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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沙男

二0一一年过了立春,时序应当进入春季的二月六日,星期日下午四点。我穿过拥挤的人潮步向新宿车站,忽然有人叫我:

「三郎先生!」

我停步左右张望,一回头,差点与背后的男子撞个正著。新宿的街道连深夜行人都络绎不绝,星期日下午更是犹如沙丁鱼群大迁移。我是打乱鱼群方向,逆流而上的沙丁鱼。

放眼望去全是人,找不到声音来源。但我并未放弃,环顾四周。我不觉得是叫错人,况且东京几乎没人会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姓氏,还加上「先生」。

「这边,在这边。三郎先生!」

一群看似学生的人潮涌来。他们的肩膀缝隙间,一只戴绿褐色手套的手左右挥舞著。我在移动的人墙之间,瞥见那只手的主人。

我忍不住大声应道:

「店长!」

分开人潮走过去,只见中村康夫抓著护栏,垫起脚尖向我挥手,脚边放著一个小波士顿包。及塞得鼓鼓的,看似沉甸甸的胶膜纸袋。

「果然是三郎先生!」

中村先生和我相差二十岁,今年五十九岁。距离六十大关只差一步,但身体很健朗。他不仅脸圆,个性也很圆融,而且活力十足,朴素的西装上穿若卡其色登山外套,脚上踩著陈旧的黑色短靴。

「店长,好久不见。」

「许久没联络,杉村组长。」

我们像好莱坞电影里的日本人一样,互相行礼。

「今天来洽公?」

「嗯,参加关农振的讲座,顺便拜访客户,刚要回去。」

你看起来过得不错,他拍拍我的手肘。

「听杉村先生说,事务所生意很忙?」

这边提到的「杉村先生」指的是我哥哥,杉村一男。

「虽然成天穷忙,不过托你的福,还算过得去。中村先生,你要搭几点的AZUSA号』回去?如果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三郎先生有空吗?」

「今天是星期日,我没问题。」

不过,也正因是星期日,车站附近找不到可悠闲捧著聊天的咖啡厅,于是我们走了一段路到饭店富设的咖啡厅,才安坐下来。虽然店长推辞,但移动时我替他提纸袋,颇为沉重'。

「袋里装著讲座上拿到的资料,又去神保町买一些书。我想在回程途中读一下。」「店长还是老样子,真用功。 」

「可是,讲座上我睡著了。」

关农振――关东甲信越(注)农林振兴协会,顾名思义,是促进关东甲信越地方自营农家的交流与振兴的民间团体。我的故乡,山梨县的桑田町也有不少农家和农业生产法人加盟。

(注:甲信越地方各别为日本旧地名「甲斐」、「信浓」、「越后」,为现今的山梨县、长野县和新泻县。)

「这次的讲题是《网路市场上的产地直送商业新模式的形成,及与新兴IT业者的新型态合作关系》。」

「都是很新的议题呢,我大概也会睡著。」

「就是说吧?」

中村先生本身不是农家的人,他做了很久的水果盘商,不过十年前,包括我哥哥家在内的桑田町八家农户,联合组成「夏目产地直销集团」时,他一开始是以业务顾问的身分参加。后来集团经营上轨道,他便担任直营店「夏目市场」的店长,经营店铺的同时,一步一脚印地持续开拓「夏目产地直销集团」的产品通路,是个生意人。

中村先生和我喝著咖啡,互道近况。「夏目市场」和集团本身似乎都生意兴隆,实在令人开心,拿来跟我捉襟见肘的事务所相比,都嫌不好意思。他告诉我,最近学校和医院的客户增加不少。

「由于这个缘故,我对医院餐和减肥餐熟悉许多。」

「医院餐还能理解,但怎会有减肥餐?」

「假如是女校,除了营养之外,最必须注意的就是热量啊。不努力钻研一番,会赶不上时代潮流。」

所以他才会买一堆书研读。

店长十分忙碌,而且妻子在家里等,不好挽留他太久。见中村先生瞥一眼手表,我便结束话题。

「你下次何时返乡?」

应该是盂兰盆节连假。」

「寿子女士身体健康 ,不过有时看超来挺寂寞。」

寿子是我母亲。

「电话里倒是完全听不出来。」

中村先生一笑,「她就是那种个性。」

我的母亲颇没口德,是众所皆知的「尖牙利齿」,连姊姊都怕她,说「妈简直是蛇蝎的同类」。

我们又穿越拥挤的人潮前往新宿车站南口。通过验票口,临别之际,中村先生忽然想起般回头。

「三郎先生,你在这里……」

在这个辽阔的东京。

「虽然不太可能,但应该没碰到卷田先生――广树先生吧?」

我看著他的双眼,摇摇头。

「这样啊,倒也难怪。」

他望向往来的人潮,低喃著「毕竟人这么多」。

「而且他不一定在东京。」

就是啊,店长又说。

「那么,虽然更不可能,但你应该没想过要找他吧?」

车站里的广播很吵。

「没想过。」我回答。

这样啊。中村先生像是放心,也像是失望。

「嗯,那就好。」他露出微笑。「尽管为时已晚,但也因事过境迁,才说得出口。当时我一直在猜想……」

「猜想?」

「三郎先生决定再次回到东京,开侦探事务所――当然,最大的理由是蛎壳家的少爷挖角你,不过……」

实际上并非如此,但在心情上,「蛎壳办公室」确实形同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母公司。即使那里的所长,在中村先生眼中,也是个「少爷」。不过,所长眞的很年轻,被当成小少爷看行也没办法。

「可是,我还是会想,会不会是那起事件的关系,三郎先生无法完全放弃,总有一天要真正解决。我想太多了吗?」

中村先生看起来是希望我肯定,又像是希望我否定。

我也是如此,怀抱两种矛盾的心情。答案为「是」与「不是」参半。

「那起事件,是让我开始这份工作的契机。」我回答。「不过,也仅止于此。」

中村先生望著我,没说「这样啊」。也没点头。

「在这里交谈会妨碍通行呢。」他只是说说,并无移动的意思。我也一样。

「『伊织』目前的情况如何?」

「早就倒了。味道变差,完全不行。」

「啊,果然。」

「现在是一家豚骨拉面店。豚骨拉面是九州名产吧?怎会流行成这样?」

「东京的豚骨拉面店也很多,有知名连锁店来开店。」

「是嘛,那我试著去推销食材。」

中村先生眨眨眼,彷佛还想说什么,却打消念头。这是与意外重逢的杉村三郎道别的最佳时机。

中村先生轻轻举起手,「那么,希望能早日再会。」

我行一礼,「好的,希望很快能再碰面。」

车站内往来的人潮吞没他的卡其色外套,一下就消失不见。

我走向中央线的月台。反省著自己太不机灵。中村太太爱吃甜食,刚刚应该买些「流行成这样」的甜点当伴手礼,给中村先生带回去。

别提送礼,还收到东西。不似回亿那样温柔美丽。但说是记忆又过节鲜明的种种往事。从心底浮现。

――总有一天要眞正解决。

虽然结束,却并未解决。确实,就是这样一起事件。

2

高中毕业前,我一直住在山梨县北部的桑田町。上大学去了东京,一、二年级住在都内的大学宿舍双人房,三、四年级独自住在神田神保町的老公寓。为了赚取房租,我打工的地方之一,是童书出版社「蓝天昼房」,毕业后幸运成为正职员工。

「侘助」的老板水田大造说我是「悲观主义者」,还分析「想想你的人生历程,倒也难怪」。根据老板的划分,身为蓝天书房编辑时,是杉村三郎的人生第一期。

我的人生第二期,以和今多菜穗子的婚姻揭幕。由于这场婚姻,我辞掉蓝天书房,成为菜穗的父亲――今多嘉亲会长统率的今多财团的一员,这是今多会长提出的结婚条件,我接受了。我很喜欢童书编辑的工作。甚至认为那是我的天职,不免感到可惜,但并不后悔。在我心中,菜穗子就是如此重要。

今多会长将我招入门下,不是要女婿继承事业,菜穂子是会长外室的女儿,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都非常杰出优秀,今多财团的事务只需交给哥哥们即可,菜穗子过得无忧无虑,身为丈夫的我,当然也没什么重要的责任(这不是指我的身分轻松,而是地位无足轻重) 。我被派到发行人为社长的集团宣传杂志编辑部,继续当编辑。

虽然是巧合,不过这份宣传杂志,也就是社内刊物,同样名为《蓝天》。换句话说与菜穗子结婚,导致我的生活环境出现巨大的变化,但我依然是「蓝天」的编辑。

今多嘉亲是财经界的龙头之一,资产庞大到难以想像。菜穂子在父亲的羽翼庇护下,过得安乐富裕。成为她丈夫的我,也得到富裕的生活,就是所谓的钓到「金龟妻」。因此,尽管生活环境剧变,但对我来说。完全是幸运,后来我们生下女儿桃子,身在老板所谓「如诗如画的幸福」中。

可是,我们夫妻之间,潜藏著那幸福的诗画无法彻底表达的题材,我察觉这一点,菜穗子也注意到了,

然后,比我更诚实,在好的意义上是出身良好而不知害怕、勇敢无畏的她,率先停止无视这个问题。

我和菜穗子的婚姻画下句点。杉村三郎的人生第二期结束。

那是二00九年一月的事。

我下定决心返回故乡,想暂时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切割。那时,哥哥告诉我父亲重病,于是我毫无犹豫。

话虽如此,短短「决心」两个字,却是义无反愿的重大决心。因为母亲曾大力反对这桩婚姻,盛怒之下竟丢出一句:

「我养你到这么大,不是要让你当有钱人家女儿的小白脸!」

当时,家里几乎与我断绝关系,除了母亲觉得可稍微软化态度时以外,都当成世上没有我这个儿子。这不是我的被害妄想,母亲曾一清二楚地宣告:我就当你这个儿子死了。

这样一提,返乡后, 我前往父亲的病房探望时,姊姊喜代子恰巧也来医院。一看到我,她就说:

「咦,死人复活了。」

姊姊认为母亲的毒舌媲美蛇蝎,但我觉得她也不遑多让。

她没恶意,就是舌头太锋利。至于病床上的父亲,听著没笑也没生气(那时并非打太多止痛药,导致神智混浊的状态),像与母亲厮守的岁月中一直以来那样,仅仅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

于是,老板口中的「杉村三郎的人生第三期」开始。三十六岁离婚,同时失业,回到出生的故乡,宝物只有七岁的女儿和探视权。

孓然一身地返乡一看,暌违约十年的故乡整个改头换面,比我的体感记忆扩大两倍,出现许多新大楼和房屋,农地减少,县道沿线多出大型购物中心,并开拓新的分流道和桥梁。

四十二岁的哥哥,和四十岁的姊姊。生活也焕然一新。原本在公所任职,同时经营小果园(种四十二岁的哥哥,和四十岁的姊姊,生活也焕然一新。原本在公所任职,同时经营小果园(种梨子和李子)的哥哥,不知何时,居然成为专业农户,而且是农业生产法人「夏目产地直销集团」的干部。哥哥的长男在北海道的大学攻读林业,长女就读高一。

姊姊是当地小学的教师。比她大十一岁的姊夫洼田原本是国中校长,但现在姊姊转调学校,姊夫进入地区教育委员会,成为教育长。两人之间没有孩子。以为他们夫妻过著悠闲的生活,没想到不知何时养一只尾巴卷卷,长相聪明的柴犬,宠到甚至雇用保姆来照顾。柴犬是公的,名叫健太郎。我寄住在姊姊家,和健太郎混得很熟,非常清楚姊姊和姊夫如此溺爱它的理由。

我返乡不久,父亲便出院,开始在家疗养。哥哥和大嫂都忙于果园和「夏目产地直销集团」的工作。母亲身为主妇,料理家事,照护父亲, 一有空就到果园劳动。

我好几次向母亲和哥哥提议,想住在家里照顾父亲,及帮忙果园的工作。但前一个请求母亲严厉拒绝,后一个请求则是哥哥婉拒。

母亲至今仍在生我的气。我有三大罪状,罪状一:不顾父母大力反对,执意结婚,,罪状二:这场婚姻失败了。罪状三:过了三十五岁,竟失业在家。

罪一和二,事到如今已无可奈何,但罪状三,我也觉得没脸见人。我会考虑透过

时代的关系,继续找编辑的工作。只是,我希望待在父亲身边,直到他病情稳定,而且也不想在这段期间无所事事地寄人篱下,才会向哥哥提议「帮忙果园」。没想到会遭到拒绝,实在意外。

哥哥首先是说:「现在不能因为是亲人,就任意决定要怎么做。」

这一点我理解,既然加入农业生产法人组织,果园就不单属于杉村家的资产。但以家人的身分帮忙农务,不是什么大问题吧?实际上,母亲也会帮忙,「夏目产地直销集团」应该也不会毫不通融。 成员都是当地人,有些从我小时侯就认识,甚至还有我的同学。

我这么辩驳,哥哥支吾起来。

「你没办法再务农了。」他接著解释:「你在都市生活的时间,比在这里更久,早就是都市人。况且,十几年来过著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富裕生活,怎么可能下田搞得浑身是泥?」

要是大肆宣称我在东京「被都市的千金小姐一时兴起捡去,过著小白脸生活」的母亲也就罢了,居然连哥哥都这么说。我愤慨不已,但我也不是平白度过十年婚姻生活。哥哥不擅言词,对这件事的回答却宛如朗读官方声明,让我悟出背后有鬼。

于是,我询问姊姊,她当下肯定我的疑虑:

「没错,和美讨厌你。」

杉村和美是我大嫂。

「果然……」

「她很生气,说你事到如今跑回老家,到底想干么?一定别有目的。」

「我才没有什么目的。

「我知道,因为我瞭解你,不过,和美不这么想。何况,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她的解读才是一般人的想法。」

「姊,大嫂直接跟你说的吗?」

「怎么可能?你这个傻瓜,我是听到的。」

听到那些在各处反射的回音,她解释道。

我心知回到老家,会在周围激起一些反应,所以谨守分际。但对大嫂周围的人――讲得更明确点,站在大嫂那边的人,实在无从表明心志。

「所以,你不要住在家里比较好。不必顾虑我们,先住在我们家吧。」

然后,快点找到工作。

「多大的人了,成天无所事事,会腐蚀心志。工作不是义务,而是为自己好。」

挺有教师说教的派头。

「我知道。不过在这里,没那么容易找到差事吧?」

「你会做什么?」

活到三十六岁,我却无法抬头挺胸当场回答,实在窝囊。

「会做什么……我之前是编辑 」

「我们家爸爸人面很广,他应该能帮忙介绍。」

「我们家爸爸」指的是姊夫。在我的记忆范围内,他们以前是互喊名字,但自从养健太郎后,便开始互称「爸爸」、「妈妈」。

「去当观光导览所发行的免费报记者,怎么样?或者,补习班讲师?你大学不是念教育系吗?」

「嗯,是啊……」

「再挑三捡四,小心会一直失业下去。」

「我明白。可是,哥为什么不替我跟大嫂解释,我没要觊觎家产?」

比起工作,我觉得这个问题更严重。

「埋怨也没用,你哥本来就不会说话。」

这是事实。

「而且,在这类问题上,男人都是听老婆的。」

「那么,对我说那种话的不是哥,而是大嫂的腹语术人偶喽?」

你眞爱计较――姊姊笑道。

「腹语术?嗯,是啊。不过,哥只是个小人偶,顶多指头大吧。」

听到这话,我顿时释怀。

「我去应徵免费报的记者好了。」

在种种意义上,这都不是太困难的工作,因为这个职位根本不算「记者」。这份免费报是由包括桑田町在内,邻近五个町的观光导览所出版,介绍当地美食和伴手礼,我的工作是负责分送到签约的店铺。这份报纸是周报,等于一周只需工作一天。

不过,这下总算脱离「待业中」的状态,我三不五时回老家探望。老家距离姊姊家骑自行车只要五分钟,有时我会带著健太郎一起去。

父亲的病况稳定,逐步恢复,气候变得温暖时,已能陪同到附近走走。哥哥的寡默和不擅言词就是遗传自父亲,所以我们父子只是静静散步,但我依然十分享受这段时光。

每逢假日,麻美有时会加人散步。麻美是哥哥的大女儿,父亲的孙女,及我的侄女。她小时候很文静,是动不动就躲到母亲背后的害羞孩子,如今长成活泼外向得令人讶异的高中生。她参加袋棍球社团,在一、二年级队员里跑得最快,相当引以为豪。

这个爱笑又健谈、最喜欢爷爷,并且和普通青少年一样,跟母亲不时「关系紧张」的侄女,或许多少也是基于反抗母亲的心理,对我怀有善意的好奇。之前女儿的表哥表姊们都彬彬有礼地喊我「杉村先生」,久违的「叔叔」称呼,教我既难为情又开心。

据她所述,「叔叔不来,奶奶会生气。可是,叔叔来,奶奶也要生气。」

「眞是对不起。」

「没关系啦,反正奶奶不是在生气,就是不高兴。有时就算在笑,其实也是在生气。爷爷,对吧?」

在这类闲聊中,不管是什么话题,父亲只会淡淡应一句「是啊」。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直到逝世都不改作风。

第一个问起我的女儿桃子的,也是麻美。一样是初春时节,我去分发免费报回来的路上,巧遇参加完社团活动的她。

「叔叔,要不要吃点什么填肚子?」

她带我去当时迷上的咖啡厅,推荐披萨吐司和果酱吐司,于是我各点一份。聊到学校和社团,她问:

「这么说来,叔叔有小孩吧?几岁?上学了吗?」

「她读小二。

麻美想看照片,我便秀出手机里的存档。麻美微微睁大眼,惊呼:

「好可爱!眞像叔叔。」

「谢谢。」

「你随时都能看到她吗?」

「大部分的时候。」

「可是,叔叔在这里不方便见面吧?平常都怎么联络?」

「传简讯,或用skype视讯。」

「这样啊……」

感情眞好。她说著,冷不防问:

「离婚你很伤心吗?」

返乡后,从来没人问过我,她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希望有人关心。

所以,我直率回答:「嗯,很伤心。」

一阵沉默。

麻美小声开口:「抱歉,问了怪问题。」

「不会,一点都不奇怪。」我自然地回答。「谢谢你的关心。」

这样啊……麻美点点头,客气地、提心吊胆地微笑:

「那太好了。」

之后,我的心情轻松许多。

五月中旬,有人邀我到「夏目市场」工作。

同一时期,父亲身体不适再次住院,重新接受检查。借用哥哥的说法,检查结果是「动手术也只是安慰而已」,我变得比之前更无力、茫然。

「夏目市场」位在桑田町南端,连接中央快速道路的县道旁。以前每到梨子和葡萄的收获季节,几户农家会向地主日租土地,搭起帐篷,开设直营店,做起观光客的生意。后方是杂木林,不过土地呈横长条状,约有小学体育馆大。

「夏目市场」正式承租这块土地,盖起排球场大小的简单店铺。土地剩下的一半

,整理后当成停车场,并设置厕所和盥洗室。

之前,我每周会去送一次免费报,与中村店长也是第一次拜访时打过招呼而已,并不特别亲近。那天,我送当周的免费报过去,回收上周剩下的份,准备回去时,店长叫住我:

「杉村先生,请里面坐。要不要喝杯茶再走?」

中村店长很忙碌,忙碌的人说话都特别快,当时也是如此。端出来的茶还没完全凉掉,便约定我要在此当销售员。

听来似乎挺随便,但在我的感觉上就是如此。或许是我满脑子父亲的病情,心思散漫,但最重要的是中村先生既爽朗又强势。要不要来我们这里工作?一起共事吧!好,就这么说定!

「由于是必要程序,请填一下履历表。明天上午七点到集货仓库集合,不是这里喔……」

「喊『杉村先生』,会和一男先生搞混,叫你『三郎先生』可以吧?」

「我完全没有营业或销售方面的经验。」

「没关系。三郎先生在东京去过许多超市和大卖场吧?希望你活用那些经验,对商品的摆设和宣传POP的设置提供一些意见。」

「喔……」

「还有粗活。」

不过也不是多劳累的粗活,女员工都做得来,他笑道。

发免费报的工作可继续。我们也有配送业务,所以你兼职没关系。观光导览所那边,我会去说一声。」

然后,中村店长眯起眼:

「如果三郎先生肯来我们这里工作,你爸一定会很高兴。」

我惊讶地望向他。

「这里的工作很有趣喔,请多指教。」

后来才知道,中村先生和我哥十分要好,以前就向哥哥提过想雇用我,要哥哥询问我的意思,但不知为何一直没传达给我。不过,我明白中村先生会在这时候直接叫住我,不光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我父亲。

总之,我成为「夏目市场」的一员。由于是领时薪,算是兼职人员。担任销售员的三名同事都是女性。

除了「夏目市场」之外,中村店长还兼产地直销集团的业务,副店长坂井先生担任副手支援,前山先生一手包办财务和总务。以上共七名人员,经营著这家「夏目市场」。

我的日常生活,从小孩子跑腿般的分发免费报,一下变得忙碌起来。我的生活有两种模式,模式一:早上七点前往集团的集货仓库报到,将当天的商品送到「夏目市场」,陈列至卖场,贴上标价。上午十点开店后,进行销售业务,期间补充、整理、配送商品。模式二:早上不是去集货仓库,直接到店铺上班,进行打扫,准备好让商品一来就能上架,之后都一样。两种都有晨会和打烊后的会议,在中村店长主持下交流意见。

「夏目产地直销集团」没有畜牧农家参加,但「夏目市场」会向外部签约农家进货土鸡蛋、火腿和培根,由坂井副店长负责。坂井先生大我三岁,从盘商时代就是中村先生的部下。,负责财务和总务的前山先生是退休的当地银行员,如同字面形容,是「夏目市场」的金库看守员,而且长年饱受腰痛困扰(有时严重得教人同情),得以免除卖场等清扫工作,不过客人多时,他会去停车场指挥交通。他说伸展腰部走一走,可缓和腰痛。

除了我以外,员工都不是集团的家人或亲友。其中有人从甲府或韭崎市来上班。

桑田町和近邻从以前就盛行果园经营,但也持续住宅区化。我离开的十年之间,这样的情形益发严重,目前一半的町成为都市地区的「睡城」。所以,「夏目市场」的主要客层,是以通勤者为中心的当地居民。,假日观光客贡献的营业额,则是令人感激的额外营收。

「在甲府市开分店」。

「贩卖肉品、鲜鱼和熟食」。

这是中村店长和坂井副店长理想中的未来蓝图,将「夏目市场」打造成一个产地直销型的超级市场,这家店是第一步,敲进岩壁的第一个攀岩钉。

我进行接待客人的实习、打收银机,每天写许多商品的POP广告,像是:「○○先生种的菜」、「○○园的梨子」,并附上生产农家负责人的照片,标明农产品的营养成分,与推荐食谱一同展示。虽然会出门送货,不过也曾自以为是当地人知道路,却在搬去东京期间完全变样的城鎭里迷失方向,出了大糗。另一方面,我提议制作在配送时分发的单张广告「夏目新闻」,成为责任编辑。

工作眞的很有趣。

有段时期,我过著「人人羡慕」的生活(不管母亲如何顽固地当我死了,这样的消息仍会流传出去) ,却失去一切,回到故乡。在旁人眼中,我是个失败者。此外,我在婚姻生活中,几次卷入登上新闻的大案子,有一次甚至害妻子遭遇危险。从这一点来看,我也是个瘟神。即使别人认为我的人生失败,不光是不幸找上我,其实是我本身吸引不幸,也莫可奈何。

身边的人,不管是同学、朋友、亲戚或他们的亲戚,都对我敬而远之。他们也许是觉得我看了可怜、觉得我活该,替我丢脸。可能是怜悯我,可能是怕我,也可能全部都是。

然而,在「夏目市场」不一样。由于每天忙碌工作,加速全身血液循环,让我不再是行尸走肉――我总算恢复正常,足以认识到先前的我是一具行尸走肉。「夏目市场」的人,把我当成一分子。

梅雨过去,桑田町迎接夏季观光季节时,我成为销售组长。我是新来的(而且是兼职人员)却担任什么组长,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一开始我辞退了。

「不要这样讲,你就当嘛。要是遇上什么麻烦,客人吵著叫负责人出来时,有个男的职员出来挡,我们也比较轻松。」

女员工里最年长的林女士这句话,说服我答应。「夏目市场」极少遇上客人发怒,而且碰到问题时,还有副店长出面,但她们这样倚重我,我十分开心。

这时,父亲住进县内的安宁病房,在开车单程半小时的地方。多亏姊姊和姊夫四处奔走安排,出了必要的费用,不过,父亲一天中,大半的时间都昏昏沉沉,其余多在睡梦里度过。

我的生活稳定下来。是不是该搬离姊姊家,到外面租公寓?那样一来,就不能跟健太郎住在一起,也不能传〈今天的健太郎〉影片和照片给桃子。她一定会很失望,该怎么办?如果不论父亲的病情,我只有这点程度的烦恼。

在这样平静的生活中,发生那起事件,忙让我结识蛎壳少爷。

3

「伊织」是贩卖手打荞麦面,和甲州名产「餺飥」(注)的店。这家古民宅风的店铺,和「夏目市场」一样位在县道沿线,地点良好。靠近中央快速道路的会合地点,旁边就是高尔夫球场和登山路线,当地居民和观光客都很爱光顾。同时,店里提供的食材大半是从「夏目市场」进货,也是我们的客人。

(注:山梨县的乡上料理,是一种扁面加蔬菜及味噌煮成的麺食。)

老板卷田夫妻住在桑田町,除了公休日的星期一以外,每天早上八点半左右,都会在前往开店的途中经过「夏目市场」。双方谈妥前天以电话或电邮订货,「夏目市场」会预先准备好商品,每半个月结帐一次,现金付款 虽然是小客户,却是理想的客人。

不过,这天――七月三十日星期四早上,有些异于往常。虽然前天收到订单,但这天将近十点,卷田夫妻都没现身。

女性销售员和我不一样,不是上全天班,而是分成早班和晚班。前天接到订单的是一名叫藤原的年轻员工,这天早上跟我一起准备开店的是林女士。

「填了订购单,应该不是弄错。」

林女士纳闷地说,但仍打电话向藤原确认。

「确定是今天早上要来取货。」

「会不会是临时公休?搞不好是罹患夏季感冒。」

卷田夫妻还很年轻,丈夫广树三十五岁,妻子典子看起来才三十岁出头。约莫是年轻有体力才有办法,他们夫妻单独操持吧台加雅座约二十个座位的店。如果其中一人生病,店也只能休息。

「那种情况,他们一定会打电话来。」

虽然是大受欢迎的店,毕竟是地方小镇的餐饮店,「伊织」的来客数受到季节和天候的影响。营收有所变动。有时他们几乎天天向「夏目市场」订食材,有时长达一周都没消息,才会发展成前天订购,隔天早上取货的惯例。林女士比我资深,很清楚这部分的状况。

我打电话去「伊织」,却转入语音信箱。由于从来没这个必要,「夏目市场」没人知道卷田夫妻的手机号码。

对子邻

这时,我们第一次发现,没人与忠实顾客的卷田夫妻有私交。卷田夫妻温和明朗,是一对好邻居,但社交方面并不活跃。

「嗳,再等等吧。」

然而,过了中午,卷田夫妻依旧没现身。电话也一样转入语音信箱。

我和坂井副店长商量后,决定前往探看状况。我是骑机车上班,骑一下就抵达目的地。

只见「伊织」店门深锁,挂著「准备中」的牌子。店铺旁的停车区停著两辆车,

一对看似夫妻的男女和穿工作服的两名男子,不知所措地走来走去。盛夏季节的中午时分,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热。

我出声打招呼:「今天休息吗?」

看似夫妻的男女应道:

「好像是。」

「明明不是公休日。」

仔细一瞧,出入口的格子门前,插著以纸带扎起的三家报纸。

果然是临时公休,我骑车折返,回到桑田町。

卷田夫妻住在町里的西北侧,一座平缓的丘陵地上。小时候,虽然数量不多,但这一带有养蚕人家,丘陵大半是桑田,结出红色果实时,景色极美。

如今桑田已消失,散布的住宅之间,填满葱田、密集的玉米田、番茄和茄子温室。

住宅种类形形色色,有全新的三层楼房,或木板墙围绕,附有传统菱纹墙仓库的木造双层大屋子,及似乎是租给单身者的小巧公寓。丘陵上没天然气管线,每户人家屋外都有瓦斯桶接头。

来到目标人家前,我忍不住再次确认抄下的住址。

那户人家非常简陋,我不禁怀疑找错地方。「伊织」的生意兴隆,而且卷田夫妻还算年轻,居然住这种房子?

这是一幢平房,外墙是布满污渍的沙浆墙壁,屋顶是单调的灰色石板。屋子呈长方形,横边比进深稍长,正面有一道骯脏的胭脂红油漆门,房子旁有条长长的绿廊,四面落地窗并排,所有窗帘都拉上。

没有外墙或篱笆,屋子毫无遮掩地裸露在外。右边是一块完全乾燥龟裂的空地,不知是休耕或弃耕地。后方是杂木林。左边也是空地,但应该是某些业者的资材放置场所,旧轮胎和撕掉标签的金属方罐堆积如山。银色金属方罐反射著阳光,格外刺眼。

缘廊前面是平地,掉落著几个空的大花盆,摆著水桶和束起来的水管,是用来洗车的吗?地面有一道轮胎痕。这里应该是卷田家的停车位。

卷田夫妻开的是深蓝色箱形车。虽是六人座,但可收起后车座挪出空间,因此总是将货物堆放在那里。我帮忙过几次,颇有印象。

既然车子不在,表示卷田夫妻一起出门了吗?因为有急事出门,忘记昨天在「夏目市场」订购食材吗?

我跳下机车,前往玄关门口、门上的置物盒空空如也。这么一想,刚才店里有没收进去的报纸。

门铃也是,一看就是旧型。我按一下,屋里响起叮咚声。隔一段时间再按,我总共按三次。

没有反应,我敲敲门。

「有人在吗?」

没有回答。我绕到绿廊。窗帘似乎是遮光厚窗帘,右边两面和左边两面的颜色和花纹都不一样。

「不好意思,卷田先生、卷田太太,你们在家吗?我是『夏目市场』的人。」

我呼唤几声, 一样没回应,窗帘也没动静。

我不经意地绕到屋了后面,忍不住发出「啊」一声。杂木林深处,已是丘陵另一侧的斜坡上,是一片墓地。从这里望去是俯视的角度,树林枝桠间可看到许多墓碑顶部。

在地方小鎭,这种情形并不罕见。生者过日子的地方,邻近与死者沉眠的墓地,没人会害怕或厌恶。生活在祖灵旁边,非常自然。我之所以脱口「啊」一声,是由于这样的感觉深藏许久。但我不惊讶,因为我尚未失去熟悉的感性。

我注意到另一件事。面对杂木林设置的空调室外机发出嗡嗡低音,吐出微弱的风。

我折返屋子旁,单膝跪在绿廊,身体前探,准备敲窗。这时,窗帘分开,缝隙间露出一张苍白的女人脸孔。

我吓到心脏停一拍。

是卷田太太――典子小姐。

我急忙挪下膝盖行礼。

「不好意思,我是『夏目市场』的杉村。」

我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说道。

「今天早上你们没来取货,我们有些担心,便过来看看。是身体不舒服吗?」

卷田太太留著快及肩的黑发,刘海在眼睛上方剪成一条横线。她是宛如日本人偶的美女,即使在盛夏期间,肤色依然白皙,单眼皮的细眸透著一股清凉。但现在看来,反倒像鬼魂。

约莫是听到我的呼唤,她从窗帘缝隙间消失。我赶往门口,听见解开门链的声响。

门打开了。卷田太太打赤脚,抓著门把,摇摇欲坠地撑住身体。无袖的淡蓝色洋装皱巴巴。

室内流出空调的冷气。由于与户外空气温差很大,我能够清楚感受到。在这当中,我嗅到一股格格不入的味道。类似盛夏的泳池气味,消毒用的氯水。

「对不起……」

卷田太太细声开口,几乎快要听不见。

「我完全……忘记了……」

她看起来很不舒服,憔悴万分,但似乎不是生病。别说没化妆、 好像连脸都没洗。眼皮浮肿双颊 泪痕斑斑。

她在哭。

「发生什么事?」

这么一间,恍惚的卷田太太眼神游移。

「昨天晚上……外子走了……」

她喃喃自语,赤脚走下玄关泥土地。一步、两步,步履蹒跚,身体摇摇欲坠。

「他在外面有女人。」

她哑声说完,昏了过去,倒进我的怀里。

打电话叫救护车,将典子小姐送到桑田町唯一的急救医院后,「夏目市场」的成员一同请求桑田町会的妇女部支援。虽然详情不明,但感觉需要女性协助。姊姊有段时期在妇女部担任干部,似乎经常往来,我从她口中得知后续情形。

据说昏倒时,卷田太太有轻微的脱水症状。幸好没生命危险,八月一日出院后便回娘家。

「她的娘家在龙王町。」

那里有JR中央本线的车站。现在因为合并,变成甲斐市的一部分。

「她的娘家开餺飥面店『卷田』,在当地是老字号。」

「『卷田』?原来卷田是太太的姓氏。」

「对,她老公是入赘女婿,居然敢搞外遇。

卷田典子从当地高中毕业后,进入东京的短大。出社会工作后,一直在东京生活,但认识了广树,一起回到故乡山梨。那是九年前,二○○○年的事。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了『伊织』?」

「二○○二年五月,差不多是那个时候。」

「典子小姐几岁?」

「三十一岁,她老公三十三岁。」

广树先生看起来比实际年纪更大。

「那就是短大毕业两年后就回来了。」

「不知是有什么考量,还是想家,理由很多吧。你也是其中之一。」

我老实受教:「没错,就是这样。」

「那家店是租的,屋主是龙王町的人,你应该不认识。在『伊织』之前,那里也是一家荞麦面店,忘记叫什么店名,可是很难吃。」

那么,桑田町的房子也是租的吧。钱和时间都花在店里,全心全意顾著生意,住处才会如此简陋吗?

「明明娘家开店,他们夫妻却特地来这里创业吗?」

「住在一起,总是会感到窒息吧……有些事得夫妻一起从头打拚吃苦,才会学到。」姊姊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哥和大嫂要是出去吃个苦再回来,或许会比较不一样。」

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不同?我懒得追问,敷衍地应一声。

「广树先生以前做过餐饮业吗?」

完全没经验的人,有办法两年就打造出一家像「伊织」的店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会不会是在太太的娘家努力修行过?」

餺飥是甲州的郷土料理,手打荞麦面地有人当成兴趣,热心钻研。

「又不是怀石料理或法国菜之类的高级料理。」

「也对。不晓得他们以后会怎么处理?」

我和姊姊夫妻,还有「夏目市场」的同事去过「伊织」几次,美味名不虚传,这下店却关了。

「只能收起来吧。」

「眞可惜。」

星期日傍晚,我正和姊姊一起准备晚餐。我在厨房桌上剥毛豆,姊姊在剥蚕豆。她停下手,抬头望著我:

「你没问题吗?」

「什么没问题?」

「典子小姐的遭遇,和你的经历十分类似吧?」

我离婚最直接的原因,是妻子外遇,但远因在于我们夫妻关系的基础。

「别看我这样,我也会担心你触景伤情。」

明明在担心,姊姊的表情却像在生气,这也很像我们的母亲。

「放心,早就是过去的事。」

我环顾篮里堆高的毛豆和蚕豆。

「剥这么多豆子要做什么?」

「毛豆当然是要烫,蚕豆要和小虾子一起炸。」

姊姊拿著竹篮,从高脚椅站起,背对我说:

「有人早就发现,广树先生在外面有女人。」

继续卷田夫妻的话题。

上个月中旬,『伊织』的客人在甲府车站附近,看到老公和陌生的年轻女人走在一起。」

「这样啊。」

「还挽著手。」

姊姊的语气像在指责那是犯罪。

「大家议论纷纷,但老婆似乎完全没发现,不过,发生这种情况,意外地另一

半都不会察觉吗?。」

「姊。」

「干么?」

「你那样大剌剌地问我意见,我还是会受伤的。」

姊姊回过头,凶狠地瞪著我。

「干、干么啦?」

「你的风评没有自己想像的差。」

语气很凶,只有熟悉姊姊的人才听得出,其实她在安慰我,还带著鼓励。

「妇女部的人都说,三郎似乎在东京遇到很多事,可是完全没变。」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呃,这……」

我应该要说「多亏『夏目市场』的同事」,准备开口时,玄关传来姊夫「我回来了」的打招呼声。健太郎吠声,这是它的「我回来了」。他们傍晚去散步。

「孩子的爸,叫你顺便买辛香料,你没忘记吧?」姊姊问。「晚上吃面线。」

「既然要炸东西,可以做天妇罗盖饭吗?」

「蚕豆炸物就沾盐巴好吗?」

姊姊又转身背对我,著手做菜。我起身准备拍摄〈今天的健太郎〉影片。

「伊织」果然歇业,一星期后,插起出租的看板。

「店里的装潢全部保留出租吗?」

「希望还会有好吃的荞麦面店进来。」

我们员工像这样聊著,但中村店长意见有些不同。

「乾脆趁这个机会,租下当我们的直营餐厅如何?」

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听到这话,坂井副店长也说:

「杉村先生,我们去上手打荞麦面课程吧。」

姑且不论是不是要在餐厅工作,我觉得很有趣。然而,这个计画却遭林女士一口驳回:

「盂兰盆节连假马上就要到了,那可是最赚钱的时候。要作梦,等赚够再来。」

实际上,盂兰盆节连假期间,「夏目市场」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客人络绎不绝,工作人员忙到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客人携家带眷,店里热闹得平日完全无法相较,进来工作后,我第一次体验到这样的喧闹, 一天结束,整个人都累瘫了。我连续两天无法传送〈今天的健太郎〉影片,桃子还传简讯催促。

二十日过去,盂兰盆节连假的盛况总算告终。暑假的观光季节仍在持续,但

「夏目市场」的人员轮流各放两、三天的假。毕竟员工也有家人,孩子都期待暑假出游旅行。

身为新人,我得到两天暑休。一天去探望在安宁病房的父亲,一天去东京陪桃子到游泳池。桃子被健太郎的可爱迷倒,吵著要养柴犬。

「爷爷说好,可是妈妈不答应,说有舅舅家的莱诺了。」

我的前妻今多菜穗子在世田谷区松原的娘家,跟父亲和哥哥们住在一起。莱诺是她的大哥一家养的拉布拉多犬。

「爷爷都好吗?」

「嗯,不过上次在医院住了一星期。」

这是个令人担忧的消息。过去十年我的岳父兼上司今多嘉亲,至今仍是我最尊敬的人。他已八十三岁,身体随时可能出状况。

跟女儿的约会,事先说定到下午五点。不是我送她回松原的家,而是菜穗子来迎接。可是,出现在帝国饭店大厅的,却是今多家的女佣之一 。

桃子似乎颇熟悉对方,但我不认识。对方应该知道我的身分,态度生疏。我无法询问菜穗子没来的理由,是她本身的缘故,还是她父亲身体状况欠佳。

「爸爸,下次什么时候能见面?」

「我们再讨论看看。你第二学期有运动会吧?」

「不是啦,是校庆。」

「我记错了。桃子的班级今年要做什么?」

幼小的女儿拉开嘴角,难以发音般回答:「音,音乐剧。」

「好厉害,爸爸一定会去参观。」

「爸爸,要帮桃子摸摸健太郎喔。」

「嗯,爸爸会每天帮你摸摸。」

放开牵著女儿的手时,总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被剥离。那应该是伤口痊愈的过程中形成的痂吧。然后,又流出一点血。

隔天,我将在东京买的马卡龙分给「夏目市场」的大伙。完全不会喝酒、超级热爱甜食的坂井副店长休假,女员工口口声声同情他,却把他的份吃得一乾二净。

这天下午的配送业务,我也要负责副店长的份。我参考他留下来的联络纸条,汗流浃背地开著「夏目市场」的小货卡四处奔波。

桑田町是一片与渡假胜地无绿的土地,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别墅。这天最后的送货地点,位于桑田町西侧山中的「斜阳庄」,就是其中一处。

坂井副店长留下的便条写著:「屋主是蛎殻先生,除了夏季以外会长期滞留。管家不在时,货品须搬进屋内妥为存放。」

住的是老人家吗?我暗暗猜想著,在杂木林里的私有道路前进,看见陡峭的红色屋顶。设在屋檐处的卫星天线颇为醒目。

私人道路前方,在杂木林包围下,有一栋小木屋风格的宏伟双层住家。占地宽广,前面有附屋顶的车库,延伸出两条车道, 一条通往玄关前,另一条延伸至建筑物右侧。前院的草坪和篱笆修剪得宜,盛开著一串鲜红。

我小心翼翼地开著小卡车,绕到屋子旁。厨房后门在那里,附有门铃。但我还没按门铃,便听见「咚、咚」的规则声响。我下车走到屋子后面查看。

那里有座网球场,以围栏与周围的杂木林隔开,一名穿ㄒ恤、短裤及遮阳帽的男子,对著射出黄色网球的机器练习接球。

我看得出神,他的球技极为精湛。

机器应该很高级。球速非常快,不仅是轨道和速度有变化,有时还会射出上旋球。戴遮阳帽的男子逐一接住,准确地回击,也击出一些角度刁钻的球。如果是比赛,对方可能会回无暇应接。

他机敏地纵横球场,发出「啾、啾」磨擦声。不是蓝色硬地网球场与网球鞋底的磨擦声,而是运动用的轮椅,呈八字张开的车轮发出的声响。戴遮阳帽的男子是一名轮椅网球手,而且是左撇子。

机器发出嗡嗡空转声,接著停止,约莫是球射光了。遮阳帽男子没有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甩一下球拍,搭在肩上,转向我。

打招呼前,我忍不住先鼓掌。遮阳帽男子微微歪头。

我行一礼,开口:「抱歉,我是『夏目市场』的员工,过来送货。」

对方依然歪著头。我以为他是在疑惑,怎么来的不是坂井副店长,没想到他说

「你是杉村先生吧?」

「是的。今天坂井先生暑休,所以……」

对方不理会我的说明,我行我素地继续道:

「我是蛎壳昴。刚好,我正想见你。」

「什么?」

「后门密码是388 ,方便请你送到厨房吗?我马上过去。」

我将货品放进大冰箱及旁边的订制收纳橱柜时,蛎壳昴先生取下遮阳帽,换成一身运动衣,走进厨房。他撑著拐杖,行动不便的似乎是左脚,运动裤外面套著支架,走路时身体会倾斜。

然而,他完全就是一名晒得黝黑的运动员。身高约一六○公分,颇为矮小,但体型经过锻练,结实无赘肉。

他非常年轻,让人反倒不好意思称呼他为「先生」。大概二十四、五岁吧。如果是公司晚辈,一定会直呼名字。

「谢谢。」

他瞥一眼收纳橱柜说。

语气自然,既不傲慢,也不盛气凌人。

「接下来你还要送货吗?」

「没有,今天府上是最后一站。」

「我想也是。我总是请坂井先生最后再送货到这里。」

只有这句话,语气带著亲昵。

「请随便坐,喝冰红茶好吗?」

他从橱柜拿出杯子,打开冰箱取出水壶。动作俐落,根本没机会让我客气或说

「我来」。还有,他似乎只有打网球时是左撇子。

开放式厨房、餐厅,及偌大的客厅打通,天花板挑高,露出粗大的屋梁。家具不多,但都很高级。客厅一隅,摆著家庭音响和大萤幕电视,两个外接音箱设在墙上。

「那我就不客气了。」

加冰块的红茶吸引力十足,我拿起杯子。这种状况不适合推辞,而且不光是流汗,我有点紧张,喉咙一阵乾渴。

这名年轻人长得俊俏,似乎很有教养,但我不认识他,也不曾在「夏目市场」听 过他的事,为何他会「想见我」?

「抱歉,你一定吓到了。」

约莫是看透我的心思,他淡淡地说。

「其实我很清楚你这个人。」

「这样吗?我在『夏目市场』是新人,是坂井先生――」

「不,我调查过你。」

我差点没把红茶喷出来。

「意思是……?」

蛎壳昴先生在扶手椅坐下,摆出放松的姿势。脸上没笑容,但也并非不高兴,而是雍容自在。

「杉村先生,你在东京曾多次卷入案件吧?第一次是三年前,一名打工女职员遭到你们编辑部开除,挟怨报复,对你和同事下安眠药。」

这是事实。

「那名女子变本加厉,闯入你家,持刀威胁太太,还抓你女儿当人质,引发轩然大波。」

这也是事实。

「后来不到两年,你卷入公车劫持案。歹徒死亡,但在那之前曾犯下其他杀人案,是一起错综复杂的案子。」

我像红茶杯一样冒出汗,「你眞清楚。」

「刚刚提过 ,我调查过你。」他喝一口冰红茶。「正确地说,是派我底下的人调查过你。」

我不单紧张,还迷糊起来。

「意思是,呃……」

「我有一家调查公司。」

蛎壳昴先生说到这里,第一次浮现看得出是笑容的微笑。

,他总是三分

「创业的是我父亲,但前年我大学毕业后,他就把公司交给我。不是因为我优秀,他总是三钟热度,一下就见异思迁。目前他忙著经营夜总会。」

我无法反应。

「夜,总、会。」

他重复一次,似乎以为我没听见。

「那是供出于苦衷,必须从事这一行赚取丰厚薪资的女性,能安心工作的、健康的夜总会。」

这样啊,我应一声。

「所以,我的父亲不是坏人,但也不是你前岳父今多嘉亲那样,可登上伟人励志传记的人物。」

是更不正经的人,他继续道。

「顺带一提,我的祖父也一样。他是所谓的投机客。据说,今多嘉亲被称为财经界的猛禽,而我的祖父绰号叫兜町的鵺(注)。」

(注:《平家物语》中出现的怪物,头似猿猴、身体似狸猫、尾巴似蛇,脚似老虎。之后用来譬喻神秘不可捉摸的人。)

不过祖父去世了,他说。

「葬礼时,冒出三个自称爷爷私生子的人。」

「哈哈,场面一定很混乱。」

「我们家没半个人感到惊讶。」

我又一阵沉默。

「这些闲话不重要,我们进入正题吧。」

他微微倾身向前。

「我的公司叫『蛎壳办公室』。法人社长仍是我父亲的名义,因此我是所长,实质上是经营负责人。然后,我以这样的身分,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觉得轻率询问「什么事」,可能惹祸上身。

「杉村先生,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杯里融化的冰块动一下。

「是最近我们接到的案子――或者说,是我答应要接下的案子。因为就发生在身边。」

「身边?」

「没错,近在身边。」

他略微强调「近在身边」四个字。

「是『伊织』卷田夫妻的事。换句话说,跟你不无关系。丈夫在外头有女人,离家出走,卷田太太憔悴失神,就是你发现她的异状,并叫救护车的吧?

之后过了快一个月。

「是这样没错……」

「事有蹊跷。」

他单刀直入地说。

「坦白讲,非常可疑。那起事件,可能没这么单纯。卷田典子指控抢她丈夫的女人叫井上乔美的母亲主张不可能,依我们调查的结果,她的说法颇为可信。」

我困惑地反问:「为什么需要我帮忙?」

蛎壳昴先生当场回答:「若是你去见卷田典子,完全不会引起警戒。你只要说是去探望她,询问后来的状况即可。」

我又考虑五秒。

「这样就行了吗?」

「要看你。不过,你应该会想继续追查。」

毕竟你是好奇心旺盛的人――蛎壳昴先生说。

麻烦的是,我认为他看人的眼光十分精准。

4

不能丢下做到一半的工作,等「夏目市场」的营业时间结束,我再次前往斜阳庄。厨房充满诱人的香味,桌上已备妥西班牙海鲜炖饭,网烤菲力牛排及蔬菜温沙拉。

此刻,我的惊讶不下于看到他在网球场上的表现。

「这是你准备的?」

「没你想像中难。」

对于只会剥毛豆的我来说,太困难了。

我们没喝酒,迅速用餐完毕。蛎壳昴先生认为边吃边聊案情有害消化,于是告诉我,这栋他父亲「投注所有创意和心血」兴建的别墅来历。比方,挖地基时发现古老的墓碑,他父亲说要当装饰品摆在庭院,遭到施工业者责骂;还有,他父亲太啰嗦挑剔,换了三个设计师:「斜阳庄」是昴先生那身为太宰治(注)迷的母亲取名的,她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另外,后院一开始有泳池,昴先生开始打轮椅网球后,父亲便立刻将泳池填起来,改建为网球场,而这应该跟父亲和现任妻子

(第四任)的婚事有关。

(注:太宰治(一九○九〜一九四八)日本战后无赖派代表作家。描写没落贵族的《斜阳》为其代表作之一)

「我纯粹是出于对父亲的关心,劝他不要登记,当同居人就好。但父亲似乎以为我反对这桩婚姻,盖网球场弥补我。」

「令尊为什么认为你会反对?」

「因为他现任的太太和我同年。」

态度云淡风轻。虽然没什么表情,却有一股淡淡的、(感觉)讨喜的神色。他长得不错,颇为俊俏,但不过分端正。从简洁扼要的说话方式来看,脑袋也相当聪明。如果他是上班族,情人节时桌上一定会堆满巧克力。

昴先生说,他经常一个人住在这里。这种时候,管家每三天会来打扫洗衣一次。

「我请坂井先生陪我打过几次网球。中村先生和我父亲从以前就很要好,一年大概两、三次,他们会在这里聆赏蓝调名盘,喝得醉醺醺。」

这是我初次耳闻的朋友关系。

「中村先生会带著各种食材造访,也会顺便夹带食谱来点菜。」

――少爷,请你做这道菜好吗?

用完餐,我负责洗碗,不过也只是把餐具放进洗碗机,洗洗锅子而已。

「谢谢,我来泡咖啡。」

蛎壳少爷用的是正统的虹吸式咖啡壶。

除了饭后的咖啡,还一起送上调查资料。那是一份薄薄的档案。

「请看。」

翻开档案,第一页是年轻女子的照片影本。穿著套装,朝镜头比出胜利手势。除了身材清瘦以外,容貌 不特别吸引人。

「这名女子就是井上乔美。」

卷田广树的外遇对象。

在千叶县市川市的公寓。」

「二十九岁。直到今年三月底,她都任职于东京都内的不动产管理公司,和五十六岁的母亲住在千叶县市川市的公寓。」

她的父亲从事建筑相关行业,在女儿幼时就去世。

「母亲是护士。井上乔美高中毕业后,也进入护理学校,但读半年就退学。」

影印的照片底下,有手写的简短经历。

「所以,她是公司在毕业季以外录取的?」

「对。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公寓管理,但近年业绩不振。她曾在三月底离职,也不是出于自身的意愿,而是裁员的关系。」

昴先生双肘拄在桌上,手指交握。

「档案里有记录母亲说词的报告书,我大致说明一下。井上乔美失业后,立刻积极球职。、公司应该给了她一笔离职金,而且有失业保险给付,但也不能一直领下去。」

当然,职业介绍所鼓励她求职。

「然而,如今景气这么差,即使想找正职的行政职缺,恐怕也很困难。」

我应道。「找派遣公司应该是很快,但往后令人不安。」

「没错。井上乔美不像杉村先生,有中村店长那样可依靠的熟人。」

他连这都知道。

「我可是计时人员。」

「我知道。」昴先生乾脆地说。「她投了许多履历,想必是挫败连连。到了五月,她告诉母亲,想考取正式资格,重新就职。」

――我要再次以护理师为目标。

「她尊敬和憧憬母亲的职业,之前半途而废,也让她心生羞愧。至少母亲说是感觉到这一点。」

于是,母亲劝女儿:

――现在要再考取资格,会很辛苦。

「因为又得重新进入护理学校就读。」

比起高中刚毕业就考进去,必须更加把劲,重头读起。

「学费也是一笔开销。」我说。

昴先生点点头,「她们母女的生活,经济本来就不宽裕。母亲很想帮女儿,只是如今,才怀抱这样的梦想,与其说是不可能,更接近有勇无谋,母亲表示,她曾劝告女儿,但女儿非常乐观。」

――没问题,我还有一点存款,妈不用担心。

「然后,从那个时候开始,」昴先生一顿,嘴角微微歪曲。「井上乔美常没告知母亲就出门,然后深夜才回家。」

我立刻问:「她是不是做起特种行业?」

像是夜总会之类的。

「母亲也这么怀疑,乔美没有兼职打工的样子,更是可疑。但乔美不是每天出门,最多一周两次。有时十天都没出门,有时连续两天不在家。哪里的酒廊能让小姐排这种班?」

「我想不到,不过蛎壳先生的父亲是不是会知道?」

我并非调侃,而是认眞询问。昴先生似乎理解我的用意,附和「我也这么想」。

「所以,我徵询父亲的意见。他认为乔美要当酒店小姐,年纪太大,况且就算是特种行业,也没办法排这么不规则的班。」

――除非她是超级名模等级的美女,又是秘密俱乐部的高级应召女郎,否则绝对不可能。

「父亲告诉我,完全的素人踏进特种行业,首先服装和化妆会改变。百分之百准确,所以可从这上面看出来。」

「井上乔美小姐有这样的情形吗?」

「没有。这是她母亲说的,应该可以相信。母亲工作忙碌,还要上夜班,无法完全掌握女儿的行动。因此,井上乔美的外出频率是否如同刚才提到的,并不确实,也可能更频繁。但 化妆和服装的变化, 一眼便能看出。」

确实如此,我喝一口咖啡。

「母亲好几次询问她去哪里、做什么,但每次乔美都回答找朋友、去参观似乎不错的学校等等,理由很多。每一个理由都煞有介事,但听起来不像眞的。不过,女儿也不是有什么不对劲,母亲无法更进一步追究。」

也不是有什么不对劲,是吗?

「不对劲亦有程度之分。」

我这么一说,昴先生点点头:

「依母亲的观察,勉强要说,乔美似乎有些浮躁不安。」

昴先生抓起拐杖站起,到厨房泡第二杯咖啡。

「简而言之,她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和卷田广树交往?姑且不论两人是在哪里,怎么认识,她会浮躁不安,是恋爱的缘故,而且是和有家室的男人。」

昴先生没回应,我抬头看他。

「听家姊说,上个月中旬,有人在甲府车站附近,看见广树先生和一名陌生的年轻女子挽著手走在一起,一副情侣的样子,所以传出他可能在外头有女人的风声。」

「似乎是呢。」

他也调查到此事了吗?

「时间点上应该吻合。井上乔美是五月中旬起变得浮躁不安吧?然后,两人在七月三十日私奔。」

这段期间,将近三个月――昴先生低喃。

「不过,我无法判断这期间算长还是短。」

「我也不瞭解私奔男女的心情。」我回道。「不过,这类恋爱的进展特别快。跟配偶以外的异性发展出的规密关系,怎么讲――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终点。」

我和妻子的情况也不例外,他们的关系进展迅速。虽然结束得也很乾脆。

「你的意思是,会燃烧得特别炽烈吗?」昴先生一本正经地问。「如同俗话中的乾柴烈火。」

「唔,就是这样。所以,我认为一段时间过去,两人可能会突然回来。直线上升的热情会冷却下来,也就是恢复冷静。」

昴先生微微扬起眉毛:

「你是指,卷田广树曾回到妻子身边,井上乔美回到母亲身边?」

「对。」

我倒不这么想,他说。

「总之,母亲最后一次见到乔美,是七月二十九日早上。她声称要去大阪找朋友。」

――可能会待一、两天。我会住在朋友家,不用担心。

「母亲问她要去做什么,她表情明亮,说要讨论求职的事。」

如果当时她已打算和卷田广树私奔,这段话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但表情明亮,应该不是装出来。

「你看看后面的资料,有两人私奔后,乔美传给母亲的信件内容。」

我翻到后面。有三封邮件,依编号排列,主旨都是「妈 我是乔美」。

第一封是七月三十日,晚上十点二十二分寄送:

「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了我会再联络」。

第二封是八月一日,下午一点五十五分寄送:

「抱歉一直瞒著妈其实我在跟一个已婚男人交往我们烦恼很久但讨论后 决定要一起生活他是入赘女婿在家里抬不起头家里没有任何东西属于他太太绝对不会跟他离婚所以我要和他私奔等我安顿下来就会联络妈不要担心」。

第三封是五天后,六日晚上十点十分寄送:

「暂时决定了住处我过得挺好 接下来有一阵子没办法联络妈不过我很幸福 我们会认真生活问题都解决后我会去找妈请妈保重身体」

内容似乎没有可疑之处。然后,我发现忘了最基本的问题。

「乔美小姐的母亲收到女儿报平安的信,为何还会向「蛎壳办公室』求助?」

昴先生注视著我,回答:

「理由之一,是身为母亲的直觉。她不认为这是女儿写的,感觉不太对劲。况且,母亲是单方面收到讯息,即使回信,也毫无回音。」

原来如此。我几乎每天都和桃子互传讯息,理解这样的心情。

「此外,母亲说女儿真的和别人外遇,私奔前一定会向她坦白。实际上,乔美一交男友,总会立刻告诉母亲。即使女儿没说,母规也猜得到,因为女儿的表现会变得不太一样。唯独这次,一点交男友的迹象都没有。」

一直以来,母女都是相依为命,可以理解母亲的想法。

「其他呢?」

「乔美把父亲的遗物留在家里。那是父亲去世前买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一只小狗布偶,乔美非常珍惜。」

――如果乔美眞的打算离开这个家,一定会一起带走。

「母亲先是找当地警局,但警方不理会。」

因为是男女关系的问题,而且乍看之下是自发性的离家出走。

「警方判断,由于是不伦恋,乔美难以向母亲启齿,没带走布偶,应该是很快会回来拿,或意外地只是忘了。」

――太太,女人谈起恋爱都会变成这样。

乔美的母亲无法接受。

「所以,她才想到委托民间的调查公司。她翻查工商黄页电话簿,亲自拜访几家公司,据说我们的职员态度最为诚恳。我身为所长,眞是为我们的职员感到骄傲,她眞的很有眼光。」

收到第三封邮件的四天后,八月十日,乔美的母亲拜访「蛎壳办公室」。

「然后,我们首先调查电子邮件的寄件源头。」

第一封是从东京都,井上乔美的智慧型手机寄出。

「第二封和第三封也来自东京都,不过是从涩谷和新宿的网咖电脑寄出。」

听到这里,我才有些不安起来。

离家出走的女儿要联络母亲,怎会特地去网咖寄电了邮件?

「你应该也知道,智慧型手机有GPS定位功能,从一些下载的应用程式,可轻易查出手机所在位置。」昂先生说。「不过,她的母亲没这方面的知识,才会找警察,或委托我们这样的专家。」

然后,「蛎壳办公室」循线查到寄件的源头。

「这一点更引起我们的怀疑。如果邮件眞的是乔美本人寄的,去网咖未免太不自然。况且,她没必要如此害怕被母亲找到。事实上,信里写著『等问题都解决,我会去找妈』。」

虽然是女儿,但她已是二十九岁的独立成人。

「所以,起码第二封和第三封邮件不是她本人写的。这两封邮件,应该是某个不希望井上乔美被查出在哪里的人寄的,才会利用网咖,反倒是欲盖弥彰。」

甚至招来疑问:这眞的只是不伦情侣的私奔吗?

「后来还有收到邮件吗?」

「没有。」

联络就此中断,手机完全打不通。

「这也十分可疑。」

咖啡滚了。我站起来,制止昴先生起身,往彼此的杯中倒入新的咖啡。他说「谢谢」。

「另一方面,卷田典子完全没要寻找丈夫的样子。」

昴先生第一杯喝的是黑咖啡,第二杯加了许多砂糖后,继续道。

顺带一是,她的父母虽然安慰女儿,但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

「可是,典子小姐是眞的伤心。她憔悴到走路都走不稳。」

我亲自去见过她,用这双手抱住昏倒的她。

「当时她都需要住院治疗了,这一点我也不怀疑。可是――」

昴先生的语气依旧淡漠。

「她憔悴的原因,或许不是丈夫的外遇与私奔。」

昂先生指著桌上的资料,「请读到最后。」

我急忙翻页浏览,不禁瞪大双眼:

「原来她们以前是同事……」

井上乔美任职到今年三月底的不动产管理公司,是卷田典子的前职场。

「年龄方面,典子大两岁,不过乔美是十九岁时,在毕业季以外进入公司,因此她们曾共事。或许是意气相投,两人感情很好。」

这家公司(不知是否裁员政策奏效)依然健在,打听起来满容易。不仅是员工的证词,还有尾牙和迎新会的照片。档案里夹著几张照片影本,包括约莫二十岁的卷田典子和井上乔美年轻可爱又活泼的笑容,及两人高举啤酒乾杯的画面,似乎是在夏季的啤酒馆拍的。

「当时的上司表示,她们情同姊妹。」

是一对手帕交。

「听家姊说,典子小姐和广树先生是在东京认识。」

「没错,似乎是从短大时代开始交往,不过没向身边的人介绍。而且典子个性温和,不太引人注目。」

我想起在「伊织」的典子小姐,点点头。

「对,她是传统日本美女,给人的印象安静斯文,话也不多。」

与那种会主动谈论自己的类型完全相反。

「可是,换成是自己的好友,恐怕就要另当别论。」

她约莫是把男友介绍给情同姊妹的井上乔美。

「卷田广街和井上乔美的交集应该就在这里。」昴先生语气有些苦涩。「毕竟女人这种生物,总会忍不住要向好友炫耀男友。」

这话的口气像过来人,我望向他,只见他的表情苦涩到家。

「不是我的经验。我们经手的案子里,很多像这样引发的三角恋纠纷。」

「原来如此。」

「我眞想忠告她们:宝贝男友就好好藏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接著问:「既然你调查过我,应该知道我会离婚,原因也是妻子外遇。」

昴先生点点头,这次没说「我知道」。

「对方绝对不是坏男人。他的年纪比我小,在工作表现上,我甚至是尊敬他的。所以我的情况,全怪我没把妻子藏好吧。」

昴先生沉默半晌,开口:「抱歉,我不应该说这么轻佻的话。」

「不,哪里。」

「不过,大家都评价杉村先生是彻头彻尾的老好人,看来是眞的。」

我缩起身体,「真抱歉。」

昴先生淡淡地拉回话题:

「一开始,收到调查员的报告时,我也认为是三角恋纠纷:卷田广树――旧姓香川,香川广树和井上乔美,在东京时已发生关系。」

他怀疑广树、典子和乔美,不仅是现在,过去也曾是三角关系。

「最后,他选择卷田典子,所以典子才会辞掉公司返乡。香川广树跟著她一起离开,井上乔美一个人被拋下。」

时隔九年,广树和乔美却因某些契机再次重逢,恋情死灰复燃……

我叹一口气,「不无可能。」

「对吧?不过,依我们调查员向上司和同事打听到的范围内,直到典子离职,她们的关系都非常良好。」昴先生在桌上托起腮帮。「那么,即使广树和乔美当时已搞上,典子也没发现,而乔美隐瞒到底,有这种可能吗?」

我的脑中没浮现任何意见。

「我认为不可能。因此,刚才的假设撤销,回到白纸,从头来过。」

「蛎壳先生的调查员相当能干呢。」

接到委托不到二十天,行动却迅速准确。

「谢谢。」身为所长的年轻少爷反应平淡。「不过能做到这些,是天经地义。」

有类似侦探经验的我,觉得这样的评语很严格。

「卷田典子是在二○○○年一月离职,不过前年九月,曾因身体不适,请假约两周没进公司。当时井上乔美表现得非常关心,去探望典子,也向上司报告情况。」

「她得什么病?」

「不清楚。目前知道的,是她没住院或动手术,复职后仍形容憔悴。离职时,她的理由是健康状态不佳,而不是要结婚。」

卷田典子离职后,立刻回到龙王町的老家。同年四月十日,与香川广树结婚。

「没办婚礼,只有登记。『卷田』在当地是老字号的店,街坊邻居从卷田典子小时候就认识她,这场婚姻如此突然,大家都很惊讶。」

――「卷田」的小典,从东京带了个丈夫回来。

原来典子小姐的绰号叫「小典」?

「后来,这对年轻夫妻在『卷田』修习厨艺,二○○二年在这里开『伊织』,典子取得厨师执照,和开餐厅必要的食品卫生负责人资格。」

这么一提,「伊织」店里挂的证照都是卷田典子的。

「典子小姐有什么宿疾吗?她在店里工作勤奋,不过她的身材本来就瘦小,不算强健。」

即使配偶病弱,不代表另一半有理由在外头花心。那么,怎样的理由能获得允许?没有。尽管如此,有时就是会发生这种事。

谈到这样的话题,我可以承受,但不表示完全不在乎。我会忍不住想到自己的过去。

「我没去过『伊织』,但卷田广树似乎人缘满好的吧?」

昴先生一问,我回过神:

「对,他个性温和。他们是一对气质相近的夫妻。」

「喜欢户外活动吗?」

「他提过喜欢爬山和摄影,店内也挂出他拍的照片。」

「那么,『伊织』网站上的四季花草和风景照,也是他拍的?」

「是这样吗?我没看过他们的官网……」

「不知为何,没有老板的照片。」昴先生纳闷地眯起眼。「一般都会放上老板的照片吧?向顾客宣传,经营这家店的,就是这样的人。『夏目市场』的卖场,不也会摆出生产者的照片?」

没错,但这个问题值得妇此深究吗?

「有些人喜欢摄影,但不喜欢入镜。」

「他的情况,我觉得并不单纯。」

昴先生从桌旁的柜子,取出另一份新的档案。

「这是香川广树的调查报告,前天刚送到我的手中。」

我没接过档案,内心涌现不好的预感。

「他怎么了吗?」

「香川广树有一段过去。」

我默默注视昴先生。

「一九九○年,他十四岁,上国中二年级。,他位在都内杉并区的住家发生火灾,母亲和十岁的妹妹葬身火窟。是失火还是纵火,结果并不清楚。当时也登上新闻,喧腾一时。」

十九年前的事,我毫无印象。

「那是木造双层建筑,火源是一楼客厅的垃圾桶。广树在二楼的房间,妹妹在隔壁的主卧室,和母亲一起睡觉。上班族的父亲去外地出差。」

换句话说,家里只有母亲、广树和妹妹。

「厨房有烟雾侦测器,但客厅没有。火势沿著客厅墙壁和天花板,从阶梯向上延烧。广树从房间窗外的阳台,跳到屋子前面的马路逃生,保住一命,但母亲和妹妹在仅有采光窗尺寸的小窗的主卧室,交叠在门前死去。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

令人心痛的悲剧。

「火源是垃圾桶,起因是菸蒂吗?」

「应该是。」

「母视抽菸吗?。」

「是的。」

「那就是失火吧。」

「即使是读国中的少年,也有办法布置成这样。」

我抿紧嘴唇,昴先生点点头说:「他遭到警方怀疑。」

「这表示当时的香川广树,有动机点火烧死熟睡的家人吗?

昴先生没立刻回答,喝光凉掉的咖啡。

「他有过一些问题行为。首先,这场火灾发生前,约一年之间,附近发生三起原因不明的火灾。辖区警署曾为此透过学校询问香川广树。」

有目击者指认他,昴先生说。

「他否认与火灾有关,由于缺乏明确的物证,最后不了了之。」

昴先生的眉头隐约挤出皱纹。

「此外,他还有家暴举动。对象不是父母,而是妹妹。从广树国小高年级开始,母亲多次上儿童谘询所求助。」

昴先生叹一口气。

「这部分的调查,即使是承蒙杉村先生称赞的能干调查员,也颇感棘手。毕竟是未成年少年,没办法拿到官方文件,直接相关的人士都守口如瓶,迟迟无法掌握正确的详情。」

倒也难怪,而且未成年人的相关资料,本来就应该保密。

「当时的媒体大肆报导,认为幸存的少年十分可疑,但也是白闹一场。当然,他的名字没公布,当时网路又刚萌芽,不像现在,少年犯罪的相关人士照片和个资转眼就会遭到公开。」

所以,调查起来特别麻烦。

我忽然想起一点:「当时还有照片周刊杂志吧?」

「对。我不太清楚,是叫《焦点》吗?」

像这样交谈,还真差点忘记,这名少爷是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

「不过,调查员四处搜集当时流传的资讯,仍查到香川广树的母亲颇为他的教育问题烦恼,甚至去找所谓的『妈妈友』商量。」

――广树过上一点不如意,立刻就发脾气,我根本拿他没辙。他对妹妹很坏,整天嫉妒妹妹,根本没有一丝怜惜。

「妹妹三不五时受伤,还曾三更半夜哭著被救护车载走,陪著妹妹的母亲也一脸苍白地哭泣――杉村先生?」

「什么?」

「要不要喝水?」

「不好意思,麻烦你……啊,不用,我自己来。」

我借用杯子,扭开水龙头,喝下凉水,昂先生直盯著我。

「我明白这不是能心平气和聆听的内容。」他开口道。

「父亲在火灾中失去妻女,他也怀疑儿子吗?」

「有―段影片,是父亲在记者包围下,说出类似的发言。他希望警方查个水落石出。这能解释为希望警方洗清儿子的嫌疑,也能解释为希望警方逮捕儿子。真要说的话,听起来比较像后者。他发言的神情,不仅仅是为这起悲剧崩溃,更像害怕儿子。」

我拿另一只杯子装水,递给昴先生。他一口气喝光一半。

「可是,这场害死两个人的火灾,究竟是故意还是意外?结果仍不清不楚。」

那么,后来香川父子怎么了?

「我们很快找到父亲。」昴先生的语气依旧平静。「调查员查剭他现在的住址,上门拜访,但几乎毫无收获。」

――我也不晓得广树的现况。

「香川广树勉强从国中毕业,没上高中,处于接近现今所谓的『茧居族』状态,一直让父亲供养。」

――他十八岁时,我明讲无法继续养他,跟他断绝关系。后来,他在哪里、做什么,我完全知道,他应该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父亲赶他出去时,给他一大笔存款,当成分财产。那是父子的分手费。」

昴先生讥嘲般短促一笑:

「连不断建立家庭又拆散的我爸,也没办法做得这么决绝。」

一般的父子关系,没办法以金钱清算。

「父亲再婚,也有小孩。他似乎到现在都害怕著广树。」

正因害怕,才会异于一般父子,与儿子断绝关系;由于以异于一般父子的方式断绝关系,所以感到害怕',是哪一种?这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难题。

「即使向父亲解释,在这次的私奔事件发生前,他儿子都是好丈夫、好老板,也融入当地社群,父亲仍坚称那是表面工夫。」

――他长大了,更懂得戴上假面具。

「调查员特地带去的照片,他连看都不肯看。」

「广树先生的照片吗?」

昴先生点点头。「我向中村先生要来的,是去年夏祭的町内会大合照。不过,他站在角落,只拍到小小的身影。」

年过三十,儿子变成怎样的大人?在当地夏祭的照片里,露出怎样的笑容?不管往好或坏的方向想,我都无法理解他的父亲为何一眼也不愿看。一整天的工作,加上沉重的话题,我感到一阵疲惫。

「目前不清楚香川广树搬出去后,过著何种生活,但查到他和卷田典子结婚前的住址。」

「喔……」我应一声。

昴先生彷佛鼓励我般,笑道:

「别这么没劲嘛。那是卷田典子就读短大时住的公寓。典子住在二○一室,广树住在二○五室。」

我忍不住张大嘴巴:

「噢,那么――」

「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管理员记得他们,好几次看到两人亲密的模样。幸好管理员愿意看照片确认。」

我认识的卷田广树总算出现。深深叹一口气,我双手摩擦脸庞。

「实在无法相信,广树先生以前曾是那样的少年。」

虽然俗话说「人不可貌相」,仍教人难以置信。

不过,不是也说「人会随著成长改变」吗?尤其青少年可塑性极高。

「他以前确实是问题儿童吧,但成长后,性情稳定下来,又有典子小姐的陪伴,使得他朝著更好的方向前进。想必是如此。」

遭父亲拋弃,无依无靠,在旁人眼中是一种不幸。但站在他的立场,等于是摆脱过往的束缚。

导致母亲和妹妹死去的火灾,可能眞的是一场意外,他却 直承受父亲的怀疑。这场变故他一样受到伤害,伤口却没能获得疗愈,反倒不断受到怀疑,不断受伤――也可这么解释。

脱离父亲,孑然一身后,香川广树终于自由。他认识欣赏的女子,与她相恋,脱胎换骨。若不这样想,昴先生的调查员查到的「香川广树」,与我认识的「卷田广树」,形象根本毫无重叠。

「认识典子小姐,恋爱并结婚,入赘卷田家,他得到家人。在旁人看来,他们是一对感情融洽的夫妻,过得十分幸福。」

说到这里,我顿时噤声。

原来如此――我想著。

昴先生直视我:

「因此,他更不希望被人知道,不是吗?」

那些沉淀在过去的嫌疑。

所以,卷田广树没在「伊织」的网站上放自己的照片,担心被认出。连夏祭的合照,也站在最不醒目的角落。

「可是,卷田典子晓得他的过去。」昴先生语气一沉,或许是有些疲累。

「她知道,并努力包庇、隐瞒。依她的行动,我这么认为。」

我抢先开口:「她在东京找到工作,似乎根本没考虑帮忙父母的店或继承,工作两年后,却临时起意般辞掉工作回家,换句话说,她离开了东京。她从未向身边的人介绍广树,也没向亲友宣布要和他结婚。而结婚后,香川广树入赘卷田家,变成卷田广树。」

如此一来,「香川广树」就不存在。

昴先生微笑,「杉村先生果然很习惯这类案子。」

这算是称赞吗?感觉相当微妙。

「我认为香川广树与她发展成亲密的关系后,便主动向她坦白。」

连公寓管理员都看得出两人感情很好。当时他们应该已论及婚嫁,想必会谈到与双方父母见面的事。

「他没撒谎粉饰,而是坦承事实。若是『伊织』的广树先生,自然会这么做。」

「唔……」昴先生以鼻声应道。「我不认识他本人,无从评论。只是,我刚刚提过,两人结婚的前年九月,卷田典子向公司请病假。」

整个人变得憔悴无比。

「我推测原因或许就是香川广树的告白。」

原来如此,我深深点头。「典子小姐大受打击,极为烦恼。」

「很有可能吧?」

昴先生放开拄著脸颊的手,撑起上半身。

「当时,井上乔美或许也知道这件事。毕竟她与卷田典子情同姊妹。」

典子小姐会找她商量、分享秘密,也是理所当然。

「典子烦恼到憔悴万分,最后仍没和香川广树分手,反而决心要从折磨广树的过去中保护他,和他结婚。井上乔美也祝福他们展开新人生。」

经过九年,卷田夫妻的荞麦面店生意兴隆。,相对地,井上乔美遭到裁员,在步入三十岁前丢掉饭碗。

她想取得正式资格,找到新的正职,所以必须念书考进学校。她需要学费。

母亲很担心,劝她别作这种有勇无谋的梦,但井上乔美十分乐观。

――没问题的。

「她能利用九年前守住的秘密,换取需要的钱。假设井上乔美怀著此一念头,采取行动,之前列出的种种令人费解的地方,是不是就解释得通?」

昴先生提问,我沉默著。

「因为是女人,不适合用『恐吓』这样可怕的字眼。事实上,她挽著卷田广树的胳臂,跟他走在一起,应该说是『央求』吧。」

虽然实质内容都一样。

「这种事不会一次结束。」昴先生断定。「讨钱的人,一定会保证『就这一次』。然而,一旦从别人手中轻松勒索到钱财,便会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人是很软弱的,他说。

「这也是来自『蛎壳办公室』的经验吗?」

「对,没错。」

答得毫不犹豫。

「顺带一提,经验远比我丰富的能干调查员也这么认为。」

「遭到勒索的一方,一样软弱吗?害怕到认为绝不可能一次结束。」

「换成是你,会怎么处理?」

――仅有这次,下不为例。往后我会永远保密。

勒索者的话能信吗?

不能。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恐惧的问题。

「十四岁的香川广树蒙上的只是嫌疑,但这嫌疑极为严重,是纵火杀人,和偷窃打架有天壤之别。」

昴先生的神情转为肃穆。

「光是背负嫌疑,便足以毁掉当地名店『伊织』的风评。」

可能在青少年时期放火烧掉自家,杀害母亲和妹妹的人,用那双手打荞麦面、煮餺飥,你会想吃吗?

「勒索的一方,只需在电脑上打几个字,按下贴文键就行。,消息一眨眼就会传遍全世界,易如反掌。」

被勒索的一方,无处可躲。过去累积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卷田夫妻的恐惧,这就是动机。

「双方之间有金钱流动吗?」

「这部分仍在调查,金融机构不好对付。虽然我想八成是付现金。」

我按住额头。

卷田夫妻有希望乔美消失的动机。他们对乔美的背叛感到愤怒,也是很自然的反应。

杀掉乔美,藏起她的遗体吧。假装成外遇私奔,骗过她的母亲,就能放心。

完美的计画。实际上,警方不理会井上乔美母亲的申诉。如果母亲放弃,没找上「蛎壳办公室」一切应该已落幕。

「我派调查员盯著『卷田』。」昴先生继续道。「要是这番推测正确,卷田典子一定会和丈夫联络。」

因为卷田广树不是拋下妻子离开。

「或许就像杉村先生一开始说的,在他们的计画里,是等个几年,待锋头过去,卷田广树再回到妻子身边。典子也可悄悄离开『卷田』,前往其他地方,和广树继续过日子。」

卷田广树和典子要提防的,只有井上乔美的母亲。她孤伶伶地担心著女儿在哪里发生什么事、是否过得幸福。

「这就叫想得太简单。」

昴先生冷冷地评断。

在今多财团「蓝天」编辑部时,我的上司是位女性总编辑,相当有个性。其他编辑都同情三不五时卷入案件的我,她却这么说:

――杉村先生是会招引案件的体质。

纵使返回故乡,成为「夏目市场」的小组长,这受诅咒的体质似乎仍没改变。

「我瞭解状况了。那么,你希望我做什么?去探望典子小姐,将这番推论告诉她吗?」

昴先生随即恢复冷淡,面无表情地应道:

「就算当成玩笑话,也一点都不好笑。」

请试探她一下,昴先生说。

「町里每一个人都知道杉村先生曾卷入大案子,卷田典子也知道。你熟悉案件,也熟悉警察,最重要的是,你在东京待了很久。对于犯罪的嗅觉,和当地不锁门就外出的居民不一样 。」

确实,我结婚以前,不管是老家或姊姊家,出门时都不会锁上大门,但现在姊姊家会记得锁门。即使在桑田町,时代也不同了――此刻说这些,只是浪费时间吧。

「你去安慰她,然后自言自语『广树先生会外遇和私奔,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这样就行了。

卷田典子想必会大吃一惊,不安起来。只要她有所行动,就能突破现状。

「我们的调查员没办法,反而会招来戒心。」

我深深叹一口气。

我想起卷田典子打开玄关门时,那股刺鼻的氯水气味。

尸体不会立刻发臭,但鲜血会。呕吐物也很臭。因为人的死亡,不是什么乾净的现象。

卷田夫妻简陋的住家后方是墓地,丘陵下去的斜坡布满墓碑。

墓地是藏尸的最佳地点。在以前卷入的案件中,我便遇上这种藏树于林的手法。

「我去他们家见到典子小姐时,闻到消毒杀菌用的氯水味。虽然味道不强,但那是夏天的游泳池气味,错不了。」

先生似乎马上明白其中的意义,眼神变得锐利:

「她打扫过家里。那么,他们家就是第一现场。」

不行,我们不能妄下结论。

「请稍等,先冷静下来。一切只是推测。」

「没错,这些是推测和假设,所以才想确认是否正确。况且,你不同情井上乔美的母亲吗?」

这种话我最无法招架。

俗话说「免费的最贵」一点都不错。这就是美味晚餐的代价。

「去见典子小姐就行了吧?」

「对,你只是去探望她。」

「幸好不是要我去掘他们家后面的坟地。」我语带挖苦。

「你不是在公车劫持案里,做过类似的事吗?」

他眞的一清二楚,我连叹气都没办法。

「我要什么时候去『卷田』?」

蛎壳昂先生微笑,彷佛在表示「我也能摆出这种表情」。

「杉村先生何时方便?」

5

根本用不著询问我何时方便。隔天一早刚到「夏目市场」上班,中村店长找我过去,劈头就说:

「『卷田』星期一公休,我会准备好探望的礼物。」

看来,店长和蛎壳少爷之间互通声气的程度,远超乎我的想像。

「我会先打电话过去关照一声,说我们店里的杉村要上门拜访。」

「好的。」

除了说好,我还能说什么?

「蛎壳少爷似乎很中意三郎先生,听说,他请你吃西班牙海鲜炖饭?」

「对。」

「那是传自他母亲的手艺。少爷的母亲是料理研究家。」

后来,我上网搜寻一下,原来蛎壳昴先生的母亲出版过多本食谱。

如此这般,八月三十一日星期一 ,我借用姊夫洼田的房车,兜风前往甲斐

市。根据早上的天气预报,白天气温最高三十四度,坐著不动都会流汗。

「卷田」是町里的小店,二楼是住家,一楼是店面。虽然摆出「本日公休」

的牌子,但门口敞开,挂上竹帘,让屋内通风。

我在店里见到典子小姐的母亲,卷田明子女士。

「中村先生太客气了,还打电话来。谢谢你特地跑一趟。」

明子女士像是苍老二十岁、胖上两圈的典子小姐。

「我才不好意思,打扰了。」

「你是杉村先生吗?」

明子女士目不转睛地看著我,再次弯下身,深深行礼。

「上次多亏你救了典子,眞不晓得怎么向你道谢才好……」

她一阵哽咽。

无论真相为何,母亲为女儿担忧及心痛的程度,救人难以想像。再想到我上门的目的,我不禁内疚起来。

「不管当时在场的是谁,都一样会伸出援手。请抬起头。」

中村店长准备土鸡蛋、新鲜鸡肉、一手几乎拿不动的大串巨峰葡萄、水嫩的梨子、有机高茄红素番茄,当成探病的礼物。

「请先收下这些吧,我来帮忙。」

收拾好东西,我们在铺著碎白花纹座垫的木椅坐下。桌上摆著盛冰麦茶的杯子。

「其实……」老店「卷田」的卷田太太神情沉郁地开口:「女儿上周四住院了,主治医生建议她住院比较好。」

「她身体状况还是不佳吗?」

「对。没有害喜,但心情还是振作不起来,根本没食欲……」

我哑然失声。

害喜?

「这样会影响到肚子里的宝宝成长,外子和我都非常担心。她住院后,我们暂时松一口气。」

一道冷汗流过我的背脊。

「真是恭喜……」

「刚满五个月。一般情况下,应该已进人稳定期,可以放心,但女儿遇上那种事……」

卷田太太缩起身子,向我行礼。

「今天早上我打电话给她,但她似乎没办法见客,实在抱歉。」

「哪里谈得上抱歉,请她千万保重。」

注意到时,我满头大汗,急忙拿手帕擦拭。

卷田太太低语:

「女儿和女婿提过,等他们的店步上轨道,有自信过稳定的生活,才会生孩子。」

――爸、妈,对不起,暂时没办法让你们抱孙子。

「不过,外子和我最近很期待,觉得何能快要抱到孙子。」

「毕竟『伊织』生意兴隆。」

「多亏客人捧场。」卷田太太继续道。「然后,五月底,女儿打电话给我们,报告她怀孕。」

――爸、妈,久等了,总算能让你们抱孙子。

「我们欢天喜地。女儿和我们都准备在娘家待产,于是立刻安排她在这边的妇产科看诊。」

「原来……是这样。」

典子小姐到「夏日市场」订货时,还有在「伊织」工作的模样,看起来与平常没什么不同。

「我完全没发现。」

「因为没害喜。跟我怀孕的情况一样,女儿也笑了。」

――我遗传到妈好的地方。

「我以为女婿――广树会很开心。」

卷田太太垮下肩膀,垂下头,阴影笼罩脸上,凹陷的双颊益发明显。

「真不懂怎会搞成这样?就算问女儿,她也只是哭个不停。」

我低下头,实在不希望典子小姐的母亲看到我的表情。

我认为――若蛎壳少爷和我的假设正确,广树就是为典子的怀孕欣喜,才非离开不可。

新生命即将诞生。为了这孩子,必须封印父亲黑暗的过往。拿著那封印前来「央求」的井上乔美,对「伊织」的卷田夫妻是个威胁。

我再次想著,这是恐惧的问题。

「现在我只希望女儿能顺利生下孩子。」

卷田太太哑声低语。

「广树或许也会清醒过来,回到女儿身边。只要女儿原谅他,我希望他们重修旧好,一起扶养孩子长大。」

「我明白。」

「可是,外子气坏了。」

令人心痛的是,这位母亲还努力想挤出笑容。

「他说要是广树有脸回来,会拿杆面棍打死广树。」

今天典子小姐的父亲不在场,应该不是有事外出,而是刻意回避,不想再谈起教人气愤的话。

卷田太太起身前往柜台,很快返回。只见她拿著一封信。

「请看看。」

收件人是「卷田良文先生 明子女士」。

「典子回来后,广树寄了这封信给外子和我。」

「我能拜读吗?」

「可以,请便。」

我以手帕擦擦冒汗的掌心,拿起那封信。是普通的白色信封,原子笔手写字。

里面有两张信纸。一样是手写字,文章极短。

「爸、妈:

我做出这种事,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们道歉。

我打心底觉得对不起典子。

可是,我不能欺骗自己。

请把遇到我这个人当成一场灾难,忘记我吧。

生下的孩子,没有我这种父亲比较好。

请爸妈保重,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照顾。」

没有日期,未尾只署名「广树」。

第二张信纸是白纸(注)邮戳是东京都内,本月六日。是井上乔美的母亲,收到从新宿网咖寄出的第三封邮件的日子。

(注:日本的书信礼节中,即使信件内容一页即可写完,也要另附一张白纸,使其成为两页。此种习俗有各种解释,像是「表示其实还有更多想传达的内容」等等。)

「确定是广树先生的字吗?」

我浏览内容时,卷田太太泪眼盈眶。她以指尖拭泪,点点头。

「是的。他们住在这里时,广树经常帮忙写菜单。他的字十分特别,四四方方挺有趣。这上面的字也一样吧?」

如同太太的描述,这么一提,「伊织」的菜单也是手写,感觉跟信上的字颇像。

「这封信里,还附上签名盖章的离婚协议书。」

太太眨著通红的双眼。

「容我问个私人的问题,广树先生其实没入赘卷田家吗?」

「是的,只是对外用我们的姓氏。」

「这是他的要求吗?」

「典子说,因为她是卷田家的继承人,广树也同意。」

我点点头,喝口麦茶润喉。

「广树先生向你们介绍过他的家人吗?」

这时,卷田太太的脸上,第一次掠过悲伤和愤怒以外的神色。

「从来没有所以,发生这种事,连要上哪找人都不知道。」

那种神色变得更浓,她握紧完全是劳动者的粗糙双手。

「广树说高中毕业后,家里遇上火灾,家人都已去世。」

与香川广树实际上的遭遇有些不同,经过粉饰。

为了父母留下的存款和保险金,跟亲戚发生纠纷,广树觉得厌烦,便和他们断绝关系,如今是孑然一身。」

所以,连婚礼都没办。

「毕竟广树那边的香川家,没人能邀请。」

「典子小姐接受了吗?」

「她乐得轻松。」

――不必为婆媳问题烦恼,很好啊。

我理解卷田太太刚才是什么的神情了。是后悔。不应该听信那种说词。女儿从东京带回来的,不是失去家人、无依无靠的寂寞青年,而是更神秘可疑的男人。为什么当时不多加怀疑、探究呢?

「如同他说的,他有一笔钱。典子取得厨师执照的费用就是他出的。他也去上驾训班。」

「驾驯班?」

「广树在这里考到驾照。他认为在东京不需要开车,但在这里没车挺不方便。」

在地方都市生活,自用车像是两条腿,我在东京时也空有驾照,从不开车,但回到故乡后,连去便利超商都开车。

「考到驾照后,他也买了车。」

约莫是「伊织」使用的六人座箱形车。

「外子和我资助的,仅有租下『伊织』店面的保证金。」

我沉默片刻,各种想法在脑中盘旋。

「所以,在钱的方面,他从未给我们添麻烦。」

卷田太太的话声微弱。

「但看到女儿被他伤成这样,我情愿她碰到的是婚姻骗子。」

她摀著脸呻吟。

「广树十分勤劳,性格温柔,是个好女婿。我一直以为他和典子相处融洽,没想到他居然在外头有女人……」

然后,她抽搐般哭出来。

我想不到任何安慰的话语。

「广树先生真是傻子。」

听到我的报告,中村店长叹息。

「孩子是老天爷给的宝贝,他这个傻到不能再傻的大傻瓜、大混帐,居然……」

我无法立刻前往斜阳庄,于是打电话向蛎壳昴先生报告。听完后,少爷说:

「在这种状态下住院,卷田典子就无法行动了。」

今天他的态度一样淡泊。

「我也这么认为。」

「不过,香川广树可能会去看她,他应该会担心妻子和宝宝。」

前提是,我们的假设正确。

「我们有各种门路,但还是有极限,没办法偷看警方的自动车牌识别系统。」

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扼腕。

「所以,没办法寻找目前最直接的线索――卷田广树的车子。不过,要是他换车,这条线索也就断了。」

我想说出某件难以启齿的事,一阵结巴:「井,井上乔美的……呃,尸体……」

「那种东西,要出来就会自己出来,不出来时,找也找不到。」

得看弃尸地点、如何弃尸,或是藏在哪里。这些我也懂,但说是「那种东西」,未免太不尊重。

「暂时只能等待状况有所改变,感觉颇耗时间。杉村先生,辛苦了。酬劳我会付给你。」

我根本没想过会有酬劳。

「往后继续惠顾『夏目市场』就够了。可是,蛎壳先生……」

我欲言又止,他抢先开口。

「既然把你卷进来,有任何发现,我一定会通知你。」

「拜托了。」

于是,我回归日常。

中间发生一些插曲,比方,健太郎不晓得跑去哪里受了伤,搞到前脚必须缝四针,我拍下它从动物医院回来的影片传给桃子,桃子担心到哭出来,害得我连忙安抚她。还有,我和姊姊一起去安宁医院的单人房探望父亲,接著大嫂出现,跟姊姊吵起架,我试著制止,却遭到双方责怪, 被医院的照护部门经理斥责,丢脸到家,除此之外,每天的日子都很平静。

在这样的平静中,一个想法忽然攫住我的心思。在这个想法的驱使下,我上网搜寻一九九○年香川家的火灾,及当时流传的该户人家的「问题少年」相关资讯,大致浏览。

毕竟只是个想法,我没继续深思。

九月中旬,桑田町的残暑顽固地不肯散去,但早晚舒适许多,开店准备和停车场的打扫工作都变得比较轻松。我集中垃圾丢掉,刚要收起扫把和畚箕,放在后裤袋的手机响起',是蛎壳昴先生打来的。

他没道早安,劈头就说:

「杉村先生,不好意思,今天请你休假。」

「什么?」

「不必担心,我已取得中村店长的同意。我要去东京,想请你开车。」

我吃了一惊,「事情有新进展,对吧?」

「没错。」

蛎壳少爷今早也沉稳大方。

「找到井上乔美了。」

这下我不是吃惊,而是毛骨悚然。

「那、那、那是……」

请不用慌,昴先生安抚道。

「不是尸体,也不是鬼魂。井上乔美活著,活蹦乱跳的。」

沿著中央快速道路往东驶去的途中,昴先生多次用手机联络调查员。

「是山手线惠比寿车站附近的周租公寓。井上乔美从七月三十日晚上起,

一直住在那里。」

现在也乖乖待在那里,他说。

「调查员和她在一起。听到母亲去找警察、委托调查公司,乔美吓坏了。」

我脑袋一片混乱,莫名其妙地继续开车。

「怎么找到她的?」

「两天前,她在那栋公寓周遭的精品店刷卡。店员常在附近看到这名客人,于是我们派人盯梢。」

今天一早,调查员趁井上乔美去公寓对面的便利超商时逮到她。

「『蛎壳办公室』能追查信用卡的使用状况?」

「若是提款卡就难了。」

实在令人惊讶。

目的地的周租公寓,是一栋小巧的五层建筑。一楼是咖啡厅,两名女子面对面坐在窗边。一名是年轻女子,我一眼就认出是在照片看过的井上乔美。

另一名是上了年纪的妇人,长相和乔美神似。

「那是乔美的母亲。」昴先生解释。「她是重要的委托人,而且为了让女儿容易开口,先安排她们见面比较好。」

蛎壳昴所长的部下在公寓前待命。之前只听到「调查员」的代称,我不清楚他是专职负责,或仅是这起案子的调查小组一员。意外的是,对方的形象与侦探相差十万八千里。他穿著皱巴巴的西装,脚上是过大又笨重的鞋子。神态悠闲、头发稀疏,是个中年男子。

他恭敬地向我打招呼,然后对昴先生说:

「少爷,辛苦了。」

他好像不称昴先生为「所长」。

「车子可以停在这里的停车场。」

谢谢,昴先生应道。

「那么,我请井上太太到办公室。」

「麻烦了。」

调查员先进入咖啡厅,很快带著井上乔美的母亲出来。两人离开后,换成昂先生和我进入店内。

去「夏目市场」上班时,我不是穿西装,幸好今早穿的是白色马球衫和棉裤,还算得体。昴先生一身麻料西装外套搭牛仔裤,没打领带。虽然撑著拐杖,但今天左膝没用支架。

约莫是听调查员提过,井上乔美注意到我们走近,作势从椅子上站起,表情颇僵硬。

「请坐。」

昂先生说著,也坐下来。如同在「斜阳庄」,这点程度的日常动作,他不需旁人协助。

店里空荡荡,没其他客人。我们向看起来很闲的女服务生点了冰咖啡,等咖啡送一上桌前,迅速结束必要的问候。昴先生说明自己是「这次调查的负责人」,介绍我是「工作人员之一」。

井上乔美穿树叶印花的长袖上衣,搭米黄色迷你裙,已是秋装。

「好了,井上小姐。」昴先生不苟言笑。「或许挺麻烦,不过请你将对令堂讲述的内容,再向我们说一遍。」

蛎壳昴先生看似对世事漠不关心,却有股吸引人的气质。在年轻女子眼中,更是如此。井上乔美神情紧张,但并不害怕,或许她是为了其他理由紧张,毕竟头发稀疏的中年大叔离开后,出现的是貌似比她年轻的英俊男子。

「我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

她说,私奔是假的。

「是卷田先生――广树先生拜托我。他告诉我要演这样一出戏,请我帮忙。」

七月三十日下午,乔美和广树在新宿车站会合。

「然后,我依事前的约定来到这里――这里的住处是他租的。整整两个月,租金预先付清。」

接著,她就和广树分开,没再见面。

虽然有些惶恐,她并不内疚。

「为什么不联络令堂?」

「广树先生说,就算我撒谎,听上去也很假,他会传邮件给我妈。」

她轻吐舌头。「他认为我没办法撒谎,看来没错。」

确实,不管在好或坏的意义上,这名女子都不像能精打细算。

「事实上,他假冒你,传了电子邮件给令堂。」

「嗯,刚刚听那个头发稀疏的人提过。可是,好像没能骗过我妈。」

我渐渐同情起那名能干的调查员。起码该记住对方的名字吧?

「你的手机呢?」

「分别时,广树先生拿走了。」

――不好意思,要是你留著手机, 一定会联络你妈吧?

「不过,你还是能打电话回家吧?」

「我不记得号码……」约莫是昴先生面无表情,她求助般望向我。

「我输进手机里,不记得号码。不都是这样吗?」

昴先生也看著我,我不情愿地附和:「是啊,大概吧。」

井上乔美发出轻浮到格格不入的话声,扭动身体说:

「就是嘛,大家都是这样〜」

昴先生的神情苦到家:「我起码会写下来。」

我咳一声,插话:「令堂工作的医院呢?可以查到那边的电话号码吧?」

「那是小医院,而且我妈的同事爱八卦。万一随便联络,我妈在电话另一头惊慌失措,马上会被传得乱七八糟。」

乔美噘起嘴巴,表情突然变得温顺:

「最重要的是,我答应广树先生要彻底离家,装出私奔的样子。小典可能来找广树先生,所以我两个月都不能回家。这段期间,绝对不能和我母亲联络。」

――两个月过去,典子便会死心,然后,弥就能回家,向你妈道歉,说你被坏男人骗。

井上乔美到现在仍叫卷田典子「小典」。

昴先生开口:「你和卷田典子小姐以前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是很要好的朋友吧。」

她点点头,「对。」

田典子小姐有个从短大时代开始交往的男友,那就是香川广树。」

这次她默默点头。

「香川广树在青少年时期,蒙上不愿让别人知道的嫌疑,而你知道这件事。因为典子小姐为此烦恼不已,即使瞒著身边的人,甚至不肯告诉父母,也只向好友的你倾吐。」

蛎壳少爷的语气渐渐带著挖苦。井上乔美应该也听出来,她微微缩起肩膀:

「我是站在小典和广树先生那边的。」

「站在他们那边?」昴先生质疑。「那是以前吧?」

「可是――」

「今年三月你遭到裁员后,去拜访卷田夫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对了,七月中旬,你和卷田广树在甲府车站附近挽著手走在一起,被认识他的人撞见。」

乔美的脸颊微微泛红:

「在我心中,广树先生也是怀念的老友。」

然后,她又对我拋出求救信号。

「哪里不对吗?答应朋友的请求,是必须被责怪的事吗?」

我还没回答,昴先生先一步开口: 「问题不在这里。时隔九年,你会再来找他们夫妻,是为了勒索钱财。」

冷不防被击中要害,乔美惊讶得几乎跳起来。她顾不得解释,大声反驳:

「我只是想向他们借点钱!」

店内空荡荡,女服务生也进去里面,不见人影。但她急忙摀住嘴巴,压低音量:

我看到网站,发现『伊织』是一家挺不错的店,风评相当好,觉得他们应该很赚,所以……想说一点钱,他们应该肯借我。」

没有网路以前,社会是不是更和平一些?听到这样的话,我不禁心生感慨。

「借钱?话眞是要看怎么说呢。」

昴先生的语气冰冷得媲美液态氮,井上乔美垂下脸。

「那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六月初吧?你打电话去『伊织』,他们找你去家里。」我问。

卷田夫妻恐怕已依稀察觉乔美的来意。

「他们来甲府车站接我,我去到他们家……」

吓一大跳,她说。

「他们家虽然乾净,却相当老旧。」

「那么,卷田夫妻答应你的请求了吗?」

或许是我措词得当,她抬头看我:

「他们没办法立刻给我回覆,说没看上去赚得那么多,才会租如此破蘑的屋子……」

乔美瞥一眼昴先生,突然又垂头丧气。

「回程时,广树先生开直送我回甲府车站。」

广树在车里说:

――往后的事,我们单独商量吧,不要让典子知道比较好。

「所以,你就照做?」

「对,我觉得这样比较快。」

「于是,你开始经常和他碰面?」

意外的是,井上乔美用力摇头。

「不是。我妈和刚刚的调查员也这样说,可是我和广树先生单独见面,仅有七月那一次。」

就是被人目击的那一次。

「事情大致谈妥,必须碰一次面,讨论细节……」

顺便连手也挽在一起 事情有了著落,她想和怀念的老友重温「旧情」,是吗?

「其他都只是用电话讲。他没办法独自出远门,要是传电子邮件,小典可能会看到,不是吗?」

「可是,你频繁地外出吧?」

乔美像孩子般鼓起脸颊:

「我是去找以前护理学校的朋友,请教她们怎样才能重新进学校拿到资格,还有像我这样的社会人士,有没有办法申请就学贷款。问了很多事,查了很多资料。我也去很多学校参观。」

每个人却都误会我――她一副呕气的样子。

「妈也真是的,我就这么没信用吗?」

这个女人根本不瞭解,如果她没参与这场骗局,母亲也不会起疑。

我觉得她非常幼稚。与其说是二十九岁,更像十九岁。但不论好坏,就是她这种对事物不加深思的个性,让她在九年前守住典子和广树的秘密,并在九年后想到可藉此勒索两人。

「事情差不多谈妥,所以你去找他讨论……」蛎壳昴先生缓缓确认道。「谈妥什么事?」

「就是假装私奔啊。」

「简而 之,就是他要和典子小姐分手吧?他怎会想和太太分手?」

或许是话题从她的心态转移开来,乔美叹一口气,用吸管搅著冰咖啡:

「他后悔和典子结婚。」

――我不适合这样的生活。

「他不想在乡下地方的小荞麦面店过完一辈子,想回去东京。但小典喜欢现在的生活,绝对不会答应离婚,他只能离开那个家。」

「那他独自离开不就好了?何必大费倜章,编出这么复杂的戏码?」

井上乔美露出嘲笑的眼神,瞪向昴先生:

「你一定不晓得那种郷下小镇的人,看到别人家夫妻离婚,会讲得多难听。」

我知道。虽然假装没听到,但我亲身经历过。但井上乔美呢?她一副过来人的口气,八成只是转述卷田广树灌输给她的说词。

「丈夫在外头搞上女人私奔,不是会传得更难听?」

昴先生的反驳顺理成章,但她立刻回嘴:

「可是,那样就不会是小典的错。大家都会同情小典,骂广树先生是笨蛋、坏男人。要是广树先生一个人离开,小典就会变成被老公拋弃的女人。大家会说她老公是入赘的,在家里果然会抬不起头,老公受不了老婆的盛气凌人。」

卷田广树不希望典子遭到这种待遇。

「他想布置成百分之百错在自己。」

――所以,乔美,请你帮我。

「广树先生说,如果我愿意照他的话做,就给我一百万圆。」

当然,伪装私奔消失的两个月生活费,及周租公寓的房租另计。

昴先生交抱双臂,靠在椅背上,看起来像在沉思,也像纯粹是目瞪口呆。

「那么,从七月底到现在,你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她露出至今为止最天眞无邪的表情,回答:

「我去上课。」

「什么?」

「我和广树先生讨论过今后的出路。他认为再进护理学校太勉强,劝我打消念头。」

――不如从事医疗事务工作,怎么样?

「由于不是国家资格,比护理师轻松。不过,一样能在医院工作。」

乔美对母亲的工作抱持某种程度的憧憬,这个推测似乎是正确的。

「可是,医疗事务的课程有许多种,比较好的地方还是很贵,大概要五十万圆,也得买教科书。」

因此,她要广树先付一半的酬劳,拿去报名,从八月初开始上课。

「一周四天。那是短期集中课程,考试很多,光是念书就忙不过来。」

昴先生松开双臂,发问:

「预付的五十万圆不够用,所以你刷了信用卡吗?」

「咦?」

「之前你都没刷卡,怎么突然用了?」

「这个都查到……」

井上乔美似乎对眼前的帅哥半点好感都没有了。眞下流,她小声啐道。

「广树先生交代,回家以前,最好都不要用提款卡和信用卡,担心在找我们的人,可能循线找上门。」

不愧是取走井上乔美的手机,从网咖传邮件的人。

「只是,我觉得过了这么久,应该不要紧。」

从家里带出来的衣物实在不够,而且人家想要秋天的衣服――她嗫嚅著辩解。

「况且,我觉得广树先生太夸张。」

不,他是谨慎。虽然电子邮件一事弄巧成拙,但共犯居然如此天眞大意,恐怕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听著她轻松的语气,我渐渐感到好奇,于是问道:

「参与这样的事,你不害怕吗?」

井上乔美一愣:

「害怕?」

「你对卷田夫妻――从某个时间点起,是对广树先生一个人,以不值得称赞的形式,谈判索求金钱。而且,他还曾被怀疑犯罪,你都不会害怕吗?」

「哦,是这个意思啊。」

她露出目前最认眞思考的表情:

「这么一提,我应该要害怕才对。可是,广树先生人很好。」

以前也一样,她说。

「听到他过去的事前,我甚至想过要把他从小典身边抢来。」

很像这女人会讲的话。

「这次的事,广树先生感觉被逼到绝境,眞心想逃离现在的生活。可是,我并不害怕。」

她耸了耸肩。

「他家的火灾,只是单纯的失火吧。简单地说,他就是个倒楣鬼,婚姻也失败。」

她那不在乎的样子,甚至教人气愤。但正因如此,感觉是发自眞心的想法。

「你们之间有男女关系吗?」昴先生问。

乔美噗哧一笑:「才没有呢。」

然后,她随即收起笑容,喃喃低语:

「广树先生应该不是讨厌小典。他一直说『对典子过意不去』,都快哭出来了。」

确实,不像可怕的人会做的事。

「两个月后,你打算拿什么脸回去找你母亲?」

面对尖酸的质疑,井上乔美恢复战斗姿态。

「这是我们母女的问题。」

是我的隐私,她强调。

「你知道卷田广树在哪里吗?」

「不知道。」她加重语气。「七月二十日搬来后,我们就没再见面,也没联络。」

「即使你撒谎,我们也很快就会查出来。」昴先生平淡地威胁。「这里有监视器,也有员工。」

「我没撒谎,我不晓得广树先生的下落。我觉得我们不会再见面,他也这么说。」

「可是,你有一半的酬劳没收到。」我提醒道。「剩下的五十万圆,你要怎么拿?」

「世上有种东西叫邮局好吗?」

乔美似乎也讨厌起我,呲牙咧嘴地反驳。

「你们不知道吗?,顺便告诉你们,还有宅配喔。广树先生和我约定,一定会在十月一日把钱寄到我家,收件人是我。」

「你相信他吗?」

「我就不能相信他吗?」

或许是渐渐激动起来,她的音调又拉高。

「我听从他的计画,所以顺利住在这里,还能去上课。我相信他。」

她意气用事起来。其实,她的内心也有一丝不安,或是后悔。证据就是,她的眼神游移不定。

「搞不好我只是烟雾弹,广树先生在别的地方有小三。或许他后悔得要命,早就回去小典身边。可是,那些都无关紧要。反正与我无关。」

昴先生冷酷地说:

「卷田广树没回去妻子身边。然后,你以前的好姊妹小典怀孕了。」

井上乔美神情一僵。

「你骗人……」

昂先生没回答,我替他解释:

「是眞的,五个月了,但她身体状况不好,目前在住院。」

乔美双手摀住嘴巴,指头发颤

「骗人、骗人、骗人。」

她微微摇头。

「广树先生完全没提过……」

那张脸逐渐变得苍白。

「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绝对不会……我都不知道,所以……」

昴先生抓起立在一旁的拐杖。

「谢谢你坦白告诉我们。做为回报,我给你一个忠告。」

他撑著拐杖站起,俯视井上乔美。

「立刻退掉这里,回去母亲身边。再也别动歪脑筋,试图向朋友勒索钱财。」

我们把她留在咖啡厅,离开周租公寓。那名能干的(头发稀疏的)调查员,周到地将昴先生的车开到前面等候。

「杉村先生。」

昴先生面向前方,沉声道。

「我讨厌那种人。」这句话不适合出自调查事务所的所长口中,却十足少爷风格。

6

随著「蛎壳办公室」承接的案子落幕,我的协助工作也结束。

然而,那个「想法」依然盘踞在内心。无论是工作的休息时间、在姊姊家泡澡时、在安宁医院单人房沉睡的父亲枕边差点跟著打盹时、带健太郎去微步的途中,我会感到它蠢蠢欲动。

我犹豫著该怎么办,度过剩余的九月,幸好十九日的星期六到二十三日是秋季连假,又是「夏目市场」大赚一笔的时期。在忙碌当中,我得以远离烦恼。

话说回来,「伊织」果然原封不动出租,新房客没改掉风评极好的店名,继续开起荞麦面店。虽然在这次连假中开幕,但口碑糟透了。

隔周星期一、二十八日下午五点多,坂井副店长喊住我:

「蛎壳先生想请你去送货。」

斜阳庄是坂井副店长负责的,我担心他会觉得不舒服,没想到他说:

「我听店长提过。杉村先生,你在帮忙蛎壳先生吧?」

我支吾其词,副店长笑咪咪地交代:

「请替我转达蛎壳先生,我下次会再去请教打网球的技巧,麻烦了。」

「好的。」

「送完货你可以直接回去。」

这并不是对我有特殊礼遇,而是对「夏目市场」来说,蛎壳家就是这么特别。

来到斜阳庄,只见昴先生穿著运动服,在客厅以大音量欣赏庄严的古典音乐。

「据说,摇滚乐的源头是莫札特。」

他一看到我便开口。

「辛苦你送货。可以麻烦你把东西收起来吗?我来准备晚饭。」

「什么?可是……呃……」

「今晚七点,卷田典子会打电话来。」

我怀里的纸箱差点掉到地上。

「其实,我想亲自和她谈谈,但她还在住院,不能外出。即使我们一起去探望,应该也没办法见面。」

「典子小姐的状况这么糟吗?」

「听说稳定不少,肚里的孩子发育得不错,可以放心。」

「那太好了。」

我将罐头摆进柜子,把袋装义大利面收进抽屉。

「不过,上周的连假期间,井上乔美和母亲去探望她,在病房大哭下跪,惹得主治医生和护士大怒。现在仅有亲属才能会面。」

昴先生一手灵巧接住我差点没拿稳的小瓶橄榄油。

「所以,只能透过电话联络。杉村先生,比起晚饭, 看来你更需要醒脑的咖啡。」

井上乔美回家后,和母亲讨论,一起去向典子小姐道歉。

「她辩解其实想更早来道歉,但母亲只有连假才能休息。她似乎十分消沉,应该是很担心。」

「那她一个人去不就好了?」

「大概是害怕吧。那女人的内在,完全就是个不成熟的少女。」

我有同感。

「那场骚动告一段落后,典子小姐打电话到我们办公室。」

――我想和之前见到井上乔美小姐的调查员说话。

「所以,工作人员联络我。她留下手机号码,我立刻打给她,但我觉得杉村先生应该一起聆听详情,便另外和她约时间。」

「谢谢你。」

「不客气。而且,典子小姐需要再休息一阵,我也希望你再来作陪。」

昴先生和我约定,既然把我卷入这件事,会将后续发展告诉我。

「典子小姐默默聆听井上乔美的辩解和道歉。」昴先生接著道。

既没责备,也没反驳或发问。

「她只回说:『乔美,你没有错,都是外子不好……你不用放在心上,钱也收下吧,请保重。』这样就结束了。」

然而,这并非真正的结束,所以她才会想找调查员谈谈吧。

「蛎壳先生,你不是叫她『卷田典子』,而是『典子小姐』。」

他单边眉毛一颤。

「若说『卷田小姐』,会搞不清在指谁。」

「嗯,也对。」

今晚吃日本料理。加入大量舞茸和山菜的蒸饭,是我守在炉旁,顾著土锅的火完成的。

这次也没边吃饭边聊案子。昴先生对我在出版童书的「蓝天书房」及社内宣传报《蓝天》的编辑工作都很感兴趣,提出许多问题。我回忆过去的工作,向他述说,也觉得十分尽兴。

用完晚餐,我将餐具放入洗碗机,擦拭餐桌。昴先生望向壁钟,现在是晚上七点。

他的手机响起。

「喂,我是蛎壳。」

昴先生接听电话,说一声「晚安」。

「谢谢你打来。可能会聊上一段时间,请先挂掉,我立刻回拨……」

对方似乎说不需要。

「这样啊,那我开扩音,请继续。」

昴先生将手机立在桌角,我们面对面坐下。

一道细微的女声传出:

「我是卷田典子。」

昴先生向我点点头。我略微倾身向前,对手机开口:

「卷田小姐,我是『夏目市场』的杉村。」

咦?手机传来细微的惊呼。

「抱歉,之前和蛎壳先生一起去惠比寿的周租公寓,和井上乔美小姐见面的就是我。呃……我对东京比较熟悉。」

「是我请他陪同的。」昴先生解释。「杉村先生非常担心你们夫妻,拉帮了我大忙。」

这样啊――她像在喃喃低语。

「杉村先生来我家探望过吧?家母曾向我提起。」

梨子和巨峰葡萄都很好吃,她说。

「害大家这么担心,还麻烦大家这么多,眞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

昴先生一如往常淡淡回应,但更温柔一些。

「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是的。在熄灯前,都是自由时间。」

「要是谈到一半不舒服,不必顾虑我们,请立刻按护士铃。」

「好的。」

斜阳庄的客厅维持著舒适的室温,我却在冒汗。

「呃……然后……」

典子小姐的话声微微颤抖。

「我听乔美提到调查的事……我会想找你们谈……」

是想拜托你们,她说。

「请不爱再寻找外子。十月一日,他一定会寄五十万圆给乔美。外子是个守信的人。」

可是,请不要再寻找他――

「为什么?」昂先生平静地问。

「这次的事……我是指假装私奔的事……」

「嗯。」

「我全部知情,这是外子和我一起想出来的剧本。利用乔美,是外子的主意,但我觉得能拿到钱,对她不是什么坏事,因此我也是同罪。」

我望向昴先生,他注视著手机。

「外子和我在考虑离婚,可是,我晓得这件事会让周围的人,尤其是我父母担心……」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停顿一下。

「但我们不希望,别人知道我们离婚真正的理由。所以,需要编造一个假理由。」

昴先生沉默著,于是我问:

「为何要离婚?在我们――你们身边的人眼中,两位是感情很好的夫妻。」

典子小姐轻轻一笑,「那太好了,因为外子和我都辛苦地避免旁人察觉。」

我彷佛当头被泼了盆冷水。

「外子不想要小孩。」

说完,她立刻改口:

「不,他本来想要小孩。刚结婚时,我们约定等面店上轨道就生小孩。然而,我真的怀孕后,他整个人惊慌失措起来。」

他开始害怕。

「他说没办法为人父母,自己没资格。」

昴先生对著手机问:

「因为他曾蒙上可怕的嫌疑,是吗?」

回答迟了一拍:「是的。」

「换句话说,这表示害死他母亲和妹妹的火灾,责任在他身上?或者,是他尽管无辜,却仍会招来嫌疑?」

昴先生讲得很慢、很恳切,但内容十分直接。

汗水淌下我的额头,昴先生神情毫无变化。

「他不是那么有条有理地解释。」

大部分的人都没办法。办得到的,顶多只有蛎殻昴。

「可是,我们为此争论过好几次。有一次,他一脸苍白地大叫。」

――我是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怎能抱自己的孩子?杀人凶手怎能扶养孩子?

「我……说不出话……」

典子小姐的声音暂时中断,似乎在调整呼吸。

「当时已是半夜,但外子冲出家门。外头一片漆黑……」

隔天早上,她出门去找。

「发现外子在屋后的墓地,穿著睡衣,抱膝坐在那里。」

看起来像一抹鬼魂,她形容道。

「我终于醒悟:啊,昨晚他的话是眞的……」

香川广树是杀人凶手。十四岁时,他在家里放火,烧死母亲和妹妹。是他下的手。

「他曾明确地叫我放弃生孩子,把孩子堕掉。」

典子小姐坚持不肯,不料他说:

――那么,我没办法继续和你在一起。因为我一定会疯掉。

――坦白讲,我早就累了。我明明不是正常人,却要装出正常的样子。我实在太累,再也受不了。

「我决定要生下孩子,也曾以为慢慢说服,他会回心转意。但老实说,我渐渐害怕起来。」

――我一定会疯掉。

「居然害怕自己的丈夫,我觉得:啊,我不行了。」

她也考虑过逃回娘家

「事到如今,我无法向父母坦言丈夫的过去。因为我们一直隐瞒著。」

典子小姐一阵哽咽。

「父母十分喜欢外子,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他……他眞的是很好的人。」

一直以来守口如瓶,反倒逼得自己无法坦白事实。她筑起一道高墙,围住丈夫和自己,以为这样就能保护两人。然而,注意到时,这道墙已变得过分坚固,无法从内侧打破。

直到井上乔美这个意想不倒的访客,从外面闯入为止。

「五月底你发现自己怀孕,六月初井上乔美联络你们。」

昴先生俐落归纳。

「那么,你们夫妻等于是扛起两个不为人知的难题。」

「是的。」

「你们之间一定发生过许多激烈的口角,也经历无数失眠的夜晚。」

他隔一拍,继续道:

「你真的非常努力。」

他的嗓音温柔,像在慰劳。

约莫是昴先生心意传达出去,典子小姐话声的又失去控制;

「一、一开始,外子……」

话声变成哭声,她坚忍地试著克制。

「说乔美的事交给他。他会想办法糊弄过去,呃……」

「笼络她、怀柔她。」

「对,类似这样,外子说会把她赶走。当时,我满脑子只想到孩子和我们的事……」

「这是当然的。」

可是,怎么讲……」

此时,典子小姐突然呼唤我。

「杉村先生,对不起。」

「咦?」

「外子和我在店里时,是另一种人格――可以满不在乎。结婚后,两个人一直守著秘密,面对周遭的人,总是有点像在演戏。这也更进一步巩固我们夫妻之间的关系……」

我默默点头,接著想到对方看不见,急忙傻傻应一声:

「这样啊。」

她轻轻一笑:

「待在店里时,不管是孩子的事或乔美的问题,都能搁到一旁,感觉和平常没任何不同。客人都喜欢我们的店,『夏目市场』的人也对我们很好。」

既然如此,怎么不向我们求援?

「在店里表现得开朗,我藉此得到救赎。外子想必也一样,可是,我们一直欺骗著大家,对不起。」

「这没什么好道歉的。」我的话声也不住发颤。

「拥有秘密,就是这么回事。」昴先生开口。「这和故意骗人不一样。」

是吗?她小声说。

厨房的冰箱发出声响,自动制冰器吐出冰块。

「我要生下孩子。外子决定和我分开,恢复单身。」

典子小姐自言自语般继续道。

「我们做出结论,著手进行各种计画。然后,我提议:如果你外遇,和对方私奔,大家比较容易接受,。」

――也对。这样一来,大家都会同情你,好好呵护你。

「于是,我们打算利用乔美。她出现的时机正巧。」

我一点都不恨她,典子小姐说。

「但你变得那样憔悴。」我忍不住出声。「广树先生是在前一晚离家的吗?」

「是的。」

「跟你们的计画一样。」

「对,没错。」

「后来,你独自哭了整晚吧?」

她没立刻回答,或许又哭了。

「我不光是哭。」

我在大扫除,她说。

「三更半夜,我却像个傻子,清理整幢屋子上上下下、每一角落。我用一大堆清洁剂和除霉剂,想把他的痕迹清除得一乾二净。」

那就是我闻到的氯水气味。

「卷田小姐。」昴先生开口。

「是……」

「我明白状况了。往后我们不会再寻找卷田广树先生的下落,请你放心。」

典子小姐沉默著。

「寻找井上乔美小姐下落的委托已完成,本来就没有我们多事的余地。做为参考,我还有两、三个问题想请教,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我没问题。」

昴先生还想追问什么?

「你和广树先生,提你就读短大时认识的。你们住在同一栋公寓的不同户,对吧?」

「对,你知道得眞清楚。」

「当时他从事什么工作?」

她思索片刻,应道:

「很多。他在附近的超商打工,也会去外食连锁店或小钢珠店当店员。」

「他身兼多种打工吗?」

「是的,因为他没上高中。」

「可是,在他向你坦白过去前,你都不曾感到奇怪吗?」

「这……当时有不少人求职不顺。而且,如果我不是短大毕业,恐怕也找不到工作,所以……」

确实,年轻人的求职困境,虽然多少有些波动,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十四岁的事?」

她立刻回答:「我辞掉公司的前一年,大概是九月。那段时期起,我偶尔会提起我们的未来。」

――我有事要向你坦白。

「但他说自己是无辜的。他没在家中放火,失去母亲和妹妹,非常伤心难过,也很想死。」

典子小姐哑声重述他的话。

「他大可瞒著我,却毫不保留地告诉我。」

「不过,你还是大受打击吧?。你向公司请两周的假,对不对?」

「对……没错。」

我彷佛能看见她惊讶的表情。

「调查事务所眞厉害。」

昂先生维持自己的步调。

「最后你没和他分手,反倒决定和他结婚,回到你的故乡,一起共度新的人生。最大的理由是什么?」

结过婚的人都明白,这不是那么容易回答的问题。

「因为我喜欢广树。」

卷田典子说。

「我喜欢他,也信赖他。在交往的过程中,我觉得他是好人,所以我相信他是无辜的、造成他母亲和妹妹死去的火灾是一场意外。然而,广树却遭到怀疑,一直很痛苦,甚至遭亲生父亲拋弃,变成孤单一人。」

孤独、无依无靠,没人肯定。

「我打心底这么相信。始终相信他,与他一起生活。」

直到几个月前,听到丈夫的吶喊为止。

――我是杀人凶手!

我明白了,昴先生开口。

「当时,井上乔美小姐有没有阻止你结婚?」

「她不是那样的人。」

典子小姐轻笑。应该只是听起来像在笑。

「我找她商量,她完全吓坏了,嚷嚷著『天哪,不得了』,所以她才没告诉任何人,替我们保密。」

直到九年后,想到可利用这个秘密换取金钱。

「我问完了,谢谢你。」

昴先生以眼神催促,于是我凑近手机:

「典子小姐。」

「是。」

「请保重身体。」

「我会的,感谢。」

「等你身体康复,如果想转换心情,欢迎带著孩子来『夏目市场』看看,大家都会很开心。」

「好的, 一定。」

然而,结束通话时,她这么说:

「谢谢你们,再见。」

我和昴先生注视著回到待机画面的手机,沉默许久。

「杉村先生……」

我抬起头。

「即使她没拜托,我也不打算去找卷田广树。」

他的眼神阴沉,像是笼罩对阳庄的黑夜。

「因为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盘踞在我内心的「想法」又蠢蠢欲动,重新复苏。

「请瞧瞧这个。」

昴先生拿起手机,进行操作。

「我派调查员找过,真的耗费好大一番工夫。」

那名能干的(头发稀疏的)调查员,想必是耐性十足地继续追查。

「香川广树在国中是个问题儿童,即使寻找,也找不到算得上朋友的同学。他几乎没参加学校活动,没去毕业旅行,毕业纪念册上亦没他的照片。」

这是入学典礼的照片,他说。

「十二岁的香川广树。」

我望向手机画面。

「你觉得这副长相的少年,二十年后会变成你认识的『伊织』老板吗?」

我盯著画面,摇摇头。

「对吧。」昴先生附和。「这两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人。」

7

掀开底牌一看,原来昴先生和我想的一样。

在斜阳庄第一次听到「伊织」的广树先生的过去时,我是这么想的:父亲主动断绝关系后,香川广树变得无依无靠,却也从昔日的嫌疑中解脱。接著,他认识卷田典子,与她相恋,重获新生。如果不这么想,昴先生的调查员查到的「香川广树」,与我认识的「卷田广树」形象根本无法重叠。

当时,我眞心这样以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所以,我希望可怕的推测落空。

之后,我得知典子小姐怀孕住院,明白她的母亲多么伤心, 看到广树先生寄到「卷田」的信,读到他以简洁诚恳的文字,为自私的行为道歉。

从那个时侯开始,我的想法渐渐动摇。

即使撇开香川家的悲剧是意外或纵火的疑虑,十四岁的香川广树也是母亲烦恼的源头。他凡事非要顺著己意不可,动不动就发脾气。不仅不疼爱妹妹,甚至嫉妒妹妹、欺负妹妹……

我认识另一个从小就有这种倾向的大人。是一名女性,三年前将《蓝天》编辑部搅得天翻地覆,还持刀威胁我的妻女。

当时,我有机会从她父亲口中,听闻她的青少年时代。她一样脾气极差,总是怨天尤人,怎么样都难以让她满意。她有个哥哥,原本感情融洽,但哥哥结婚后,她不愿哥哥被抢走,以十分残忍的方式毁掉婚宴,害哥哥的新娘自杀。

她的父母都是诚实的好人,尽一切努力面对不断惹事生非的女儿,却依然无法改变她。在进来《蓝天》编辑部以前,她引发数不清的麻烦,终于犯下刑案。

她年近三十,但香川广树认识卷田典子时,应该更年轻。而且,他不像那名女子,得到父母的关爱。甚至没上高中,关在家里富茧居族,最后遭父亲拋弃,被丢至社会上。

这样一个人,眞的有办法改变吗?

我的心不停摆荡,这个想法盘踞在胸口深处。找到井上乔美,听她说那是一场假私奔后,疑念益发浓厚。

曾是香川广树的「伊织」老板广树先生,没对厚著脸皮来要钱的井上乔美生气,尽管利用她。却也好心地安顿她的生活。广树先生一次都没发脾气,连半点暴力行为的徵兆都没有。

井上乔美根本不怕他,反倒说他温柔,从以前就是这样的人。

一个人有办法变得这么多吗?

是不是应该从不同的角度,重新诠释此事?

会不会并非香川广树变了个人,而是「香川广树」根本换了一个人?

在东京认识卷田典子,坠入爱河的男人,根本不是「香川广树」,只是自称「香川广树」?

蛎壳少爷的和我有相同的想法。不过,他的出发点,不是我那种灾难式的经验。调查员找到香川广树的父亲,但他甚至不愿看一眼现在的广树先生的照片。

父亲似乎仍害怕儿子。那么,他不是应该会更想知道,儿子在哪里,过著怎样的生活,亲眼确认他变成什么样貌?父亲坚持不肯看照片,是不是有别的理由?

父亲是否知道,根本没必要再看照片确认?

昴先生隐约有这种感觉,耿耿于怀,才派调查员寻找香川广树少年时期的照片。

然后,昴先生和我听到卷田典子的告白。两人低调而幸福地过日子,但她一怀孕,广树先生竟心生恐惧。他情绪失控,认为自己没资格当父亲。

――我是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怎能抱自己的孩子?杀人凶手怎能扶养孩子?

典子小姐,将这段话解释为,他承认十四岁时放火烧毁自家,害死母亲和妹妹。

蛎壳昴先生有不同的见解。

我也认为并非如此。

香川广树的父亲――香川直树住在横滨市内。他在一家制造化学药品的大公司做到退休,接著进入子公司担任干部。

他很难找到。即使打电话到职场,还没表明来意,他就挂断。我们不愿打扰他现在的家庭,因此避免直接造访他家。

等待机会的期间,月历翻开新页,进入十月。跟母亲同住的井上乔美没收到剩余的五十万圆,但她当然没气恼。

我继续在「夏目市场」工作,也会去探望父亲,还跟父亲说上一些话,并为此惊异。父亲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一看到病榻旁的我,便问:

「三郎,发生什么事?」

他说我脸色很差。

「爸今天的脸色倒是不错。」

父亲虚弱地微笑,「毕竟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也没有。」

这样啊,父亲应著,又进入睡梦中。

不管身体再虚弱、分开生活的时间再长,父母依然是父母,最瞭解自己的孩子。我切身体认到这项事实。

十月快到中旬时,我接到昴先生的电话。

「十七日星期六,可以和香川先生见面。」

香川先生要参加母公司在秩父高尔夫球场举办的球赛。

「条件是比赛结束后,时间不能太长。杉村先生,你能去秩父吗?」

「我和店长商量看看,请他让我请半天假。」

我告诉中村店长又要去当蛎壳少爷的司机,他二话不说地答应。

当天,昴先生和我都穿西装,但没打领带。他的拐杖和平常用的不一样。

「我会配合服装挑选拐杖。」

在车子里,昴先生告诉我截至目前的经过。

「由于事情迟迟没能了结,我写封信,附上照片,将详情全告诉他。」

所以不需再次说明,昴先生解释。

香川先生指定的地点,是距离高尔夫球场约两公里外的河鱼日本餐厅。除了主屋以外,还有许多独立小包厢。我们在其中一个包厢碰面。香川先生似乎也是第一次来,却熟练地吩咐女侍,要先谈三十分钟的公事,之后再上料理。

香川先生是个体型富态的绅士,或许是在俱乐部喝了一些酒,脸颊微微泛红。他穿著高尔夫球装。

「你们寄给我的照片和信件都销毁了。」

他一开口就这么说。

「非常冒昧,不过能请两位脱掉外套和衬衫吗?我想确定不会被录音。」

昴先生和我僵住两秒,接著依香川先生的指示动作。

「这样可以吗?」

「谢谢。」

昴先生穿回衬衫和外套,从西装内袋取出两张照片,对著香川先生摆到桌上。一张是香川广树的国中入学典礼照片,另一张是桑田町夏祭的合照,将脸部截下,放大成相同尺寸。

「这是你的儿子广树,对吧?」

昴先生指著学生及少年的照片边缘,接著移向广树先生的照片。

「你知道这是谁吗?」

香川先生望著两张照片,咬紧下唇。那张脸的眼睛部分和香川广树很像。

「我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

他叹一口气,低声回答。

「我只见过他一次,是我和儿子――广树,断绝关系一年后的事。」

昴先生毅然抬起头,我却垂下目光。

「一开始,他说是广树的朋友,打电话到我任职的单位。光说是广树的朋友,'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因为和广树有关,我不安起来,决定与他见面。」

他是十分有礼貌的年轻人,香川先生形容。

「穿著廉价的衣服,神情比我不安。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广树的同路人,而是会遭广树利用的人。」

年轻人不断向香川先生赔罪。

「他感激我愿意见他,还说从广树那里详细听过我的事。」

香川先生指著「伊织」的广树先生照片。

「这个人比广树大三岁,当时大概二十一、二岁。」

那么,他其实年长典子小姐五岁。外表差不多也是这个岁数。

「他本来要报出名字,我制止他:你不要讲,我不想知道。只要是儿子惹出的问题,我半点都不愿牵扯上。」

香川先生又重重叹气。

「简而言之,他将自己的户籍卖给广树。更准确地说,是交换户籍。然后,他从广树那里得到一百五十万圆。」

此时,他总算直视我们。

「你们也清楚这种情况吧?这笔金额符合行情吗?」

昴先生立刻回答:「户籍买卖并不是值得惊讶的罕见行为,不过要看个案。现在大多透过网路交易。」

「这样啊……如今什么事都靠网路搞定。」香川先生发出呻吟。

「但也不是这么简单。伪造户籍另当别论,但不是光靠买卖和交换,就能变成另一个人,因为护照和驾照等都附有照片。」

「没错,长相没办法交换。」

「是的,如果买卖或交换的双方都没有护照和驾照,是白纸状态,价钱就会提高。若其中一方或双方都已取得这类证照,需要伪造或动手脚,价格便会下跌。」

所以要看个案。

「取代广树的男子,结婚后变成『卷田广树』,在山梨县上驾训班,取得驾照,

换句话说,真正的广树本来并无驾照。」

香川先生点点头。「恐怕没错。即使他想,也不可能上驾训班,乖乖听教练的话。」

语气十分恶毒,完全不像在谈论亲生儿子。连我母亲都得甘拜下风。

「广树不可能出国旅行,应该没护照……」

「附带一提,卷田广树和卷田典子现在也没护照。」

我不会再去质疑「蛎壳办公室」怎么查出此事。

香川先生拿起「伊织」的广树先生照片,随即放回桌上,接著道:

这个人和广树在小钢珠店认识。他是那里的店员,广树天天去报到,花钱如流水。」

一定相当引人注意,香川先生说。

「在他看来,广树是好客人,年纪又相仿,两人不知不觉亲近起来。没多久,广树主动坦白自己的事,当时,广树的表情就像在好奇对方的反应。」

他就是这种人――

「面对看起来和善的人,他就敢强势。在学校也是如此,连对方是老师都不放过。在这层意义上,广树看透人的能力精准得可怕。」

――起初我十分同情他。

「年轻人这么说。真的很傻,这下他就完全落入广树的掌心,之后便任凭广树操弄。」

「户籍买卖的事,是哪一方提出的?」

「不清楚,我没问详情。不过,当时他的……」

他又指著「伊织」的广树先生。

「他的父亲生重病,需要一大笔钱支付手术费和医疗费。」

那么,在他眼中,这一百五十万圆,显然具有比金额更重大的意义。

「广树有钱。」

「是你和他断絶关系时,分给他的钱。」

「没错。」

昴先生开口。

香川先生毫无心虚的神色

「只要一百五十万圆,就能在官方文件上变成别人,在他看来应该非常划算。」

「可是,这部分我有些不懂。」昴先生发问。「香川先生家的火灾,确实是一起惨痛的悲剧,当时媒体也大肆报导,但广树只是十四岁的少年,警方并未证实是他纵的火,我不认为他会如此受到『香川广树』这个名字的束缚,甚至想换掉户籍――」

香川先生打断昴先生的话,「他被束缚了。因为他心里有底。」

那是没有一丝犹豫的断定。

「况且,跟别人交换户籍,广树觉得很好玩吧。他亲手杀害家人,毁掉这个家,逼得父亲逃走。但换了新户籍,就能得到新的家人。」

听到这里,连蛎壳少爷都答不出话。

香川先生依然指著「伊织」的广树先生照片。

「这个人有生病的父亲,还有照顾父亲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好死不死,偏偏是妹妹,广树最喜欢虐待女孩。」

面对默默无谱的我们,香川先生喝一口女侍留下的冰水,继续道:

「所以,这个人才会怕得不知所措,最后走投无路,想找人商量,于是找上我。因为广树开始纠缠他的妹妹。」

我感到一股寒意,衬衫袖子底下的胳臂爬满鸡皮疙瘩。

「你们没办法查到广树国中毕业后的行踪吧?连我都无法完全掌握,能够掌握到的,我都四处奔走,全数掩盖掉。」

「掩盖掉?」昴先生的目光变得锐利,「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那家伙盯上住家附近的年轻女孩,我不晓得他做过几次、做到什么程度,不过其中一件,他当场拍下被害人的照片。」

「你怎会知道?」

香川先生粗暴地说:

「我在广树的房间看到那些照片!」

一阵冻结般的沉默,只听得到香川先生的喘息声。

「所以,我忠告这个人――」

忠告「伊织」的广树先生。

「叫他快逃。妺妹不用说,我劝他让父母也逃去别的地方。否则,没办法从广树的魔爪中保护两个妹妹。」

不过,要完全逃离户籍上是亲人的男子,极为困难。

「万一办不到,只能由你挺身而出,赶走广树。我告诉他,只有这两条路,否则会沦落到我这样――眼睁睁看著妻女被广树杀死。他回去前,脸色变得比来见我时苍白。」

后来,他怎么行动、事情如何发展,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香川先生说。

香川先生深呼吸,彷佛要努力恢复冷静。

「不过,从你们给我的报告来看,他似乎选择后者。」

他挺身而出,赶走香川广树。除掉这个人。

我是杀人凶手。

他的吶喊,其实是这个意思。与香川广树交换户籍的青年,杀死香川广树――为了保护家人。

他接下来的人生,一直背负著这个秘密。即使对他坠入爱河 结婚的对象,都无法全盘吐露的秘密。

然而,打算独自带进坟墓的秘密,却从内在不断折磨他。最后,他遭到侵蚀。在他深爱、也深爱著他的卷田典子,为了保护他,而在两人周围筑起的坚固高墙的内侧,他变得愈来愈脆弱。

因此,得知流著自己血脉的婴儿即将出世,他顿时崩溃。

明明不是正常人,我没办法继续假装正常人。我无法用鲜血玷污的这双手,拥抱自己的孩子。

人会追求幸福,为了追求幸福而努力,但每个人的幸福都不同。为了冀求乐园,拚命往前走,可是每个人心中的乐园都不一样。

连相爱的男女之间,追求的事物地不尽相同,于是会造成误解。努力只是徒劳,幸福知幻影般消失,不管再怎么往前走,乐园永远都在构不著的另一头。

香川先生说:

「他替我完成身为父亲应尽的责任。在这层意义上,我对他很过意不去。」

语气平板,但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他是眞心感到亏欠与悲伤。

「不过,这个人――如果他……嗯,除掉我儿子广树……」

不是能立刻恢复原本的身分吗?

「我绝对不会去找儿子,他应该也明白,不必担心我会追究。既然如此,以

『香川广树』的身分,处理完必须善后的问题,他大可取回眞正的身分。」

「事情没这么容易。」昴先生解释。「户籍的买卖,不是户籍誊本的买卖。除非确定交易确实成立,否则买方不会付钱。交易都是这样的吧?」

香川先生蹙起眉,「那要怎么做?」

「刚刚提过,这种情况下,若双方证件都是白纸的简单买卖,一般作法是买方用获得的身分申请护照。」

「一般作法?」

我忍不住插话,但昴先生一如往常,淡淡地继续道:

「因为护照是附有照片的官方身分证。」

长相无法交换。

「没有比取得护照更确实的方法。而且,护照和驾照不一样,只要文件齐全,马上就能取得。」

香川先生依然苦著一张脸,嗤笑一声:「可是,只要不出国,就不需护照。本人小心点就没问题吧?」

「那可是我国政府发行的身分证。对本人来说固然重要,但对政府来说,也是最重要的个人识别证件。」

昴先生望向「伊织」的广树先生照片。

「这个人老实又胆小。一般我们称这种人为『善良的小市民』。」

这样一个人,却在情势逼迫下,犯下杀人重罪。

「他甚至没在自己的面店网站放照片。明明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他原本的长相,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看到网站;就算看到,碍于名字不一样,也可能以为是相似的不同人。即使如此,背负著罪恶感,他仍怕得不敢放照片。」

这样一个人,心知社会上存在著一份可能揭发自身谎言和罪行的官方资料,还敢恢复原本的身分吗?一旦碰上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的不巧,导致眞相败露,会牵扯到他想保护的眞正的家人。

昴先生抬起头,望向香川先生:

「最起码,直到你儿子以这个人的身分取得的护照失效前,他只能继续使用香川广树的身分。我是这么认为。」

就在这时,他认识卷田典子――

我忽然想到,他会将「香川广树」的过去告诉典子小姐,或许并非单纯是太诚实,而是希望她能和自己分手。要是典子小姐害怕,远离他就好了,这样他就能死了这条心。

然而,尽管烦恼到憔悴消瘦,典子小姐却没放弃对他的爱。

――明明不是正常人,却要假装正常人。

所以,他不得不选择这条路。

「真的很像广树的作风。」香川先生紧皱眉头,唾弃道。「死掉以后,还要继续折磨这个人。」

「广树可是你的儿子。」昴先生彷佛在低声劝告。

香川先生丝毫不受影响。他瞪大充血的双眼,瞪著昴先生说:

「不,他是怪物。」

国中的入学典礼上,少年凶狠地板著脸入镜合照,不知是光线刺眼,还是厌恶著什么。

不管是怎样的父母,终归是父母,最瞭解孩子。

他是怪物。

「我也不是一直袖手不管。我看过许多书,请教许多专家。像广树那种人,是极低的机率中,不是谁造成的缘故,而是天生就是那副德性。那就叫心理变态吧。」

「那不是能随便使用的字眼。」

蛎壳少爷第一次明确表现出愤怒。

「对象是孩子,更应该谨愼。」

「那么,你认为我还能怎么办?」

香川先生握拳,重重捶一下桌子。冰水杯摇摇晃晃。

怒气染红他的双眼,脸色却宛如白纸。

「我只能祈祷。祈祷广树――他应该早就变成白骨了吧,祈祷他永远不会被找到。然后,然后……」

香川先生望向「伊织」的广树先生照片,真的像在祈祷般闭上眼。

「希望这个可怜人,能回到父母和妹妹身边,过著安稳的日子。」

虽然对店家很过意不去,但我们没用餐就离开。

夜已深,从秩父前往山梨县境的山路沉入黑暗,副驾驶座的昴先生脸庞倒映在车窗上。

他看起来像一抹幽魂。像卷田典子发现时,抱著膝盖坐在自家后方坟地的她的丈夫。像憔悴不已,哭肿双眼倒进我怀里的卷田典子。

「蛎壳先生。」

你还好吗?我问。

「大概吧。」他应道。

夜晚与深山的黑暗,连同车子包裹住我们。

「他也死了吧。」

昴先生彷佛在自言自语。

「所以才没将约定的五十万圆寄给井上乔美。」

我什么都不想说。

「他的自我认识大错特错。他是个再正直不过的人。正因太正直,才会无法承受。」

曾是「伊织」老板的人。打出美味的荞麦面,深爱妻子,喜欢登山和摄影,温柔和善的人。

昴先生说一声「抱歉」,打开汽车音响。与在斜阳庄听到的截然不同的重量级摇滚乐响起。

我握著方向盘,昴先生靠向椅背闭上眼,车子以远光灯划开夜晚的深渊前进。我漫不经心地听著大音量的重金属音乐,几首歌过去,歌词的某个部分勾起我的注意。

「沙男要来了」。

所以,就寝前记得祷告――歌词这么向孩子述说。

沙男―sandman,这是欧洲童话故事里登场的怪物,会往孩子的眼睛撒上魔法的沙子,让他们睡著,落入美好的梦乡。不过也有人解释为,那是将孩子拐进黑暗世界的怪物。

孩子啊,睡前记得祷告,因为像沙子一样无法捉摸的恐怖怪物就要到来。

眞正的名字都不知道的不幸男子,或许认为对于即将出世的婴孩来说,自己就像沙男。

「我要上床睡觉了。

神啊,请保护我。

如果我一睡不醒,

请带走我的灵魂。」

我不熟悉重金属音乐。

「这首曲子叫什么?」

「金属制品(Metallica)的Enter Sandman)。」

我觉得这是写给他的送葬曲。

这个月底,父亲去世了。走得十分安详。

守灵和葬礼一切顺利。唯一的插曲,只有麻美哭到睡著,感染中耳炎。

丧期结束,我到「夏目市场」上班,每个人都安慰我。中村店长说:

「私下去我的秘密基地吧,我们痛饮一场。」

我感激地答应,没想到目的地竟是斜阳庄。昴先生大展厨艺,并备妥红酒等待我们。

喝酒吃饭之际,昴先生将这次的案件一五一十告诉店长。

「少爷,我会当成什么都没听见。」中村店长开口:「所以,请端出比红酒更烈的酒来吧。」

然后,他大口喝著不该用红酒杯品尝的义式白兰地,在深夜醉倒,睡著在沙发上。

「杉村先生,你看起来闷闷不乐。」昴先生关切道。

我以为他讨厌酒类,没想到判断错误,他是千杯不醉。所以,他才说平常不喝酒

「是又被卷入案件的关系吗?」

我摇摇头,「总觉得自己受到诅咒,连回到故乡都会招惹麻烦。」

这话有一半是认真的,为此消沉也是眞的。

蛎壳少爷没有笑我。

「这次的案件不是你带来的。不过,我理解你忍不住要这样想的心情。」

然后,他微笑道:

「既然如此,乾脆别逃避,挺身面对诅咒如何?」

我惊讶地望著他。

「不会要求你在我底下工作。」

即使微笑,昴先生依然老成持重。

「比超担任我们这种办公室的调查员,杉村先生更适合当自由行动的私家侦探。我会每个月提供案子给你,让你维持生活所需,也会提供支援,方便你独立创业。」

我喝得相当醉。「蛎壳办公室」的年轻所长,饶富兴味地观察我。

「以前,我卷入案件时……」

「嗯。」

「有两个可爱的女高中生说我应该去当侦探。」

「她们应该会和我很投机。」

我不禁一笑。「在那起案件中,我认识眞正的私家侦探。他以前是警察,中途离职,做起侦探。」

相当罕见呢,他说。「我们办公室也有警察出身的调查员。」

「这样啊。他告诉我,他厌倦刑警这个等悲剧发生后再收拾残局的工作,往后他要尽可能防患未然。」

昴先生在我的杯中斟入红酒。

「这话说的真不错。」

「是的,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可惜已去世。」

客厅播放著老蓝调金曲,这是中村店长的嗜好。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先生点点头,「当然,我会在这里待到月底。」

我无法想像他在东京的办公室,于是益发好奇。

中村店长微微打著鼾。昴先生瞥他一眼,露出苦笑:

「杉村先生,看看身后的书架,有你怀念的公司信封吧?」

书架上的书不多,我马上找到「蓝天书房」的淡蓝色信封。

「请你看里面。」

里面是一本外观宛如绘本的薄书,名叫《快乐折纸》,作者是「南阳一郎」。

「是你在惠比寿见到的,那个头发稀疏的调查员的作品。他是个折纸大师喔。」

居然连所长都如此形容,这个人实在太教人同情。原来他有著如此令人意外的兴趣。

「这是他写给孩童的第二本折纸书。眞要说起来,南的本行是折纸,调查员是副业。」

「哦……」

世界实在广大,充满各式各样的人。

「调查你背景的,其实也是南。一般情况下,不会在事后和调查对象碰面,想必他颇尴尬。他说算不上赔礼,如果不嫌弃,请送给令嫒吧。」

「谢谢。」

第一页是可爱的雨蛙折纸。

这件事我只和一个人商量,就是我的侄女麻美。

我们坐在她喜欢的咖啡厅,隔著披萨吐司和果酱吐司讨论。

「不错啊。」侄女说。「如果叔叔住在东京,我就能三不五时去玩。

「好自私的理由。」

麻美咯咯笑著。

「事情没这么简单,而且我工作不到半年就辞职,对中村店长和『夏目市场』的人太过意不去。」

「叔叔只是打工吧?『夏目市场』少了叔叔也没差。」

这话刺伤我了。

「叔叔受伤啦?」

「有一点。」

「叔叔在这方面意外脆弱。」

是你的措词太不纤细。

「我呢――只是隐约啦, 一直觉得叔叔不会待太久。因为你的心思总是不在这里,彷佛灵魂有一半留在东京。」

我完全没意识到这种情况。

「原本以为叔叔是和女儿分开,感到寂寞,但我又觉得不仅仅如此。」

「我也不清楚理由。」

「那就更应该回去确认一下吧?」

侄女吃著披萨吐司,果敢地敦促我。

「人生就得往前进。,万一失败,再回来就好。反正不管叔叔去哪里,故郷都不会跑掉。」

不过到时我应该已不在老家,她说。

「我会在外头的世界冒险。叔叔失去冒险的冲劲了吗?」

我扪心自问。

然后,得到了答案。

接下来,我真的忙得和陀螺一样,辞掉「夏目市场」的工作,在故郷和东京来来回回,寻找事务所兼住家,在「蛎壳办公室」接受基础实习(原来这么正式,还有实习) 、这段期间,也处理父亲的纳骨事宜。

对于我的决定,母亲没生气,但依旧毒舌。

「你这个人啊,不管做什么都三心二意。我就知道迟早会这样。」

大嫂显然非常开心。因为她开心,哥哥也赞成。

姊姊和姊夫洼田一阵惊讶。接著,姊夫鼓励我,姊姊则是担心健太郎――不过,不是担心爱犬会寂寞。

「以后没有你帮忙带出去散步,就不能这么轻松了。」

家人的反应都很像他们的作风,其实我觉得这样就好。

「名片要印『杉村侦探事务所』喔。」

麻美这句话不是建议,而是命令。

「『调查事务所』听起来是半吊子,实在很逊。叔叔要当的是私家侦探,所以要自称侦探。」

于是,我从善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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