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的海东学园。
一道娇小的人影轻巧地降落到地面上,留着一头蓝色短发的少女抬头望着高耸的正门。
漆黑笼罩了整座学校。
人外居住的场所称为幽宫。
少女……也就是逐风而行者,草原之民们的幽宫则是位于深山野岭之中,不过还是有光明正大地居住在人类都市里的人外之民。
他们吸食人类的血液才得以生存,所以人们称其为夜闇之民。
而正如其名……
有个人无声无息地从黑暗中现身了。
那个人站在门的里侧,一头金色长发使得他白皙的皮肤更加显眼,他的身上披着一件外衣,衣服的下缘及袖口则是涂成红色。
「有何贵干?」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但是语气却相当严峻。
「我是逐风而行者,我的母亲是云间的舞者,母亲的母亲是独臂的雷电杀手。漆黑的夜闇之民,依循古例,开启大门吧。」
少女凛然的声音让夜晚的空气也为之震动。
「进来吧。」
大门应声开启。
幽宫其实就等于结界,一旦踏入其中,少女的风之力会因此削弱,相反的,夜闇之民的力量则会倍增。
然而少女的脸上却毫无畏惧,一脚踏入结界。
金发武士跟在抬头挺胸前进的少女背后。
走了数步之后,少女突然转过头说:
「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她脸上的表情既平静又冷静。
「当然。」
武士的声音更加沉重了。
「区区一头畜生竟然想晋见圣上,光想到就令人反胃,我恨不得当场将你砍成两半。」
「既然如此,那就出手吧。」
少女的表情是如此地天真无邪,但是其中却隐含着战士的意志。
「很可惜,圣上命令我将你毫发无伤地送到他的面前。」
「就说是我攻击你不就好了。」
在一片黑暗当中,微弱的月光照亮了少女的爪子。
「留下遗憾不好唷。」
武士笑了笑。
「你说得没错。」
武士将袖子向下一挥,琳琅满目的武器应声出现,大量的匕首、手里剑,还有链球和日本刀。
武士用十指夹住无数的武器跳了起来,链球由下而上攻击,匕首及无数的手里剑如雨般落下,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则是握着日本刀朝少女的头顶砍下。
少女即时做出了反应。
她以膝盖接下链球,用右手的手指夹住匕首,无数的手里剑则是硬生生用左臂抵挡,接着张开嘴巴咬住从天而降的日本刀。
但是这个势均力敌的场面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武士马上将刀放开,改用脚踢向少女;少女以腹部接下这一脚,然后立刻用尚未负伤的右爪朝武士袭去。
这时武士突然向后跃去,大幅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怎么了?」
少女的膝盖渗着血,手里剑仍然刺在左臂上,但是她毫无退意,提升了音量问。
原本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杀意已经烟消云散,只见武士将武器扔在地上并说:
「我改变主意了。」
「咦?」
「如果是你的话,让你去晋见圣上也无妨。」
武士吊起半边的嘴唇微微一笑。
「这样啊,那就算了。」
少女也跟着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彼方左卫门尉雪典。」
「你叫彼方啊。」
她叫得十分亲热,这让武士不禁皱起眉头,但这也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而已。
「在圣上面前,千万不得失礼。」
「嗯。」
逐风而行者的回答随着武士的身影一同没入黑暗之中。
-2-
「恭候多时了。」
梅尔奎亚利……夜闇之民的长老站在讲台上。
「打扰你了。」
少女轻描淡写地打了声招呼之后,迳自坐在椅子上。
「看来我的手下有些失礼的地方,我在这里向你道歉。」
「先出手的人是我,不是彼方的错。」
「要是这样就能瞒过我的话,我就没有资格担任长老了。」
梅尔奎亚利苦笑。
「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我是来带走『门』的。」
「你是指九门克绮吗?」
「嗯。」
少女的话中没有丝毫迟疑。
「这是草原之民的愿望,我们需要『门』。」
「假如我拒绝的话,那你要怎么办?」
少女的表情出现了些微的哀伤。
「我是逐风而行者,有义务遵守受人托付的誓约。」
「那我就以管理这块土地的长老身分告诉你,克绮身上的『门』的力量过于危险,只能选择封印或是抹杀。」
「即使如此……我仍然不能违背誓约。」
真的很抱歉,少女满怀歉意地道歉。
「草原之民将生命奉献给誓约。」
「没错。」
「而誓约必须服从更为古老的誓约。」
「嗯?」
逐风而行者开始觉得事态有异。
「根据自古以来的誓约,见到知晓真名的人必须为他做三件事。」
「你说得没错。」
逐风而行者不过是族里的通称,少女与她的族人都会隐瞒自己的本名,而真正的力量也潜藏在本名中。
「若化成人类的语言……」
少女对准梅尔奎亚利的喉咙。
她当机立断,瞄准那里刺出右手,但是伸长的爪子刺穿的并不是梅尔奎亚利。
武士从暗处现身,以自己的胸口承受了少女的攻击,他的身体微微一晃,光是这点时间便足够了。
「逡巡于春夏秋冬中的风。横渡四海、跨越旭日、在夕阳中吹拂的风。遵循四方之风者,拥有前往遭吹雪封闭路途之钥者。」
从梅尔奎亚利口中吐出一言一语都带有魔力,少女身上的压力越来越沉重。
现身救主的武士朝他的主人望去,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担忧。
梅尔奎亚利毫不在意,缓缓念出最后一节。
「北风的另一端,逐风而行者──海帕雷雅。」
当梅尔奎亚利念完时,少女已经无法站立,只能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被人唤出真名,这在少女的族中代表着比任何交易都更为神圣的誓约。
「三件。」
少女勉强挤出这几个字。
「我只答应帮你做三件事,但是做完之后……」
「只要一件就足够了,况且我也没有打算增加我不想去做的事情。」
梅尔奎亚利伸出手,站在一旁的金发武士立刻将皮制的项圈递上。
「服从也是一种美德。」
神父走近四肢着地的少女,温柔地为她套上项圈。
高傲的少女静静地接受这项屈辱。
-3-
太阳东升,新的一天来临。
早一步睁开双眼的是牧本。
半梦半醒的她先是对自己身处从未见过的房间吃惊,然后察觉到自己的手正握住某样柔软的东西,睡眼惺忪的她翻了个身,完全没想到九门的睡脸就近在眼前。
吓得差点放声大叫的牧本拼命思考,不过她仍然没有放开九门的手。
她在脑中断断续续地回想起昨天发生过的事情,先是脱逃,然后战斗,之后再继续逃跑,但是牧本仍然不明白为什么情况会演变成和九门睡同一个房间,而且还握着彼此的手。
羞红脸的牧本决定先想办法脱离眼前的窘境。
她发挥将身体柔软化的能力以抽回九门握住的那只手,接着再轻巧地离开被窝,她一边变换形状一边站起身,并利用脚底移动身体,像这样不动声色的移动,她有相当的自信能做得到。
「早安,牧本同学。」
就在牧本碰到门的瞬间,门的另一端突然传出声音,吓得她如同字面上描述的一样全身僵硬。
「呃,那个……我……」
「管理员小姐,早安。」
听见背后传来九门克绮起床打招呼的声音,牧本转过身。
「九门同学,你那件睡衣……好可爱。」
他的睡衣上印着猫的脚掌图样。
「嗯。照你这样说,牧本同学的也很可爱。」
满脸通红的牧本不自觉地用两手遮住脸颊,然后她才发觉到彼此的相似处。
「我、我们穿的一模一样。」
虽然颜色不一样,图案却是相同的款式。
「来,这是你们的制服。」
打开房门的管理员小姐抱着两套烫好的制服,而且是男女各一套,这时牧本总算知道她现在身处于九门克绮居住的公寓里,不过管理员小姐拿来九门同学的制服也就算了,为什么这里会有女生制服呢?
牧本不再多想,伸手接过制服。
「马上就开饭了,别太晚来喔。」
「好的。」
「是、是的。」
「没办法,先换衣服吧。背对背可以吗?」
「嗯、嗯。」
「本来应该要分开换衣服才对,但是我有些话想要问你。」
「说得也是……」
牧本深深吸了一口气,背后传来一阵阵衣服的摩擦声。
内衣裤夹在制服当中,尺寸……居然刚刚好,牧本虽然还希望能够冲个澡,只不过她不好意思在这时候提出这种要求。
「我、我可以先发问吗?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她尽可能快速地穿上内衣。
「昨天我的手机接到你的来电,之后我在前往你家的途中发现了你,于是将你带回到公寓。」
「那、那个时候,我、我有穿衣服吗?」
「那时候的你没有穿衣服。呃……正确来说不只是衣服,连皮肤也没有。」
──这已经不是丢脸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九门同学的直言不讳的同时也代表着他的诚意,若是不知道这一点,此时的牧本大概早已陷入绝望的深渊里了。
「谢谢你。」
「我只是做了理所当然的事。」
「理所当然?」
牧本边说边穿上裙子。
牧本依稀记得身上的装甲板被强制剥离后,她逃进下水道,接着重新回到地面,紧紧地抓住最初感受到的温暖。
以及在寒风中被人抱在怀里,这些事她都记得。
「我想一般人应该做不到这种程度吧。」
「当然我也犹豫过,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救助一个命在旦夕的人。对我而言那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并不值得你道谢。」
只是口头上说说的话或许真是如此,实际上却一点也不普通。
不,正如同峰雪同学曾经说过的,世上万物皆可称为普通。照他的说法来看,无时无刻都能贯彻自我信念的九门同学,或许就是真正的普通。
「你不问有关我身体的事情吗?」
「因为那涉及个人稳私。不过,如果你能在许可范围内回答我的问题,那我会很高兴。」
「九门同学,我和你其实有见过面。」
「嗯,现在我们两个的确正在见面。」
「我不是那个意思……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距离发生那件事之后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记不太起来了。
「三天前,九门同学不是被鱼人袭击吗……那时候我戴着面具……所以你可能认不出来。」
「啊,原来如此。」
九门恍然大悟。
「感谢你出手救了我。那时候我没有道谢就直接逃走,真是不好意思。」
「咦?啊,嗯。」
戴着面具的红色人影与牧本美佐绘是同一个人这件事,九门立刻就接受了,这让牧本不晓得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关于这件事情我已经充分理解了,不过牧本同学变成那副模样的经过我倒是有很深的兴趣……」
「那就说来话长了……」
「简略一点也没关系。」
「我被一个叫做史特拉斯的邪恶组织抓住,他们对我的身体进行改造,还不断注射药物到我的体内,让我没有办法反抗他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我突然变得可以反抗了,所以才会从组织里逃出来。」
说完话的牧本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过程单纯到连自己听了都忍不住觉得这太异想天开了。
「原来如此。」
但是九门克绮并没有笑,不,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从声音可以听得出他很认真。
「想必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这句话刺痛了牧本的心房。
那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一句话,理所当然到可笑的地步,牧本不禁又笑了,这次是带着眼泪的笑容。
接着她换上制服。
「对不起……我并不认为自己可以完全理解牧本同学受到的痛苦。如果说我轻率的同情让你不悦的话……」
制服穿到一半的牧本听了立刻转过身,正好和同样转过来的九门四目相对。
一想到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九门慌张的表情,她再度笑了,虽然她的眼泪从未停止。
「我没问题的,不用担心。」
牧本总算挤出这句话回应九门之后,她继续扣上胸前的钮扣。
「是吗?那就好。」
「还有……真的是太奸诈了。」
「什么东西奸诈?」
当然是那双眼睛,还有在对话时总是注视着对方的习惯,以及无时无刻都认真待人的态度。
「不,什么事都没有。」
「『什么事都没有』这句话本身的语意上充满矛盾,事情是不断地在发生的,因此我推测牧本同学是藉由这句话来表示自己有所意见……」
「这些话我之前就听过了。」
「是吗?」
这次换九门笑了出来,接着两人相视而笑,虽然牧本的眼泪仍旧不停落下。
「两~~位,好了吗?」
就在他们的笑声平息时,管理员小姐再次出现。
虽然管理员小姐不像会偷听别人说话的人,但是她再身的时机实在太巧妙了。
「您是指什么事呢?」
「积在心里的话都说完了吗?」
「大致上结束了。」
「是的。」
「那这些你拿着。」
管理员小姐拿在手上的是湿毛巾,还有梳子。
「克绮,你先去陪小惠吧。」
「我该怎么跟她解释整件事情的经过呢?」
「就说牧本同学因为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被坏人追赶,然后她在逃跑的途中被偶然经过的你搭救就可以了。」
「可是我并不擅长说谎。」
「这是谎话吗?」
「那个……呃……」
牧本顿时语塞,管理员小姐说的跟自己刚刚描述的比起来似乎没有多大差别。
「就逻辑上来说,管理员小姐提到的重点与事实相符,但是您又为什么会知道事情的经过呢?」
「那些细节就别在意了,小惠正在等你喔。」
「唔。」
九门硬是被管理员小姐赶出房间,同时远处传来小惠呼唤哥哥的声音,还有逐渐远离的脚步声。
「来,把脸擦一擦。」
管理员小姐拿着热毛巾轻轻地替牧本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但是现在的牧本却无法轻易接受这种温柔的行为。
「请等一下。」
她口气凝重地询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叫花轮黄叶,是这个公寓的管理员。」
话说回来,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听到管理员小姐的名字。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
「嗯,那就换个说法,我知道史特拉斯这个组织。」
这句话顿时让牧本内心一震,她立刻将肩膀的力量放松,然后把制服袖子里的手臂化成一条鞭子,指尖变得像刀刃般锐利。
「说真的,我挺不擅长应付他们的。」
「咦?」
「不用担心,只要你还待在这里一天,我就会一直保护你。」
管理员小姐的手指轻柔地在牧本的发际游移,为她梳理睡乱了的头发。言语、制约、催眠术,她所做的一切让牧本想起实验室里的种种。
「相信我……」
鸟贺阳也这么说过。
「……这种话,我是不会说的。」
「咦?」
牧本将手臂恢复原状……恢复成人的手臂。
「突然跟你这么说,你大概也无法马上相信。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当你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一定要先跟克绮说一声,好吗?」
牧本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太奸诈了。」
她不想为任何人带来麻烦,所以原本打算偷偷离开的,但是倘若和九门同学告别,他肯定会跟上来。
「没错,大人都是很奸诈的。」
管理员小姐说完后,露出了小孩子般的笑容,牧本公了一口气,她认为眼前的这个人和鸟贺阳并不相同。
「我明白了,我答应你。」
「谢谢。」
管理员小姐突然拿出一支唇膏,牧本连开口婉拒都来不及,只能随她涂着自己的嘴唇。
「好了,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管理员小姐不知从何处拿出一面小镜子,镜中映照出来的是比平常稍微……美丽的自己,虽然眼眶还有些泛红,不过已经没有泪痕了。
「来,这是眼药水。」
看着眼前这个对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女性,牧本叹了一口气。
「那么,请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呢?那个……花轮小姐。」
「叫我管理员就好了,我啊,一定要说我是谁的话……」
她低头思考了一下。
「只是个鸡婆的阿姨。不过我比别人活得久了一些,所以知道的事自然也多了一点。」
又是那个温柔到犯规的笑容,这让牧本也跟着微笑,她下定决心要相信那张笑脸。
「我明白了。」
-4-
「哥哥!」
克绮才刚打开管理员小姐房间的门,惠就朝自己扑了过来,然后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怎么了?」
「早安。」
向克绮道过早的惠仍然不肯放手。
「啊,早安。」
惠像是在确认克绮的存在一样,小脸在哥哥身上摩蹭了好一会儿才放开双手。
「到底怎么了?」
「总觉得哥哥好像会离开我,跑到很远的地方去。」
「我并没有要去很远的地方。」
「不会跑到见不到我的地方去吗?」
「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
「我是在担心你!我九门惠身为你的妹妹,在这里主张拥有担心哥哥人身安危的自由以及权利!」
「明白了,我认同你。你就尽量担心吧。」
克绮被妹妹的气势压倒。
「不要让我太担心!」
「我会努力的。那么,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看到哥哥三更半夜带着一个裸、裸体的女人回家,谁会不担心啊!」
「裸体的女性……其实我并不是带着一个裸体的女性回家。」
「别把话题岔开!」
「事实和你说的有些差距……」
看到惠的拳头越握越紧,克绮硬是把话吞回肚子里。
「我想你已经听管理员小姐提过了,那是因为……」
「就是因为听了我才担心!」
就在惠朝克绮怒骂的同时,房门打开了。
惠立刻停止交谈。
「早安。」
牧本的脸上露出清新的笑容。
「早安,刚才我们正在讨论有关惠担心我带你回公寓的这件事。」
简单扼要的回答,垂头丧气的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惠,真对不起。那个九门同……克绮他没有错。」
表情生硬的惠牵住牧本伸出的手。
「错的人是我。」
牧本缓缓吐出的言语中藏着紧毅的决心。
「所以再见了,克绮。」
听到这句话的惠叹了一口气。
令人烦恼的根源即将消失、可以放心了,惠虽然对浮现这种想法的自己感到可耻,但是却又无法出声留住眼前的人。
一想到这里,自己的眼泪就在不知不觉间缓缓流下。
「对不起,小惠。」
牧本温柔地抱住不停啜泣的惠。
「我不会给克绮和小惠带来麻烦的。」
惠觉得牧本真是个温柔的人,但是这反而让她更加厌恶自己,她认为这个人一定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才会对她那么好。
「你先等一下,我不懂你刚才说话的逻辑。」
一道木讷的声音划破了这股和谐的气氛。
「怎、怎么了,克绮?」
「哥哥?」
「刚才牧本同学说错的人是自己,对吧?」
「嗯、嗯。」
牧本脸上哀伤的笑容渐渐消失,一旁的惠则是在烦恼到底该不该一脚朝哥哥踢去。
「据我所知,牧本同学并没有做任何坏事。可以告诉我你到底错在哪里吗?」
「咦?」
「咦?」
两人异口同声。
「那、那是因为……要是把我藏匿在这栋公寓里,可能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这个我能理解。但是牧本同学只不过是这一切的原因罢了。」
牧本听得哑口无言,惠则是用手按住自己发痛的头。
「原因与责任是不一样的。所以,即使我因为牧本同学而发生什么意外,也绝对不会是牧本同学的错,不是吗?」
惠重重地叹了口气说:
「哥哥,你说得确实很有道理。」
「是的,你能明白真是太好了。」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
「你说的话完全正确,但是却太不近情理了。」
「为什么?」
「要问为什么的话……」
惠嘟起小嘴回答:
「如果有一天哥哥为了某个人失去性命,即使责任不在那个人身上,我还是会恨他。」
「原来如此,是感情的问题啊。」
「真是太感谢了,哥哥你居然能理解。」
惠的话中充满讽刺,可是这对克绮完全无效。
「不用客气。但是话又说回来,也不能笃定有人会因此丧命。」
「总而言之……死亡的可能性很高吧?」
「你的推论太不合逻辑了。」
「那到底怎么样!?」
「唔……也就是说如果继续和牧本同学一起行动,有必要将死亡、或是身受重伤的可能性列入考虑吧。」
克绮做出了结论。
「喂!」
惠生气了。
「所以……我说……只要我离开这里……」
「牧本姊姊不要说话!」
惠气得咬牙切齿。
「惠,现在就开始怨恨牧本同学未免太早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么重大的事情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
「我现在正和你讨论中。」
克绮的回答仿佛凶器一样,使惠像是被打到般踉跄地退了几步,但是她撑住了,虽然她露出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微微蹲下。
就在牧本正打算开口的那一瞬间。
惠突然大叫一声,然后起身挥出一记聚集全身力量的上勾拳。
「小、小惠!」
惠用力挺直身体接住被打得头昏脑胀而向前倒下的哥哥,接着用两手捧住哥哥的脸,再将自己的脸凑上去,两人的嘴唇就这样重叠在一起。
过了一秒钟,牧本先是吓了一跳。
过了四秒钟,她皱起眉头。
过了十秒钟,她不自觉地握紧拳头。
到了第十三秒钟。
「你给我等一下!」
牧本冲上去将两兄妹拉开。
「你在做什么!」
惠紧抱着哥哥反问。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摸不着头绪的克绮也发问。
「哥哥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哥哥。」
「是的,我和惠在法律上是兄妹没错。」
两人的对话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但是惠仍然用一副胜利者的表情朝牧本望去。
呜……输了。
就在她这么想的同时。
惠往克绮的背用力推了一把,牧本见状立刻抱住脚步摇摇晃晃的克绮,克绮的重量并不轻,若是在一般的情况下,两人应该会一起倒下。
但是对牧本──凡提丝蒂卡那双被生化科技强化过的手臂而言,一个大人的重量实在不算什么。
「哥哥就交给你了。如果哥哥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牧本没有说话,她满怀着感谢的心意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不太能掌握现在的状况。首先,我想确认一下你们两个人的想法……」
克绮站起来转头面向惠。
「哥哥想要保护牧本姊姊,而牧本姊姊想要留在哥哥身边,因此我尊重哥哥的选择,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关于我的部分是没有问题……」
「我、我也是。」
「那就到此为止了!」
「惠,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惠微微一笑之后低下头,不,她是缩着身体举起右脚蓄势待发,使尽全力朝克绮的小腿踢去。
痛得说不出话来的克绮倒在地上抱着脚不停地滚动。
然后惠就跨着大步离开房间。
在剧痛总算是消了七、八成之后,克绮站起来用认真的表情望着牧本说:
「惠经常像这样踢我,不过我总是不清楚理由,有时候我会觉得她是不是讨厌我。」
「那你就错了。」
「那么难道是因为喜欢才踢的吗?」
「是因为喜欢才踢的喔。」
「唔,我希望你能详细地解释给我听。」
「这个……」
牧本知道原因,也知道如何对克绮说明,但是她无法说出口。
「你们两位,早餐都快凉掉啰!」
再度在绝妙时机出现的管理员小姐,那像阳光一般温暖的声音让牧本得以逃离眼前的窘境。
那个时候,比克绮娇小的牧本看得一清二楚。
惠低下头时掉落的眼泪,以及踢向克绮时用衣袖将眼泪擦干的样子。
-5-
早餐的香味就算站在门外也闻得到。有烤得恰到好处的竹夹鱼干,使用美味汤底煮成的味噌汤,以及芝麻拌菠菜。
光是闭上眼睛,就可以想像出今天早餐的菜色。
但是当克绮睁开眼睛,眼前却多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早,打扰啦。」
举起手打招呼的人正是峰雪。
「好了,赶快坐下来吃饭吧。」
克绮和牧本虽然有些困惑,还是乖乖听从管理员小姐的话坐上椅子。
「我要开动了。」
烤得香脆的鱼干、热腾腾的味噌汤,以及闪闪发光的白米饭,每一次咀嚼都能让人感觉到一股平静安稳在口腔中扩散。
方才一直瞪着自己的惠总算消气了,原本还在客气的牧本也放松许多。
此刻的克绮感到十分幸福,虽然脚上还残留着些许疼痛,但这也是幸福的象征。
「多谢招待。」
用完早餐,众人啜饮着管理员小姐泡的绿茶,餐桌上一团和气。
这时峰雪率先发言。
「我听说啰,克绮。你好像一头栽进不得了的事件里啊?」
「嗯,你说得没错。」
「其实那是因为我……」
「别在意那么多啦,班长。」
峰雪挥了挥手。
「男子汉峰雪绫,不会过问事情经过,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又不只麻烦你一个人,应该是麻烦到整个峰雪家吧?」
「我老爸也同意了,那个叫史特拉斯的组织似乎挺恶质的。」
「没错。」
「所以有些事想跟你商量。」「我有事想要拜托峰雪。」
峰雪和克绮两人异口同声,紧接着是一阵沉默。
「是小惠的事吧?」
「没错。」
「等、等等,哥哥?」
「目前对方将我和牧本同学视为目标,再这样下去,惠极有可能会被牵扯进来。」
「到我家的寺庙来吧,那里绝对没问题。」
惠低着头说:
「我会去的……但是哥哥你要答应我,绝对要平安回来。」
「这个世上没有绝对,要是我答应你的话,不就等于在撒谎了。」
「撒谎也没关系,答应我就是了!」
「明明知道是谎言,说出来还有意义吗?」
「当然有。」
牧本在一旁接着说:
「约定就是因为遵守不了才更要做。」
「这是什么意思?」
「未来没有绝对,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人们才会努力地去遵守约定,与别人的约定会成为内心的支柱。」
「原来如此。由我口中说出的那些违背客观事实的话,可以成为惠心中的支柱,是这么一回事吗?」
克绮沉思了一会儿。
「我会尽全力,这样的回答可以吗?」
惠摇摇头。
「克绮,那是要去送死的人才会说的话耶。」
峰雪说的话令人摸不着头绪。
「你就说吧。」
看着牧本,克绮决定相信那双眼睛。
「我明白了。我答应你,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约好了喔。」
惠强忍住哽咽,用自己的小手紧握着克绮那双无法完全包住的手不断摆动。
「嗯,我保证。」
克绮注视着惠,她的眼神中已经没有悲伤或是痛苦,取而代之的是先前没有的开朗。
「感觉真是奇妙。」
「怎么啦?」
「我明明撒了谎,心情却十分舒畅。」
「就是这么一回事。」
管理员小姐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
「现在这个场所里的气氛,就是……温馨的气氛吗?」
管理员小姐点了点头,牧本露出微笑,峰雪则轻轻地戳了绮绮一下,就连惠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克绮觉得自己似乎掌握到了什么。
-6-
三人在公寓外头为峰雪和惠送行,两人坐上寺庙派来的车子,逐渐从众人的视野中消失。
克绮认为他的决定完全符合逻辑,但是心中却不知为何有股空虚感。
光是站在自己身边,就能让人振作精神。
但是这股「温馨的气氛」并没有维持太久。
「原来你在这里啊,凡提丝蒂卡。」
牧本的手在瞬间变得有如岩石,甚至铁块一样坚硬。
身穿深红色大衣,为了拯救克绮毫不犹豫攻击凡提丝蒂卡的女人。
她就是人外猎人伊格妮丝。
「好久不见了。」
克绮缓缓握住牧本那冰冷而僵硬的手。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来作客的。我和这里的管理员有事要谈,你们也一起过来。」
看见伊格妮丝迈开步伐,克绮和牧本自然而然地把路让开。
「打扰了。」
「哎呀,欢迎你来。」
与她的声音恰好相反,管理员小姐脸上的笑容极为冷漠。
「克绮……」
「嗯……」
两人面面相觑,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管理员小姐露出这种表情,两人之间仿佛迸发出无形的火花。
「我是来这里帮这两个人的。你也要一起来听,懂吗?」
伊格妮丝的问题是针对克绮来的。
他不自觉地点点头。
「这样啊……」
管理员小姐瞪了伊格妮丝一眼,终究还是将她请入了公寓。
伊格妮丝则是熟练地张开双手,她把管理员小姐当成管家一样,将脱下来的大衣交到她手上。
「完全没有变呢。」
伊格妮丝……身穿黑色套装的她环视房间的内部摆设之后喃喃地说。
话中还带着些许藐视的意思。
「是的,我很中意这个房间。」
从管理员小姐回答的语气中,已经听不见刚刚的冷漠了。
这道温暖人心的声音却让伊格妮丝皱了皱眉头,她坐下来率先说出:
「虽然我们早就已经见过面,不过我就再自我介绍一次。我叫伊格妮丝,是专门狩猎人外的猎人。」
「我是九门克绮。」
「而你是史特拉斯的实验体──凡提丝蒂卡,对吧?」
她直接了当地揭穿牧本的真面目,口气还包含着满满的轻蔑。
就在九门想要开口反驳之际,牧本紧紧地握住克绮的手。
然后就在那道锐利眼神的注视下回答:
「我是牧本美佐绘。」
「喔……」
伊格妮丝露出兴味盎然的笑容。
「话说回来,你们两个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咦?」
「史特拉斯的逃亡者在这种地方乱晃好吗?」
接着她将头转向克绮继续说:
「你也一样,史特拉斯已经注意到你身上那股『门』的力量了。」
「惠……我已经让我的妹妹逃离这里了。」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那边的管理员了。」
这句话让克绮大为动摇。
管理员小姐……克绮深信这个人会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旁,可是,也不能让她卷入未来极有可能发生的战斗中。
「我、我……」
「喂,克绮。」
在这令人十分不快的时机,伊格妮丝插话进来。
「你是怎么想的?你想让那个管理员卷入这场纷争吗?」
「你怎么这么说,我……!」
「你给我闭嘴!」
「我……」
九门克绮心想,他是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帮助牧本同学的,这是他的自由,况且任何人都有这个权利,所以管理员小姐也应该有决定自己去向的自由。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
但是……却又无法解释此刻自己心中的郁闷。
「要是继续留在这里,这个女人可是会全身染血喔。」
伊格妮丝很明显地是在挑衅,即使如此,克绮还是回答了。
「我……不希望管理员小姐留在这里。」
「很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伊格妮丝两手一拍说道:
「我会好好地教这两个家伙怎么战斗,你就乖乖地退下吧。」
「好的。」
听到管理员小姐沮丧的声音……以及看见她的表情。
九门克绮不禁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克绮本来想出声叫住缓缓站起身离开房间的管理员小姐,但是他才刚浮现这个念头,房门就已经悄悄地关了起来。
「你做了什么!」
等房门关上以后,克绮怒视着伊格妮丝说道。
「我什么都没做,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克绮心有不甘地握紧拳头。
「比起这件事,还是先看看你旁边的人吧。」
听到伊格妮丝的提醒,克绮才猛然察觉。
牧本美佐绘的身体正渐渐失去力量。
她整个人摊在椅子上,不仅如此,身体还不断地向外伸展……手臂也长得不可思议,再仔细一看,她的手指有如麦芽糖般逐渐融化。
「牧本同学!?」
「闭嘴!」
伊格妮丝的一喝令克绮停止动作。
「听好了,往后等着你的只有地狱而已,难道你想让那个女人看见吗?」
克绮顿时哑口无言,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逻辑告诉他眼前这个女人说的全是事实。
「我要教你的东西还多得很,最好给我一次就学起来。」
对于伊格妮丝的这番话,克绮只能瞪着她默默不语。
-7-
克绮将牧本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又烫又柔软。
他听从伊格妮丝的指示让她躺下。
公寓里头已经感觉不到管理员小姐的存在了,克绮不禁有种说不定以后再也无法和她见面的感觉。
「牧本同学……有什么方法可以救她?」
「她原本是史特拉斯的实验体,照理说会被彻底洗脑以方便控制,但是她却逃脱了。」
「所以……那又如何?」
「一定有什么原因让施加在她身上的洗脑失效了,你来分析看看。」
九门克绮是个不常动怒的人,这是因为他至今仍然无法完全理解何谓「恶意」。
人们为了保护自己及同伴,会在一定范围内与其他个体共存,而从中产生的摩擦,以及紧接而来的不快,这些都还在九门克绮的理解范围之内。
但是单纯地眨低对方,还有以伤害对方为目的之行为,像这种从零发展到负数的「恶意」,九门克绮始终无法了解,因为这种举动实在是太不合逻辑,没办法连结上他的思考模式。
因此,无论他人的恶意再怎么明显,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九门克绮都不会察觉。
但是,现在这个瞬间。
九门克绮明显地感受到来自伊格妮丝的恶意。
「我不喜欢你这个人。」
「是吗?不过你的动作最好快点,再拖下去这家伙会死喔。」
那股恶意正不停地侵蚀着九门的内心,使他无法集中精神进行逻辑分析,即使如此,他还是将想说的话硬挤出喉咙。
「我对她在史特拉斯里的行动一无所知,但是他们不可能刻意解除施加在牧本同学身上的洗脑控制。如果这个假设正确,那么她在校园里的行动就是最大的关键了。」
「然后呢?」
「我唯一想得到的理由,就是她和我之间的身体接触。」
「原来如此,你们上过床了?」
「如果你是指性交的话,没有,但是我们有过口腔的粘膜接触。」
「我懂了,原因就是那个。」
脑内的逻辑与理性总算恢复正常了。
克绮的血肉可以带给人外惊人的力量,虽然没有听伊格妮丝提过,倘若史特拉斯的实验体也算是人外的话……
或许那个时候,那次偶然的接触,正是一切的开端也说不定。
「你还在发什么呆,快点用吻把公主叫醒吧。」
伊格妮丝抱着看好戏的心情笑着,然后她长发一甩,转身背对两人。
「牧本……同学……」
克绮心想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先取得本人的同意,这是他首次采取主动的行为,而且要做的是缔结恋人关系的仪式。
可惜的是,牧本完全没有醒来的征兆。
──别再犹豫了。
克绮全神贯注。
露在制服外面的四肢有如遇到高热的蜡般持续融化。
只剩下脸部还看得出是牧本同学的脸,可是又能保持原状多久呢?
克绮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将自己的嘴唇叠在牧本的唇上。
-8-
牧本感觉自己有如落入无底洞一样正在不断地落下、不停地下坠,虽然试过用双脚踩踏地面、以两手在半空摸索,但是在这片虚空之中也只是一无所获。
全身开始融化,一切将要消失殆尽,先是皮肤融掉,接着失去了躯壳,身体的形状也跟着崩坏。
自己就快要消失了。
她轻启最后剩下的嘴唇呼喊着某个名字,那是即将消失的心中仅存的一丝理智。
克……绮。
就在这时,她接触到某个东西。
那东西有着柔软的触感,于是牧本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样将意识集中在那股触感上,由嘴唇传到脸上,再经由脸传到喉咙,接着到达脚指、手指,有一股暖流在体内流窜。
牧本以手臂用力抱紧、双腿紧紧密合,舌头也有如小婴儿在吮吸母乳似地纠缠上去,总之全心全意地牢牢抱住对方。
她的舌头更加深入,相拥的手臂合而为一,交缠的双腿开始融合。
就在这时,她感到侧腹一阵剧痛。
「你也差不多该停止了。」
耳中传来冷冷的嘲讽。
牧本忍住疼痛,总算回过神来。
然后她才察觉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她居然像恋人似地紧紧抱住克绮,两人的身体紧贴,甚至融为一体……
牧本慌慌张张地放开克绮。
「我、我……」
「真是下流……」
伊格妮丝站在一旁嘲笑。
「伊格妮丝!」
克绮大声怒喝。
「你对牧本同学做什么!」
「真悠闲啊,你刚才可是差点被她吞了喔。」
牧本失落地低头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她的手仿佛遭到吞噬般陷入克绮的背后,靠在一起的胸口逐渐融合,自己的身体渴望着克绮,要是再晚一步分开的话,可能就会……
牧本战战兢兢地朝他望去,只见克绮露出冷痰的视线,不过却是盯着伊格妮丝。
「那你一开始就该说清楚,我很不喜欢你的态度。」
克绮站起身的同时,伊格妮丝突然掏出手枪对准他的头。
她的动作非常自然,没有一丝迟疑。
等到牧本察觉时,她早已扣下扳机。
牧本,不,凡提丝蒂卡行动了,她立刻朝着飞出的子弹伸长手指。
但是为时已晚,她的手指来不及挡住,子弹直接击中克绮的额头。
鲜血飞溅,克绮应声向后一晃。
但是他并没有倒在地上,而是站稳脚步,从后仰的姿势重新站直。
这时有个东西从他的额头上掉落,那是一颗金色的子弹。
在一阵沉默之后,先开口的是九门克绮。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刚才的举动有何意义。」
受到这样的对待,即使是克绮也难免心生不满,他的语气跟着变得冷漠。
「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而已。」
「什么?」
「与其用嘴巴说明,不如让你的身体牢牢记住,我已经说过没有时间了。」
克绮陷入沉默。
「我还是不喜欢你这个人。」
「别管那么多了。」
此时的牧本有种被冷落的感觉,于是她赶紧介入两人的视线之间。
「请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实验体是将人外的细胞植入人类体内制造出来的。」
「这我知道。」
牧本回想起研究所的一切,无数的针筒和点滴、手术刀、绷带,洁白的墙壁以及鸟贺阳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九门克绮的身体是魔力的结晶,人外只要吸收一点,力量就就以大幅提升。」
「所以我才会……」
「施加在你身上的洗脑多半也是这个原故才解除的。」
「那些你之前就说过了,我想知道的是我被枪击中却安然无事的原因。」
「这是交换,你拥有在给予魔力的同时,从人外身上吸取魔力的能力。」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现在的我拥有与牧本同学相同的能力;可是你突然开枪的理由又是什么?」
「所谓的魔力,会随着持有者的内心变动。只要心中抱持疑惑,即使拥有再多的魔力也是枉然。」
「所以你是要让我连疑惑的机会都没有,是吗?」
克绮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只要我能活下来,对你而言等于是增加了战力;倘若我死于刚刚那一枪,则当场少了一个麻烦,是这么一回事吧?」
「你真是聪明。」
「可是刚刚那一枪还是会痛。」
此时的克绮看起来意外地惹人怜爱,牧本不由得莞尔一笑。
「我再举个例子吧,那边那位。」
伊格妮丝的手一挥,手上出现了一把黑色小刀,牧本惊觉那是暗器,但是却来不及闪避开来……她身上的衣服被一刀划开。
「啊……」
牧本只觉得胸前一凉,两团柔软的东西跟着迸出,克绮的眉毛也随着跳了一下。
就在牧本想用双手遮住胸口的同时,皮肤早她一步做出反应,出现了一堆软绵绵的东西覆盖住她的胸部。
「羽毛……?」
正如克绮所述,牧本的身体正被大量轻飘飘的羽毛覆盖。
不过牧本还是先将被割破的衣服合上。
「这是怎么回事……?」
「记住这个窍门。你的能力不光只有柔软化,当你觉得身体又要崩溃的时候,就努力地回想自己原本的样子。」
「啊,好的。」
伊格妮丝的魄力让她想都没想就点头了。
克绮像是要反抗那股气势一样站起来斥责:
「我再说一次,我不喜欢你的做法。难道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那我也再说一次。时间已经不够了,想恨我的话请便。」
「没有时间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在克绮将手伸向伊格妮丝的胸口时。
「那个女孩……叫牧本吧,她的寿命只剩下三天。」
克绮向前伸出的手顿时无力地下垂。
-9-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关系的。」
「怎么可能会没有关系!」
这是牧本第一次听到克绮的怒吼。
「实验体都需要接受定期的『调整』,要是没有接受『调整』,身体会迅速劣化。」
「闭嘴!」
「没关系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
克绮注视着牧本,如果说解除牧本的洗脑、让她萌生逃离组织的意志,是因为和自己那两次接吻的话……
「……是我害的吗?」
「不是。」
牧本的语气很坚定。
「刚才克绮你不是说过,原因和责任不能混为一谈。」
「那是因为……」
他想出言反驳,却又无话可说,因为牧本是正确的。
「我总是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但是却无法反抗。」
她的温柔有如玻璃般澄澈无瑕。
「所以反而是我要向你道谢才对。」
克绮紧抿嘴唇、握紧拳头,他有一堆话想说,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现在你可以理解小惠的心情吗?」
听到牧本调皮的语调,克绮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这种感觉……就是迁怒吗?看来我对惠说了很过分的话。」
「别、别担心,小惠已经习惯了。」
「是这样吗?」
「嗯、嗯,大概是吧。」
牧本试着鼓励沮丧的克绮,这时候有人插话进来。
「那么,九门克绮。」
那道傲慢的声音将两人拉回原先的话题。
「这下你该知道没有时间的理由吧。」
「……嗯,但是我仍然看不惯你的做法。」
「那是你的自由,你想就这样讨厌我三天也可以。」
「有方法能延长牧本同学的性命吗?」
「努力保有自我意识,并持续在心中描绘自己的形体;不过顶多只能求个安心罢了。」
「用我的血肉……也不行吗?」
「实验体终究是人类。若是给予太多人外的力量,只会让平衡崩溃。」
「是这样吗……既然如此。」
克绮抬头仰望。
「只好和史特拉斯一战了。」
「不可以!」
克绮的话才刚说出口,牧本就急得大叫。
「为了取得可以进行『调整』的环境,没有其他办法了。」
克绮像是要试探她的意见一样朝伊格妮丝望去,只见伊格妮丝摇摇头。
「但是……我不希望你因为这样而战斗。」
「这可真是意外啊。」
这是克绮第一次听见伊格妮丝发出感叹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打算要复仇呢。」
「我想……我一定是因为不想战斗,才会逃离史特拉斯的。」
「原来如此,这也是你的自由。」
伊格妮丝耸了耸肩,转身背对两人。
「就照你喜欢的想法去做吧。」
克绮朝正要走出房间的伊格妮丝问: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是因为史特拉斯对我而言实在太碍事了,所以我想你们要是能互相残杀的话,可以替我省下不少工夫。」
「……你不那么做吗?」
「什么意思?」
「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有方法强迫我们照你的意思行动吧?」
「那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伊格妮丝愉快地反问,她的声音真的听起来很开心。
「当然不希望。」
「那就别问那么多。」
「我是在问你的动机,不要模糊焦点。」
「嗯……动机吗?应该是观察吧。」
「观察?」
「观察人类是我的兴趣。」
「是单纯的……好奇心吗?」
「是呀,个体十分薄弱,而群体虽然强大,却很愚蠢。这两者之间的不平衡……我就是看不腻。」
「来,拿去吧。」
不知从何处现身的管理员小姐笑咪咪地将那件深红色的大衣交给伊格妮丝。
「意思就是要我快点离开吧。」
伊格妮丝穿上大衣,喀嚓一声将房门打开。
她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说,就将门关上了。
-10-
这时候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叹息。
「你们应该累了吧?」
管理员小姐温柔地握住克绮和牧本的手。
「那一位……是管理员小姐的旧识吗?」
「这么说也没错。」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管理员小姐能告诉我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如果我说不可以呢?」
看到管理员小姐露出苦笑,克绮决定不再追究下去。
「虽然时间还有点早……要不要吃些点心?」
「好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啊,那个……」
「要是饿着肚子,就会胡思乱想一些没营养的事喔。」
「那、那我也不客气了。」
「我们到阳台去吃吧。」
有阳光照射的阳台格外温暖,迎面吹来的秋风令人心旷神怡。
「克绮……」
「怎么了?」
「对不起,我没有跟你说……有关寿命的事。」
牧本开始想像九门会如何回答。
(你不需要道歉,牧本同学没有告诉我私事的义务。)
「嗯,可以的话希望你能早一点告诉我。」
「咦?」
对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牧本不由得吃了一惊。
「牧本同学的性命对我而言很重要。」
「说、说得也是,对不起。」
牧本无法面对克绮注视自己的视线,连忙低下头。
「来,久等了。」
管理员小姐的两手各端着一个盘子,一边放上用布盖着的茶壶,另一边则是香味四溢的蛋糕。
「请用。」
「我、我来帮你。」
就在牧本打算起身帮忙的时候,管理员小姐已经将三人份的茶杯以及盘子整齐排列在阳台的桌子上了。
「来,坐吧。」
顺带一提,九门克绮仍然悠哉悠哉地坐着不动,他似乎很习惯这种情况。
「那么,我要开动了。」
蛋糕是甜得恰到好处的胡桃蛋糕,吃起来不仅口感妙不可言,些许的白兰地更让香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红茶是泡得十分浓郁的俄罗斯红茶,除了茶叶原有的苦涩味之外,草莓果酱更为红茶增添了绝妙的酸甜滋味。
牧本呼了一口气。
然后她的目光突然和管理员小姐对上,那是一如往常的温柔眼神,牧本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相信管理员小姐大概也了解她的意思。
而九门克绮则是全神贯注在眼前的杯子及盘子上。
牧本决定向克绮看齐,放弃美味的食物不顾而跑去聊天,这简直是一种罪过。
「多谢招待。」
用完了眼前的点心,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一些小东西,不成敬意。」
管理员小姐为两人倒上第二杯红茶。
「牧本同学。」
「是、是的。」
「牧本同学昨晚住在我们公寓吧?」
对了,还没有付公寓的住宿费和制服的钱,钱包……当然不在身上。
「那你就算是我们的房客了。」
「咦?咦?」
「如果房东等于家长,那房客就是小孩了,所以你可以尽量依靠我。」
牧本总算听懂她的意思了。
「非常感谢你。」
她擦了擦眼角。
「那么,我们有必要好好地讨论接下来的计划。」
克绮啜了一口红茶淡淡地说。
「说得也是。牧本同学,你想要怎么做呢?」
「我、我……」
我再也不想回史特拉斯,也不想被当成实验品,然而最令自己无法忍受的,就是夺去他人生命这件事。
「我……我没有特别的意见。」
「『没有意见』这句话的语意上充满矛盾。照理说,人类的心中无时无刻都存在着各式各样的念头,而我想问的并不是你接下来想如何行动,而是你究竟盼望什么。」
又是那种一针见血的言论,现在听了反而有些怀念。
「说出你的梦想就好了。」
管理员小姐接着说:
「『要是这样就好了』之类的,说给我们听听看吧。」
梦想,她最大的梦想。
「我……一直想当个普通的女孩子。」
「先将普通的概念……」
「嘿!」
管理员小姐用指在克绮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克绮一脸茫然,不晓得自己为何被打。
「乖乖听她说完。」
「是。」
「来,继续吧。」
牧本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继续说:
「我想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去学校上课、和同学们聊天、一起玩乐、挑选漂亮的衣服,还有……谈恋爱。」
「这就是牧本同学的梦想吗?」
「是的。」
还有另一个梦想,不过牧本让它继续沉睡在内心深处。
「既然如此,就照你想做的去做吧。」
「咦?」
「有三天就可以做很多事了。」
管理员小姐的声音依旧温柔,使牧本不禁眼眶泛红。
「这样就可以了吗!」
克绮的声音将他内心的激动表露无遗。
「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克绮,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幸福啊。」
「没关系的,克绮。」
「怎么会没关系!」
「我……是实验成功的例子,比起其他实验体已经幸福很多了……他们连外面的世界都看不到,更不用说去学校了。」
「嘿!」
这次换牧本挨了管理员小姐一下弹额头攻击。
「因为其他人无法幸福,所以自己也不应该拥有幸福,这种想法是错的喔。」
「但是……」
「牧本同学真是个温柔的好孩子。」
牧本好想对这个让人听了想撒娇的声音抗议,但是就在她准备开口的时候。
「牧本同学应该幸福地渡过这三天。」
「克、克绮?」
「为了这个目的,我什么都愿意做。」
「不用……这样……」
「这是出自我个人的意愿做出的决定,牧本同学不需要在意。」
「也就是说,克绮你很在意牧本同学吧。」
克绮顿了一顿,接着红着脸说:
「就逻辑上来说,没有错。」
克绮的回答和他的表情实在太过有趣,让牧本忍不住打从心底露出笑容。
-11-
「好了,既然有了目标……」
「就先到学校上课吧?」
管理员小姐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咦?」
「你不是说想要过普通的生活吗?」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假如我们前往学校,将会增加被敌人发现的可能性。」
「你们等我一下。」
接着管理员小姐拿来了两件冬天用的大衣,散发出银灰色光芒的大衣十分轻便,一穿上就感觉周围好像多了一层无形的阻隔。
「来,这样就没问题了。」
「我不太了解您的意思……」
「你就当成是护身符吧,只要穿着这件大衣,就不会被史特拉斯的人发现,至少在往返学校时要穿在身上喔。」
「实际上,我还是不了解您在说什么……」
「这只是小小的魔法。」
「原来如此。对我而言,魔法与我的常识认知差距过大,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既然得知了人外的存在,我的常识也应该随之大幅改变。因此,基于对您个人的信赖关系,我决定相信有魔法的存在。」
「我、我也是。」
「不过基于我个人的好奇心,我想要知道为什么管理员小姐会拥有这种魔法道具。」
「这是我个人的隐私,抱歉我无法回答。」
说完话的管理员小姐用手推了一下克绮的背。
「赶快去上学吧,我会跟学校说你们晚点到。」
「真是太感谢您了。」
两人一起向管理员小姐鞠躬道谢。
两人互相牵住彼此的手慢慢走出大门。
看到他们离开后,管理员小姐……花轮黄叶慢慢走回公寓。
「你还是一样天真。」
她听到背后传来说话声,但是并没有回头。
「我只是希望那两个孩子能够过着幸福的日子而已。」
「究竟怎么样才算幸福?消极地渡过一生吗?」
「我也不知道。你觉得呢,伊格妮丝?」
「世上有被烧死却依然幸福的人,也有人过着毫无拘束却不幸的一生。」
「所以?」
「那两个人并不适合普通的幸福。」
「也许你说得没错,但是……」
管理员小姐的声音一沉。
「要是你敢对那两个人出手的话……」
「你也不用威胁我,倒是……」
「倒是什么?」
「那两个人的想法会不会有所改变,就不关我的事了。」
「这……」
当她转过身,背后已经看不见任何人影,只有被风吹起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