今薇罗妮卡大人也下台了,其实我看答应这门婚事也未尝不可。」
只是稍微耳闻了亚伦斯伯罕想纳婿的消息,旧薇罗妮卡派的贵族们便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我听了却觉得荒谬至极。
……入赘至亚伦斯伯罕?事到如今吗?这群愚蠢之徒。
换作在十年前,这是值得高兴的好消息吧。因为总算能远离前任领主的第一夫人薇罗妮卡。假使斐迪南大人不是以贵族之姿却屈辱地进入神殿,而是在那个无比自豪自己的母亲是亚伦斯伯罕领主一族的女人面前,答应入赘至亚伦斯伯罕的话,内心不知会有多痛快。
然而,曾千方百计想要陷害斐迪南大人与罗洁梅茵的那个女人,如今早已被关入白塔,神殿长也改由罗洁梅茵担任,神殿成了待起来舒适愉快的空间。
而那些极力想排除斐迪南大人的贵族们,也都已不著痕迹地被拉下高位,我的主人则成为辅佐领主的领主一族,受到重用。与周遭人们的关系也变得平稳,四处皆能感受到安详怡然的氛围。
……现在竟要我们亲手摧毁好不容易获得的平静时光吗?
斐迪南大人为何得去那种麻烦至极的领地不可?入赘一事对斐迪南大人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的主人十分满足于现状。最重要的是,那些旧薇罗妮卡派的贵族至今仍想与亚伦斯伯罕建立起合作关系,他没有半点义务要让他们高兴。将海德玛莉逼上绝路的你们最好都消失吧。
我在心里恨恨咒骂,与斐迪南大人一同返回艾伦菲斯特。
原以为斐迪南大人本人既已明确拒绝了亚伦斯伯罕,这件事也就结束了。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斐迪南大人再度接到传唤,要前往贵族院与王族谈话。表面上的藉口是关于王族遇袭一事,有话想问斐迪南大人。先前学生们在贵族院讨伐了靼拿斯巴法隆后,也曾个别被找去问话,领主候补生罗洁梅茵一样在屏退近侍的情况下接受过问话;因此同样地,被告知即使是护卫骑士也不能在场后,我们近侍便在屋外待命。
屋内究竟有过怎样的对话,我无从得知。然而,最终竟没有经过领主齐尔维斯特大人的同意,便决定了斐迪南大人将奉国王之命入赘至亚伦斯伯罕。
简直莫名其妙。此外也不晓得与亚伦斯伯罕之间有过怎样的交易,据说好几个领地都向国王如此提出恳求:「请助斐迪南大人离开神殿。」「请让他入赘至亚伦斯伯罕吧。」
……一群愚蠢的家伙,真是多管闲事!
看见斐迪南大人不悦至极的模样,我也对众人感到火大。
……分明已经当面拒绝了亚伦斯伯罕的领主夫妇,接著竟然变成国王下令?开什么玩笑!是领地自己愚蠢到了因政变而失去继承人,若要为他们收拾烂摊子,也该是造成了这种局面的人来收!别把完全无关的我们卷进去!
然而再怎么愚蠢,国王还是国王。国王的命令是绝对的,斐迪南大人似乎决定遵从。他说不想因此连累艾伦菲斯特。
「……斐迪南大人,如果……如果我杀了国王,这道命令便能作废吗?」
「艾克哈特,这么危险的想法不该脱口而出。你做事还是这么冲动。」
个人倒认为这是极好的主意,却遭到斐迪南大人否决。当年我也曾提议暗杀薇罗妮卡,说:「不如就让在这世上没什么用的废物追随前任领主的脚步,设法让您不必进入神殿吧。」却同样遭到了否决。对我来说,斐迪南大人最为重要,碍事的人最好一个接一个消失,但似乎是这么做对周遭造成的影响太大了。虽然我也根本不在乎会对周遭造成什么影响。
「艾克哈特、尤修塔斯,我有重要的话要说。来我宅邸一趟。」
从贵族院回到城堡的当晚,我们遵照命令前往斐迪南大人的宅邸。
抵达斐迪南大人的宅邸时,出来迎接的是负责管理宅邸的下级贵族拉塞法姆。那微鬈的头发是近黑的深绿色,往脑后梳拢;眼瞳为绿色,脸上则挂著沉稳的微笑。拉塞法姆细心地为我们泡茶。来到这座宅邸时,尤修塔斯很少再做侍从的工作。
「听说您奉命前往贵族院,看来果然不是好消息吧?」
「我打算一边喝茶,一边也告诉你。」
「遵命。艾克哈特、尤修塔斯,你们也请坐下吧。」
看见我们脸上的表情,拉塞法姆露出伤脑筋的苦笑。他原是薇罗妮卡为了故意找碴,指派给斐迪南大人的近侍。因下级贵族魔力不多,想要使用魔导具伺候主人会非常困难,尤其是在还就读贵族院低年级的时候。
拉塞法姆本就因为下级贵族的身分,旁人时常质疑他能否胜任领主一族的近侍,而他的存在更成了能对斐迪南大人冷嘲热讽的绝佳藉口。比如:「你的近侍虽然失职,但没能为近侍做好榜样的你,身为领主一族同样失职。」
面对处境极为艰难的拉塞法姆,斐迪南大人说了:「你就与我保持距离,如薇罗妮卡大人所愿也找我麻烦,保护自己吧。」事实上,那女人为了故意找碴而指派给斐迪南大人的近侍,并不只有法塞拉姆而已。他们为了讨那女人的欢心,平常总故意刁难斐迪南大人。对斐迪南大人来说,不过就是感到麻烦的对象又多了一个,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吧。但拉塞法姆拒绝了他的提议,说:「一旦这么做,我便真的不配担任领主一族的近侍。」
……虽然就连这句话,斐迪南大人也怀疑是不是那女人在背后唆使,因而对拉塞法姆说除非献名,否则他不会相信……
于是拉塞法姆献上名字,取得了信任。在斐迪南大人进入神殿之后,他也一直负责管理宅邸。因为与能做文官工作的尤修塔斯不同,城堡里没有拉塞法姆能做的工作。打从斐迪南大人成年、搬离北边别馆开始,这座宅邸就是他工作的地方。
「艾克哈特、尤修塔斯、拉塞法姆。」
喝完茶后,斐迪南大人一边呼唤我们的名字,一边往桌面放下三颗形似白茧的物品。就在斐迪南大人决定进入神殿的那一天,他也曾像这样拿出我们的献名石。望著那双依序看向我们三人的淡金色眼眸,我打了个寒颤,冷汗滑下背脊,令人心胆俱裂的不安与绝望袭上心头。
……这次又想还给我们了吗!?
内心的吶喊并未脱口而出。因为我的嘴唇不停颤抖,牙齿也在打颤,无法发出声音来。彷佛自己这条命被一把拋开的绝望正笼罩自己时,包裹著我的斐迪南大人那股魔力忽然变强。平常根本不会意识到的,束缚住自己的魔力正加强力道。
「艾克哈特、尤修塔斯,我命令你们。与我一同前往。」
这是为其献名的主人,所下达的绝对不可违抗的命令。只要答应,束缚住自己的那股魔力就会回到平常感受不到其存在的状态,但拒绝就只有死路一条。
「尽管我已曾当面拒绝,最终仍得奉国王之命入赘至亚伦斯伯罕。背后有好几个领地都在促成此事,因此我认为这桩婚事并不简单。可能还有生命危险。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两人能成为我的左右手。」
这个命令我求之不得。我当场跪下,接受命令。
「遵命……任何地方我都愿意随您前往。」
尤修塔斯也同样接下了命令。但是,没被叫到名字的拉塞法姆面色惨白,注视著自己的献名石。
「斐迪南大人,我……请您也带我一同前往。」
「你没有能保护自己的战斗能力,我不能带你去亚伦斯伯罕。」
拉塞法姆倒吸口气,浑身颤抖。正好与斐迪南大人要进入神殿时相反。当时只有负责管理宅邸、在城堡无法生存下去的拉塞法姆,斐迪南大人仍要他以近侍身分留在自己身边,然后要身为上级贵族的我与尤修塔斯另谋出路。
「拉塞法姆,这是命令。这座宅邸就交给你了……在我尚未成婚,到了亚伦斯伯罕后得先住客房的那段时间,你要负责管理这栋屋子与我留下的物品。」
「……还以为您只归还我的名字呢……」
拉塞法姆的低喃透著无与伦比的安心。我非常能明白他的心情。
「那么,得把您的行李分成要留下来的,以及要立即带往亚伦斯伯罕的吧。」
「调合用的原料我打算大部分都留给罗洁梅茵。有不少原料光靠她的近侍,目前都还很难搜集到吧。我还得教她制作回复药水,也需要再做一次尤列汾,彻底融解她体内凝固的魔力。」
斐迪南大人开始写下今后的待办事项。但是听起来,怎么也不像在为自己做准备,反而像在为罗洁梅茵做准备。
「您不必对柯尼留斯这么好。那些可是自己主人需要的原料,他应该要有能力设法搜集到。」
「但我至今一直帮他们备妥原料,突然撒手不管,他们也会很伤脑筋吧?你愿意教柯尼留斯他们如何搜集到原料吗?」
「一定在出发前办妥此事。」
为主人分忧解劳,是我的职责所在。接下来得训练柯尼留斯他们,能顺利搜集到原料。斐迪南大人说著「我要想想今后的安排」,便走回自己房间。目送主人离开后,我也开始拟订计画,想著要带包括柯尼留斯在内的护卫骑士们去哪些地方。
「艾克哈特,我们也要收拾整理。斐迪南大人既把拉塞法姆留下来,代表他认为到了那里会非常危险。真正重要的东西最好别带过去。」
尤修塔斯说接下来有段时间,在艾伦菲斯特会需要有个地方能寄放个人物品。
「我因为并未搬离老家,打算把个人物品托给母亲大人保管,但你自己有座宅邸,还得回去整理屋子吧。」
我趁著与海德玛莉结婚时,拥有了自己的宅邸。若要前往亚伦斯伯罕,就必须整理屋内的用品。如果要归还,也需要办理手续。那座宅邸里留有我与海德玛莉生活过的回忆,发觉必须将其清空,我忽然感到心情沉重。
「你可以把宅邸让给两、三年后要结婚的柯尼留斯,请他留个房间给你保管物品如何?」
我顿觉心头一轻。莱欧诺蕾尚未成年,他们再快也是两年后才会结婚。届时我们在亚伦斯伯罕应该也已经安顿下来了,可以把我的个人物品搬过去。我十分庆幸能够分作好几个阶段慢慢整理。因为依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实在无法一口气收完。
「等到在那边的生活安定下来,可能要一、两年的时间……真是漫长哪。我什么时候才能前往斐迪南大人身边呢?」
拉塞法姆面带苦笑。尤修塔斯轻吐口气,瞪向窗外双手抱胸。
「没办法。斐迪南大人要入赘这件事,背后实在隐藏了太多人的意图与目的,根本不晓得谁有什么目的。最好还是小心为上。」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究竟是想让斐迪南大人留在亚伦斯伯罕?还是只要他能离开艾伦菲斯特,不管哪个领地都可以?……光是这样的解读就有很大的差异吧?然而,现在的我们甚至没有足够的情报能判断差异有多大。」
尤修塔斯一脸不甘地说。他此刻的表情,就与薇罗妮卡还大权在握时一样。我不禁提醒自己,一定要提高警觉。因为,我们肯定正被卷进单靠个人力量根本无法与之抗衡的巨大阴谋里。
「艾克哈特,你和我不一样,身边的事情处理起来很棘手吧?动作要快。」
「宅邸我已决定让给柯尼留斯,这件事不急。」
「不对,我不是指这件事。已经离婚的我一个人当然轻松,但你刚订了婚约。如果要以妻子的身分带安洁莉卡一同前往,就必须赶在今年夏天完婚;若要解除婚约,也需要讨论后续事宜。」
……原来如此。这件事确实需要赶快处理,而且也很麻烦。
我试想了下是否要带安洁莉卡一同前往。综观她在神殿的言行与训练时的动作,她一向不会做出命令以外的行为,也从来不曾质疑命令,能够反射性采取行动。若能带她一同前往,应该能对斐迪南大人有所帮助。
「虽然端看怎么运用,但安洁莉卡应该十分有用。」
「哦,真难得能让你做出这种判断。信得过的人是越多越好,具有战斗能力的话更佳。那么你就考虑与她结婚,带她一起过去吧?」
「……在此之前得先问她,有无深入敌营的决心。」
尤修塔斯说完,我对他点点头。再有能力,本人没有决心也无济于事。我决定询问安洁莉卡,有无意愿前往亚伦斯伯罕。
斐迪南大人与罗洁梅茵进入神官长室的秘密房间里谈话时,我唤来紧贴在门边担任守卫的安洁莉卡。
「我是斐迪南大人的护卫骑士,因此已决定要前往亚伦斯伯罕。你是我的未婚妻,打算怎么做?」
「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你有战斗能力,我也能带你一起去亚伦斯伯罕。看你要与我成婚后再一起过去,还是解除婚约留下来,都由你选择。我会尊重你的想法。毕竟再有战斗能力,我也不能带毫无觉悟的人一同前往。」
安洁莉卡沉默著眨了好几下眼睛,似乎正在努力理解我的话语。和表情完全没变的她不同,柯尼留斯与莱欧诺蕾听了却是脸色大变,在一旁嚷嚷起来。
「艾克哈特大人,考虑到安洁莉卡的适婚年龄,她应该要马上结婚……倘若现在解除婚约,对她的名声会有严重影响。」
「莱欧诺蕾说的没错。怎么能这时候解除婚约……」
「柯尼留斯,你别啰嗦。无论安洁莉卡怎么选择,反正只要祖父大人采取行动,别让她留下污点即可。毕竟她这桩婚事打从一开始就是祖父大人订下的,用不著我们烦恼。」
我挥了挥手,想把柯尼留斯赶到一边,他却无法死心:「可是……」真是个麻烦的弟弟。其实安洁莉卡的名声根本不重要,他肯定满脑子都在担心著:「万一亲族要我纳她为第二夫人怎么办!?」
「你只要说自己刚与莱欧诺蕾订婚,不便再纳比她年长的安洁莉卡为第二夫人,用这个藉口拒绝就好了。这件事不会落到你头上吧。」
「唔……!」
……果然。安静下来了。
让柯尼留斯闭上嘴巴后,我重新转向安洁莉卡,催促她回答。
「你做好决定了吗?」
「是的。我决定解除婚约,留在艾伦菲斯特。因为我是罗洁梅茵大人的护卫骑士。」
遭到断然拒绝,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惊讶。但是,安洁莉卡脸上没有任何迷惘,深蓝色双眼笔直凝视我。
「我的主人是罗洁梅茵大人,并不是斐迪南大人。」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确实是如此没错。你终归是罗洁梅茵的护卫骑士。」
比起适婚年龄与世人的看法,自己的主人与信念更重要。尽管侍奉的主人不同,我们各自所重视的事物却非常相似。我个人十分欣赏安洁莉卡的果决。
「罗洁梅茵真是有个好部下。」
「在罗洁梅茵大人为斐迪南大人竭尽所能的时候,我会尽全力保护她。」
安洁莉卡说完,看向秘密房间的门扉。我的脑中也闪过了罗洁梅茵因为担心斐迪南大人,坚持要追根究柢的模样。与身为部下只能依令行事的我不同,我的妹妹总要得出自己能够接受的答案。
我相信,时时担心斐迪南大人的身体,还会为了减轻其工作量而与领主周旋的罗洁梅茵,在斐迪南大人前往亚伦斯伯罕后,仍会为了他凡事尽己所能吧。
……啊,原来。
安洁莉卡的发言让我察觉。
现在与斐迪南大人不得不进入神殿的那时候并不一样。会为斐迪南大人要入赘而感到担心与不甘的,并不只有我们而已。与那时不同,现在有许多人都设法想在背后支持他。把真正的情感显露出来固然危险,却也不用压抑禁止。
……艾伦菲斯特变了。而且是可以改变。
对此我受到莫大的鼓舞。
也对自己未能留在这片土地,深深感到遗憾。
与此同时,也对未知的土地萌生了希望。只要改变环境,让斐迪南大人能安稳度日就好了。为此排除所有阻碍、守护主人,正是我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