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天——少女的身影也从此消失了>
刚走出玄关,便看见门前停着一辆眼熟的白色轻型车。
一定是继父开过来的吧。虽然很气自己竟然没有听到引擎的声音,但事到如今,后悔也于事无补。
但是,尽管没有意义——但我却实在无法忍耐,冲过去对着驾驶席的车门狠狠地踹了一脚。结果发出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响亮,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在街上回响了许久。
「……乃乃?」
紧接着走出玄关的加连,用哭得红肿的双眼望着我。在她的刘海下,可以看到我为她缠的绷带。幸好伤口较浅,只用家里的急救箱就足以完成包扎——然而,这样却丝毫无法治愈她内心的创伤。
所以至少,为了不让她的心完全冷却,我必须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分开……我再一次如此下定了决心。
这世上最令我感到畏惧的怪物——原本应该由我挺起胸膛去打倒的继父,现在已经由加连替我消灭掉了。对她的恩情,我一定要做出回报。
「我没事——走吧,加连。」
我拉着加连的手走到自行车旁边,像过去一样把背包和皮箱塞进了车篮里。至于加连的手枪,现在也收在了我的背包里。
在我跨上自行车后,加连也从身后搂住了我的腰。她比之前多用了几分力气,并且像是寻求安慰一般将全身贴在了我的后背上。
虽然已经比最初冷静了不少,但恐怕距离平常心还相去甚远吧。多么希望可以用更多的时间来抱紧她啊,但现在,我们必须继续前进才行。
为了实现加连的心愿——更是为了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在我心中最为宝贵的安息之处,如今已经被继父彻底玷污。
我一边品味着从内心深处涌现而出的酸楚,一边踩动了踏板。
随着自行车的提速,一阵阵轻微的震动传遍了身体,被继父殴打的左脸也冒起了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虽然有用冰箱里剩下的冰敷过,所以应该不会肿得很厉害……但每当疼痛传来,都会使我回想起继父,以及加连因为我的过错而背负的重担。
我专心致志地踩着脚踏板,试图以此来忘记烦心的事。这次在出发之前,就已经调查好了该走的路线。
离开住宅街,回到公路上之后,暂时就只需要沿路直行便可。只要在接下来的交流道重新爬上高架桥,进入机动车专用道路,就可以不用顾虑盘桓在低地的雾气,朝着目标一路前进了。
在注意合理分配体力的同时,我尽量提高了骑车的速度,希望能在太阳落山之前抵达目的地。
一路沿着公路前进,很快便进入了东京境内。话虽如此,要到市中心还有好一段距离。
周围的雾气浓度仍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虽说变得有点冷,但依然可以看得清几百米之外的景象。
但是,在从交流道爬上高架桥,重新进入机动车专用道路的时候,我却注意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虽然很想尽量让加连一个人静一静,但只有这件事不得不先问清楚。
「加连?」
「怎么了?」
被我一叫,她立刻做出了回应,而且声音听起来比想象的还要沉稳,这让我安心了不少。
「如果雾浓到连高架桥都无法通过的程度该怎么办?还有——现在的东京,是不是已经都变成那样了?」
在传出雾视率降到20%以下的消息之后,东京的所有媒体机构就都陷入了沉默。那就是说明,身在东京的绝大多数人都同时消失了吧。若是面对那种规模的雾,光是逃到比较高的地方,应该也无济于事。
「当然也有那种可能性,但一切都还要由风向来决定。」
「风向?」
我边问边放缓了踩踏板的频度,让自行车借着惯性前进。
「——之前我告诉过你,生成雾气的是被真菌寄生的植物。既然如此,难道你不觉得东京的市中心本应是不容易产生雾气的地区吗?」
「啊……确实,那里的植物相对并不多。」
「是啊。听说像皇居和公园那类的地方,大多确实绿意盎然。但与东京整体的面积放在一起考虑的话,绿化程度还是比较低的。那么,为什么东京会比其它地区更早被浓雾吞噬呢?」
加连用教师般的口吻向我解释道。或许就像我通过踩脚踏板来逃避现实一样,加连也可以借讲话来平复心情吧。
「——答案就是海洋。雾气在东京湾形成,并日渐提升了浓度。就是这些雾气在风的吹拂下,最终吞没了整个东京。」
「咦……但、但是,海上的雾难道不是普通的雾吗?而且海上也没有植物吧……」
「真菌要想形成雾气的话,需要的是能够进行光合作用的宿主。海里的藻类——也就是浮游植物,能够满足这种条件。」
「连藻类也能寄生啊……」
「——虽然在实验中并没有尝试过,但网上有人目击了海面变色的现象,所以这种可能性是很高的。或者说……找不到其它的可能性了。这样你就明白为什么我可以断定避难船的事是讹传了吧?就算逃到海上,也一样躲不过浓雾。」
说罢,加连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咚地把额头贴在了我的背上。
「所以……要看风向,是吗。」
「是啊,海风的存在与否,会大幅影响城市里的雾气浓度。」
「那今天的风向如何呢?」
「——出发之前我尽可能地收集了一些气象资料,看起来今天之内,从海面向内陆吹来强风的可能性很低。但是……如果在进入东京之后,风向突然发生变化的话,就无计可施了。到时候想逃也为时已晚了,所以要放弃的话,就只能趁现在了。」
加连的语气虽然坚决,但在她的字里行间里,我察觉到了她未曾展露过的脆弱。
「这话说得还真是消极啊,万一我真的被吓退了,你该怎么办啊。」
「没有怎么办……那也没关系的。其实,去东京已经没有意义了。就算站在了奈央面前,现在的我也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做不到……」
听到她颤抖的声音,我迎着风大声说道:
「那么,我就替加连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替加连把想做的事做完!」
「为什么……?是因为我救了你,你想报恩吗?如果是的话,那你根本不需要做这种事。只要能像昨天那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我就……」
「那样不行。」
未等加连说完,我就打断了她。
想要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都开开心心地陪在彼此身边——
其实这也是我的心愿。
如果不想被卷入麻烦当中,明显还是不要去东京比较好。而且说实话,我也并不想让加连和奈央见面。
但是,如果一味只考虑自己的话,恐怕我会羞愧得无法直视加连的眼睛。
是加连为我除掉了我一生中最大的不幸,那么我也必须做出相应的回报才行。不然的话,就算不上公平。
「如果放弃的话,那个心结就会一直留在加连的体内。内心的某个地方,将会一直考虑着奈央的事。那样是不行的——我不希望你那样。所以啊,我们必须见到奈央,问清楚她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然后把想做的事情做完……一起痛痛快快地迎来最后的时刻吧。」
我故作开朗地说着,并提高了车速。嘴上说迎来最后的时刻,实际上只是逞强而已。因为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渴望世界末日的到来。我想要的一切,就仅仅是和加连在一起而已。
但是,正因时间所剩无几,才更应该把想做的事做完,不留下任何遗憾。如果不想在最后的瞬间感到后悔,就只有这一个选择了。
斑驳的街景闪过左右。
高架桥上的道路十分平坦,踩起踏板毫不费力。
「痛痛快快吗……但是,如果让乃乃替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真的能够觉得痛快吗?」
即使如此,加连的声音依然很阴沉。
「我说啊……之前因为加连一直很痛苦,所以才始终没能说出口,但其实我……心里十分痛快。」
尽管心中仍存在些许自我厌恶以及对加连的愧疚感,但我依然如实说道。
「诶?」
「当他被枪打中,再也无法动弹的时候——我丝毫没有觉得他很可怜,或者这么做太残忍之类的想法,而只觉得心里痛快得很。啊哈哈……看来我还是挺没人性的。」
我先如此自嘲,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
「——死得活该!!」
就算听起来再怎么丧尽天良,这也是我最真实且唯一的想法。
虽然很后悔害加连背上不必要的负担,也确实深感自责,但如果抛开这些的话,剩下来的就只有喜悦而已。最讨厌的人,以最糟糕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为此我由衷感到高兴。我很清楚这样的想法与健全相去甚远,但我肮脏的心中,真的充满了欢愉之情。
打从一开始,就没必要刻意不去做好人。因为,我恐怕原本就是个坏人。
「……」
身后的加连想必十分讶异吧。
「这就是我原原本本的心情。啊,不过加连和我不一样,有一副好心肠,而且似乎非常喜欢奈央,所以恐怕没办法像我一样……但是,我真的已经很痛快了。」
我又强调了一次,然后开始等待加连的答复。
「……是吗。」
过了一会儿,加连做出了如同叹息一般的回答。
「嗯,是啊。」
「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就好了……我现在头一次觉得——开枪打死他真的太好了……不,应该说,开枪打死他是值得的。」
加连的话语当中,有着几分戏谑的意味。
「乃乃……如果遇到我想做却又做不到的事……可以交给你吗?」
「嗯,当然了。」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然后,抬起头来凝视着通往远方的道路。
◇◆
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我们终于看到了一排排高耸的大楼。
在苍白的迷雾当中,隐隐浮现的漆黑长方形,看上去就像墓碑一样。
事实上,这确实是一座死都。明明身在通往市中心的首都高速路上,却完全见不到仍在移动的车辆。
没错——和过去不同的是,这里有不少车正停在路上。
空荡荡的汽车堵在一起,一眼望不到尽头。从旁边经过的时候,感觉阴森森的……就好像每辆车都是一个灵柩似的。
「看来,是打算出城逃难的车辆都堵在了这里……然后被浓雾吞没了吧。」加连小声地说道。
「但是,只要一直躲在车里,应该也不会有事啊?说不定在这排车龙当中,还有活着的人呢。」
我在从旁经过的同时,不停地向车窗内部张望着。
「车体的封闭性其实并不完善,时间久了,外面的雾气一样会侵入车内。哪怕真的有人在雾中逃过了一劫,也早就应该弃车逃走了吧。」
「也是啊……东京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已经是四天前的事了,城里应该早就没有人了吧……」
「大概吧……就算有人,他们应该也早就意识到浓雾的危险性了。所以只会躲在屋子里,绝对不会出来。如果遇不到的话,就不必担心——看不到的东西,就等同于不存在。啊……」
突然,加连像是说错了话一样噤了声。
「怎么了?」
「……刚才那句话,是奈央的口头禅。这种感觉……真的很不舒服。」
明明对方是自己憎恨的人,但不知不觉当中,对方的一部分却潜移默化地污染了自己,改变了自己——这样的反感,我完全能够理解。
在社团活动中,我有时也会在无意识间,用从继父口中听到的话语去训斥后辈。当我察觉到自己是在重复母亲遭到叱责时那些丑恶的词句时,总是会陷入极为强烈的自我厌恶。但是——
「——那也没有办法,包括那些东西在内,全都是我们自己啊。」
「或许是吧……」
加连先是苦笑着回答,然后稍稍沉默了一段时间后,继续说:
「如果奈央真的对在沉船事故中去世的父亲仍怀有依恋的话……那她的这句话也就拥有了别样的意义。不肯接受父亲的消失,不愿相信父亲的存在已经彻底被抹消为零——如果真的是如此单纯的理由,那就太好了。」
她的话语当中,似乎并未怀有任何的期待。
「——但如果奈央真的在东京,那总不可能和沉船事故没有任何关系吧……」
加连过去曾经说过,即使是想在事故现场进行大规模的实验,那也没有必要把真菌散播到整个世界。但不管怎么想,奈央身在东京这一事实,就已经昭示着整件事与沉船事故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有所关联。
「是啊。总之,只要当面质问她——并且只要奈央肯回答,一切也就真相大白了。但是,如果她已经被护送我的那个组织逮捕的话,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听了加连的话,我幡然醒悟。
「啊,是吗……原来奈央也正被追捕啊。」
「当然了。这场灾难与沉船事故的关联也是被那群人查出来的,所以今后很有可能会碰上他们。或许他们料到我会去那里,早就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了,所以一定要加倍小心。」
「话、话是这么说……到底该怎么小心啊?」
不是自夸,我真的一点计策也想不出来。
「他们人数并不算多,你就用飞膝撞各个击破就行了。」
「诶诶!?不、不可能的啦!之前那次是奇迹!一百次里也就只能成功那一次而已啦!」我连忙提出了异议。
于是,身后传来了嗤嗤的笑声。
「开玩笑啦。一旦觉得有危险,马上逃跑就行了。东京的路上应该到处都停满了空车,所以骑自行车比较有利。」
「你啊……」
加连说的话,真的很难分辨有几分是认真,几分是玩笑。
我一边叹息,一边把除奈央以外的敌人出现的可能性塞进了脑子里。
在担心能否找到奈央之前,首先要确保加连不被抓住才行。
大概今天之内,就能得出结果吧……想到这里,我抬头仰望着天空。
明明没有云彩,却像是披上了一层白纱。再过不久,雾就要弥漫到世上每个角落了。或许无论如何,我们都等不到明天了。
所以为了能尽快抵达目的地,我进一步提高了速度。
在墓碑一般耸立着的高楼彼端,天空塔细长的影子隐约可见。那醒目的轮廓,就像是为我们指明方向的灯塔一样。
进入市区之后,我发现许多高楼表面的玻璃都是碎的,就像是与某种巨大的东西发生了冲撞一样。其中也有一些建筑物整个一面墙都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大概,之前见过的那种幽灵的集合体也曾出现在这里吧。东京的人口密度位居世界前列,想必会形成极为巨大的块状浓雾。」
「唔……」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愿回想起当时的事情。那副光景就如同恶梦一般,明明毫无真实感,却将真真切切的恐惧感彻底铭刻在了我的心里。
「话说……到头来,幽灵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雾里?」
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或许可以通过对其进一步的了解来克服。为此,我打算向加连寻求进一步的解答。
「嗯……该怎么说才好呢?乃乃,人类的精神,是由两个部分构成的,你知道都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立刻回答道。
「……就算不知道,也至少先思考一下嘛……总之,答案是记忆和思维。」
加连就像是遇到了不得要领的学生一样,虽略感失望,但还是给出了解答。
「如果不将这两个部分结合在一起,就无法构成人类的精神。可一旦失去了肉体,精神也将无法继续维持。如果想要在肉体消亡后继续保存精神,就必须找到另外的载体。」
「……那怎么可能啊?」
「嗯,凭目前的技术是做不到的。但是——记忆原本就可以算是某种电信号,所以只要有容量足够的记忆体,应该就可以代替肉体来将记忆储存起来。思维也一样,如果将其视为不同的人在脑内各自建立起的独特电路的话,想要重现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你是说,理论上是可能的?」
「是啊……不过,理论本身也经常会出现错误就是了。但是这场雾,大概就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这个理论。」
「大概?」
「毕竟,没有查清楚的事情还太多了。在雾气充盈的地方,能够观测到特殊的磁场以及与人类的思考活动相似的电脉冲。也就是说这场雾可以发挥重现人类精神的作用。」
「哦、哦……」
由于专业术语太多,我也只听了个半懂不懂。但是,再说一遍「不知道」实在是太丢人了,所以我下意识地装出了一副听懂的样子。
但是加连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在逞能,于是叹了一口气。
「简而言之,就是指雾里可能残留着人类的灵魂之类的东西。」
「啊,原来是这样啊。」我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于是,加连有些无奈地继续说:
「乃乃,不明白的时候,就直说不明白好了。」
「……知道啦。」
我苦笑着转过身去看加连,发现她也露出了微笑。
「总而言之,这就是我现阶段能够对幽灵做出的解释。最关键的问题在于,针对构成雾的粒子进行的分析完全没有进展。只知道它能够吸收水分子,形成极为复杂的结晶体。直到目前为止……依然充满了谜团。」
虽然加连摆出了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但从她的话语当中,似乎又能够感受到某种活力。
「但是,你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也许吧,毕竟我也可以算是个学者嘛。对未知的事物,总是会难掩兴奋的。但是,这样的说明,或许没办法让你满意吧。」
「不,足够了。至少我已经明白所谓的幽灵并非灵异现象了。」
通过她告诉我的这些情报,对幽灵的恐惧感已经缓解了不少。
但是,加连却略显神秘地一笑。
「这可不好说哦?也有可能雾只是能够让幽灵变得更加易于观察而已。说不定,幽灵这类现象原本就是无需依靠物质来存在的高次元概念——也就是灵异现象呢。甚至可以说,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观点才更加合理。」
「诶诶——……我的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啦。」
我已经没有能力进一步理解这些知识,只好乖乖认输。
「理解不了的话就都忘了吧。只是,奈央并非只把幽灵看作某种记录或情报,而是将其视为肉体消亡后依然能够留下来的某种事物。灵魂会寄宿在物体上——所以,她才会安慰我说,父母依然留在那艘船上。只不过她当时说的话,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是否出自真心了……」
听上去一点也不像是科学家该有的思维。
但如果她真的对父亲的幽灵怀有执念的话,会这么想也情有可原。毕竟如果人的精神都只被记录在雾里的话,那么七年前,在没有起雾的地方失去生命的父亲,岂不是没能留下任何东西吗。
而同时,这也同样适用于在事故中失去了父母的加连。
「——加连也这样想吗?」
「我嘛……我也不太清楚。过去也曾怀有这样的期待,但现在可能已经不一样了。」
加连苦笑着回答道。
于是我也不再继续发问,转而观察着周围的风景。
虽然所有玻璃都被打碎的大楼看上去阴森森的,但造成这个结果的怪物似乎并不在附近。不管它实际上是什么东西,既然不在,那就不成问题。
尽管有些不爽,但现在只能借用奈央·埃尔莉的话语——「看不到的东西,就等同于不存在」来宽慰自己了。
我按照加连的指示,在车龙当中穿梭而行。
东京的景象,即使对并未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来说,也依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大概是因为经常会出现在电视里吧。
哪怕是与周围相比毫无个性的高楼,只要串联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就依然足以被保留在记忆深处。
所以,明明是初次探访,却并不觉得有什么新鲜。与之相比,反倒是异样感占了上风。
看不到人的东京,就像是某种布景一样,显得毫不真实。
虽然远处可以看到东京塔,但那也只是一个符号罢了。现在的首都,唯一能带给人的感觉,就只有空虚。
如果没有加连的体温,这副荒凉的情景已经足以令我的心灵难以承受。
嗅不到汽车尾气,也听不到发动机引擎声的首都高速,正完美地印证了都市的灭亡。这条被废弃车辆塞得满满的城市大动脉,恐怕再也不会迎来复苏的那一天了吧。
如此一来,感觉就像是在无数的尸体当中穿梭而行一样。我不禁加快了速度,只求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虽然害怕见到奈央,虽然还想和加连一起旅行更久……但稍有迟疑,或许下一秒就会被这座废都吞噬,所以始终无法将心态放松下来。
终于——风的气味发生了变化。
……海就在附近。
隐隐约约中,能够察觉到这样一种暧昧不明的气息。道路两旁的隔音墙盖得很高,所以除了一栋栋高楼之外,依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想必,我们距离目的地已经近在咫尺了吧。
途中,我们进入了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带,进行最后的休息,用点心把肚子塞得满满的。在那之后——我便开始进行最后的冲刺。
太阳已然经过了头顶,开始渐渐西斜。虽然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但也决不能掉以轻心。毕竟真正重要的问题,都还留在抵达目的地之后。
我让车子轻巧地驶过通往普通道路的下坡,进入了一条单侧双车道的大路。正前方有一座像公园一样的设施,占地面积较大,种了许多绿树。大概也是因此,附近的雾气比周围更浓。
明明只有20米左右的高度差,但气温却骤然下降,令我不由得瑟瑟发抖。
「乃乃,右转。」
身后的加连查看了一下手机,并作出了指示。
「好咧。」
于是我驶入了右边的人行道,眺望着右手边的高速公路高架桥,沿路行驶。不久之后,海面终于出现在视野当中。但是——
「这、这是……」
那一刻,我忘记了继续踩脚踏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海吗?
只见海面被染上了一层黄绿色,鲜艳得就像是春天的嫩芽——然而,如今覆盖在海面上的这种颜色,只给人带来了异样的危机感。
除此之外,海面上还弥漫着成片的浓雾,海平面的方向一片惨白,什么也看不见。
「那就是真菌的颜色——大概正靠海面上的浮游植物,不断进行增殖吧。但是……在这个时期产生如此大量的海藻实在蹊跷,肯定是被奈央动了手脚。」
加连以酸楚的语气说道。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为了用浓雾覆盖事故发生的现场吧……前提是,奈央的目的确实是找到她父亲的幽灵。」
加连虽然作出了推测,但似乎并没有多少自信,声音也有些僵硬。想到或许很快就能抵达奈央的所在地,她内心想必是非常紧张吧。
而我也是一样,握着自行车把手的掌心都渗出了汗水。扩散在整个胸膛里的,有兴奋,又有不安,更有对奈央的敌意。
我再一次审视着自身的感情,以免在真正面对奈央时有所动摇。
首先要做的,是代替加连对奈央发出质问。然后,如果奈央对加连来说只意味着不幸——就像继父之于我那样——的话,就用手枪……
「……那样的话,或许还要找一艘小船之类的东西才行。说不定奈央已经到海面上去了。」
尽管双手都在颤抖,我依然强作镇定,对加连说道。
「嗯……但是,还是先去殉难者纪念碑吧。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那里很有可能有人埋伏,所以千万要小心。」
「……嗯。」
我点了点头,环视了一下四周。
所见之处都被笼罩着一层薄雾,就算有人躲在暗处,也实在难以辨认。我一边小心不发出太大声音,同时留意着地面上的落差,谨慎地继续前进。
不远处能够看到沿着海岸线搭建的仓库,以及堆成山的集装箱,大概那就是加连所说的埠头吧。从仓库与仓库的缝隙当中能够看到货船,但周围没有任何人影,卸货用的起重机也都停止了运作。
这时我又想起了避难船的传言。因此而来到东京的人都怎么样了呢?
我在服务区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其中并没有包含与进行救助活动的具体地点有关的情报。如果不知道该去哪座码头,前来逃难的人也只能沿着海岸线寻找而已。但是,海面上却由于藻类的大量滋生而生成了浓密的雾气,所以海岸线周边可以说是整个东京最危险的地方。
如果就像加连说的那样,避难船的事情终归只是讹传的话,无论怎么找都只是徒劳——然后在风向发生变化的那个瞬间,海上的雾气就会立刻席卷而来。如此一来,升华现象也将无法避免。
宛如飞蛾扑火。
这一切,简直就像是把幸存的人们诱向死地的陷阱一般。
「乃乃,左转。」
在通过长长一串仓库之后,加连又作出了指示。
「嗯。」
我点了点头,再度改变了方向,于是一座埠头公园便出现在眼前,那就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地。而头顶那座白色的大桥,应该就是著名的彩虹桥吧。
公园的大部分面积都被围着栅栏的草地所占据,设有护栏的沿岸一带则是被铺设为散步用的小路。
至此为止,都不见有人埋伏。但公园里种了许多树,有不少藏身之处。为了不发出刹车声,我让自行车自然而然地减慢了速度,并回头看着加连。
「……接下来该怎么办?纪念碑在哪里?加连之前来过吗?」
「不,我也是头一次。不过,只要沿着海岸线朝前走,应该就能找到了。接下来的路,就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吧。」
说罢,加连从后座上跳了下来,摸索了一下白大衣的内侧,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露出了苦笑。
「——对哦,那东西已经交给乃乃保管了。」
「啊,嗯,等等,我这就拿来。」
于是我也紧跟着跃下了自行车,并从背包里取出了手枪。冷静下来才发现,这东西还蛮重的。在看到手枪的一瞬间,加连的神情顿时僵硬了起来,然后为了控制情绪而做了两次深呼吸。
「——看来我还是不行。乃乃,拜托你了。」
「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交给我吧。」
我虽然也对枪械的存在感到心跳加速,但还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并将它握在了右手中。但是一看到我的姿势,加连就摇了摇头。
「乃乃,只用单手拿着可不行。还有要先拉开保险栓才行。让我来推自行车,乃乃就双手持枪负责注意四周吧。」
「明、明白了……如果埋伏在周围的人出现了,该怎么办呢?」
「这个嘛……总之先开一枪用来威吓,然后一边喝止对方,一边趁隙骑上自行车逃跑吧。」加连稍稍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道。
「嗯……也只能这样了。」
我叹了一口气,并做好了心理准备。事已至此,当然不可能退缩。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继续磨蹭下去了。
无论实际上是否可行,都只能采取行动。
「——好,走吧,加连。」
「嗯。」
我用双手握住枪把,谨慎地迈出了脚步。加连跟在我的左边,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观察着四周。大概是为了照顾到我左眼看不见的部分吧。
「对了,这么说来……奈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仔细一想,如果真遇到了人,我还无法区分对方是奈央,还是来追你的人。」
「……说来也是。她有一头及腰的金发,双瞳是蓝色,五十一岁,身高大概和你差不多。护送我的那群人当中虽然也有女性,但都是黑发的亚洲人……如果见到金发的女性,当她是奈央就对了。」
于是,加连为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奈央·埃尔莉的外貌特征。
——五十一?
我想象的奈央要比这年轻不少,所以吃了一惊。因为加连的父母在事故中丧生的同时,奈央也在同一起事故中失去了父亲,我还以为两人的年龄并没有相差太多。
但仔细想想,一个拥有自己的研究室,并占据主导地位的人,必然需要先积累大量的经验。也许奈央和加连的关系,与其说是朋友,更像是祖母与我的那种感觉吧。
「……明白了。」
我一边更正自己心中的印象,一边点了点头。
我们紧盯着每一棵可以藏身的树木,并走在面向大海的小路上。随着海风飘来的雾气令视野范围显得尤为局促,从脚底渗透全身的寒气也使我们的动作愈发僵硬。
最好的结果是奈央·埃尔莉就在殉难者纪念碑脚下。那样的话,就可以立刻问清楚加连想知道的事——也就是她做出这一切的理由。
最坏的结果是,不仅没找到任何有关奈央·埃尔莉的线索,加连也被埋伏在那里的人抓住。到时候我与加连一定会被拆散,而我也只能孤独地迎接末日的到来。
——不管怎么想,都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在不断加速的心跳声中,我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视觉与听觉上。
被汗水沾湿的枪把握起来很不舒服。雾气使周围的湿度上升,全身冒出的冷汗都迟迟无法干燥。
糟糕的想象不断地涌入脑子里,让我越来越觉得不安。
但最终——在患得患失中抵达了终点后,得到的却是既非最好也非最坏的结果。
埠头的角落里有一个像是广场一样的地方,在最高的位置竖立着一座黑色的石碑。
那就是殉难者纪念碑——而在它的周围,则是空无一人。
「呼——……」
身边的加连叹了长长的一口气,看来她比我要紧张多了。
「一个人都没有……也不见埋伏的人出现。」我环视着四周说。
已经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进行夹击的地方了,除了翻过护栏跳到海里之外,我们已经无处可逃。
「这样倒是也挺让人头疼的……」
加连将自行车立在原地,向着纪念碑走去。
我也双手握着手枪跟了过去。虽然没有人,但依然不能放松警惕。
「还以为至少能看到一束花来着……」
加连环顾了一下纪念碑的周围,然后失望地轻声说道。
那里的地面上,只有杂乱的落叶而已。而且仔细一看,就连落叶上也泛着黄绿色的斑点。那是真菌的颜色——就和现在的大海一样。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人来过这里?」
「不,虽然奈央的行动难以捉摸,但至少追捕我的那群人如果抢先一步抵达了东京,一定会死死盯住这个地方。」
「那就是说,他们也没有到达东京吧?也有可能是之前来过,但是遭到了浓雾的袭击,于是消失了。」
听了我的话,加连点了点头。
「嗯,这很有可能。这里靠海太近,一旦雾气被风吹过来,就绝对逃不掉了……但是,也有其它的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他们有可能正在追捕奈央。也许是发现了什么有力的线索……或者直接遇到了奈央本人。总之,我们也先在这附近调查一下再说吧。」
说完,加连俯身蹲在了纪念碑前。
在被打磨得平滑齐整的黑色巨石表面上,刻着一排排人名。想必这都是殉难者的名字吧。
我提醒自己不要掉以轻心,一边左右观察,一边注意着加连。
只见她纤细洁白的指尖划过了一个又一个名字……
「——啊。」
然后,像是有所发现般地低吟道。
「怎么了?有线索了吗?」
「没有,只不过……发现了父母的名字。」
听她这么说,我看了看加连停住手指的地方。在那里,刻着两个相同姓氏的人名。
「——原来,加连是姓吉野啊。」
「咦,我没说过吗?」
「嗯,我现在才知道。吉野加连……真是好听的名字。」
连在一起念了一下,拥有着奇妙的契合感。而且十分符合加连在我心中的形象。
「……谢谢。」
加连有些羞涩地对我道了谢,然后将视线重新投到了纪念碑上。
「啊——也找到奈央父亲的名字了。」
「——原来是日本人啊。」
我完全把她想象成了一个外国人,所以有些意外。
「奈央似乎是在父母离婚之后,才改姓埃尔莉的。小的时候一直生活在日本,父母离婚后,就和母亲一起搬到了美国。」
「啊,那她并没有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喽。始终分隔两地……然后父亲就这样死在了沉船事故当中……如果是这样的话,大概她确实是很想见到父亲的吧……」
她会有这种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与此同时也不禁觉得奇怪,五十一岁的成年人,真的还会对父母有如此大的执念吗?
「这个……谁知道呢,毕竟我也不了解她的心情。如果了解的话……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加连苦涩地一笑,然后继续开始查看石碑上的名字。
但直到最后,似乎也没发现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于是站起身来,又检查了一下纪念碑的背后。
「——什么也没有。」
说着,她耸了耸肩,又开始调查纪念碑的周边。
「沉船事故就发生在这附近吗?」
我跟在加连身边,然后问道。记得加连曾经说过,纪念碑就建在可以看到事发地点的位置。
「嗯,就在那边。那是一艘计划周游东京湾的大型客船,就沉没在彩虹桥的几乎正下方。虽然没有查清事故的原因,但当时似乎还发生了火灾,浓烟使彩虹桥也暂时无法通车。」
沿着护栏四下查看的加连,这时抬起了头,望了望头顶的桥梁。
这座桥原本应该一直延伸到对岸,但却由于浓雾,而中断在了大海中央。恐怕事故现场也同样是被掩埋在雾中吧。
「加连的爸爸妈妈,还有奈央的父亲,为什么会乘上那艘船呢……?」
「是为了参加船上的一次聚会。当时东京似乎正召开一场汇集了众多学者的大型研讨会,这次聚会招待的就是研讨会的参加者。啊,我的父母和奈央的父亲也都是学者。」
加连似乎注意到了忘记解释的部分,于是对我进行了补充说明。
「原来是这样啊……」
「奈央当时也已经是颇有成就的学者了……所以原本也该去参加那次研讨会。她当时似乎也很期待与父亲再次相见,结果却因为突然生病而缺了席……为此,她有很多次都在我的面前表达了自己的悔意,我实在不希望那只是在演戏。」
加连的表情显得十分悲伤。
看来,在加连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似乎依然相信着奈央。
我内心的不安也渐渐地开始扩散。与奈央见面是加连的心愿,但是,在那之后,加连真的能够完成与奈央的诀别吗。
尽管加连心中的愤怒和憎恶都绝非虚假,但在和奈央见面并交流之后,加连也有可能会原谅奈央。
不仅如此,甚至有可能会重归于好,被奈央劝服,最终回到奈央身边去——
内心深处涌起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我不要那样,事到如今,如果又变成孤身一人的话……不,哪怕和其他的任何人在一起,也已经无济于事。对我而言,加连早已不再是消失后只会令我感到寂寞而已的人。
如果没有她在身边的话,如今的我——
「……!」
为了不让悲观的联想继续膨胀下去,我用力甩了甩头。现在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周围吧。万一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态,那就太不值得了。
我跟在四处调查的加连身后,一次又一次地环视着周围。
但是,即使把海边的小路查了个遍,又观察了一下被栅栏围住的草坪,也依然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奈央的线索。
在这段时间里,太阳已经大幅倾斜向西方,天空也开始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色。
「什么也没有啊……」
回到纪念碑前的我,不禁发出了疲惫的叹息。
「——不,也不尽然。」
「咦?」
我惊讶地看了看加连。在我看来,根本就不存在任何的收获。
「在角落里,发现了最近才被扔在那里的烟蒂。」
说着,加连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被踩扁的烟蒂,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捡起来的。
「你是说,这有可能是奈央扔的吗?」
「不,奈央不吸烟。大概这是埋伏在公园的人丢下的吧……看来他们确实来过这里。」
加连一边张开胳膊示意着周围,一边把烟蒂扔在了地上。
「但是——却发生了某件事,让他们不得不离开这里……」
「是什么事呢?」
「我也不知道。但只要采取和他们相同的行动——也就是说,只要埋伏在这里,或许我们也能遇到同样的情况。」
「要在这里……等着吗?」
我带着难掩不安的神情,看了看横亘在海面上的浓雾。一旦那团雾被海风吹拂,向我们涌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你害怕吗?」
但是被加连试探性地这样一问,我却下定了决心。
「不,没关系。」
我盯着她的眼睛,深深地点了点头。
即使最终没发生任何事,我们就这样消失在这里,那倒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结局。尽管没能达成加连的心愿,可能心里会有点不痛快,但我也因此而无须再去冒失去她的风险。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加连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并坐在了纪念碑基座边缘的石阶上,凝视着大海的方向。
我走到加连身边,站在了一个能够清楚地观察四周的位置。始终握在手中的枪已经被焐得与我的体温相近,所以拿起来似乎也比刚才称手多了。
转头与加连望向同一个方向,侵占了眼中一切景象的,是诡异的黄绿色大海,以及覆盖掉彩虹桥的浓雾。俨然是一副了无生趣的景色。
为了寻找其它的色彩,我将视线投向了头顶。和海面相比,那里的雾气要稀薄得多,能够窥见天空原本应有的蓝色。但渐渐地,这种颜色也开始被黄昏的鲜红色所取代——最终化作与夜色互相融合而成的深蓝。
公园里的路灯自动亮了起来,一部分沉浸在黑暗中的景物被灯光披上了一层轮廓。
但是,本应照不到灯光的海面,却散发出了幽幽的光亮。
「这是……」
如此的变化,让我惊讶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海面并非被灯光照亮,而是正在自行发出黄绿色的光辉。
「这种真菌拥有蓄光性,大概是为了让宿主在夜里也继续进行光合作用吧。而雾的生成也是利用了光合作用的过程……」
加连凝视着散发着淡淡光芒的大海,并对我解释道。
被黄绿色的光芒照亮的浓雾,就像是披着许多层薄纱一样,充满了幻想气息。简直可谓是地面上的极光。
「好漂亮……」
听到我情不自禁的低语,加连也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是啊,我也这么想。」
我和加连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走到了靠近海边的护栏旁,静静地欣赏着这副为人类带来灭亡的奇幻景致。
虽然没有发生任何事,但也绝不会让人感到厌烦。只要有加连陪在身边,我的心就总是会充实无比。
没想到一路走到这里,竟然还能够拥有如此恬静安逸的时光。
但就在这时,我在视野的角落里发现了另外一盏光芒。
「啊……」
公园和码头之间虽然有护栏相隔,但探出身子,仍然能够依稀看到停靠在岸边的货船。
由于看上去毫无生气,所以我觉得船上应该没有人——但是,货船的舰桥上却发出了一缕光芒。林立着仓库与集装箱的港口始终一片漆黑,所以即使是小小的一盏灯光,依然十分惹眼。
「乃乃?」
加连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有些好奇地望着我的脸。
「加连,你看那里。」我指了指货船。
加连朝着我指的方向仔细看了看,于是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那里有人吗?」
「毕竟不是公共设施,不会自动亮起来的吧。」
「也有可能是在亮着灯的状况下,船员全都消失在雾中了吧。但是……」
加连虽然提出了船上没有人的可能性,但依然欲言又止地看着我的脸。
「要去看看吗?」
虽然无法从这座公园直接抵达对面,但只要沿着海边这条路,应该就能绕到那座码头。
「是啊…………那就去看看吧。」
加连先是仔细想了想,然后很快下定了决心。
我们乘上停在一边的自行车,驶入路灯下的小路。离开公园,朝着货船停泊的位置前进。
路上有大型的停车场,集装箱堆场,以及一排排看上去像仓库的建筑物。这里原本应该是贸易用的港口吧。
从停车场的入口进入了码头内部,并直接从集装箱堆场穿过。虽然周围没有路灯,但散发着黄绿色光芒的海面为我们提供了最低限度的照明。
最后从仓库与仓库之间穿过,来到装卸堤时,硕大的货船便映入了眼帘。
「真大啊……」
近距离一看,实在是相当有魄力。虽说为了搬运大量的货物,理所当然需要如此庞大的船体,但与陆地上乘坐的交通工具相比,规模实在是判若云泥。就像是在高速公路上看到的高楼倒在地上一样,暴力级别的重量光是摆在面前,就足以震慑人心。
甲板上有几台升降机的吊臂伸出了船体,就像是摆出攻击姿势的蛇一样,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在这咄咄逼人的压迫感下,我虽然不由得心生怯意,但依然鼓起勇气,朝着货船前进。
「——还架着舷梯呢。」
身后的加连小声地在我耳边说道。
确实,从货船下方伸出的阶梯正连接在装卸堤上。但是,周围却一个人都没有。
我将自行车停在舷梯前,转身面向加连。
「这个状况……你觉得如何?」
「很难说。如果里面有人的话,按理说应该关闭入口才对……」
说完这句话,加连就跳下了自行车,并走近船体,打探着微微露出光亮的船内。
确实,如果有船员的话,为了防止来历不明的无关人员入侵,关闭入口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既然已经知道浓雾的危险性,就更应该想办法尽量保持船内的封闭性了。
「这么说,果然还是没有人喽?」
我推着自行车走到了加连身边,凝望着铁制的舷梯。
或许正如加连刚才所说,是在船内点灯的状态下,所有船员都遭遇了升华现象吧。
「不……也不能如此断定。至少埋伏在公园的人应该有注意到这里的灯光,然后就会像我们一样,前来查看情况。」
「咦……那就是说,那群人就在里面?那我们会不会还是不要进去比较好?」
我紧张得全身僵硬,并紧紧地盯住了货船的入口。
「嗯……但是,在那之后他们却完全放弃了对公园的包围。既然如此,就说明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而如果真的发生过什么事的话,那就极有可能与奈央有所关联。」
加连态度决绝地说道,并抬头仰望着眼前这甚至无法尽收眼底的巨大船体。
「当然,把大门敞开也有可能是为了等我之后过来自投罗网。所以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进去,或许是十分愚蠢的行为。但是——」
加连用她瘦小的手紧紧揪住了白大衣,并用恳求的神情窥视着我的脸。
「……嗯,好吧。我明白的,既然奈央有可能在这里,那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虽然对于加连和奈央的重逢,我内心十分不安,但无论如何,摆在第一位的,永远都是加连的愿望。
为了救我,加连才开了枪。所以我也要为了加连,去面对奈央。
只要她不改变心意,我该做的事也就不会改变。
「谢谢你……乃乃。」
说完,她走到了舷梯旁边。
「啊,加连——这个!」
我指了指放在车篮里的皮箱。
「……这次还是少带点东西比较好,就放在这里吧。而且如果是在海上,带着也没有意义。」
加连转过身来,并耸了耸肩。看来对于加连来说,这皮箱并非无论如何都必须贴身携带的东西。这么说来,路上也曾经毫不犹豫地拜托我保管,带在身边时也从不会轻拿轻放。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至今为止我都对这件事不太感兴趣,但看到她别有深意的态度,我也不由得产生了好奇心。
「是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的东西。」
加连仅仅如此回答,然后就又把身子转了过去。
于是我也从背包里取出了手枪,把剩下的行李都留在了车笼里,并站在了加连的身边。
从超市带出来的食物已经几乎都吃光了,所以就放在这里也无所谓。想完成接下来要做的事,只要有这个黑色的金属块就足够了。
「那我们数一二三,一起走吧。」
听了我的提议,加连苦笑着转过了头。
「就像在玩试胆一样啊。嗯……也好。」
于是,我们喊着号令,一起踏上舷梯,走过了通往货船的短暂阶梯。在我们脚下的缝隙里,能够看到散发着黄绿色光辉的水面。
我怀着与在公园时相比略有不同的紧张情绪,双手握紧手枪,踏入了船体之内。
就在那个瞬间,周遭的空气似乎发生了变化。明明可以算是进入了室内,但却有种气温骤然降低的感觉。
毕竟只是货船,内部完全没有进行任何多余的装修,管道都直接沿着墙壁布置,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彼此之间相隔距离较远。另外不知从哪里始终传来嗡嗡的响声,该不会是开着冷气吧。
「……好冷啊。」
加连把白大衣紧紧裹在身上,并蜷缩着身体。
「在这种地方……如果要埋伏别人,自己也会先冻僵的吧。」
我也一边全身瑟瑟发抖,一边窥探着走廊内部。
到目前为止,完全不像是会有人冒出来的样子。我把加连护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开始前进。
走了一段距离后,来到了一个有楼梯和十字路口的地方,墙上还挂着一张简单的船内示意图,只不过文字都是英语。
我干脆利索地放弃了阅读,直接交给了海归少女加连。
「这下面是通往轮机舱和货物库的,我们暂且还是先朝上方移动比较好。」
「是啊,毕竟刚才看到的亮光也是从上面发出来的……」
我对加连的话表示同意,并率先开始爬楼梯。因为温度实在太低,握着手枪的双手都已经冻得几乎要失去知觉。
真到了关键时刻,我真的能够扣动扳机吗。
怀揣着这样的不安,我将身后的戒备交给加连,自己专心地注视着前方。
回响在周围的,依然是像空调一样的重低音,完全听不到脚步之类的响动声。
越是向上走,寒气就越是强烈。天花板上的管道表面,甚至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似乎可以从这一层到甲板上去。在前往舰桥之前,我们先去甲板打探一下吧。」
「明白了。」
她看过示意图,指路都交给她就好。
说起来,明明只看过那么一次,加连似乎就已经把示意图记得清清楚楚,在形同迷宫一般的货船内,仍能够毫不犹豫地对我作出指示。我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头脑聪明的人和只有平均以下水准的人,真的是在各种细节上都会体现出差距啊。
「乃乃,下一个路口向右转。接下来直走后可以看到梯子,那就是通往甲板的路了。」
我按照指示移动,果然找到了一段坡度很陡的楼梯,尽头处连接着一道铁门。
气温已经下降到比刚才更低,与紧张的情绪叠加在一起,让我的动作愈发僵硬。稍不注意,就很有可能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下去。
就在我如临大敌一般爬着陡峭的楼梯时,加连却突然从身后对我说道:
「内裤都被看光了哦,乃乃。」
「!……这、这种时候就不要开玩笑了啦,加连。」
我立刻脸上冒火地抱怨道。再说就算真是如此,我还拿着手枪,所以根本腾不出手来按住裙子。
「抱歉,我是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加连虽然嘴里道歉,但脸上还是带着一抹坏心眼的笑容。
看到她这副表情,全身的紧张感倒确实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你真是的……」
我气鼓鼓地回头瞪了她一眼,然后又重新目视前方。
虽然装出了一副生气的样子,但我的内心却十分温暖。
毫无疑问,如今这样的瞬间,才是我真正渴望着的事物。
正是为了将这样的时光一直延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才能够努力至今。
渐渐地,我也开始不再那么担心加连会被奈央夺走了。刚才那样的对话让我再次认识到,在我和加连之间,早已形成了真真切切的联系。所以,一定不会有问题。
由于稍稍体味到了平时与加连相伴的感觉,我重整旗鼓,一口气爬到了楼梯的最上面。
尽头处是一扇需要扳动把手来打开的结实铁门。一握上去,就冻得手心生疼。
把手虽然关得很紧,但用力一扳,便缓缓地动了起来。但是在「咯嚓」的开锁声响起的瞬间,门便被一股压力推得发出了「嘎吱」的声音。
「诶——」
一阵不祥的预感如电流般从后脊梁涌了上来,但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在得知这扇门通往室外的时候,我就应该多多考虑一下才是。
紧接着,门从对面被猛地推开,一阵浓密的白雾紧跟着被灌了进来。
眼前被染得一片花白,什么都看不见,奔涌的风声彻底覆盖了我的听觉。
光是用一个冷字已经无法形容。覆盖住全身的白雾就如同冰霜一般,令我痛得刺骨。
加连——
我想大声喊,但强烈的冷气却让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难道我们就要消失在这里吗?不,在那之前,或许会先被冻死。
就在我认真开始考虑这些可能性的同时,扑面而来的风压渐渐地减弱了。
风停之后,我的视觉也渐渐开始恢复如初。
门对面的甲板,简直就是一片雪原。白雾堆积到及膝的高度,其中可以看到许多尚未被卸下货船的集装箱。
在堆积成群的集装箱当中,有一个正箱门大敞,而且周围的雾气格外浓密,其中还依稀闪烁着黄绿色的光芒。
抬头看了看附近的天空,发现货船周围的雾气倒是并不算浓。
看来并不是海上的雾气在我们进入船内时覆盖了货船。那么,刚才那一阵雾究竟是……
「加连,你觉得——」
我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只好转身想要征求加连的意见。
「…………诶?」
但是,身穿白大衣的少女却并不在那里。
我身后看不到任何人,只有滚滚的白雾充满了楼梯的下方。
不久之前还跟在我身后,拿我的内裤开玩笑的少女,突然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难道?难道……难道——!
我不禁全身颤抖,脑子里充满了最糟糕的想象。
这就和母亲消失时完全一样。
先是被困在雾里,什么也看不见,然后等恢复视力时,人就不见了。这就是如今在世上已经不算稀奇的升华现象。
当然,我从没觉得这里一定是安全的。
但为什么,为什么……不带上我呢?为什么要把我丢在这里呢?
「加连!加连!!」
我声嘶力竭地呼喊,但听不到任何回应。唯有及膝的白雾,让寒意渐渐渗透了五脏六腑。
脸颊好烫。
不知何时,我已经泪流满面。
这样实在是太残忍了——为什么不让我也一起消失掉呢!
我一边呼唤着加连,一边哭个不停。
直到鼻涕堵住了喉咙,以至于无法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我只好转而大声恸哭起来。
哭着,喊着,把手伸到脚下的雾气里抓来抓去,却连一块衣服的碎片都找不到。
其实我心里已经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之所以依然无法放弃,纯粹只是因为过度地感到悲伤。
这种悲伤并非来源于孤身一人的寂寞。硬生生地被抛下,被毫无缘由地拆散开来,才是最令我无法承受的事情。
我从不知道,世上竟然会有如此的痛苦与悲伤。打从出生直至今日,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滋味。
比起左眼失明的瞬间,要更痛上千倍,万倍。
我究竟……失去了怎样的东西?
「————」
这时,在自己的呜咽声中,却隐隐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是从门外——甲板的方向传来的。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怀着一丝希望走出了门外。
环视了一下被雾气笼罩的甲板,但一个人也没看到。我以为是幻听,正深感失望,但那阵声音却再一次传入了耳中。
「下面有人吗?」
——上面?
我忙不迭地朝头顶望去。
在点着灯的舰桥外围墙面上,架设了移动用的通道,在那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船内的荧光灯形成了逆光,让我很难看清那个人的模样,但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就发现对方是个留着长发的高挑女性。
而她在风中飘摇的长发——是惹眼的金色。
见状,我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枪。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对方似乎终于发现了我,于是把身子探出护栏,对我挥了挥手。
「你怎么了?是在哭吗?」
年长女性沉着稳重的声音传入了耳畔。
我的脑子这时才清醒过来,连忙把手枪藏在了身后。周围比较昏暗,相隔距离也很远,她应该没有注意到才对。
大概是听到了我的哭声,所以才过来查看情况吧。
我虽然心里还是一团乱麻,但总之先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然后回答:
「……对不起。」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
听我这么说,她也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但马上又对我招了招手。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先上来吧。那里不是很冷吗?去另一侧就能看到楼梯了。」
「好、好的……」
我照她说的那样绕到了舰桥后面,确实发现了通往上层通道的楼梯。看来即使不经过船内,也可以到舰桥上层去。记得她所在的应该是第三层。
我犹豫了一下该如何处理手枪,然后决定先藏起来,于是把它夹在了后腰和裙子之间。只要不让她看到我身后,应该就不会被发现。
向上爬了三阶,逃离了匍匐在地面的白雾,于是被冻僵的双脚立刻涌起一阵剧烈的麻痹感。虽然心里明白这证明我的血液正重新开始流动,但每走一步脚底都会传来剧痛,行动起来实在是极为艰难。
但我脑中所想的并非双脚的麻痹,而是加连和刚才见到的女性。
——难道加连真的消失了吗?
我还没有完全接受她的离开,无法承受自己一个人被抛弃在这个世上的事实。但实际上,加连确实不在我身边,不在任何地方,不管我怎样呼唤,都得不到她的回应。
撕心裂肺的痛楚,令我差一点再次流出眼泪。
我连忙再次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然后抬头向上望去。外围通路的地板挡住了视线,看不到那个女性的身影。
但是,她就在上面等我。
——莫非,那个人就是奈央?
舰桥上的那个女性,真的就是奈央·埃尔莉吗?
虽然没有看清她的脸,但听声音对方是十分年长的女性,同时又是金发。最重要的是,身在此地这一事实,就足以证明她的身份。
但是,就算她真的是奈央……我又该怎么办呢?
想要与奈央对峙的加连,已经不在我身边。
既然如此,去找奈央真的还有意义吗。
不明白——究竟该怎么做,我一点也不明白。
我攥紧了拳头,用尽量缓慢的步伐爬着楼梯。
但到头来,依然完全没能得出结论,就已经抵达了对方所在的那一层。
她依然在刚才的那个位置。
身体靠在护栏上,眺望着发出黄绿色光芒的大海。在仪容端庄的侧脸上,蓝色的瞳孔倒映着些许海面的光辉。
她是个很漂亮的人。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脸上没有一点皱纹,散发出一种成年女性特有的成熟之美。
如果她是奈央,而且确实已经五十一岁的话,那么至少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尤其是随风摇曳的金发,更是衬托出了她的魅力。
莫名觉得,她散发出的气息与加连有几分相似。并不仅仅是由于出众的美貌,更是由于她那富有知性的神情,与加连认真起来的模样如出一辙。
她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大海,就好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完全忘了刚刚叫我上来的事情。
但是在我的脚步声接近之后,她丝毫没有感到吃惊,自然而然地转过了头。
「还真慢啊。别怕,到我身边来吧。」
看着她伸手招呼着我的样子,尽管有些哑然,但还是只能照她说的那样,走到了距离她大概两米的位置。
藏在背后的手枪,似乎显得格外冰冷。
「你在这里做什么……?」
按理来说,应该先问清楚她的名字,但我却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一旦确定了此人就是奈央·埃尔莉,那我就不得不做出选择,决定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
如果真的爱惜加连,或许我就应该完成与她的约定,去跟奈央把一切问个清楚。
但是,就算知道了她将世界变成这样的理由,也换不来任何东西。
既无法宽慰加连的心灵,也得不到她的感谢,更无法与她一起在充实与安逸当中迎来最后一刻。
「我吗?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在享受夜风罢了。那你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
她一脸和气地笑了笑,并反问道。
「我……是因为看到从这艘船发出的灯光……」
因为还不能坦白说是来找奈央·埃尔莉的,我只好含糊其辞地如此回答。
「啊,那你也是来找避难船的喽?遗憾的是,这艘船并不会前往任何地方,你听说的都只是谣言而已。」她苦笑着回答。
「嗯……是啊。」
我毫无感慨地点了点头。毕竟加连已经告诉过我那是讹传了,所以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相对的,她却显得有些不解,大概是因为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吧。
「看起来你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失望啊。之前的来客听我这么一说,都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来着……」
来客——
听到这里我突然想起,追捕加连的那群人应该也已经来过这里了,那么他们现在都在哪里呢?
「在我之前,也有很多人来过这里吗?」
「也算不上很多。而且,我并不是见到谁都会主动现身,而是只限心情好的时候而已。如果觉得对方很不好对付的话,我就只会躲起来而已。所以具体来过多少人,我也不太清楚。」
她苦笑着给了我一个暧昧的回答。
「那么……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不知道。在得知避难船只是谣言之后,他们立刻就离开了。我没有去理睬的那群人,不知何时也都不见了。可能是在雾气席卷过来的时候,全都消失了吧……或者也有可能是掉到货物库里去了。」她回答得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货物库?」我问道。
于是,她指了指被浓雾覆盖的甲板。
「其实那边的甲板上开了个洞,只是被雾遮住看不见而已。一旦踩空就会直接跌进货物库,里面布满了浓雾,估计还未等落地就会消失掉吧。」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船体内部为何那样寒冷了,原来那些冷气都来源于货物库里的浓雾。
「那……为什么你会愿意理睬我呢?」
但是,我依然没有勇气问她的名字,所以只好继续提其它的问题。
「——你关注的问题还真是与众不同啊。嗯……硬是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我听到你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吧。我有一个朋友也差不多和你是同样的年纪,所以我就想,会不会是她到这里来了。」
她微微一笑,然后又招了招手,示意我靠得再近一点。
我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又靠近了两步。这个距离已经足够让我掏出枪来指着她的头——但同时,也足以让她触摸到我。
只见她伸出手来,嘭嘭地拍了拍我的头。
「你刚刚是在哭吧,发生什么事了?」
「……!」
这个问题令我压抑至今的情感差一点再次倾泻而出,她手心的温度也几乎就要让我开始卸下心防。
但是,她或许就是那个背叛了加连的人,以及我不得不去打倒的人,所以决不能对她示弱。
「……是的。就在刚才,我的朋友不见了……所以我猜,她会不会是消失在雾里了……」
我为了不哭出来而拼命咬紧牙关,勉强回答道。
「是吗……那确实是一件伤心事。」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语气听起来也像是发自内心地表示同情。
为什么要这样……做出安慰我的举动呢。这根本不像是伤害了加连,把世界破坏到万劫不复之境的人该做的事。难道我真的认错了人……不,天底下哪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你刚才提到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一边接受她的抚摸,一边问道。
「——她就像小狗一样,既活泼又吵闹。有时候会太黏人,让我觉得有点心烦,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她产生反感。头脑虽然不太聪明,但直觉很敏锐,总是会注意到一些我注意不到的事情。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是与我完全相反的人。」
她眯缝着眼睛,显得感怀万分。但口中所描述的人物,与我认识的加连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
但是,说不定在奈央的眼中,加连确实就是这样的人吧。或许在奈央面前,加连会流露出我不曾见过的另一面。
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是令我感到很不甘心。我明明还没亲眼见过那样的她,却已经不得不与她分别吗?
「那个朋友也会来这里吗?」
「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虽然不敢确定,但万一她真的来了,却上不了船就不好了。所以,我才会放下舷梯。」
原来这就是舷梯没有被收起来的理由吗,那么——
「你是在这里等朋友来吗?」
「……你还真是喜欢问问题啊……不过,倒是也没什么关系。其实我并不是在等她,毕竟如果想和她见面的话,只要主动去找她就行了。一味等待的话,实在是效率太低了。」
这么一说,似乎也确实如此。
但是,这样一来,就更搞不懂她想要做什么了。
「问题这么多,真的很抱歉。但是……请告诉我,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呢?」
这和最初提的问题是一样的,我并没有忘记。但除了再问一次,我也实在是别无他法。
「——刚才也说过了,我只是在享受夜风而已。但是,如果需要补充的话……可以说我是在观察吧。」
她从我头顶把手收了回去,并将目光投向被浓雾笼罩的甲板。
从舰桥向下俯视,可以看出雾气是来自敞开的集装箱。而在集装箱里,放的是长满了铁锈和青苔的金属残骸。苔藓和海面一样,泛着黄绿色的光。那是真菌的颜色……雾就是从那里被生成而出的。
「在观察……?」
听了她的话,我也一脸狐疑地眯缝起眼睛,望着脚下的集装箱。
就在这时——覆盖在甲板上的雾气突然隆起了一部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团雾就渐渐呈现出了人的外形。
幽灵……和之前在高速巴士的候车站看到的一样。但是,那团人影却不像当初那样暧昧不明,而是愈发显得形状清晰。原本一片花白的表面也渐渐浮现出色彩,幻化成了一个身穿西装的中年男性。尽管身体仍只是半透明,但却连面部长相也清晰可辨。之间见过的那个幽灵,绝对没有如此清晰。
看到我惊讶的样子,她只是耸了耸肩。
「很有趣吧?其实我不只会招呼来客,也会去跟那些透明人打招呼……只不过嘛,从没有人会作出回应。」
她的言语之间没有任何的胆怯。一般来说,如果见到这样的现象,是不可能保持平静的。
任何人都会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惧,否则的话——就说明并非未知,而是已知。
「简直……就像幽灵一样。」
虽然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但我还是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
听了我的话,她点了点头,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嗯,幽灵吗……说实话,我曾和那个男人有过一面之缘。」
她指着在甲板上晃来晃去的半透明男性,如此说道。
「诶……?」
「也只是互相打过一次招呼而已。但是在七年前,他已经去世了。你知道在这附近发生的沉船事故吗?他就是那起事件中的牺牲者。所以你把他称作幽灵,其实是十分准确的。」
说罢,她就像老师夸奖学生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已经死掉的人……为什么会……?」我紧张地问道。
会问这个问题,并非出于好奇心,而只是希望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来做好心理准备。
于是,她又指了指不断冒出白雾的集装箱。
「你能看到那个集装箱里装的东西吗?或许离这么远看不太清楚,但总之,那就是在事故中沉没的那艘客船的残骸,上面还能看到一小部分印在船体上的名字。在传说中,灵魂不是都会寄宿在物体当中吗?所以,或许在事故中死去的人们,都会将某种……类似思想那样的东西,寄托在那艘船的残骸上。」
她以平淡的口吻说道。
在她的视线彼端——徘徊在甲板上的男性也渐渐显得稀薄暧昧,最终重新变成了一团白雾。
如果说集装箱里放的是沉船的碎片,出现的幽灵也是沉船事故的牺牲者的话——或许加连的父母也会出现在这里,当然,还有奈央的父亲……
看来,她果然就是奈央,而且是为了见到父亲才做出这些事的吗?
我必须要弄清楚才行。即使加连已经不在了,也不能就这么放弃。
否则的话,对替我开枪打死继父的加连,就太不公平了。
我的心中燃起了一缕火焰。
一定要实现与加连的约定,让我与她共度的时光拥有真正的价值!
「——!」
我把手伸到背后,拔出了手枪。为了逼她说出加连……以及我想要知道的事,这一定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我用枪指着她的额头,并直视着她因惊讶而瞪大的双眼,问出了这个被我多次咽回肚子里的问题:
「你是奈央·埃尔莉……对吧?」
听了这个问题,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于是很快镇定了下来,重新露出了微笑。
「——嗯,没错。我还在奇怪你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冷静,原来真的是对现状有一定了解的人啊。那么……你究竟是谁?」
「我是……穗村乃乃,是加连的——朋友。」
我将自己与加连的关系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是吗,原来你和我的朋友是同一个人啊。这么说,消失的是加连吗……」奈央露出了失落的苦笑。
但是,她的话让我十分恼怒。
「……什么叫同一个人啊!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我是决不会背叛加连的!」
我尖声怒吼着,并把枪口抵在了奈央的额头上。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快说!!」
原本是想装出「不回答我就开枪」的样子,结果自己勾着扳机的手指却抖个不停,身体也愈发僵硬。
而奈央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好像完全把我给看穿了一样。
「你的问题很不明确啊,可以问得再具体一点吗?」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毁掉这个世界!」我难掩焦躁地叱问道。
但是,奈央却一脸困扰地叹了一口气。
「哪里会存在让人不惜毁掉世界的理由呢。」
「什么?」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本以为她是在随便搪塞我,但她的表情却看起来十分认真。
「我倒是想反问你一句,你觉得世上存在那样的理由吗?」
「这……当然存在了。当一个人万念俱灰的时候……对周围的人嫉妒到难以忍受的时候——哪怕只是因为这种程度的理由,也足以令人转而诅咒整个世界。最起码,不久之前的我就是这样的。」
因交通事故失去左眼,体育特招生的愿景也化作泡影的时候,我是真心渴望着世界末日的到来。
但是,我的回答似乎并没能让奈央满意。
「是吗……但你所谓的世界,真的是整个世界吗?难道不是仅限于与自己生活相关的,固定范围内的世界而已吗?」
「这……」
我不知该如何反驳,烦躁地咬住了嘴唇。
我所诅咒的,渴望毁灭的,确实只是目之所及范围内的世界而已。正是因为能看到,所以才希望它们消失不见。对于从一开始就没见过的部分,我甚至不曾产生过任何的想法。
「既然如此,你其实并没有真的渴望世界灭亡,你所举出的例子,也并非足以驱使人去毁灭世界的理由。」
她说的话虽然十分具有理论性,但我依然难以苟同。
「不对……世界变成这样,我是真的很高兴,并且觉得这些景象都是我想要看到的……难道这不能证明我是真心希望世界毁灭吗?」
我也知道自己是在强词夺理,但依然无法不继续反抗奈央的观点。
不能允许她高高在上地蔑视我的情感,以及我眼中看到的世界。
即使在外人看来我的价值观无足轻重,那又关我什么事?不幸与绝望不是能够拿来比较的东西,任何人所感受到的不幸与绝望,都一定拥有着完全相同的分量。
不能用来比较的东西,就不该任由他人来裁定价值。
奈央也稍稍睁大了眼睛,似乎对我的回答产生了兴趣。
「那也就是说——如果你拥有合适的手段的话,就会亲手制造出和现在一样的状况吗?」
「……现在的状况,是真菌造成的吧?那么,如果我拿到了真菌,并得知只要将它散播出去,就能够毁灭世界的话——我一定会那么做的。」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确实痛恨自己的命运,也对未来深深地感到绝望。
或许最初会有所踟蹰,感到迷茫,不敢去面对将要产生的后果。但过不了多久,绝对会凭着一股冲劲而付诸行动。
总会有那么一个瞬间,心中的痛苦会让我彻底无法去考虑身边和未来的所有事情。只要在那个瞬间,能够拿出与全世界为敌的勇气,那就足够了。
「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但那就跟一只猴子拿到了一个装着危险病毒的试管,然后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把试管打碎了是一样的。」
奈央苦笑着训诫我。她的眼神,完全就是大人在教育一个小孩子。
她的指摘是正确的,但即使如此,也不足以令我妥协。
「难道你就能够一直都保持人性吗?就不会因愤怒而一时忘我,做出像猴子一样的事情来吗?」
我以挑衅的口吻问道。
人类总是会轻易变成野兽,就像继父拿母亲出气的时候一样,随时都可能会褪下人皮,变成另一种生物。
「很不凑巧,我已经活了太久,这副人类的外表已经严严实实地黏在身上了。所以既不会变成猴子,也不懂得如何假扮成猴子。当然,也想不出足以驱使我去毁灭世界的理由。」
「但事实上,世界还不是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吗!」
我瞥了一眼被真菌侵蚀的大海,愤愤地说道。
「你不是有不惜把世界变得让人类无法生存……不惜背叛加连,也还是想达成的目的吗?是想要见到死去的父亲吗?是想要做真菌实验吗?赶快拿出一个我能够接受的理由!不然的话——」
说到这里,我将注意力放到了勾着扳机的手指上。
「不然的话,会怎样呢?」奈央依然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我吞下了口水,然后盯着她的双眼宣言道:
「——如果得不到能够让我接受的答案,我就开枪。加连一定也是如此打算的。」
归根结底,我只是代替加连前来与奈央对峙而已。
所以,决不能退步。
听到这里,奈央眯缝着眼睛,审视了我一下。
「看来,你确实是加连的朋友。那好吧——我就再回答你一次。只是,在那之前先让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现在依然渴望着世界末日的到来吗?」
这个问题精准地戳穿了我内心中最脆弱的部分。
但是……既然是作为交换,那也只好回答。
「——在与加连相识,成为朋友以后……我就不想再要什么世界末日了。和加连在一起的时光真的非常快乐,我只希望能将这样的快乐一直持续下去。但是……加连已经比我先一步消失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总之要先解决和你之间的问题,完成与加连的约定,然后才能思考其它的事。」
我细细品味着加连不在身边所带给我的寂寞与悲痛,郑重地回答道。
奈央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十分满意。
「谢谢。那么,接下来轮到我了。」
「嗯,可不要忘了,你的回答攸关自己的性命。」我端稳了手枪催促道。
于是,她露出了一个达观的笑容。
「嗯,我明白。所以就用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来与我的生命做交换吧。」
「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
但是,看着她散发着静谧光芒的双瞳,我似乎领悟到了什么。
「难道……你不打算回答?」我感到难以置信,一字一顿地挤出了这个疑问。
但是,奈央却摇了摇头。
「无法回答,就是我的答案。根本不存在让人不惜毁灭世界的理由。所以我想不到任何能够让你——以及加连接受的答复。同时,我也并不奢望得到任何人的理解。」
她自嘲般地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意义不明的说辞,难以接受的答案。
既然如此,现在就是扣动扳机的时候了。就连奈央自己,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的手指完全没有问题,扳机虽然扣得很紧,但只要用上一点力气,就一定可以扳得动。
但是——
这样真的就行了吗?现在的情况,简直像是我在听命于她一样。
以这样的形式打死奈央,真的能够让加连得偿所愿吗?
我不明白——不,或许只是我在害怕而已。但即使心里明白这一点,却依然难以笃定决心。
「……我劝你还是赶快开枪比较好。」
这时,奈央像是等得不耐烦了一样微微睁开了眼睛。
「——你真的就这么想死吗?」
为了不让她瞧扁,我尽量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
「不,只是不快一点的话,你可能就要有麻烦了。」
「我……会有麻烦?」
我正莫名其妙地想要追问下去,脚下的船体却剧烈地晃动了起来,同时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也传入了耳畔。
「这——你做了什么!?」
我用枪口狠狠地顶住了奈央的额头,大声质问着。于是,她不紧不慢地从袖口里掏出了一台手机。
「刚才,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要被你打死了,于是就开动了货船。它会依照事先设定好的路线,自动航行到沉船事故的现场——也就是浓雾的正中央。毕竟世界已经变成这样了,我就打算让自己在死后也变成幽灵来着。为了达成这一目的,还是把尸体移动到雾气浓度比较高的地方去比较稳妥。如果能够将我的灵魂留在某个地方的话,比起附着在经年劣化的沉船残骸上的那些乘客,想必我一定能够成为情报密度更高的幽灵吧。所以如果你再不开枪的话,就会和我一起消失在雾里了。」
「你竟然……」
发现已经没有退路,我再一次紧紧握住了手枪。
但是,无论如何都难以跨越最后的那一线。
刚刚奈央说想要变成幽灵——这是她头一次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愿望。
既然如此,被枪指着也不会有所动摇,这是理所当然的。
对于已经把目标放在死后的人,用死亡来要挟是不会有效果的。
但就算我不开枪,最终也只会和奈央一起化作一团雾。
这样的结局绝对不可接受。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却始终无法想象出开枪洞穿奈央头部的情景。
「对了,你喜欢加连吗?」
这时,她对我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非常喜欢,真的……她是我最喜欢的人。」
回想起骑在自行车上时,紧紧贴在背后的那份温存,我几乎泫然欲泣。
于是,奈央也露出了欣喜的微笑。
「那我们一样。我也非常喜欢加连,珍惜她胜过世上的一切。」
一声轰鸣令空气为之一震。
冲击力从双手一路贯穿了我的双肩,让我向后打了个趔趄。于此同时,我看到奈央正倒向地面。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扣动了扳机,射出了子弹。
纯属冲动,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驱使我弯下了手指。
这并非为了加连,而只是出于我个人的意志。
就在刹那之间,怒火超出了我的忍耐极限。
她和我一样?珍惜加连胜过世上的一切?
这种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认同。
紧接着,呕吐感汹涌而上,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伴随着一种时间的流动被强行拉长的诡异感觉,我终于明白了不久之前加连哭泣的原因。
在开枪射杀继父之后,加连一定也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吧。
——这是最糟糕的……结束生命的方式。
无论罪恶感还是生命的分量,都仅仅是一堆大道理而已。真正让人难以承受的,是压倒性的厌恶感。
目击了最肮脏的事——而且自己也牵扯在其中。正是这种无比强烈的厌恶感,让人难以遏制泪水的厌恶感——使我无意识间已经泪流满面。
在潮湿朦胧的世界中,失去了生命的奈央·埃尔莉就瘫倒在地上。
从她的头部,正汩汩地流荡着殷红的鲜血。
某个东西掉到了我的脚边,发出了咣当一声。
低头一看,是枪口处硝烟未散的手枪。
是我全身脱力,没能拿稳吧。
但是,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把它捡起,而只能倚在护栏上,仰望着天空。
彩虹桥正经过货船的正上方,覆盖住了大半的夜空。
低头望了望远方,陆地上的路灯正在向后移动,看来货船确实正在缓缓地驶向浓雾的正中央。
回荡在耳蜗里的枪声散去后,转而传来的是海浪翻腾的声音。
我完成了与加连的约定,但却并未获得任何的成就感。
因为到头来,我并非是为了加连而扣动扳机。
唯一得到的,只有杀人之后留在掌心的异样感触,心情也低落到了极点。
如果不赶快离开货船,就会消失在这里,但我却一点也提不起力气。
「呜……呜……」
泪水始终止不住地流淌。
好寂寞,好悲伤,心中的温度不断地流失,令我开始全身颤抖。
不,气温的降低应该是由于货船正渐渐靠近浓雾吧。
我不清楚,但也无所谓了。
既然失去了加连,那就已经注定无法迎来一个美满的结局。那么,无论死在哪里都是一样。
反正现实已经无法改变,至少让我和加连消失在同一个地方吧——唯一不满的是,奈央也在这里……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哭个不停。
「——乃乃?」
但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本不可能出现的呼唤声。
「哎?」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不停地左顾右盼,但依然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难道我终于因受打击过度而精神失常了吗?
「乃乃,你在那里吗?」
但是,传入耳中的,确确实实是我所熟知的……加连的声音。
——就从我脚下。
我倚着护栏站起身来,然后像奈央刚才那样探出身体,向下面望去。
「不会吧……」
在通往甲板的铁门前,站着一位身穿白大衣的少女,正抬头望着我所在的方向。那是一张我绝不可能会认错的脸,加连……是加连!
「加连……为什么——」
这难道是幻觉吗?还是说,我见到的其实是加连的幽灵?
我很想立刻冲到她身边去,但又怕一转眼她就会消失,所以始终无法动弹。
「我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然后失去了意识。乃乃,你怎么把我就丢在那里啊,真是太过分了。」
看到她气鼓鼓的模样,我大脑顿时变得一片空白。
——失去了意识?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这么说来,打开铁门时冲进来的雾浪确实劲头十足,她会摔下去也不奇怪。当时室内雾气太浓,根本看不清下面的情况。
但是……这是真的?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我身体一晃,左脚碰到了一个柔软而沉重的东西。我吃了一惊,低头一看,是奈央的尸体倒在那里。
奈央一动不动,只有从头部流出的鲜血发出一股铁锈味,拂过我的鼻腔,让我不禁阵阵作呕。
「乃乃,你怎么了?」
见我没有反应,加连困惑地站在原地向我问道。
我强忍不适感,转过身来重新面向加连,然后声音颤抖地对她说:
「加连,我……打死了奈央。奈央现在……就在我旁边。」
话音刚落,强烈的罪恶感立刻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并非是由于杀人这一行为。
而是因为,在听到奈央最后的话语,得知她珍惜加连胜过世上的一切时,我察觉到了一件事——
如果加连能够独自一人平安抵达这里的话,她们两人本有可能重归于好。
正因如此,我才无法接受,以至于不得不扣动扳机。
「对不起……对不起,加连。奈央明明都说了,说她最喜欢加连……可我却……」
我不能保持沉默,无法将我的所作所为,以及奈央的心意都就此埋藏在自己心里。
「是吗……」
加连睁大了双眼,并短短地应了我一句。
在船内灯光的映照下,加连的表情透明到了极点,让我难以参透她的心情。但是,我应该已经把最主要的内容都转告给她了。加连那么聪明,一定仅凭这几句话就足以理解一切。
虽然我并不希望她理解,并不希望她得知我犯下的罪行。
但过了一会儿,加连却对我说:
「乃乃,赶快下来吧,船已经开起来了。」
「……咦?你不过来吗?」
至少,她应该会希望看一眼奈央的尸体吧……
「不用了,你快来吧。」
加连态度坚定地回答,同时催促着我。
「啊,嗯……」
我虽然十分不解,但还是离开了护栏,扭头瞧了奈央的尸体最后一眼,然后步履蹒跚地走下了楼梯。
越是向下走,心中的不安就越为强烈。
如此自作主张,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把一切都结束掉,她难道不会生我的气吗?
恐惧令我的脚步愈发迟钝。
但是,在我回到甲板上的一瞬间,加连也朝我冲了过来。
「乃乃!」
她一路踏过没至膝下的浓雾,猛地搂住了我的腰。
「……加连?」
我将她轻盈的躯体揽到怀中,茫然地念着她的名字。
这份温暖,几乎让我忘记了雾气的寒冷。
她真的还活着,并没有消失。
我再一次认清了这个现实,与此同时,心中的罪恶感也变得更加强烈。
对现在的我而言,不存在比加连更重要的人。但是,我却从她手中剥夺了迎来美满结局的可能性。
「对不——」
「谢谢你,乃乃。」
但是,加连却没有允许我继续道歉,反而语气坚决地向我道了谢。
她更加用力地抱着我的腰,并将额头贴在了我胸前。
「谢谢……对你做的事,我心中只有感谢。这样一来……我们对彼此,就依然是公平的。」
加连再次对我表达了谢意,然后放开双臂,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们走吧,已经不必继续留在这里了。」
加连拉着我一路走向右舷的通道,娇柔的手臂显得力道十足,我只能茫然地跟在她身后。
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加连真的愿意原谅我吗。
她就像是参透了我的心思一样,头也不回地对我说:
「我们不应该结束在这种地方,你说对吗?」
——我们。
听到她这么说,我不禁流下了泪水。
加连没有留在死去的奈央身边,而是选择了和我一起离开。即使在得知奈央的心意之后——依然对射杀了奈央的我说了谢谢……
我擦干泪水,抬起了头。从右舷可以看到渐行渐远的码头。货船刚刚开始移动,所以与装卸堤还并没有距离很远。
「跳下去吧,乃乃。」
加连停下了脚步,在通道的护栏边向下望着黄绿色的海面,严肃地对我说道。
「咦……?要、要跳下去吗?从这个高度……?」
熠熠发光的海面距离这里相当遥远,即使下面都是海水,这个高度依然让人不由得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我在心中比量了一下,发现大概有学校三楼那么高,不禁开始双脚发抖。
「嗯,如果离得再远一点,我们就回不去了。」
说完,加连就作势要翻越护栏。
「等、等一下!加连你会游泳吗?」
虽然心里明白时间宝贵,但还是不得不确认一下这件事。再说,我也还需要时间来做好心理准备。
「我很擅长游泳的。」
加连踩着栏杆,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这次该不会又是指小时候吧?」
「当然不是了。」
加连点了点头。趁此机会,我也终于做好了觉悟。
「……那就好,走吧。」
我们翻过了护栏,然后抓着身后的栏杆,俯视着海面。
「掌握好时机,同时跳下去——然后,一定要双脚朝下,垂直落入水面,明白吗?」我郑重地提醒道。
万一大头朝下摔到海面上,可就大事不妙了。
「那就还是用当时的口令吧。」
加连自信满满地笑了笑。
「——明白了。」
然后,两人让呼吸的节奏保持一致,数着一二三,一起跳了下去。
顿时,整个人好像失去了体重,五脏六腑都飘了起来。我看了看身边的加连,突然想到应该先让她脱掉白大衣来着——但现在已经太晚了。
黄绿色的海面渐渐逼近,随着一种被光芒吞没的错觉,强烈的冲击覆盖了全身。
什么也看不见,也无法呼吸。稍迟一刻,才发现自己已经沉入了海中。
——好温暖。
大概是因为船上的气温太低,所以反而觉得海水暖暖的。
我睁开眼睛,发现头顶正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于是我开始朝着发光的方向挥动四肢,拼命地使身体上浮。衣服十分沉重,游起来极为辛苦。
「噗哈!」
即使如此,好歹还是终于把脸探出了水面,然后立刻环视四周。货船的速度比想象的还要快,在我沉入海中的那段时间里,已经驶出了将近二十米。驶过的痕迹在泛着光芒的海面上留下了一道阴暗的轨迹。但是除了货船之外,海面上却看不到任何东西。
难道——
「加连!」
就在我焦急地呼喊她名字的同时,不远处扬起了一阵水花。
「咳咳……咳……乃、乃乃——」
加连猛地咳了几声,然后一边跟吸足了水的白大衣苦苦缠斗,一边奋力地拨开发着光的海水向我游了过来。
「太好了……你没事吧?」
加连显得很不好受的样子,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大概是喝了些海水吧。白大衣执拗地黏在加连的身上,要在水里脱掉恐怕比较困难,只能就这样游到岸边去了。
我担心她会溺水,于是搀扶着她的身体,朝着码头游了过去。口中又苦又咸的味道,大概是海水里的藻类吧。
穿着衣服游泳比想象中还要耗费体力,好在没过多久我们就抵达了装卸堤。但是混凝土筑成的堤岸无处可攀,结果还要沿着岸边继续游动,寻找可以爬上去的地方。
「加连,坚持住!」
堤岸附近的波浪力道很强,身体多次被拍打在装卸堤上。最终找到梯子的那一刻,我也是打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
我在海里抬着加连的身体,帮她爬了上去,然后自己也使出所剩无几的力气,爬上了装卸堤。
离开海面之后,黏在身上的衣服也显得更加沉重了。
「哈……哈……没想到,我们命这么大啊。」我对仰面躺倒在地的加连露出了苦笑。
「……暂且算是脱身了。但是……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吧。」
加连撑起了上半身,望着大海的方向。
只见货船正缓缓地驶入浓雾之中……不对,仔细一看,发现其实是渐渐涌向这边的浓雾吞噬掉了货船。
「风向……变了?」
从海上吹来的强风,拂过了湿漉漉的脸颊。
「嗯,这里也很快就要彻底被掩埋在雾里了。如果是足以覆盖整个市中心的规模,那我们是无处可逃的……当然也可以怀着侥幸心理去找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说罢,加连扭头窥探了一下我的神情,像是在说,无论怎样她都没有异议。当然,我也怀着同样的心情。
该做的事情全都做完了,所以已经找不到什么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
「不,算了吧。反正食物也已经吃光了……还是留在这里更轻松一点。大概……唯一的奢望就是想换一身衣服了吧。」
我笑了笑,并用手指捻起了湿漉漉的制服。
「深有同感。」
「那……虽然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我们就去找衣服吧?」
「这个主意不错,不过……」
她点了点头,但又瞧了瞧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怎么了?」
「乃乃觉得……在自己死后,世界还有意义吗?」
加连双瞳之中含着些许迷茫,对我提出了一个唐突的问题。
「——我也不太清楚,毕竟我从来没为自己的死做过任何准备。但如果是现在的话……我反倒觉得自己能够做出一些有意义的事。」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并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在我看来,自己只是说了些理所当然的话,但加连却露出了深感意外的表情,并噗嗤一声笑了。
「……是啊,就算没有意义,也可以自己创造意义。对不起,乃乃,衣服的事情还是请你死心吧。在一切结束之前,我还有一件想做的事。」
「嗯,好啊。」
我立刻笑着回答道。
加连的请求,我是绝对不会拒绝的。而且,既然是最后的请求,那就更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湿透的衣服,以及在堤岸上被撞得生疼的肩膀,都完全不算什么。
只要有加连的笑容,我就不需要其它的任何东西。
◇◆
我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踩着脚踏板。
由于全身都已经被海水浸湿,迎面吹来的风如同刺骨般寒冷。虽然有加连抱着我的腰,感觉背后暖暖的,但四肢已经完全被冻僵,令我疼痛难耐。
从海上袭来的浓雾静静地覆盖了夜空,夹道的路灯也在昏蒙的雾色当中显得有些黯淡无光。
「刚才的公园里有什么东西吗?」
我咬牙忍耐着酷寒,对加连问道。
在找回自行车后,我们目前正在返回殉难者纪念碑公园的路上。
这是加连的请求,所以我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只是还没有问过具体的理由。
「我只是想要找一块比较开阔的土地而已,而那座公园里正好有大片的草坪。」
「草坪……?」
我不明就里地歪了歪脑袋,将自行车驶入了公园,并停在了环绕着草坪的栅栏旁边。
虽然照明设施并未亮起,但凭借海面发出的磷光,多多少少还是能够辨认周围的状况。尽管如此,随着雾气渐渐浓密,眼前的情景也愈发模糊不清。
加连跳下了自行车,从车篮里取出了皮箱。
「咦,你刚刚不是说这是没有意义的东西吗?」
见到加连掏出钥匙解锁并掀开皮箱,我不解地问道。
只见皮箱里塞满了缓冲材料,其中藏着一个小小的瓶子,瓶里塞满了细小的黑色颗粒。
「嗯,对于活在当下的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我曾经对护送我的那些人撒谎,说这是能打开局面的最后法宝。」
加连坏坏地一笑,然后拧开了瓶盖,将其中的一部分颗粒倒在了手里。
「……种子?」
我朝她手中一看,发现那些黑色的颗粒其实都是某种植物的种子。
「其实我在帮奈央进行提高真菌感染力的研究时,发现了一种对真菌拥有极强抵抗性的植物,无论用怎样的手段,都无法使真菌寄生到它身上。而这就是那种植物的种子。虽然有着繁殖能力低下的缺点,但经过品种改良,这个问题也得到了改善。」
说罢,加连猛地将手中的种子撒到了草地上。
「只要这种植物能够大量繁殖,扩大生长区域,真菌能够寄生的植物也会随之减少。当然了,单凭这一种植物,没办法适应地球上所有的环境,所以也无法完全清除白雾。」
「那……果然还是没有意义吗?」
「谁知道呢……或许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能够将雾的浓度控制到不会发生升华现象的程度。如果到那时,地球上还有幸存者的话……我现在所做的事,大概就会拥有意义了。」
话虽这么说,但随手抛撒着种子的加连,看上去对未来似乎并不抱有太大的期待。
大概对加连来说,结果怎样都无所谓吧。只是,如果什么都不做,默默地扼杀掉世界原本应有的可能性,总会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所以,大概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加连心里痛快一些吧。
「——我也来帮忙。」
于是我也拿了一些种子,然后用力撒了出去。
「哇……飞得好远。」
「哼哼,我可是很擅长投掷运动的。但是,就这样随意乱丢,真的没问题吗?」
「别担心,这种植物的生命力强到不可思议,只要丢在地上,它们自然会生根发芽的。」
加连耸了耸肩,并后退了几步,借助跑的势头甩出了一大把种子。
就这样,我们原本还在撒种,后来就开始嬉戏起来,丢得彼此全身沾满种子。到瓶内空空的时候,周围已经布满了浓雾。
只要隔开十米,几乎就要看不清对方。
最后的时刻已经迫在眉睫了吧。
「——乃乃。」
「嗯……」
为了不与彼此失散,我们牵起手来,在周围随意漫步,寻找适合迎来最后一刻的地点——最终回到了海边的纪念碑下。
冷冰冰的浓雾遮盖了海面上的波光,让世界渐渐失去了原有的轮廓。
我和加连把背靠纪念碑,相依而坐,静静等待着自己的身体被白雾吞没的瞬间。
如果说不害怕的话,那是假的。加连在我心中占据的分量有多重,我就越是渴望获得更多与她相伴的时间。
不得不感叹自己实在是有够见风使舵。当初明明那样强烈地祈盼世界末日的到来,现在却只想陪伴在加连身边,越久越好。
「啊,对了——乃乃,可以松开一下吗?」
这时,加连像是想到了什么事,于是放开了与我牵在一起的手。
「……怎么了?」
手突然变得空落落的,感觉格外落寞。
现在的我,哪怕一瞬间都不愿与加连分开。
「我想脱掉白大衣。而乃乃嘛……可以把眼罩摘下来吗?」
「为什么……?」
「嗯……我想拿它们来充当我们的墓碑。要是留在身上的话,被雾吞没时就会和我们一起消失掉了。」
加连将脱下来的白大衣叠起来,然后向我伸出了手。
「哦,也可以啦……」
虽然不太理解她的想法,但我还是乖乖地摘掉了眼罩。
左眼暴露在冷气下,被冻得有些发痛。
「谢谢。那……就放在这里吧。」
加连把白大衣和眼罩摆在了纪念碑旁边,然后找了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头,压在了上面。
「……是不是有点随意啊?」
「只要不被风吹走就够了。」
加连满意地笑了笑,然后重新坐回了我身边,再次握住了我的手。
「呼……接下来就静静地等待吧。」
她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并闭上了眼睛。
「——你要睡觉吗?」
「没有,但是……睁着眼睛死去,总觉得有点害怕。」
「…………也许吧。」
于是,我也一起闭上了眼睛。
互相依偎,分享着彼此的体温,侧耳倾听海潮的声音。
「对了,乃乃……想不想吃汉堡包?」加连毫无来由地说道。
「——拜托,这种时候别提这个啦,肚子都要叫起来了。」
又在公园和货船里走来走去,又和海浪搏斗了好久,实话说肚子已经很饿了,所以尽量不愿想起吃饭的问题。
「呵呵……乃乃肚子叫的声音,我还真想听一听呢。」
「说这种话的人,当心自己的肚子先叫出声来哦?」
话音刚落,加连的肚子就发出了一阵可爱的响声。
「啊,真的,和乃乃说的一样,好厉害啊。」
「加连的身体很老实嘛。」
「这种说法,不觉得有点下流吗?」
「咦?是、是吗?」
看到我糊涂的模样,加连不禁嗤嗤地笑了。
「但是——我果然还是很想和乃乃一起去吃汉堡包啊。」
「……你还敢说?」
「还有,想一起去唱卡啦OK。还有保龄球馆和游戏厅……虽然都没有去过,但只要和乃乃一起,一定能玩得很开心。」
「加连……」
我察觉到了她的心意,不禁觉得胸口发烫。
「当然也不能忘了游乐园。然后冬天可以去滑雪,夏天嘛,就一起去海滨浴场。」
「……我想和加连一起去购物中心,然后挑衣服给加连穿,一定很有趣。」
于是,我也像她一样,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愿望。
——微不足道,却已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我也一样想挑衣服给乃乃穿。毕竟你身材很好,无论穿什么衣服,一定都很漂亮。」
「我只是个子高而已,所以合身的衣服也不多。像是我想给加连穿的那些可爱的衣服,肯定都不会适合我吧。」
「哪有,才不会啦。不如我们都穿同样的衣服试试看吧?」
「……你可放过我吧。」
我们不停地谈天说地,提到了好多好多想做的事,同时也就平添了好多好多无法实现的心愿。
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周围的雾气正越来越浓。严寒渐渐侵蚀了全身,四肢也开始失去了知觉。
「该穿什么样的泳衣呢——」
「——海边虽然好,但室内的游泳池也……」
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寥寥无几。
我不想消失,不想就这样结束。
让末日来得更慢,更慢一点吧。我和加连还有好多想做的事,还想要永远陪在彼此的身边。
明明如此,为何不得不在这种地方迎来终结呢?
脸颊热热的,不知何时,我再次流下了泪水。
「——乃乃。」
加连呼唤着我的名字,而且声音在微微地颤抖。
我想,她一定也在哭吧。
「加连——」
我最珍爱的人,最珍爱的名字。
随着这声呼唤,一阵强烈的光芒透过眼睑,笼罩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