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体育馆之后,多惠跑到一半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拖著脚步慢慢走著……
她回到了离学校不到五分钟路程的家,从战前就开始经营的料理店「惠姬」。
做为住家兼店面的是一栋两层楼的木造建筑,入口矗立著一座豪华的瓦顶大门。
多惠的父母都是日式料理厨师,她家开的店虽然算不上高级料理店,但至少也是横须贺的市议员或公司要员经常用来招待宾客的名店,在战前和战时都常有海军将校来光顾。
以前他们也兼营酒厂,所以如今门上还挂著长得像蜂窝似的杉叶球。
杉叶球看起来就像一颗彩球,多惠见了不禁脸色发青。
她绕到后门,脚步蹒跚地进了自己家……
扶著墙壁,摇摇晃晃地走上木阶梯……
(我对珍妮佛说了重话……她一定讨厌我了……)
多惠叹著气拉开纸门,走进自己的三坪小房间。
一走进弥漫著榻榻米香味的日式房间,多惠就从壁橱里搬出棉被。
多惠有个毛病,只要碰上难过的事,她就会缩进棉被里逃避现实。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再这样下去珍妮佛就会被啦啦队社抢走了……她是我唯一的朋友耶……!)
她连制服都不脱就直接裹住棉被,正想趴在榻榻米上……却突然听见啪的一声。
刚才放在桌上的书包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全散落在棉被下。
自己竟然笨手笨脚到连逃避现实都逃避不好。
多惠含著泪稍微提起棉被,发现南高指定的黑色书包里面掉出了一样不属于她的东西。
深红色的啦啦队服。
「啊……不小心拿回来了……!」
刚才珍妮佛在器材室里把啦啦队社的制服拿给她,但她在激动之中忘了归还,就这么跑出体育馆……
她大概是跑出学校之后就把衣服塞进书包了吧。
因为她满心想的都是珍妮佛的事,记不清楚事情的经过,或许是无意识之中觉得不可以擅自丢弃啦啦队社的东西吧。
她望著自己在无意识之中带回来的啦啦队服……
『多惠也一起来吧?啦啦队很好玩喔。』
珍妮佛先前那句极具冲击性的发言又浮现在她的脑海。
(叫我……参加啦啦队……)
啦啦队最可恶了,竟然想要夺走她最重要的朋友珍妮佛。
可是……
这件啦啦队服……
紧身的上衣像衬衣一样没有袖子,完全展露出胸部和腰部的曲线,前面印著一条象徵胜利的笔直V形红线,穿在女孩身上之后应该会变成曲线,很能强调出女性的婀娜体型。这是为了竞技而设计的衣服。
另外是一件多惠长到这么大都没穿过的迷你百褶裙,长度大概只能盖到胯下五公分。若是穿著这么短的裙子做起激烈动作,想也知道一定会整个翻起来。虽说啦啦队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一定会被看光的,就算不想看也会看到。
虽然是这么危险的衣服,但此时摊在榻榻米上……
多惠看得出这衣服的车工很细,而且兼顾了安全性,可见这是很健全的运动服装。她几乎要为自己的有色眼光感到羞耻了。
啦啦队服……是正经比赛用的。只用了抢眼的红白两色感觉也很简洁、帅气,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虽然设计很简单,却又拥有魔性的魅力。
这就是啦啦队服独特的风味。
最重要的是……
(……好可爱……!)
好可爱,真的好可爱。
可爱到能够抓住所有女孩的心。
虽然一般人没什么机会穿啦啦队服,但是所有女孩都会梦想著穿一次看看。只要穿上这可爱的制服,无论是怎样的女孩都会变得更可爱。不管体型是胖是瘦,不管皮肤是黑是白,不管个性再怎么粗鲁……
……不管再怎么懦弱。
不知不觉地,多惠用鸭子坐姿坐在棉被旁,拿起啦啦队服仔细端详。
「……」
真想穿穿看。啦啦队社很邪恶,但制服是无辜的。
多惠的个性很保守,所以她自己的衣服多半也很保守。
她只会挑朴素的颜色,款式也会尽量挑平凡的设计,而裙子全都是长裙。
啦啦队服和她的风格是截然的对比。
如卡通一般的明亮色彩,V领上衣的活力,短裙短到几乎令她昏倒的可爱风格……这些全是她没有的东西。
只要穿上这衣服,好像就能拥有这一切特质。
多惠的脸几乎变得和这衣服一样红,她死命盯著「CHEERS」的标志……苦思了一分钟、两分钟……直到超过五分钟……
她脸红得像只煮熟的章鱼,紧张地左顾右盼。
这是她的房间,当然不会有别人在,但她还是心虚得像是在做贼……甚至还跑去检查窗帘有没有关好……
唰。她松开了制服上的蝴蝶结。
接著脱下灰色西装外套、海军蓝的格子裙、白色衬衫。
(只是偷偷试穿一下的话……)
多惠脱得只剩一件土气的小碎花内裤,然后套上深红色的啦啦队服。珍妮佛为她挑的是L号,所以胸围很可观的多惠穿起来倒也挺服贴。
她穿上裙子之后,发现有个小小的口袋可以把拉炼头收进去。裙钩上没有尖角,衣服表面也没有任何容易勾到的突出物,想必是为了安全而设计的。
所以……
「……」
穿了。
她穿上和自己属于不同世界的啦啦队女孩的制服了。
而且没有得到正式许可。
她觉得自己做了很离谱的事,紧张得心脏扑通扑通跳。
但是鼓起勇气穿上之后……
好想看看。
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呢?
一定不适合。她自己也知道。但是……想要确认一下自己穿起这件衣服是什么模样也无可厚非吧。
多惠转向母亲给她的古典三面镜,鼓起勇气掀起罩布,惶恐不安地摊开镜子。
映在镜子里的是……
「……!」
好、好可爱……!
(……这、这是我吗……?简直……简直不像真的……太可爱了……!)
自己彷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不只变可爱了,而且感觉好开朗。
脖子以上还是原本的自己,但头部只占了全身的一成,其余九成的身体顿时变得光彩动人,彷佛整个人都充满了生气。
自己说这话或许不太可信,但是看起来还真适合。比她想像得更适合。啦啦队服一定是为所有女孩设计的,因为这和学校制服一样,是提供给各式各样的人穿的。
多惠惊讶地看著镜子,心情不知不觉地好转……
「……」
她陶醉地试著摆出各种姿势。
稍微扭腰,转到侧面,轻轻走个几步。
多惠没有研究过摆姿势,所以只会做些简单的动作,但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很可爱、很帅气。
她从来没有看过自己这副模样,所以兴奋得不得了。
「嘿~嘿~加油加油!」
她甚至喊起了啦啦队的口号,开始在房间里小跳步。
多惠大概有十年没有小跳步过了吧。
突然间……喀的一声。
十年的空白果然太久了,多惠很快就扭到了脚。
「哀咕!」
她发出了羞于让人听到的惊呼,失去了平衡……
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还好她及时把手撑在身后,后脑才没有撞到墙。
多惠曲著膝盖,不经意地望向前方的镜子,顿时变得面红耳赤。
胸罩肩带从背心式的上衣底下露出来,至于那件深红色的迷你裙……
「哇啊啊……哇啊啊啊……」
多惠急忙合拢双腿,坐直上身。
「这、这么短的裙子……还是不行啦……!肚脐都被人看光了……!」
她羞得连镜子都不敢看,跪坐著遮住脸。
此时……
「姊姊,那是什么声音啊?」
难缠的妹妹──纱惠──的声音从二楼的另一个房间传来。
(……!)
不只如此。
走廊还传来了拉开纸门的声音。
纱惠往这里来了。木板走廊传出了脚步声。
鸠屋家的房子是日式建筑,所以装的不是一般的木门而是纸门。纸门既不能上锁,也没办法敲,所以纱惠很快就会拉开多惠房间的纸门了。
(啊、啊、衣服……!)
这么一来,就会被她看到了。
就会被她看到这身可爱又暴露的打扮了。
如果让她以为姊姊平时一副文静乖巧的模样,私底下却会一个人偷偷玩这种大胆的cosplay……虽说这是事实,但是被看到的话还是很糟糕。
纱惠这个妹妹非常地没大没小,要是看见她穿成这样一定会笑破肚皮。
在铺著榻榻米的日式房间里,像幽灵一样阴沉的多惠穿著美国风的啦啦队服……她自己也很清楚这画面有多么爆笑。纱惠一定会尽其所能地嘲笑她,还会用「啦啦队女孩」之类的绰号称呼她至少大半年,搞不好还会拍下照片分送给所有亲戚。
(我、我得快点换回制服……!)
虽然她这么打算,但是没有时间了,纱惠的脚步声已经不远了。
慌得六神无主的多惠突然想到,如果房间一片漆黑就不会被看见了!于是她急忙去拉日式木框灯罩垂下的拉绳,关掉电灯。可是仔细想想,纸门一打开,走廊的灯光就会照进来,所以这一招根本没有用。
(哇!哇!该、该、该怎么办啦……!?)
多惠像只受惊的狗不停打转,还踩到刚才搬出来的棉被,差点滑倒,这却令她想出了起死回生的点子。她拖著棉被冲进壁橱,把棉被裹在身上,从内侧关上壁橱纸门。这招叫做龟缩战术。
紧接著她就听见房间纸门拉开的声音。
「……姊姊?」
多惠听见纱惠的声音……
「快走开!」
如同恐怖电影里被袭击的角色,多惠在壁橱里叫道。
「……你……你在壁橱里做什么?房间还乌漆抹黑的……」
「我、我在玩游戏啦!暗一点比较有气氛!别管我!」
纱惠听了之后就喃喃地说著「好阴沉」,她似乎真的被多惠的举动吓到了。
就算被她投以异样眼光,也比被她嘲笑「嘿!啦啦队女孩!内裤露出来啰!」要来得好。
她抱定主意躲在壁橱里,等待敌人死心离去。如今也只能这么做了。
「我说啊……」
「走开啦!我又不是偷偷玩付费游戏!别再烦我了!」
「不是啦……我是要说,你这样真的太阴沉了。姊姊的个性和外表都太阴沉了,再不改一下就糟糕了喔。明年我也要进南高,我可不希望连我都被看成阴沉的人。」
在国中就参加过县运赛剑道比赛的纱惠抱怨著……
所幸她还是关上纸门离开了。
……『个性和外表都太阴沉了』……『再不改一下就糟糕了喔』……
多惠自己当然也很清楚。
她个性阴沉,胆小懦弱,又因太爱钻牛角尖以致很难交到朋友。她觉得外表太突出才会被欺负,所以从来不穿华丽耀眼的衣服或首饰,这件啦啦队服是她懂事以来穿过最亮眼的一件衣服。
多惠在壁橱里把脸埋在枕头上……哭得连耳朵都红了。
她对自己深深地感到羞耻,压抑著声音哭了。
呜……呜……呜……就像幽灵一样。但是……
(我……我怎么可能改变嘛……!)
改变个性是非常困难的,就算明知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想要改掉维持多年的习惯还是需要耗费很大的精力。她需要强大的力量。
但是多惠没有这种力量。
她只是个弱女子。
……就在此时。
像一只缩在土里的毛虫,在壁橱里卷成一团的多惠听见脑海中有个声音。
字句很不流畅,但是很动听。那是她最喜欢的声音。
『啦啦队可以让不开朗的人也变得开朗。』
珍妮佛……
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自己永远都不会改变。
她还会失去唯一的朋友、重要的珍妮佛。这都是因为啦啦队社。
多惠穿著这个可恶啦啦队社的制服,按著肿起的脚踝,思索著今后该怎么做。
脸色就像纱惠说的那么阴沉。
星期五。
啦啦队社似乎每天都要练习,今天放学后在花圃还是没有看到珍妮佛。
从烹饪教室窗户看到的玫瑰花苞长大了很多,应该快要开花了。
可是,自己只能一个人在这里赏花。
她本来还希望今后都能和珍妮佛一起开心地赏花。
……不,绝对不能这样。她要紧紧地抓住这段快要失去的友情。
多惠走向第三体育馆。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之后,她还没和珍妮佛说过话。
所以现在得先跟她和好。
前天多惠在壁橱里如此下定决心……但是昨天她一直鼓不起勇气,所以才拖到今天。
(我今天一定要向珍妮佛道歉。后来我们都没见过面……)
多惠的手上提著纸袋,里面装著她上次带回家的啦啦队服。这个纸袋有点小,CHEERS的深红色制服都露出来了,但是她家没有更大的纸袋,只好将就著用。
多惠的心中一再浮现想要逃走的冲动,但是为了见到珍妮佛,她还是鼓起勇气来到了第三体育馆。
今天体育馆里也可以听见啦啦队社练习的声音,多惠畏惧地躲在门外偷看。
里面好像没有顾问老师或教练,但她看到了穿著制服担任教练的眼镜社长,还有穿著深红色队服、默契十足地跳著啦啦队舞蹈的千爱和舞樱……
珍妮佛也在。
包括珍妮佛在内,每个人都练习得很认真,可以感受到团队运动特有的整体感。
这种气氛对多惠而言是很陌生的。
而且……也令她很羡慕。
那正是她望眼欲穿的友情,女孩之间、队友之间的坚定情谊。
「……」
看在多惠的眼中,体育社团和学艺社团的隔阂就像太平洋那么宽,所以她不敢随便走进去。
而且她如果妨碍人家认真练习,说不定会被打。
看来……得找个适当的时机才行。
这样简直像是社团参观嘛……多惠一边这么想,一边继续躲在门后看著啦啦队社练习。
在跳舞的有三个人,千爱负责带领,舞樱和珍妮佛努力地跟著她跳。
啦啦队的舞蹈好可爱……而且很帅气,看起来活力十足,多惠彷佛被她们挥舞著的金色彩球照亮了心房,真想一直看下去。
她好像偷窥女校啦啦队社的可疑人物……不是好像,她根本就是。和偷窥狂没两样的多惠一直盯著那三个人跳舞。
「对,High V的时候请把手心朝向前方。」
脖子上打著石膏的辫子社长指点著舞樱和珍妮佛的动作。High V指的应该是高举双手呈V字形吧。
「是!」
舞樱听了就笑容满面地举起手,摆出V的姿势。
「是、是的!」
珍妮佛也气喘吁吁地做出相同的动作。
她表现得真是……一丝不苟。多惠从来没见过她这种神情。
总觉得珍妮佛离她越来越远了……
「……」
寂寞涌上心头。多惠咬住了嘴唇。
她无意识地绷紧身体,不知不觉地抱紧装著啦啦队服的纸袋,纸袋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声音一发出……
「嗯……?」
千爱立刻转过头来。
多惠看啦啦队舞蹈看呆了,没注意到自己的脸露出了门后……
「咦?你不是我们班的吗……」
被千爱看到了。
多惠跟千爱对上目光,吓得浑身一颤,就像小动物看到肉食动物的反应。
当她正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之时……
「多惠!你来了!」
珍妮佛也看到了多惠,便笑容满面地跑过来。她上次明明说了那么过分的话,珍妮佛却完全不生她的气,真是个天使。
但多惠还是没脸见珍妮佛。
她因愧疚而低下头,用纸袋遮住自己的脸。
结果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纸袋上。
「那个不是我们的衣服吗?」
舞樱指著从纸袋里露出来的深红啦啦队服说道。本来只是露出一点点,但是多惠刚才吓得跳起,让衣服露出更多,连「CHEERS」的标志都看得一清二楚。
先不管她为什么会拿著啦啦队服,在二年A班文静出了名的多惠竟然会来到啦啦队社……
「……你对啦啦队有兴趣吗?」
千爱有些讶异地走过来。
「啊,不……」
多惠想要否认,但站在前面的是她早已认定很难相处的千爱,所以她越说越小声,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啊!那个,我们正在招募社员喔!我是社长福原直子!」
眼镜社长只听见千爱的发言,没注意到多惠的否认,也跟著跑过来。
接著连舞樱和珍妮佛也往多惠这边走近。
怕生的多惠几乎吓到脚软。
「那个、那个……这是跟珍妮佛借的,我、我是来还衣服的……!」
她面红耳赤地挤出声音说道,一边把装著衣服的纸袋朝著众人递出去。
不过她的声音还是很小,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
这时……
「我来介绍。这是我的朋友,料理社的鸠屋多惠。我邀请她来啦啦队社。」
珍妮佛向千爱等人介绍了多惠。
眼镜……直子社长一听见这番话……
「料理社!」
她不知为何欣喜地喊道。
「啦啦队员也得学著控制饮食,所以我们很欢迎会做菜的人喔!」
糟、糟糕了。
都怪珍妮佛的日语不够好,刚才她那番介绍说得好像多惠想要加入啦啦队社似的。如果不赶快澄清误会就麻烦了。
「那、那个……」
无视于手足无措的多惠……
「太好了!太好了!这样啦啦队社就有五个人了!」
舞樱开心得几乎跳起舞来。
「这样啊。那以后就多多指教啰。衣服的尺寸没问题吧?」
千爱也露出开心的笑容指著纸袋问道。
结果还是变成这样。这是多惠所能想到的最坏结果……
啦啦队社的成员们欣喜若狂地围著多惠,俨然当她已经加入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
多惠是来把珍妮佛从啦啦队社的手中抢回去。
(……我得说清楚才行……!)
至今为止……
胆怯的多惠总是被人轻视、受人嘲弄。
每次碰上这种事,她都只是一味地忍耐,把想要说的话全吞下去。
但是只有今天……
只有现在……
她不能再忍了。
为了留住宝贵的珍妮佛……她非说不可!
「……不是的!不要……不要抢走我的珍妮佛!」
多惠叫道。
她把啦啦队服塞给直子社长,然后握紧拳头。
千爱、舞樱、直子都被她这声吼叫吓得睁大眼睛。
「呃,你不是要加入啦啦队社……」
直子这么一问,多惠就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
「都是因为你们的缘故,珍妮佛才会离开我的身边……!我不想要变成孤单一人!我来啦啦队社是要把珍妮佛抢回来的!」
多惠因情绪太激动,解释得不清不楚,但她还是不顾一切地从众人中间冲过去。
紧抱。
她抱住最爱的珍妮佛的手臂,用力地拖过来。
全班最内向、从来不曾清楚说出自己想法的多惠竟然有这么激动的反应,和她同班的千爱不由得大吃一惊。
直子也是满脸的惊愕。
但是……在这个场面中,只有珍妮佛依然保持镇定。
或许她早就料到多惠会有这种反应了。
她用沉著的表情温柔地看著多惠。
现场安静了一阵子……
「……」
多惠突然回过神来。
(哇!哇!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虽然她说的话都是出自真心……但是她的态度实在太失控、太不友善了。
多惠长到这个年纪,还不曾对家人以外的人这样说过话。
可是,一想到珍妮佛的事……这种心情、这些发言就自然而然地爆发出来了。
多惠虽然惊慌,但她同时也感觉到心中的厚壳出现了裂痕。她知道,和珍妮佛一起在这个啦啦队社,一定能改变她心中某些不好的部分。
但是……
当多惠为自己的汹涌情绪感到困惑时,一个人跑过来抱住珍妮佛,要把她从多惠的身边拖走。
绑著两只短短马尾的娇小女孩。
是舞樱。
舞樱拉住了珍妮佛的另一只手。
「珍妮佛已经是CHEERS的一分子了,才不还给你呢!」
说完她就嘟起了嘴,把脸转开。
虽然她的表现显然是在演戏……
「…………!」
多惠却大受冲击,嫉妒的感情又如火山一般爆发。
对了,这女孩在上次练习时还让珍妮佛用什么紧抱接法的姿势抱住。这只可恶的狐狸精。
舞樱摆出一副绝对不会让步的表情。
珍妮佛被夹在中间,多惠和舞樱互瞪的视线迸出了火花。
「多惠,啦啦队是帮人加油的运动喔。我们和珍妮佛一起练习过就知道了,她非常乐于帮助别人,重视别人胜过重视自己,也就是说,她是很适合练啦啦队的人。」
听到舞樱这番话……
(……!)
多惠的脑海里浮出一句话。
那是某天放学后珍妮佛说过的话。
『多惠不想交更多朋友吗?不是像珍妮佛这样,而是像刚才那个社团的人……』
难道珍妮佛知道……
难道珍妮佛知道她其实想要交很多朋友,也知道她总是用羡慕的目光看著体育社团的人吗……
珍妮佛也是因为这样才邀请她一起加入啦啦队社吗……不只是因为自己从小就向往著啦啦队,而是因为啦啦队社人数不足,连学艺社团的人也可以加入吗……
这是为了让多惠交到更多朋友……
「……珍妮佛……」
多惠凝望著珍妮佛的蓝眼睛,珍妮佛又露出温柔的笑容说:
「珍妮佛想和多惠在一起。也想和邀请我的啦啦队在一起。」
就像要展示啦啦队似的,珍妮佛张开了被多惠和舞樱抱住的双手。
「多惠,这是我们改变的机会。这或许是我们在学校里交到很多朋友的唯一机会。」
珍妮佛用湛蓝的眼睛看著多惠说道。
就算这样……
多惠低下了头。
「可是、可是……我没有运动神经,体力也不够……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不可能练什么啦啦队的……」
就算她有心,就算她向往,还是做不到。
因为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人,什么都做不到。
「继续这样真的好吗?」
听到珍妮佛的问题,多惠猛然抬头。
啊啊……
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十字路口吧。
无论是珍妮佛的事,或是自己的人生。
多惠就算再怎么迟钝也明白这点。
此时此刻,多惠没办法说谎。
因为她最爱的珍妮佛就在眼前。
「我……我也想变得和大家一样活泼开朗……」
她闭上眼睛,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但是……
面对珍妮佛的问题,她用力摇著垂下的头。
她不想要继续这样。
「我也想要交很多朋友……如果改变得了,我也想要改变啊……!」
多惠提高音量,她也注意到啦啦队社的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珍妮佛乾脆地回答:
「那就改变啊。」
正如美国人直截了当的作风。她明确说出了多惠该做的事。
多惠抬起头来,看见珍妮佛捡起了刚才放在地上的彩球。
珍妮佛露出温柔而坚定的眼神,说道:
「你可以改变。」
她走到练习用的蓝色体操垫上。
千爱和舞樱看见了,就心有灵犀地互看了一眼,也跟著捡起彩球跑到体操垫上,站在珍妮佛的左右两边。
(……?)
多惠呆呆望著背对著她排成一列的三个人。
一旁的直子也微笑著拿出手机。
珍妮佛摆出令人移不开目光的英挺站姿,背对著多惠说:
「这是珍妮佛在啦啦队的第一次加油。」
这时直子用手机播出音乐。音量开到最大。
编曲听起来像是舞曲,那是很有名的老歌〈甜心战士Cutie Honey〉。
站在中央的珍妮佛配合著音乐转过身来,面对著多惠。
珍妮佛手中的彩球先右再左,从膝盖移到胸前。多惠从来没见过珍妮佛这个模样,她真是性感得令人战栗,金色的头发随著动作轻柔地摇摆。
接著珍妮佛用全身律动打著拍子,她右侧的千爱和左侧的舞樱也轮流转身,朝著多惠眨眼。动作完全符合音乐的节奏。
三个人在乐声中跳起了刚才练习过的舞蹈。有时排成一列,有时围成圆圈。
她们的笑容让先前不愉快的气氛一扫而空,时而可爱,时而性格。珍妮佛热烈地摇起双手上的金色彩球。
彷佛是要吸引观众的目光,珍妮佛把彩球像烟火似地往后方高高拋起。
以坠落的彩球做为背景……
珍妮佛侧过身,朝多惠拋来帅气的一眼,伸出右手。
她的手指以性感的动作朝多惠招著。这是她的邀请。以多惠的角度望去,手指正上方的蓝眼睛正魅惑地对她眨眼。
多惠的心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是她从未听过的声音。
想必……
那一定是自己开始改变的声音。
多惠全身冒起鸡皮疙瘩,心脏扑通狂跳。多么帅气、多么美丽、多么可爱、多么迷人的舞蹈啊……
千爱和舞樱也默契十足地跳著舞,彷佛要衬托出珍妮佛。
令人期望永远持续下去的音乐和舞蹈渐渐接近尾声。
最后珍妮佛走向多惠。
她走的是梦露台步。那是已故的巨星玛丽莲梦露用来迷倒众生、夸张摇摆腰部的性感走法。
这撩人的姿态令多惠看得呆若木鸡……
「要变身了唷~」
珍妮佛用对嘴的方式念出歌曲最后的对白,伸直右手。
握住了多惠颤抖的手。
(……!)
珍妮佛面带微笑把多惠拉过去,顺势抱住她,把她抱了起来。
右手在多惠的背后,左手在她的双膝下方。
这、这是……
「……!这是公主抱……!?」
这是多惠连作梦都会想到的动作。如今珍妮佛正是这样抱著她。
啊啊……果然……
珍妮佛果然是我的王子。
虽然她是个女生。
把我带到美好的地方去吧。
把我从阴暗房间的壁橱里带到光辉灿烂的地方去吧。
乐声不知何时已经结束。
「是单人摇篮接法喔(single base cradles catching)。」
千爱接著多惠刚才那句话,面带笑容说出了啦啦队用词。就像是在教导新社员。
多惠被珍妮佛放了下来,她发现舞樱和直子社长不知何时也一脸高兴地围绕在她身边。
她惊慌地环视著众人……
「你说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这不是真的。你为了朋友单独来到这里,这就说明了你是多么地在乎朋友。」
千爱用不同于珍妮佛的帅气神情认真地说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领袖气质吧。
直子社长也点头如捣蒜。
「爱护朋友、爱护伙伴,这是啦啦队最需要的精神,也就是团队精神。我可以从你的身上看到这种才能。」
她也斩钉截铁地保证。
「体力当然是少不了的,不过只要多练习就行了,我们都会帮忙的!」
刚才还故意挑衅的舞樱也笑著鼓励多惠。
而珍妮佛直视著多惠,又问了她一次。
「多惠,和珍妮佛还有大家当朋友吧。你要不要……在CHEERS里和大家一起练啦啦队呢?」
「珍妮佛……」
多惠这辈子都没遇过这种事。
四个朋友邀请自己加入。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那是她非常向往,却又到达不了的世界。
现在她只需要一样东西。
勇气。
往前踏出一步的勇气。
从前总是有一扇看不见的门扉挡在这一步的道路上。
「……嗯,好的。我要试试看……!」
不过她还是踏出去了,多惠打开了这扇一直被她关闭的门。
因为大家鼓起了她的勇气,因为珍妮佛就在前方等著她。
所以多惠走了出去。
走向一步之遥的珍妮佛。
突然间,多惠发现珍妮佛抱住了她……被珍妮佛抱在那雄伟的胸前,她感到好开心……
多惠的脸上挂著笑容,泪水却滚了下来。
「对不起,我太爱哭了……」
多惠喜极而泣,珍妮佛轻轻地摸著她的头。
「……你可以哭啊,不管是难过还是开心都可以哭。我也……不,我们也会陪你一起哭。」
多惠不久之前还觉得珍妮佛变得好遥远,但如今她就近在眼前,她的蓝眼睛也湿润了。
「以后,我们也会陪你一起笑。」
「……嗯……!」
多惠和珍妮佛互看著对方如彩球般灿烂的笑脸。
千爱、舞樱和直子也笑著对望。
就这样,CHEERS的第五位成员在啦啦队少不了的笑容中诞生了。
傍晚时分。
穿著制服的多惠和珍妮佛一起在花圃旁边走著。
她们一离开啦啦队社,就跑来照料花朵。
珍妮佛肩上挂著装了彩球和啦啦队服的运动提袋。
「多惠,谢谢你加入CHEERS。你很有勇气。」
她对多惠做出一个奋斗的手势。
多惠被夸得面红耳赤,急忙摇著头说:
「都是多亏了你,我才拿得出勇气。」
真是太好了……
有朋友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因为多惠才能更了解啦啦队的美好。啦啦队不只是女孩的梦想,更是带给人勇气的美好运动。」
珍妮佛微笑著闭上眼睛,把手按在硕大的胸前。
她的侧脸看起来比平时更成熟。
这表情令多惠几乎看到忘我,所以她也挺直腰杆说:
「我会努力的,我今后要为大家下厨。」
在那间只有一个人的烹饪教室里……
多惠总是看著窗外,羡慕别人可以和很多朋友玩在一起。
就像在城堡里等著王子拯救的公主。
然后,她的王子真的出现了。珍妮佛不像童话中的王子只是把她救出去,还自己率先迈步,激励她一起往前走。
是的,这就是多惠梦想的快乐结局。
而且这结局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多惠已经踏出去了,但是只有一步。
踏出第一步之后,还要继续走第二步、第三步。
她以后可能还是会停下脚步,甚至是后退,因为多惠就是多惠,不太可能说改变就改变。
不过,她没有留在从前的地方。
她正站在一个新的场所。和珍妮佛一起。
这是多么地振奋人心、多么地幸福啊。
「如果在CHEERS里和大家在一起,我一定每天都会像今天一样激动、一样幸福……如果哪天大家也说想和我在一起……我一定永远不会离开这群人的……」
多惠一边说著,一边觉得自己那种一交到朋友就要黏著人家的毛病又跑出来了,但她还是怀著火热的决心说出了这句话。
「多惠……!」
珍妮佛对她粲然一笑,看起来好开心。
叮咚、当咚、叮咚、当咚……
伊雷娜学院的钟声随风而来。现在是下午五点。
多惠准备和父母商量,改成其他时间去店里帮忙。
「……Water time。」
珍妮佛喃喃说道。
一天洒水三次的花圃喷出了今天的最后一次水柱。
洒水器不只浇灌著花圃,水柱形成一条五十公分高的弧形,如同要迈向明天、越过明天。
多惠和珍妮佛每次碰到洒水都会绕道而行,以免淋湿,但是今天她们两人互看了一眼,笑著牵起彼此的手。
「多惠!」
「珍妮佛!」
两人互相喊了一声,用相同的步伐往前跑。
泼嗤!
她们穿越了拱形的水柱。
哒哒哒……多惠停在水柱的另一边。哒哒哒……珍妮佛冲得太急,所以跑得更远。
她甩动那头金色的短发,转过头来。
从印有「CHEERS」标志的提袋里拿出了彩球。
「多惠!Catch it!」
她把其中一颗彩球拋了过来。
多惠接住金光闪闪的彩球,实践了今天在CHEERS学到的第一件事──笑容,如同宣告著自己是团队的一员,高声叫道:
「「耶!CHEERS!」」
珍妮佛也跟她异口同声地喊道。
两人各自高举一颗彩球,欢呼声响彻中庭。
花圃之中,不久前还只是花苞的玫瑰已经绽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