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训冲到中庭。夏季的阳光很刺眼。
他想要脱掉安全帽,却很难解开下巴的带子。
「唔、唔唔、唔唔唔!」
他凭著蛮力总算脱下来,焦躁地把安全帽丢开。
「训训不喜欢爸爸!」
安全帽碰到黑栎树的树根弹起来,在空中翻转。
「嗯?」
红色安全帽在转动中,宛若施了魔法般,变化为旧式的皮革飞行帽。
「咦……?」
训训忍不住凑过去。这时──
啪啦啪啦啪啦。
四周突然刮起强风,并出现让人无法直视的强光,以及刺耳的引擎声。由于风压太大,训训不禁往后仰。他的头发被吹乱,脸颊上的肌肉在颤动,身体大幅左右摇摆。他眯起眼睛,看到星形引擎和高速旋转的螺旋桨,强风似乎就是由此而生。黑栎树彷佛遇上台风般剧烈摇摆,训训被风压逼得后退。宛如在空中乱飞的树叶,训训好像也快被吹走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
他才刚产生疑问,风就戛然而止。
「咳!咳!咳……」
他差点喘不过气来。空气中弥漫著灰尘、机油和蚊香混合的气味。
他张开眼睛,看到眼前是类似工厂的昏暗场所。不知是材料还是废料的物体堆积在角落,木墙处处都有缝隙透进光线,烟雾在带状光线中飘荡,形成漩涡。
又来到奇怪的地方……
这时──
「……嗯?」
训训发现和材料放在一起、散发特殊存在感的物体──放射状排列的七个汽缸前后相叠,一共有十四个气筒,显然是飞机用的往复式引擎。训训心想,这东西就跟先前眯起眼睛看到的星形引擎一样。然而眼前的这个引擎盖著布,静静地固定在台上,没有螺旋桨,也没有活动的迹象。那么,刚刚那个产生强风的引擎跑去哪里?
噗噗噗噗噗噗……
此刻传来的引擎声和刚刚的不同,微弱许多。训训回头寻找声音来源。周遭摆放著与小工厂不相称的大型机械,似乎是从别处搬来的。另外还看到吊床、蚊香的烟、长椅上的一颗桃子。
平台上放了组装到一半的机车。没有涂漆与外壳、焊接痕迹还很明显的衍架结构框架上,装了左右配置汽缸盖的既成引擎。声音无疑是从这里发出来的。油箱还没装上去,装在瓶中的汽油像点滴般吊起来。
这时训训总算发现,有个人背对他蹲在机车前,正在调整化油器。
训训感到紧张,不禁发出小小的叫声:
「……啊。」
「嗯?」
这个人似乎听到声音,缓缓站起来。他身上的无袖上衣沾满油渍和汗水,裤子上有口袋,靴子看起来穿了很久。个子高高瘦瘦的,脖子上挂著窄版手巾,黑发拨到后方,一双眼睛诧异地俯视训训。这个人──这名青年开口问:
「……有什么事吗?」
「啊哇哇哇。」
训训焦急地东张西望,四处寻找可以躲藏的场所。
「你对这个有兴趣?」
青年把手搁在组装到一半的机车上问。他站起来显得格外高瘦。训训忐忑不安地用力摇头否定。
「没有。」
「要不要骑看看?」
「不要。」
「不用客气啦。」
「不要。」
「其实你很想骑吧?」
「不要。」
青年看著他,似乎很失望地垂下肩膀。
「原来你不想骑啊?真遗憾。」
他拖著脚从平台下来。
「凡事都有第一次啊。」
「……凡事?」
训训站在原地,重复对方的话反问。青年把身体靠在工厂的大门,把门推开。
「没错。不是说,凡事都有第一次吗?」
他露出笑容,然后把外套挂在肩膀上走出去。
这句话很耳熟。为什么素不相识的人会说这种话?这个人究竟是谁?还有,这句话以前是在哪里、听谁说过?
这座工厂彷佛是隐藏在林间建造的。雨淋板覆盖的墙上,设置著裸露的水管与电线管。林道是以凹凸不平的厚重水泥铺成的,彷佛是有人紧急铺上水泥,然后一切又变得无用而被弃置。
训训犹豫了一下,决定跟著青年走。
穿过树林走上田间道路,就来到悬崖上方。
本牧岬朝著海面突出,从屏风浦的海水浴场依稀传来小孩子的嬉闹声,另外也看得到白旗山的松树。隔著海隐约可见房总半岛。横滨市电车沿著与海岸线平行的国道,发出叮叮声往杉田方向前进。沿路上家家户户都是瓦片屋顶,其中甚至还有古老的茅草屋顶──古老?这里的确是训训居住的城市,却没有训训熟悉的风景。这里看不到根岸线和湾岸线的高架桥,或是填海而成的重工业与化学工业区。眼前看见的是那一切成立之前的景象。
然而训训不可能会知道,他只顾著注视走在田间道路前方的青年拖曳的脚步,看样子青年的脚似乎有问题。青年只有右脚脚尖朝向旁边,因此走路有些外八字。
训训从后方注视良久,然后仰望黝黑的背部说:
「……脚。」
「嗯?」
「脚会痛吗?」
他很直接地提出疑问。
青年侧眼看训训,然后说:
「这个啊?这是战争的时候搭的船翻了,才变成这样。」
他的口吻彷佛在说跌倒时擦伤膝盖一样。
「不过习惯之后,其实也没什么不方便。」
他皱起眉头,眯著眼睛遥望海平线。
「……」
训训也望著同样的方向。
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飘浮在空中的云。
沿著田间道路走一阵子,就来到栅栏围起来的一处广场。广场旁边有一栋铺木板的双层建筑,青年头也不回地进入里面。
训训不知该怎么办,留在原地犹豫,不确定要不要跟进去。他完全不认识这名青年,却不知为何受到吸引。为什么呢?他踌躇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下定决心踏进屋内。
他一走近那栋建筑,便闻到独特的动物气味。里面有什么?他窥探黑暗的门内,不禁叫出来:
「啊……」
一格格的隔间中,有好几匹马探出头,好奇地看著训训。这里是马厩。青年从里面呼唤:
「喂,进来吧。」
训训战战兢兢地观望左右两边的马。有浅棕色的小马,也有体型较大的灰色马,种类似乎不少。从近处看真正的马,和图鉴或影片给人的震撼力完全不同。
「……我第一次看到。」
听训训这么说,青年不敢置信地扭曲脸孔问:
「第一次?」
他大步走向训训,在紧张地摆出防御姿态的训训面前猛然蹲下,凑近脸孔确认:
「看到马?」
「嗯。」
「第一次?」
「嗯。」
「真的?」
「嗯。」
「……」
青年皱起眉头,默默凝视著训训的脸。训训在对方的注视下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紧张地吞口水。接著,青年的脸上突然浮现笑容,转头朝里面喊:
「有人在吗?」
两名年轻人从黑板后方探出头。
「在。」
「可以拜托你们安装马具吗?」
「当然。」
「马上准备好。」
他们回答之后便消失到后方。
不久,一匹毛色光泽亮丽的马被牵到马厩外。这是一匹体型稍小的栗色骑乘用马。其中一名年轻人把马肚带往上拉并确实扣住,另一名年轻人则将缰绳交给青年。
「辛苦你们了。」
青年对他们道谢,然后朝著马吆喝「来、来」,熟络地摸著马的脸和脖子。他看准时机抓住鬃毛,彷佛骑上没有马鞍的马一般,不踩马镫就跨坐上去,坐稳后迅速将脚尖插入马镫中。
「哇,好厉害。」
训训看到他的动作,由衷佩服地蹦蹦跳。
青年用缰绳操控马,然后俯身到几乎快要掉下来,朝著训训伸出手说:
「来吧。」
他的意思应该是要训训也上马。怎么可能?办不到。训训挥手摇头,明确地表达拒绝。
「没办法。」
然而他还是被抓住领口。
「哇!」
转眼间,他就被拉到马鞍上。马转动脖子,缓缓停下来。
「啊啊啊!」
从马背上眺望的景色高得吓人,简直像从二楼俯瞰地面。马摇摇晃晃地踏著脚,让训训觉得好像随时都要掉下去。如果掉下去,大概不只是受伤吧?他感到头晕,几乎要失去意识,抓紧青年的手臂反射性地喊:
「啊啊啊……爸爸!」
听到这句话,青年不禁苦笑。
「爸爸?你在叫我?」
马不安地踏著脚。
「爸爸!爸爸!」
训训在摇晃的马上紧闭双眼,抓紧手臂不肯放手。
「别怕。你害怕的话,马也会害怕。」
青年温和地说,接著谨慎地把马头转到反方向。
「走吧。」
这匹马慢条斯理地走在丘陵上的田间道路。
悬崖的另一侧是梯田,只有无尽的马铃薯、里芋与蕃薯的叶子。从马鞍上也能感受到马肩规律的肌肉动作。训训在摇晃中,保持僵硬的姿势一直低著头,紧紧抓著马缰。
训训刚刚称呼这名青年为爸爸。虽然是情急之下喊的,但当时他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句「凡事都有第一次」是在儿童房听爸爸说的。没错,爸爸的确说过。这么说来,这名青年该不会是年轻时的爸爸吧?
青年以稳重的声音说:
「马已经不怕了,它接纳了我们。不可怕吧?」
「……有一点。」
训训仍低著头回答。
青年指著远方的地平线说:
「那就看更远的地方,不要看下面。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只看远方。」
训训因为太紧张,没办法马上抬起头。不过在眨了几次眼睛后,他紧紧闭上眼睛,照青年说的抬起头,然后慎重地睁开眼。
「……」
他看到好几朵白云,一直延续到地平线彼端。根岸湾的海风舒适地吹拂他的头发。或许因为如此,他感觉到自己的紧张逐渐舒缓。
仔细一看,发现远方有个东西。河川对岸的丘陵上,有一栋庞大的建筑。
那是根岸赛马场的「一等马见所」。
「啊……」
训训看过相同的建筑物,那就是根岸森林公园里的观众席废墟。一定没错。周围的景象虽然完全不同,但只有那里存在相同的建筑,使训训心中产生无法言喻的奇妙感觉,呆呆注视好一阵子。
青年以温和的声音问:「怎样?不可怕了吧?」
训训被拉回现实,露出笑脸回答:「嗯。」
青年用脚在马肚上给予信号,马便开始奔跑。和先前不同的上下晃动节奏,让训训瞪大眼睛。
「啊啊啊啊!」
载著训训的马,奔驰过丘陵上起伏的田间小径。
训训心想,这回搞不好要被甩出去了。他再度紧紧闭上眼睛,青年立刻挺直背脊说:「看远方。」
「啊。」
训训惊觉过来,努力抬起头眺望地平线。他以赛马场的观众席为目标,自己也能感觉到比先前更快恢复冷静,并且逐渐习惯奔驰的节奏。
「很好,要加速啰。」
青年露出微笑,以短促的吐气与脚的动作给予信号。栗色马全速奔驰,像获得解放般奔过丘陵。
激烈的马蹄声与风声瞬间拉高频率。
突然,训训发现自己骑在机车上,奔驰在沿著湾岸的国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