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到了她的身边。)
深红的光芒中,门像炎雾一样摇动着。
草原上风吹草动的声音。
野兽们现出了身影。一匹,又一匹。
在曙光的源头看着,这一族真是少的可怜。
有着智慧的野兽们,出现在了我们周围。
少女放开了手。
‘再见了,克绮。’
“不,不对!”
我说着,站到了少女的旁边。
‘克绮?’
“我,也去。”
我的喉咙无比干燥,但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不行啊,克绮。’
“为什么!”
我像是耍赖的小孩那样叫着。
‘那边……克绮作为人类,是不能去的啊。’
那是他们为了躲避人类的污垢,才要去的地方。
人类进去是那里的禁忌。
我稍微想想,自然是这个道理。
但是。
“只有我一个,一定有办法的吧。而且,草原住民不是找人类的夫婿吗?”
‘唔,虽然是这样……’
“和我结婚吧。”
‘哎?哎?’
四周尖锐的视线盯着我,我甚至感到了刺痛。
‘可是……克绮如果和我们一起来,可能会死掉啊!’
“草原住民们,不都如此吗?”
‘不是啊。克绮应该在这边生活啊。’
“如果我身边没有追风者,我就会死。这是一定的。”
还是那边风险比较小。
而且惠已经不在了。
‘克绮……你是认真的吗?’
她的眼睛很认真。
她真心的提问没有任何城府。
“我是认真的。”
我从身体深处说出这句话。这时。
我听见背后有吼声。
这吼声拖着尾音,充满了恐怖。
这咆哮让我后背发颤,我甚至几欲跪在地上。
如果现在是夜晚,我大概会倒在地上,或是拔腿而逃吧。
我知道这叫声的意义。
这叫声的本源和少女是一样的。
是这世上最可怕的提问。
问我的觉悟,问我的价值,问我自己的声音。
我没有逃跑。我也没有倒下。
我用双拳捶了膝盖,然后凛然地挺起了胸膛。
“我想娶追风者!”
虽然我看不见他们,但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气息。我朝着他们用力喊着。
“我的名字是九门克绮。
真名也是九门克绮。
我想入赘到草原住民之中。”
吼声还是没有消失。
我能够感觉到后背上有很热的呼吸。
我的脖子好像触了电,我感到随时都会有牙咬进来。
既然这样干脆什么都不管了。
“请让九门克绮娶追风者吧。不,九门克绮决定要娶追风者。
没有异议的给我闭嘴。有异议的给我站出来!站出来的,我把你们全都打服!”
‘族长……’
追风者小声说。
叫声还是没有消失。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用力握紧了双拳。
最后,终于。
我感觉,身后听见的声音变为了笑声。
一匹灰色的狼堂堂地走到我面前。
巨大的灰狼张开大嘴,伸出舌头,朝我一笑。
它向我伸出了一条前肢。
我跪在地上,捧着它的前脚。
这就像是和狗玩‘伸手’一样。我拿着狼的手。
我感到了很沉的重量,很有摩擦感的皮革,还有里面流动着的热血。
它琥珀色的眼睛,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我对它低下头行礼。
周围响起了叫声。
快活的不协和音。
祝福的声音。
狼的族长放下了手。
我想慢慢站起来,但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看来我有点太逞强了。
我的心跳十分剧烈,喉咙都感到疼痛了。
‘来。’
追风者伸出手,我抓住了她的手。
‘族长说,克绮的气味很好。是个很有胆量的雄性。’
“……是吗。”
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么一句。
我脚有些站不稳。追风者的手很温暖,让我平静了下来。
“看来我也得努力学习你们的语言了。”
我不知道草原住民如何生活。
如果让我在荒野上奔跑捕捉猎物,那我大概会很困扰。最好也别让我吃生肉。
不过,这些问题一定能够解决的。
看我来解决吧。
‘我会教你的。全部。’
我身边有追风者。
“你在哭什么?”
‘我,我,有点高兴……’
“是吗。”
‘克绮不也是吗。’
我听她一说,才注意到自己脸颊上也有热的感觉。
我用手指一抹,发现确实是眼泪。
门像炎雾一样摇动着,门两边站好了队列。
是狼的队列,它们都低着头。
最前面,族长站在门前。
‘那,我们走吧。’
“是让我们领头进去吗?这样可以吗?”
‘因为是我们带回来的门。所以说是让我们走在最前面。’
“是吗。”
我们牵着手,向前走去。
我们走在狼们做出的婚礼大道的中间。
我们朝着未知的门走去。
我突然想起来。
“这种时候……”
我用两臂抱起了追风者。
‘克绮!你做什么啊!’
“这是人类的风俗。结婚的时候,男人要抱着女人走。”
‘放下我啊!太不好意思了!’
“这不挺好吗。”
四周响起了起哄一样的叫声。
族长也张大了嘴笑着。
“看来不错。”
‘克绮又欺负人!’
我为了不让她继续说下去,便用嘴唇封住了她的话。
我抱着她,接近了门。
我朝族长低头行礼,然后穿过了门。
景色转变了。
一望无际的绿色。
我踏着柔和的风。
我们听见了声音。
风吹拂着青草的声音。
缓缓流着的小河的声音。
在晴朗的天空中飞翔的无数小鸟的歌声。野兽的吼声。
数不尽的生命的声音。
它们在祝福新来的我们。
我感到十分快乐,于是拉着追风者转了起来。
突然我变成了被甩的一方。
跟着出现的狼们,也来加入了我们跳舞的圈子。
这大地上有生命。
有认识我们的朋友。
大概,我们能够在这里活下去。
虽然不知道明天会如何。
今天的我们是幸福的。大概,这,一定是全部。
……
有句话叫做,离去的人日益生疏。
过了七年,人也会改变的。
为了生计,没了空闲。事情接连不断发生,没时间处理。
活着的都拼命活着,根本没有空闲去想死人的事。
我,峰雪绫,这七年里也一直很忙。
都是些大学啊学分啊的事情,到毕业用了六年。
毕业了之后,我就被放到了深山里,去做什么‘得度’啊,‘四度加行’啊,‘传法灌顶’什么的,忙的不能再忙了。
我终于修成了‘阿暗梨’,回到了家里,结果等着我的是每天更过分的修行。
偶尔看到了同学,他们问我是不是放弃了梦想。
问我是不是早就不当音乐家了。
那些家伙什么都不懂。
从很久以前,寺庙和演艺就是无法分割的。
各种理由都有,关键是,和尚也是演艺人士的一种。
有各种的法事。
那关键是表演才能。
实况表演。
如果嘟囔一堆东西一直说教,让大家的脚都麻了,所有人都打瞌睡,那是伪劣的表演。
真正的法事很强大的。
和尚光头闪着金光,能用浓重的声音让观众都哭出来啊。
这要不是表演,还能是什么呢?
和尚头是断绝尘缘的标志,就像是用说唱代替了摇滚。
其实。
我老爸认真地颂经,那可不是一般的厉害,我在旁白听着就热血沸腾了。
眼泪都出来了。
鼻涕也出来了。
让人想大声喊。
想用十六拍的速度敲木鱼。
我有一次没忍住,结果被老爸眼睛冒火地揍啊。
……所以说,和尚的修行就是音乐会现场的修行。
我没有扔掉音乐家的梦。
哦,说到哪里了。
反正,整天忙来忙去的没有空闲,一年也就一天能够舒服呆着,那就是忌日。
然后,今年小惠的祥月忌日又到了。
算是亲戚的,只有我和房东小姐。
然后就只有老爸了。不过我们反正是不张扬地办。
我在打扫门前,来了熟人。
‘峰雪君,好久不见。’
‘啊,房东小姐。你好。’
这个人真的是一点都没变。
她过多久也还是年轻。也不光是如此。
她平和、沉稳,从来没有改变过。
‘这个……请带给大家吃吧。’
‘啊,总是麻烦您。’
我接过袋子。袋子很沉。
她居然拎着这么沉的东西走来……
旁边干活的和尚,很眼馋地看着这边。
啊啊,真是不象话。
房东小姐每年都会带来斋饭。
她连斋饭都擅长做,真是吓人。
我们这里的和尚,每年都诚心诚意地等着这一天。
虽说我也一样吧。
‘那,我能进去问声好吗?’
‘走吧。’
我把袋子交给了一个和尚,(我还用脸色告诉他,别偷吃),我们向墓地走去。
九门家代代之墓。
那里这么写着。
我们往黑色的墓碑上泼水。
‘今天也没有露面啊。’
房东小姐轻轻地说。
‘我还以为,去年的第七忌上,他能出现呢。’
我点点头。
小惠死了……也就是说,那家伙跑掉之后已经过了八年了。
不知道他在哪里如何生活,不过至少也露个面啊。
‘啊啊,那个三角家伙。’
‘三角家伙?’
‘无耻无义无人情。他知不知道我们在这里等得多伤心啊。’(编者按:日语‘角’和‘欠’发音一样……)
‘别这么说。这一定是有原因的。’
房东小姐说着,把花轻轻献在了墓前。
漂亮的百合花束。
‘……结果,连封信都没寄来……’
房东小姐温柔地笑着,还带些寂寞。
于是我也不说了。
八年前极其混乱的那一阵。
我现在都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老爸好像知道,但他不对我说。
出现了极其大量的死人,一定是发生了很可怕的事。
我能感觉到,那家伙就在事故现场中央。
然后他就那么消失了,没有联络也不来拜访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是不愿意给我们添麻烦吗。
不过。
不过啊。
‘这不是太见外了吗!’
‘是呀。’
我看房东小姐的表情,好像她在边考虑什么事情边说。
‘峰雪君,今天有空吗?’
‘不管有没有空,我峰雪,只要房东小姐一招呼,马上登门拜访。’
‘那,一会儿来我家吧?’
‘哎?可以吗?’
‘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
我做完了法事和斋戒,跟老爸打了招呼,就来了公寓。
我好久没走这条路了。
我和房东小姐并排走在金色的银杏大道上。
‘打扰啦。’
我穿过门的时候说。
‘欢迎,峰雪君。’
先进门的房东小姐笑着说。
我脱了鞋,走到走廊上,进了房东小姐的房间。
真是一点都没变。
和八年前一样的家具。
我看着坐在桌边的房东小姐……我不由得擦擦眼睛。
‘怎么了?’
‘没……房东小姐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哈,谢谢。’
房东小姐笑着,我在她面前,感觉自己回到了海东学园的时代。
‘这个房间也一点都没变啊。啊,我是说这样感觉很好。’
‘是吗?那,这个怎么样?’
房东小姐拉开了窗帘。
整理得很干净得院子。
院子里种着各种花草和青菜。院子一角,盛开着鲜红的大花。
我不知道这花的名字,至少这不是日本的花。
那就像是把向日葵一遍遍地染红了的样子。大概是炎热的某个国家里让人看着就觉得热的花吧。
‘那个,那个是……’
‘去年有人放在我家门前的。种在地里就活了。’
‘我家也有啊。’
去年。
第七次忌日的第二天。
我早上一看,墓前放着和这个一摸一样的花。
大概是半夜来放的吧。
半夜来了也打个招呼啊。
房东小姐真会摆设,这么种在院子里也不会觉得突兀。不过放在漆黑的御影石前面的时候,还真让人觉得是一种前卫艺术。
那家伙真是没有搭配感。
还有,那家伙到底住在哪里啊。
‘你觉得今年他会来吗?’
今年这个时候。
那家伙可不是那种因为第七忌才来的人。
虽然不知道是住在外国还是哪里,大概他是吃了七年苦,才好不容易有能力来这边。
‘今年可能也会来吧。’
‘我们两个人在这里蹲守吧?’
‘好主意。’
‘有酒呢。峰雪君很能喝吧。’
‘那是当然啦。’
房东小姐打开了柜子,从深处取出一瓶一升的酒。
包装纸上写着‘纯米吟醸:远途’。
‘远途?’
‘就是说,人生就像是背着沉重的包袱,走很远的路。’
‘是说,不要急着赶路吗?’
‘是不是说酒醸得细心呢。’
‘原来如此。’
酒很美味。房东小姐取出的下酒菜,也一样的美味。
是鲅鱼和海参。
和这较辣的远途很配。
我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聊着。
聊的是这附近的家常话。
和尚和施主聊天,好像是工作。
特别要注意的,就是快不行了的老头老太太,还有孩子刚出生的人家。
这都会成为工作。
结果房东小姐的谈吐还是让我吃惊了。
她懂的真多啊。
我们正聊着三区的田中爷爷养的猫性格如何不好,这时天黑了,院子也变暗了。
院子里传来悦耳的虫声。
房东小姐关上窗帘,那声音便远去了。
她歪着头,笑着回答。
‘如果发现我们在这里等着,他大概就不来了吧?’
‘是呀。’
我赞成。
然后,我们又喝着酒聊天。
这酒劲真大。
不过,很开心。
气氛让人醉。
‘这是什么感觉啊。’
‘什么,峰雪君?’
‘小时候好像做过这种事。关上窗帘,屏住气息。藏在外面看不见的地方,整夜地等着。’
‘怎么回事呢。’
‘啊,对了。怪人红老头。’
‘红老头?’
‘哈哈,我们这么叫的。圣诞老人,圣诞老人。’
‘啊啊。’
房东小姐拍了一下手掌。
她真是不会醉啊。
‘红老头怎么了?’
‘以前的事。幼小的我还在上幼儿园呢,那时我问老爸。问他圣诞老人会不会来我家。’
‘然后呢?’
‘老爸说,那种怪人红老头是不会来寺庙的。’
‘这么说……有点过分啊。’
房东小姐说着,好像真的有些难过。
于是我赶忙继续说。
‘我小时候的事啦,小时候的。后面还有呢。’
‘是吗?’
‘嗯。我听了之后,果然还是哭出来了。我一直哭啊,后来我老爸……’
‘嗯嗯。’
‘不会来寺庙,但可能去别人家。然后我就去要好的九门家住了一晚。’
‘啊,那太好啦。’
房东小姐好像真的放心下来那样用手按着胸口。
‘那时候,那家伙还挺可爱的,说要抓住圣诞老人呢。然后我们三个人就钻在被窝里,一直盯着窗户……不过,因为还小呢,最后还是睡着了。’
‘圣诞老人来了吗?’
‘当然来啦。’
‘真是个好父亲啊。’
我们聊着圣诞老人的话题,房东小姐突然目光看向了远方。
她用手指按在嘴唇上。
我也闭上了嘴,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仔细听着。
没有声音。
不,刚才还能稍微听到的虫声,现在已经没有了。
我们并排着,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
不出声地用口型说着一、二……
拉开窗帘的时候。
其实,我并不是在期待能够看见什么。
即使扯下怪人红老头的假外套也没用。
所以。
没有人影,只是院子角落里面放着上次那种红花。我看见的时候,反而感到很安心。
‘峰雪君,那边!’
我听到房东小姐的声音,于是朝天上看去。
我看到夜空中有个一瞬间飞过的明显的白影。
大概是看错了吧。
飞机,或是飞船。
我眨眼的时候,已经消失了。
总之,那个看错了的东西,我看见是个狗的形状。
估计没有那么大的狗,那大概就是狼吧。
‘唔唔……’
我呆站着张大了嘴,看着夜空。秋天的夜风吹得我冷了。
‘峰雪君,回去吧。’
房东小姐说完,我才回过神来。
‘看来他们也很有精神。’
她毫无疑惑地说,于是我也不由得点点头。
‘是呀。’
我已经到这年纪了。
金色的狼和银色的狼。
他们在夜空中跑着,跨越了北斗,消失在了月亮之中。
如此童话一般的故事,即使撕裂了我的嘴,我也不会说出来的。
如果只说一句的话,我看见的像是错觉像是幻视一样的狼们,看起来确实十分幸福。
啊,还有第二句。
银狼那家伙。
消失的时候,还扭头回来看我,对我挤了一下眼睛。
我回到房间里之前。
我回过身,再次仰向天空!
‘克绮!你这个大傻瓜!’
我朝着夜空喊着。
‘明年再来呀!’
房东小姐把手放在嘴边大声喊着。
夜风带走了我们的声音,浸入了森林,不知何时消失了。
我仿佛听见,月亮那边遥远的地方,好像有着狼一样的嚎叫。
我觉得可能是幻觉,于是仔细用耳朵听。虫子的叫声,再次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