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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往未知的世界

“快回想起来!”

来自齐格飞系统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那不是针对单一机体的激励,而是对战斗中全体机体发出的指挥声。

一骑一面感受那不经由耳朵,直接发送信号至大脑的声音,一面驱策自己的十一号机(MARKERF)。那具漆黑的机体,化身为战意的团块向前突进。

“你们是经历过一百五十个单位催眠学习的驾驶员。只要全力遵从R领域抽出的最佳战斗模式,一定会获胜。”

为了激起战意,系统传来只要身为驾驶员都已听过百万遍的台词。

R领域——别名爬虫类之脑,位在人类脑部极为下层的部分。这领域掌管最原始本能的脑,同时也是一切攻击个体户及敌意的泉源。

驾驶员最俦的使命,就是在战斗中接受R领域的活化性。藉由催眠学习与反复训练发达起来的R领域,能发挥出驾驶员拥有的一切攻击性和暴力欲求。这股涌发的冲动,在小脑转变为渴望令思绪能与身体感觉区连结的需求。

这就是说,因为心中充斥着想破坏对方的欲望,为了实现这个念头,一心一意想尽情施展手足,想令五感犀利敏锐。接着最适合的模式会由灌入脑部无意识区里约数千万种战斗模式中自然浮现,机体便依照模式行动。

一骑的十一号机向前冲了约五十公尺,令双膝累积足够的压力后,再一口气释放出来——跃身而起。漆黑的机体,双臂举着重达一.五吨的起传导式突击步枪,在十几公尺上的岩场上着地。激起的尘埃伴随着震地声一粒一粒地抚过机体表面,替机身内一骑的皮肤感觉带来了反馈。

那感觉就像实际上站在尘埃中央的,是自己的躯体。

甚至能清晰感受到,紧握住的突击步枪扳机有多冰冷。

——我,就是十一号机。

这个强烈的意念,促进了他与机体的一体化。

——十一号机,就是我。

接着,飞奔。藉由超高硬度合金骨架与软性钢的绝佳组合,这疾驰将机体四肢与骨骼的高度运动性能发挥到最大极限。

“确认各机的位置和距离。奇数编号机向前,偶数编号机散开。”

随着系统传来的命令声,具体的行进路线、敌方数量、敌方类型、已确认的敌方攻击模式、各机的对应基准等资讯,在脑中奔流。这种感觉,让一骑感到一股不禁想呐喊出声的兴奋。事实上,这是正确的瓜。是机体与系统双方已确实一体化的证据。

但他咬紧牙关,没有真的感出声来。两侧的太阳穴,都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

眼前当务之急是打倒敌人。还能战斗的九架机体全都服从发自系统的命令,朝着残存的敌人前进。

战场是位于本岛南西方的小离岛,专为迎击敌人设置的人工陆地。在战斗中,由本岛反应炉产生的能源,会形成两重名为波动屏障的同心圆状防壁。此刻他们所在的陆地,就是被封锁在两重波动屏障中间的“战斗区域”。他们拼命将敌人赶进这块区域。如此一来,就算在战斗区域内展开激战,本岛受到损害的机率也会大幅减低。

——现在,这里只有敌人与我们。即使我们哭喊着“放我出去”,在岛上的大人们也绝不会做出解除波动屏障这种傻事。即使是对自己的孩子也一样。

这种恐惧,将驾驶员与机体的一体化时带来的“异样感”彻底一扫而空。

比如说,这长到异常的手臂,才不是自己的手臂;比如说,自己身体的关节根本做不到这种动作;比如,自己并不是如此巨大的存在——就息只产生一点点这种异样感,就代表战斗的迟滞,代表会改给敌人,代表自己无法活着回去。

最要紧的就是去接受。接受这个状态,接受现在的自己,接受这架模仿人体制成,总令人联想到爬虫类的漆黑机体。将这一切都想成是属于自己的。

要是做不到这一点,正如同字面上的涵义,甚至无法让机体“开眼”。

一骑已经见过许多驾驶员候补生刚搭乘时,机体就像个才出生的婴儿般紧闭双眼缩成一团,连动也不动。

而他自己就没这种问题。从初次搭乘这架机体起,他便熬过一切的异样感,并接受了它。现在甚至已能自在地接纳机体的视野。广度达周遭两百八十度的“山羊之眼”便是如此。就算直视前方的状态下还看见自己的肩后,那又怎样?

一骑一边奔驰,一边把山羊之眼视野的一部分特写放大,产生能望至前方两百公里远的“鹫之眼”。那就像是在视野的中央生出类似望远镜的物体。在前方约一公里处,展开接近战的一号机(MARKEINS)及三号机(MARKDREI)动万言书跃入一骑眼廉,同时——他也确认了那极为美丽的物体就在那里。

它的头部和手臂尽管酷似人类,但除此之外和人类就没有共通点了。那张脸会令人想起某种异国的面具,但无法判明是不是真有脸部。那也可能只是触手。

它的体形比起我方驾驶的机体还要大上一圈,体长接近有十三层楼高的大厦。然而这巨大的躯体上动没有称作脚的器官,只是无声地浮游在空气中。

结晶体由它的背面向四方生长延伸,全身闪烁着不禁令人叹息的黄金色光辉。如果再靠近些,就能从那黄金色的光辉中看到虹彩般的光芒吧!如同汇集世上所有的宝石,赋予生命后散发出光辉的身影——

第一次看到时,那种美几乎会让人以为是神祗从天而降。

一骑——十一号机,将突击步枪的枪口对准那越注视越会夺去心神的光芒。

伴随着自己也要参战的热切念头,一骑向前奔去,另一方面,系统则将一号机与三号机的机体善情报直接送达脑中。

一号机没有问题。不过是右手脚受到敌人攻击而扭曲撕裂,充当冲击吸收剂的重层水银正像蓝色的鲜血般散落开来罢了。胸部似乎也有受损,一号机的灰色机体上沾染着相同的蓝色血液。不过,只要驾驶舱没被贯穿,驾驶员就不会因为伴随机体操作而来的“痛楚”发生心脏麻痹。它还活得好好的。

问题在于三号机,它的机体正遭到敌人的双臂如触手般重重缠绕着。

黄金色与虹色的光辉正以惊人的速度倪三号机鲜黄的机身。遭到宝石捕捉的人,都会逐渐化为同样的宝石。

这是敌人最让人恐惧的高次元攻击——同化现象。

为了救出被这个现象捕捉的同伴,一号机正以残存的左臂拼命将雷击枪的枪刃刺向敌人。顺利的话,就能切断已遭敌人同化的三号机机体,救出驾驶员。但一号机的行动彻底失败了。一号机的枪被敌人背面冒出的另一张脸——类似人类脸孔的触手吞食,偏离了轨道。

一骑看着散发出高热的枪刃徒劳无功的蚀挖地面。一瞬间——

……又是三号机吗?

这种讨厌的念头自一骑胸中掠过。

恶名昭彰的三号——别名“黄色棺材”。这具机体至念已将七名驾驶员接二连三地送往位于天空另一头的某处,那个真正的和平天国。

当然,这是单纯的偶然,不过是倒楣罢了。就算以陆上接近战为主的奇数机最容易受损,那也只能说是倒楣而已。敌人会自任何地方来袭,不论处在哪种状态下都会受到袭击。前往天国的机会应当是人人平等的。

然而从那平等的机率来看,三号机的确是常遭厄运缠身的机体。此刻映在一骑眼中的光景,正有力地诉说着这一点。

十一号机早在一骑犹豫以前,就采取了最适当的行动。它扣下突击步枪的扳机。

蓝色的火线朝与三号机同化的敌人冲去。以超音速发射的子弹冒出鲜艳的蓝色火焰贯穿敌人的触手,打飞了三号机被缠住的手臂。

但三号机并没有与敌人分离。可以看见,触手已经侵入了机体的躯干。

一骑一边接近敌人一边不断射击。自己大概正在呐喊出声吧。但枪击声让一骑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步枪没有配备弹夹,子弹藉由剧烈的电流发射出去。这子弹每一发都足以和飞弹匹敌,如果在建筑物旁发射,引发的振动就能把所有的窗户玻璃震碎。

即使遭到这样的连击,敌人依然闻风不动。由于敌人展开了高次元防壁,蓝色的火焰全都无法命中。感觉上虽然是肉眼看不见的防壁,但凡是触及那层防壁的东西,都会连同窨一起被扭曲掉。

要伤害被那层防壁所保卫的美丽金黄色存,只有一种手段。就是更加接近,直到踏入敌人的同化可能领域。

这么一来就能首次发挥这具机体真正的价值,进入“被同化状态”。

自己主动与敌人的高次元防壁同化,进而接触到拥有扭曲窨能力的高次元敌人——如此一来,就能与它对等的互搏。

当然,那是距离被敌人同化公有一步之差的状态。重点在于敌我接触时,谁能反谁击溃。

一骑全力发挥十一号机潜藏的性能,一头冲向敌人的防壁,突破而入。要不是处在“被同化状态”中,这时候机体已从头部开始被压烂,驾驶舱多半也是相同命运。

但十一号机没被压溃,还有尽浑身力气把突击步枪的枪口刺进敌人胸膛。不是拿枪口抵住而已。不顾枪口扭曲变形,一骑直接将枪身刺进敌人体内。接着在这个状态下,开枪。

爆炸掀起。

敌人的胸膛被剐去了一大块。缠住三号机的大部分触手、步枪枪身与十一号机托枪的左手,伴随蓝色的火焰一起化为碎屑迸散。同时,手臂从左手肘以下被炸飞的剧痛袭向一骑。但痛感公有一瞬间,系统立刻进行左腕部的痛觉遮蔽,切断已破损的左前臂,在驾驶员丧失力气和意识前消除疼痛。

这时,十一号机残存的右手已紧握着新的武器。

收纳于前臂装甲内的武器——短剑型的爆雷。

一骑对准敌人已遭破坏的胸部挥落。剑刃在插入敌人的伤口后断裂,但这不代表武器损坏了。就像美工刀的刀片,这把爆雷设计成只要从侧面施力便能轻易折断。接着,折断的剑刃炸开来……那是刃状的炸弹,一般是高定在剑刃折断后两秒引爆,一骑却修改成零点二秒。

敌人美丽的黄金色胸膛翻开,丑陋地燃烧着。

在伤口深处,可以看见像熔炉般绽放出强烈光辉的物体。

那是敌人的本体——名为结晶核的结晶生物心脏。黄金色的身躯,只是它的铠甲圉了。如果不破坏敌人藏在身躯内的本体,它就能无限再生。这一点和我方——机体与驾驶员的关系一样,机体虽可修复,驾驶员的性命却无法重生。一边打从心底盼望敌人的生命就此断绝,一骑将剑刃刺进闪烁着美丽光辉的结晶核中。

同时,十一号机也受到敌人的触手攻击。机体两侧大腿惨遭贯穿,胸口被撕裂开来。

就在痛楚令人眼前发黑的那一瞬间,剑刃折断了。

敌人的结晶核随着爆炸迸散,自胸部的伤口喷出。看来就好象闪耀着光辉的宝石洪流。世界上真的有如此美丽的事物吗……当目光还被这景象吸引住的时候,敌人的身体开始产生变化。

它开始从闪耀着黄金色光芒的状态,转为乌黑。由结晶构造形成的敌人失去力量,渐渐化为干巴巴的土堆。

虽然总是如此,但那模样看来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光景。这种心情,就好像自己成了某个把泥土捍的东西错当成黄金的傻瓜国王——

那种心情,突然被斥责声斥退了。

“十一号机,后方有敌人!”

一骑回望后方,很清楚那句话代表着什么。

数根钻入三号机腹部的触手,就像鞭子般跃起。

虽然十一号机瞬间就朝一旁闪避,但那活生生有如刀刃的触手依然切断了机体右脚,直达内部骨骼。脚部还勉强依附在躯体上。一旦他倒下来,必定会被触手切碎。一骑忍着痛,边以奇迹似的努力维持住机体的平衡。接着,他举起已炸裂的短剑。

敌人是从三号机的下腹一带冒出的。

它同化了原要在那里的驾驶,将他化为相等于结晶核的存在。

在高举的短剑之前,是这世上最该厌恶忌讳的事物。

被敌人同化的同伴——大概还是出击前,曾聊过几句的对象。

不可以去想。一定得在想起对方的脸或名字之前,挥刀斩落才行。这是非做不可的——就连说服自己的那一瞬间,都会化为致使的延迟。

当一骑什么也没想就要挥下短剑时——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你——”

仿佛温柔的抚过心灵的声音。

那声音不是从系统传来的,藉由机体的“被同化状态”,敌人直接在一骑的心中发出声音。

也许,同化的敌人窃取了三号机驾驶员的记忆,藉此认知到一骑的存在。那声调中处处能感到“我很了解你喔”的微妙口吻,令一骑战栗不已。

而在那个“问题”完全发出之前——敌人被消灭了。

事情发生在他就要挥剑的那一瞬间。

三号机的下腹部就在一骑眼前冒起蓝色火焰炸飞出去。

枪声自身后传来。

莫名地,他感到拼命试着去杀同伴的自己又被斥责了。

为了挥开那情绪,一骑将祖母转向给予支援的同伴。

抱着大得夸张的突击步枪,支援机正从右方走来。

一骑有点茫然的注视着那架机体。

蓝灰色的机体……是四号机(MARKVIER),负责散开扰乱敌人的偶数机之一。他大概是遵照系统的命令,来这里支援的吧。接着毫不犹豫的扣下扳机,令三号机变成第八个人的棺材。

四号机停下脚步收起武器,就像在说没必要进一步支援了吧。或许,那浍是在示意着“这是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如果同伴遭到同化就呼叫四号机。

这是淬在驾驶员之间,其中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同伴杀手甲洋”,这是身为四号机驾驶员那位少年绰号。

某次他把三名被同化的同伴都杀死后,就多了这个绰号,然而没有人会当面这样叫他。“同伴杀手”作为一个非常不吉,却又因此而值得依靠的对象,大家在心中多少都有所感到畏惧。

除了一骑和另一个人以外。

其实正好相反,四号机的驾驶员不再对杀死同伴感到犹豫,是在被取了这个绰号之后开始的。这件事只有一骑——与掌管系统的人知情。

“已确认敌人消灭。解除波动屏障,全机返航。尽可能将遭破坏的机体携回本岛。受损严惩的机体驾驶员作好丧失意识,以自动操纵返航的准备。”

所谓受损严重什么的,就是在说自己吧!一骑茫然的想着。

四号机不再理会一骑,朝其他偶数机的方向走去。

这时,系统传来并非以全员为对象,而是针对个别机体而发的声音。

“一骑,让自己丧失意识吧。要是再继续进行痛觉遮蔽,机体的动作会因为受损过重变得极为迟钝。”

“喂……总士。”

一骑出声喊道。只是说话,就令一骑体验到由机体操作化成的痛楚。

他立刻得回应。回答来自藉由掌管系统管理全体驾驶员,让他们奔走在地狱底层,一骑世界上最信赖,同时也始终抱着最深怀疑的人。

“有什么事,一骑?”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有事拜托……?”

“我想不起来搭乘三号机的人是谁。你可以告诉我吗……”

在战斗结束后的忙碌时刻说出这种话,连自己都觉得像在胡闹。但他却怎么都忍不住想问。

突然,一骑感受到身边的气息。

红色的幻影浮现了。那是个少年——是掌管系统的总士的镜像。

全体驾驶员都透过系统,与总士分享部分的脑部神经系统——处在共享意识与感情的状态。因此,只要总士朝这里投注强烈的意识,这边也就能体认到总士的存在,就像映在镜中的另一个自己。

总士的幻影,大体上从头发、眼睛到脸颊,全都染成通红。

理由很单纯。由于分享意识,总士就像待在一骑体内一样。

如果被问到觉得自己身体内部是什么颜色,很少会有人联想到蓝色或黄色。

人们会想到的几科都是红色——想到血的颜色。

特别是在一骑的情况下,总士的身影看起来就像透明澄澈的红。

“本次战斗中,驾驶员的残废人数是两名。”

“还有另一个人吗……”

“是哪两个都会在返航后公布。你先休养过后再从下次的简报确认就好。”

一如往学,总士的说话方式仿佛淡然的告诫。他冷淡的表情,就像在说即使有同伴死亡,也无须感到任何歉疚或胆怯。而这么做正是总士的职责所在。

掌管系统的人若是流露感情,会使全体驾驶员都受其影响。最糟的情况下,将会发展为恐慌状态,为全员带来危机。因此,不能控制自身感情的人,无法成为齐格飞系统的负责人。

总士与全体驾驶员分享痛苦与恐惧。最多达十二人份的恐惧与痛苦——他被要求拥有足以将这些情绪一一压抑住的精神力。

这件事,一骑是在这场战争开始后才明白的。明白到总士要是看起来很冷血,那也是为了一骑他们的缘故。

“我希望你现在就告诉我。”

总士眼中微微掠过近似怜悯的东西,而一骑也共享了那种情感。就像掌管系统的总士很明白一骑此时的心情一样。

我们是为了消耗而存在的零件,是发动机体用的电池,还有很多个代替品,也能想像如果自己死亡后被如何处理。即使如此,事实上自己根本无法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光想到自己会死就觉得想吐——总士感受到这些一骑总会在战斗后浮现的心情。

“确认过以后,你别去思考任何事,马上让自己丧失意识。可以吧?”

“……我答应你。”

一骑轻声回答。霎时间——总士的脸上似乎浮现了温柔的微笑。

在幻影消失的前一瞬,一骑注意着总士的左眼。

从眼睑朝脸颊划去的一道伤疤——令总士左眼失去光芒的伤。

在一骑对这道伤痕的回忆膨胀以前,总士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战死者的情报在脑中奔驰。如果调整意识,他可以切换认知,把讯息当作浮现在眼前的萤幕。但一骑没有这么做,只是接收了这情报的浊流。

除了三号机,八号机(MARKACHT)的驾驶员也阵亡了。在负责游击与扰乱任务居多的偶数号机里头,八号机是特别设计成能在前线发挥优越迎击力的机体。

他是因为无法发挥出机体性能而战死,抑或是机体有什么致命的缺陷?还是敌人使用新战斗模式进攻?——验证这些事是大人们的工作。

验证他们的死……一骑总算能得知死者是谁了。

他知道这不能带来任何安慰。尽管如此,在意识丧失前的数瞬,一骑至少还能把庆幸者“还好不是我的诚实心情坦白的向阵亡的同伴们倾诉。

被痛楚与迅速消失的战意拖入朦胧时,一骑忽然察觉自己正仰望着天空。

在天空上寻找有没有那擅长空中支援的身影。

寻找那如天鹅般纯白的机体——六号机(MARKSECHS)的身影。

那是已丧失的存在。如今没有任何人会提起关于六号机的事。

任何地方都不会有六号机,那是永远的空号。

回想到一半,在情绪陷入极度失落之前,这回一骑总算借助驾驶舱的机能,令自己切换到意识丧失状态。让意识完全消失,在睡眠状态下让机体自动操纵。虽然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迅速行动,反正现在也没有哪个得赶去求援的同伴,光是返航的话不会有问题的。

重要的是,这既是总士的命令,同时也是总士在替自己担心。听他的话,从痛楚与讨厌的心情中逃开,又有什么不对?——有一部分的自己正像这样找着藉口。

意识丧失时,那种让人联想到“死”的感觉,令人不快。

——但,一骑却迅速地,逃避似的投入那感觉中。

视野转暗,已看不见遭到破坏的“黄色棺材”那凄惨的模样。

刚刚确认的两名死者讯息也随着意识一起逐渐消失。

无法再去多想“同伴杀手甲洋”的事。

一切消逝而去——不久,一骑回想起“和平”。

这场战争开始前的自己。

在世界化成不可解的立体拼图碎片前的心情。

战斗结束后,拖着破碎的脚行动的十一号机,就像是摇篮一样。既温暖又安全,没有令人害怕的东西,也没有异常高昂的战意。

在这摇篮里——一骑曾在那里。

还一无所知,理所当然地度过“和平”生活时的自己——曾在那里。

1

他做了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只有海浪声沙沙作响。

在黑夜的大海中——一骑独自一人游着泳。

尽管他拼命的游着,冰冷的大海却让手脚渐渐麻痹。一想到这样下去身体会渐渐失去力气,被吞入漆黑的海底,恐惧就令他无所适从。

就像要拯救他脱离这种恐惧,微弱的灯火不久后出现在远方。

接着一骑明白了,明白自己一直在朝那盏灯火游去。

他在因寒冷而感觉迟钝的手脚上使劲,边让海浪拍打着脸颊,边游下去。

黑暗之中,那盏拯救了快要溺水的自己的灯火,缓缓地接近了。胸中充满着对灯火就在那里的感激,还有渴望逃离黑暗的念头。于是,一骑游到了海岸边。

当他紧抓住尖锐的岩石,想爬上来的时候——那里传来了温暖的笑声。

一骑抬起头,灯火来自一栋大宅,可以看见每一扇窗口后都很热闹。

有人正与朋友一同欢笑;有人正全家团聚;也有看起来像对情侣的人;无论是哪一个身影,都像朦胧的剪影般无法捉摸。

一骑环顾窗户,心想自己寻找的灯火会在哪一扇窗里?但是……

(我没办法——)

不管是对哪一扇窗,他都有这种感觉。

不可以进去——那扇窗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纵使如此,一骑还是注视着灯火,不久后,他却松开了抓住岩石的手。任自己随波逐流,回过神时,他已经主动背对灯火向前游去。

灯火渐渐远去,一骑再度朝向漆黑的大海,使劲加在麻痹的手脚上——

一骑把脚朝上用力一踹,踢飞了棉被。

“嗯?”

似乎满冷的,这样的意识在还没睡醒的脑袋中闪现。

啊,因为大海很冷——刚想通到一半,一骑在清晨的微暗中仰望老旧和室的天花板,修正了自己的想法。不对,这里是我的房间,不是大海。

没错……会冷是因为现在是四月。今天开始又要上学了——

不,等一下,四月都是奏。不是该觉得温暖才对吗?脑袋提出了疑问。

话虽如此,早春的清晨还是令人肌肤生寒。特别是在没盖棉被的时候,那还真冷——他马上接受了这个解释。蜷起身体,试着多少抵御一些寒冷。不过他又转念一想,不对,我们家还没穷到那种地步,至少还有条棉被吧。于是伸手摸索着找到棉被,拉了过来。

当他总算被棉被的温暖包覆住时,忽然想起自己刚做了梦。

啊——那个梦吗?他心想。

虽不是夜夜都被噩梦纠缠,不过偶而会做那个梦。

不知为何在黑暗的海里游泳时,碰到一个非常吵闹的家庭,吓了一跳后逃跑的梦。

虽然感觉上有点微妙的不同,不过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他这么想。

不过,那片大海还真是冷得要命。即使在已从梦中清醒的此刻,一骑也能清楚地回忆起那种手脚麻痹的感觉。因为感触太真实,令他不禁茫然地怀疑,为什么在这么温暖的被窝里,会梦到如此酷寒的大海。

果然,是因为那个吧。一骑心想,或许是受到昨天打“隆冬海棒球”的影响吧。

——说什么或许,根本可以说这正是原因才对。

龙宫岛空有个华丽的名字,实际上却是受到山峦与大海的眷顾,娱乐极为稀少,被称为“超级”乡下也当之无愧的地方。收不到收音机电波,电视也仅限于地方性节目。报纸要比平常晚四天、杂志则得晚上两星期才能送到。万一发生大地震之类的灾难把日本毁灭了,龙宫岛得到的消息的时间也会比其他国家还晚。事实上,不论从物理上或从文化上来说,龙宫岛都是座“孤岛”。

对少年们来说,这种善就代表他们把多余的体力与不正经的点子都尽情发挥出来玩耍。

昨天打的“海棒球”——还得加上“隆冬”,根本只能说是在挑战无意义的极限。所谓的“海棒球”,旌自想设法在平地稀少的龙宫岛上打棒球的念头,是横跨沙滩与大海的盛大棒球赛。

本垒板在沙滩上,二垒则利用设置于海中的红色水深指标橡胶球。顺带一担,红色橡胶球代表水深达三公尺以上。一垒与三垒则由提案玩“海棒球”的几个少年花了四天时间在岸边打好将近一公尺高的木椿,再在上头摆放橡胶板然后彻底固定。这里的海岸可不能掉以轻心,回过神时,常已经涨潮答也在海中了。因为海水会让跑者的行动变得极为迟钝,因此攻守交替的电动机需要把风向与涨退潮也计算进去,需要与渔夫相当的灵敏度。

此外,令“海棒球”比赛达到白热化的,是孩子们间的地域性之差。

位于在遍布斜坡上的城镇西侧的地区称为“西坡”,东侧的则是“东坡”,因为总会隶属某一边,就在种种事物上头较劲起来.比如说“西坡”附近有杂货店很方便。比如说“东坡”有公共澡堂真棒。也有人会说“西坡”离学校和医院近,所以比较好。还说“东坡”靠近鱼店和酒店、神社,办祭典时很方便。

因为如此,形成了“西坡”对抗“东坡”的局势,这两年来,“海棒球”被当成双方的决斗场,孩子们的双亲偶尔也会来观战,正逐渐化为一种名景。

属于“西坡”这一方——被如此认定的一骑,在“海棒球”比赛里被当作强力的“秘密武器”看待。虽然一骑平常不管在学校或其他地方都不大起眼,但只要一提到运动方面,他就像会像犯规似地获得压倒性胜利。即使在以体以自豪的龙宫岛国中生里,一骑似乎也拥有超群的运动神经。

会说“似乎”,是因为一骑本人没有这种自觉。

就算在马拉松比赛里以领先第二名近一分钟的差距冲线,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夸耀的,在短、中、长距离的所有项目里完全称霸,也是稀松平常。

为什么大学都不认真跑?如果大家全力以赴,自己也会认真一点——这是天生拥有才能的人常见的误解。

不能让难得的“西坡秘密武器”,在春假里这样游荡玩耍。虽然“海棒球”西坡队的球员这么想,但……

“我不擅长打棒球。”一骑总是这么回答。

可是由打击率达八成、五十公尺跑五秒、掷远刷新学校纪录,跑攻守号称无敌的人讲出这种话,既让人听了不开心也不可原谅。因此他们这么说:“你也是西坡的一份子吧。”

把一骑缺乏协调性的缺点无止尽地用整体主义式的高压排除,一旦要交战就硬拖他上场。于是,看到一骑的身影出现在西坡球员里而惨叫的东坡球员们,反倒被激发了想打倒一骑的气魄,在全天最高气温是十度以下的萧萧寒风中,展开激烈的对战。

(大概游了二十公里左右吧——)

一骑用凌晨睡眼惺忪的脑袋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海棒球”的是必胜模式靠着连串的长打。总之只要把球打到海面上,负责守备的一方就不得不拼命游过去接球,外野高飞球因为潮水的影响变成全垒打也是常有的事。一骑理所当然地被分配到外野,也没有特别拼命,就全数封杀了东坡球员们的打击。相反地,轮到一骑打击时——

“快准备新球!”

不知从何处便会听到有人这么喊。那一天,被一骑猛力打飞失踪的球达到三个。顺带一提,球用的是软式球,球棒是塑胶制成的。只能说一骑是个怪物。然而,一骑的外表却很瘦削,与壮硕的体格无缘。这是因为他身上只有柔软、真正发挥功用的肌肉,但一个乍看起来瘦削的少年把球击飞到海面上的模样,已经超越了帅劲,带给敌我两队恐怖的冲击感。

“喂,球会用完的,别再叫一骑上场了。”

东坡球员发出很实际的抱怨。

“让一骑上场好像太卑鄙了?”

而在西坡的球员里也有人认真提出这种意见。明明就是自己把人硬拉来的,这么说话是很过分,但一骑就是如此超群,这也是个事实。

对一骑而言,他不过是照别人所说的去做罢了。就只是如此而已。

不论这么做的结果会令他得到重视或是遭到疏远,都不是自己的意志能决定的。就算过一阵子大家忘了自己的存在,热衷在比赛里,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真的这么想,一骑就是这样的少年。

在漆黑的大海中点亮灯火的那些窗口,无意间自一骑脑中掠过——这时,闹钟响起。

当换好制服的一骑从二楼自己的房间下到一楼时,父亲史彦早已起身在捍陶土了。父亲大概在天亮前,就到山里去拿土回来了吧。他以一骑无法理解的慎重态度,将陶土混揉在一起。

从一楼放眼望去。都是大片的餐具。木制的架子上并排着一大排烧陶器皿和碗等等,这些全都是父亲亲手做的——商品。一骑家的玄关挂着一块刻上“真壁餐具店”的陈旧木制招牌。

“你醒了?”

史彦依旧看着陶土,他低声对一骑说道。

“嗯。”

以上——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一如往常,都是这种感觉。

一骑走进充做商店及工作室的房间深处的起居室,站在厨房里,俐落地准备早餐。白饭、味噌汤再配上几个小菜,他以闭上眼都能做好的飞惯动作,把两人份的早餐端进起居室中。

在他准备早餐时,史彦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老是让你做饭。”

“没什么。”

对话结束。就座——开始用餐。他们就这样淡淡地迎接平凡的早晨。

没什么特别交谈,两人都默默地进食。

吃饭时所用的,是卖剩下来的那些由父亲亲手制作的餐具。

餐具由父亲制作——盛装的内容则由一骑来煮,也不是说有这种默契,但从一骑懂事起,就觉得由自己动手作菜是理所当然的。

比起这些事,让一骑始终抱有疑问的,其实是此刻捧在手中的茶碗。

这是茶碗吗?它的形状令人想这么问。茶碗呈现出爆发性的戏剧化扭曲。奇差无比的平衡性让人觉得这碗放在平面上不会翻倒简直是奇迹。还有那令人怀疑是不是做到一半觉得麻烦干脆捏烂的感性。不过店里陈列的餐具形状几如何都差不多,一骑也只能相信这是父亲史彦的风格了。

为什么这种东西卖得出去——一骑有时也会认真地思索。

卖不出去的话,他们不可能像现在一样生活度日。不过自己居然是由这样的父亲养活的,想来就像世界七大不可思议一样。有时会碰到岛上的大人们称呼史彦是“艺术家”的场面一骑会把这解释成是“怪人”的委婉说法。

不过看着史彦,他偶尔也觉得,父亲或许是有点艺术家的味道。

与他的作品风格不同,史彦本人总是非常稳重。平常虽然很少笑,却也不是摆出一副不愉快的表情。就像在脸上定了“平静”两个字一般,有种沉着的气质。虽然体型和一骑一样看来很瘦削,但那是因为史彦的身高很高。也许是常与陶土搏斗的缘故,他的身体就像像树椿一样地结实。

这种超然的风貌,要说的话也算是有艺术家气息吧。一骑心想。

“今天起就是新学期吗?”

用完早餐时,史彦提到这件事。

“嗯。”一骑一边把自己吃完的餐具叠起来,一边轻轻倾首。

“去向你妈打个招呼吧。”

“嗯——”父亲想说的是这件事吗?他顿了一下才想到。就算不说一骑也这么说,史彦多半也只是为了慎重起见才会提到。

一骑站起身把餐具收进厨房。洗碗是史彦的工作。虽然他偶尔会放着不管最后让一骑来洗,不过基本上接下来交给史彦负责就行了。

“我出门了。”

做好上学的准备后,一骑向正叠起餐具的史彦说道。

“喔。”

听到简短的回答从背后传来,一骑从陈列着餐具的店头出门了。

就在这时,他朝某个陈列架瞥了一眼。架上朴素的相框里,有一张手抱幼儿的女性照片。

那是抱着儿时的自己露出微笑的母亲。对一骑来说,母亲就只是这张照片。在他还小到不记得她的声音时,母亲就过世了。

他们家没有佛坛这种东西,一骑面向照片。

“我出门了——”

真的就只在心中默念出一句道别,一骑走出家门。

2

刚踏出玄关,就有条由右往左延伸的石阶。

一骑没有多想便爬上这段谁都会想绕道而行的陡峭阶梯。

当他来到平缓的道路上,正要往学校走去时……

“时机正好!”

从岔路飞来一个听起来正打从心底高兴的声音。

脚踏车车轮喀拉喀拉作响的回转声跟着说话声传了过来。

那里站着一个不知为何不骑上脚踏车,只用手推着车行走的少女。

“早安,一骑。昨天你在比赛里很活跃吧?我姐有去看比赛。西坡队又赢了,她很开心喔。”

“嗯……”

这种场合,对一骑来说非常困扰。也许是和沉默寡言的父亲一起生活的关系,当同时有好几个话题时,他会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何况是在春假后相隔许久的碰面,一骑说起话来不禁变成喃喃低语了。

“早安,远见。”

不管怎么说,得先回答远见一开始的问候。因为对方喊了自己的名字,所以他也如此回应。接下来是棒球的话题。不论自己是不是活跃,总之西坡队赢了是事实。他心想着,应该先对这一点表示肯定。那么该用什么话回答才好——

“不用这么为难啦。”

她仿佛带种甜美的笑声,打断一骑的思考。不是说远见的声音像在撒娇,而是声音本身有种甜美的感觉。不禁让人想一直听下去的声音——

“咦……?”

一骑慢了一拍才回过神。她刚才在说自己现在很为难吗?

但对方却嫣然一笑。

“对不起,只顾着一个人说话。是因为新学期到了,所以我很兴奋吧。而且好久不见了。我的性格会不知不觉就饶舌起来,一骑是会不知不觉变得沉默对吧。”

远见的话就像完全看穿了一骑的内心与性格。

一骑反射地就想回嘴说并非如此——却没有说。因为现在他眼前的人,是远见真矢。

西坡的人引以为傲的其中一件事,就是附近“有医院”。真矢就是那家远见医院的女儿。远见家是母亲当医师、姐姐担任学校保健医生的医生家族,没有父亲似乎是因为双亲在真矢小时候就离婚了。就许多意义上来说,真矢正好与一骑相反。

对远见真矢来说,这世上根本没有秘密存在。真不知道双亲遗传了什么超能力给她,“大概都知道”这句话是真矢的口头禅。

案例之一——

学校的窗户被人打破,查不到凶手是谁。隔天,有个男生走在走廊上与真矢擦肩而过。结果真矢劈头一句“早安,还好你的手没被玻璃割到。”那个打破玻璃的男生,立刻冲进教师办公室忏悔。因为他误以为被目击到了,但真矢其实连看都没看过。

案例之二——某个女生和母亲吵了架,带着有点低落的心情来到学校。但当她没表露出心情,开朗地笑着说话时,真矢说了一句“要向伯母道歉唷”。从那件事之后,那个女生似乎就不敢和真矢说话了。

案例之三——在真壁一骑升上国三,准备迎接新学期的某个早晨,真矢对他打了招呼,他霎时间感到为难,不知该怎么回答。结果被真矢笑着说“不用那么为难啦”。

——就是这种情况。

特别对一骑来说,真矢是他的邻居,通学时间又几乎一样,生病时得到远见医院看诊,加上小时候常在远见家吃晚餐,远见伯母、姐姐还曾教他做菜,就结果来看,与真矢接触的机会很多。

仅仅那么一次,面对真矢这种会让人想称作超自然力量的读心术,一骑非常认真地发问。

“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怎么可能会知道嘛,一骑真怪。”真矢笑容非常明朗。

只是能从对方的小动作、视线、嘴型等等地方,不知怎地就看出心事而已,真矢说道。

比方说那个打碎玻璃的男生,在看到窗户或玻璃的时候眼神会稍有不同,还会无意间做好护着手的动作;和母亲吵架的女生,每当谈到会让人想起母亲的话题时,会无意识地垂下双眼,像在道歉似地微微缩起头劲。

“就是这样。你看,谁都会有这些反应吧?”

原来是这样啊,一骑心服口服——尽管他不是没有想过,一般而言,没人会去异常注意这些小动作,也不会察觉其中的意义吧。

无论如何,身为父子都不擅言辞的真壁家独子,对一骑来说,再也没有和走矢一样可以轻松交谈的对象了。真矢能用远远超出童年玩伴程度的理解度对待他。虽然童年玩伴里也有些人害怕和真矢说话,但一骑并非如此。

如果是对真矢,他就能自然地说起任何事。

没错……任何事。

就连藏在胸口深处,从不曾告诉任何人的痛苦也一样——

注意到时,他也曾照着真矢那带着某种甜美的声音所发出的疑问,毫不保留地吐露一切。

当时他所说的话,真矢至今仍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真矢没有骑上车,与喀啦喀啦不停作响的车轮声一同走在一骑身旁。

“正想着一骑今天大概会在这时候过来,你果然来了。”她微笑地说着。

“我很好看穿吧。”

“不是的。不是说你很好看穿,我只是不知为何就这么觉得而已。虽然是新学期,不过我觉得你一定会带着与平常完全没变的心情去上学。

“嗯……”

正是如此。不论假日或得上学的日子,对一骑来说都没什么不同。他以前从不曾为了这种事造成情绪的起伏。

“每次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第一次上学时的事来。回想起六岁的时候——那时刚上小学一年级,感觉就像世界上的一切全都变了。心里想着,要是照镜子的话,镜里会不会映出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自己——早上一起床就连忙去照镜子。一照之下,自己就好好的在那里……觉得有点可惜,却又非常安心。”

一骑的脸上不禁也浮现淡淡的微笑。

“这段往事……不管听多少次,我都会想这真像远见会做的事。”

“咦……?这件事我说过很多次了吗?”真矢愣住了。

一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心想,自己笑的次数,在春假里实在是屈指可数。

“每年三次喔。”

“三次?”

“在春假、暑假还有寒假结束的第二天。”

“哇……”

真矢的脸红了起来。很难得的,这回是一骑察觉了真矢的内心。

“远见,今天早上你该不会也照了镜子?”

“……嗯。”

“你该不会在每个新学期开始都照镜子吧?”

“嘿嘿……忍不住就照了。大概是习惯吧。”

“你想变成不一样的自己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今天我是真的觉得很安心。”

“安心……”

“只剩一年……不是吗?”

“嗯……”

只剩一年——在那之后,一骑与真矢都将不再是国中生。

龙宫岛上的学校只到国中而已。一般来说,国中毕业后,学生们不是去找工作,就是为了升上高中而离岛。不管选择哪一条路,都得离开岛上。

因此在龙宫岛上,只有国中生以下的世代与他们父母那一代而已。介于中间的一辈几乎都在龙宫岛周围的群岛上。那些总称为“大人岛”的群岛——岛上有渔场与工厂,已经长大的人们就在那里工作。

“一年之后,一骑……会怎么做?”

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不过想在真矢面前隐瞒什么是件傻事。

“我要到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

一骑的回答不是期望,而是断定。只要能走,要到哪去都行。不管是去工作或读高中都无所谓。他多少也明白,要独自过活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但,他却有种无论如何都得这么做不可的强烈心情。

或许在心中某处,他想了那些漂浮在黑暗大海上的窗户。还有离窗远去的自己——

“果然,是这样。”她一字字缓缓地说:“你会偶尔回岛上来吗?”

“不知道……远见呢?你要当医生吗?”

“我不知道。因为妈妈和姐姐是医生,所以选择也当医生……怎么说呢,还不确定。不过,因为我喜欢这个岛,就算到哪里去读书或工作,我想结果一定会回到这里来吧。”

“是吗……”

“一骑也偶尔回来一趟嘛。”

“这……说这些还早……”

“有什么关系。要回来啦,因为我……大概会一直留在这里。”

一骑忽然有种真矢是打从心底感到不安的感觉。是什么让她觉得不安?是世界会全盘改变?还是将要变成一个不同的自己?

不管是哪一个理由,一骑认为都是他期望会发生的。让真矢感到不安的,大概是自己吧。是打算全盘否定那段在岛上生活的自己——

“偶尔吗……如果想回来的话,我会回来的……”

根本还没离开岛上呢,一骑一边说一边心想。

“太好了。”

真矢用带着某种甜美的嗓音笑了。她露出打从心底为了一骑的话感到欢喜的笑容。

在对话期间——一骑和真矢一起走在坡道上,在一户住家前停下脚步。

那是栋岛上罕见的纯西式建筑,抬眼望向二楼窗户,有另一个少女站在窗边,对前来的一骑他们露出既像吃惊又像是害羞的表情。

“翔子……没穿制服。”

真矢有些落寞地说。她把脚踏车停靠在住家墙边,回头看向一骑。

一骑点点头。真矢和脚踏车——这两者会组合在一起的理由,就是翔子。

翔子能去上学的时候,就用脚踏车载她一起去学校。不能去的时候,真矢会陪着翔子直到课堂即将开始,再一个人骑着脚踏车急忙赶去学校。

身体状况不佳时,据说就连走上坡路都会让翔引发贫血昏倒。对于再多做两百倍运动量也不会流一滴汗的一骑来说,翔子背负着一骑难以计测的负担。

虽然翔子因此几乎无法上学,但只有“羽佐间翔子”的名字,凡是与一骑同学年的学生大都知道。公布考试成绩时,翔子几乎必定是第一名。还不止是单一科目而已。除了体育以外,翔子是所有科目的第一。明明连课都没怎么在上——或许正因为如此,翔子才会拼命用功读书吧。关于这一点,真矢以前曾对一骑这么说过。

“翔子只是希望自己不会被遗忘。”

她说,翔子希望至少能让大家记住她的名字。因为是真矢说的,所以一定是这样没错吧。

当一骑问起翔子身体哪里不好时,真矢只短短回答了“肝脏”两字。她的回答,透露出治愈的困难。

一骑茫然地回望正站在窗边,有些迷惑地看向这里的翔子。

“对她挥挥手。”真矢低声说道。她的眼神没有与一骑和翔子交会。

咦?一骑想要反问。

“快点。”

听到真矢这么催促,一骑立刻对翔子挥挥手。

“她……回房间了耶。她是不是讨厌我……”

一骑不能说自己一点受伤的感觉都没有。

“不是啦。”真矢苦笑般地回答。她带着种甜美的嗓音,此刻却仿佛渗入了苦涩。“那么,我先到翔子那里去。”

“别迟到了”

“我绝对不会迟到的,那会害翔子伤心。”

真矢说完后,按下西式建筑别致的门铃。

没有脚踏车的一骑,就要朝学校方向走去——

一骑忽然感觉到视线,抬起头来。

翔子正从窗边望向这里,轻轻地——非常紧张地挥着手。

看来她的确没有讨厌一骑。

带着希望她早日康复的意味,一骑也朝翔子挥挥手,转身离去。

3

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又有人对一骑打招呼。

“早安,一骑。”

稳重却清晰的声音说。在那里的是个看来很亲切,带着温柔笑容的少年。

“早安,甲洋。”

一骑回答。甲洋砰地拍了拍一骑肩头。

“昨天真是辛苦你了。”

“你有看比赛吗?”

“只看到最后那段而已。你可以手下留情点嘛。每次换你打击,远见的姐姐她们就得大喊着球啊~~。”

“过一阵子他们就不会喊了。”

一骑断然说道。像是在温和地接纳这样的一骑,甲洋耸耸肩。

“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西坡的秘密武器啦。你也是,要逃来逃去可真辛苦。”

和颜悦色——甲洋的五官与表情就像这个形容词的范例一样。他的口吻就像很懂得怎么让对方安心的方法,带着恶作剧的意味。

和真矢一样,甲洋是一骑从小就很亲近的人——能够轻松交谈的重要对象。

甲洋的双亲经营着岛上唯一的西式咖啡厅兼西餐厅。一骑曾是那家店的常客。小时候,他常会被不擅作菜的父亲带去吃饭。和甲洋就是这么亲近起来的。

他是个与一骑处在正反对位置的少年。甲洋擅长待人接物,能言善道,何况头脑还非常好。几乎可说到了“不是羽佐间翔子,就是春日井甲洋”的程度。在以男女别公布的成绩上,第一名非这两人莫属。

再加上他那充满诚意的笑容与话语,以及在实际上——充满诚意的心。

长相、头脑、心——兼备这三点使甲洋成为独占无数女同学、学妹、学姐关爱的存在,但他从不会因此骄傲起来。他也不是对这情况没有自觉,藉着绝佳的关怀,甲洋从不曾让自己有如博爱代名词一般的态度动摇过。

他能这么做的秘密,就在于一骑绝对学不来的超群记忆力。

“最后你站上打席的时候啊——”

远见的姐姐一手拿着啤酒,大喊着“西坡必胜”呢。

在她身旁,西尾商店的婆婆在说“新球一颗一百二十元喔”。

公共澡堂的小循先生则嚷着“不管是哪队的球员,都到我家澡堂来暖暖身子吧”。

——像这样,甲洋可以把在场的十八名球员外加观众共二十六人的一举一动全部记住,就像此刻正看着似的对一骑说明。

这就是甲洋。

“真亏你记得住……”

对于连昨天的事情都丢到记忆彼端的一骑来说,真的是很佩服甲洋。

“你从来都没掉过东西吧。”

听到一骑这样说,甲洋注视着在斜坡上已能看见的校门。

“没这回事。”

“不,连你都这么说我会失去自信的。”

“只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每次学期开始,我就会想着这件事。你也记得吧?”

“嗯?”

“看,就是在七年前的三月三十一日下午三点二十分左右——”

像这样,甲洋加上一段一骑不可能记得的正确无比前言后说道。

“大家一起听了收音机吧。”

“收音机……?”

“在垃圾集中场旁捡到的收音机。”

“啊……”

一骑感到在非常遥远的记忆里,似乎是埋藏着那幅光景。

“有人说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声音——”

他列举出三个具体的姓名。全都是与一骑同年级的学生。据说其中一个人在拨弄拾回的收音机时,有杂音响起,接着便听到了“声音”。

“声音——?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感觉自己似乎要想起这件事,一骑问道。

“大概,听见了吧。”

这非常不像是甲洋会有的回答。

“不……也许只是觉得听到了而已。一直都只能听到杂音啊,就像我现在的生活一样。”甲洋说道。他的口吻像在悄悄诉说着什么。最后的那句话,令一骑又想起其他事来。是关于甲洋双亲的事。

忘了在什么时候,当一骑和父亲一起到甲洋家的店里用餐时——

甲洋用和现在一样的口吻,对正要回家的一骑,如倾诉般地悄悄说道。

(一骑可以和爸爸一起吃饭,真好。)

是吗?这是一骑当时的感觉,已经是许久之后了。甲洋的父母只会替他做好饭,然后不是在店里工作,就是丢着甲洋不管,两人自顾自地喝酒。

这么说来,一骑回想起来。

读小学时——甲洋的衣服曾有足足一个月都没换过,还在学校里引起话题。而且他的父母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这件事。这听起来很夸张,却是事实。

仅只一次,甲洋曾对一骑提起当时的事。那件衣服是父母替甲洋庆生时送的生日礼物。说是庆生,似乎只是拿店里卖剩的蛋糕,再加上一件不知随手从哪里买来的印花T恤,对他说声“对了,今天是你到家里来的日子嘛”然后塞给他而已。但对甲洋来说,那是他最开心的回忆。

后来,一骑更听说了甲洋与父母没有血缘关系,是因为某些缘故才交由他们抚养的谣言。一骑没有想过要去确认谣言的真假。因为他无法体会,没有血缘关系为何能当成某些事的理由。

“好果然是我的愿望吧。我想从杂音的另一端听到些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有新事物要展开了,所以去倾听杂音而已。”

“杂音……”

尽管喃喃自语,一骑却只能唤起模糊的记忆。取而代之地,他问着。

“那……甲洋明年有什么打算?”

心里多少能预料他的回答,一骑依然问道。

“我要离开这个岛。”

“是吗?”

“你大概也一样吧?一骑?”

“嗯。”

“就剩一年了。”

他的口吻就像在说,只要撑到那时候就获得解放了。

离岛之后——一定不时想和甲洋见面吧。一骑心想。

一骑与甲洋一起穿越本校门,打开鞋柜。

里头放了五封左右封口整齐,类似信件的东西。

“这可不是邮筒啊。”

甲洋笑道。他的鞋柜里也有近十封信。

“一骑也有吗?”

“嗯……”

“虽然一骑这么回答,不过他明白,甲洋与自己收到的信可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在一骑手上的信封,不论哪一封都用丑陋的笔迹写着“打倒”、“胜利”这种充满热血的句子。另一方面,甲洋收到的信则以柔和的笔迹写上“春日井同学收”,或画上爱心符号。

一骑收到的,是一般会称为挑战书的东西。

甲洋收到的,则是世上认定为情书的东西。

“彼此收到的数量都增加啦……”甲洋认真地说。一骑无言地摇摇头。他觉得用“彼此”这个词有语病。

在极端缺乏娱乐的龙宫岛上,少年们事实上总在运用过剩的体力试着打破无聊。另一方面,岛上的国中也不经意地对沿武的观念加以奖励。

不经意地——是因为岛上不知为何有座道场。

在那里会教导健康的孩子们,学习名为合气柔术的安全打架方法。主要传授孩子受身的动作、不会导致骨折的摔人与被摔的方式、扭伤时怎么正确的治疗、被打中时不会伤到心窝的横膈膜扩张方式、还有绝对不能攻击的要害等等。开设道场的主人夫妇,丈夫是岛上的警官,妻子则在学校担任体育老师。

此外道场主人还有一个独生女。她与一骑同学年,长得非常可爱,在男学生中颇受欢迎,但她却有个缺点,也就是“我不和比我还弱的人交往”这种常见的缺点。有一个人没抱着任何企图,就打破了这个宣言。

他就是一骑。

上体育课时,一骑偶然地把不知为何跑来指导男学生的道场女儿猛力摔在塌塌米上,追打到差点害她丧失意识的程度。

道场女儿完全没有因此而爱上一骑。不仅如此,在一骑的记忆中,她还放话说过“总有一天会宰了你”。不过——一骑虽然没有遭到道场女儿的报复,继续平稳度日,取而代之的却是有时会收到来自男生的挑战书。

在一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时,他们就已经在体育股长的见证下,到放学后的体育馆里铺起榻榻米一决胜负,并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后来他才知道,那场决斗似乎是暗恋道场女儿的男生不顾一切提出的。

以此为契机,在一部分男生之间产生了一种娱乐型态。

名叫“打倒一骑,换一个吻”,是种实际上非常健全的娱乐。

负责献吻的倒不是一骑,而是道场女儿。虽然道场女儿说“我又不是笨蛋”,断然拒绝让自己被当成奖品,不过少年们并不在意。

挑战者接二连三地出现,又一个个被一骑击败。没多久后男生们就忘了道场女儿的存在,总之“打倒一骑”成了重点。少年就是这样的生物。藉着私下的默契,他们决定了挑战日主要订在星期六放学后,一天不会超过八个挑战者,赌金的上限是两千元,由体育股长去向老师借来体育馆的钥匙,第一个挑战者负责铺榻榻米等规则。

大致上,挑战都发生在新学期刚开始或学期末之类的时期分界点上。在这中间,挑战者们一定正频繁地到道场修行吧。

“你要赴约吗?”甲洋问道。

一骑若无其事地把成叠的挑战书塞进书包,淡淡回答。

“才五个人左右,马上就结束了。”

就算想逃也只会被追上。不是被挑战者,而被观众追上。大概总会有人喊着“我把这个月的零用钱都赌下去了。”

一骑心想,与其不断听人哭诉一整个月身无分文,还不如迅速解决才是上策。

“甲洋你呢?”

“我会在开学典礼开始前全部看完,然后在今天之内拒绝所有人。”

“所有人?”

“是啊。那么,晚点见。”

甲洋说完后走上楼梯。他打算在屋顶读信。甲洋把信的内容连同对方的名字与学年一并记住,考虑着有礼貌又配合对方的拒绝台词吧。

就找个交往有什么不好,一骑一边想着,一边早一步走向作为开学典礼会场的体育馆。把将近十位女生的爱慕全数拒绝,与在放学后逐一打倒几个挑战者,到底哪件事会更辛苦,一骑不禁想着。

想必是两件事都很辛苦吧。就像对男生来说,海棒球与挑战一骑是不可或缺的活动一样,对女生来说,对甲洋告白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因为恋爱也是能打消岛上无聊生活的东西。

甲洋无法逃避,一骑也无法逃避。重点就是这么回事。

明明只要和某个人交往,就不会再有人对甲洋说这件事了。

关于这件事,以前真矢曾清楚断言过。

“春日井同学有喜欢的人了。”

不过——因为某种理由,他无法向那个人告白。关于那个理由,真矢说道。

“说不定,他喜欢的对象已经有其他意中人了。”

这全都是推测。不过既然是真矢这么说,那必定是如此。

自己也没资格说甲洋啊,一骑心想。

为什么不肯输?只要在被人挑战时干脆落败就行了。海棒球也是,只要一次次制造失误、被三振出局、盗叠失败就行了。

不过那么做一定不会被原谅的。

问题并不在于那么做会不会对对手很失礼。

在一骑心中,有一个不允许他因为未尽全力而落败的自己。那家伙随时都在内心深处,说乎一骑不能败北的理由。

他眺望着正朝体育馆下头去的许多学生互道问候的画面。

没有任何人对自己打招呼。

“觉得有点可惜……却又非常安心.”

他模仿着真矢的话轻声呢喃.这是身为“西坡的秘密武器”,在新学期一大早就收到好几封挑战书的一骑的真实写照。

突然间——他想起那些在黑暗的大海中点亮灯火的窗户。

想起梦里那酷寒海水的触感。还有转身离开灯火时的心情。

为什么,不论在哪一扇窗里,都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为什么,一年之后,自己非得离岛而去?

为什么,自己绝不能输?

他早已知道答案。

不论是在过去或未来,他都只曾在真矢一个人面前吐露过。

(只剩一年——)

一骑心想,这简直就像囚犯在数着日子,焦虑地等待获释的时刻到来。

不停扮演着模范犯人的自己,要直到那时才能终获自由。

一骑反倒像是希望谁都别和他说话似地走进体育馆,想找个角落静静待在那里。就在这时——

“一骑。”

招呼声自背后传来,一骑无法立刻回头。

“好久不见了,一骑。”

对方用周遭都能听到的音量再度呼唤自己。

要是这时候不回头,会害对方没面子吧?说不定他就是明白这一点,才会对一骑打招呼的。

明白一骑绝不会害声音的主人丢脸。

一骑回过头去。

“总士……”他呼唤对方的名字。

当对方的身影映入眼中,一骑的掌心缓缓渗出汗水。

许多人正围绕在总士身边。不论何时,不分男女,总是有很多人想和总士聊聊。原因之一在于总士对众人一视同仁的性格,一部分则与他身为镇长之子的身分有关。特别是这所学校对乡下小镇来说算得上非常现代化,各种设备一应俱全,这一切都来自于镇长的捐献。

“早安,一骑。”总士说道。

为什么总士要和这个人打招呼?学生们看到一骑,脸上浮现这样的表情。

“早安……总士。”

一骑轻声回答。尽管他想好好正视总士的眼睛,视线却无论如何都会避开。而且,一骑的意识完全集中在总士的左眼上。集中在那道让左眼失去光芒,从眼睑延伸到脸颊的伤疤上——

“各位,我先失陪一会。”

总士以温柔、却要他们别想抗议的断然语气说道,离开了那群包围者。

“皆城同学,待会再告诉我们更多东京的消息嘛。”其中一个女生用露骨的卖弄风情口吻对总士说。她的话让一骑想起总士在春假时离岛前往东京的事。还想起自己因此在春假期间抱有某种安心感。

总士对包围者们轻轻挥手微笑——接着再也不多看他们一眼,笔直走向一骑。

“两星期不见,你没什么变啊。”

“嗯……”

硬是把忍不住想往后退的双脚钉在原地,一骑点点头。

“你看过分班表了吗?”

总士以拇指比向体育馆一角。那里张贴着各班的学生姓名,但一骑对此并不感兴趣。反正这所学校的学生也很少。特别是一骑的学年,向来就只有两班而已。况且在这几年中,对一骑来说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

有没有和站在眼前的人分在同班。

“我和你同班,一骑。往后一年请多指教了。”总士微笑着说。

看着那个微笑,胸口深处被揪紧的感觉袭向一骑。

“咦……”

“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

“笨蛋,开玩笑的啦,一骑。”

总士的笑容带着恶作剧的味道。和甲洋的笑一样,就像要让对方感到安心的笑容。但决定性的不同在于,他的笑给一骑某种硬是“遭到”安抚的感受。让自己感到安心是有某种目的的——就像这样的笑容。

“同……班。”

不禁抬眼瞄着对方,一骑重复这句话。

这几年来,不论在小学或国中,一骑总是和总士读不同班。

只有两个班级而已——机率是二分之一,但好几年一直没同班,这让一骑渐渐觉得,这也许是总士刻意造成的。不想和一骑同班——要是总士这么说,事情就会顺着总士的心意进行。总士在岛上的立场就是如此,他的父亲也是。没错,一骑这么相信着。

然而——

“真是好久没和你在一起了。”总士看来非常高兴地说着。

“嗯……”

总士说这种话有什么企图……?虽然想这么问,却问不出口。喉咙干渴不已。一骑认真地想着,这会不会是某种惩罚。

只剩一年……总士是要惩罚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吗?

绝不让你逃走——一骑甚至感觉到总士在对自己这样说。

“对了,一骑。你今天……有空吗?”

一瞬间,一骑搞不懂总士在说什么。

“有空……吗?”

“放学后陪我一会吧?我有东西想拿给你看。”总士一点也不会不自然地说道。

事实上,这段话里也不应该有任何不自然感。

一骑和总士其实从小时候起就是好朋友这件事,算起来也有不少人知道。

他们会变成朋友是因为双方父亲的关系。过去,他们的父亲似乎曾合伙经营过事业。

一骑的父亲自从一骑母亲去世后就离开了那个事业,但不时仍会接到总士父亲的联络,也曾前往对方家里彻夜不归过。

为什么身为“怪人”、“艺术家”的父亲会被叫去镇长家?从他们的通电话时的交谈来看,父亲史彦深受总士的父亲信赖,常寻求他的建议。察觉这一点时,一骑愕然不已。拜此所赐,一骑猜想家里能靠卖那种奇怪餐具维持生活,背地里或许也和镇长有关。

于是——两位似乎有着信赖关系的父亲,他们的儿子自然地要好起来。从懂事前开始,一骑身边就有总士,总士的身边就有一骑,他们也不在意彼此的父亲在专注地讨论什么,共度了许多时光。

没错,没有什么好不自然的……

除了总士其实已经有足足五年没像这样对他说过话以外。

“想拿给我看的……东西?”

“我有一样东西只想让你一个人看。你能对其他人保密吗?”总士压低嗓门说道。

这是怎么一加事?一骑觉得非常混乱。为什么总士突然对他这么特别?还是在这个开学典礼前,全校学生聚集的场合?

一骑心中想着,要是有真矢在就好了。他一点也不明白总士在想什么。就连那些话是带着善意还是恶意?或者没有任何目的?都搞不清楚。

“我……今天有事……”一骑脱口而出这样的回答。他也明白,自己完全是在逃避。总士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忽然又像是想通什么。

“对了,是那个挑战书吧?”

——为什么他会知道这种事?一骑很想问。但总士却轻声笑了。

“这么说来,我也有下注啊……”总士就像刚想起来似地说着。

一骑忽然有种遭到彻底背叛的感觉。

“下注……你……从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大概是从去年开始吧。”

就在一骑把道场女儿摔出去之后。这时候一骑总算察觉到,自己似乎受到了伤害。但他是为了哪一点感到受伤?不论是对方的事或自己的事,一骑都越来越搞不清楚了。尽管如此,像这样与总士交谈,令他体验到某种这几年来不曾有过的感受。那种感觉是什么呢——

“只要你不介意,就由我去拜托挑战者们改天再比吧。”

“咦……”

“我也没办法要他们就此放弃啊。如果你一定在今天和所有人一决胜负,我的事就等到决斗后再说也行,怎么样……?”

“我……只要你说声‘跟我来’,我就会去了。我的事情就忘了吧。”

这些句子自然地脱口而出。

“是吗?那么,大家那里就由我来说明。”

总士微笑了。他的笑容清楚地诉说着,他在一骑不知道的地方,和其他人一起把一骑当成娱乐对象。

那个笑容令一骑总算明白,是什么让自己受伤的。

同时,一骑也隐约察觉那种几年来不曾有过的感觉是什么。

伴随着那个笑容——总士正用与五年前毫无变化的目光看着一骑。

好友——当他还如此看待对方时的回忆,在胸中猛然复苏。一骑心跳加快。胸口深处震如擂鼓。那种感觉就像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一旦受到伤害,就再也无法恢复原状的东西,不知何时被裸露出来,送进对方手中一样。

“你要……让我看什么东西?”

总士静静地注视着一骑。用他的右眼,以及受伤的左眼注视着。

“看了你就知道。”

人了微微一笑。铃声就在此时响起,传来老师要求大家整队的声音。

“那么一骑……放学后见啰。”

“总士。”

“嗯——?”

“你赌了……哪一边?”

“哪一边……”总士低语,他似乎马上听懂了问题的意思,脸上浮现苦笑般的神情。

一骑在问,在一骑与挑战者的对决中,总士赌的是他会输还是赢。

总士回答了。

“这个问题,我也在放学后告诉你。”

接着他转过身——就在这时,伴随着哒哒哒的热闹脚步声——

“赶上了!”

真矢冲进体育馆里。边抖动肩膀喘着气,她忽然注意到一骑他们。

“一骑……还有皆城同学……”

真矢好像真的很惊讶,双眼圆睁。

总士瞥了真矢一眼,就这么朝排队的学生们走去。

取而代之地,真矢来到一骑身旁。她的眼睛依然看着总士离去的方向。

“你和皆城同学……说话了啊。”

“嗯……”

“别这么做比较好……”真矢缓缓说道。

“咦——?”

真矢转向一骑,露出好像现在就会哭出来一般,极为不安的表情。

然后,她朝一脸惊讶的一骑开口。

“绝对别再这么做了。我不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可是你绝不能听他的话。”

真矢用急切的声音对一骑这么说。

4

真矢被分进了另一班。

仔细想想,这也是几年来不曾发生过的事。

和总士不同班,和真矢同班——对一骑来说,日常生活就是这样。

当天——在最后一堂课结束时,分到同班的甲洋走近一骑的书桌,这么问道。

“怎么了,面有难色?是在烦恼等一下的大战吧?”

“不……我有别的事情。”

“有事——?”

“嗯……甲洋待会要做什么……?”

“还有三个人。”甲洋耸耸肩。

从开学典礼开始前直到现在,甲洋利用课堂之间的休息时间,规矩地逐一拒绝了那些女生。

“真辛苦。”

一骑是真心想同情对方的。

“你呢?”

甲洋的说话声——就在这时,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一骑,可以了吗?”

就像要趁着还没被那群跟班包围,总士快步走来。从总士身影中感受到某种无法违抗的气魄,一骑无言地点点头。

甲洋愣住了。

“你说的有事……是和总士吗?”

“嗯……”

突然间,真矢在开学典礼前的表情自一骑胸口掠过。

现在还来得及。拒绝总士的邀约——有一部分的自己,的确正这么说着。

然而一骑却抱着对真矢与另一个自己的愧疚心情,站起身来。

“喔……有四年七个月又十一天没见过了。”甲洋说着,反复地来回看向一骑和总士。

“你在说什么?甲洋?”发问的人是总士。

“就是看到你们两个像这样一起回家啊。”

甲洋带着柔和的微笑回答。他一定是打从心底在替他们高兴吧。因为不知从何时起莫名疏远起来的两个人,又像这样再次并肩走出教室。

“你们从小就一直感情很好。说得也是,就是这么回事吧。”

就这样,甲洋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件事。这家伙还真喜欢看到别人感情变好啊。有点吃惊的一骑心想。

“我只是有事找他而已。”总士反倒以漠然的语气回答道:“走吧。”

他催促着一骑,转身背对甲洋。

“不论是什么事,契机都是很重要的。”

甲洋这么说着,就像要鼓励一骑一样,温柔拍拍他的背。

一骑与总士一起走出教室。虽然谁都没说话,不过当他们在玄关从鞋柜里拿出鞋子时—

“是吗……只是这样而已吗?”

一骑忽然听到总士这么低声说道。

“只是这样而已……?”

总士只轻轻耸了耸肩,没有回答。他就这样穿上鞋子,朝校门走去。

一骑默默地跟随在总士身后。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在总士开口说了什么之前,自己都不该先说话。如果不采取这种态度,那不论总士要让自己看的是什么,他都会无法接受——一一骑有这样的预感。

就在一骑要跟着总士离开时,一个声音自一骑背后传来。

“一骑!”

几近悲鸣的呐喊声几乎让附近的学生都一起回过头去。

“远见……”一骑唤出那个名字,哑然不已。

真矢的表情简直像在担心一骑即将死去一般混杂着不安、恐惧与怜悯,正以瞪视般的目光看向他们。

“为什么,一骑……”

我明明警告过你了。她的口吻就像在如此责备一骑。

真矢甜美的声音,此刻充满了苦涩。

“远见,这……”

这件事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没来由地就想这样回答。说起来真矢的话不也一样没有依据吗。他也这么想着。然而——

真矢快步走来,严厉地看着总士。她的眼中几乎已泛着泪光。

“皆城同学!你打算把一骑带到哪里去?”

毫不顾忌也没先打声招呼,真矢大喊出非常难听的话来。

敢对父亲是镇长兼学校董事的总士说这种话的人,真矢大概算是空前绝后了。附近的学生们为了避免受到连累,与一骑、总士、真矢三人保持距离,远远地围观着这边的情况。

当然,包含一骑与真矢在内,所有人都在等待总士的反应。

——你说这是什么话?他一定会有这种反应吧。每个人都这么想。

但是,总士却超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学者症候群(savantsyndrome)吗……”

他低声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没想到你只靠这么少的情报就能推测到这种地步……”

一骑——大部分在场的人大概都因为总士的话愣住了。虽然不知道总士在说什么,不过从他的语气,可以听出好像是肯定了真矢的问题。

也就是说,总士似乎正要带一骑到一个不该去的地方去。

那个地方,似乎是真矢不惜拼命附上也不能让一骑去的。

“不管怎么说,这些事都和现在的你无关。别插手,远见。”就像个突然改变态度的大人,总士如此说道。

这时,一骑看到了两件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东西。

总士以完全否定对方存在般的冷漠放着话。

真矢的脸色因为难以置信的狂怒,倏地褪成苍白。

“皆城同学……你打算……杀了一骑吗?”

或许是因为愤怒,真矢的说话声极为沙哑。虽然她是用旁人者都听不见的低声在说,却让一骑吃一惊。

“什么杀……”

“不是的。”总士立刻否认。“我只是要提升他的认识限制代码等级而已。虽然结果可能会使现阶段的人格产生变化,不过绝不是要抹灭他至今的人格,更没有要他参加实战……”

总士急促地说,却又突然住口了。

因为真矢皱起了眉头,脸上的表情写着“你在说什么”?

“你刚说的全都是推测而已吗……果然不过是最低等的认识等级。”

“低、低等?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的,这只是规定值的表示方式。没有恶意。”

“我……我搞不懂你在说什么啦。好好说明清楚!”

说到搞不懂这一点,一骑的疑问已达到顶点了。不论是总士的话还是真矢的愤怒,一骑怎么者都无法理解。但是话题的中心却是一骑。

“那个,总士……我们要到哪里去?”

他战战兢兢地介入两人的对话中。要带他到什么地方去——只要总士说出这个答案,真矢大概也会冷静下来吧。他抱着这种漫不经心的期待。

总士脸上浮现非常不悦的神情。

“没想到会在这种阶段就出问题……不管有没有报告上去,大人们又要啰唆了。”

不知怎地,一骑觉得与实际年龄相符的总士突然出现了,现正打从心底感到困扰。

才刚想到这个,总士就直视着一骑。他的右眼,还有失去光芒的左眼——双眼中都暗藏着足以压倒一骑的坚决意志。

“我们要去亚尔维斯(Alvis)。”总士说道。

“那是……”

什么地方?才说到一半,一骑屏住呼吸,突然感到有某种东西浮现在脑海。首先出现的——

(停机库——)

是这个名词。接着,它的巨大出现在脑海里。那是足以容纳四个学校连同操场在内的巨大停机库设施。这就是亚尔维斯——

不,这仅能说明亚尔维斯这词彙的一小部分而已。那为什么,脑中最早想到的会是停机库?

这——大概——是因为总士打算带自己到那地方去。因为自己和亚尔维斯最有关联的地方,就是那个设施——

怎么了?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无法回想起任何具体的影像。

只有模糊的知识,在脑中急速膨胀。

一骑不明白那些知识是什么,一种令人恐惧的异样感袭来。他感到颈间的皮肤正收缩着。亚尔维斯,这个名词化为一切的契机,仿佛要动摇自己体内的某种东西。就像突然发生贫血,一骑眼前一片漆黑。

“住手——”

一骑不禁呻吟出声,身体摇摇晃晃。

“一骑?”

真矢马上抓住一骑的手臂。

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惊人鸣声响彻四周。

5

是警铃声——随着意识到这一点,一骑的视野突然恢复清晰。

他看见真矢一脸担心地抓住自己的手臂不放,总士正用冷峻的表情仰望着天空。

“什、什么?紧急警铃……?”

其他学生也都茫然呆立当场。

有如低吼般的声响从全员头顶倾注而下。

不知怎地,一骑知道这声音代表什么。和紧急警铃之类的东西全然不同。这是催促着更进一步的警戒与迅速行动的——警报声。

“到底是从哪里响起的……?”

一骑莫名地战慄着环顾四周。他想找出声音的来源,但声音似乎由周遭响起的。不只是学校广播器而已,响声来自整个城镇,甚或遍及整座岛屿。

“竟然在这种时期响起警报……这也是计划的差错吗……”

总士苦涩地低语,他不再仰望天空。

“全员都到校舍后面去!”

当然,大家的反应只不过是一脸疑惑的转向朝总士而已。

“这是紧急避难!快点!你们想死吗!”

不由分说、不容争论地大吼的总士,令所有人脸色大变。

“咦?什么?海啸要来了吗?”

“火山爆发?”

“不会是地震吧?”

大家嘴里边这么说,边聚集到总士身边。

“到校舍后面去!把其他人都叫过来!”

总士一边呐喊,一边抓住一骑的一支手,把他拉过来。

“跟我来!”

因为真矢还抓着一骑的另一支手,结果两个人都被总士拖着跑。

“大家到校舍后面避难!快点!”

总士只在刚开始时拉了一骑一把,立刻放开了手。他的态度就像觉得一骑当然会跟着他走,事实上,一骑也这么做了。真矢似乎也认为继续抓着一骑会碍手碍脚,便放开手快步跟在后头。

“往这边!大家都到校舍后面来!”总士一边走,一边频频呼喊。

走到校舍后面时——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

这里只有沿着校地竖立的铁丝网与行道树,对面则是脚踏车停车场与蓄水槽,实在不是个适合全校学生集合的地点。

“我现在要开启区块,大家都后退。”

总士说着,走向位于校舍墙壁一角的配电盘。他从口袋里拿出钱包,再从钱包里取出一张黑色卡片来。接着总士擅自打开配电盘,发出啪嚓的俐落敲打声操作着面板。一部分配电盘再度开启,露出一台类似卡式公用电话的物体。

总士把卡片插进那台公用电话里。电话上没有按键,他却流畅地操作着一骑从没见过的电子式面板,拉出了一具小型麦克风。

然后他对着那个麦克风叫道:“紧张要求。请从CDC侧打开西3区块。由这里的操作权限并无法开启。重复一遍,请从CDC侧打开西3区块。”

紧接着。

“西3区块——?是学校吗?”

在这已经忙碌万分的时候,又有什么事——传出一个语调就像在这么说的焦躁男声,在现场的学生群中引发骚动。至今他们一直默默旁观着总士的行动,不过现在终于有了一丝胆怯的气氛。有人说“你总要告诉我们点什么吧”,有人说“该不会有问题吧?总士”也有人说“不知他在说什么奇怪的东西”,还有人说“随便乱碰这种东西,老师不会生气吗”诸如此类。

“是的,请把本区块内全员的认识限制代码提升到等级三。”

“等一下——这点目前是不可执行项目。CDC目前要优先调整为出击态势。”

“那就立刻要求把不可执行项目提升为第二种警戒态势!万一造成这里的人员损失,这个责任要由谁负!

总士放声大喊,空着的手朝配电盘上盖砸下。

铁盖发出巨响。总士非同小可地暴发怒火,让大家吓得差点飞跳起来。

一骑茫然地看着总士,他是第一次看到总士这么激动的模样。

“……我、我知道了。稍待五秒……”

应该是大人的那个男声因为总士来势汹汹慌乱起来。这时学生数量已经膨胀到两倍以上,到处都发出了“莫名其妙嘛”、“那个声音不是紧急铃吗”、“我们干吗到这里”之类的骚动。

在这些骚动里,一骑觉得,总士完全被孤立了起来。谁都不会帮他,只能独自背负起所有责任……而且没有任何人能理解他的辛苦。

不久后——

“CDC已通过许可——从此刻起,同区块提升为第二种警戒态势。”

“谢谢。”总士以打从内心感谢的声音说。

“确认疏散负责人的代码及区块运作。将于十七秒内开启。”

随着这句话,声音消失了。

总士迅速把麦克风放好,抽出卡片后把配电盘两面的铁盖一并关上。接着转身对大家说道。

“门要开了。”

水流声与地鸣声同时响起。蓄水槽内的水溢了出来,水泥槽缘碎裂,蓄水槽周边的地面轰轰作响地裂开——一个巨大的物体自地底冒出。

一骑和真矢都愕然得说不出话来。太过突然的情况让学生们之间不停发出惊叫,甚至有人慌张地打算逃出去。

“这是通往避难所的最短路径!大家快点进去!”

总士的斥责喝住了所有人。一骑屏住呼吸,真矢也是,每个人都一样。

那个巨大物体表面的一部分往下移动,它的口部——闸门突然打开了。

隔了一会,一骑总算了解,那道门是某个地方的入口。

“要到里面去吗……”真矢害怕地说。

她的不安同时也传染给一骑。警报声响起,校舍后面又出现怪异的东西,总士说着意义不明的话,大家都即将陷入恐慌状态。

每个人都受到不明所以的恐惧感侵袭。处在过去所不曾经历的情况中,谁都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好。在这混乱中,只有总士正以大家无法理解的急切呐喊着。

“别慌,三个人成一列走进去。还有足够的时间能让所有人避难。”

但是……“你先进去啊”,大家都用这种眼神看着总士,没有人移动。

总士脸上浮现焦躁之色,几乎让人觉得同情。

我得去才行——强烈的义务感突然抓住了一骑。只要自己先动,大家就会跟着行动。如果没有某个人信赖总士,所有人就只能冻结在原地。

一骑咬紧牙关,正要朝总士的方向走去。

“一骑……”

察觉到他的举动,真矢慌张地抓住他的手臂——正当总士又要呐喊什么的时候。

“进去里面就安全了对吧?总士?”

随着开朗到不合时宜的说话声,甲洋走到人群之前。一个看起来像低年级生的女孩站在他身旁,正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抽泣着。

“没错,只有这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总士断言道。甲洋面向身旁的女生哄着。

“来,我们进去吧,小心脚底。”

“我……我对春日井学长……”

“这些话之后慢慢再谈吧。现在我想先考虑你的安全,好吗?”

甲洋似乎是在拒绝她的途中来到这里。女孩边哭边点头,毫不迟疑地与甲洋一起踏进入口。

不论是总士、一骑、真矢或其他人,大家都不禁愣住了。

“我……我也……”

“等等,甲洋同学,我也要去。”

学生就这么纷纷动了起来。

一骑和真矢也随波逐流地往入口走去。

“总士,你——”

“你先进去,一骑。隔墙已经封闭,前往避难所的通道应该成形了。”

这么说完,总士朝群众后方奔去。

不安忽然袭向一骑。可以依赖的对象——大概也是唯一能够说明这情况的对象,离开了。

“避难所……是什么?”真矢低声说道。

一骑也想问总士一样的问题。在场的所有人大概都想吧。

然而,就连思考自己为何感到不安的时间都没有,一骑被一动起来就再也停不住的人潮推挤着走下阶梯。

6

走下阶梯后,是一条由青白色灯光照亮的通路。

不论是地板、墙壁或天花板,一切都由光滑的金属制成。一旦移动起来的人群无法轻易停止,以甲洋和低年级女生为先锋,他们在弧状的通路上前进着。

墙壁不久后便出现在众人眼前——旁边有个巨大的入口。

“是这里吗?”

甲洋率先抵达入口。突然间——灯光在极为宽广的空间内亮起。这里比起学校的体育馆还大上好几倍。墙壁大幅度的弯曲,呈现出巨蛋状的空间。墙上处处都有门扉,有形状不曾见过的操作板,有类似空气清净机的设备,还有像冷暖气装置的开口。

“这里就是……避难所?”

真矢低语着来到入口。

“似乎……是这样吧。”

一骑走进那个空间,感到自己突然安下心来。迟了一会他才认知到,这里是安全的场所。一骑依旧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却松了口气。

偶然间,一骑注意到位于入口旁墙上的电子画面正忙碌地显示着什么。

“是我和远见的名字……”

电子画面的上方罗列出一骑与真矢的姓名,还有不知道代表什么意思的记号。

名字一个接一个显示在画面上,每新增一个,大量的姓名就反复往下移动——画面右上角的数字则逐渐增加。真矢也注视着萤幕。

“这……是在显示有谁进来了这里……吗?”

真矢非常不安的低语。她的不安也传染给一骑,令他好不容易放上的心脆弱地缓缓崩溃。

“好像是这样……”

“这是谁弄的……”

“你问是谁也……”

一个接一个走进巨蛋状空间的学生们,大家都各自聚成一群谈论着什么,或是敲打墙壁,或是打开门找厕所,嚷嚷着这里很像厨房,这边则是浴室……没有人——在替大家点名,并把资料输入到电子画面上。

“是自动的……吧?”

硬是压抑着不安,一骑只能如此回答。

真矢摇摇头。

“不会吧……如果只有人数我还能了解。可是连大家的名字都有,太奇怪了。”

“太奇怪……”

“制服?书包……也有人没带。鞋子?不对……可是……身体……讨厌……”

真矢露出想哭的表情。为了不让自己被对方的不安拖走,一骑缩紧小腹。

“你说讨厌……是指什么?”

“和那个好像。”

“那个?”

“超市的、收银机。”

“啊——?”

“碰到商品会哔一声,刷出金额——”

“条码?”

“就是那个。”

真矢点点头。这时候,一骑第一次了解到真矢所说的奇怪是指什么。

为了要让机器能自动判别来到这里的人,需要有能显示出谁是谁的印记。如果那印记附在制服、书包或鞋子一类的东西上倒还好。要是识别个人的印记,不是附在东西上的话——

“有某种东西附在我们的身体上。会在哪里呢?讨厌——好恶心……”

真矢失去冷静地摸着自己的肩膀与手臂,那模样令一骑原本已压下的不安无可避免的湧上。

(肩膀后方——男性在右边,女性在左边。)

就像要和不安较劲性的,一骑感到脑中突然浮现这样的句子。

事实上,这讯息的出现让一骑觉得非常安心。他想把这份安心与对方分享。

“在左肩……这里。”

一骑用手指砰地拍拍真矢的肩膀。真矢吓得缩起身子。

“一……一骑?”

“不会有不好的影响啦。”

(这是为了在紧急时刻辨别个人所在位置的中枢情报管理——)

“这记号只会在亚尔维斯内像这类设施里运作,不是随时随地都会受到调查。我想可以放心的,远见。”

“你……你在说什么?”

“亚……亚尔维斯是什么?”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种事?被真矢这么一问,一骑这才意识到。

的确很奇怪。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安心?

就在这时,尖锐的叫声传来。

“你在说什么!别说那种奇怪的话!”

有人正惊叫着,而另一个人则对他越说越激昂。

“也就是说,要进入第二种警戒态势。那个警报是袭击的——”

“不要!别过来!不要!”

一骑与真矢都愣住了。类似的光景开始出现在巨蛋中。

“我们现在是在亚尔维斯的西3内避难所里——”

“是天空,它们是从天空来袭的。”

“不要紧。待在地底的话,思考就不会被读取……一定会没事的。”

有异口同声说着莫名其妙内容的人,以及相对的——排斥这些的人。

“喂,你在说什么?好奇怪!你们一定有问题!”

“住口,我不想听!我叫你闭嘴啦!”

“太奇怪了!你们是不是不正常啊!”

这样的光景渐渐划分成庞大的集团。形成能接受的一方,与陷入混乱的一方两个团体。一骑正这么以为,但缓缓地——

“对……对喔……这里是亚尔维斯的最初阶层……”

——像这样,能够接受的人渐渐增加。

简直就像有某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正不断蚕食着大家。站在哑然不已的一骑身旁,直矢直直地注视着他们。

“大家……渐渐变成不一样的人了……”

就像在说自己也会变成那样,她害怕得想往后退。

“在认识限制代码尚未平均化之前就诱导他们前来避难所,要是导致恐慌,你打算怎么办?”带着严厉的声音自入口响起。

“如果等待限制码平均化会无法对应危机。虽然有点强硬,但这才是适当的做法。”

“有点……”

这时候,说话者撞到了真矢的背。

“啊,对不起……”

那个女生说道。已完成引导学生工作的总士站在她身旁。

“果、果林……”

真矢唤出女生的名字,微妙与她保持距离。

“真矢。不要紧吧,你的脸色发青呢。”

还不是你害的。说不出口的真矢,只是无言地摇摇头。

藏前——这是一骑所知的那女生的名字。

一骑曾和她同班过好几次。藏前是个常常担任班上股长的能干女孩,有一阵子还被取了个绰号叫“妈妈”。这么说来,他曾有好几回在学校里看到总士与藏前说话——一骑回想。他们都是班级干部,大概正在商量什么吧,他只有这种程度的认识而已。

“真矢没有跟上限制代码的平均化。你知道在转移限制代码时,女生比较容易发生心理障碍吧?皆城会负责治好她吗?”

真不愧是“妈妈”——看到她毫无顾忌地斥责总士,让一骑产生与眼前状况格格不入的感想。

“没关系的,真矢。不用勉强去接受。对于奇怪的东西,只要觉得奇怪就可以了。”

藏前边这么说,边温柔抚摸真矢的背部。

另一方面,总士正以像在压抑感情的表情注视着真矢与藏前。

藏前所说的话虽然很合理,但是不是有点错误呢——一骑突然这么想。

总士先考虑所有人的安全,不惜说服大人打开了入口。再对总士要求更多未免太苛刻了。藏前的说法就像在说,如果不是全能就等于无能一样。

——想着这些,一骑依旧无法判断到底有多少想法来自本身的知识与判断。不管怎样,他打算先向总士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处在什么状态下?要怎么样才能消除自己的不安?然而,他的疑问却被其他人盖过了。

“差不多到九成了。”甲洋走向入口旁的电子画面,如此低语。

那个啜泣的女孩,正和同学年的朋友一起坐在巨蛋一角。

“总士,那些已经回家的人该怎么办?”

一骑没有看漏总士轻轻耸肩的动作。他不可能连这些顾及到。看来这里也有人把总士当成十项全能。

“警报已经扩及全部地区。附近的大人们会诱导岛上居民避难,小学那边也是一样。因为亚尔维已让全岛进入第二种警戒态势——”

甲洋一脸困惑地看着总士。

“抱歉……你说的话我只能听懂一半,总士。”

“嗯……”

“从刚刚开始……脑海里……总觉得有声音在告诉我许多事……这是你做的吗,总士?”

“不,不是的。是在这里的所有人都配合各自的个体差异,解除遭到限制的知识。”

“知识……是什么时候学到的?”

“基础的催眠学习是从六岁开始,不过大都是十三岁起吧。”

“催眠……?咦?”

“别在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一骑觉得总士的声音里有种消沉。

只有自己知道一切,期望大家都能和自己处在同种状态下,但同时又觉得那是不该有的期待——

“……啊!”

真矢突然喊道。她慌忙冲向入口旁的电子画面。

“嗯,皆城同学。这机器能分辨出其他地点吗?”

“其他地点?”

“就是有谁在哪个地方。”

“谁在哪个地方……你有想找的对象吗?”

真矢大大地点头。因为想起那个人的事,让真矢得以接受至今的异样感——一骑约略察觉了真矢的状态。

独自一人是很难接受这种莫名奇妙的情况的。因为有某个人的存在,真矢才第一次接受了这些。就像对一骑来说,有总士、真矢与甲洋在一样。

“翔子——羽佐间翔子。”真矢说:“我想她还在家里。因为翔子的妈妈还没有下班回来。”

这么说来,真矢以前曾提过,翔子似乎也没有父亲。一骑回想着。

翔子是——独自一人。

“让开。”总士说着靠近电子画面。他把那张黑色卡片插入画面下方的插槽中。画面下的壁板开启,操作画面出现,总士迅速地输入了“羽佐间翔子”这名字。

“等等,你打算在全岛搜索翔子的位置吗?”

藏前插话。总士依然注视着画面,无言地点点头。

“怎么可以,你没有透过管理系统侵犯隐私权的权限——”

“这是紧急状况。”

显示羽佐间翔子所在位置的数值浮现。

“这是……哪里?翔子的家?”

“应该是吧,虽然我没去过羽佐间她家……”

“没错。”回答的是甲洋。大家都转头望着他。“以数字来说明的话,我好像比较容易接受。”

甲洋笑了。一骑坦率地对这种情况下还笑得出来的甲洋感到钦佩。

真矢点了点头。

“我要到翔子那里去。”

“不可以,真矢!”藏前慌忙阻止她。

“为什么?我们会到这个地方来,是因为外面很危险吧?非得避难不可吧?不能放着翔子一个人不管。”

“发展到第二种警戒态势,就等于已发出待机命令……”

藏前看来很着急地说明,但真矢显然不了解她说的意思。

“只要带她到这里就可以了吧?”

“所以我说——不可以,这会违反命令的。”

“为什么?这样太奇怪了!”

真矢呐喊着,藏前噤声不语。

“我也要去,不能让女孩子一个人自己出去。”甲洋规矩地举手发言。

“我和甲洋一起去,只要把翔子带回来不就好了?”

总觉得这么做比较好,一骑插嘴说出意见。他不想让真矢到外面去,希望至少能让真矢待在安全的地方。会陷入这种不明所以的情况,不都是因为自己不听真矢制止,跟着总士走造成的?一骑有种微妙的歉疚感。

“你们……不行的事就是不行——”

藏前还想说服他们。这时,总士倏地走到前面说道。

“好吧,去协助羽佐间避难。”

真矢的脸瞬间亮了起来。藏前大喊。

“等等,皆城!你打算越权到什么地步?”

“这是避难通知兼侦查。为了确认战况,藉此要求发展至第一种警戒态势的侦查。事后虽然得提出报告,但这么一来就没有违反命令。”

这是一骑、真矢与甲洋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组合。然而——藏前却愣住退了一步。恐惧之色清清楚楚浮现在她脸上。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总有一天也会这样的。从我在岛外所看到的来看,这是必然。在那之前我们得抢先行动。”

“怎么这样……你打算让系统启动?还没选定驾驶员啊!”

“许多势力都是在准备期间被抓到疏忽,就此毁坏的!”

“就、就算不作战,波动屏障也会保护我们的……”

“反应炉的全力运转是从十二天后开始。现在这个时点,无法形成多有效的屏障。想想今天警报会响起的意义吧!”

“敌、敌人……读取了我们的思考……?”

“也可能是藉由高度的演算预测出我们的行动……不论如何,发展至第一种警戒态势只是时间问题。”

真矢与甲洋只能对总士与藏前的对话惊讶不已。

但在这同时,一骑却为了“敌人”这个单字感到战慄。

感觉有某种东西正迅速地在他体内清晰起来。说起来,他们是为了逃离什么才进入这个避难所的——对于想要深入思考这一点的自己,一骑感受到无法克制的恐惧。

这份恐惧突然被人火上加油。

藏前看向一骑。

“驾驶员你打算怎么办?难道说……要用真壁?”

她说着身体颤,一骑冒起鸡皮疙瘩。

——驾驶员?是指什么?依旧不明白情况,只有恐惧感不停膨胀着。

“视命令而定。今天我本来打算要让一骑看看那个的。”

“什——”

藏前说不出话来,冲击感令一骑眼前一片漆黑。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得受到这种冲击。只是——开始感到某种东西令他迅速地接受总士要带他到哪里去,为什么真矢想阻止他。

一旁的真矢正因为担心翔子焦急不已,试着理解对话的甲洋皱起眉头。一骑明明想对总士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当然,视命令而定,也会用你——藏前。”

“我、我……”

“不过,一骑的协同状态形成数值比较高,所以多半是一骑吧。”

喀滋声重重响起。那是藏前咬紧了牙关。一骑第一次看到女生像这样,表现出不知该说是敌意还是战意的情绪来。

“皆城……我可是和你一起,在与你相同的认识限制代码等级下反复进行了启动实验。就连实战训练也做过。你把这些……”

“我知道。不过,命令大概会要一骑……”

“你打算在命令下来以前,就先这么做吗?”

“视情况而定。”

“你是在害怕,皆城。所以才希望一骑待在你身边,只是这样而已。”

总士没有回答。一骑突然又感到某种裸露出来的东西遭到漫不经心的对待,就像是最不能受到伤害的东西,处在最容易受伤的状态下,还送进了别人手中——

总士一定是说了最让藏前受伤的话,藏前也说出最能惹总士生气的话来。而同样切实的东西也逼向了一骑。

不顾对那种感受展开防备的一骑——藏前垂下眼睛说道。

“好吧。我也一起去——到翔子那里去。不是得去确认看有没有非得因应不可的情况吗?”

总士无言地点点头。

此时,一种不知何时已站上无法回头之地的感受袭向一骑。一切不安的源头——某种令人战慄的东西正不由分说地靠近。随之而来的,还有已经无处可逃的真实感,不知从何处湧上。

自己能接受吗——

看着总士的脸,一骑这么想着。

要是不能接受的话——到那时候,一切都会产生破绽,迎向结束。

就连理由也不明白,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种状态。

但是,就快结束了。

一骑没来由的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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