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的天空完全被白云覆盖,彷佛随时要下雪。丘陵上的横滨王子饭店早已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并排矗立的好几栋崭新大厦。根岸线列车从E209系变成E233系,轨道也从定尺钢轨改为长焊钢轨,不再听见「喀咚喀咚」的声音。任何事物都一点一滴地变化,彷佛要避免被发现般,刻意屏住气息。
小小庭院里种著小小树木的那栋小小的家重新改建了。小小的庭院现在被主屋与附属小屋前后包夹。也就是说,原本是前院的庭院没有移动位置,直接变成中庭。橘色瓦片经过重新利用,安置在新家屋顶。屋顶环绕的中庭里可见那棵小小的树木。
在接近圣诞节的十二月某个寒冷的日子,小男孩踮起脚从儿童房的窗户往外看。他从幼稚园回来后还没拿下名牌,就在小小的踏台上尽可能踮起脚尖。名牌上写著「太田训」。
儿童房的墙上贴著男孩在幼稚园画的图,还有出生以来的许多张照片。这些照片都是他面带笑容和爸爸妈妈一起拍的,其中也有九月生日时的照片。男孩满四岁后才过了两个半月。房间地板上,礼物的玩具列车与塑胶轨道架设到一半就被丢著不管。
男孩目送玻璃窗外的轻型汽车经过。他在等的是爸爸驾驶的红色Volvo 240,不过看样子还要等很久。白色的气息使玻璃蒙上遮蔽视线的雾气,他便伸出手掌擦拭。男孩把额头贴在玻璃上,温暖的气息立刻从鼻子喷出,使玻璃再度蒙上雾气。奇怪,为什么会这样?男孩再度用手掌擦拭。
「……怎么还没回来?」
男孩的叹息再度使玻璃蒙上雾气。一辆Toyota Prius发出尖锐短促的声音驶过。
外婆边把智慧型手机贴在耳朵上边从客厅走下来。
「这样啊。太好了……」
橱柜上摆著小小的圣诞树,降临节日历(注2:降临节日历 Advent calendar,用来计算到圣诞节还有多少天的日历。通常从十二月一日开始,由一格格纸盒构成,每天开启一格纸盒计算日子。)的格子开启到二十二号。外婆打开餐厅的玻璃门,穿上凉鞋走过中庭。
「嗯,等你们回来。好,路上小心。」
她挂断电话,打开儿童房的玻璃门。
「训训,妈妈现在要回来啰。」
站在踏台上的男孩──训训,眼中充满喜悦的光芒问:
「真的吗?」
外婆蹲在训训面前,降低到他的视线高度说:
「真的喔。期不期待?」
「期待!」
训训张开手臂,使劲从踏台上跳下来,双手贴在地板上喊了声:「汪!」
他在外婆周围绕了好几圈,踢开列车和轨道,不停喊:
「汪汪!汪!汪汪!汪!」
妈妈要回来的消息让他欣喜若狂。
「呵呵,像只小狗一样。」
外婆发出苦笑,然后用提议的口吻接著说:
「训训,小宝宝最喜欢乾净的房间了,要不要整理一下?」
「嗯。」
「你可以自己来吗?」
「嗯。」
他用双手捧起列车和轨道,一一放回玩具箱。
「那就拜托你了。」
「嗯。」
「外婆去上面啰?」
「嗯。」
训训忙著整理,连看也不看外婆一眼。
外婆走出儿童房,关上玻璃门。
「汪汪、汪汪。」
迷你腊肠犬「小悠」摇著鸡毛撢子般的尾巴,朝著吸尘器的吸头怒吼。
妈妈的阵痛比预定日期来得早,已经去了妇产科医院,在包含生产日在内的这一个星期,外婆便从外县市来帮忙。在此之前,爸爸为了迎接新生儿逐步做准备,外婆则帮忙照顾当时正在感冒的训训及小悠。外婆再次用吸尘器把餐厅清扫过一次,为了谨慎起见,又用黏尘滚筒在客厅地毯上滚来滚去沾取灰尘,并确认洗好的内衣数量是否充足,然后重新仔细折好。她边折衣服,边缓缓环顾仍残留著新房子气息的家。
「这栋屋子建得还真奇怪。」
这栋屋子的确和一般独栋房屋有很大的差异。在坡地上盖房子时,一般会先做挡土墙,然后挖土填土,整出平坦的地面。然而,这栋屋子是顺著倾斜的地面做出高低差,连同中庭在内的六个房间,都像阶梯般斜斜地连结在一起。外婆此刻所在的洗衣间、浴室、洗手间一体的空间位在最上层,从这里往下一百公分是卧室,再下去是客厅,再往下则是开放式厨房与餐厅。隔著玻璃门往下,就是小小的树木伫立的中庭,再往下则是儿童房。一百公分的高低落差代替每个房间的隔墙,也因此从卧室可以直接俯瞰儿童房;相对地,从儿童房也可以往上看见卧室。
不过,缺少一般家庭司空见惯的隔间,让外婆感到很不自在。
从中庭下了阶梯就是玄关。虽然号称玄关,但只有一扇厚厚的木门。在这里还不能脱鞋,必须爬上中庭,在玻璃门前方的地毯上脱鞋。被迫遵守这种独特的规则,也让外婆颇为焦躁。
这栋「奇怪」屋子的设计者,就是身为建筑师的爸爸。
「跟建筑师结婚,是不是没办法住在正常的房子呢?」
外婆边用扫帚清扫玄关边喃喃自语。
「对不对,小悠?」
她像是讲悄悄话般徵求同意。
跟在外婆后面的小悠凝视著她的脸回答:「汪!」
「呼。」
外婆和小悠一起从玄关回来,从中庭仰望整栋屋子确认。迎接婴儿的准备已经全数完成,外婆松了一口气,走到下面的儿童房打开门。
「……咦?」
她看到屋内的情景,不禁哑口无言。儿童房内铺满玩具电车轨道,几乎连踏足之地都没有。
「训训……好像比刚刚更乱了啊……」
明明说好要整理的。
训训在轨道与隧道包围中,双手拿著玩具电车比较,似乎无法做出决定。
「小宝宝比较喜欢E233系还是梓号列车呢?」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外婆双手扠腰,叹了一口气,望著中庭故意说给训训听:
「咦?小悠好像要去院子玩耶。」
「真的吗?」
「你陪它去吧。」她挥手引导催促训训。
「好。」
训训丢下电车跑到中庭。
「外婆帮你整理好。」
外婆轻轻关上玻璃门。
画著浅蓝色线条的电车经过平交道,上了高架桥,正在度过铁路桥。
距离婴儿到达这里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拖拖拉拉会来不及的。外婆大步跨过铁路桥,双手抓住响起汽笛声的电车让它停住。
「快点快点……」
鸡蛋形皮球上的两只眼睛直直盯著训训。
在皮球的另一边,戴著红色项圈的小悠也直直盯著训训。
「哈、哈、哈!」
它的眼中充满期待。
「要丢啰~嘿!」
训训把皮球丢出去。芥黄色的皮球在空中划出圆弧,小悠吐著白色气息追逐。皮球在中庭墙壁上不规则弹跳,使它耗费一番功夫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不过还是确实叼住了,然后专心致志地跑回来,扑进训训怀里。
「哈哈哈。」
中庭的面积以训训的脚来测量,大约是十一大步。四方形的地上有自然生长的草,中间伫立著一棵栎树。虽说是庭院,但也只有这么点空间而已。树的种类是黑栎,树干比训训双手合抱稍粗。由于经过定期修剪,因此高度没有很高,只比屋顶高出一点。小悠从幼犬时期就喜欢绕著这棵栎树跑,也同样喜欢那颗皮球。
训训拿著这颗使用很久、表面变得破破烂烂的球做出准备动作。
「要丢啰~嘿!」
他把球丢出去。小悠转眼间就按住反弹的球,叼起来之后绕过黑栎树跑回来。
就在这时候……
「!」
小悠突然察觉到异状,仰望天空。
轻飘飘的白色物体从空中飘落。
「啊……」
训训也仰望天空。
小小的白色颗粒无声地掉下来。
训训不禁伸出手,然而空气轻盈地将白色颗粒卷起,使它从指缝之间溜走。他把脚踮得比刚刚更高,却更加抓不著。
训训举著手往上跳,抓住一个小小的颗粒。这回他感觉到确实抓住了,小心翼翼地把手缩回来,缓缓张开拳头,但手掌中没有白色颗粒,只有水滴。抓到的颗粒跑去哪里?他再度仰望天空寻找。
「……」
飘落的小颗粒以惊人的数量填满天空,此刻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颗粒掉落下来。一、二、三、四……训训想要数清楚,但庞大的数量让他头晕目眩。当他定睛凝视,可以清楚看到掉落下来的不只是模糊的白色颗粒,而是有六个角的透明冰之结晶。即使不用放大镜或显微镜,光凭肉眼就能确认。他曾在教育频道看过,极小的每个颗粒看似相同,但其实拥有不同的形状。谁能相信,数量多到覆盖整片天空的颗粒,竟然没有两个是相同的呢?
训训茫然地持续仰望,无法找到适当的言语,只能喃喃说出单纯的感想:
「……好奇妙……」
这时,突然传来汽车引擎「轰~」的排气声,他才被拉回现实。
「啊。」
这是爸爸的车声。
小悠像宣告来临的小号般汪汪叫。训训跑下阶梯,使劲打开儿童房的玻璃门。
「训训。」
正在准备婴儿摇床的外婆呼唤他,但是他没有回应,而是跳到踏台上踮起脚尖看向窗外。气息吐到窗户上,使他看不到前方。
「啊!」
他迅速用手擦拭,看到窗外正在停车的Volvo 240车顶。车子数度前进、后退,一定是爸爸在驾驶。
「回来了吗?」
外婆问,但他依旧没有回答就冲出儿童房,走下中庭通往玄关的阶梯。半年前他还得屁股朝前、缓缓挪动脚步才能走下阶梯,但现在已能抓著高出头顶的扶手,一阶阶走下去。
「妈妈!」
他努力用比平常更快的脚步下阶梯,并且朝著玄关喊。
「妈妈~!」
这时他听到「喀」的声音。
「来,公主,到达目的地了。」
拿著大件行李的爸爸像护卫般打开门,粉状的雪飘进屋子里。
正在下阶梯的训训停下脚步往前看。
「啊……」
「我回来了,训训。」
穿著雪白色服装的妈妈抱著雪白色的襁褓,宛若女神般微笑。
「妈妈,你回来了……」
训训才应完话,就泪眼汪汪地紧紧依附在妈妈的膝盖上说:
「我好寂寞。」
「感冒好了吗?真抱歉,都不在家。」
妈妈以温柔的声音表达歉疚。这时训训突然抬起头,看著白色的襁褓。
「……那是小宝宝吗?」
「呵呵呵。」
「让我看!让我看!」
训训蹦蹦跳跳地央求。
没错。大约一星期前,妈妈说要去妇产科医院就一直没有回家。外婆代替妈妈照顾训训,喂不断咳嗽的他吃药,帮他在背上贴止咳贴布。爸爸屡屡用手机拍下妇产科医院的情况给训训看,但训训不是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藤编的婴儿摇床中,铺著雪白色的毛毯。
妈妈把睡著的小宝宝轻轻放在毛毯上,然后缓缓抽出扶著小宝宝脖子的左手,避免弄醒她。
训训像著迷般看著小宝宝。
小宝宝裹著细致蕾丝装饰的雪白色服装,正在睡觉。
她看起来惊人地娇小,宛若砂糖点心般,彷佛一触摸就会立刻崩坏。从小小的胸口看得出小宝宝正浅浅地呼吸,脖子倾斜的角度非常不自然。这个奇妙的感觉似乎正展现出婴儿的脆弱。训训只是呆呆地屏息凝视。
「……」
爸爸抬起头看著他,压低声音说:
「这是训训的妹妹。」
「……妹妹?」
训训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这个单字。
妈妈用眼角瞥他问:「可爱吗?」
训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要问可不可爱,老实说,他完全不觉得可爱。那么,该怎么回答?
训训刚开口就沉默下来,再度开口却又闭上嘴巴,然后张著嘴巴思索片刻,总算喃喃说出简短的感想:
「……好奇妙……」
雪继续无声飘落在中庭的栎树上。
小宝宝在睡眠中静静地呼吸。
训训战战兢兢地伸出食指,点一下很小的手掌后,连忙缩回来。
妈妈引导他:「轻一点。」
训训再次鼓起勇气伸出手指,轻轻地摸了一下,感觉软绵绵、胖嘟嘟的。他直接把自己的食指放在小宝宝的手掌中。过于小巧的五根手指、指甲、皱纹──简直像在摸精巧的迷你人偶。究竟是谁做出这种东西?
这时小宝宝的手抽动一下。
「……唔!」
训训吓得抽出手指,下意识往后退。
小宝宝醒过来,彷佛破晓般缓缓张开眼睑。
爸爸对妈妈悄悄说:
「她醒来了,一直看著训。」
「她还看不见东西。」
「可是她一直看著那边。」
训训被小宝宝注视,无法动弹。
空虚的瞳孔中映出他的身影。
这个奇妙的个体看著自己,让他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妈妈说:「训训,从今天起要跟她好好相处喔。」
「……嗯。」
「发生什么事的话,要保护她喔。」
「……嗯。」
训训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只能这样回答。
即使如此,妈妈似乎还是放心了。
「谢谢你。」
妈妈露出微笑,和爸爸与外婆彼此相视。两人似乎也解除了紧张,嘴角浮现安心的笑容。
爸爸在地板上更换坐姿,用手指推了推眼镜的鼻桥问道:
「训训,你想替小宝宝取什么样的名字?」
训训这才被拉回现实。
「名字?」
「嗯。」
「呃~嗯~」
训训探视著藤篮内,简洁地说:
「希望。」
爸爸听了交叉双臂,若有所悟地说:
「希望。希望啊……原来如此。嗯,满不错的。」
「还有~」
训训瞥了一眼房间角落又说:
「燕子。」
「燕子。燕子啊……」
爸爸口中反覆呢喃,仰望天花板,却又觉得哪里怪怪的,便反问:
「燕子?」
「那是新干线的名字吧?」
妈妈指著房间的角落苦笑。玩具箱中,可以看到东海道新干线「希望号」与九州新干线「燕号」的车身。
「啊,原来是这样。」
爸爸笑著站起来。
外婆穿著羽绒大衣,在玄关重绑鞋带。
「如果可以再多待一会儿就好了,可是我还得去医院看曾外婆才行。」
妈妈刚生产完的现在,应该是最需要人手帮忙的时候,可是外婆也不能一直丢著入院中的母亲(也就是训训的曾外婆)不管。曾外公原本几乎每天都会去医院探病,但在刚入春时突然过世,在那之后曾外婆便完全失去活力,很令人担心。虽然更换替换用的衣物等工作交给外公处理了,但光是这样还是不放心,如果拿婴儿的照片给她看,或许能让她稍微恢复活力。
妈妈笑咪咪地对外婆说:「没关系。多亏有你帮忙。」
「随时再找我来吧。」
「谢谢你。」爸爸也低下头。
「帮我们跟爸爸打招呼。」
「训训,我下次也会搭新干线过来唷。」
「拜拜。」
「再见,小宝宝。」
妈妈让襁褓中的小宝宝面对外婆。
「外婆在跟你说再见喔。」
横滨的丘陵上闪烁著家家户户的灯光。在市区繁忙的喧嚣声中,载著外婆的浅蓝色线条列车往东京的方向驶去。外婆接下来还要转乘新干线,回到家应该会超过晚上八点。
冬季傍晚的天空,因为寒冷而晴朗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