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着一个小旅行袋。我刚下班,坐在门诊室的长椅上,喝着从自动售货机买的果汁。她没有发现我,走向排列在角落的三部公用电话。我觉得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她,便不由自主地看着她的身影。她应该不到三十岁吧,一头棕色长发,穿着高跟鞋。设计时髦的衣服上,系了一条一眼就能看出品牌的名牌腰带。她看起来不像粉领族,也不像是家庭主妇,浑身散发出一种颓丧的味道。
她仍然没有注意到我,开始拨电话,对方好像接了。显示电话卡余额的发亮的文字跳动了一下,但我看不清具体的数字。她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等待片刻后才开始说话。
“是我。今天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又要住院了。我会再打来。”
她挂上电话,又再度拿起来,犹豫了一下,没有重新拨号就放了回去。然后她低着头,两手撑在电话机上,好一会儿才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抬起头。一回头和我四目相接,她的表情放松下来。
“嗨。”她说,“你好。”
看到她的脸,我才想起她是谁,立刻起身行礼。
“你是上田小姐吧?”
她在三个月前出院。住院期间没化妆,所以我看到她化妆后的脸,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她当初是因为乳腺癌住院,手术成功后出院了。
“我又回来了。”
上田小姐轻声嘀咕了一句。
她刚才说,检查结果出来了,决定要住院,难道是癌症复发了吗?”这次又要加油了。”
听我这么说,上田小姐露出冷静的笑容。
“别安慰我了,我复发了。就连小孩子也知道,这次真的彻底完蛋了。”
她这句话中虽然没有哀愁的叹息,领悟得却也不是那么干脆。来拿检查报告之前就准备好了住院,代表她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然而,这个事实并不是可以让人立刻消化并接受的。我不知道乳腺癌复发是否真的代表“连小孩子也知道”的彻底完蛋了,上田小姐也未必很清楚。然而,听到她那种自嘲的口吻,我一时词穷。在没有人的候诊室内,无论话题还是视线都无处可逃。只有自动售货机不理会我的哑口无言,在一旁发出低吟。
“对不起。”终于,上田小姐开口说道,“让你接不上话了。对不起,你明明在安慰我。”
“不。”我只能说出这个字。
上田小姐走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下,散发出像成熟水果般甜蜜的香水味。过近的距离令我紧张,从她脸上移开的视线情不自禁地落在她衣服下高高隆起的胸部上。领口露出的雪白肌肤微微渗着汗。既然她接受过乳腺癌手术,就代表两个乳房中有一个是人工的吧。
“我之前就有不祥的预感。”
上田小姐开了口,我慌忙将视线从她的胸前移开。
“上次住院时,我听到了一个奇怪的传闻。”
“哦?”
“听说,这家医院里有个人专门为临死的病人实现心愿。据说这个传闻只会传到濒临死亡的人的耳朵里。既然我也听说了,不就代表我要死了吗?事实上,告诉我这个的老爷爷在我出院后不久就死了。”
“少自以为是了。”
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呢喃。从时间来看,很可能是三枝老人告诉了上田小姐这个传闻。我忽然想起老人曾经目送一个女人出院离去的身影,难道那是化了妆的上田小姐吗?也许她向我们点头打招呼,
并不是因为视线交会,而是看到了曾经和她交谈过的三枝老人。
“你想得太多了。”我笑道,“我也知道这个传闻,是不是什么必杀天使的事?是不是说他是清洁工?我也听说了。这个传闻还小有名气呢。””是吗?”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但了解的人不在少数。”
“哦,原来如此。”上田小姐似乎松了一口气,身体也随之放松,靠在椅背上,“真的有这个人吗?你不是清洁工吗?知不知道是谁?”
“这只是传闻而已,”我笑道,“就和学校的怪谈一样。应该每家医院都有吧。””是吗?”
上田小姐喃喃低吟。这时,一位资深的护士走了过来。
“哎哟,原来你在这里。”
上田小姐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来打电话。””这次也要好好加油啰。”
上田小姐瞥了我一眼,笑了笑,然后又面带笑容看着护士。
“好,又要麻烦你们了。”
“我带你去病房。”
上田小姐跟着护士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回头对我说:“如果找到这位天使,可不可以转告他,请他来我的病房?”
“你别开玩笑了。”
“我只是说如果找到的话。如果真有这号人物,我也有权拜托他,不是吗?因为我确实癌症复发了。”
“什么真的假的。”说着,我又问她,“如果真有其人,你要许什么心愿?”
上田小姐看着天花板,开始思考。
“算了,我到时候再想吧。总之,拜托你了。”
上田小姐向我挥了挥手,跟着护士离开。
无风的闷热日子持续了好几天,不需提醒,大家就能感觉到今年比以往更热,但天气预报还是几乎每天都在说酷暑、酷暑。我老妈认为这是空调公司的阴谋。顺便一提,我家的冷气罢工,当然也是空调公司的阴谋。
“连续转动了二十年的机器,怎么可能偏偏在最酷热的夏天坏掉,这不是太巧了吗?一定是他们当初就设计了这样的程序。”
无论是人为的阴谋还是机械必然的寿命,都无法改变我家热得受不了的事实。我比往常更早出门,更早走进医院大门。当我走向大楼正面的入口,准备去咖啡屋喝点冷饮时,看到中庭附近的长椅上坐了两个人,不禁停下脚步。
嗨。森野做出这个嘴形,向我挥了挥手。正和她说话的男人也看着我。这似乎正是森野的用意,于是我走过去。男人起身迎接我。他大概三十多岁,身穿白袍,应该是医生吧,但我没见过他。他比我高一个头,有双充满睿智和冷静的眼睛。
“你好。”我说。
“他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神田,”森野介绍了我,“现在在这里当清洁工。好好差遣他,只要稍不留神,他就会偷懒。”
“我叫五十岚,”男人露出平静的微笑,向我伸出右手,“幸会。”
我握着他的手,问:“五十岚先生,您是······"
“是院长的公子,”森野说,“曾经在这家医院工作,然后去美国留学三年,现在学成归国了。”
听到森野带着恭敬的语气,我忍不住看着她。森野假装没有注意。
“我离开太久了,”五十岚先生说话的时候,既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森野,“对医院的事也很不了解,就把我当成菜鸟医生吧,下次希望听你好好聊聊医院的事。”
最后几句话,他都是对着森野说的。
“好,下次再慢慢聊。”
森野努力挤出很有女人味的笑容。
五十岚先生对森野笑了笑,对我说了声“那我先走了",便走向医院大楼。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森野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可能是刚才挤出了平时很少做的表情,她用双手摸着脸颊。
“他看起来很不错啊。”我看着五十岚先生远去的方向说,“长得帅,个子高,脑筋也很灵光,还是院长的儿子,简直无可挑剔了,到底有什么不好?”
森野说话恭敬时,通常代表她不喜欢对方。刚才的语气恭敬得快要咬到舌头了,代表她对五十岚先生的厌恶也到快要让她咬舌头的地步了。”并不是他哪里不好,”森野说,“只是不喜欢而已。”
“长得帅、个子高和脑筋灵光,还有身为院长儿子,都不是他的错。你不能因为自卑就讨厌人家。”
“我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嘛。””是吗?”
森野又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我也在她身旁坐下。差不多齐肩的向日葵为了更靠近太阳,在我们身后坚强地用力跳起脚。看到那样努力向上的身影,忍不住想为它们摇摇扇子。这些身影虽然令人欣慰,却也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总之,我就是不喜欢那种类型的。好像自信满满的,一副不可一世的态度。耀武扬威的还好对付,这么平易近人反而让人不自在。”
我忽然想起初中时,就有一个这样的老师。
“想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吗?”
听我这么说,森野扑咘一声笑了出来。
“以前的事,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好像是初三的时候吧?不知道那个老师还在不在学校?”
“听说他当上了教务主任。”
森野用衬衫吧嗒吧嗒地扇着风,说道。
“哦,他出人头地了。”
“太荒唐了,”森野继续用衬衫扇风,对着天空长叹一声,“放学后把还是处女的初三学生单独留在教室,试图加以侵犯的杂碎,竟然可以当上教务主任,这个世界快完蛋了。”
我惊讶地回头望着森野的脸。
“你说什么?”
“我逃跑的时候,他一直追到楼梯。当他把我按倒在地时,我就送了他一招起死回生的巴投①。那种感觉真畅快,是我这辈子最精彩的一次巴投。嗯,嗯。”
“巴投?喂,你怎么都没告诉我?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还会被骂?校长不是把你父母找到学校数落了一顿吗?”
“因为我什么都没说,那个王八蛋老师也不可能说。”
“你为什么要袒护他?”
“谁袒护他了?只是觉得很讨厌。”
“讨厌什么?”
“我忘了,谁还记得自己还是处女的时候在想什么。”森野转过身,将手肘放在椅背上,看着身后的向日葵,说,“只是觉得自己被那个王八蛋老师站污了。”
“觉得?只是觉得而已?”
“那时候,我心里有喜欢的人。”
“什么?”
“初中的时候。所以我绝对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用那种眼光看我。”森野看着张口结舌的我,笑了起来,“少女的心很复杂。”
“我完全不知道是这么回事。”
“因为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天气还真热。”
森野看着太阳嘀咕道。
“谁?”
“啊?”
“你在初中时喜欢谁?”
森野哈哈大笑起来。
“谁知道,早就忘了。谁还记得自己是处女的时候喜欢的人……喂,你不是来打工的吗?”
森野轻轻踢了踢我的小腿肚,站起来。
“认真工作,不要让我这个介绍人脸上挂不住。还有,看到奄奄一息的病人,别忘了宣传一下森野殡仪馆。”
拜拜呢。森野背对着我摇摇手,两条健壮的腿迈开步伐。我目送着她在艳阳下缓缓离去。常听人说女生比男生早熟。虽然事到如今,我也不会为森野在初中时就比我成熟惊讶,但是从小时候就开始的这种落差,到底何时才能弥补呢?
不知道这次打电话的对象是不是上次那个人,总之对方也没有接。电话卡的余额减少了,沉默片刻后,上田小姐开始说话:
“是我。我还在医院,已经到第四天了。体力……”
上田小姐弯了弯闲着的左手,似乎在确认自己的体力。
“目前还没有衰退。虽说有点奇怪,但真的很好。”
上田小姐想了一下,再度开了口:”但是半夜的时候,听到对面病床的欧巴桑打鼾,我有种想哭的冲动。她打鼾的声音好大,好像在向全世界宣告,她还活着。我没办法像她那样声势浩大地打鼾。”
上田小姐窃笑了一声,似乎是想消除刚才有点像发牢骚的口气。
“虽然我明知不可能,但还是希望可以和你聊一聊很多事。不知道你听到那个欧巴桑的鼾声,会有什么感想。”
听到她略带撒娇的声音,我不由得想象起电话那边的人:年纪比她大,当然是男性,听起来不像她父亲。难道是男朋友?如果是的话,不管是欧巴桑的鼾声还是什么事情,应该想聊就聊。难道对方是因为工作关系去了远方?
上田小姐想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下一句该说什么,可能是想不出,也可能是把想起的话吞了回去。
“我还会再打给你。”
说着,上田小姐挂了电话。我立刻退回走廊三步,重新转过弯,出现在她眼前。
“嗨!”
上田小姐发现了我,举手向我打招呼。我假装才发现她的样子,停下脚步。
“啊,你好。”
“有没有找到天使?”
上田小姐离开公用电话向我走来。从她努力做出的严肃表情来看,应该是在开玩笑。”还没找到。”我也一脸严肃地回答,“要不要贴一张布告,上面写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死了还有什么用。”上田小姐笑着说。
我在她开朗的笑容中看到一丝寂寞,也许是错觉吧。
刚住院的病人总是有很多访客,比如家人、亲戚、朋友、邻居。随着半个月、一个月过去,访客入数也渐渐减少。对于这种情况,我无意加以指责。病人的时间停在住院那一刻,但周围的人仍然要面对和平日相同的生活。天经地义的日常生活,不允许人们对在它之外的人抱有过度的关心。有人要上课,有人要上班,还必须煮三餐、打扫,偶尔还要晒晒被子,和住院病人那种饭来张口、有人帮忙打扫房间、出去检查时就会有人换好床单的生活大不相同。
然而,上田小姐从来没有访客,至少我从来没见过,可能是她上次住院时就已经统统来过了。但没有一个访客的病人很少见。
“每天都好热。”
上田小姐走到窗边,看着户外嘀咕道。
“对啊。”
我走到上田小姐的旁边,准备陪她聊一下。窗外,艳阳几乎令我眼睛深处生出光晕,长椅后的向日葵仍然用一条腿追赶着太阳。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影,赶紧将视线移回长椅,却没有看到人。可能是没有风的关系,窗外的世界好像一幅静物画,一动也不动。
“嗯?”上田小姐问。
“啊?“我把目光移向上田小姐,问道。
“你刚才在想什么?”
“啊?”
“你刚才的表清很严肃。”
“哦,”我笑了笑,“我想起一个人。”
“谁?”
“以前住在这家医院的女孩子,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是你女朋友吗?”
我笑而不答。不知道上田小姐是怎么理解的,她“哦”了一声,点点头。
“你很闲吗?””这一点,我倒是很有自信。”
“你是学生吧?大学不忙吗?”
“我已经四年级了,几乎没什么课,况且已经放弃了就业。”
“放弃?那该怎么办?”
“其实我没想那么多。”我笑道,“之前我参加了校方主办的交换留学生考试,只是去凑热闹。因为竞争很激烈,我应该考不上。所以,等毕业后再慢慢思考吧。老实说,真有点丢脸。””这么说,你很闲咯?”
“嗯,对啊。”
上田小姐四处张望了一下,轻轻向我招招手。我把头凑了过去。
“那你想不想打工?”
“要视金额和内容而定。””这次住院,我辞掉了店里的工作,我想请你去把我留在那里的东西拿回来。一万元怎么样?””这点事,两千就够了。”
上田小姐把脸往后缩,皱起了眉头。”这点钱,出租车费也不够吧。”
“地点在哪里?”
“新宿。”
“搭电车去,还够在中途喝点冷饮,还可以买包烟。”
上田小姐惊讶地笑了起来。
“你这个人还不错嘛。””这是我从别人身上学到的,如果错过还钱的机会,利息会很高。”
“什么?””这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很简单的经济学。”
上田小姐看了我的脸好一会儿,终于放弃解读,笑了起来。
“反正如果你后海了,随时可以向我要钱,我会付给你。这么说,可以拜托你咯?”
“我明天就可以去,请把地址告诉我。”
“你有没有纸笔?”
我把插在工作服胸前口袋的笔递给她,很不凑巧,身上没有纸。我环视周围,刚好看到速水太太两手提着垃圾袋经过走廊。
“啊,速水太太。”
我喊了一声,但速水太太似乎没有听到,她像往常一样戴着耳机。有时候我很纳闷,她的耳机里真的有音乐吗?我既没见过速水太太和着音乐哼歌,也没见过她用手或脚打拍子。如果不是偶尔漏出一点声音,我甚至怀疑那是她避免和人交谈的道具。无奈之下,我只好绕到速水太太面前用力挥挥手。她停了下来,露出“干嘛”的表情。
“你有没有纸?随便什么纸都可以。”我一边说,一边比出用笔写字的动作。
速水太太看了我片刻,才无可奈何地拿下耳机。
“纸,”我说,“随便什么纸都可以,你有没有?”
速水太太放下手上的垃圾袋,掏出一个纸团,也没有打开就直接递给我。我打开一看,原来是印坏了的住院膳食菜单。先不管正面,背面还可以写字。
“谢谢。“我说。
“阿姨,你该不会就是必杀天使吧?”
在一旁看着我们的上田小姐哧哧笑着问。速水太太停下原本准备塞回耳机的手,打量着上田小姐。
“啊,不是啦,只是觉得你很酷。”上田小姐被她的视线吓到了,慌忙说,”对不起。”
“哪有这种人?你不要胡说八道。”
速水太太冷冷地说完,把耳机塞回去,转身离开。
“我说错什么了吗?”上田小姐说。
“你别在意,”我说,“她平时就这样。她回答了你的话,可能是今天心情比较好吧。””这样算心情好?”
上田小姐满脸错谔地目送着速水太太的背影,我把摊开的纸递到她面前。”但是,大家真的都知道哦。”
上田小姐把纸放在墙上,一边画着从新宿车站到店里的简单地图,一边说。
“什么?”
“必杀天使的传说。””是啊。”我点头。
不知道速水太太是听谁说的?该不会是有人听到是清洁工,就去问了她吧?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很好笑。问她的人看到她这种态度,一定不知如何是好吧。
上田小姐工作的店和新宿车站东口有一小段距离。店名字体花哨,站在门前,我确认了一下时间:四点。更早的话,店里没有人;更晚的话,店里就会因为各项准备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上田小姐在交给我地图时,曾经这么告诉我。听她一说,我大概就猜到是什么店了,的确不出所料。“征小姐,保证高薪,欢迎无经验者,细节面谈。”我斜眼看着门口的广告单,推门而人。
店里有五张用半圆形沙发围起的桌子,吧台前有六张高脚椅。我不知道对于这种店来说,这家到底算大还是小。一个男人正用吸尘器吸着红色长毛地毯。在这么大的噪音下,应该听不到我开门的声音,但可能是因为阳光随之照射进来,男人回过头,看到我,便关掉了吸尘器。突如其来的安静带来一种奇怪的紧张感。我手一松,门自动关上了。阳光消失后,立刻现出一种和这家店很相称的不健康感。
“呃?”
男人大约三十岁,头发剪得短短的,看去发质很硬,下巴附近有一道旧伤。或许是我的成见,他的眼神很可怕。很不巧,其他小姐还没来上班,店里只有这个人。
“我看到门口的广告单,”为了向自己证明我并没有紧张,我问他,“上面写的高薪大概是多少?”
“啊?”男人眯起眼睛。
“不是啦,我开玩笑的。”
“哦。”男人恢复了原本的眼神。”是这样的,上田小姐托我来。”
“哦?“男人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她叫我来拿她的私人物品。”
“哦。”他的眼神又恢复了。
男人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抬头时用下巴指了指里面。我一看,吧台旁有一扇棕色的门。
“那里吗?“我指着那扇门问。
“嗯。“男人点头。
“我可以进去吗?”
“嗯。“
“谢谢。”当我低头道谢时,男人已经打开了吸尘器的开关,店内再度充满巨大的噪音。我跨过吸尘器的电线,朝男人指示的方向走去。
门内是一个小房间,应该是小姐的休息室。墙边有一整排铁制的细长置物柜,像是会议桌的窄长桌子上凌乱地放了很多杂志。我一一检查了柜子上贴的名字:小瞳、凉子、小优和洁西,就是没有早苗。我打开刚才那扇门,男人刚好关掉吸尘器。
“请问……"
男人转头看着我。
“上田小姐的置物柜是哪一个?”
“三月。”男人简短地回答。
三月的置物柜里并没有多少东西。装了化妆品的小包,三双高跟凉鞋,两双未开封的丝袜,黑边小圆镜,还有几十张应该是客人留的名片和一百日元一个的打火机。我带来的纸袋似乎太大了。
我把置物柜里所有的东西都丢进纸袋后,门开了。男人走进来,倚在长桌旁,从胸前口袋里拿出香烟叼在嘴上。
“三月,”男人吐了一口烟问,“她还好吗?”
我不清楚男人到底知道多少内情,也不知道上田小姐愿意让他了解多少,只能暧昧地点点头。“嗯。”
但男人还是紧盯着我,我只好补充道:”还不错。””是吗?”
“对。”
我很想夺门而出,但男人似乎无意结束谈话。我拒绝了他递过来的烟,从自己口袋里拿出烟点上。
“她不适合,一开始就不适合。”
男人的声音充满感情。
“什么?”
“三月不适合这个工作。”
他用极度疲惫的语气说完,走了过来,站在贴着“三月”名牌的置物柜前。
“哦,”我说,“是吗?”
“对啊,她不适合,完全不适合。有些鱼可以生长在泥拧中,有些鱼只能住在清流中,对吧?”
男人用脚尖轻轻踢了置物柜一下。
“嗯,对啊。”
“这种事,说不上哪种好哪种坏。”
男人叹了口气将烟灰禅在地上。我不能有样学样,只得寻找烟灰缸。
“她的身体不是不好吗?“男人说。
“对。“我探出身子,把放在桌角的铝制烟灰缸拉了过来,点头道。”是哦。“听到男人的叹息,我拉回视线。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她身体不好啊。”
我好像中了他的计。”之前就觉得她看上去很累,我还劝她早一点辞掉工作。”男人喃喃说着,又踢了一脚置物柜,然后斜眼看着我问,“会要命吗?”
虽然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但在他固执的诚实面前,我还是认输了。
“我想应该会,详细情况就不太清楚了。””是吗?”男人又叹了一口气。
“请问,她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啊?”
“电话……她最近有没有在你的答录机里留言?”
“三月?在我的答录机里?”
“对。”
“没有,没有,不可能。”
男人离开置物柜,沿着墙壁走过去,打开排气扇的开关。叶片张开,排气扇开始转动。
“你不是三月的男朋友吗?”
“我是上田小姐住的那家医院的人。”
“哦。”
“上田小姐平时很无聊。她可能会住院很久,但没有人来探视,所以请你去看她一下。我相信她一定会很高兴。””即使我去,她也不会高兴。”男人自言自语,“我不行。”
“那要谁才可以?”
我想起上田小姐对录音机留言时寂寞的侧脸。我知道这个问题对男人很残酷,但还是问他:“你认为上田小姐希望谁去看她?”
“不知道。”男人说,“只知道不是我。”他已经不再掩饰受伤的表情。”是吗?”
“帮我转告她,请她赶快好起来。不过即使身体好了,也不要回这种地方。”
男人的话似乎说完了,他丢下烟蒂,用鞋子踩灭。我拿起纸袋,叼着香烟走出那家店。
那是奇妙的两人组。其中矮小的中年人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戴着黑框眼镜。另一个年轻男人穿着感觉很凉爽的麻质西装,个子很高,别人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这两个人身上似乎散发出相同的气息,尽管身高相差到让人觉得好笑,但他们并肩走在一起也不显得奇特,而是散发出一种像乱搭的积木般危险的气息,很难想象万一积木倒了,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我正准备去上田小姐的病房,很怕被他们叫住,便垂着眼睛准备走过去,但两人挡在我的推车前。
“不好意思,打扰你的工作。”眼镜男开口问道,“请问有马先生的病房在哪里?”
他勉强挤出关东话,但一听就能听出关西口音。他努力想表现得很有礼貌,但显然很不顺口。
“嗯……”我毫不犹豫地偏着头思考。虽然不知道找有马先生干什么,但他们绝对不像会带来幸福的使者。“我不太清楚。”
两个人互看了一眼,又转头看着我。
“那么,”眼镜男再度开了口,“特别病房在哪里?”
这一次,我不能再说不知道了。
“我带你去。”说着,我便迈开了步伐。虽然只要告诉他们就好,但我不想让他们单独去找有马先生。
“谢谢。“眼镜男说。
我折回刚才的走廊,搭电梯到顶楼。我带着他们又经过一段走廊,敲了敲特别病房的门。没有人回答,我松了一口气。
“他好像不在。”
我的话音未落,眼镜男就把我推到一旁,把门拉开了。两个人随即走了进去,留下满脸错谔的我站在门口。
“啊,等一下。”
我把推车留在走廊上,走进了特别病房。眼镜男打开小浴室的门。麻质西装的高个子男人推开了厕所的门。
“不在。“眼镜男说道。麻质西装男也默默摇了摇头。
两个人对视一眼,眼镜男点点头,麻质西装男也点了点头,然后同时开始在房间内寻找。他们翻开床单,摸着床垫下方,还探头在床下找。他们应该不会以为有马先生躲在这些地方,可能在找其他东西。
“呃,等一下。”
我觉得不能袖手旁观,便开了口。两个人同时抬头看着我,露出到了嘴边的肥肉快要被人抢走的眼神。如果我随便说话,积木可能会倒塌。
“哦,算了,没事。”
两个人再度开始翻找。他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不知不觉被赶到窗边。他们的寻找很机械,也很有效率:把病房分成两半,靠窗的一半由眼镜男负责,靠门的一半则属于麻质西装男。眼镜男脱了鞋站在床上,用双手摸着天花板,看有没有松动的地方。麻质西装男则躺在地上,检查空调的排气孔。他们对床头柜和钉在墙上的架子都不屑一顾。我看着窗外,不敢正眼瞧他们,很怕万一对上眼,他们会找我麻烦。
中庭里有个小男孩,好像是哪个住院病人的儿子,我曾经看到他去探视住在外科病房的父亲。小男孩的视线前方竖了一个铝罐,而他站在三米外的地方凝视着,然后转过身,向自己身后扔小石头。稍微打偏了,没有击中铝罐。小男孩又跑回罐子那儿,捡起刚才扔的好几块小石头,再度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扔。虽然看起来像是在玩游戏,但小男孩的表情却很严肃,可能在打什么赌吧,比如只要打中,父亲的病情就会好转之类的。他又扔了一块石头。
“不中。”
眼镜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身旁,低头看着那个小男孩。他说得没错,小石头掉在离铝罐很远的地方。小男孩连续扔了三颗,都没有命中。他用力握紧手上的石头,闭上眼睛,好像在运用念力。
我似乎能听到他的自言自语。
刚才都是练习,这是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小男孩凝视着铝罐,一转身,很慎重地扔了出去。”这个也不中。”
眼镜男嘀咕道。咚的一声,铝罐倒了。小男孩扔的小石头没有打中目标,而是掉在一旁。击倒铝罐的是从后方树丛飞出来的石头,
当然小男孩不可能知道。孩子吓了一跳似的转过头,看到铝罐倒地,便做了一个胜利的姿势,然后像感到害羞似的快步离开了。走到一半,他又回头确认了一下,用力点点头,然后快步跑开。这时,一个男人从树丛里走了出来。我倒吸了一口气,偷偷地瞄了眼镜男一眼。
“真是人间处处有温清啊。”
眼镜男勉强说出关东话,对我挤出一个笑容,又回到房间搜索。
我偷偷松了一口气,看来他并不认识有马先生。
有马先生竖起自己击倒的铝罐,站在刚才小男孩的位置,扔了一颗小石头,没有打中。他笑了一下,离开了。
“找到了。”
听到一个响亮而兴奋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发现麻质西装男正从架子上拿出一个黑色皮包,敞开给眼镜男看。我无法看到里面的东西。
“他没有藏起来吗?“眼镜男诧异地说着,看看皮包,又看看架子。
“放回去。“眼镜男说。麻质西装男满脸不服气,冷冷地看着他。
“要我再说一遍吗?”
麻质西装男放回皮包,把架子的门关上了。
这时响起了《森林里的小熊》的旋律,眼镜男从西装内袋里拿出手机。
“呃,对不起,恕我斗胆。“既然领着这家医院的时薪,我认为这是自己的义务,便诚惶诚恐地开了口,”这里是医院,请最好不要使用手机。”
我的话还没说完,眼镜男已经讲完电话了。
“下次再来吧,我们不能把时间都耗在有马先生身上。”
眼镜男一边收起手机,一边说道。麻质西装男点点头。两个人都看了我一眼,我也跟着他们走出了病房。到了外面,他们没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
我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想起刚才要去上田小姐的病房,便推起推车。
上田小姐今天又是孤单一人,正无所事事地翻杂志。她对面病床的病人有三位访客,兴高采烈地聊着天。我把推车留在走廊,拿着纸袋走进去。上田小姐对我露出微笑。我寻找放在病床旁的椅子,并没有找到。
“啊,对不起。”
上田小姐发现了我的视线,悄悄指了指对面的病床。三位访客分别坐在不同的椅子上。照理说每张病床旁只有一张椅子,所以其中一张应该是她的。”可不可以向你借一下椅子?”
访客这么问上田小姐时,当然没有恶意。然而想到上田小姐微笑着说“请”,而后递出椅子时的感受,我不禁格外心酸。
“这个,”我站着递出纸袋,说,“是你交代的东西。”
“哦,谢谢。”
“我遇到一个男人,头发很短,眼神很……”我本来想说很“凶",但好不容易才吞了下去,“很坚定。”
“眼神很坚定?”上田小姐笑了起来。
“他很担心你。”
“哦。””还叫我向你问好。”
“嗯。“上田小姐的表情没有变化。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不是上田小姐等的那个人。她往纸袋里看了一下,把它塞回我手上。”可不可以请你帮我处理?凉鞋很贵,你可以送给合适的人。”
我点点头,立刻想起几个大学同学,但没有哪个女生和我关系好到能送她已经穿过的凉鞋。不是没有想到森野,但她壮硕的脚不适合如此华丽的鞋子。
“你想不想再打工?”
我正低头看纸袋,上田小姐问我。
“要视金额和内容而定。”
上田小姐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棕色信封。我接在手上,就大致猜到了是什么。
“五十?“我怕对面病床的人听到,压低嗓门问。
“八十。“上田小姐一脸无趣地回答。
八十万的纸钞。
“昨天我去检查时放在这里的。“上田小姐用下巴指了指床头柜。
“谁放的?”
“过去时的男人。”
上田像在唱一段歌词般说道,从敞开的抽屉中拿出一张纸片。
加油。秋原雄一。
“每个人都叫我加油,真是烦死了。”她笑着说。
“对不起。“我也苦笑着。”他是我去酒店上班前那家公司的上司。别看我这样,我也曾经是丸之内②的粉领族,只不过三年前就辞职了。你帮我把钱还给他。”
听到“钱”这个字,对面病床的病人和三个访客立刻竖起了耳朵。我又压低了嗓门。”但这是什么钱?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么多?”
“那家公司的人刚好来我们店里,看上了一个小姐,所以最近常常来喝酒。可能是哪个小姐告诉他我住院了,结果就传到了那个人的耳朵里。””也就是说,这是慰问金?””才没有这么好,可能是当作分手费吧。其实我们早就分手了。”
“哦。”
看到我仍然一脸费解,上田小姐继续说道:“那个人结婚了,也有小孩。我们是婚外情”
她好像是故意说给在对面竖起耳朵偷听的病人和访客听的。”所以他可能是怕我去闹吧,其实我根本没心情。我们交往的时候,他就很胆小。虽然也可以收下,但总觉得他好像把我看扁了。所以啰,希望你去还给他,说我没有理由接受已经毫无瓜葛的人的钱。”
“如果他不接受呢?”
“我叫你去的目的,就是要你想尽办法让他收下。”
“如果想尽办法,他还是不肯收呢?”
上田小姐想了一下,向我招招手。我弯下身,凑近躺在病床上的她。她从我胸前的口袋里拿出笔,把装钱的信封拿过去,写了“礼金”两个字。”这样就解决了。”上田小姐把信封交还给我,说道。
“礼金?”
“他小儿子今年应该升初中,就当作给他的升学贺礼。既然他可以给我八十万慰问金,我当然也可以给他儿子八十万的升学礼金,不是吗?””是这样吗?”
“你要多少工钱?”
虽然我不太想去,但上田小姐似乎完全不认为我会拒绝。
“要去丸之内的话,就算两千三百吧。“我叹着气说道。
这个名叫秋原的人,是上田小姐翘首盼望的人吗?
“虽然我明知不可能……”
我想起上田小姐曾经对着电话这么说。的确,如果对方是已婚者,可能无法想见面就见面。但谈起秋原先生时她又显得太冷淡了。
对了,纸袋里有几十张名片,也许是其中某一个人。
我拖着地板,胡乱思考着这些事,忽然感觉到有个人影。抬头一看,一个小女孩正探头向放在楼梯上的推车里张望。
“呃,”我站在下面问,“有什么事吗?”
小女孩慌忙从推车上缩回手,看着我。“那个……"
“嗯?"”这个……"
“哪个?”
“镜子。”
小女孩像下了决心似的把手伸进推车上的纸袋,把上田小姐的黑色小镜子拿了出来。
“哦,这个吗?如果喜欢就送给你。”
小女孩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啊,对了,还有这个。”我把拖把留在原地,走上楼梯,从纸袋里拿出化妆包,“你要不要试试化妆?”
“化妆?”小女孩反问我。
“嗯,对啊。虽然有点早,但这种事还是越早开始越好。男孩子比女孩子单纯,只要你从现在开始练习,在关键时刻就可以赢过竞争对手。”
小女孩拼命摇头。
“不需要吗?也对。”
“我要许愿。“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把镜子抱在胸前,说。
“哦?”
她悄悄看了一下周围,确认四下无人,向我招了招手。我蹲下来,把脸凑到她的脸旁。
“不能告诉别人哦。”
“嗯,我不会。”
“只要看着镜子,想象梦想中的自己,想三件快乐的事。像是今天天气很好,今天晚餐要吃卷心菜,或者面前有很好吃的蛋糕。”
"嗯“
小女孩咳了一下,发出像老人般讨厌的咳嗽声,无法想象那是从小孩子的喉咙里发出的。她吞了一口口水,继续说道:“然后就问镜子中的小米,我们来交换好不好?镜子里的小米就点点头。我就可以和她交换了。因为镜子中的小米就是梦想中的自己,她没有生病,所以我的病就好了。”
似乎比向不负责任的神明祈祷有效。
“谢谢你教我这个好方法,”我说,“下次我会试试。”
“不能告诉别人哦。“小米又叮吁道。
“嗯,我不会。“我再度点点头。小米抱着镜子跑开了。
打扫完楼梯,走进厕所,我盯着镜子端详。虽然知道镜中不是梦想中的自己,但梦想中的自已到底是怎样,我一时也想不起来。即使想起来,我也想不出三件快乐的事,足以把他拐骗到这个世界。
仔细想一下,就会觉得眼前的光景实在很异常:无数穿西装、打领带的人在冒着热气的柏油路上穿梭。我也知道礼仪和表面文章使世界顺利运转的道理,但认为大家不该逞强,应该重新讨论一下,挥汗如雨地穿着西装和穿着清凉的T恤出现在对方面前时,到底哪一种装扮更有札貌?当然,这可能是我这个已经放弃求职的大四学生在闹别扭。
上田小姐以前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大型建筑公司。我在那幢大楼一楼的前台联络了秋原先生。他在内线电话中听说我是上田小姐派来的,想了一下,叫我去对面的咖啡店等。
差不多一小时后,一个穿着亮灰色西装的男人走进店里。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没什么特征可言。既不是帅哥,也不是丑男;既不觉得他聪明,也不觉得他迟钝。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很不起眼的中年男子。虽然这样说有点抱歉,我还是觉得他配不上上田小姐。如果是地位平等的情侣另当别论,可上田小姐是当情妇,对方至少应该是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我不禁移开了视线,然而他环视店内后,便将视线落在独自喝着冰咖啡的我身上。我心里觉得不可能,但还是站了起来。
“请问是秋原先生吗?”
他点点头,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在你忙的时候过来打扰。“我说。
“没事。”
他脸上挂着笑容,那双眼睛却很警惕地观察着我。即使近距离接触,仍然没有改变我对他的印象。我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和年龄相符的沧桑和包容力,他也缺乏激发别人母爱的可爱和不修边幅。总之,是个随处可见的中年上班族。
“哦,我只坐一下,马上就走。”秋原先生对走过来的女服务生说完,辩解似的对我说:“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要赶回去。”
“没关系,一下子就好。“我拿出上田小姐寄放在我这里的信封,放在桌子上。”这是什么?”秋原先生问。
“礼金啊,上面写着。”
“啊,但是什么礼金?”
“听说你的小儿子今年春天要升初中了。”
“嗯,没错,但是……"”所以这是祝贺他升学的礼金,请你收下。我拿到的工钱不够我在这里讨论太久,这家店也比我想象中贵得多。我只点了杯冰咖啡,没想到竟然要这么多钱。总之,我的打工费已经入不敷出了。”
“嗯?什么打工费?”
“总之,请你收下。”
我向他鞠了一躬。秋原先生有点不知所措地“嗯”了一声,既没有收起信封,也没有推回我面前,而是拿在手上把玩着。终于,他抬眼看着我问:“早苗的情况怎么样?”
“没怎么样,她在住院。”
“嗯,这我已经知道了。我的意思是,她身体还好吗?”
我还没回答,秋原先生就摇了摇头。
“她都住院了,身体当然不可能好。”
“你还无法对她忘情吗?”
我的语气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很冷淡。秋原先生可能察觉到我了解大致的情况,便一副豁出去的态度,苦笑起来。
“不,不是对她无法忘情,只是有点在意。”
“你们交往了很久吗?””可能有两年吧。她一进公司就被分配到我的手下,做事常常丢三落四,让人放心不下。在我忙着帮她擦屁股之际,也不算是产生同情啦,总之我们变成了那种关系。”
从他的语气听来,两个人交往时秋原先生处于优势。男人和女人的关系真是令人费解啊。
“她说要辞职时,我还以为她要和别人结婚,因为她是那种很适合走入家庭的女孩子,感觉就是那种贤妻良母型的,没想到竟然是去酒店上班。我们公司的人刚好在那家店看到她,大家都很惊讶。”
秋原先生聊的都是不负责任的往事,所以对他来说,上田小姐也是已成为过去时的女人了。上田小姐也说秋原先生是过去时的男人。既然这样,他的行为就太不合理了。
“虽然我已经如数归还,再讨论有点多此一举,”为了使还钱成为既成事实,我故意稍稍用力地说道,“”但八十万的金额是不是太多了?”
“哦,”秋原先生的脸蒙上了一层阴霾,“以前她曾为我拿掉孩子,所以这次生这种病,会不会是当时打胎的关系?”
婚外情、堕胎、罹患癌症,由此而产生的罪恶感的代价是八十万。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标价,这并不是秋原先生的错,况且,为罪恶感标价的他或许可以称为善人。而我无法从中感受到善意,必定是心胸太狭窄了。当然,这也不是秋原先生的错。
“应该没关系吧。“我说。”是吗?乳腺癌不是妇科疾病吗?这种病,不是和女性荷尔蒙失调之类的有关吗?详细情况我也不懂,反正应该和怀孕、堕胎之类的有关吧。””即使考虑这些因素,应该也无关啦。“我说。
“哦?”
“最近上田小姐有没有打电话给你?”我又问。
“没有啊。”
“答录机里有没有留言?”
“没有。”
“我想也是,”我说着站了起来,“那就代表没有关系。钱我已经如数还你了。”
本来就够热了,时序进入八月后,天气更是热得令人怀念之前的温度。商店街上平时人就很少,如今白天几乎看不到人影。商店虽然拉开了卷帘门,但每家都门可罗雀。刺眼的阳光把整条街都照得懒洋洋的。留在柏油路上的倒影看起来格外可怜,我赶紧走进商店门口的遮阳篷。无论探头向哪家店张望,里面不仅没有客人,就连看店的人也不见踪影。大家一定都躲进了开着冷气的内屋,吃着棒冰或创冰。如果可以,我一定也这么做。
我经过时,写着“森野殡仪馆”的毛玻璃门刚好打开。森野抬头看着户外炽热的太阳,迟疑了一下,对着天空瞪了一眼,无奈地跨出脚。高中毕业后我就没看过她穿裙子,拿手提包的样子更是我生来第一次见到。森野一看到我,立刻像往常一样嘟囔道:“真是热得莫名其妙。”
“你要出去吗?“我问。
或许注意到我诧异的眼神,森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苦笑着说:“对,要参加业界的聚会。你呢?”
“打工。”
“哦——我走咯。”
森野对店里喊了一声,关上了门。我看到最老的店员竹井在里面。我刚懂事时,竹井先生就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如今他应该有五十岁了,但样子完全没变。这并不代表他看起来很年轻,而是从一开始就让人猜不透年龄。他很少有表情,无论开玩笑还是哀悼,神情都没什么改变。个头瘦瘦高高的,总是略带歉意地驼着背。从外表看,竹井先生怎么也不像是个重义气的人,但森野的双亲过世后,他没有辞职,而是带领其他员工扶持森野。如果没有他,森野应该不可能经营这家店。
竹井先生看到我,便隔着门向我打招呼。我和森野一起从商店街走向车站。平时都坐在五金行门口的长椅上下将棋的鱼店上一代老板和五金行老板,今天也不在那里。总是在土产店门口探头探脑的猫儿们,也都不见了踪影。
“你倒是说话啊,闷着头走路特别热。“森野说。
我擦着脖子上渗出的汗,想了一下,问道:“谁是你想见又见不到的人?”
森野斜眼看着我。”这是什么?脑筋急转弯吗?””这么热的天气,哪有心思玩脑筋急转弯,只是单纯的问题。想见又见不到,或是虽然见不到却很想见的人。”
森野凝望着天空片刻,说:“这么热的天气,你别指望我会说出很炫的答案。”
“没关系。”
“对我来说,应该是父母吧。”
“哦。“我点头。
“不过即使见到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
“嗯。”
“既然天气这么热,可能会相互说着好热好热,给彼此扇扇子吧。”
"嗯。“”然后我们三个人猜拳,输的人跑去买棒冰。”
“嗯。”
我们又默默无语地走了一阵。养麦面店门口挂着的风铃捕捉到一点风,兴奋地发出丁零声。
“伯父和伯母身体好吗?”森野问。
“这是他们唯一的优点。”
“哦。不要让他们为你操心。”
“嗯。“
“你呢?”
“嗯?””就是想见却见不到的人。”
我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想不出。”
“天气这么热。”
“嗯。”
走过商店街,来到车站,总算看到几个人影。路上的行人似乎比平时亲切许多,好像在为这种天气不得不外出的不幸相互安慰。
走过检粟口,我们道了别,分别前往上行线和下行线的月台。或许是因为装扮令我感到生疏,隔着铁轨看站在对面的森野,觉得她像是陌生人。上行电车来了,把像是陌生人的森野带去陌生的地方。
上田小姐站在电话前。她的身体状况似乎很不理想,气色也很差,可能和天气闷热有关。我听到的并不是对话,而是她单方面的诉说。
“我有点害怕。天气热得要命,医院的菜也很难吃。如果就这么死了,我对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什么留恋。在那个世界,日子或许可以过得轻松点。”
上田小姐轻轻笑了起来。
“你听到我的留言了吗?你也很辛苦,加油咯。加油这句话,听起来好像事不关己,但除了加油,还能说什么呢?我无法帮你。我必须一个人加油,你也要一个人加油哦。”
生病?我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上田小姐期盼的人也许和她一样,也在住院。这样就可以解释她每次打电话去都是答录机接听,即使想见人也见不到。
“我会再打电话。”
上田小姐挂了电话,一回头看到我,便走了过来。她步履蹒跚。
“你还好吗?“我慌忙伸手扶住快要跌倒的上田小姐。
“对不起,我有点头晕。“上田小姐在我的臂弯中深呼吸了一下。
“先坐下来再说。”我让她坐在附近的长椅上,“要不要喝点冷饮?”
上田小姐摇了摇手,似乎在说“没关系”。
“我要回病房,你送我回去。”
我把推车留在原地,牵着她的手。只是走到二楼,她似乎也觉得很累。
“我问你,”在中途的楼梯口停下来休息时,上田小姐问道,“你想不想再打一次工?”
“这次又要干吗?”
上田小姐从扶手上移开身子,继续向上走。我跟在她身后,万一她倒下,随时可以伸手扶住她。
“明天,我想溜出医院。陪我约会一整天,你要多少?”
看到我一脸茫然,上田小姐笑了。
“最近,我的情况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总之浑身无力,常常想吐,整天头晕目眩的。”
“既然这样,就更不应该……”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上田小姐打断了。”所以非趁现在不可,以后我的体力会越来越差。如果要动第二次手术,很可能再也出不了医院的大门了,所以……”
“不行。”我说,“如果未经医生许可就擅自离开,你不会被赶出医院,但我会被开除。”
“我愿意出十万。”
“不管你出多少钱都不行。”
看到我坚定地拒绝,上田小姐无力地笑了。
“看来,你并不是好人。”
我们终于来到上田小姐的病房,她瘫倒在床上。
“虽然我不会带你出去,但可以找别人。”
上田小姐举起原本遮住眼睛的手臂,看着我。
“请你指定一个人,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的,无论要骗人还是要我磕头,我都会把他带来。”
即使她打电话的那个人也在住院,只要症状不太严重,把他带来探视上田小姐,应该比把她带出医院更理想。因此我这么提议,但她却摇摇头。
“如果有这号人选,我一开始就去拜托他了。你应该知道吧?我根本就没这种对象,住院后也从来没人探视我。””但不可能没有吧?””就是没有。“上田小姐大叫起来。
我本来打算说“那你打电话的那个人呢”,但看到她把头一偏,紧抿着嘴唇,我就无话可说了。我以为对方住院了,但可能只是多想了。也许,比起期待的人没有现身的现实,上田小姐选择了不期待任何人来探视。
“五千。“我说。
上田小姐的视线移回到我身上。
“我必须请假,这是我四小时的薪水,外加请假时必须听行政人员抱怨的补偿。总共五千,你意下如何?”
上田小姐的嘴角露出笑容。“你果然是好人。”
她从床头柜中找出钥匙。
“这个,”她说,“是我家的钥匙。走进玄关后,右侧的鞋柜上有个小盘子,车钥匙就在里面。你有驾照吧?”
“有是有。”
“公寓大楼的地下室是停车场,有一辆黑色Skyline。你开过来,我们去兜风。”
我接过钥匙。
上田小姐穿着睡衣,用身体遮住一个小旅行袋,走出了医院。不需要我打暗号,她就找到了停在路旁的车子,坐上副驾驶座。
“有没有被别人看到?”
“虽然有人看到,但我说去中庭散步。只要在晚餐前回去,应该不会被发现。”
已经下午一点多了,距离晚餐时间只剩下四个小时。
“要去哪里?”
“我会带路,你先出发再说。”
我踩着异常沉重的离合器,挂上挡,将车子开了出去。
“先直走。“上田小姐说着,从旅行袋里拿出什么东西。我注意和前面的卡车保待距离的同时,斜眼瞄了一下,是揉成一团的衣服。
“你该不会……”我问。
“你好好看着前面。“上田小姐用出乎意料的方式完成了我意料中的事。她穿着睡衣,把衣服从头上套了进去,没有拉背后的拉链,两手在衣服里动了半天,灵巧地脱掉了睡衣,然后把睡裤也脱下来。
“从小学起我就很纳闷,”我说,“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特殊技能的?”
“从发现展示自己的身体是要付出代价的时候开始。”
如果她的话属实,就意味着从小学的时候开始,男生和女生之间就已经有了极大的差距。也许男生一辈子都无法追上女生。
“帮我拉一下拉链。”等红灯时,上田小姐说。
我帮她拉上背后的拉链。她系上一条宽腰带,兴奋地说:“哎哟,我好像瘦了。”
她穿睡衣时还不太明显,如今换上和住院那天相同的衣服,我才发现她瘦了整整一大圈。也许是因为生病,也许是因为今年夏天异常酷热。总之,这不是好现象。”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我说,“通常,成果总是在努力之后才会出现。””是吗?看来还是失败了。”
我原本以为上田小姐要去找那个没来医院探视的人,但她让我的期待落空了。我按照指示开车,最后来到新宿百货公司的停车场。
“你陪我去血拼。”
上田小姐丝毫不理会我的担心,一踏进百货公司,就熟门熟路地走向女装楼层。
或许是经济不景气,也可能只是因为现在是工作日的白天,整个楼层没几个客人。上田小姐进的都是高级专柜,连这些零零落落的客人也不会去。店员们满面笑容地迎接她,好像从一大早开始就在恭候她的大驾光临。上田小姐的塑料银行卡回应了他们的笑容,他们简直就像相互欺骗的狐狸。今年秋天流行的套装和鞋子,搭配的皮包……如果以餐费来计算,上田小姐短短一小时就毫不含糊地花掉了我家整整一年的餐费。
“你有没有看过《活死人黎明》?”
来到另一个楼层,走进空无一人的首饰专柜,上田小姐在镜子前试戴银耳环时忽然问道。
“哦,那部电影吗?我没看过。我不喜欢看恐怖片。”
我两手提着纸袋,对镜子中的上田小姐说。
“变成僵尸后,没有意志的人仍然会深受吸引地走进百货公司。”
上田小姐又试戴另一对有小颗绿色宝石的耳环。
“像现在这样吗?”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来了。”
怎么样?上田小姐用手指弹了弹自己的耳垂,似乎在问我。
“很漂亮。””这个我要了。”上田小姐向等在一旁的店员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随后再度刷卡支付。她戴着那对耳环走出专柜,“去下一个目标。”
“你的身体没问题吗?”
“难得约会,当然没问题。”
上田小姐虽然这么回答,但气色很差。但反正她上车的时候气色就很不好了。既然她说没问题,我也只能相信。我把纸袋放在后车座,开出停车场。
我按照指示经过环线,行驶在国道上。车窗玻璃是暗色的,不会觉得阳光刺眼,但手臂上仍然被晒得刺痛。车子沿多摩川行驶了一阵子后左转,上田小姐要求停车。我在一整排违规停靠的车辆中找到一个空位,开了进去。”这里是大学吗?”看到巨大的正门,我问她。
“对,以前我读的大学。”
上田小姐下车后,双脚站在人行道的水泥边缘,身体靠着车子。
我也下了车,站在她身旁,看着学生们出入的正门。身后传来车辆来往的声音,蝉儿在头顶的行道树上括噪。上田小姐似乎无意走进校园,也不是在等待谁走出校门。
“十八岁时,我从九州岛的乡下来东京读这所学校。”她忽然开口了,“我好高兴。我的老家真是穷乡僻壤,能来东京就让我乐得手舞足蹈了。””是吗?””但我骨子里还是个乡下人,完全跟不上周围的脚步,一看就知道是很土的大学生。结果,在大学四年里,没交过一个男朋友。”
刚好有个女学生走出校门。其他同学都三五成群,谈笑风生,只有她一个人将书抱在胸前,微微低着头快步走着。
“对,对,就和她一样。”上田小姐笑着说,“进公司后,我才第一次和男人交往。”
“秋原先生吗?”
“对,他是我的初恋。”上田小姐对我笑着,“是不是很不起眼?””也不是啦。”
“没关系,反正他又不在这里,你就实话实说吧。”
我想了一下,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便借用了迂腐的陈腔滥调。”他看起来很老实。”
“老实。”上田小姐笑道,“老实的男人会叫女人拿掉孩子吗?”
她瞥了我一眼,似乎从我的表情中察觉了一切。“他是不是告诉你了?”
“对,但没有详细说。”
“遇到这种事,大家往往会把责任怪罪在男人头上,更何况是婚外情。但其实是我不想生。当我得知自己怀孕时,便开始想象,万一他离婚然后和我结婚,会有怎样的生活,结果清楚地想象出了自已为他做饭、洗内裤的样子,害我整整吐了一个星期,不管吃什么都马上吐出来。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就拿掉了孩子,和他分手后又辞掉了工作。我想让自己的人生更精彩,要让自己重生,于是去那家店上班。我学会了化妆,换上流行的服装和发型,结果都认不出自己了。整天有男人在身边打转,让我怀疑自己以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么有男人缘。”
上田小姐或许称不上美女,却有一种吸引男人的气质。现在虽然太瘦了,但原本丰腴的身体还是散发出一种挑逗的魅力。如果再加上流行的化妆和服装,身边绝对不会缺男人。更何况她还身处以性感为卖点的声色场所。
“随时都有客人点我坐台。虽然无法成为店里的头号红入,但业绩也很惊人了,收人相当可观。相较之下,当初在公司上班的薪水简直少得可怜。”
“应该吧。”
“我不觉得这种人生有什么不好,”上田小姐说,“我无法断言自已完全没有后悔,但至少觉得混得还不错。”
她看着天空笑了起来。“就我这种程度的长相和头脑而言,我已经尽力了。我的衣柜和护照绝对不会输给大部分人。我有很多衣服、很多皮包,出国的次数多到整本护照都盖满了。”
“没错,我真的尽力了。”上田小姐隔着车窗,看着后车座上的纸袋,喃喃自语着,随即又小声地问,“但是,为什么不觉得这样的人生是无可取代的?”
我当然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到底该在什么时候见好就收?即使不是秋原,如果当初在对我有兴趣的男人中找一个适当的结婚、生孩子,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呃,”我无言以对,“我也不知道。”
“不是经常听人家说,死刑犯被判决后,在得知自已将要死的那一刻,会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美好了,看到春天的燕子、冬天的雪花,都会情不自禁地流泪,痛恨为什么以前没发现自己生活的世界竟然这么美好。”
“嗯。”
“我觉得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厌烦这个世界。虽然世界上是有美好的事,也有美好的人,但令人恼火的事和人更多。女人的鞋子根本就是裹脚布,胸罩的钢丝一年比一年紧,酒品不好的醉鬼偏偏喜欢聚在一起做坏事。”
上田小姐抬头瞥了一眼行道树。
“蝉把原本就够闷热的夏天叫得更热了。”
树上的蝉好像听到了她的话,顿时停止鸣叫。我和她相视一笑。
“我不想死,”上田小姐语气轻松地说,“但不是很不想死。当我得知自己可能会死的时候,当然很难过、很害怕,觉得这种事情为什么偏偏落在我头上。大家都活得好好的,有些人能活到八九十岁,为什么我三十岁就要死了?但如果问我是否会不计一切代价活下去,我觉得倒也未必。因为即使继续活着,还是会过着相同的人生,和以前一样。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日子也会越来越无趣。”
上田小姐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这绝对是错误的,但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
说完,她便不再出声。虽然我们在行道树的树荫下,但在这么热的天气里站了这么久,连健康人也可能昏倒。
“我们走吧。”
上田小姐听了,对我点点头。
上田小姐面露疲态,于是我把车子开进家庭餐馆的停车场。快到医院的晚餐时间了,但上田小姐并没有提起此事,我也没提醒她。
姑且不谈医院,对一般人来说现在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因此餐厅内空空荡荡。上田小姐心不在焉地含着插在柳橙汁杯子里的吸管。
“要不要吃点东西?”我问。
“什么?””意大利面应该很好消化,你最好吃点东西。”
“哦。”上田小姐翻着菜单,喃喃自语道,“你不催我?”
“催什么?”
“回医院。”
“难得的约会,”我说,“结束约会是女人的工作,男人就负责继续拖延。””这个世界真是没公理。”上田小姐从菜单中抬起头,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像你这样的男人竟然没有女人缘?”
“你不要说得这么直接嘛。”
“难道让我说中了?”
“啊,可能乌冬面更好,晚餐吃松饼有点那个吧。”
“吃意大利面吧,”上田小姐窃笑着说,“明太子意大利面,你呢?””和你一样。”
当我们吃完时,客人开始拥入餐厅。上田小姐的明太子意大利面只吃了一半。她喝着新点的柳橙汁,看着渐渐变暗的天色,视线移回我身上。
“可以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你最好不要这么说,会被人看轻哦。”
“那该怎么办?”
“静静等待男人开口。”
“男人会怎么问?”
我拿起账单,站了起来。
“好了,接下来要去哪里?”
可能刚好遇到傍晚下班高峰,下行车道很堵。过了多摩川,我们继续沿着国道行驶。终于摆脱塞车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我的眼角不时扫到上田小姐的绿色耳环反射的光。离开国道后,又驶过几条婉蜓小径,终于来到一片正在开发的住宅区。一小部分房子已经建好,但大部分地方都还在整地。盖好的房子也无人入住,窗户没有透出一丝灯光,不时能看到躲过一劫的农田点缀其间。上田小姐时时叫我停下车,像在搜寻记忆般环顾已经昏暗的四周。”在这里右转。”
我按上田小姐的指示驶进正在整地的区域,不一会儿就开上了没铺柏油的马路,接着便被还没翻整过的土丘挡住了去路。我以为上田小姐搞错了,正打算倒车,她却看了一下四周,点了点头。
“我想应该就是这里。”
上田小姐下了车,我熄了引擎跟上。她找到一条刚好能让一个人走过的小径,拨开树木进去了。远处街灯的光线无法照到这里。”这是哪里?”
对一般人来说不算太陡的斜坡,上田小姐走起来却相当辛苦。
她停下来调整呼吸时,我问她。
“顽固老头的土地。”
“啊?”
“我在以前那家公司时,这里的土地刚好要出售,所以我们就打算收购。但有个老先生死也不肯卖地。”
“哦,就是在那家建筑公司的时候吧。”
“对,当时我负责收购的工作。其实只是当跑腿的,几乎每天来这里报到,问他为什么不卖。老先生始终没有告诉我。有一次,他带我来这里,那是一个这样的夏夜。天色很黑,除了我们,四周没有人烟。我以为由于我太纠缠不清,他要把我杀了埋在这里,当时真的很害怕。”
“嘿咻!”上田小姐好像为自己加油般喊了一声,再次迈开脚步。
“结果发生了什么?””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上田小姐一言不发地继续走,我也紧跟在后。我们慢慢走了将近二十分钟。听到她轻轻“啊”了一声,我停下脚步。月光下,前方豁然开朗,青蛙的叫声特别聒噪。”就是这里。”
我听到隐隐的水声,但几乎被青蛙的鸣叫淹没了。
“水?”我问。
“这里有地下水冒出来,形成了一个小池塘。”
上田小姐四处张望着,好像在寻找什么。可能是水草很高的缘故,前方看起来像一片平原。走上去,脚下的土软软的。用手一摸,的确有水。
“这里吗?”我回头看着上田小姐。”是不是太晚了,上次好像比现在早一点。“上田小姐仍然左顾右盼,喃喃自语。
“什么?”
“那位老先生说,只要来这里,就可以见到他已经过世的老伴,所以绝对不会卖地。当时我想,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你还是趁早死心吧。我还以为他有老年痴呆症,分不清自己的愿望和现实了。那位老先生可能猜到了我的想法,便对我说,只要睁大眼睛,就可以见到,让我也见识一下。然后,我真的看到了。”
上田小姐在离池塘不远的树根旁坐了下来,我也坐到她身旁。
“你的意思是,你也见到了那位顽固老头已经过世的老伴?”
“对,是不是很奇怪?”
“太好了,”我说,“你还知道这件事很奇怪。””但是,我真的看到了。”
上田小姐说道。我们默然不语地坐在那里,被青蛙的叫声包围了。月光下的池畔风景缺乏现实感,让我真的认为逝者的灵魂或许会回到这里。我视野的右侧,上田小姐的绿色耳环反射着月光。与此同时,我发现视野的左侧也出现了绿光。
我情不自禁转头一看。
“啊,”上田小姐发出叹息般的声音,“你看。”
她举起右手。在前方的黑暗中,绿色的光翩翩起舞。看了好一会儿,我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还以为是去世的老太太的灵魂真的现身了。
“萤火虫。“我终于想起来了,不禁脱口而出。
“对,萤火虫。”上田小姐说。
微弱的光令入感觉格外温暖,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荧光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我全神贯注地凝视周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浮起了许多隐隐约约的绿光。
“其中有一只停在那位老先生的肩膀上,好一会儿才飞走。老先生笑着对我说,没错吧。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我真的这么认为。”
我倚在树干上,眺望着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光亮。
“我想,”上田小姐把头重重地靠在树干上,喃喃自语道,“我可能无法变成萤火虫。””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青蛙的叫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或许它们也在欣赏萤火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中,只有月亮、星星和萤火虫。这才是真正的世界。凝望这个世界的我、上田小姐和青蛙们,似乎都不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
“听我说,”我觉得此时此刻,她或许会回答我的问题,“现在在你身边的是我。”
“不要妄自菲薄,不要妄自菲薄,”上田小姐带着微笑,“你很不错啊。”
“我不是指这个。”
“不好意思,让你陪我大半天。”
“我也不是说这个。你应该有想要此刻陪在你身边的人吧?”
“老实说,谁都无所谓。”
“什么?”
“对我来说,谁都无所谓,只是现在刚好选了你。不过,我很庆幸选了你。”
“什么意思?”
“我想让你看看我这个人,看看上田早苗这个女人。看看我以前曾经是怎样的学生,在怎样的公司上班,和怎样的男人交往,之后又在怎样的地方工作。只要粗略地看一下就好。””为什么?””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荧光停在上田小姐的头发上。她没有发现,继续说道:“如果过了很多年,又出现和今年一样的夏天,那时你一定会想起我。”
“我才不会。”我说,“我没这么温柔体贴。”
“一定会的。”上田小姐温柔地说,“你没这么聪明。”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以后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可以睡一会儿吗?”上田小姐问。
“小心被蚊子咬。“我说。
“你就是爱说这种话,所以才没女人缘。“上田小姐戳了戳我的肩膀,“要当一个浪漫的男人。”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停在她头发上的萤火虫发着光飞走了。
“我要睡咯"
“好。”
“晚安。”
“晚安。”
隔了一天去医院上班时,上田小姐已经出院了。
“她很坚持,非出院不可。”
一位资深护士在走廊上看到我,便拉着我说。她很受欢迎,照顾病人像照顾自己的家人。
“主治医生也希望上田小姐等详细的检查报告出来,但她执意要出院。我也劝了她很久。”
护士叹着气说道。她并不是生气,也许只是觉得很惆怅。当关心和好意无法被人接受时,就会有这种感觉。
“出院后,她要去哪里?”
“听说要转到老家附近的医院,好像在九州岛那里。她一直向父母隐瞒了病情昨天,两位老人脸色铁青地跑来医院,把她带走了。她说要请人帮忙搬家,所以可能回到九州岛了。”
九州岛的穷乡僻壤。
“上田小姐有访客吗?“我问。
“访客?”护士偏着头,“不知道,我没见过。””是吗?”
这么说,上田小姐还是没见到那个人吗?
“啊,对了。”护士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从白色制服口袋里拿出两把钥匙,“她叫我把这个交给你,还说你看了就会明白。”
一把是车钥匙,另一把是她家的钥匙。那天,我们半夜才回到医院,上田小姐叫我把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
“下次,我想偷偷跑开的时候,可以一个人溜出去。“她说。
虽然我知道凭她目前的情况,她不可能一个人溜出去。但至少还存在这个可能性,这令我松了一口气。于是,我收了她给的出租车钱,直接回家了。
“你明白吗?”见到我轮流看着两把钥匙,护士困惑地皱着眉头,“她告诉我,只要交给你,你就明白了。”
“对,”我点点头,接过钥匙,“我知道。”
有了这两把钥匙,只能做一件事,就是把车开回她公寓的停车场,再把钥匙放回她家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她家的钥匙,放进信箱应该就可以了吧。
上田小姐的家在市中心延伸出去的私铁的一座车站附近,位于公寓最顶层。一打开门,热气迎面扑来。我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门口的一整排鞋子,把车钥匙放在鞋柜上的小盘子里。上次来的时候,我拿了钥匙就走人了,没有进屋看一看。房间内没有动静,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脱鞋走了进去。因为我想,上田小姐也许回来过,可能留下了字条之类的。
走廊两侧各有两扇门。左侧第一个房间是卧室,还有另一间比较小的直接当作衣帽间使用,放了好多衣服。右侧两个房间分别是厕所和浴室。走廊尽头的毛玻璃门后面是一间很宽敞的客厅。这套房子应该是给夫妻或是外加一个小孩的一家三口居住的。用吧台隔开的开放式厨房内摆着订做的橱柜,用来放一个人的碗盘显然太大了,然而里面还是放了许多餐具。
我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试图让房间内的热气散去。首都高速公路在遥远的下方横穿而过。我四处看了一下,在肉眼可见的范围里,并没有任何书信。房间整理得有条不紊,上田小姐似乎离开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难道她猜到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回来,或者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什么都没有。“我喃喃自语,目光忽然被房间角落闪烁的小灯吸引了,那是答录机显示有留言的讯号。
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播放键。或许是上田小姐苦苦等待的人打来的。可能他会在留言中解释自己出于某种原因无法去医院探视。只要知道是谁,我就可以找到他,通知他上田小姐已经转去老家附近的医院。
随着一声尖锐的“哔”,留言开始播放。
“是我。”录音机里传来的声音令我无法呼吸,那是我熟悉的声音。“今天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又要住院了。我会再打电话。”
是我。我还在医院,已经到第四天了……
喂,是我。我有点害怕……
是我。我还活着,我也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喂,是我。喂,是我
喂,听到了吗?愿意听我说吗……
电话里充斥着没有倾诉对象的留言。我有一种近似晕眩的无力感,不禁跪在地上。
“喂,神田吗?”
不知道在多少通留言后,声调忽然变了。
“你现在终于知道了吧?我没有在等任何人。”
停顿了片刻,上田小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我要回老家了。我已经决定了,不好意思,没有事先通知你。如果你挽留我,我可能会哭,因为你是唯一会那么做的人。这实在太令人难过了。我可能会忍不住流泪。如果连你也不挽留我,我更会哭。”
“你……”明知道上田小姐听不到我的声音,我还是对着电话说,“太狡猾了。”
“我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如果遇到像今年一样的夏天,请你想起我。只是,我没办法再付你薪水了。”
“我才不会想到你,”我说,“绝对不会。”
“请你务必想起我。”
电话里的声音似乎猜到我会反驳,重申了一遍。
“一言为定哦。”
电话挂断了。这就是所有的留言。
我带着轻度晕眩站了起来。多到连鞋柜也放不下的鞋子、塞爆衣柜的衣服,还有填补偌大橱柜的餐具,或许都是上田小姐为了消除多余的空间才买的。对独自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这个房间实在太大了。
我用窗帘遮住了窗外的风景。对独自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窗外呈现的世界也太大了。
我走出上田小姐的家,在炽热的艳阳下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用力闭上眼睛。前方传来车辆来往的声音,蝉儿拼尽全力扯着嗓子大叫。
如果再出现像今年一样的夏天,像今年一样酷热,像今年一样蝉声聒噪,也许会是五年后、十年后,或者更久以后。那时,我也许会想起上田小姐。那时,苏醒的回忆会告诉我什么?那时,我会对记忆中的上田小姐说什么?
九州岛的穷乡僻壤。
我睁开眼睛,仰头看着那个方向的天空。
那里一定有很多萤火虫在飞舞。它们会不会在上田小姐疲惫地沉睡时,停在她的头发上,映照出淡淡的光芒?
希望如此。我愿意如此相信,作为我走向浪漫男人的第一步。
嗨,上田小姐。
很久很久以后,在像今年一样难以忍受的酷暑中,我一定会这么向她打招呼。
我过得很好。每年夏天,我都会在漆黑的草丛中寻找绿光,然后,屏气凝神地等待其中一只停留在肩上。
①柔道动作,伸出一条腿,将对手拉向右侧使之失去平衡,将其从自己身上摔倒。
②东京千代田区的办公区,为日本经济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