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
车载音响正播放着ALWAYS乐队的歌曲,但在动人的和声当中,却夹杂着粗俗丑陋的怒吼。
我循着骂声,朝驾驶席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立刻又转会视线,继续凝望着窗外停滞的风景。
眼前是一片笼罩在薄雾当中的朦胧世界。
干线道路两侧的商店都关上了卷帘门,路上也看不到行人。反方向的道路上空空如也,一路上只驶过寥寥几辆车。
反观这边的路,却是被堵得死死的,已经花了两个小时,恐怕移动距离都没有超过一百米。
「————————!!」
继父依然在像野兽一样大吼大叫。但不管在车里嚷嚷得多厉害,都始终不肯按响车喇叭。如果这么着急,干脆把车开到反向道路上去不就好了?都这时候了,还在老老实实地遵守交通规则,真是个假正经的人。
实在是蠢透了,现在警察哪还有闲工夫来维持交通秩序?但是,既然能造成堵车,就说明世上到处都是像继父这样的人。
这是多么愚昧,多么可悲的事情。
就算当初真的以推荐生身份转入住宿制高中,成功逃离了这个鬼地方,今后也一定还会遇到像继父这样的人吧,那样的结局实在是太糟糕了。
但一想到现状已经足够糟糕,不禁觉得这次的变故也可以算是一种幸运。
「…………」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左眼,指尖触摸到厚厚的医用纱布,摸起来滑滑的,比一般纱布更为坚硬。原本应该在下次去医院时换掉这个眼罩,但世界现在似乎顾不上这些事,所以我也只好继续这样戴着。
其实伤口已经愈合了,所以自己摘下来扔掉也无所谓。但也找不到特意那么做的理由,所以除了洗澡和睡觉的时候之外,我依然戴着它。反正就算摘掉,左眼也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为了稍稍缓和被纱布覆盖带来的瘙痒感,我时不时会用手指去挠眼罩的表面,而最近这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动作。
咯啦咯啦,咯啦咯啦。
我希望能以此来稍稍掩盖讨人厌的怒吼声,但这时,耳中却传来了母亲怯生生的话语。
「老公,冷静一点……」
——笨蛋。
我不由咂了咂嘴,并在心里抱怨道。
你管那个男的干什么,这时候跟他说话,只会把他的火气引到自己身上而已……
「————————!!」
不出所料,继父立刻将脸转向母亲,气势汹汹口沫横飞地大声咒骂起来。
他平时都把自己装扮成一本正经的规矩人,可一旦暴露出本性,就会露出这种凶神恶煞一般扭曲的表情。
同时,他还不停抓着自己那涂满了发胶的稀疏头发,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因橄榄球经验而练得孔武粗壮的脖颈上爆出了青筋,亢奋的汗水令他身上冒出一股发胶和老龄臭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
母亲诚惶诚恐地蜷缩着身子,默默地承受着继父的辱骂。
透过为掩盖白发而染成茶色的发丝,可以窥探到她那张看上去格外衰老的脸。仅仅年近四十,眼角却已经留下了刀割般的鱼尾纹。母亲一直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变速杆的方向,大概心里没有在思考任何事吧。若不把自己的大脑放空,根本无法长时间忍耐那样的污言秽语。正面承受那样的伤害,只会让心被碾碎而已。
母亲的这副模样,看上去十分懦弱且卑微。
最终,无论遭受多少侮辱,身上留下多少伤痕,她最后都只会无助地笑着说「其实他也不容易」。
我极其厌恶她的这个笑容,打从心底里不愿意成为像她这样的人。
初中一年级的那个暑假,在发现与母亲再婚的这个男人的本性时,我曾拼了命地想办法拯救母亲,驱使着半吊子的正义感,尝试改变现状……最后发现母亲并不期望被拯救,于是我的热情也渐渐地降到了冰点。
母亲是凭自己的意愿与这个男人在一起,所以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
发现这一点之后,我放弃了对母亲的一切期待,对她的同情也转化成了蔑视。
尽管为自己的无情而感到可悲,但心里着实轻松了许多。
一旦对母亲产生同理心,难以想象的痛苦立刻就会通过母亲传播给我,那样我一定会无法承受。既然不能反击,也无处可逃,那么也只好将她抛弃。
对我而言,母亲已经成为继续生存下去的障碍。
如此下定决心之后,这个家庭也就对我不再拥有意义。
从此,我脑子里想的都是逃出这个家的方法。
在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里,最方便快捷的就是随便找个男朋友,搬到他的家里去。小学时的朋友当中就有人通过这个方法离家出走,并从此音信全无。
现在的同学们听说了这件事,都对她报以嗤笑,说她最后一定会被欺骗,被抛弃,然后逃回家里去,同时说不定还会带着小孩……之类的。虽然内容低级且充满恶意,但这些想象恐怕与现实并不会相差太多。
不过,这些同学都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从没考虑过她不得不逃离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家庭。
我对她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仅仅听她说过家长对她很严厉而已。但是……即使她在离家出走后会遭遇再多不幸,或许都比留在家里要好很多。
想到这里,我就无法嘲笑她作出的选择。
甚至对付出了实际行动的她感到羡慕。
但实际上,那和母亲的生活方式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绝不会作出同样的选择。更何况对男人这种禽兽般的生物,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产生信任。
必须不依靠任何人,凭自己的本事离开这个家。我下定了决心,付出了努力,还差一点点就能够实现心愿。谁知道——
「————————!!」
终于,继父的怒吼声超出了忍耐的极限,我抬腿狠狠地踹了一脚面前的驾驶席。
这么做仅仅是出于泄愤,而并不是为了发表任何主张,只是没想到,发出的声音比预料的还要大很多。
咒骂声顿时因此而中止,母亲也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回头窥探着后排座位。那种神情,就和对驾驶席上的男人表现出的态度如出一辙。这让我一时感到厌恶与愤怒,但紧随而来的后悔与罪恶感又如冷水般浇熄了我的怒火,最终,心中只剩下苦涩的寂寞感。
我强压着残留在心中无处宣泄的情感,低头不语。依然回响在车内的,就只剩下音响中的歌谣曲。
这时,继父一言不发地伸手关掉了音响,并打开了广播。
『——沙沙沙沙沙沙——————……在——————未能确定——』
在一阵骤雨般的噪音后,依稀传来了女播音员的声音。
『……接下来是各地————关东沿岸地区——已不足10%,内陆山区保持在20%上下,全国平均雾视率下降到80%——』
播音员的声音富含理性,不掺杂任何感情,与继父的吼声截然相反,听起来格外悦耳。
东京包括核心台在内的所有媒体机构早在两天前就已经彻底陷入沉默,所以这应该是附近的地方电台发出的广播信号。
——这一带大概有70%左右吧。
根据窗外广告牌的清晰程度,我作出了如此的判断。
世界依然保持着轮廓。
——但是,我想到景色更朦胧的地方去。
希望雾变得更浓,直到看不清广告牌上的文字,看不清房屋高楼的形状,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为止。那样的话,我的心灵一定能够获得更多安宁,也将更为靠近殷殷盼望的世界末日吧。
所谓的雾视率,是在东京中心部也开始出现迷雾时,人们开始使用的概念。原本可以用雾滴量来表示雾的浓度,但由于不够直观,所以人们便以雾视率来表现起雾时双眼视野内的清晰度。
100%代表视线不受任何阻碍,数字越低,视野内的物体就会显得越不清晰。当初在70%时气象局颁布了浓雾橙色预警,后来在50%时变成了红色预警,各大交通设施也相继瘫痪。
到了现在,数值达到20%以下的区域也已经不算罕见。到了那种程度,可谓伸手不见五指,想必连走路都很困难。已经有无数城镇因此而陷入孤立状态,人们纷纷趁还可以开车时逃往视野率更高的地方避难,于是就造成了眼前的严重堵塞。
继父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开车把我和母亲带到了这种地方。
如今仔细想想,我干嘛要听他摆布呢。毕竟不管雾变得再浓,对我来说也根本无所谓。只是因为他们两人态度过于焦虑,我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匆忙之间只能听从他们的摆布而已。
不过,他们的心情倒也不难理解。
因为,遭到孤立并非浓雾带来的真正威胁。
其实,这团谜一般的雾,还会造成另一种非同寻常的现象。
起初根本没有人察觉,但事态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每个人都不得不正视其危险性。所以准确来说,这不仅仅是避难,更是逃亡。
但是,这都是他们的问题,我真的有必要继续奉陪下去吗?
咚——听到继父狠砸方向盘的声音,我稍稍抬起了视线。
虽然没有仔细听广播,但看样子,前方的雾视率也并不乐观。
『——沙沙————……』
继父不停调整着频道,但根本找不到任何其它的信号。
有传闻说到东京湾附近可以乘坐自卫队的船去远海避难,也不知是真是假。在刚才的服务区也有人在议论这件事,说这则消息只在广播电台播送了很短一段时间。虽然他们一个个说得像亲耳听到的一样,但至少目前看来,根本找不到播送这则情报的电台。
继父愤愤地关掉了广播,车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在一阵阵低沉的引擎音当中,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继父虽然迫切地想要逃离浓雾,但却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有安全的地方,所以内心肯定十分忐忑不安吧。在巴不得雾视率赶快继续下降的我看来,那副样子可谓相当滑稽。
听信传言而前往关东方面不啻于豪赌,而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寻找雾气比较稀薄的地区,也只会白白消耗体力。
但是——在这大排长龙的车队当中,我肯定是唯一无所畏惧的人。
没有任何恐惧的理由。眼前的状况,正是我心心所盼,求之而不得的。
无论怎样祈祷恳求,都本应无法实现的梦想,现在正在逐渐成为现实。
我明白,这并不是因为有人听到我的愿望,一切仅仅是偶然,是巧合造成的结果。但对我来说这正是无上的幸运,整个世界唯有我一人,此刻独享着安宁与幸福。
没错,我现在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
那么……为什么还要留在这种地方呢。
我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一矛盾。
既然没有必要逃离浓雾,那么也就没有必要继续陪在继父和母亲身边。这种令人难以呼吸的空间,根本没有理由耐着性子多做停留。这种事情我明明一开始就明白,为什么依然老老实实地坐在后排座位上呢?
我稍作思考,然后从心中的角落里拾起了一个勉强具有说服力的理由。
大概……这里还有我未完成的事。
我原本就不擅长自我剖析,所以这也有可能只是个穿凿附会的借口罢了。总之,这件事应该是有关于继父和母亲……不,根本与继父无关。如果我还有未竟之事,那恐怕也是针对自己的母亲吧。虽然我对她深感厌恶,内心早已将其抛弃,但总觉得不该一言不发地一走了之——这种感觉很难具体形容,让我的心里也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迷雾。
总之,如果要走的话,至少要先对母亲道别。
我静静地陷入了思考。
对一个早已抛弃的人,究竟该以怎样的话语来作别?
一旦分开,大概就永远不会再见了吧。想到这里,难免产生一丝丝寂寞与罪恶感。
我离开之后,继父对母亲的虐待大概会愈演愈烈吧。想象到那样的画面,心中不禁泛起阵阵苦楚。但是,母亲是凭自己的意志选择了逆来顺受,所以只能算是自作自受——我努力地如此说服自己。
这时,陷入停滞的车龙稍稍向前移动了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让我们与前车之间空出了几米的距离。
继父先是相应地前进了一下,然后突然转动方向盘,似乎是要进入左边的岔路。
难道是听了刚才的广播,打算改变目的地吗。
我打定了主意,在下次停车时就向他们告别。但还未等我想好分别时该说什么,车子就已经停了下来。我看了看窗外,发现外面是一间加油站。虽然完全看不到店员,不过这里好像原本就是自助式加油站。
在继父出去加油后,我也借口说要上厕所,然后推开了车门。
一阵寒气袭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明明还只是初秋,却因为这场雾,而使气温低得异常。我向来即便是在休息日也会去参加社团活动,所以没有多少外出时能穿的衣服,今天穿的也是初中的制服。尽管从季节上来看,现在还应该穿夏装,但实际情况证明出门时选择冬装是明智之举。本来只是为了争取独自思考的时间才借口说要去厕所,但现在从脚底涌来的寒气让我真的产生了尿意。
店铺大门紧锁,不过厕所门是建在屋外,只要没上锁就应该可以使用。
而且……只要我离开那里,说不定他们就会丢下我独自逃走了。那样一来,虽然会让我没办法对母亲道别,但也省掉了许多烦恼。
我一边期待着这样的事情发生,一边在可以用的厕所单间里耗掉了不少时间。
虽然直到最后也没有想到具体应该对母亲说些什么,但决心倒是更坚定了不少。在面对他们时一定能自然而然地说出该说的话吧——我带着这种自信,走出了厕所。
但刚一出门,继父的咒骂声就又从远处传来,紧接着是母亲的一声短暂的哀鸣。
全身的汗毛都立刻竖了起来。
他们并没有丢下我,而是依然留在远处。而且——
——又动手了吗。
我内心暗流涌动,身体渐渐开始发热。在加快脚步的同时,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虽然对母亲早已不存在同情,但依然无法遏制某种炽热浑浊的情感在胸膛中奔涌。
继父从不在我面前对母亲动手。
那并非是想照顾到继女的感情,也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而纯粹是由于他对我有所忌惮。
我在女孩子当中个头偏高,又拥有习武的经验,所以她无法拿我像软弱顺从的母亲那般任意摆布。
如果我是个身体羸弱,性情温和的人,恐怕他也会用咒骂与暴力来支配我吧。
继父就是这样的人,对外绝不示弱,对内偏执强硬,不让一切都顺从自己的心意他就不肯罢休。所以我很庆幸自己拥有能够用来与他对抗的力量。
虽然我的人生绝对算不上幸运,但唯有强健的体魄实属受到了上天的眷顾。从小就拥有鹤立鸡群的身高,而且毫不谦虚地讲,运动神经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再加上修长的四肢,让我无论做什么事都占有优势。
小学毕业之前曾经在道场修炼空手道,那时候连男孩子也从没打赢过我。其它的各种体育运动也比大多数的孩子都更加成绩出众。初一的时候,一时兴起加入了排球部,结果很快就被选为主力成员。自从继父来到家里之后,我又重拾了空手道,每周一次地前往道场锻炼,就是为了告诉他自己并非弱小之辈。平时的社团活动,也都为了能尽量晚一点回家,而每天都留下来练习到天黑为止。
如此一来,自然收获了相应的成果,身高也在锻炼的效果下与日俱增,房间里的奖杯也跟着越摆越多。
所以在决定独立时,自然会想到利用自己的才能,以及至今为止积累下来的成绩。
以排球运动员的身份,利用体育特招制度,升入住宿制的高中,然后离家越远越好。只要有奖学金,就可以不必依靠父母。少了我这个威胁,继父也能够更加肆无忌惮地统治家庭,所以自然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这本应是完美无缺的计划,但是——
我一边前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边将手伸向眼罩,咯啦咯啦地挠着表面那块坚硬的纱布。
我所期待的未来,正是因此转眼之间就化为了乌有。
暑假时,我正要去参加排球部的合宿,结果在集合地点附近发生了交通事故。两辆车就在我眼前撞到了一起,随着刺耳的碰撞声,扑面飞来的是迸射而出的碎片——
其中的一块就飞向了我的左眼。
那块锐利的碎片发出的刺眼光芒,至今依然鲜明地烙印在记忆里。就连它以慢动作在空中飞旋的模样,都丝毫不漏地映射在我的眼中。
明明看得如此真切,为什么我却没能躲开呢,哪怕只避开区区几厘米也好——
每一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涌上心头的都是源源不断的悔恨。要论速度,那就和强力的扣球没有什么区别,只要像在空手道的比赛中抵御对方的攻击那样,靠条件反射来躲避就行了。
但到头来,只留下左眼完全失明的结果。
当然这并不等于完全无法从事体育运动。尽管由于丧失了左眼,导致难以准确掌握距离感,以及增加了视觉上的死角,确实都是严重的不利条件。但是依然有许多体育项目当中并不存在这些不利因素,只要充分发挥自己的身体优势,最终成为一流运动员的可能性也并非完全等于零。
但是——身负不利条件的运动员,没有哪家学校会愿意特地录取为特招生。
而对我来说,体育并非人生目标,而仅仅是逃出家门的手段而已。既然这个手段不再有效,那我也就没有理由继续从事体育运动了。想要在所剩无几的时间内,转投左眼不构成劣势的其它体育项目,并进步到足够成为特招生的水平,根本是天方夜谭。
在最后的大赛之前,我提交了退部申请书,并且没有到场给队友加油。
一整天躲在房间里,望着窗外被浓雾不断侵蚀的街市,什么都不愿去做,什么都不愿去想……整个大脑都一片空白。不这样做,我一定会被不可理喻的现实压垮,进而大声号泣吧。但家不是可以哭的地方,在继父的面前,绝对不可以暴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一旦走出自己的房间,我就会故作平静,装出根本不把这点小伤放在眼里的样子,强迫自己像平常一样吃东西,偶尔不得不跑到厕所去吐得只剩下胃液。
就这样,我虚张声势,荒废光阴,一直到今天为止。
咣当——从车子的方向传来低沉的碰撞声。
对于不断压抑自己,抹杀感情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声音更加令人感到不悦。就在为了强忍即将爆发的怒火而攥紧了拳头的同时,我终于想到了在离开之前应该做的事。
要走,也要先揍那家伙一拳。
已经忍了不知多久,有好几次都差一点就要动手。
但考虑到那么做只会令情况恶化,所以每次都放弃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母亲承受更多的惊恐。
但是,那都无所谓了,已经没必要继续瞻前顾后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于是我开始像参加比赛时那样,利用深呼吸来集中注意力。
在空手道的比试当中,点到为止是最基础的规矩,所以我从未以伤害别人为目的而动武。但是对继父,就完全可以不必手下留情了。虽然有可能会伤到自己的拳头和手腕,但那也同样都是无所谓的事了。
反正我和他,以及这个世界,都已时日无多。
在调整好身心状况后,我缓缓地朝车身的另一边走去。即使练过空手道,依然无法弥补男女之间的体格差距,更何况继父曾是橄榄球运动员,因此身强力壮,一旦我的攻击没有奏效,反而被他钳制,那就只会一败涂地。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然后趁其不备,一招制敌。习惯了殴打别人的继父,肯定想不到自己也有挨打的一天吧,如此一来,肯定会不知所措。
我怀着些许兴奋感,将他的身体纳入了视野范围内。但紧接着,脑子里所有的想法都在那一瞬间蒸发殆尽。
挣脱了一切束缚的爽快感,想象中自己痛扁继父的画面,以及对他的愤怒之情,统统被忘得一干二净,我呆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继父和母亲就在我的面前。
继父一脸呆滞地倚靠着车身,母亲则是全身无力地伏在地上。从她头部流出的血将灰色的混凝土染成了鲜艳的红色。在她身旁是摆放着加油设备的石阶,其棱角也沾有血迹。
不难想象,恐怕母亲是由于遭到继父的殴打而摔倒,并撞破了头。
来龙去脉实在是简单明了,但除此之外,我的思维和情感都完全给不出任何反应。
风吹来一阵雾气,令眼前的情景变得有些模糊,但只有从母亲头部流出的鲜血始终浓烈,清晰。
冰冷的白雾令体温渐渐地开始从脚底流失,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双膝也紧跟着开始抖个不停。
「呜……啊……」
从惨白的雾气当中,传来的母亲的呻吟。
眼前的情景显得是那么的不真实……对了,这一定是一场恶梦。
红色的血,白色的雾,满面铁青的继父,母亲失去血色的脸,以及一头茶色的乱发——
母亲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无助地看着我。
「乃……乃乃……」
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
她的呼唤令我再次意识到雾的冰冷,同时发现自己的喉咙正因干燥而隐隐作痛。
这并不是梦。
「——」
我顿时清醒过来,想要冲到母亲身边。但与此同时,倏地吹来了一阵强烈的风。
从风吹来的方向涌来了一阵浓雾。
什么都看不见,雾气遮盖住了眼前的一切。不远处的房屋,以及加油站那块显眼的招牌,都被彻底吞没在白雾之中。
找不到母亲的身影,也不知继父站在哪里,甚至无法掌握自己所在的位置。
——要被吞噬掉了。
这种错觉,令我战栗不已。
眼前已经完全是一片纯白,冷冰冰的雾气拂过全身,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恶寒。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凛冽的寒气几乎令四肢都失去知觉,就像是浓雾正在渐渐夺去我的身体。
——难道我就要消失了吗?
就在心底萌生这样的想法时,寒气也开始渐渐地有所缓和。
强风仍在吹拂,将这阵浓雾一点点地带向了远处。
没过多久,建筑物重新浮现了轮廓,紧接着世界开始恢复色彩,首先映入眼中的就是混凝土上的鲜红血迹。
但是,在那片血红色的旁边,却并没有母亲的身影,在她本该存在的地方,只有落叶正随风飘逝而去。
「诶……?」
事情过于突然,我不由得发出了很不体面的声音。继父也依然倚着车子,一脸茫然地盯着刚刚母亲所在的位置。
我和继父都很清楚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这,就是所有人都忙不迭地远离浓雾的最大原因。
即使如此,大脑却依然未能及时作出反应。母亲遭到殴打,撞到了头性命垂危,然后突然消失在白雾当中——刹那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所有的感情都阻塞在同一个地方,无处发泄。
乃乃——
只有母亲最后呼唤我的声音,依然鲜明地残留在耳中。
「妈妈……」
我也下意识地轻轻呢喃道。口中传出的声音显得稚嫩而无助,简直难以相信这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不禁回想起小时候在百货店和母亲失散时,我满心不安地呼唤着她的场景。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这些事情,但眨眼之间,那段时期的回忆如奔流一般,纷纷在脑内呼啸而过。
那时候的我,还将母亲视为世上最重要的人。
但是现在,母亲已经永远不会再对我的呼唤作出回应。反而是继父在听到我的声音时,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缓缓地将视线转向了我。
他那混沌的眼神,令我不由得两腿发直。和被浓雾的寒气侵袭时截然不同,莫名的恐惧如同漆黑的浊流一般从内心深处奔涌而出,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对继父产生如此的恐惧。
我的家是在日本很普遍的木制民居,用的都是无法上锁的木制隔扇。所以自从继父搬进来之后,晚上睡觉时我都会用木棍把隔扇顶住——而有一次,隔扇突然在夜里「咣当」地摇晃了一下。
顿时我就失去了睡意,恐惧感袭遍全身,心脏咕咚咕咚地跳得厉害,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暇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即使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心跳的频率依然无法恢复,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当时的感觉,与现在极其相似。
喉咙干渴难耐,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继父朝着我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于是,我也反射性地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
哪怕豁出性命,也坚决不该退缩。
至今为止,我一直不忘在他面前强调自己的空手道经历,让他明白我绝非软弱可欺之人……但就因为刚刚这一步,所有的努力都化作了泡影。
我对他表现出了怯意,产生了强烈的恐惧。
恐怕他也已经对此有所察觉。
我本应该采取强硬的态度,斥责他对母亲的所作所为……那样就不会破坏至今为止维持住的立场……但我却搞砸了。
继父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是看着母亲时会露出的眼神。
我大脑一片空白,恐怖支配了理性,身体开始自作主张,转过身去,撒腿就跑。
拼了命一般,使出全身的力气,冲进了淡淡的雾霭当中。
没错——我逃走了。
在迈出双腿之后,我才注意到这个事实。
为什么要逃?我明明足够强大,拥有战斗的力量,根本不可能输给像他那样的人!
涌上心头的悔恨令我的视线愈发朦胧,但双腿依然没有停止奔跑。被恐怖支配的身体始终畏惧着身后传来的阵阵嘶吼与脚步声,不断鞭笞着双腿和肌肉,一心只想逃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去。
「哈……哈……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肆意宣泄着炽烈的感情。
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街区里不停狂奔,直到呼吸困难,眼前模糊,也依然无法停下脚步。
我为什么要继续逃跑?难道那家伙真会追上来吗?
在因缺氧而麻痹的大脑当中,各种疑问都在左右盘旋。
根本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母亲因继父的殴打而身负重伤,因为母亲已经彻底消失了。
即使能够证明是继父的所作所为,在公安机关已经完全瘫痪的状况下,也没有任何意义。在这个一切都即将迎来终结的世界里,哪还有人会来管什么法律和犯罪呢。
所以,他也根本不需要封住我的口。但是,即使如此……
——他或许会来追我。
即使不合逻辑,即使没有道理,我的本能依然在不断发出警报,告诉我必须赶快逃跑。
就和那天晚上,担心隔扇会被撬开时感受到的恐惧一样。我并不知道隔扇对面的人究竟是不是继父,也不知道对方是出于怎样理由而试图进入房间。
但当时的我无比确信,平生最大的威胁已经逼近到了身边。现在驱使我继续逃跑的,也正是和当时同样的预感。
然而,人不可能永远奔跑下去。
虽然在出院后我依然保持着每天慢跑的习惯,但全速奔跑完全是另一回事,区区几分钟就足以耗尽所有体力。感觉远处像是传来了引擎的声音,我连忙朝身后望去。
路的远端被雾气笼罩,看不到任何东西。但如果继父真的开车过来的话,一定早就能追到这里。
后知后觉的我,这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哈……哈……哈……」
汗水沿着额头滚落,在柏油路面上留下了几颗黑色的斑点。
比起盲目地乱跑,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更好,至少也该离大路远一点才行。
但路边所有的店铺都关着卷帘门,如果店家在避难时还有闲暇这么做,那么普通的民家和楼房肯定也都锁了门。正当我开始犹豫是否该破窗而入时,却注意到了视线彼端沿着大路架设的高架桥。建筑物对面的牌子上似乎写着车站的名字,或许是这一带的地名吧。但都是十分复杂的汉字,不知该怎样念。
我正好也不太愿意破坏别人家的房子,所以就抬起如同灌了铅一般的双脚,朝着车站走去。
拐过街角,沿着路旁开了许多餐饮店的坡道稍稍走了一段距离,很快就抵达了空空如也的车站。站务室和售票处都关上了卷帘门,自动检票口的方向指示灯以及电子告示板也都没有被点亮。
在停止工作的自动检票口对面,是一团团从室外侵入站内的白色雾气。
我从站务室旁边走进了车站内侧,接着找到了通往站台的楼梯。
「——!?」
但是,在踏上第一级台阶时猛地踩了个空,险些摔倒时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撑住了身子。由于左眼看不见东西,无法准确掌握距离感,所以经常会在上下第一级台阶时发生这种情况。
人多的时候总是会搞得很难为情,但所幸这次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倒不如说因为突然被吓了这一跳,反而令我变得冷静了一些。
我抬起手挠了挠眼罩,深深呼了一口气,然后抓着扶手,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楼梯。雾气的密度较高,大多都堆积在楼下,所以越是向上走,视野就越为清晰,同时寒气也随之收敛,整个人都感觉轻松了许多。
在爬上高架桥,进入站台的那一瞬间,一缕含着湿气的风拂过了脸颊。我看了一眼楼梯旁边的线路图,果然左右相隔的都是陌生的站名。但是沿着线路一直循向前方,就发现线路名在中途发生了变化,最终连接到了我居住的地方——也就是茨城県附近。再结合乘车时路上看到的指示牌,就可以判断出这里大概是群马县最南端——与埼玉县之间的边界附近。
站台上有一间小型的贩卖店,以及被玻璃窗覆盖的等候室。我本想躲到等候室里,但稍微想了想,最终还是坐在了室外的椅子上。
还是坐在能听到周围动静的地方更好,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一旦有汽车引擎的声音传来,我在这里就可以立刻察觉。
在将身体贴在靠背上的瞬间,疲劳感顿时袭遍了全身。
脚底完全使不出力气,衣服也被汗水浸透,感觉很不舒服。我伸直了双腿,抬头望着站台的天花板。
房梁上连一只鸽子都看不到,说起来,好像起雾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任何鸟类。恼人的蝉鸣也早就在八月结束的时候戛然而止。
在以这个姿势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后悔之情也渐渐地在心中扩散开来。
不仅没有将他打倒,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就跑掉了……简直是丢人现眼。
难道我只能继续怀着对他的恐惧,躲躲藏藏直到最后一刻吗。
回想起母亲对我的最后一声呼唤,我不禁摇了摇头。绝对不行,怎么能接受如此糟糕的结局呢。
但既然如此……难道我应该回去吗?
光是想想,我就又开始浑身发抖,继而蜷缩在椅子上抱住膝盖,咬紧了牙关。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落在椅子旁边的报纸。为了转换心情,我伸手将它捡了起来。
纸面有些潮湿,到处都皱皱巴巴的。日期是三天前——也就是东京被浓雾吞没的前一天。
填满整整一版的报道在标题部分写着『国内失踪者总数已超十万 实际数字恐逾十倍』。十倍也就是一百万人……到了现在,连这个数字也只能算是太少。如果整个东京都已经沦陷的话,消失人数恐怕要有一百倍也不止。
细细一读,在看到『政府应对机关不否认升华现象的存在,浓雾与失踪者的增加恐有紧密关联——』这行字时,不禁哑然失笑。
就在区区三天之前,居然还在说这种天真的话。
媒体开始对失踪者的增加进行报道时,时间还是八月中旬。还记得从那时起,被浓雾吞没就会消失的传言,就已经以网络为中心开始传播了。恐怕当时就连传言的杜撰者本人,都没想到这竟然就是真相吧。
当时刚刚出院的我,根本没有心情做任何事,所以就在继父出门时用全家人共用的电脑,在网上翻留言板打发时间。看到这个传言时,只觉得愚蠢至极,根本没放在眼里。
但是在雾中走失的人,从此就再也没有出现的事例层出不穷,不久后还发生了被浓雾笼罩的村落一夜之间变得空无一人的重大事件。
到了这个地步,我才终于开始觉得事有蹊跷。
迷雾的浓度与日俱增,雾视率这一概念开始广为人知,紧接着当交通设施瘫痪的消息传来时,我开始有所预感——这场异常现象恐怕是不会结束了。
异常终将成为过去,日常生活总会回归——这条理所当然的法则,说不定即将开始崩溃。
对这种预感,我虽然怀有些许不安,但同时也难掩内心深处的阵阵亢奋。
虽然做好了遭到背叛的准备,我却依然怀抱着一丝丝期待,盼望着这场异常将日常完全击溃。
最终,现实满足了我的期待。
到了九月,暑假依然没有结束,学校始终处于停课状态。我终于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日常生活很快就要分崩离析。
但是,政府和专家依然矢口否认浓雾与失踪事件的关联性,不断呼吁国民保持冷静,避免恐慌。
直到某个记者团队在浓雾地区进行现场直播时突然消失,状况才终于开始急转直下。
看到这则新闻时,我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只是觉得,啊,原来如此,浓雾会让人消失的传言是真的啊——毕竟在我看来,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既然整个世界都要完蛋了,那即使发生再不可思议的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不闹到这个程度,肯定根本无法撼动这个世界分毫。而这次的这场浓雾看上去确实不同寻常,说不定真的会实现我的心愿,就此毁掉全世界吧。
但是,世人似乎并不像我一样看好这场雾,一个个都摆出一副难以置信、无法接受的样子。
鉴于人类消失的样子就像是变成了雾的一部分,人们开始称其为升华现象,电视上连续好几天都在不间断地播放与此相关的节目。浓雾的扩散与失踪者的增加并不仅限于日本,而是世界各地都在同时发生,于是视频证据越来越多,升华现象的可信度也在不断上升。
在我看来,因浓雾而惊慌失措的社会,显得格外滑稽。虽然情况和我心中期望的场面过于相似,令我产生了些许犯罪感,但很明显,我根本没有造就这一切的力量。
我确实渴望着世界末日的到来,但是却并未采取任何行动,所以这场灾难也与我没有任何瓜葛。
我只是运气好而已,其他人也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要恨的话,就去恨那个不知是否存在的神吧,就像左眼失去光明时的我一样——
这么说来,最后看到的电视节目上给出了一个图表,通过统计失踪者增加的速度,推算出照这样下去,再过一周的时间,世上所有的人就都会消失。
那个节目播出的时间,应该和这张报纸一样,也是三天前。
那就是说,算上今天在内,还有四天人类就会彻底灭绝。
「还有……四天。」
我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直到不久之前,我肯定都还会觉得,四天实在是过于短暂的时间。
因为,之前那段碌碌无为虚度光阴的日子显得匆匆即逝,如此看来,所以只要随便发发呆,世界末日很快就会找上门来了。
但是现在,一想到自己还要继续逃离继父的魔爪,就顿时觉得四天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必须终日惶惶地东躲西藏,在不被继父发现的前提下,孤零零地度过末日来临前的四天——这样的恐惧简直难以忍受。
如果末日要来,干脆现在立刻就来吧,让我像母亲一样,消失在白雾之中吧。
虽然被浓雾覆盖的同时,袭遍全身的酷寒会令我产生本能的恐惧,但并非不能忍受。如果只有一瞬间的话,我是不会在意的。
尽管内心如此盼望着,但不管等多久,我的身体依然没有被升华。
只有对继父的恐惧,以及对接下来漫长而孤独的时间所产生的不安变得渐渐强烈,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排球部队友们的脸。
对我来说,她们只是帮助我赢得成果的棋子。所以至今为止我从未有过任何让步,训练和比赛中都对她们极为苛刻。
虽然是队友,但并非朋友。
尽管如此,在我住院的时候,她们却依然跑来探望了我。
当时,我的心情低落到了谷底,并且对不再具有利用价值的她们,也完全丧失了兴趣,所以态度极为冷淡。事到如今,我对此感到很后悔。
大概,我是觉得寂寞吧。
虽然不愿意承认,虽然直到这个地步才开始想这种事实在很厚脸皮,但事实上,我正渐渐开始对孤独难以承受。
这一定是因为未能好好地与母亲道别吧。
时间经过越久,母亲已经彻底消失的事实就显得越发沉重。
不得不承认,尽管母亲是个懦弱渺小,无药可救的人,但对自己来说,她依然是意义深重的存在。
事已至此,我不会说自己其实很爱她,很珍惜她之类假惺惺的话。但至少,她是生育我、抚养我的人,仅凭这一点,她就已经拥有了足够庞大的意义。母亲是我生命当中绝对无法分割的一部分——所以失去了她,让我难以遏制地感到悲伤,难过,痛苦,几乎就要发出阵阵的呜咽。
过去的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孤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候,乘车逃难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是孤独的。
但完全不是那样,因为母亲始终就在我的身边,还有会到家里来和我见面的队友。多亏了她们,我当时才能够安享一个人独处的空间。
因为实际上并不孤独,才有胆量坚信自己的强大。
但是……现在我真的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真正的孤独当中,根本无法熬过接下来的四天。
也许我可以去找个避难者们的聚集所,或者回到居住的地方,说不定还有认识的人留在那里……不行,继父可能也会产生同样的想法,万一碰上就糟了。那么刚刚发出信号的广播电台如何?至少那里肯定会有人。
我翻开报纸浏览了一下广播节目单,但理所当然,上面并未注明各个电台的地址。如果有手机,就可以轻松查到了吧。但不幸的是,我根本没有那类东西,是个落后时代的初中生。
虽然没有手机很不方便,也多多少少因此而交不到关系亲密的朋友……但我实在没办法提出想要手机的要求。如果拜托母亲,那一定会传入继父耳中。而我不想在任何事情上欠他的人情,不能在他面前暴露任何的弱点。一旦他对我稍稍看低一眼,恐怕都会招来无法挽回的后果。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区区一步——只因为那一瞬间的退缩,我立刻就彻底失去了与他对抗的勇气。
我丢掉了派不上用场的报纸,重新在长椅上抱住了膝盖。习惯性地挠了挠眼罩,但丝毫未能缓解内心的不安。于是只好将额头垫在膝盖上,细细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但是,脑子却一点也不听使唤,而且由于疲劳,睡意不短涌起,意识渐渐迷蒙……
——沙啦。
不知不觉陷入了浅眠的我,却因一阵微弱的声响而清醒了过来。
「…………?」
我连忙抬起头环视四周,却没看到半个人。就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的时候,却又听到了同样的声音。
像是以一定节奏踩踏碎石发出的声音……莫非是脚步声?
心脏开始越跳越快,浑身冷汗直冒。
——嘎啦。
接着是小石子互相碰撞的声音。绝对不是错觉——声音是从铁道的方向传过来的!
脑中不由得浮现出继父的脸。
我全身汗毛直立,猛地站起身来,结果发出了「咣当」的一声巨响,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但与此同时,铁路的方向也传来了一阵清晰的声音。
「咦——!?哇……!」
是一声短暂的哀鸣,以及某种东西摔倒的声音。那声哀鸣的音调很高,清楚地回响在空旷的站台里,听起来像是年轻女性的声音。我原本担心对方是继父,现在发现不是男人,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满腹狐疑地收紧了眉头。
我小心翼翼地凑近站台边缘,踏过凹凸不齐的黄线,然后朝着铁路的方向望去。
「…………」
眼前浮现的光景令我困惑不已。
在两条铁轨中间,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孩子正趴在地上。身上穿的是那种下摆很长的白大衣,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很结实的手提皮箱。
看情况,她应该是被枕木绊倒了吧。但更大的问题是,为什么会有女孩子出现在铁轨中央?
「……你没事吧?」
总之,对方似乎并不是什么需要提防的人,所以虽然略有犹豫,我还是选择了向她搭话。
于是,她用手撑着枕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在看上去尺寸略大的白大衣下面,穿的是一身水手服。
这个穿着搭配真的有点奇怪,就像是在理科实验课上偷偷跑出来的一样。但在这样的状况下,应该没有还在继续上课的学校才对。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没有多少可以穿的便装呢?
我的衣柜里放的都是穿了好多年的室内装,实在没办法穿出去见人,所以逃难的时候,可以选择的衣服就只有学校冬季和夏季的两套制服。
「呜呜……」
那个女孩子显得有些痛苦地抚摸着自己的额头,并且一脸茫然地左顾右盼,好像还没注意到站在站台上的我。
「啊,我在这里……」
我又叫了一声,她这才朝我这边抬起了头。她的瞳孔泛着微微的绿色,看上去颇有神秘感,容貌娇柔可爱,五官有如人偶一般精致而端正。虽然是一头黑发,但有可能并不是日本人。照这么说,或许她根本听不懂我讲的话?
我本打算用英语重新向她问好,但由于过度紧张,连在英语课上学的最基本对话都想不起来。但是,就在我惊慌失措的时候,她已经开口做出了回应——当然,说的也是日语。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操着一口语调略高的娃娃音,而且听上去夹带着一丝怨气。
「这个嘛……其实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来着……」
我一边问,一边有些尴尬地抓了抓自己的脸颊。于是她抬头怒视着我回答道:
「我正好好地沿着铁路向前走……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吓了一跳……」
说着说着,她的表情也渐渐变得严厉起来。
「快道歉。」
「……啊?」
听了这话,我有点茫然地看着她。
「虽然我们都吓到了对方,但真正受到了伤害的就只有我,这样总觉得有点吃亏,所以你快道歉。」
她一边揉着额头和膝盖,一边用认真的眼神盯着我。
「对、对不起……」
虽然感觉有些强词夺理,但见她态度强硬,我还是不由得乖乖道了歉。
「——嗯,谢谢,这样就公平了。」
于是不知为何,她又开始向我道谢,并且低头施了一礼。本以为她是个自大任性的人,看来实际上并非如此。只见她转眼之间就怒气全消,一脸若无其事地拍打着白大衣上的灰尘,我不禁暗暗地想,还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呀。在至今为止的人生当中,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只要你不生气就好……那么,你为什么要沿着铁路走?是从哪里来的?」
为了方便对话,我走到站台边缘并蹲了下来。听了我的问题,她伸手指了指铁路远端。
「从隔壁车站来的。」
她只回答了我的后一个问题。至于沿铁路走过来的原因,总觉得她是在刻意避而不谈。
但继续问下去似乎又显得不太友善,所以我只回了一句「是吗……」并点了点头。于是,对话也就此中断了。
我本来就没什么朋友,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将没有明确目标的对话进行下去。
所以,一旦停止提问题,就立刻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在一阵沉默过后,她先是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然后开口问道:
「那你呢?」
听到她的话,我终于放宽了心。只要她有疑问,我也就不愁无话可说。
「咦?啊,我?我是穗村——穗村乃乃。」
但在下意识地报出名号后,立刻发现她根本不是在问我的名字。因为我刚刚问她为什么在这里,所以她也是在问我同样的问题才对嘛。完了,她该不会觉得我是个笨蛋吧。
我还在因自己的答非所问而羞得脸颊发热,她却像是在照顾我的情绪一样,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是加连——加法的加,连接的连。乃乃的名字是汉字吗?」
「啊……不是汉字,两个字都是片假名。是妈妈给我起的,说是写名字时不用花太多时间,应该会很方便……」
回想起过去问母亲自己名字来历时的事情,心中又开始隐隐作痛。那应该是小学低年级的时候了,当时的老师留作业让我们去向父母打听这件事。
当时同龄人渐渐地都开始学会了用汉字写自己的名字,所以当听说自己的名字没有汉字时,我还蛮不高兴的,因为那就好像只有我自己学不会写汉字一样,显得很丢脸——
原本已经因突发事件而被分散了注意力,但现在,一想起与母亲有关的回忆,寂寞就再一次开始侵蚀我的心。
我不愿意再继续忍受孤独,不想让这次对话结束。
「确实,只用两笔就能写完,是提高效率的合理手段。看来你有一位好母亲。」
「啊……嗯,或许吧……」
我强忍内心的伤痛,对她——名为加连的少女报以苦笑。在升入初中之后,是否用汉字写名字就变成了无所谓的事情,这样一来,能早点写完名字确实是件方便的事。尤其考试的时候,还会觉得自己比那些名字很难写的同学多占了10秒钟左右的便宜。
但即使如此,我也并没有因此而感激母亲。何况仅凭10秒的优势,也根本无法让我向来只能勉强过关的成绩有所提高。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像率性的清风一般略显洒脱的名字,或许确实曾在无形当中,成为了推动我前进的动力吧。
加连似乎从我的表情当中察觉到了异样,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咽回了肚里,换成了另外一句话。
「乃乃……你该不会是在等电车吧?」
加连依据她自己的推测,向我提出了更加具体的问题。
「啊——……这个嘛……」
看到我一副莫衷一是的样子,加连只好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地继续对我说:
「无论等多久,电车都不会来的。全国所有的交通设施都已经停止运作了。」
「啊,嗯……是啊。」
我也料到会是这样,所以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见状,加连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既然你明白,那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等呢?」
「呃……我只是躲在这里,顺便休息休息……」
虽然我和加连纯属素昧平生,但由于内心充满不安,我还是毫无隐瞒地说出了事实。她虽然性子怪怪的,但我对她没有丝毫的反感,也许是因为她夸奖了我的母亲吧。尽管很难相信自己竟然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觉得高兴,但我对加连产生的好感却是不争的事实。
无论我多么瞧不起母亲,她始终是我的一部分,所以她被夸奖我就会感到高兴,她被伤害我也会觉得痛苦。说到底,恐怕就只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吧。
现在,不仅是不愿意再变成孤身一人,我同时也发自内心地想要和加连说更多的话。
可能正是这样的愿望,才令我不知不觉地说出这种会挑逗她好奇心的话吧。
「……躲在这里?」
不出所料,加连立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有违期待的是,对话也随之戛然而止。
看来,就像我刚才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一样,她或许也在犹豫是否该进一步追究我的私人情况吧。
在令人尴尬的沉默中,我们都在思索着合适的话语。
——这种时候,该如何是好呢?
两个人都已经把现阶段能提的问题都提尽了。接下来,就只剩下毫无意义的闲话而已。
我不擅长漫无目的的闲聊,同时也认为这纯属浪费时间。
但此时此刻,我似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朋友之间总是会不着边际地谈天说地。
大概,那是为了和对方在一起吧。对话是为了把某个人留在自己身边,而绝非毫无意义的东西。
到了初中三年级,才终于领悟到如此简单的道理,大概我真的是个笨蛋吧。
正因为是笨蛋,所以即使明白了道理,也依然想不出新的话题。
再这么僵持下去,恐怕自己会自然而然地说出「再见,路上小心」这种道别用的话来。
我不想和加连分别,所以只好拼了命地回溯自己的记忆。或许在过去被我蔑视的那些周围的对话当中,能够找到打开局面的方法。
这时我注意到,细小的汗珠正浮现在加连的额头上。在低温的雾气当中还会流汗,想必她是走得十分匆忙吧。
——对了,好像排球部的前辈曾经……
「啊,对了,你走了这么远,不会口渴吗?那边有自动贩卖机,我去给你买饮料吧?」
从没有请别人喝过饮料的我,之所以能够提出这样的建议,都是因为回想起了刚刚加入排球部时的一件事情。
练习后偶然与我走同一条路的前辈,说是看我训练很努力,要请我喝饮料。当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出这种建议,但因为害怕欠下人情,于是就下意识地拒绝了她……但是,那位前辈其实只是想加深与我的交流而已吧,就像我现在努力寻找与加连在一起的理由一样……
「自贩机还能用吗?」
「诶?啊,大概吧……虽说不敢确定。」
虽然贩卖店的窗口也是关闭着的,但只要有电,自贩机就应该还能用。
听到我这么说,加连默默地动了一下喉咙,看来她确实是口渴了。
「那我就随便买喽。」
幸好没忘记带钱包,里面应该还有原本用来在暑假期间去医院定期检查的两千日元交通费。
就在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刚刚转身要走时……
「啊,等一下。」
「怎么了?」我转过头看着她。
于是,加连略有迟疑地开口说道:
「其实……我没有钱。」
「没关系的,反正现在这个状况,我留着钱也没有用。」我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在意。
听了我的回答,加连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接着再一次扭扭捏捏地对我说:
「……谢谢。对了,还有……最好是不含碳酸的……」
看来加连不喜欢碳酸饮料。我莫名地觉得她这副样子还蛮可爱的,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外貌出众的女孩子大多有将其视为武器或才能的倾向,所以一般来说,我很不喜欢和她们打交道。但是,加连完全没有那种自视甚高的感觉。
有可能只是因为我原本就对她抱有好感,所以稍微有所偏袒吧。但隐隐约约,总觉得加连与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有着某种本质上的不同。
「嗯,知道了,你等我一下。」
我快步走到自贩机跟前,发现上面的按钮都还亮着,看来这里并没有断电。
总之先投了500日元,稍微想了想,然后按下了运动饮料的按钮,紧接着就听咣当一声,饮料瓶掉到了下面的托槽里。
选这个至少不会错。
接下来,想到一路狂奔到这里的自己其实也很口渴,所以又买了一瓶橙汁。接着,我双手拿着两瓶凉丝丝的饮料,回到了站台的边缘。
「啊……」
加连见我回来,神情稍有缓和。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在把饮料递过去之前,先提出了一个建议。
「——你也上来吧?这里有椅子,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虽然感觉就像是在用食物引诱小动物一样,但只要她肯上来,我就能继续和她聊天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再次承受孤独带来的恐惧。
加连仔细地思考了一下,接着像是有所顾忌一般望了望铁轨彼端,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
说完,加连转身捡起了摔在地上的皮箱。
「要我帮忙吗?」我怕她自己很难爬上站台,所以如此问道。
但是她摇了摇头,并指了指站台的侧面。
「没关系,那里有梯子。」
看来,在我的视线死角里,有可以爬上来的地方。
加连小步慢跑到梯子前,先是双臂一挥,把皮箱扔到了站台上,然后自己也爬了上来。
仅靠一瓶饮料就能和她说上这么多话,还缩短了彼此间的物理距离。对此我可以说是十分惊讶,乃至于充满了感动。
看来,如果想和某个人在一起,就应该不择手段地保持与对方的联系,并且决不轻言放弃才行。
用自己的资产去控制他人,会带来一种莫名的优越感,以及些微的罪恶感。但我已经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了,如果不和别人在一起的话,我的脑子就会马上被母亲的消失,以及对继父的恐惧给填得满满的。
我是想让自己获得安宁,才会渴求世界末日的到来。而现在,我的心愿好不容易才得以实现。所以,在这样的末日当中,绝不应该存在艰辛与痛苦。一旦开始产生畏惧,末日对我来说就将不再是一件幸运的事。
事已至此,怎么能允许自己变得更加不幸呢。
「——辛苦了。你想要哪个?」
我把两瓶饮料拿给提着皮箱站起身来的加连看。站在同样的高度上一对比,她还真是够小巧的,身高有可能还没超过一米四。要不是白大衣下面穿着水手服,我说不定会把她当成小学生。
「唔——……」她把手摆到嘴边,一脸严肃地思考着。
尽管是我让她随便选,但实际上我更想喝买给自己的橙汁,所以开始默默地在心中求加连选择运动饮料。
虽说有点孩子气,但还是希望她能够察觉到我的想法。
但是加连在烦恼过后,还是伸出手抓住了橙汁。
「啊。」
「……怎么了?」
听到我一不小心发出的声音,加连满脸狐疑地凝视着我。
「没事没事,喝吧喝吧。」
虽然有那么一点点失望,但我还是笑着将橙汁递给了她。
然后把她带到了我刚才坐的长椅那里,肩并肩坐在了一起。
「我不客气了。」
在拿着橙汁向我微微低了一下头之后,加连拧开了瓶盖。从瓶口冒出的「噗嗤」的声音,强烈地刺激着喉咙中的焦渴感。
于是,我也拧开了运动饮料的瓶盖,将甘甜的液体咕咚咕咚地灌入了口中。
这个味道让我想起社团活动结束后的感觉,令人怀念,却又带有些许感伤。平时做的都是一些很辛苦的基础练习,根本算不上什么开心的回忆,但在做完了必须做的事情之后,补充水分确实能够带来充分的满足感。那样的日常生活,想必已经无法挽回了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补充着水分。在瓶里的液体还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我才把瓶口从嘴边移开。
「呼……」
稍稍吐了一口气,然后往身边一看,只见加连正一点一点地将橙汁送进口中,瓶里剩下的还有一半以上。
自然而然地,我又开始想问她更多问题。
「加连,你今年几岁?」
「……十五岁。」
被我这么一问,她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道。
「咦,原来我们同岁啊。」
我一直以为她比我小,所以还蛮意外的。
既然喝了我请的饮料,即使再提多一点问题,她应该也会回答的吧?
想到这里,我决定继续问下去。虽然这种做法有点卑鄙,但我实在无法错过这个失不再来的机会。
「为什么穿着这个?」
我指了指她披在身上的白大衣。
从最初见到她时就觉得奇怪了。穿制服还可以理解,白大衣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但是,她显得极其自然地回答道:
「因为雾里很冷嘛。」
也就是说,穿这个是为了防寒?但能防寒的衣服很多,为什么偏偏选了白大衣呢?
但是看加连的样子,似乎是觉得这样回答就足够了。继续追问下去的话,一旦惹得她不高兴就糟了,还是问别的问题吧。
「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我低头看着放在加连脚边的小型皮箱。
「……是很重要的东西。」
于是又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内的回答。但是,刚刚摔倒的时候并没有马上捡起皮箱,爬上站台的时候也是直接扔了上来,看着倒是蛮不当一回事的样子。
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继续追究下去,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忍耐,并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你说你是从相邻的车站来的……为什么?」
刚才问的时候她没有理睬,我原本希望她这次可以回答,但加连依然只是避开了视线,并默默地握紧了饮料瓶。
果然还是不行吗……
我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但也没办法。为了缓解略显僵硬的气氛,我开始寻找下一个话题。
「嗡————…………」
这时,从远处传来一阵很像是汽车引擎的声音。
「!?」
就像冰冷的水珠滴到后背上一样,我全身猛地一抖,手中的饮料瓶也「咚」地一声摔到了地上。
剩下的运动饮料从瓶口洒了出来,但我全然不顾,起身跑到了离自己最近的窗户旁边。
从站台的窗户向外望去,站前的情形一览无遗。通往车站的坡道被尚且稀薄的白雾笼罩着,不见有车辆经过,但是粗重的引擎声确实正在逐渐靠近。
我全身抖个不停,光是想到继父会来追我的可能性,双腿就开始使不上力气。
一旦被他抓住,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仅仅是想到他,都会让我产生难以忍受的不快感,所以实在不愿意多做思考。
在与加连的对话中暂时被抛到脑后的各种事情,都一下子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尤其是母亲头上流着血的模样。
「可以让我也看看吗?」
就在我大脑停摆的时候,加连在身边拽了拽我的衣服。我如梦初醒地点了点头,给她让出了位置。于是加连凑到了我旁边,踮起脚来一脸严肃地望着窗外。
「……加连?」
看到她如临大敌的模样,我不禁感到诧异。
于是加连在继续看着窗外的同时,压低声音对我说:
「刚才你说自己是躲在这里……莫非乃乃也正在被什么人追赶吗?」
「咦……?」
听她这种说法,就好像加连也——
加连用余光审视了一下我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
「其实我也一样,正在愉快地逃命,真巧啊。」
说完,加连又将视线转回了窗外。
「逃命……为什么——」
刚问到一半,我的声音突然被她打断。
「来了。」
我顿时屏住了呼吸。
在通往站前的坡道下——与主干道相交的路口处,出现了一台车。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大脑也变得一片雪白。
但最终爬上坡道的车子,仔细一看是一辆貌似很高级的黑色进口车,而继父开的是白色的轻型车,二者完全不同。
「呼……」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但与此同时,加连也显得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是来找我的啊。」
「诶?」
看到我惊讶的样子,加连露出了苦笑。
「他们就是正在追捕我的人。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也许是在之前的车站,被防盗摄像头拍到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注视着那辆停在站前的车子。紧接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推开了驾驶席的车门。
「只有一个人……?既然还在分头行动,就说明他们应该并不确定我在这里……那应该还能逃掉……」
加连紧锁着眉头自言自语道。
看来她似乎正在考虑接下来该如何行动,但令我惊讶的是,加连的脸上并不存在恐惧之情。既然正在被那样的成年男性追捕,难道她不觉得害怕吗?
明明个子比我小那么多,手臂也如此纤细,看上去不像是练过武术的样子……
西装男下车之后,毫不犹豫地朝着车站走来。换成是我的话,早就惊慌失措了,但加连却十分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在看到站前的停车场时,像是有所发现一样睁大了眼睛。
在入口附近散乱地堆放着许多自行车,大概是电车仍在运行时,慌慌张张地赶去逃难的人们留下的吧。
「乃乃,我要走了,谢谢你请我喝橙汁。」
加连语速很快地如此说道,并深深地鞠了一躬。
「咦?要、要走是没关系啦……但你打算怎么办?」
眼见着加连回到长椅那边提起了皮包,我连忙问道。
实际上完全不是没关系,我不想一个人被丢在这里。但在这样的情形下,根本不可能留得住她,所以我也只好继续虚张声势。
「在高架桥上无处可逃,我要到下面去。」
说着,加连指了指车站外。
「但是,那个人现在大概……就在检票口附近——」
窗外已经看不到西装男的身影,说话声音太大或许会被他听到,所以我尽可能压低了自己的音量。
「不要紧。这间车站被分为上行和下行两个不同的站台,而且每个站台都有两处楼梯。只要趁他上楼时,我也同时偷偷逃到楼下,然后在外面的停车场找一辆自行车就行了。」
加连也一样压低声音,并以自信满满的表情回答道。
停车场入口附近的那些自行车,很明显都是被随手丢在那里的,稍微找找肯定会有没上锁的吧。
「要骑自行车逃跑吗?但对方可是有车啊?」
「这个也不用担心,我只要走小路,对方就没办法追过来了。而且自行车不会发出引擎的声音,在雾里他根本找不到我的。」
加连以洋洋自得的态度挺起了胸膛,然后靠近楼梯,窥探着楼下的动静。
我虽然也对陌生西装男的接近感到紧张,但还是在她身后继续追问道:
「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我会这么说,大概并不是因为担心加连,只不过是对与她的别离感到内心不安,而试图尽量把对话持续下去而已。
但是加连却只接纳了我这句话的正面含义,并露出了含有感激之情的微笑——然后摇了摇头。
「不能。那个人不会对乃乃做任何事的,所以你留在这里就好。如果他向你打听我的事情,只要实话实说就好。」
「但是……」
我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这时,加连却露出了颇有自嘲意味的苦笑。
「其实……我是个大恶人,而且是世上数一数二那种程度的,罪大恶极之人。」
「恶、恶人?」
我满怀困惑地反问道。毕竟,眼前这个小巧玲珑的少女,虽然确实怪怪的,但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个坏人。
与之相比,不仅把世界规模的灾难视为一种幸运,还用饮料引诱女孩子来满足私欲的人,才更加恶劣才对。
「所以——如果继续帮助我,就连你也会变成坏人哦?」
说到这里,她的言语当中除了自嘲,更添了一分寂寞。我还未来得及作出回答,她已经把食指竖在自己的嘴边,示意我安静。我竖起耳朵,听到一阵渐渐接近的脚步声,一定是那个西装男吧。
我依然未能对她说的话做出反应,只能默不作声地静候事态发展。
听起来,西装男似乎正走向对面的站台。于是加连做好了离开的准备,静静地朝着我挥了挥手。
啊——
这样一来,我们应该就再也见不到了吧。醒悟到这一点后,我也只好满怀着寂寞,同样以挥手来对她作出回应。
紧接着,她不发出声音地开口对我说了一句「拜拜」,然后蹑手蹑脚地向着楼梯走去——渐渐地不见了踪影。
被丢在原地的我只好重新坐回椅子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样真的好吗?如果她也和我一样正被人追赶的话,我们应该能够互相帮助才对,那样的话,我也可以继续和她在一起了。
但是,当见到出现在对面站台上的西装男时,我才发现要沉浸在疑虑与后悔之中,还为时尚早。
他身材高大,体格壮硕。虽然是一头黑发,但从面目骨骼的形状以及浅黑色的皮肤来看,似乎不像是日本人。
他站在对面的站台上,先是左顾右盼了一番,然后注意到坐在对面的我,表情顿时为之一变。同时我也因与他视线相对而紧张得无法动弹。但是在发现我不是加连时,他又发出了一声听起来不像是日语的咒骂,并开始搜索对面的等待室和铁路。
他究竟是什么人?外国人?加连说他不会对我做任何事,我真的可以相信她的话吗?
不久之后,西装男走下了楼梯,说不定是打算到这边来。我一边焦急地思考一旦被问到加连的事该如何回答,一边跑到了窗户旁边。
加连应该已经骑自行车逃走了吧,那样的话,就算我实话实说,她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当然,如果是为加连着想的话,还是说谎蒙混过去最好。但一想到谎言有可能被识破,又让我感到有些胆怯。
我一边诅咒着自己的软弱与无情,一边望向了停车场。
加连还在那里。
看来她已经成功找到了没上锁的自行车,皮箱也放在了前面的篮子里,现在正坐在坐垫上。
但是,似乎是由于坐垫太高,自行车一直在左摇右晃,她折腾了半天也没能踩住踏板。
莫非,她其实不会骑自行车……?
带着这个愈发强烈的疑问,我胆战心惊地注视着加连。结果不出所料,她猛地失去了平衡,和自行车一起向地面倒去。
「喂……!」
而且在倒下的同时,还碰到了其它的自行车,于是周围的自行车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成排倒下,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她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不敢相信,实在太愚蠢了。
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样的失败无疑是致命的。
果然,原本正在靠近这一侧站台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西装男一定也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吧。
「笨蛋——!」
我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刚刚还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未免太丢人了吧。这么下去,加连肯定会被西装男抓住的。
但是,我既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想不到冒险去帮助萍水相逢之人的理由。请她喝饮料仅仅是为了我自己,而且面对比继父还要体格壮硕的成年男性,我根本没有能赢的自信。
唯一与继父不同的是——我对西装男并不抱有太大的恐惧。对继父的憎恶与反感,是长时间积累下来的情感。继父令我感到恐惧的,并非他强壮的肉体或粗暴的本性,这些都只是值得警惕的方面而已。
真正可怕的,是堆积在继父内心深处的,对于我的各种负面情感。那些情感一旦迸发,倾注到我的身上,我的心灵一定会遭到污染,让我变得不再是我。那才是我最害怕的结果。
但现在,并不存在这样的风险。
而且就算没有理由,我仍然想帮助她。对于已经产生过好感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就此袖手旁观。光是想象一下她被壮汉按倒在地的情景,我的心就躁动不已。
所以才会产生迷茫,如果能够找到理由,我一定早就冲到她身边去了吧。如此的优柔寡断,令我不禁怨恨地攥紧了拳头。
『其实……我是个大恶人,而且是世上数一数二那种程度的,罪大恶极之人。』
脑中不由得浮现出加连说过的话。一定只是开玩笑吧,为了让我不要轻举妄动,才随便找个借口而已吧。
『所以——如果继续帮助我,就连你也会变成坏人哦?』
但是,哪怕她说的是真的……哪怕加连真的是坏人,那又怎么样呢?
母亲的身影又一次在脑中闪现。
在继父暴露出他的本性之后,每次看到母亲捂着身上被殴打的地方,埋头啜泣的样子,我都会一再劝说她赶快和那个人渣离婚,他若不肯,就由我去找警察商量。
但是母亲总是会阻止我,然后带着伤感的笑容对我说——『他其实是个好人』。
好人——那种人会是好人?
我根本无法接受她的说法。但是继父极为注重体面,在外人面前总是会装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所以大概除了母亲之外的大人们——继父的同事或朋友们,也都会说继父是个好人吧。
既然如此,所谓的好人,或许真的就是像继父那样的人吧。
如果继父能够被分类为「好人」的话,那么对我来说,善恶的标准也就不再具有意义。
既然我不愿意做一个像他那样的人,那么,干脆就变成坏人也无所谓。
「……!」
我迈出了双腿,一步两级地跑下了楼梯,心中所有的疑虑也渐渐随之烟消云散。
我究竟在犹豫些什么啊,自己不是早就做好立刻消失掉的准备了吗。
明明早就承认了末日的到来,满心期待着这场浓雾为世界带来毁灭,坚信在充满不幸的人生当中,这场灾难就是最大的幸运。
真正令我感到害怕的,是其它的东西——在失去母亲这一防波堤之后,存积在我与继父之间的某种东西,会如同泄洪般将我吞没。这种预感,令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恐惧。
但是……追捕加连的那个男人并不是继父。虽然他比继父还要强大,并非我能够战胜的对手,但我却没有任何害怕他的理由。
哪怕因此身受重伤,甚至丢掉性命,也和意外事故并没什么两样。跟消失在雾里相比,也没有多大区别。如果能在被继父发现之前死掉,反而可以算是一件幸运的事。那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依然能够保持住自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未曾与他同流合污的「恶人」——
从自动检票处与站务室之间的通道冲出站外,只见在与行车道相隔的停车场前,加连与西装男正撕扯在一起。
在那一瞬间,胸膛立刻变得火热,情感化作奔流,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没有稍作停留,而是加快了速度。在体格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只有借助全速奔跑的势头使出的第一招,才是对他造成有效伤害的唯一机会。
西装男此时正背对着我,忙着弯下腰将拼命抵抗的加连按在地上,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但是我的飞奔形成的脚步声,依然在沉寂的街道上发出了格外清晰的回音。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异状。
但与灼热的情感相反,我的大脑出奇的冷静。
在升上初三之后,为了通过排球来取得体育特招生的资格,我减少了去道场练空手道的次数,也为了避免受伤而没有参加正式比赛,因此产生了长达半年的实战空白期。
但至今为止,都未曾有过能够让精神达到如此高度集中的瞬间。
——能够发挥最大效果的招式是回旋踢,但现在的我无法准确掌握距离感,所以很有可能踢空。如果就这样直接将西装男撞开,虽然不会扑空,但无法对他造成足够的伤害。
在一瞬之间思考了种种战术之后,最佳的选择也终于浮现在了脑海当中。
我渐渐地扩大了步幅——然后用全身的力气腾空而起。
并且在半空中向前伸出了右膝,直奔西装男的面门。
——飞膝撞。
虽然在比赛当中几乎没有用武之地,但现在的情况下,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我将全速奔跑产生的能量全部凝结在右膝,狠狠地顶在了对方的脸上。若是在平时,再怎么用力跳,也不可能够得到对手的头部,但这次,为了将加连制伏在地,西装男的头部正好处在比较低的位置。
众多的偶然因素叠加在一起,助我完成了这记前所未有的会心一击。一股近似于快感的冲击,沿着我的脊梁一路蹿入了大脑。
成功了——!
对方捂着脸,痛苦地倒在了地上。我也因收不住力道而倒向了地面,但凭借一个受身的动作缓和了冲击,之后立刻站起身来跑到了加连身边。
「加连,你没事吧!?」
「咦……啊,我没事……」加连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连忙扶起了倒在一边的自行车,将加连的皮箱放进了车篮中,并跨上了坐垫。
「快坐到我身后!」我以紧张的语气催促着加连。
西装男还在捂着脸不停地呻吟,但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恢复过来吧。
「为什么……」
「别问了,快点!」我继续呼唤着依然摸不清状况的加连。
「啊,嗯……」
她先是吃惊地缩了缩肩膀,然后显得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乖乖地坐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
「抓紧我!」
在确认加连的手臂已经牢牢抱住我的腰之后,我用力踩上了有些坚硬的脚踏板。
「呀啊啊啊啊——!」
我就像在道场施展绝招时一样,从丹田部位发出了长啸。终于车轮开始转动,踏板也顿时轻巧了不少。
「————!」
我们丢下用外语大吼大叫的西装男,骑着自行车冲下了坡道。随着速度的加快,可以明显感觉到加连的双臂也抱得越发用力。
为了不让自行车失去控制,我紧紧地握住了车把手,转过了坡道下的路口。在两个人的体重带来的压力下,车身和双腿都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右膝盖处正在隐隐作痛,大概是使出飞膝撞或者之后落地时受了点伤吧。
但是,那都不要紧,哪怕受再多的伤,只要还能动就无妨。
「乃乃……为什么?」
在紧紧抱着我的同时,加连再一次如此问道。
「我都说过自己是坏人了,难道你不相信吗?乃乃刚才踢飞的那个人,其实是在做好事哦?」
她话语当中的动摇,通过鼓膜传达到了我脑中。
于是,我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见到加连如此吃惊,似乎令我产生了某种莫名的爽快感。
「这个嘛……究竟是为什么呢?」我笑着说。
仔细想想,似乎有许多理由,但最关键的原因大概是——
「——肯定是因为我也想做一个坏人吧。」
我将头转向身后,有些骄傲地回答道。
明明马上就要迎来世界末日了,还这样乱来,真的是太愚蠢了。我虽然害怕寂寞,但陪在身边的人并不一定非要是加连不可。不难想象,和加连在一起,一定还会遇到不少麻烦事。
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后悔。
因为在我的胸膛当中,就像达成了自己追求的目标一样,充斥着满足感。
继父的问题和母亲的消失,都依然残留在脑海里。但现在,那都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一样。
大概那是因为,加连紧靠在我身后所带来的体温,以及牢牢抱在我腰上这对娇弱的臂膀,都拥有着凌越一切的真实感吧。
就好像只有加连的感触才是现实,其它所有的东西,都在雾中变得愈发缥缈。
现在的我,决不愿放开这唯一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