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了呢。」我说。
「嗯,倾斜了。」诸井社长说。
「有吗……?」
我们的巡回管理员田上低喃,竹中夫人轻拍他紧实的背部说:
「你啊,明明有在运动,姿势却歪七扭八,才会看不出来。」
四人在我向竹中家租借的,事务所兼自宅的老房子前一字排开。现在是二○一
一年五月十一日,下午三点多。
东日本大地震后,刚满两个月。地震发生的下午两点四十六分,我们四人配合收音机广播,进行一分钟的默祷。接著,进入竹中夫人口中的「面对问题,立下决心」的协议。
竹中家是大资产家,拥有许多不动产。我租借的老房子,在其中也是屋龄最古老的木造房屋。搬进去时说是屋龄四十年,但这次仔细检查,发现正确来讲,在今年四月屋龄跨入四十三年。签约后在房东大方的同意下,我稍微更动内部装潢,但外观没变动,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这是栋老房子。
如今这栋老屋倾斜了。当然,是那天震度五级的地震造成的。
「看过去的右边,感觉像是整体往前拉了,对吧?」
「或许屋子变成平行四边形。不过那是歪斜,跟倾斜不一样吧?」
「总之,一样危险啦。」
倾斜的角度是多少?是往三六○度的哪个方向倾斜?这倾斜是源自于房屋哪个部分的损坏?地基更深处的地盘下陷了吗?详细情形,必须委托专门业者调查才知道。
「我问过大松设计的师傅,不过对方手头有超过二十件的房屋健检案子。其实,他接到更多委托,尽管以人多的地方为优先,仍忙到假日都得加班。所以,他说不好意思,暂时没办法处理我们竹中家的这栋老房子。」
竹中夫人双臂交抱,哼一声。
「他还表示,这栋老房子检查也是白费工夫,应该要行个礼,感谢这副老骨头撑过漫长的主震和没完没了的余震,慰劳它实在辛苦了,然后拆掉重盖――说得真容易。」
「如果是竹中夫人家,就能毫不犹豫地重盖。」诸井社长说。
「即使是我们家,拆掉一栋房子重盖,也是很花钱的。」
竹中夫人――竹中松子七十岁,一四三公分的娇小身躯上,顶著一头灿烂的银发。无论何时见到她,脸上必定略施脂粉。根据斜对面柳药局的柳太太提供的情报,除了居家服以外,竹中夫人全部的衣服都是订做。
不是有钱所以奢侈,而是找不到她能穿的成衣。因为她的体型像个小木桶。
接著,柳太太补充道:
――别创是我透露的啊。不过,这话也是在称赞。竹中太太是小又坚固的木桶,里面装的东西非常高级。虽然我不晓得到底装些什么,总之很高级。
竹中夫人符合身材的小脚,紧踏在人行道上仰望我。「杉村先生,你死心吧。修补这栋房子对竹中家来说只是浪费钱。但继续租给你,害得前途无量的私家侦探被压死在租屋处,身为房东也会睡梦难安。」
面对花钱的搬家',及必须从头设立事务所的现实难题,在茫然失措前,我反倒不小心笑出来。前途无量的侦探,眞是好笑的形容。
田上似乎有同感。那张一年四季都晒得一样黑的脸,笑了开来:
「是啊,如果老房子压垮杉村先生的未来,可是大家的损失。」
「讨厌啦,你们两个,有什么好笑的?」
「没错,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诸井社长一脸若无其事,但眼睛也在笑。
「杉村先生应该早有心理准备吧?」
听到田上的话,尽管我有些懊恼,仍点点头。
「只能搬走了。」
地震发生前,我就感觉这栋房子老旧到进行修缮,也只能撑过一阵。有时地板
下的横木和柱子会发出倾轧声,厨房和盥先室的地板,如果用力踩踏某两个地方,便会沉陷。二楼和室的榻榻米,边缘微微浮起,没办法压得平整。阶梯的踢面和踏板之间出现空隙,扶手一推就摇摇晃晃。
当天,我待在这栋老房子一楼的事务所,面对著电脑,阅读桃子的学校定期传给家长的电子报。女儿跟著前妻,与外公和舅舅的家人热闹地住在一起。新学期开始,她就升上小学四年。六月生日过去,便满十岁。
一开始感到摇晃时,我在看「新年度行事历」,想著原来小学四年级就有第一次的校外教学露营。突然间,晃动变大。
我还坐在电脑椅上。五脚椅的滚轮移动,椅子左右滑行。
好大的地震――我心生戒备,却觉得不太对劲。有横摇这么久的地震吗?
――难道房子要塌了?
饶过我吧……正当我这么想,瞬间窗玻璃震响,巨大的摇晃袭来,彷佛整栋房子在哆嗦。我看见走在窗外的西装男子惊呼「噢」一声,蹲到地上。不是这栋房子的问题,真的是地震!我抓起手机冲出屋外,还记得趿上拖鞋。
谈定租这栋老房子时,诸井社长严肃地忠告过我。
――依我的直觉,这栋房子顶多耐得住四级地震。要是超过四级,赶快离开,如果窗玻璃劈啪作响,就超过四级了。
――隔壁的木工所虽然小,但屋子很新。而且不是一整片的地基,是打了摩擦椿,屋子盖在上面,耐震性极佳。平日要和对方打好关系,万一遇上地震,就过去避难吧。
我遵守忠告,因此一来到隔壁的尾岛大工制作所门口,抓著办公桌站著的尾岛社长便向我招手:
「杉村先生, 这边、这边!」
女职员躲在桌子底下。后方的作业所,穿工作服的男子抱著头,背贴在墙上。
「只有你一个人?客户呢?」
「没有客人。」
我一进去自动门便没再关上(事后听说,那道自动门采用的系统,是一侦测到强烈地震,就会自动固定在开门) 。除了电线沙沙摇晃的声响,户外还传来女人的尖叫声,是斜对面的柳药局。我又想出去,但尾岛社长抓住我的手肘制止:
「等停了再说。」
玻璃的鸣响停止,晃动渐渐减弱,持续好久,我生平从未经验过这么漫长的地震。
「还在摇,怎么搞的?」
社长呻吟似地说,一手抓著办公桌,另一手按住档案柜。躲在桌底下的女职员几乎要哭出来:
「是震源很远, 一定是东海大地震。」
社长朝后面的作业所吼道:
「山田,开收音机!听广播!」
很快地,NHK播报员冷静的话声传来:涩谷电台发生强烈地震,目前摇晃已渐渐平息,请各位听众留意落下的物品,并检查火源……
我离开屋外,穿过马路,冲进柳药局。店内变得五颜六色,商品架上的货品掉了满地。
「柳太太,你不要紧吧?」
「啊,杉村先生!」
柜台里冒出柳太太和另一名中年妇女的头,应该是恰巧在店里的客人。她们似乎一起钻进柜台底下。两人都一脸苍白。
「这是关东大地震吗?」
「不清楚。」
不是啦、不是啦,中年妇人拉扯柳太太的袖子。
「后面的电视说大阪也在摇。」
药局店面后方就是柳家的客厅。电视确实开著,画面上是来自大阪摄影棚现场直播的午后综合新闻节目。
东京和大阪同时摇晃的地震,我这才感到背脊发凉。女儿呢?前妻呢?岳父呢?大舅子他们呢?他们平安撑过刚才的地震了吗?脑袋塞满担忧,膝盖颤抖起来。
我联络各处,为了让自己恢复冷静,穿著鞋子在乱成一团的事务所里踱步,于是尾岛社长拿了一顶安全帽来借我。书架上的物品全数掉落,柜子抽屉滑开,厨房的餐具几乎全碎光,一时兴起在夜市摊贩买的仙人掌盆栽也摔破。头顶不时有碎尘沙沙落下,黄色安全帽令人感到格外安心。
但没多久,我就停止收拾事务所,及在室内绕圈子。因为我在电视机新闻画面前动弹不得――据说是千年一次的大灾难,也就是那场大海啸的影像。
「哦,你没被压死啊。」
门口传来声音,我都没转头,是「睡莲」的老板、水田大造先生。
「眞难为这栋破房子撑住。可是,杉村先生,还是收拾一下重要物品,去我那里避难吧。余震一定也很大,待在这里非常危险。」
「老板,比起余震,你看这个,不得了――」
「我知道不得了,才会从店里跑出来。客人都守在电视机前,但我不想看。」
不想看,没办法看,我绝对不看……老板不停低喃,眞的像在逃难,又不晓得跑去哪里。
老板租下「侘助」所在的新公寓三楼当住处。我听从他的好意,暂时栖身在那里。后来,即使白天待在事务所,或在其他地方活动,睡觉时也都回去老板的住处。
我能继续住在这栋老房子吗?租约能继续吗?我知道房东竹中家、仲介的房仲业者诸井社长及房客我,三方必须尽快聚首商议才行。但我们都很忙碌,加上有段时期周围的状况不允许我们这么做,直到地震过后整整两个月的今天,才能会合。我不在时,偶尔会来看看的田上说:
「不管要修缮或拆掉,都得赶快动手,否则房子就像受了濒死的重伤,不停在哀号。」
田上一直很担心这栋房子,总算听到竹中大人要让它安息的决定,或许他是最感到松了一口气的人。
「问题在于,如果盖新房子出租,租金就得调涨。」
诸井社长回头望向我:「杉村先生,你负担得起吗?」
我立刻回答:「没办法。」
「真老实。」竹中夫人笑道。
「或者说,还有个问题。」田上有些客气地开口:「在社长面前讲这种话是班门弄斧,不过这栋老房子根本是违建吧?这一带是准工业区,整片土地却盖满一户户双层住家。」
诸井社长一愣,点头同意:「唔,这么一提,的确是这样。」
准工业区若要兴建住宅,建坪率是百分之六。前妻在兴建新居时,我也在旁边观
察,因而得知。
「竹中夫人,这建筑许可申请是怎么通过的?」
「我不晓得,又不是我们盖的。」
听到这话,社长和田上不约而同发出「咦」一声。
「竹中夫人,原来这栋房子是你们买的吗?」
「是啊,三十年前我们买下时,房子还很新。」
「怎么会买下这栋房子?」
「交情啦。屋主付不出房贷,哭求我们收购。」
原来如此――这回社长和田上都恍然大悟。我也有同感。竹中夫妻从以前就是这个町的权贵显要(在好的意义上),凡事总与人为善。
「既然不是竹中家盖的,会破损成这样,便不难理解。若好的业者挑选建材,规规矩矩地盖,就算是木造住宅,也能撑上五十年。」
实际上,像法隆寺就维持得很好――诸井社长说。
「法隆寺又不是住宅。」竹中夫人反驳。
田上连连乾咳。
「总之,如果拆掉,就不能再盖一样大的住宅,会变成所谓的『狭小住宅』
「那改成投币式停车场吧,不然就租给尾岛先生。」
是指隔壁的尾岛木工制作所。
「他老是在埋怨,资材放置场的租金太贵。」
「那我去找他谈谈?」诸井社长问。
「是啊,麻烦你了。」
事情谈妥是很好,但我该怎么办?即使可暂时投靠老板,可是没事务所,实在伤脑筋。
诸井社长用一种念诵文件的语气声明:「物件因自然灾害损毁的情况,出租人对承租人可免负义务。」
「我知道。」
无法期待拿到搬迁费或提供替代方案,我得自己想办法。
「我会再帮你介绍房子。毕竟是天灾,手续费会算你便宜点。」
「可是,杉村先生现在开销很大吧?」
「所以,你看这么办如何?」竹中夫人垫起脚尖注视我。「昌子离开后,家里会有空房。田上,你知道吧?最西边的,靠近青木家停车场的地方。」
竹中家是尾上町内唯一称得上「宅第」的大房子,在凸型的宽阔土地上,坐落著随家中成员增加而不断增建的房屋,因此结构变得相当复杂(据说每次增建,需要的特制门窗等,大部分是尾岛木工承制) 。我也去办过几次事,那里几乎像座迷宫。诸井社长每次去都迷路。
在这部分,田上不愧是竹中家物产的巡回管理员,兼卸用万事通。
「哦,一楼西边走廊再过去的一区。」
「没错、没错。」
谈论个人住宅时,使用「区」这种词汇,一般会格格不入。但竹中家的情况,这是最贴切的形容。证据就是,诸井社长也这么说:
「是平房区西边角落,有小厨房的地方吧?三坪房间和二坪房间,还有阁楼是吗?」
「那不是阁楼啦。只有那里,从西边走廊上面嵌进二楼的房屋。昌子无论如何都想要阁楼,所以放了梯子,凑合改装一下。」
田上告诉我:「那叫断头梯,脚一滑摔下来必死无疑。」
「你摔过两次,不也活得好端端?」
「我平常有在训练。」
田上拍拍从光头延伸下来的厚实后头。确实,那里的肌肉高高隆起。
「喔……」我只能附和。
「反正是空房,就用跟这里一样的价钱租给你吧。虽然小,不过也有玄关和门铃,可当独立住宅使用。」
不光是小厨房,还附有「直立棺材般的淋浴间」。
「走路三分钟的地方,就有附设可用热水的投币式先衣店的澡堂。」田上补充重要的资讯。「澡堂从下午三点开到十一点,先衣店则是二十四小时营业。」
「可是,把屋子租出去,昌子小姐怎么办?」
诸井社长问,竹中夫人明显露出怒容:
「谁管她啊。那丫头说这次一定要渡过庐比孔河(注) ,离家出走。」
(注:Crossing the Rubicon,西方谚语,意指破釜沆舟。典出凯撒打破不得越过卢比孔河的禁忌,进军罗马,获得胜利。
二儿子一家、未婚的
竹中家是三代同堂的大家庭,住著竹中夫妻和大儿子一家、大女儿一家、
三儿子和二女儿,不,从刚才的话听来,这已是过去式。
昌子小姐是二女儿,我跟她打过一次招呼。她年约二十五,是个感觉很害羞的人。包括大儿子和二儿子的太太们在内,竹中家的成员都大方热情,因此她格外与众不同。
「昌子小姐什么时候搬出去的?」诸井社长问。
「二月初吧。」
「她和谁住在一起吗?
「不用『谁』啦,社长你明明知道,就是那个没用的家伙。昌子为什么不肯和那家伙分手?拖拖拉拉黏在一起,这次外子眞的动怒,逼她在那男人和父母之间选一个。」
「于是,昌子小姐渡过庐比孔河――豁出去了呢。」田上说。「地震后也没回来吗?
竹中夫人狠狠睨田上一眼。
「跟地震有什么关系?」
「哦,地震发生后,不是弥漫著一股要更加珍惜家人的氛围吗?」
「你说谁?」
「谁?就全体国民啊。」
「那昌子一定不是日本国民,她连通电话也没打回家。」
田上敬畏地惊呼一声,诸井社长(不知为何)伸长人中,用指头搓著。
这时, 一道沉稳的声音插话:
「站在外头聊天也不是个事,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说曹操,曹操就到,是尾岛木工的尾岛社长。他在自动门前,朝我们微微举手。
「刚才我似乎听到有人呼叫?」
「对对对,尾岛社长,如果隔壁变成空地,你愿意租吗?租金算你便宜点。」
竹中夫人说著,走向尾岛木工的门口。诸井社长跟上去。
「两位也一起来吧,不过,咖啡是用自来水冲的。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福岛第一核电厂事故中外泄的放射性物质,污染东京的自来水,究竟是危险到不适合饮用,或者,其实还好?世人担心体内曝露,整个社会疑神疑鬼超过一个月。一开始的恐慌虽然平息,但包括「自称」在内的专家之间,意见仍是众说纷纭,疑虑只是潜伏到水面下,并未消除。
「我不在乎,那我就不客气了。」
田上说完,以只有旁边的我听得到的音量补了句:
「不过,我都买天然水给小孩喝。」
「我们家也是。」我说。
事情决定三天后,我搬到竹中家的西区。搬家时,田上和诸井社长部下的男职员开著小卡车来帮忙。多亏有他们,我省下请搬家公司的花费。
幸好室内电话兼传真机的号码不变。不过,我本来就没挂出「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招牌,而且,目前接到和婉拒的委托,都是经由绍介来的,即使搬迁,影响也不大。只是,借用房东的屋子一隅的私家侦探,或许看起来比住在老房子的私家侦探更不可靠――我微不足道的虚荣心会隐隐作痛。
午餐我叫了「侘助」的外送,老板亲自提餐盒过来。我们吃著烤鸡三明治时,他走来走去,查看我的新事务所兼自家。
「这里全是木地板,不必担心跳蚤大爆发。」
「托你的福。!
「天哪,淋浴间几乎和更衣室的寄物柜一样大。杉村先生,哪天你交了女朋友,也没办法在这里恩爱。」
除了我以外,两人贼笑起来。他们笑的点应该是「哪天」吧。
「咦,这是杉村先生的吗?」
令老板惊讶的是壁挂式的发条报时钟。
「不,是那栋老房子的。我很中意,请竹中夫人送给我的。」
「不过,它不会动了耶。」
报时钟背面刻有铭文「田中时钟店制造昭和三十年四月吉日」,是与那栋老屋子年纪有得拚的老古董,却一直尽忠职守地为我报时。在三月十一日停止走动,时针指著两点四十六分。
「原来如此,是在地震时停住。」
「对,似乎终于坏掉。」
「不拿去修理吗?」
「这样的老钟, 一时应该也找不到可修理的师傅吧。况且,就这样保留起来,总觉得有什么意义。」
这回三人露出疑惑的神情,我解释道:
「恐怕我的工作,往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处理的都会是与那场地震有关的案子。」
原来如此――田上呻吟道。
「整个世界都变了样。」
「嗯。」
我简洁地点点头,其实理由更复杂。像我这样的侦探,往后遇到的案子,应该会是社会因那场地震而改变、没有改变、非改变不可但无法改变、不想改变却被迫改变――种种冲突引发的扭曲所形成的案子。
而是被命令留在东京,负责分配及发送来自首都圈全区的支援物资
这并非我的创见,而是「蛎壳办公室」的蛎壳所长,在地震后第五天,召集社员和约聘调查员训示时提到的话。
训示结束,蛎壳所长招募愿意参加灾区支援活动的志工。我也举手了,不过我没被派往灾区,而是被命令留在东京,负责分配及发送来自首都圈全区的支援物资。
「目前核电厂事故不晓得是什么状况,我不能把还有年幼孩子的杉村先生送去灾区。况且,你没有大型车辆驾照,无法在搬运物资上做出贡献。」
命令果断明确。
我被派去的港口仓库,有蛎壳所长的旧识担任代表的NPO在那里指挥整体作业。
送来的支援物资五花八门,从派得上紧急用场的物品,到令人怀疑捐赠者以援助为藉口,实际上根本只是想处理掉垃圾的东西,什么都有。有些让人体会到人的善意温暖,有些让人想诅咒人的愚蠢。
确保通讯方式后,便出现依据灾区要求,募集必要物资的业务。这个NPO也是灾区支援活动的志工联络窗口,因此状况稳定下来后,行政工作暴增,像是志工登记,及联络灾区地方自治单位负责人等业务。我开始协助这部分的工作,于是这两个月左右,侦探事务所都处于开店休业的状态。地震刚发生时,除了以尾上町町内会治安干部的身分巡视,独居老人和高龄者家庭打扫和采买之外,社区的事务我几乎都丢下不管(因此被柳太太念了几句)。
如果我不是轻松的单身汉,没想起桃子,或许会采取不同的行动。换个立场,如果我依然拥有家庭,比起支援活动,或许我会优先选择陪伴妻子和女儿。
「这种时候,说『或许』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尽一份力量就是了。」
蛎壳所长说。
「蛎壳办公室」在地震后立刻推出专门网站,为委托人查询在灾区的亲人是否安好。这部分属于业务项目(不过价格订得很低),有专责的调查员,由网路魔鬼小木负责指挥。但有时光靠网站上的交谈不得要领,需要亲自去见委托人,我也支援其中几个案子。在我协助的范围内,找到的亲属都平安无事,让人感到极大的安慰。
隔著午餐休息时间,下午四点左右,我的新窝完全整理妥当。
「杉村先生要睡在哪里?」
「大房间的沙发床。」
我想过睡阁楼,但没自信能在睡眼惺忪的状态下,安全上下断头梯。幸好大房间有座大壁橱,日常用品可收在里面。我打算平常把那里当事务所使用,下班时间一到,就转为私人住家。
「我想将阁楼当成储藏室。」
「上下楼梯千万要小心。」
不单是田上,连诸井社长的部下都如此叮咛。
这天晚上,老板不是在「侘助」,而是在他的住处,煮拿手的什锦火锅招待我。
「澡堂公休,不想在棺材淋浴间冲澡时,可以过来我这里。」
「谢谢。」
「杉村侦探事务所重新装潢开幕,接下来就祈祷快点有委托人上门――在杉村先生饿死之前。」
老板喝著红酒,淡淡笑著,或许意外地他是眞心如此祈祷,也或许是老天爷听到他的祈祷。
说「或许」没有意义。但就在两天后,重新装潢开幕的侦探专务所,迎来第一个委托人。
2
那名少女穿得一身黑。
眉毛浅淡,嘴唇苍白乾燥。
毛线帽,连帽ㄒˋ底下的上衣、牛仔裤、运动鞋,搭在左肩上看起来很沉重的背包,连毛线帽底下,长度到下巴的头发也是漆黑的。
此外,还有一个共通点――都很老旧。连帽ㄒ的衣襟磨得泛白,运动鞋穿得快烂了,鞋带也软趴趴。
她本身也疲惫万分。瘦到连一般尺寸的连帽T,套在她身上都显得松垮,脸色颇糟。没化妆,眉毛浅淡,嘴唇苍白乾燥。
听到铃响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她时,我想到各种推销的可能性,比如推销订报或宣传新兴宗教,作梦也没想到她曾是委托人。当时我在拆纸箱,整理内容物,因此手很脏,而且穿著运动衣,脖子上绑著毛巾。
她向这样的我行一礼:
「你是杉村先生吗?」
她问,声音像夏季尾声将死的蚊子振翅声。下午三点,坐西朝东的玄关位于日阴处,也不是寒冷的季节,她却眯著眼,彷佛阳光或冷气刺得她难以睁眼。
我急忙抓起毛巾擦脸:
「是的,我就是杉村。」
她的眼睛眯得更细:
「我是相泽干生介绍来的,他说认识不错的私家侦探。」
声音和粗糙的嘴唇一样,缺乏水分。
「我有事想商量,你能听我说吗?」
我应该僵了两秒左右。
「当然,请进。」
她脱下运动鞋,踩上我并拢递过去的拖鞋。没穿袜子。脚趾甲很长。
「请坐那里,不用紧张。」
会客区的沙发是暂时摆放,我还不确定是否真的要放在那个位置。后面还积著未拆封的纸箱。
「乱糟糟的,眞不好意思。我刚搬过来。」
少女在沙发坐下,摘下毛线帽。发型是率性的鲍伯头。暗淡无光的头发乾燥受损 ,耳后和后脑、后颈处的头发翘来翘去。
她把背包放在膝上,打开拉炼,将毛线帽塞进去。拉上拉炼后,似乎是介意背包歪七扭八的样了,轻拉一下正面的方形外袋,理好形状,决定好它在膝上的位置,接著双手宝贝地环抱。我忍不住观察她一连串的动作,感觉有种莫名的严谨。
少女抬头,我们对望。我友善地笑著,在她的对面坐下。
「你是相泽干生的朋友?」
她避开这个问题,低声喃喃:「他告诉我的地址,是之前的事务所。」
「啊,这是当然的。因为我没通知他我搬家了。」
「然后,我找到一栋好破旧的房子,门口贴著『禁止进入』的告示。」
「你吓一跳吧。」
「然后,斜对面的药局走出来一个大婶,说杉村先生搬家了,告诉我这里的地址。」
药局的柳太太十分热心助人。
「然后,你要和相泽确认吗?」
看来「然后」是她的口头禅。
「确认什么?」
「我的身分之类的……」
「你是他的同学?」
「我读不起那么贵的学校。」
少女打开背包拉炼,翻找里面的东西。
「可是,相泽很能干,人又好。在我们里面,他是最受欢迎的一个。」
相泽干生是我在地震前经手的调查工作中的关系人。他是委托人的二儿子,当时就读高中一年级,现在应该已进入新学期,升上二年级。
我们透过调查,亲近了一些,起码我认为赢得他一点信赖,而且似乎不是自我感觉良好。毕竟他把我介绍给「朋友」。
「然后,这个……」
少女递出一本深蓝色封面的小手册。她的眼神空洞,朝我伸出手的姿势不是拚命或紧张,而是纯然的粗鲁、顽固。
「学生手册?」
「我没有其他可证明身分的东西。」
「那我看一下。」
接过手册时,我留意不要碰到她的指头。
手册深蓝色的封面上烫著细小的金字「东京都立朝川高等学校学生手册,校规集」。
「第一页有名字和照片。」
翻开一看,如同少女说的。照片下方,标示「组别,学年」的地方贴著贴纸。
「文组学分制 二年级 伊知明日菜」。
「你的名字是伊知明日菜?」
「对。」
「我不清楚现在的高中制度,这边写的文组学分制是……?」
「可以选想修的课,只要学分够了,就能毕业。」
「好像大学呢。」
「对。」
「这边写的文组,跟大学的主修是一样的意思吗?
「没分得那么清楚,理组要成绩很好的人才能进去。」
组别和年级的贴纸会更新,但照片应该一直都是入学照。比起眼前的伊知明日
菜,照片里的她头发更长、表情更明亮,脸颊也更丰满。
「谢谢你。」
我把学生手册还给她。
「你跟相泽一样,很懂事。」
明日菜没回答,学生手册消失在背包里。她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塞在这个鼓鼓的背包里吗?
「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所以就直说了。抱歉,我不能接受未成年人的调查委托。不单单是我,大部分的调查事务所和侦探社应该都一样。
明日菜接近呢喃般小声说:「我会付钱。」
「不是钱的问题。对我们来说,是职业伦理的问题。」
虽然隐隐约约,但明日菜空洞的目光里浮现烦躁的神色。
「不过,我不会因为不能答应,就立刻请你离开。如果你遇上什么麻烦,我可以跟你聊聊,再一起思考该怎么解决。如果你的问题最好和学校或家人讨论――」
「跟我妈说也没用。」
明日菜冷冷应道。语气变重,缺乏水分的嗓音乾哑。
我刻意沉默五秒,一动也不动。
明日菜吸了吸鼻子,抬起目光。乾燥的嘴唇看起来很痛。
「我们是单亲家庭,小时候妈妈和爸爸离婚,一直是妈妈一个人把我养大。」
说著说著,明日菜音量又降回和蚊子叫一样,但语气果决。
「也完全没有要再婚的样子。可是去年秋天,她交了男友。虽然她瞒著我。」
「可是你发现了。」
「对。至于为什么我会发现,有很多原因……」
「那么,这个晚点再谈。然后呢?」
明日菜吸一口气,停顿一拍后,继续说明:
「那个人――妈妈的男友,地震以后就失踪了。他前一天创要去东北,搞不好是碰到地震死掉。可是,妈妈没采取任何行动,所以我想找他……」
「等一下。」
我起身从办公桌上拿便条本和原子笔回来。明日菜维持相同的姿势和表情,文风不动。
我翻开便倏本,写下日期和「谘询人 伊知明日菜都立朝川高中二年级」。
「我可以笔记吗?」
明日菜看一眼写在便条本上的她的名字,点点头。
「这不代表我决定接受你的委托。如果想确定可能在灾区的人是否平安,比起雇用我,还有更恰当的方法。」
我想到的是「蛎殻办公室」的专门网站,也想到几个往来灾区的NGO成员。
「我应该能替你连系可帮忙进行这类查询和调查的地方。所以,请你大略告诉我状况,办起事比较顺利。」
「好的。」
明日菜并拢膝盖,抱紧背包,倾身向前。
「首先,下落不明的人叫什么名字?」
「昭见丰。」
她说明字怎么写。
「你知道他的住址或上班的地方吗?」
「他在市谷的车站附近开店,是一家杂货店。」
明日菜又打开背包,取出一只票夹。
「是这里。」
她从定期票的后面,抽出一张名片。是一张彩色印刷、很精致的名片,还颇新颖,不知是刚拿到不久,或是十分珍惜。
「轻古玩AKIMI 昭见丰」。
「是古董店啊?」
明日菜点点头,「可是卖的不是昂费的古董,是更便宜的东西,像是电影海报、老玩具、马口铁别针之类。」
「原来如此,是卖类似古董的老杂货的商店。」
所以才叫「轻」古玩。
「他经常去许多地方采购。不仅是国内,也会出国。」
「那么,地震前天他会去东北地方,也是……」
「对,应该是去采购。」
名片翻到背面,印著一行字:官网「AKIMI通讯」,并附上一行网址。
「那是店铺的部落格。」
「我来看看。」
我把笔电放到桌上,连上去一看,在「AKIMI通讯」的标题底下,有一张大照片,是图案色彩和尺寸各异的罐子。不是罐头,而是装饼乾或仙贝之类的铁罐。
「AKIMI通讯 本月强打 空罐乐园」。
往下拉动,很快出现第二张照片。一名头发染成栗色,戴波士顿框眼镜的中年男子,双手捧著图案鲜艳的方型平罐,对著镜头满脸笑容。图说写著:
「英国Huntley&Palmers公司的饼乾罐,一八七○年制,是前年在伦敦的古董店挖到的。该公司运输车主题的印刷图案精美别致。」
我大略浏览前后的文章,大意是说,饼乾空罐似乎也具有古董的价值,因此昭见先生推荐为「任何人都能轻松入门的古董收藏品」。
「每个月都有主打商品。」明日菜解释。「上次我看到时,是百事可乐的瓶盖。」
「那种东西也可以收藏吗?」
「瓶盖有时会推出不同设计的期间限定款式。」
「AKIMI通讯」从二○○九年四月起,每个月一次,在月初刊出文章,过去的期数全部都能阅览。〈空罐乐园〉是最新一期,更新的日期是三月三日,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就此打住,没有四月和五月的内容。
「这名戴眼镜的男子,就是昭见先生吧?」
「对。」
「名片上没职称?」
「那家店是昭见先生的,也算是店长,或者说社长……」
店铺只有市谷的「足立大楼1F」一个地方,没有分店。部落格上介绍一些店里贩卖的轻古玩商品,但似乎没有网购服务。
部落格上没有昭见先生的行动纪录和日记。有一区叫「AKIMI访客簿」,供顾客和部落格读者留言,但现在关闭,无法写下新留言,也不能观看过去的留言。
「你知道店面现在怎么了吗?」
「店关了,不过有个打工人员。他说会等到社长回来。」
「是年轻人吗?」
「好像是大学生。」
如果是从地震以后就下落不明,已过两个月。打工人员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要顾,他肯无酬为老板看店,看来极为忠实。
「昭见先生有家人吗?」
「松永先生说,昭见先生有个哥哥。啊,松永先生是那个打工的人。」
「昭见先生没有妻子或小孩吗?」
「没有。正确来讲,他似乎是说没有。」
用词相当谨慎。
「实际上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妈在这部分真的很傻。」
我思索片刻,把这段话解释为「我妈有时很轻率,会和不晓得(或对方不肯明说)
有没有家室的男人交往」。明日菜的语气颇为刻薄,这样解释应该没错。
「你见过昭见先生吗?」
明日菜默默点头。
「你和他很熟吗?跟母亲三个人一起见过面吗?」
「怎么可能?」
她当下斩钉截铁地否定。
「那么,你也不是跟昭见先生很要好?」
她又默默点头。
「然而,你却想雇用我这样的人,确定昭见先生是否平安。是同情母亲的缘故吗?」
明日菜盯著电脑萤幕。
「她每天都在哭。」
那目光十分尖锐。
「哭哭啼啼,没完没了,实在烦死人。」
这并不奇怪。在码头仓库一起工作的成员里,也有个女孩会在工作时忽然想起什么而哭泣。我没询问详情,不过她应该是看到什么,或和别人交谈,听到什么。任何一点契机都可能勾起内心的伤病。
「十一日那天,她从早哭到晚,也没去上班。」
五月十一日,电视和报纸都充斥著地震与海啸的话题和画面。
「你母亲是不知道昭见先生怎么了,才会担心得哭泣?」
「不是不知道吧?一定是死了嘛。松永先生也叫我妈死心。」
明日菜一股作气地说,猛然抬起头。
「如果他还活著,不可能丢下店不管。可是,妈妈实在太傻,就是没办法死心。」
她不再用敬语说话,不是与我的距离拉近,而是她这个年纪在说出难以启齿、不愿启齿的事时,没办法彬彬有礼地使用敬语。
「那么,由你去拜托松永先生怎么样?」
「拜托他什么?」
「说你担心昭见先生,请他联络昭见先生的哥哥。亲人或许会知道详情。」
明日菜垂下头。
「你认识伀永先生吧?只要跟他说,你母亲和昭见先生感情很好,他一定能理解你们会担心是理所当然。」
明日菜噘起下唇,撇下嘴角。
「有够笨的……」
「嗯?」
地瞪著我,流露明显责怪、轻蔑的眼神。
「要是这么容易,我早就做了。」
接著,她表情一歪,彷佛突然哪里病了起来。
「对不起,我嘴巴很坏。」
她用力咬紧牙关。
「没关系。确实,我的反应满迟钝。不过,会来我们这类事务所的人,不是焦急就是愤怒、害怕,总之情绪很亢奋,所以有时我会故意装迟钝。」
明日菜皱著脸沉默著,笔电的萤幕暗下来。
「喝杯咖啡吧。」
我起身走向小厨房。多亏有「侘助」的老板庆祝我的事务所重新开幕,送给我「一眨眼就沸腾的电热水壶」,我得以迅速包好即溶咖啡。
我将冒著蒸气的杯子放到桌上。明日菜连碰都不碰。于是,我径自喝了起来。说真的,这话题让人想来杯热咖啡。
「即使你这样说明,打工的松永先生也不肯理会吗?」
明日菜点点头,表情像痛得快哭出来。
「这样啊。」
「他是店员,所以态度还好。可是,那都玩是表面上而已。
我放下杯子,在纸上写下「店员松永」,并圈起来。
「他知道你母亲与昭见先生在交往吗?」
「知道。」
「然后他不赞成这件事。」
「对。有一次他露出别有深意的表情说:社长家很有钱,其实是个大少爷,他生活的世界和我们这些凡人不一样。」
来到这家事务所后,明日菜第一次悄声叹息。
「地震发生后大概两天,昭见先生的手机完全打不通,所以妈妈去了店里。」
「你也一起去吗?」
「只有我妈。可是,她有跟我说要去『AKIMI』。」
「这样啊。然后呢?」
「她回来又哭了。我问她,知不知道昭见先生的情况……」
――没希望了。
「然后她就只是哭。隔天,我立刻去『AKIMI』,看到松永先生守在电视机前面。」
是福岛第一核电厂事故的报导。当时一有时间,我也会守在电视机前。
「他告诉我:明日菜,如果你在西日本有亲戚,最好赶快去避难。」
――我得待在这里,等社长回来。我和社长的哥哥约定,会守住这家店。
「我说,我和妈妈也很担心昭见先生 」
――别提社长了,我们都自身难保。东京会被炸掉。
「根本没办法谈。可是,当时我脑袋一片混乱,觉得搞不好东京也曾因为核电厂爆炸,而被炸掉……」
经过十天左右,中隔春分的周末连假结束,核电厂事故的状况还是一样严重,但明日菜渐渐觉得东京应该不会被「炸掉」,于是再次前往「AKIMI」。
「没想到,松永先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了。」
――幸好有自卫队帮忙,总算没事。
「那么,昭见先生呢?」
「昭见先生的哥哥在找他,但完全没消息。」
搞不好没救了。
「我说妈妈担心得一直哭,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形,并跟昭见先生的哥哥谈谈,他却露出厌恶的表情。」
――你这样会给人家添麻烦。
「所以,他不能告诉我昭见先生哥哥的联络方法,还说我们和昭见先生已没关系。」
明日菜喘著气,一股脑说到这里,喉咙「咕噜」一声,又补一句:
「他表示不会向社长的哥哥,提起妈妈跟社长拿钱的事,叫我们不要再继续纠缠。」
明日菜咽下口水,呼吸却依旧急促。
「你母亲向昭见先生借钱吗?」
「我不知道。可是,既然松永先生这样说,应该是眞的。不过,不清楚是昭见先生给妈妈钱,还是妈妈向他借钱。」
不管怎样,「不要再继续纠缠」是很失礼的说法。他把担心昭见丰安危的伊知母女当成上门讨钱的,明日菜会激动到喘气也是难怪。
我渐渐看出状况。
「好,我知道了。我会调查看看昭见丰先生是否平安。」
明日菜一愣,这是她截至目前最自然的表情,露出这样的表情,看起来便相当可爱。
「你不是说,不能接受未成年人的委托吗?」
「我不是接受你的委托,而是担心某家有趣的轻古玩店的老板安危,才会想调查看看。这不是工作,我没办法给你一个期限,也无法保证一定会有结果,所以也不需要手续费,这样如何?」
明日菜的眼神转为尖锐。
「我最讨厌这种的。」她的口气像在咒骂。「假意亲切,其实根本瞧不起人。」
「你的嘴巴真的很坏。」
她彷佛被当头泼了盆水,顿时退缩。
「我还不认识你这个人,要怎么瞧不起你?不过,把我介绍给你的相泽干生,我还算瞭解。我不想害他没面子,也不能违背职业伦理,这完全是一种折衷方法。」
明日菜更用力地抱紧怀里的背包。眼前的少女,像紧抓住救命绳的漂流者。她诅咒、气愤居然落得在海上漂流的自己。
我平静地说:「刚才忘了问,你和干生是怎么认识的?如果不是高中同学,是国小或国中同学吗?」
「他是我朋友的朋友。」
明日菜变回一开始垂死蚊子般的声音。
「LINE的朋友。」
「你们见过面吗?」
不管是LINE的朋友,或其他网路社群的朋友,这都不是能轻松透过手机告诉朋友的朋友的内容。
「跟朋友一起……」
明日菜的声音几乎要消失。她整个身体都在倾诉:不要再追问下去。
「这样啊。总之,我不能辜负干生的信赖。或者说,我得露几把刷子给他瞧瞧。」
我露出笑容。
「我会尽一切努力。请你不要再行动,等我联络。况且,你还是个学生。今天你是放学后过来吧?」
「对,等一下要去打工。」
她在新宿车站南口的速食店打工。
「每天都打工吗?」
「五点到九点。星期六和日的班表会变动,不过都上八小时的班。」
这名少女根本没时间享受高中生活吧?
我把名片递给她,和她交换手机信箱。
「把你的住址告诉我吧。」
「为什么?」
虽然也可对她训诲一番,说明在社会上,只要是正式工作,就不能只因手机可随时联络,就不留住址。
「如果不知道你的住址,要是你为某些理由不回应我的联络,而我又想联络你时,就只能问学校喽?」
明日菜不情愿地在我递出的便条本上写下住址。是小田急线沿线的住宅区。
「交通很方便呢。」
「电车只有每站停的,不太方便,而且是老公寓。」
「我以前的事务所,也是屋龄超过四十年的老房子。由于地震造成倾斜,只好搬家。」
明日菜率直地睁圆双眼:
「我们家附近也有破旧得要命的老房子,可是没怎样。」
「那就是我运气不好。」
昨晚我懒得去澡堂,用了棺材淋浴间,才切身体会到这一点。
明日菜对著便条本,突然想起般绷紧脸:
「那个……调查的事,请不要告诉别人……」
「我不会说是你拜托的,会想办法瞒著。」
这样应该比较方便行动。
「不过,我必须去找你母亲和松永先生谈谈,所以你要假装不认识我。」
「好。」
「那么,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明日菜重新拿起原子笔,写下「伊织千鹤子」,接著道:
「Ichi Chizuko,很难念吧?我老是觉得,眞不晓得我妈的父母在想什么。」
「我妈的父母」,而不是「外公和外婆」。这样的称呼,隐约透露出这名女高中生的成长环境。
等明日菜戴好毛线帽,背上背包,我和她一起走到大马路。
「这房子好惊人。」
竹中家的房子,不管在占地广阔、花钱、拼接增建奇观等意义上,都相当惊人。
「我只租借边角的这区住处,里面似乎像一座迷宫。」
明日菜走路的样子有点奇怪。
「我说话很没礼貌,对不起。」
我目送她深深行礼后远去的背影,发现原因来自她的运动鞋。左右两边都仅有外侧磨损,鞋底是斜的。
――不清楚是昭见先生给妈妈钱,还是妈妈向他借钱。
我不禁纳闷,明日菜的母亲没能用那笔钱,为上学还要打工的女儿买双新的运动鞋吗?
3
足立大楼位在从JR市谷站往四谷站徒步五分钟的地方。
那是一栋老旧的三楼住商大楼,呈深长形。「AKIMI」的店铺就在大楼正面,铁卷门关著。没有招牌或标示,我会知道那里就是「AKIMI」,是铁门上有油漆字的缘故。
「从今天起你也是收藏家 精搜全世界各式古玩 AKIMI 营业时间 上午十点〜晚上八点 星期四公休」。
一晚过去,今天是五月十七日星期二,早上十点多。
昨天伊知明日菜回去后,我读起「AKIMI通讯」过去的内容,一直看到天黑。内容意外地有趣,我有两个发现,一是昭见丰先生推荐的轻古玩收藏,不仅可轻松入门,而且似乎成为相当有趣的嗜好。
轻古玩收藏的对象,都是近在身边的日常物品。昭见先生提议的独特之处,在于不著重物品的金钱价值,甚至是罕见度,他主张,只要依据自身的喜好决定要搜集什么,并以网罗为目标,每天的生活便会顿时变得有趣又有劲。
如果是「纸类」,可搜集在书店购买新书时赠送的书签、印有餐厅店名的杯垫或筷袋、澡堂或温泉设施的入浴劵票根。若是「盖类」,就是饮料瓶盖,或杯面盖子,至于「盒类」,「不是散漫地搜集纸盒或木盒,而是只锁定蜂蜜蛋糕盒之类」。确实,这样一来,门槛便降低许多,也不用花多少本钱。
「搜集轻古玩,千万不能想著往后要用这些收藏大赚一笔。与他人比较,忽喜忽忧,也是粗人的行为。」
读到这句话,我觉得好像很久没看到「粗人」这样的形容。
第二个发现,是昭见先生有段时期,似乎曾为杂志写稿。部落格里提到「我写专栏的杂志」、「以前我替杂志采访时找到的」。文章整体十分纯熟易读。
昭见这个姓氏相当少见,不过他曾担任杂志写手,也可能是笔名,我这么想,搜寻一下,起码书藉中没发现「作者.昭见丰」的作品。若要寻找杂志上的文章,必须缩小时间和种类的范围,否则难有收获。这部分感觉我处理不来,决定若有必要就拜托小木,接下来便欣赏部落格中介绍的各种轻古玩照片?于是,昨晚收拾工作没做完,还在最后一刻冲进即将打烊的澡堂。
不能想靠轻古玩赚钱。所以,推广轻古玩的人开的店,尽管标榜「全世界」,规模也很小。足立大楼不仅老旧,墙壁泛黑,空间狭窄。如果铁卷门里面是车库,顶多勉强容纳两辆小轿车。
我说了声「请问有人在吗」,敲敲铁门,没有反应。
铁门右边的墙壁吊了个东西,像剖开一半的白铁水桶,侧边以油性麦克笔手写著「AKIMI」。我手指勾住半圆形的盖子,轻易就打开。如果这是信箱,未免太不小心。
我环顾周围,附近都是大楼和商店。对面是连锁印刷店,两侧似乎是办公大楼,此刻没什么人进出。
我站在原地,思忖该怎么办才好。这时,一名高瘦的青年小跑步过来:
「啊,不好意思。」
牛仔裤配T恤,脚上趿著树脂拖鞋。背上的迷彩纹背包陈旧的程度,与伊知明日菜的黑色背包不相上下。
「要找『AKIMI吗』?」
我点点头,询问:「今天休息吗?」
「对,现在有点……」
青年和我保持距离,微微弯身,眼神像在观察。
「呃,请问你是哪位?」
今天早上的我不是运动服打扮,而是穿得像个上班族。
「说我是客人有点厚脸皮吧,我还没在这里买过东西。」
我露出微笑。
「前年年底我经过时,看到这家店,觉得挺有意思,进去逛过。我本来想挑送女儿的圣诞节礼物。」
「哦,这样啊。」
「当时我遇到昭见先生,聊得非常投机。你是……店员吗?」
青年点点头,「我是打工的,去年四月开始在这里工作。」
「这样一来,我应该没遇过你。后来,我一直在关注这家店的部落格『AKIMI通讯』可是,有一阵子没更新吧?」
「对。」
「所以,我纳闷是怎么了……今天恰巧有事到这一带,顺道过来瞧瞧。」
这样啊――打工青年应一声,视线落到脚边,明显支吾其词:
「呃,那个,现在店里有点不方便……」
「店不做了吗?」
「对,就是……」
我压低音量:「难道是昭见先生患病,才不能更新部落格?」
打工青年抬头,抱歉地缩起脖子说:
「其实他失踪一阵子了。」
我有些夸张地惊叫:「咦,怎么回事?」
「因为地震……」
我直视打工青年,他也看著我。
「不会吧?昭见先生去东北?」
「是的。」
「去带货?」
「嗯,可是昭见先生经常没有特定目的,临时起意四处去旅行。当然,有时会在旅行的地方找到有趣的东西带回来。」
打工青年不是称他「社长」或「店长」,而是「昭见先生」。
「那么,这次也是刚好……?」
「是的。」
我按住额头,好一阵子定住不动。
「真是是不巧……」
「是的。」
「他什么时候去的?」
「不太滑楚。十日星期四是公休,我没遇到他。」
打工青年抹了抹嘴唇上方的人中处。
「他打一通电话给我,说要出门旅行一趟,叫我顾店两、三天。」
「那个时候他在哪里?」
打工青年继续抹著人中,而后手指按住,含糊地说:
「我没问……」
「嗳,既然他经常这样,想必你也不会多问。昭见先生说要去东北吗?」
「他觉得那个方位有宝贝等著他去挖掘,这也是常有的情况。」
「宝贝啊……」我不住呻吟,蹙起眉头。「既然是下落不明,可能只是联络不上,或许他平安无事,对吧?」
我拍拍打工青年的肩膀。
「打起精神,不要放弃希望。」
他蜷著背行礼,「谢谢。」
「店面会暂时保留吗?」
「目前是这样,但还有房租的问题……」
「啊,这里是租的?」
「对,所以我正在整理。」
打工青年拉过背包,从侧袋取出钥匙串。钥匙圈上哗啦啦地挂著许多钥匙。他拿其中一把打开铁门,用力掀开。铁卷门里是面玻璃墙,即使不打开单片门,也可清楚看到店内的情况。
商品的陈列架几乎都空了。约三坪的小店里,拥挤地堆满纸箱和纸盒。包装用的半透明舒美布、成捆的气泡纸立放在前面的橱窗中。
「你一个人在处理吗?」
「对,反正也没有重物。」
「这些要拿去哪里保管?」
「要移到出租仓库。呃……如果你有什么想找的东西,我拿给你看。」
我举起双手,像在推回他的提议:
「不不不,请不用在意我。你现在应该不能随便卖东西,我也眞的只是顺路过来瞧瞧。」
打工青年用另一把钥匙打开店门。门上标示「拉」,他却用推的。门被纸箱挡住,只能打开一半。
店铺空间深处,似乎有个可脱鞋上去的空间。没有隔门,不过有个拱形出入口。那里的地板高出约三十公分,前面放几双拖鞋。可能是休息区,或昭见先生的住处。
打工青年回过头,我将视线移向前面,只见气泡纸卷旁边的纸箱,用黑字写著「明信片」。昭见先生在部落格里提到,「我有五千张东京铁塔的明信片」。换句话说,光是东京铁塔的明信片便多达五千种。
「昭见先生的家人一定很担心吧。」
「是啊。」
「他的太太和孩子……」
「他没结婚。」
「那他的家人呢?」
「他有个哥哥在名古屋,我现在是听他的指示办事。」
「他哥哥也是叫『昭见先生』?」
「是啊……」
「这个姓氏十分特别,我以为是笔名。那你加油吧,打扰了。」
我准备离开,又转身折回来。
打工青年提著背包,正要走进店里。我开门出声:
「不好意思。」
打工青年的表情惊讶到出乎我的意料。
「或许我是多管闲事,不过,我觉得可运用那个部落格。」
「什么?」
「应该有许多人和我一样,喜欢昭见先生的部落格「AKIMI通讯』。或许可开放『访客簿』,告诉访客目前的状况,并搜集资讯。像地震那天晚上,推特就派上很大的用场。这种情况,网路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
打工青年顶出下巴般,点点头:
「本来有的。」
「咦?」
「客人为昭见先生担心固然值得感激,可是留太多,一片混乱,也有些人留下不确实的消息,反倒造成混乱,所以半个月前关掉了。」
原来如此。
「这样啊。那真的是我多管闲事了,抱歉。」
我微微举起手,离开「AKIMI」。
「我觉得没可疑到需要杉村先生去揣测的地步。」
我从JR市谷站月台打直通电话,小木马上接听。听完我的说明,他如此宣告。
「光凭一般使用电脑的人,想找到特定人士是否平安的资讯,太困难了。现在网路上消息一片混乱,而且就像那个打工小哥说的,有人散布不确实的消息,害拚命寻找家人和朋友的人被耍得晕头转向。真的是乱成一团。」
原来如此。
「我不是在怀疑那名打工人员,只是有点纳闷为何不利用『访客簿』。」
「我得提出忠告,你最好也不要随便乱来,否则一定会搞到无法收拾,还是透过我们的官网委托吧。」
「这要先找到昭见先生的家属,谈过后再决定。然后,我有事要拜托你。」
如果是名古屋的「昭见」,容易缩小搜寻范围。
「现在是我这辈子最忙碌的时候……」
「交给你的心腹手下处理也行,请尽快。」
我迅速结束通话,搭上凑巧进站的电车。先回去事务所,收拾完东西吧。如果今天运气继续这么好,或许能像奇迹联络上小木一样,傍晚顺利遇到下班回家的伊知明日菜的母亲。
我运气真的很好。
眼前这栋「田中住宅」,宛如将隔热材料与防火砖墙组合起来的简陋建筑,严重老朽,明日菜说这里是公寓,其实是排屋公寓(或古代的连栋大杂院)风格的双层房屋,有一号室到五号室。伊知家是三号室。我从最近的车站,循著住居标示穿过住宅区走到这里,只见三号室前,一名提著沉甸甸超市购物袋的妇人准备开门。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伊知千鹤子女士吗?」
妇人回头。简单绑成的髻掺杂著醒目的白发,脂粉未施,穿著朴素的外套和黑长裤,应该是通勤服。
她似乎很困、很累。脸颊凹陷,圆领处的锁骨凸出。如果是高二女儿的母亲,即使年龄估得老一点,应该也才五十多岁。然而,她看起来却比七旬老妇的竹中夫人衰老。因为她毫无生气。
「抱歉,冒昧打扰。这是我的名片。」
我递出刚重新印好的事务所名片,向她行礼。
「我来请教昭见丰先生的事。不好意思,在晚饭时间上门。」
约莫是昭见丰的名字起了作用,伊知千鹤子讶异的神色随即消散。
「找到他了吗?」
除了离婚的妻子以外,我没被女人紧紧抓住的经验。不过,现在感觉她只差一步就要扑上来。
「昭见先生平安无事吗?」
我一阵心痛。地震发生后,以灾区为中心,全日本到处上演著类似的对话,这一瞬间一定也不例外。找到人了吗?平安无事吗?
「很遗憾,还不清楚。」
她的表情倏地萎缩,像影子在瞬间淡去消失。
「这样啊……」
「敝姓杉村,如同名片上写的,是侦探事务所的人。我接到昭见丰先生的家人委托,正在调查他的下落。」
伊知千鹤子重新检视我的名片。她把装著许多食品和宝特瓶的超市购物袋放到脚边。
「侦探事务所……」
「是的。」
「如果要找他,在东京也找不到人吧?」
「没错,但灾区广大,漫无目的四处寻找,也只是浪费时间。所以,我们打算重头来过,询问昭见先生的亲朋好友,锁定他可能会去的地方,再重新找起。」
这样啊-――她彷佛这么说,缓缓点头。在近处一看,五官和明日菜很像。暮气沉沉的气质也一模一样,但这不是遗传问题,应该是家境使然。
「伊知女士是昭见先生的朋友吧?」
「你是从谁那里……」她问到一半,在我回答前便说:「松永先生那里是吗?」
「『AKIM1』的店员?不是他,是昭见先生的家人告诉我的。」
这个谎满冒险的,但我得到期望的反应。
「他在名古屋的哥哥吗?」
我客气地浅笑,闪避这个问题。
「我从松永先生那里听到令嫒的事。」
这次反应的方向虽然如同预期,强度却出乎意料。
「松永先生?他说我女儿什么?他怎么说的?」
如果这名女子更朝气蓬勃一些,此刻的气势会让人想形容为「勃然变色」。或许她也察觉,身体挣动一下。
「别站在这里说话,请进。」
她为我开门,我进入屋内。狭小的脱鞋处,掉著一双应该是明日菜的夏季拖鞋――或许应该称为凉鞋。这双凉鞋的鞋底也是单边磨损,整体有些变形。
「屋里颇乱……」
伊知千鹤子道著歉,把凉鞋并拢挪到旁边,脱下脚上的黑色便鞋,并排在侧。然后,她打开小鞋柜,取出拖鞋。
我接著开口:「我的问题不多,在这里谈就好。」
「这样吗?不好意思……」
「哪里,是我突然上门打扰。如果你愿意,请先把买的东西收起来没关系。」
实际上,根本用不著进入室内。紧邻门边就是狭小的厨房,没有隔墙, 也没有可挂帘子遮蔽的空间。餐桌有一脚可能松动了,脚底大剌剌地用布包裹起来。
伊知千鹤子匆忙整理购物袋里的东西,我面对墙壁,避免直接盯著看。冰箱里大大小小的保鲜盒堆叠,像是塞满母女检朴的生活。
提到简朴,鞋柜这么小,居然能收进客用拖鞋,是她们母女的鞋子很少的缘故吧。明日菜应该是上学或打工穿那双黑色运动鞋,出门到附近,就穿这双凉鞋。
收拾完毕,伊知千鹤子走到小电视橙旁,打开底下的抽屉,取出一些物品。
「这是去年底收到的,不知能不能当成参考……」
那是以秋田的竿灯祭照片印成的明信片。
「我看看。」
明信片翻过来,上面的字迹并不流丽,但中规中矩,墨水是蓝黑色。邮戳是去年十二月十八日。
「伊知千鹤子女士:我在这里发现好东西,致赠其中一张给你。这是昭和四十五年夏季的竿灯祭照片。昭见」
「他投宿的旅馆,保留商店卖剩的旧明信片。」
所以,虽然是约五个月前寄来的明信片,纸张却年代久远。
「他告诉我,明信片即使是用过的,也能成为收藏品。」
「约莫是使用过,更能烙下岁月的痕迹吧。」
伊知千鹤子微微点头:
「这个时候,他也是临时起意去秋田。旅馆老板娘年纪非常大,当时是年底,大家都忙得没空旅行,所以很惊讶地问他:客人是做什么生意的?」
明信片的文章,完全是轻古玩店的老板寄给顾客的内容,但附上语调怀念温柔的说明,字里行间便彷佛渗透出亲近感。
「昭见先生总是像这样出门旅行吗?」
「似乎是。」
不知为何,伊知千鹤子尴尬地垂下目光:
「我只晓得他最近一年的事……如果请教忪永先生和昭见先生的哥哥,应该能问到更多线索。」
我把明信片还给她:
「抱歉,突然问个私人问题。你和昭见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伊知千鹤子依然垂著头。视线前方是鞋跟磨损的便鞋,及变形的凉鞋。
「昭见先生的家人知道我多少事呢?听说他和哥哥感情很好。」
她暂时闭口,犹豫片刻,接著道:
「果然是松永先生向你告的状吧?」
我没肯定,也没否定。「告状」这种说法令人好奇。
「而且,我女儿做出那种事,身为母亲也有责任。我是眞心觉得不能太依赖昭见先生,给他添麻烦。地震后我会去店里,也纯粹是担心他的安危。」
她的话声愈来愈小,母女这地方非常像。
「抱歉,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我平静地说,歪头露出疑惑的样子。
「我只是从丰先生的家人那里听说,你是他要好的朋友之一,冒昧请教,难道发生过什么问题吗?」
伊知千鹤子抬起头,显得十分惊讶。我努力用表情传达: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除非你说明刚才提到的内容,否则我不会罢休。
我的表情起了效果。
「去年暑假,我女儿――她读高中,在昭见先生的店里偷东西。」
哦?看来,明日菜对我有所保留。
「她想偷一些饰品,被昭见先生抓到。」
「然后,店家联络你吗?
「对。我要上班,没办法立刻赶过去,就算店家报警也没办法,但昭见先生没这么做,把我女儿留在店里,要她帮忙杂务,等我到达。」
两人就是这样认识的。
「不清楚你是否知道,我们是单亲家庭,家境真的很拮据。可是,我女儿不是那种会偷东西的人。她居然偷窃,我实在难以置信。不过……她正值别扭的年纪,我也没自信……」
那天,伊知千鹤子再三向店家赔罪后,带著女儿回家。
「我女儿不肯道歉,也没辩解,只是臭著一张脸。我觉得不太对劲。」
由于内心的疑惑没消失,几天后她再次前往「AKIMI」,想询问更详细的情形。
「然后,昭见先生……」
这个母亲也很喜欢用「然后」。
「他认为,我女儿可能不是自己想偷东西,而是被朋友逼的,我简直吓坏了。」
「是令嫒告诉昭见先生的吗?」
「不,她没明确地这么说。不过,当时我女儿在店里走来走去――就是所谓的『物色』吧,有|些年轻的孩子在外头张望。」
这相当可疑。
「我女儿的态度也……怎么说,故意表现非常可疑,一眼就能看出她想做什么。真的逮到她后,她默不吭声,既不反抗,也没逃走。」
――我立刻就看出来,这孩子根本不想偷东西。
行窃失败,她反倒松一口气――昭见丰如此描述。
「令嫒被抓到后,那些孩子呢?」
「一眨眼就跑光。」
那就更可疑了。
「昭见先生表示,如果我女儿再去店里,他会尽量问问是怎么回事。我感激万分,暗想幸好老板是个大好人。」
回家后,她狠下心逼问女儿,女儿几乎是哭著坦承。
「她没举出朋友的名字,不过,从不久之前,就遇到这样的事――霸凌,或者说,遭朋友强迫。」
「素行不良的朋友使唤她。」
伊知千鹤子点点头。「她答应我,绝对不会再犯,也会和那些朋友断绝关系。那时恰好是暑假,不会在学校碰面。」
表面上是这样,但那类团体,即使出了校门,一样具有影响力。甚至会有年长的人参与其中,绝对不能轻忽大意。
「后来呢?」
「这种事只发生过一次,她也说没事了。」
虽然她如此断言,眉心不安的深纹却依然纠结。我想起明日菜拜访事务所时阴郁的神情,心底逐渐萌生出不安。这是否也是个必须解开,或者说,解决、解毒的问题?
「现在她很努力打工,」伊知千鹤子接著道:「之前去过好几次『AKIMI』,似乎和昭见先生变得满熟。」
「所以,身为母亲的你也……」
母亲又扭动一下身体。「眞是让人见笑了,不过,那是……呃,跟我女儿的问题无关……」
我不是来责备她,或害她感到羞耻。
「抱歉,问了让你不舒服的问题。那么,你和昭见先生,是在去年夏天以后开始交往的?」
「是的,我女儿……发生那件事,是在八月初。」
「你会陪著昭见先生一起旅行吗?」
「没那回事!」
她拋开羞耻,转为腼腆。两者的差异十分微妙,但任何人都看得出其中的不同。
「除了这张明信片,他曾传简讯或打电话,说正在旅途中吗?」
她没深思太多,很快回答:「有过几次。他曾在旅行的地方吃到美食,用宅配寄给我。」
是中年男女窝心的交往。
「记得是在哪些地方吗?」
「这个嘛……」她思索片刻,「有一次是博多。他说博多人偶以前非常昂贵、精致,但现下不太受欢迎。不过,博多人偶还是很棒的工艺品,他觉得挺可惜,忍不住买好几个。」
如今,那些人偶应该掩没在打工人员松永封箱的库存品中。
「其他还有京都、大阪……」
伊知千鹤子低喃著,摇摇头。
「总之,他会去许多地方,也曾因车站便当的包装纸能当成有趣的收藏品,专程搭特急或新干线……」
「他一到假日就会出门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也要工作。」她似乎突然回到现实,眼神变得严厉。
「没办法像年轻人那样,成天联络不断。」
两人交往不到一年,而且,女方有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儿。
「地震发生前,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二月,三月以后,只有互传简讯……」
即使生活在首都,也有许多人因为那天的大地震,日常遭铲截断,三一一以前的过往回忆,变得比实际上更遥远,无法清楚忆起。这也是无可奈何。
「我在服饰量贩店工作,换季时特别忙,经常加班,有时假日也要上班。坦白讲,我完全没想起昭见先生。」
事到如今,她才为此深自懊悔吧。她紧咬嘴唇。
「早知道就多联络。如果他要出远门,应该问一下他要去哪里,起码会有个线索……」
「请不要自责,这是没人料想得到的天灾。」
简短道别后,我离开屋子。我似乎能看见独处后的伊知千鹤子,对著一脚松动的餐桌坐下,手肘支在桌面上,不久后双手掩面的模样。
4
下一个阶段,我想去找昭见先生的哥哥。
我答应明日菜保密她的委托,不好直接向打工的松永说明状况,问出联络方式。即使再次编造理由询问,只会招惹为「AKIMI」尽忠职守的那名青年怀疑吧。
这个星期,只能等待处于「这辈子最忙碌」状态的小木查到资料。我向熟悉灾区状况的NGO朋友询问,他认为除非知道昭见丰先生是在哪里失联,最起码要知道是在哪个县,否则难以打听消息。
「如果是在避难所或医院,应该会联络家人,即使受了重伤,无法行动,只要意识清醒,应该也可请人代为报平安。」
所以,昭见先生的情况,找到他本人,可能意味著找到遗体,但也可能连遗体都还没被发现。即使在当地,仍有非常多人在海啸过后的瓦砾堆中,寻找家人的遗骸。
无所事事地等消息太没意思,而且新事务所兼自家已整理完毕,因此我接下凑巧送上门的「蛎壳办公室」的案子,内容是详细检查与整理某家倒闭的保险代理店,累积约二十年的旧文件,需要莫大的耐性。数量多达十几个纸箱,我决定到办公室去处理。顺便瞧瞧小木的状况,如果他心情好,还能催他一下。
我和「蛎壳办公室」之间,是透过一名叫小鹿的女职员联络。小鹿小姐身材娇小微胖,感觉相当和善,第一次见面她只说:
「我是行政人员小鹿,担任业务联络窗口,请多指教。」
简洁扼要。她的芳名、年龄和经历都是个谜。依外表的印象,年纪与我差不多。左手无名指上戴著金戒,应该已婚。除此之外,这名职员办事贾在太机敏俐落,没机会刺探多余的情报。
「蛎壳办公室」占领西新桥一栋小巧但崭新的智慧大楼三楼,室内妥善区隔,让访客与职员不会混杂在一起,像我这种外包调查员能够进入的区域也有限。小鹿小姐带我进去的隔间,堆著形状和种类各异的纸箱,有些一看就很陈旧,但也有些颇新颖。
「没有期限,不过请以一周为目标处理完毕。」
「这家代理店没使用固定形式的文件保管箱吗?」
「看来是的。」
小鹿小姐抹一下旁边的市售起司零嘴纸箱的盖子,吹一口气:
「好厚的灰尘,需要口罩吗?」
「麻烦你。」
我努力撕开黏贴得死紧的胶布时,折纸大师兼调查员南先生进来:
「你好。」
好久不见。自从我开了事务所后,这是第一次见面。
「听小鹿小姐说,杉村先生来了。」
请用――他递给我一个未拆封的拋弃式口罩。
「谢谢。托你的福,日子还过得去。」
「不过,你现在看起来需要帮手。这可眞不得了。
旧纸箱刚打开盖子,霉菌和灰尘的臭味扑鼻而来。母公司原本打算将这些资料全数烧毁或销毁,但蛎壳所长买下来,条件是整理并数位化后归还。当然,对内容有保密义务。
南先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样啊,数位资讯是小木的领域,但文件类是杉村先生的专长。」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我可不是处理文件的专家。」
「你当过编辑,应该比我们熟悉。少爷――不是,所长也是考虑到杉村先生加入战力,才会把业务扩大吧。」
那就太可怕了。我最害怕灰尘,过敏性鼻炎容易发作。
「南先生,你现在……?」
「在等换班盯梢。」
是几个调查员一起监视特定对象。「蛎殻办公室」进行盯梢任务,每五小时会换班一次。所长认为,一个人的专注力最多只能持续五小时。
「收到呼叫前,我闲得很。」
南先生陪我搬出一叠叠文件,机械式地依年度堆叠起来。
「以内容来看,大略分成四种。契约、收付款的帐簿、业务员的日报和月报,还有发生纠纷时的调查报告书。」
「身为侦探,应该要对调查报告书]感兴趣呢。」
「所长应该是这样吧,也可拿来当个案研究。」
不过,把资料全部买下来,未免太豪迈。
「不管哪一家代理店,应该都有一、两个麻烦保户。如果找到因医疗保险或伤害保险反覆成为调查对象的人,挑出那个人的档案,依时间顺序排列,想必会很有趣。」
南先生感觉比我熟练许多。
「你不用待在侦探事务所吗?
「我正在等资料送来。」
我只说明在寻找地震后下落不明的人,南先生的脸色一沉。
「真教人同情……可是,除非前往当地,否则很难查到吧。」
「没错。不过,不清楚对方到底在哪里。他只在地震前天,跟别人说要去东北。」
南先生眨了眨眼。
「噢……」
他摸摸发量稀疏的圆头。
「杉村先生,容我多嘴一句。对于这个案子,最好把地震带来的……怎么说,情感的动荡摆到一边,别忘了视为单纯的失踪案来处理。」
他突然一阵害臊,咕哝著「那么,先这样」,转身虽开。
将前所未见的大灾难造成的悲剧,所带来的情感动荡摆到一旁。
虽然不清楚具体上该怎么做,但我将这句话刻印在心里。
二十一日星期六早上,彷佛守候著我去新桥的办公室上班,手机接到简讯。是小木传来的。
「昭见电工有限公司 专门制造、维修生产冷冻食品及罐头食品的大型机器 常务董事、昭见寿」。
还附上昭见电工的网址做为参考。我立刻连上去查看,首页给人企业宣传用的专业印象,开头刊登昭见社长的照片。如果把褐发换成黑发,再拿掉眼镜,便与昭见丰先生非常相似。
此外,「社长室报告」的单元有昭见社长写的文章,回溯过去的内容,在三月底更新的文章看到一句:
「在东京开杂货店的舍弟,前往东北旅行时遇上震灾,目前仍不清楚是否平安。」
这下错不了。不愧是小木,令人激赏的情搜能力。
昭见电工的客户,中部、近畿地方占七成以上,不过网站上写著,他们愿意提供人手和技术,协助灾区遭到污损的罐头工厂及鱼类加工厂修缮及修复的工作。
「协助灾区复兴,是身为制造业的企业一员应尽的义务,同时,舍弟深爱东北、不时拜访东北,身为哥哥,我认为这么做舍弟一定会感到开心。」
看得出昭见兄弟感情融洽。「AKIMI」的打工人员松永说「昭见先生的哥哥指示我善后」,感觉也颇合理。
我打了昭见电工的电话代表号,听到的是说明周末公休的录音讯息。昭见电工也提供维修业务,应该有客户随时可拨通的电话,不过没刊登在网站上。
与其到处奔波,不如捏在周末整处理完文件工作。文件已整理好八成,只差一步,但没挖掘到巧妙的保险金诈骗事件。
这一整天,还有隔天的星期日,因为「蛎壳办公室」基本上全年无休,随时都有人在,我也卯足了劲工作,在中午过后便大功告成。
大楼外头是星期日的商业区。我在车站旁的咖啡厅用午餐,想到可以去「AKIMI」看看。之前那家店的商品感觉整理得差不多,或许东西都移到出租仓库,店面已清空。
如此一来,就不必顾忌打工青年的目光,可向周边邻居打听。附近的熟人在三一一前偶然和昭见丰先生聊天,听到他说「我最近要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不能说全无可能。
我不是直觉特别敏锐的人,当然也不是千里眼,不过这天幸运女神似乎特别眷顾我。
前往一看,「AKIMI」的铁卷门拉起,店里有人走出来,是两名西装男子。其中一张面孔像是昨天在网站上看过。
两人在大楼前道别,其中一名男子朝我这里走来,另一名男子折回店内。待对方经过身旁,我确认长相
没错。
「不好意思。」「诸间是昭见丰先生的哥哥,昭见寿先生吗?」
男子一袭剪裁高级的西装和皮鞋,没打领带,提著恰到好处地泛著古色的皮包。男子回过头,不怎么惊讶的样子,应道:
我朝对方的背影呼唤。
「对,我就是。」他的嗓音低沉有磁性。
「抱歉,冒昧叫住你。」
我恭敬行礼,递出名片。
严姓杉村。最近我接到丰先生的朋友委托,在寻找他的下落。我正想联络他的哥哥,也就是昭见先生。」
这对兄弟容貌非常相似,但年纪应该相差颇多。昭见社长白发不少,唇边和眼角的皱纹十分醒目,整体看起来苍老、疲倦,不过也许是最近的忧心劳神所致。
「侦探事务所?」他交互看著名片和我。「你说的朋友,应该不是松永吧?」
「松永先生是丰先生雇用的店员吧?没错,不是他委托的。」
「那么――」
昭见社长微微眯起眼。
「是丰的女友吗?是姓……伊知?」
原来他晓得伊知千鹤子?
「伊知千鹤子女士非常担心。」
「这样啊,我没见过她。」
他低喃著,露出沉思的样子。
「事到如今,我去找她也不能怎样。我已向警方报案失踪,但丰是否安好,完全没消息。倘若方便,可以请你代我转达吗?」
他把名片交还给我。这种时候最好顺著对方的意,于是我收回名片。
「你今天是来办理店租解约吗?」
「对,我来进行点交。因为我是连带保证人。」
应该还留在店里的另一名男子,是房仲商或大楼管理公司的负责人吧。
「没想到昭见社长会亲自过来。」
「毕竟是舍弟的事。」他瞥腕表一眼。「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你要回去名古屋吧?那么,我叫计程车送你去东京车站。这段期间就好,能不能陪我再聊几句?」
这时,昭见社长第一次直视我。接受企业领袖打量的经验,我可不少。最好是不做作、不谄媚,露出正在看电视新闻节目般的表情。
这一招似乎奏效。昭见社长虽然并非笑吟吟,但语气有礼:
「附近有家老咖啡厅。我上次来是两年前,或许早就倒了,不过我们去看看吧?」
那家店还在营业。是一家播放著古典乐的高雅咖啡专门店。
「为了舍弟,我一丝希望也不愿放过。」
昭见社长开口。
「『AKIMI』的顾客名单很快就找到,丰以前进货的地方,只要是住在灾区的人,我每一个都联络过。」
通讯网耗费一段时间才抢修完成(虽然仅有部分),重新与灾区恢复联络。然而,即使好不容易联络上,有时对方也已过世。
「很可惜,毫无收获。最起码我联络到的对象,舍弟都没去拜访。」
「你到过当地吗?」
「四月底以后去过。不过,与其说是为了寻找舍弟,其实是为了在仙台设立临时办公室……」
「要支援灾区的工厂修复工作吧,我在网站上看到了。」
「道路和铁路仍是中断的状态。尽管有些力不从心,不过我想从做得到的事著手,尽一份心力。」
他没喝咖啡,表情像咬到苦涩的东西,望向窗外。
「丰做的是自由率性的生意,过得十分幸福。身为家人,只能认命接受。」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想找到他――寿先生低喃。
「冒昧请教一下,你是在三一一当天,得知丰先生前往东北,疑似卷入震灾吗?」
「对。震源在三陆沿海,但东京似乎也受到严重的影响。内子看到新闻告诉我,我立刻打电话到『AKIMI』,是顾店的打工人员接听。」
「是松永,对吧?」
丰先生的手机打得通,却只听到语音讯息:「您拨的号码未开机,或是在接收不到电波的地方。」
「几天后,变成完全打不通。」
「大地震后,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十六日下午。我想早点过来,但十二日凌晨,长野发生六级地震,对吧?后来
,静冈也发生地震。」
这么一提,我都忘了。
「内子吓坏了,担心不知何时又会发生大地震。福岛第一核电厂的事故愈来愈严重,她拜托我不要离开家里。」
夫人的心情不难体会。
「十六日,我要搭上新干线前,我们夫妻大吵一架。无论如何,我都想到『AKIMI』一趟,便留下内子出门。」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松永。
「我觉得这个年轻人挺可靠。他应该相当不安,却反过来鼓励我。」
――社长向来运气都很好, 一定会没事。
「他说店里的事不能马虎,打理得很好,要我先确定营收。」
帐簿的资料与现金,与店铺名义的存摺余额,连尾数都完全吻合。
「丰应该很信赖松永,不光是门口和收银机的钥匙,连保险柜的钥匙都交给他。说是保险柜也只是小型的,里面只放店铺的租约和保险相关文件。」
丰先生本来就没将大笔现金放在身边的习惯,而是需要出门带货时,再去提领。
「舍弟为人随性,在金钱方面却很严谨。库存清单也都用电脑管理得一丝不苟。」
「这些都是听松永说的吗?」
「对。他做事有条有理,我十分欣赏。」
寿先生认为,松永是个足以信赖的店员。
「所以,我决定暂时把店面交给他。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有人在那里,随时能联络上。」
至于要不要开店,让松永决定。
「不过,他说几乎都没生意 毕竟当时社会上乱糟糟的,电影院宛如空城,连职棒能不能开打都成问题。」
「电力也不足。」
东日本还处在紧急状态中。
「民众不可能有兴致去逛『AKIMI』那种纯嗜好的店,所以决定三月暂停营业。那时,我有了心理准备……」
昭见社长说到这里,抿一下嘴唇,接著说:
「舍弟可能不会回来……」
我默默点头。社长拿起水杯,慢慢喝一口。
「松永说,有些熟客会上门询问丰的消息。我眞的很感激他们的关心。」
「『AKIMI』有开设部落格。」
那些都交给松永管理。他在上面贴出丰疑似在东北被卷入地震的消息后,便有许多人留言,但其中也有恶质的假讯息,教人生气。」
「现在关闭了。」
「我对他说,既然这样,乾脆关起来吧。」
与我从松永那里听到的内容大致符合。
「丰先生住在店的后面,对吧?」
「对,他觉得这样比较方便。」
果然,后面是居住空间。
「所以,我大概隔两、三年来看舍弟一次,也都住在后面。不过,那房子不是设计来居住的,空间狭小,不太方便。」
「丰先生经常突然出门旅行吗?」
「对。他也经常回老家,但大部分都是出门旅行时,顺道回家瞧瞧。」
「不一定是在公休日,而是想到就出门吗?」
「有人帮忙顾店,他便不用记挂著店里。在松永之前,他雇用一个在准备司法考试的年轻人。说是年轻人,对方也三十多岁了。后来放弃考试,去别的地方上班。松永是代替那个人进来的。」
寿先生对「AKIMI」的事非常熟悉。
「发生这种事,幸好丰是没有家累的单身人士。雇用打工店员,即使做得很好,也只要结清薪水就行。如果有家室,就没办法这样了。」
我没说「放弃还太早,令弟或许还活著」。昭见社长严肃的侧脸,斥退一切梦想式的乐观。这个哥哥经历太多次失望,只能透过死心认命,让心情有个著落。
「虽然同情伊知女士,不过站在昭见家的立场,既然丰不在了,我也无法对她有任何表示。希望她能理解这一点,可以请你转达给她吗?」
昭见社长认定我的委托人就是伊知千鹤子。不过,这段发一言耐人寻味。
「你说的『表示』,意思是……?」
他转向我,「丰本来打算跟伊知女士结婚。她也是这样告诉你的吧?」
他不等我回答,继续道:
「我们家人都反对,告诉他不管要同居或怎样都好,但不可以登记。丰从来没结过婚,但对方离过一次婚,还有孩子。这会让事情变得麻烦,这桩婚姻根本不可能实现。」
彷佛为冷不防这样断定感到内疚,他又急著补一句:
「我们算是家族企业,丰是股东之一 」
这种状况我切身经历过,也清楚资产家的人,对于成员贴上「恋爱」标签捡回来的背景不明的外人,抱持著什么看法。
「我瞭解。不过,伊知千鹤子女士和丰先生交往是事实,但她似乎没想到要结婚。」
昭见社长的双眼瞪大。「可是,丰完全是这个打算。他甚至跟我们提到对方的女儿,说她现在读的学校不好,迟早得让她转学。」
丰先生似乎没提及明日菜偷窃的事,我也避免多嘴。
「伊知女士没想到这么多。丰先生的家人有许多顾虑是当然的,只是,伊知千鹤子女士和女儿过著俭朴的日子。她认为丰先生是重要的人,才会担心丰先生的安危,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
昭见社长的眼神不放心地游移。
「这样啊。」
他喝一口快凉掉的咖啡,露出咽下比药丸更大的东西的表情:
「舍弟……都会做那种纯兴趣般的生意了,不管长到多大,仍像个孩子。」
对于这种男人,有一种赞美:永远的少年。
「他是被中年之恋冲昏头,也不考虑对方的心情和立场, 一个人操之过急了吧。受到家人反对,或许导致他更意气用事。」
昭见社长忽然苦笑:
「以前他说不要当企业家,他不是长子,要随心所欲,于是去东京读大学,再也没回来――虽然是没定性地做了许多工作啦。他从父母那里继承一笔不小的资产,经济上应该没问题。」
以前社会称这重'人为「高等游民」,是适合玩赏古董的阶级――即便那是形同破铜烂铁的「轻古玩」。
「看来,我在不瞭解的情况下,对伊知女士产生失礼的印象,眞是抱歉。」
纵然是为了一点小事,但昭见社长这种地位的人居然立刻会道歉,实在难得。
「既然都失礼了,刚才我奉还的名片,请你再给我好吗?,一有消息,我会立刻联络你,希望你能代为转达伊知女士。」
他望著我递过去的名片:
「这类调查的费用应该不便宜,对伊知女士来说是一笔负担吧?」
「这次是特例。与震灾相关的案子,即使是从事我这种行业的人,也会以志工的方式协助。」
昭见社长眨几下眼,这一瞬间,他或许对我改观了,但我不晓得他在重新检视中,给我打多少分数。
「丰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想亲自处理他的事,可悲的是,我也没办法亲力亲为。往后联络你的可能会是我公司的人,请不要见怪。」
「我明白。抱歉,最后一个问题。松永辞职了吗?」
「对。刚才把钥匙交还房中后,他就先走了。」
看来,我和他错过了。
「不好意思,如果知道他的住址或联络方法,方便告诉我吗?我还没与他说上话。」
寿先生露出诧异的表情,我苦笑道:
「松永似乎不怎么喜欢伊知女士和她女儿。尤其是女儿,她好几次来打听丰先生的消息,但松永的态度非常冷漠,我也不好联络他……」
「哦,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我从没跟松永聊过伊知女士的事……」
那么,松永对明日菜的态度,并非揣摩昭见社长(及他们一家)的上意。
「不过,依我从丰那里听到的,松永对伊知女士的女儿……」
昭见社长停顿一下,微微歪头。
「反倒是颇有好感才对。」
又是个耐人寻味的讯息。
「丰先生是怎么说的?」
「呃……也没说什么。过年在老家相聚时,他提到店里的打工人员似乎对伊知女士的女儿有兴趣,仅仅如此。」
这也不是不可能。
「就是那个时候,丰第一次提出要和伊知女士结婚。」
大过年,在家人和亲戚都在的场合中,丰先生丢出炸弹宣言。
「我父母的祭日都在四月。父亲逝世十三年,母亲逝世七年。丰突然宣布要在法会时带伊知女士过来介绍给亲戚,搞得场面不可收拾。」
「那么,松永和伊知女士的女儿的事,也像是顺带提起?」
「对。嗯,因为他谈到伊知女士的女儿性格害羞,但很可爱。」
确实,伊知明日菜十分害羞,或者说阴沉,但又会把脑袋想的事大刺刺地说出口(本人自认是「嘴巴很坏」),也有人会觉得她颇阴险吧……以我的印象,可用一句话形容:
――吃亏的个性。
「我也不晓得松永的联络方式。」
即使为店里尽忠职守,也只是个打工人员,而且,不是昭见社长的部下,仅是弟弟聘用的青年。
「替我处理这件事的部下,或许知道他的手机号码……但这似乎也不好擅自告诉别人。」
况且,没必要再问他什么了吧?昭见社长说。
「是啊,请不必在意。」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谈起松永讨厌伊知母女,寿先生会有什么反应?目的已达成。
我拿起帐单,昭见社长伸手制止:
「你刚才说,这是志工活动?」
「是的。」
「有什么私人理由吗?你有亲友在灾区吗?」
「不是的。用志工形容这次的案子,或许有些不庄重。」
「不,我这样问,并不是在责怪你。」
昭见社长摇摇头。
「往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失去方向舵的这个国家会在海上迷航。罗盘毁坏,船身破损,机关室发生核电厂事故这样的火灾,日本这艘船,只能以这种状态,在海上漂流。」
我们都在这艘船上。
「我们现在像这样活著,不晓得明天将会如何。但我还是必须保护公司,保护家人和员工。我这次来东京,是决定今天处理完,不能再忘记自身的立场,单为弟弟一个人担忧。」
我默默点头。
昭见社长喝口水,倏地抬起头:
「我问个突兀的问题,杉村先生知道『Doppelganger』吗?」
「什么?」
「这是德语,日语似乎叫『分身』。就是看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的现象,据说是不祥的前兆。」
哦,知道。我继续道:
「由于是非常神秘的现象,成为许多文学作品的题材,之所以说不祥,是传闻看到自己的分身,死期就不远,对吧?」
昭见社长颇惊讶,「你很清楚呢。」
「做这一行前,我当过编辑。」
「你转行的职业,跟老本行差得真远。」
「是的,因为发生过许多事。」
其实――昭见社长搔搔鼻梁:
「我父亲有过类似的经验。他从公司回家时,看见自己坐在玄关脱鞋子。」
父亲诧异地愣在原地,望著他的分身悠然走进家里。
「他慌忙追上去,分身却消失不见。因为他大吵大闹,母亲还叫了救护车。」
三天后,昭见兄弟的父亲,当时的昭见电工社长脑溢血猝死。
「葬礼上,母亲提到父亲看到分身的事,丰冒出一句话。」
――爸是看到Doppelganger了。
「他喜欢看昼,拥有很多杂学、文学方面的知识。」
丰先生以前为杂志撰稿,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所以他常说,我们家有这样的血统,我和哥在死前一定也会看到Doppelganger。」
我是一笑置之啦,昭见社长说。
「这怎么可能?尤其是遇到这次突来的大灾难,许多人丧生的悲剧,更加深我的想法。」
「是啊, Doppelganger应该是某种象徵或寓言吧。」
人无法预知自己的死亡,这便是人最大的恐惧。为了中和这样的恐惧,人渴望解释,并创造出故事。
「对,分身不是物理现象。」
昭见社长一本正经地接过话。
「父亲看到的分身约莫是幻觉,或许是脑溢血的前兆。」
可是――他继续道。
「我忍不住会想,既然如此,丰有没有感受到类似的前兆?不是Doppelganger也好,疑似预兆的事物……」
警告他不要去北边。
「或者,他的分身真的出现在面前。丰就是追著它,去到另一个世界。」
他暂时闭上眼,叹一口气:
「抱歉,我说了无聊的话。」
离开咖啡厅后,我们道别。目送昭见社长坐上计程车,我回到足立大楼一看,铁卷门已贴上「出租」的告示。
我想亲自向伊知明日菜报告,而不是透过电话。星期一早上联络她后,她又到事务所来。在学校放学,去打工之前的时间带,和第一次来访时一样,她一身黑,连珍惜地抱著老旧背包的坐姿也一样。
「往后有什么消息,昭见先生的哥哥会通知我。或许很难熬,不过和先前不同,不是毫无指望地等待,请你忍耐一下。」
明日菜默默咬住下唇。
「你母亲那里,我会去告诉她。」
看著默默无语的明日菜,我注意到她的服装有一部分和上次见面时不一样。是黑色连帽外套。上次穿的那件,衣领部分都磨白了,但今天穿的比较新,尺寸也比较大,松松垮垮的。
「这次的事,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明日菜脸颊苍白,眉心深锁。只见她皱著脸用力弯身,我以为她突然不舒服,结果不是。
「谢谢你。」
她向我行礼。
「不客气,我也没帮上多大的忙。」
明日菜依然低著头,乱糟糟的头发垂下,遮住脸庞。她维持这样的姿势,话声含糊地问:
「那么,昭见先生和他哥哥讨论过了?」
关于我妈的事。
「原来他是真心想跟妈妈结婚。」
「丰先生的哥哥似乎是这么听他说的。不是讨论,而是明确宣布想和你母亲结 婚。」
「妈妈怎么跟你说?有没有提到结婚的事?」
没有,她完全没提到『结婚』两个字,反倒间我,丰先生的家人知道她多少事。」
明日菜微微抬头,从垂下的刘海之问,只用一只眼睛看著我。
「那么,妈妈把我偷东西的事告诉你了?」
「嗯。」我简洁地应道。
明日菜慢慢直起身,抱紧背包。
「即使觉得亏欠,妈妈就算被求婚,也不会答应,她绝对不会答应。可是,昭见先生不懂。」
因为他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她语带不屑。
「他只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包括结婚。他根本没想过遭到拒绝的可能性,自己一头热。在昭见先生眼中,跟我妈结婚,和捡一只流浪猫一样。」
这女孩的个性真的很吃亏,我再次想著。
「昭见丰先生和你母亲的关系,我无法评论。不过,昭见先生对你很好,我觉得你不该忘记这件事。」
「他报警说我偷窃,我也无所谓。」
「昭见先生不这么想,你母亲也感谢昭见先生的宽厚。我是这么理解的。」
明日菜瞪著我,一把抓住背包,站了起来。这时,我看见有道小红光透出背包的方形外袋,这个背包相当旧,而且原本的材质就薄。
「多谢关照。」
她嘴上这么说,语气却十分尖酸。
「真的不用钱吧?事后再跟我要,我也不会付。」
「不用担心。」
我不理会她的挑衅,可能令她更不甘心。伊知明日菜烦躁得身体一颤,留下一声「哼」,离开事务所。
据说,她有坏朋友。
强迫她偷窃。
她处在怎样的朋友圈子里?我不禁忧心忡忡,考虑是否要联络相泽干生,随即打消念头。这个案子有一个未成年人就够多了,而且,从我问明日菜是不是干生朋友的反应来推测,我不认为干生能完全解答我的疑虑。
不过,那道小红光是什么?似乎不是智慧型手机。不管是电池即将耗尽的警示或来电通知,智慧型手机都不会像那样发光。其他少女会装在背包或外套里的东西,哪一种会发亮?
对,亮著。是那种光。而且,我熟悉那种红光。不是偶尔会看到,就是在哪里看过……
这时,一道敲门声响起,我回过头。
不是租屋处这里的玄关门,而是与竹中家拼接屋本体相通的内侧门传来的声响。
签约时,我和竹中夫人约定,这道门会从另一边锁上。我是年近四十的离婚男子,不太在意,但对方不一定有同感。尤其是竹中家有大女儿和大儿子、二儿子的妻儿同住,光是将同一屋檐下的房间租给陌生男子,他们恐怕已感到很不舒服,如果那名陌生男子还 可能在家中自由行走,一定会加深厌恶。
有人从竹中家那边敲著门,伴随著悠哉的浑厚嗓音。
「喂〜有人在吗?」
「不好意思,我这边打不开。」我应道。
「我知道。我是想问,方便让我开门吗?」
我回答「请」,猜到那声音是谁。是竹中家的小儿子。
租借之前的事务所兼住家的老房子时,竹中夫人曾把我介绍给全家人。竹中家是三代同堂的大家族,而且,竹中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长相和身材很像,两人的妻子也都是身材苗条的美女,属于同一类型,大女儿和二女儿则是和两个媳妇相反,圆脸丰满,颇为榻似。因此,我实在记不起他们全部的长相和名字。
唯一的例外,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老三,父亲竹中先生叫他「嬉皮」,母亲竹中夫人喊他「疯子」。实际上,他是个宛如从《逍遥骑士》或《浪荡子》等美国新浪潮电影中走出的复古风长发青年,不管何时看到他,总是同一套T恤配皱巴巴的牛仔裤。他就读校园在东京都内的私立美大,留级许多年,是竹中家边角(非贵宾使用)的会客室墙上的神秘抽象画作者,即未来的画家。
「你好,我是冬马。」
竹中冬马。不过,家人都唤他「东尼」,我不清楚这个绰号的由来。
「不好意思,我觉得从外面绕过来太慢。」
劈头第一句话就令人不解。
「什么会太慢?」
「刚才离开的一身黑的女孩。」
他是指伊知明日菜。
「那种打扮的女孩,美大里满多的,所以我不经意地看著她,发现她在这里过去的转角停下,像这样……」
东尼瘦骨嶙峋,身高超过一八○公分。只见他双手掩住高高在上的长脸。
「看起来是在哭,我想是不是该告诉你一声。那个女孩是委托人吧?」
尽管令人印象深刻,但只打过一次招呼的东尼竟如此古道热肠,加上伊知明日菜居然在哭,及不愿意在我面前哭,眞的很像她的个性――这些意外,与不意外,导致我一时有些混乱。
「她可能还在转角,要我去看看吗?」
「啊,不用,我去。」
我急忙出门。东尼告诉我的地方没看到明日菜。望向远处,也没发现她的背影。
「不见了。」
听到我的回报,东尼遗憾地垮下骨感的肩膀。
「走掉啦……我应该早点通知你。干侦探这一行,让委托人哭著回去不太妙吧?」
「唔,倒也不一定,要看情况。」
可能是我这么说的同时,明显带著疑惑,东尼急忙挥手:
「我不是在监视你,只是不经意地望向窗外。我的房间在二楼这一侧。」
而且我很闲,他解释。
「以前昌姊住这边,我常替她通风报信,像是她男友来了之类。从大马路到这边的巷子,从我房间能看得一清二楚。」
竹中家的次女昌子小姐,是他的二姊。疯子东尼,是五兄弟姊妹里的么儿。凭竹中家的财力,他要在美大留级多少年都不成问题。顺带一提,次女昌子小姐也一样,据附近的情报通柳太太说:
――她大学退学,没上过一天班,是个只会啃老的傻女孩。
虽然隐隐约约,但我总有种印象,昌子和冬马被当成竹中家的异类,或是他们自愿坐在这样的位置上。东尼称这样的二姊为「昌姊」,感情想必很好。
听到昌子小姐的名字,我赫然想到一件事――不过,不是竹中夫人称为「没用的家伙」的她的男友,曾出入这个住处的事实。
「冬马先生,地震发生后,你见过昌子小姐吗?」
一起检查旧房子时,竹中夫人气愤地说:「地震过后,昌子连通电话都没打回家。」当时我没多加留意,但接到寻找昭见丰先生的案子后,我不禁担心其实这是一件严重的事。该不会竹中昌子并非没打电话回家,而是无法打回家?
然而,东尼却轻松地说「有啊」。
「昨天我们才在大学附近一起吃午饭。」
啊,原来是我多虑。
「太好了。其实我听你母亲说,地震过后昌子小姐都没联络家里。」
啊哈哈,东尼悠哉地发出浑厚的笑声。
「昌姊撂下话,就算家里死了人,也绝对不回来。只是五级地震,她不会联络家里的。」
这么一来,又让人萌生其他的担忧。
「她和你们家人关系这么糟吗?」
「是啊,不是这一、两天的事。」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忧虑。
「我们家初号、一号、二号也和昌姊合不来,别说是反目成仇,根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初号?」
「我爸啦。一号是大哥,二号是二哥。喏,别人都叫大嫂她们竹中媳妇一号、二号,所以直接引用。」
那么,这应该是大儿子结婚后才出现的绰号,未免太独特。
附带一提,我妈叫『BIG MOM』。我和昌姊都喜欢看《海贼王》。」
我有点头晕。
「不过,对你大姊,就只叫大姊呢。」
「有时会叫她『恶魔』。」
再怎么幸福的家庭,还是有本难念的经。不过,既然是能如此大剌剌地向外人述说的忧虑,我决定当成不太值得担忧的问题。
「还有,请不要称呼我什么『先生』。」
叫我东尼就好,他说。
「我有点不好意思,叫你冬马可以吗?」
「唔,可以啊。」
「方便告诉我,为什么你叫东尼吗?」
「我是画腺安束尼奥.奥利贝拉的信徒。他是智利的现代画家,日本几乎没人知道,他也不有名。因为他画的都是尸体的画,简而言之,就是个变态。」
东尼满不在乎地宣称自己是变态的信徒,幸好他拥有天眞无邪的笑容。
「可是,你不画尸体吧?」
「我画啊,只是不会在家里拿出来。杉村先生,你想看吗?」
「嗯,以后有机会再欣赏吧。」
「随时都可以跟我说,我的工作室就在楼上。」
爬上那道断头梯,便能前往东尼的房间。
「杉村先生眞是个好人,居然会担心昌姊。所以,BIG MOM才会特别偏爱你。」
竹中夫人特别偏爱我吗?或计吧。
「听说,你离过婚 ?」
「嗯。我有个女儿,今天春天升上小学四年级。她和我的前妻住在一起。」
「没受到地震影响吧?」
那天地震平息后,我一回到老屋,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前妻。幸好电话立刻接通,前妻和女儿桃子都平安无事,待在家里――岳父的房子里。
我前妻的父亲今多嘉亲虽然退休,但以前是财经界巨头之一。他们一家待在世田谷宽阔坚固的大宅邸,还有熟悉的佣人们守在身边,根本不需担忧。
「平常,那个时间我女儿应该在学校,那天恰巧有新生家长说明会,只上半天课。」
因此,那漫长可怕的剧烈摇晃,及后来的悲惨新闻影像,还有不时响起的地震紧急通报和执拗的余震,桃子都能在所能想像到的、最安心的情况中度过。这不仅是桃子的幸运,对我也是一种救赎。
「太幸运了。我的侄子和侄女当时都在学校,光是去接就费好大一番工夫。」
「毕竟东京都内的交通机关瘫痪了。」
「路上塞车超级严重。」
后来,福岛第一核电厂事故愈来愈严重,前妻和女儿暂时离开东京。她们住在暑假常去的轻井泽的饭店,三月底才回来。这段期间,我每天都用skype和桃子通讯,但她哭著说:
――爸爸快过来这边嘛。
几乎令我心碎。要毫无根据地告诉她「爸爸没事」,也教人难受。
「那天你在哪里?
「刚好在大学,学弟正在画的壁画草稿倒下,乱成一团。」
东尼回答,接著有些纳闷地歪著头:
「我说想去灾区当志工,初号不知为何大发雷霆。于是,我改成去那边画画,没想到――」
「他更生气了吧?」
「他破口大骂:现在是什么状况,你少胡说八道。」
东尼用力搔搔长发,接著说:
「我想快点去画福岛第一核电厂啊。起码要留张画,否则核电厂一定会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
「对啊。我猜核电厂也想说:我们拚命努力,希望不要变成这样,不过最后还是坏掉了,对不起大家。」
不是指在核电厂工作的人,而是把核电厂本身拟人化,让我想起部分专家学者的发言:「应该祭祀福岛第一核电厂。」
「啊,我打扰到你了。那我走啦。」
高瘦的身子消失在门后,传来上锁声。我觉得东尼中和了伊知明日菜留下的阴沉气息。即使是嬉皮、疯子、变态画家的信徒,竹中冬马仍是个好人。
然后,就在这一周,与东尼的友谊,竟派上意外的用场。
「有人在监视?」
「对。」
东尼正经八百地点点头。
我指著自己的鼻头问:「监视我吗?」
「没错。正确地说,有人在监视杉村侦探事务所。」
「谁在监视?」
「几个年轻人。」
我的表情绷得更紧。
「我指的『年轻人』,是NHK主播说『世界杯足球赛的日本赛事当晚,年轻人可能在涩谷群聚闹事,警视厅正严加戒备』的『年轻人』。」
我知道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唔,对NHK播报员或警视厅来说,或许我也算是『年轻人』。具体地描述,他们虽然没穿制服,不过应该是高中生。」
那是一对男女。两人都染发,「感觉像不良少年」,尤其女生「很像酒店小姐」。
会在这个时期靠近这家事务所,又是高中生,很可能是伊知明日菜,或是告诉她我的事务所的相泽干生,不然就是双方共同的「朋友」。如果东尼对这两名年轻人的印象正确,极可能是逼迫明日菜偷窃的「坏朋友」。
「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早是前天傍晚发现,昨天也是在五点多。男生躲在电线杆后面,看著这里。」
女生在前面的马路走来走去,或暂时消失,又回到男生身边,总之就是在附近晃来晃去。
「那个女生在我家外面绕一圈,不禁张大嘴巴。我们家构造太古怪,吓到她了吧。」
「你也在观察她?」
「我们家窗户很多,这种时候相当方便。」
这天是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五,下午三点多,我们在事务所面对面而坐。我又从
「蛎壳办公室」接到工作,一早就出门,才刚回来。
「他们今天也会来吗?」
「如果他们来了,要迎击吗?」东尼意外好战。
「温柔地埋伏,温和地谈谈吧。」
「也就是要逮住他们,对吧?」
不用这么起劲。
「要温柔、绅士,会很困难吗?」
「只要那两个人出现,开始监视这里,我就打电话通知你。然后,请你从玄关探头出去,这样一来,那个男生应该会跑掉。」
「为什么?」
「我昨天从窗户探出头,他就跑了。」
原来已实验过。
「男生会从右边小路往大马路跑,我先过去埋伏,杉村先生再追上去,来个前后夹击。」
「女生怎么办?」
「看她会拋弃男生跑掉,还是赶过来。这要视他们的交情呢。」
「好,千万要绅士。」
如此这般,我们的夹击作战在下午五点二十五分实行,并轻松成功。当时男生和女生还没分开,偷偷摸摸地躲在电线杆后面,努力演出「我们没在看你」的模样,于是我们将两人一网打尽――不,是与他们接触。附带一提,发现两人的瞬间,东尼给我的暗号是「天降雄鹰」。不可以笑。
「找杉村侦探事务所有事吗?我就是杉村。」
我温和地问,男生凶道:
「干么?」
五官端正,却一身流里流气,不过,现代的年轻人,有四成都是这副德性吧。
「喂,你不要乱来!」
女生逼近我。
在近处一看,确实是青少年,但没有国中生的稚气,两个应该都是高中生。即使还这么小,从女生全身上下的气质,可看出她早彻底掌握「男人就是疼年轻妹妹,而且无法拒絶」的可悲事实。
她非常清楚,不管在她眼中完全是「大叔」的我,或在年轻人上限边缘却邋里邋遢的东尼,「女人」这项武器都极为有效。或者说,她有十足的把握。依她的举止判断,她的自信经过验证。
「我没要加害你们。」
我投降般轻举双手。
「只是,这几天你们似乎在观察我的事务所,才会好奇你们是不是找我有事?」
男生和女生对望。从他们交换眼神的样子,我看出主导权在女生手中,于是问她:
「你们是相泽干生的朋友吧?」
细致的裸妆上,只有假睫毛醒目得格格不入。女生张大眼,注视著我:
「你怎么知道?」
「他是侦探啊。」
回答的不是我,而是东尼。
女生厌烦地瞥东尼一眼,依偎在男生身上,握住他的手:
「那你应该要好好款待,我们可是客人。」
听到这女生说「客人」,我不小心联想到酒廊的情景。东尼的形容完全把我给先脑了。
「客人?什么意思?」
两人露出这年纪的少年少女才有的倨傲眼神,彷佛在说「大叔在想什么,我们早就摸透了」。
然后,男生开口:
「我们是委托人。」
5
虽然有一定程度的胜算,不过我提出相泽干生的名字,其实只是想套话。因为蒙中了。这对青少年情侣似乎放下心防,变得饶舌。
「侦探先生是从干生那里听说我们的吧?」
「那你事务所搬家,怎么不好好通知他一声呢?」
这次告诉他们事务所新地址的,是尾岛木工的女职员
「那个阿姨还好心帮我们画地图。虽然她很胖。」
两人天真地互称「直人」、「香里奈」,然而,我一间他们的名字和身分,他们立刻戒心全开。
「你想联络我们爸妈和学校?」
「就是担心这一点,你们才会在事务所旁边,拖拖拉拉不敢进来吗?」
「我们倒是从一开始就发现了。」
东尼一脸得意,香里奈狠狠赏他一个白眼。
「这个人不是侦探吧?」
「我是助手,厉害的助手。」东尼得意忘形起来。
「我不能接受未成年人的委托,不过,如果你们遇上什么问题,我可以帮忙。」
「那不就等于接受了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直人和香里奈是同一所高中的一年级生,相泽干生也读同一所学校。直人是相泽干生的好友,香里奈是直人的女友。
「我和干生参加室内足球同好会,香里奈是那里的经理。」
以同好会为中心,他们认识朋友的朋友,像这样扩散出去,形成包括他校学生的团体。
「我们平常都是固定几个人一起玩,不过……」
这年头的青少年有手机这方便的工具,能瞒过家长的耳目,自由联络。更不愁找不到厮混的地方,比如超商、家庭餐厅、速食店等等。
「大概两个月以前吧,我们里面有人遇到跟踪狂。」
一名少女向朋友吐露,她被大学生的前男友纠缠。男方不停传简讯、打电话,令她烦不胜烦。
「我们告诉她,这根本是跟踪狂,劝她最好报警。」
但少女不愿意,认为「找警察才没用」。她害怕反倒刺激对方。
「毕竟有不少这类令人遗憾的例子。」我说。
「对吧?然后,干生提议雇私家侦探。他知道能信任的侦探,便告诉她联络方式。」「那么,跟踪狂事件解决没?」
「喔,好像复活了。」
「意思是,那个女生跟前男友复合?」
「对。 」
实在令人目瞪口呆。总之,相泽干生是在这样的状况下提到我的名字。伊知明日菜应该是他们的成员之一,在那时得知我的事务所。
直人和香里奈恐怕作梦也没想到,我会认识明日菜。不过,我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就是逼迫明日菜去「AKIMI」偷窃的「坏朋友」。
――霸凌,或者说,被朋友强迫。
明日菜的母亲伊知千鹤子是这么形容的。
去年八月初发生「AKIMI」偷窃未遂骚动后,明日菜向母亲保证会跟这些朋友绝交,但似乎做不到。最起码,她是在两个月前得知跟踪狂事件,表示当时她还没和这些LINE上的朋友断绝关系――没办法断绝关系。
絶不能在直人和香里奈面前,透露我认识明日英。我维持友好的「侦探先生」面孔。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才想到可以委托相泽同学推荐的杉村侦探事务所。」
「对,我们再次向干生确认住址。」
「没想到过去一看,是栋东倒西歪的破房子,我们简直吓坏,忍不住担心这个侦探眞的没问题吗?」
「怎么不先打通电话?」
东尼插话,直人和香里奈又瞪他一眼。
「你们是想先瞧瞧侦探长什么样吧?况且,重要的事,电话里不容易讲清楚。」
我笑咪咪地说。
「那么,你们遇上什么问题?」
直人看一下香里奈的脸色,香里奈噘起嘴:
「上个星期六……」
「不是星期六,是星期日啦。」直人说是二十二日。「明日菜的班表换过,害我们等一个小时,不是吗?」
反倒是他们主动提起明日菜。
香里奈的眼神,变得比刚才几次瞪向东尼时更恐怖。「你少多嘴。」
东尼贼笑著。
「去找朋友玩回来, 一个怪男人叫住我们。」
「地点在哪里?」
「新宿,车站附近。」
约莫是南口的速食店附近,伊知明日菜打工的地方。
「叫住你们的,是没见过的陌生男人吗?」
「对。」
两人隔一拍,才点头回答。
「那个男人怎么了?」
「他问我们――当时直人也在场,不过,其实他是在问我,要不要打工?」
「什么打工?」
「他有个名牌饰品想卖掉。有专门收购那种东西的店,你知道吗?」
「我在电视广告上看过。」
不是当铺,而是相当于广义的二手商店。不过,是专门买卖昂贵名牌精品的连锁大型店。
「他说一个人去卖容易惹来怀疑,叫我和他一起去。那种地方年轻女孩去卖东西,就不会引发追究。」
「而且,香里奈好好化个妆,看起来也像女大生。」
直人多嘴地补充,香里奈又瞪他一眼。
我思索片刻,问道:
「那个男人是学生,还是社会人士?」
「应该不是学生,但也不是正经的上班族感觉没工作,穿著脏兮兮的牛仔裤。」
「年纪大概多少?」
「比侦探先生年轻很多。」
「这样啊。那你们怎么做?」
香里奈瞥直人一眼。直人闹脾气般垂下头,不回应她的视线。
香里奈轻叹一口气,「我拒绝了,感觉超可疑。」
「你很聪明。」我故意夸张地称赞。「这种可疑的邀约,最好不要听信,你拒绝是对的。」
东尼收起贼笑,交互看著两名青少年和我。在未来的画家眼中,哪一边的表情才是更吸引人的观察对象?
「如果只是这样,你和直人同学也没什么好困扰的吧?」
香里奈的假睫毛搧了搧。睫毛膏刷得浓密仔细。
「所以,不光是这样吧?」
香里奈没动作,但直人有了反应。他运动鞋的鞋尖颤动著,掩不住内心的不安。
「其实,那个怪男人不仅仅是拜托你们,还恐吓你们,对吧?」
除非遇上这种事,否则依照两人的个性,不可能会求助于私家侦探。
直人抬起头。他的眉毛也修过,有点修过头,线条像女人
「你怎会知道?」
「我是侦探啊。」这次我自己说。「那个男人也不是陌生人,你们认识他吧?」
直人用力摇头,像要甩开飞到头发上的虫子。「不是,眞的是不认识的人。我们看过他,可是不到认识的地步,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是朋友认识的人。」香里奈开口。我听见她筑起的堤防或高墙――也许是铠甲,这类防御的。一隅发出龟裂的声响。
「朋友在那个人的店里偷过东西,跟他道歉就算了,可是他说要讲出去,并通知学校。」
万一学校知道,朋友就完蛋了――香里奈拉高嗓门。
「搞不好会被停学,甚至是退学。所以,我们得保护朋友。」
我决定亮出一张牌。「你们口中的『朋友』,就是刚刚直人同学提到的明日菜吧?」
青少年情侣对望,以眼神探询彼此的意向,同时承认:
「对。」「是我们圈子里的人。」
「她算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我们跟她没那么好,但她还是很可怜。」
渐渐地,像这租屋处附设的老旧电热水器缓慢加速般,我不愉快起来。
你们在撒谎,窜改事实。偷窃并不是伊知明日菜的意思,是你们逼她的。你们篡改事实,把自己说成好孩子。
「那个奇怪的男人,为什么不直接去恐吓偷窃的明日菜同学,而要恐吓她的朋友?」
直人和香里奈顿时僵住,没有回答。他们习惯向大人撒谎,却没聪明到被指出疑点时,能巧妙圆谎蒙混。
「总之,你们雇用私家侦探,是想赶走那个怪男人?」
香里奈点点头。
「相泽干生知道吗?」
「这和干生没关系。」直人飞快否定。「我们向他打听侦探事务所,他问怎么了吗?我们说只是想参观一下。干生讨厌这种事。」
「的确,我认识的相泽同学,不会去霸凌朴素不会打扮的女孩。」
香里奈横眉竖目地反驳:
「是明ヨ菜太嚣张好吗!明明是丑八怪,却爱自以为是!」
她不是否认霸凌,而是辩解明日菜自找苦吃。
东尼诧异地眨眨眼,喃喃道:
「你才是,一生起气,脸变得有够丑。」
香里奈的表情歪曲。确实,这个女生一点都不可爱。
「如果是想赶走那个人,跟你们爸妈说不就好了?」
直人的表情像在怀疑我的智商。
「你们不想挨父母的骂?」
「废话。」
「只是这样而已吗?你们还有什么话没说吧?」东尼探出上半身。「比起侦探先生,我的年纪和你们比较接近,感觉得出来。」
「你变态啊?」
香里奈骂道,但直人尴尬地扭捏起来。
「还有别的理由吧?」我问。
「那个人说会分钱给我们。」
听到直人的话,香里奈的脸逐渐胀红。
「你干么讲出来?」
「可、可是……」
就算之后这对情侣分手,也不是我的责任,而且分手应该对双方比较好。
「他说卖掉饰品拿到钱,会分给我们。」
「所以,你们才想雇用侦探,调查对方的底细?」
「如果我们也握有他的把柄,就不用担心了,不是吗?」直人说。
听著不太舒服,不过挺有道理。
「那个人说要把钱分给你们,有没有提出别的要求?」
「他叫我们不要再欺负明日菜,或勒索她。」
我差点忍不住拍膝。
恐吓这对情侣的人,知道去年暑假「AKIMI」发生的偷窃未遂案件,认识伊
知明日菜,同时,应该也透过观察明日菜身边的人,得知她的「坏朋友」直人和香里奈。然后,这个人想保护明日菜。
这个人是谁?可能的人选不多,但必须慎重行事。
「冬马。」
听到我的叫唤,东尼全身一震,彷佛有人在他面前拍手。
「嗯?」
「你会画肖像画吗?」
这种情况,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根据目击者证词,画出的嫌犯画像」
「我没画过,不过应该没问题。」
实际上,花不到一小时,东尼就完成画像。我向香里奈和直人间出那个男人的容貌特徵,东尼逐步画出,让两人确认后,再加以修正完成。
我认得那张脸。与画像上的那名人物对望,我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这个人想卖的名牌饰品,你们看到了吗?」
香里奈点点头,「他外表十分穷酸,不像会有多高级的东西,我不相信,他就拿给我们看。」
「他从夹克口袋拿出一个盒子,秀给我们看。」直人补充道。
随身携带?也许是得带在身边才能安心的东西。
因为那是某种「证物」。
「先不要说是什么,我来猜猜。」
是戒指吧?我问。
「是不是钻戒?」
「哇塞!」
不仅是青少年情侣,连东尼都佩服不已。
「对,是上面有颗大钻石的皮尔兹利设计戒指。」香里奈回答。
皮尔兹利是义大利高级珠宝品牌,和宝格丽、蒂芙尼一样,极受女性欢迎。如果眞的像香里奈说的是钻戒,随便都要几百万圆。
「盒子是皮尔兹利的,不过我不晓得是不是眞品。」
「不,百分之百是眞品。」
「连这个都知道?杉村先生真是千里眼。」东尼赞叹。
大错特错。岂止是千里眼,我简直是个睁眼瞎子。
昭见社长提过:
――丰打算与伊知女士结婚。
昭见一族将在四月的法会齐聚一堂,到时昭见丰打算正式将伊知千鹤子介绍给亲人。
如此下定决心的男人,一般会先做什么?
确定对方的心意,求婚并得到答应。
求婚时,虽然不是絶对必要,但如果奉上某样东西,更增添浪漫气氛。当男方认定女方绝对会答应时,有非常高的机率会准备――戒指。
新年期间,在老家宣布要结婚的决定后,昭见丰为伊知千鹤子买了戒指。皮尔兹利的钻戒。他相当富有,买钻戒根本不算什么。然后,他悄悄将钻戒带在身边,等待求婚的那一天到来。
然而,他无法克制兴奋的心情,把钻戒展示给每天近在身边的人看。又或是,不小心被看见,只好告诉对方原委。由于是惊喜,他要求那个人向千鹤子女士及明日菜保密。虽然是猜想,不过并非毫无根据的揣测。除非这么想,否则无法说明,为何皮尔利兹的戒指,此刻会在这个人手中。
东尼完成的画像人物。
就是打工店员松永。
往后有些问题需要请致他,想先跟他打声招呼――我这么探询,伊知千鹤子便给我松永的名片。
「之前去『AKIMI』时,他给我的。」
这是松永自己印的名片,丰先生曾笑:「还印自己的名片?直夸张。」
幸运的是,印有「AKIMI」商标的彩色名片上,也附上松永个人的手机号码。虽然有些迟,但我得知松永的全名。接下来,只需委托小木。
「查出这个人的一切经历就行了吧?」
「我也想要通话纪录,最好是从三月初到最近的。」
「要追踪G P S吗?」
「如果他有出远门的迹象,请通知我。」
「他是怎样的人?要传送间谍软体,得制作一封他一定会上钩的邮件。」
伀永自费印名片,应该是分送给他在「AKIMI」打过交道的客人。
「这个年轻人,以前在一家轻古玩店工作。伪装成客人的来信,他一定会打开来看。店家的部落格还能阅览,应该可以参考。」
「瞭解。」小木抬眼望著我,「你知道收费很贵吧?」
「我有心理准备。」
就算贵,还是非厘清不可:那昂贵的戒指,究竟是「结果」,还是「动机」?
昭见丰先生去东北旅行,碰上地震,下落不明,所以松永偷走戒指吗?
或者,是为了偷戒指――又或者,偷戒指的事曝光,引发纠纷,失手杀害丰先生,伪装成他在地震中失踪?
事到如今,我才想起南先生在「蛎壳办公室」的忠告:
――对于这件案子,最好把地震带来的情感动荡摆到一边,别忘了视为单纯的失踪案来处理。
我应该早点深入咀嚼这番话的意义。
如果从这起案件中,拿掉「震灾」的要素,像昭见丰这样一个富有的商店老板突然失踪,一般都会第一个怀疑最后见到他的人,这个人作证「昭见先生说要去旅行两、三天」,但证词完全没有依据,更值得怀疑。
前所未见的大灾难,恰恰成为掩护。
当然,还有其他对松永有利的要素。据说,丰先生没有在手边放置大笔现金的习惯 。昭见社长从松永那里收回保险柜钥匙和存摺,佩服松永「做事有条有理」,但完全没留意商品、备用品、存款,是否遗失或减少。
没有东西不见,没有东西失窃,丰先生与松永之间也没有私人纠纷。最起码,没有伊知千鹤子和明日菜这些身边的人能察觉的重大冲突。如果丰先生出了什么事,「AKIMI」关门大吉,松永等于丢掉饭碗,半点好处也没有。
因此,没人怀疑他。
我应该要怀疑的,因为我是侦探。实在太窝囊。更窝囊的是-我仍忍不住要祈祷――祈祷这戒指不是「动机」,而是「结果」。
我拜托香里奈和直人,找藉口把交易拖延到下周六,比如「我可以帮忙,不过我平常没空,六月四日星期六下午,一起去新宿的二手收购商店吧。至于在哪里会合,到时我会再联络」
这样说虽然不太好听,但令人庆幸的是,香里奈很擅长应付男人(或者说,她对此极有自信)。松永顺从地答应她的要求。
应该是恐吓对象的女高中生,居然反过来掌握主导权,他怎会这么窝囊?因为他很孤单,缺乏和人打交道的经验。小木帮忙调查松永的手机,通话纪录接近一片空白。震灾前,通话纪录的对象几乎全是丰先生,零星穿插与明日菜的联络。震灾发生后,通话纪录加入丰先生的哥哥昭见社长(公司的秘书室),偶尔有疑似「AKIMI」的顾客打来,但约莫是看到部落格,担心丰先生的
安危,才打松永名片上的电话号码。
除此之外,还有一次令人好奇的通话。
三月十四日晚上七点多,松永打电话到「AKIM」I附近的租车行。
我询问昭见社长,确认丰先生没有车。丰先生认为,住在东京都内不需自用车。搬运货品时,距离近的话就叫计程车,远的话就叫宅配。要特别小心搬运的物品,则委托专门运送美术品的业者。
「关掉「AKIMI』,搬运打包完毕的商品时,也是请那个业者帮忙。」
三月十四日晚上,松永租车做什么?
两天后的十六日,昭见社长在地震后第一次来到东京,拜访「AKIMI」。夫人害怕余震和后续引发的地震,因此时间上晚了许多,不过昭见社长可能更早前来。
松永是想在有人踏入「AKIMI」、踏入丰先生的生活空间之前,把什么东西搬出去吗?
因为不能慢慢来,我直接去名古屋求见昭见社长。我说明截至目前的经纬,昭见社长顿时脸色苍白。那模样实在太教人心痛,我不禁感到内疚。
「我的工作是,让他承认偷戒指。」
接下来是警方的工作,如果我随便干涉,可能会减损之后找到的证物可信度。
「我想去丰先生购买戒指的皮尔兹利商店,你知道是哪家吗?」
皮尔兹利的店面不多,一家家问也能找到。慎重起见,我还是问一下。
「我应该知道。」
几年前,昭见社长想送珠宝给夫人当生日礼物,询问刚好回老家的丰先生,他推荐皮尔兹利。
「我要请秘书去买,舍弟说那样对内子太失礼。」
丰先生替哥哥挑选礼物,是在市内大百货公司里的皮尔兹利直营店。
「事后我才晓得,原来是内子常去的店。」
社长请夫人从家里过来,我们三个人一起赶往那家店。多亏有熟门熟路的夫人协助,店员很快明白我们的来意,说明昭见丰先生今年一月五日在店里买○.七克拉的俄罗斯钻设计戒指,并请店家修改尺寸,在月底三十日再次来店,领取戒指。价格是三百五十万圆,当场以信用卡付清。
昭见丰先生是在老家过完年,要回去时买了戒指,领取的时间是――
「阿丰一月底回来过。」
昭见社长夫人记得。
「他来参加这里的什么展示会,当天就回去了。」
在皮尔兹利这种高级店,购买要价三百五十万圆的钻戒,店家都会留下顾客纪录,以便提供售后服务。这只戒指的俄罗斯钻附有鉴定书,也查到编号。
「我一起去,这样比较快。」
我和昭见社长搭上新干线。社长前往通报丰先生失踪的「AKIMI」辖区警署,报案戒指失窃。昂贵的戒指失窃这个事实,为丰先生的失踪添加另一种「色彩」。也许光是这样就足够了,但社长对负责的警察说:
「这么一来,舍弟是否真的在地震中失踪,也变得可疑起来。」
我请昭见社长现阶段仅提出疑虑,他这番话也是听从我的建议。
「谢谢你。」我感谢他的合作。
「不,我也觉得他很可疑,我不希望轻举妄动,让他跑了。」
比起愤怒,社长的表情中更多的是悲痛。
「我本来以为,他是个尽责可信赖的年轻人。而且,丰……待他应该也不薄。」
舍弟向来好相处,他说。
「丰打从骨子里热爱自己的兴趣,不知道经营的辛苦,有时会想得太天真,但也因此待人特别宽厚。 」
昭见社长回忆,见到松永时,松永对丰先生也只有感谢,一直说老板对他有多好。
但关于松永这个人,小木查到愈多,我愈感到绝望。松永出生于东京老街,五岁时父亲过世。后来,母亲再婚两次、离婚两次,现在住处不明,能够查到的最新住址是市内的公寓,但前往一看,里面住的是别人。前一个住址是都内某个町的公寓,在周围打听一圈,发现松永有段时期也住在那里。是跟母亲和继父三个人同住,当时松永就读国中。
「他成天和爸妈大小声吵架,他爸动不动就吼:『你这个废物,给我滚出去!』」
这家人成天争吵,邻居都印象深刻。住在附近的房东,也记得松永考上高中,但很快就辍学。
「他们一家又为这件事大吵大闹,不久就没看到儿子,应该是眞的离开了吧。」
后来,他过著怎样的生活、怎么进入「AKIMI」工作?唯一确定的是,他现在二十六岁,不是伊知明日菜以为的、还有他(大概)希望别人以为的大学生或大学毕业生。
六月三日下午,或许是之前保险代理店的文件整理工作获得肯定,「蛎壳办公室」又提供类似的工作。窗口小鹿小姐说,这次的资料来自美发沙龙。受雇的店长向供应先发精等耗材的厂商收取回扣曝光,遭到开除,但这名店长毫无行政能力,导致帐簿一团乱。
「好啊,没问题。」
我答应后挂断电话,抬头一看,竟与伊知明日菜对望个正著。
「我敲门没人回应。」
她一身熟悉的黑色装扮,肩上搭著磨损的背包。
「就算是侦探,不锁门也太不小心了吧?」
我请她进来,泡了咖啡。
「你喜欢黑色的衣服?」
「黑色比较不麻烦。就算弄脏或弄破,也不容易看出来。」
她总有些坐立难安。
「那个……昭见先生有什么消息吗?」
「目前没有。」我回答。
我要求香里奈和直人,不要把松永的事告诉任何人,对明日菜也要保密。说出去对两人没好处,但这对情侣看起来做事不经大脑,还是不小心泄漏出去了吗?
「怎么了吗?」
我试探地问,明日菜更加浮躁不安,抱住膝上的背包。
「松永先生――啊,就是在『AKIMI』打工的人。」
松永联络她,想跟她见个面。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我到学校后,收到他的简讯。我以为找到昭见先生……」
所以,她趁下课时间打电话过去。
「松永先生却要我星期日和他约会,说什么去看电影也行,不然迪士尼乐园也可以。」
――你想去哪里都行,要去环球影城也没问题,我请客!
「我忍不住想:他以为现在是什么状况?这家伙在想什么?」
「他以前约过你吗?」
「没有。」
她冷淡地否定。
「松永先生知道我偷窃失败,被昭见先生逮到。我才不想和那种人交往。」
「但当时他不在场吧?」
「大概是昭见先生告诉他的。因为昭见先生是这样才认识我妈。」
「他怎会突然约你?」
「我怎么知道?」
接著,明日菜思索片刻,开口:
「或许是店关了,没机会再见面,他才会直接约我。」
「意思是,你早就察觉,松永对你有意思?」
「对啦。」
「所以,你才把联络方法告诉他?」
「只是懒得拒绝。对我这种人感兴趣的男生,都是些没胆的家伙。」
「我不这么认为。」我耸了耸肩。「你的嘴巴坏,是因为对自己很残忍。你总是在生自己的气,所以不管对谁,说话都会变得刻薄。」
我不觉得这番话有多严厉,明日菜却整个人萎缩。
「抱歉',不过,你是个很好的女孩,比你以为的棒多了,外表也满可爱。我朋友看到你,以为你是美大生。约莫是你这身黑色的古著打扮,看起来十分时髦吧。」
明日菜温顺一笑:「只是说我像美大生,你未免美化得太严重。」
我也笑了。明日菜重新抱好背包,我看见薄薄的黑色布料又透出那红色灯光。
对了,我想到那是什么。
我是个窝囊的侦探,但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编辑。在之前的职场制作社内报时,我曾经采访许多人,也记录过无数次座谈会,整理成文章。
似曾相识的那道红光,与那种时候不可或缺的工具的灯光一模一样。
IC录音机,尺寸可轻易放入背包外袋的录音机器。
「我会去『AKIMI』,是喜欢看那家店的商品。昭见先生也……嗯,人还不坏。」
明日菜怀念地低喃。人还不坏。考虑到这番赞美,必须跨越对母亲男友复杂的感情,应该算是相当正面的评价。
「可是,我对松永先生完全没感觉。他似乎哪里误会,有时还会到我打工的地方,实在伤脑筋。」
「去吃汉堡吗?」
「嗯。有一次我在柜台,他一直排队来聊天。那次我直接叫他不要再这样。」
松永应该是去明日菜打工的速食店时,发现勒索明日菜的就是香里奈和直人。他一眼看出:啊,就是这些坏朋友逼明日菜偷窃。
松永想从那些坏朋友手中保护明日菜。明天就动手吧。卖掉皮尔兹利的戒指,拿到一大笔钱,用钞票打发香里奈和直人,把他们赶走。掌握他们的把柄,他们便不敢再霸凌、勒索明日菜。
跟明日菜约会吧, 一场欢乐奢华的约会。不管是去迪士尼乐园或环球影城,都不成问题。
――我请客!
明明连钱都还没到手。
「杉村先生,你怎么了?」
明日菜讶异地望著我。细长白皙的脸蛋、率性的黑发。虽然不算美人胚子,不过,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美女这样的尺度其实不太有意义。最重要的是喜好和个性。
「伊知明日菜同学,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努力放松语气。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和别人的对话全部录下来的?」
因为我没有自信,明日菜坦白承认。
「我很纳闷自己的嘴巴眞的这么坏吗?大家都说我尖酸刻薄、讨厌我,所以我想确认一下,我眞的讲了多难听的话吗?」
日常生活中不重要的对话,
一般说出口就拋到脑后。然而,明日菜却害怕这些对话。她无时无刻在乎著每一句说出口的话,对方如何反应,自己又怎么回应。
「第一次有人说你,话刻薄,是什么时候?」
「国中时没人说过。上高中后,每个人都这样说我。」
「是你要好的朋友吗?」
「嗯,同班一个叫麻里佳的女生。啊,第一个创的应该是她的朋友。跟我们不同学校,不过会一起玩。」
八成是香里奈。
「大家在一起时,我只要一开口,她就会说『天哪,有够酸的』、『你那什么高高在上的口气?听了就有气』之类的。」
明日菜说,她多少有自觉。
「我觉得自己很好强。妈妈也提醒过,我动不动就吐出『你白痴啊』、『太奇怪了吧』,这样不行。」
所以,她想要改过来。然而,一旦刻意去意识对错,反倒更加紧张,不敢多话,试著简短表达,言词又显得更呛辣,陷入恶性循环。
「不久前,我才想到可以录音确认。虽然很白痴――啊,我又说了。」
去年十二月初,母亲在职场尾牙的宾果游戏中赢得二奖,奖品是感应式IC录音机。
「办尾牙的干事在学英语会话,奬品都挑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眞的满白痴的。」
那个人根本搞错干事的职务。
「妈妈就算拿到IC录音机也没用。送给别人或便宜卖掉就好了,她却觉得难得中奬,还是带回家,一直放在抽屉里。」
然后,明日菜找到有效的利用方法。
「开始录音后,问题得到解决了吗?」
明日菜露出最为羞惭、想挖地洞钻进去的表情。
「我只重听过一次。」
此后,她再也没勇气去听。
「先不管我说话是不是很刻薄,我的声音慎的很难听。」
「录音的声音,会比原来的声音高一些,听起来像别人的声音。」
由于是感应式,一侦测到声音就会自动录音。IC录音机的容量大,可保存上百个小时的资料。明日菜在家里和教室都会关掉电源,打工时则是和背包一起放在置物柜,因此一天当中,只有少数的自由时间录音机会启动。因为有问题的是和朋友间不假修饰的对话,在这些时间录音就够了。
既然如此,或许很久以前的录音资料都还在。
「伊知明日菜同学,如果我以寻找昭见丰先生的侦探身分拜托,你可以让我听录音机的内容吗?」
「这能派上用场吗?」
「也许。」
可能是我的表情比想像中严肃,明日菜打开背包外袋,取出金属风格的细长IC录音机,说了声「给你」,递到我面前。
「谢谢你,我立刻拷贝资料。」
「不用了,整个拿去吧。」然后,她露出笑容。「我不需要了。其实,我知道带著那东西也没有意义,但就是没办法停下来。」
明日菜背著少了录音机重量的背包回去后,我将耳机插入录音机聆听。
录音机是只要启动并且录音,就会形成一个档案。这些档案依日期排列,很多全是杂音,听不出内容。有女生的娇笑尖叫,吵闹的音乐,笑声之间掺杂著含糊不清的对话,也有口齿异样清晰地播报新闻的主播声音。
二月十一日以后的录音,出现手机接到紧急地震警报的呻吟般声响,同时也录到这时与明日菜在一起的手机主人们,害怕、厌恶或逞强说「一定又是误报」的声音。
我也不清楚找到什么才算是收获。不过, 一旦找到,自然就知道那是收获了。
是三月十四日,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开始录音的档案。我翻阅手边的笔记确定。
前一天的十三日,伊知千鹤子拜访「AKIMI 」,回家后哭了。明日菜相当担心,于是隔天,也就是十四日放学后去「AKIMI」。
当时,松永守在电视机前,看著核电厂事故的报导。没录到电视的声音,约莫是明日菜来了,所以关掉电视,或转成静音吧。
店面还在营业。松永对明日菜说「你最好去西日本避难」、「不过昭见先生眞令人担心」,在这些对话之后,似乎有别的客人进来。
是一名女客。听声音并不年轻,但似乎也不是老人,
――店长有消息了吗?
――不,还没有。
――眞今人担心。
松永的语气有礼,不过很亲近,对方应该是常客。
――那店里要怎么办?
――不知道。昭见先生在名古屋的哥哥最近会来东京,不过,还没决定是什么时候。
――这边很危险,何必从安全的地方跑过来?
――高井(或松井?)女士,你也要去避难吗?
我先生还有工作啊。不然,我和孩子去别的地方躲一躲好了……
这些对话期间,明日菜可能拿著背包,在一旁站著。有时掺入一些杂音,但录音品质良好。
――你也真是辛苦。你住在这里吗?之前店长都住在后面,对吧?
――对。我会回去自己的住处。
――咦,那是不是店长忘记丢垃圾?
有臭味呢
女客明确地这么说。可以想像她蹙眉皱鼻的表情,就像一般人闻到恶心臭味时的反应。
――好像有什么东西臭掉。会不会是厨余?还是,有老鼠死在里面?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巨大的杂音,听不到松永怎么回答。或许是女客在问明日菜:
――欸,你也闻到怪味,对吧?
然后,明日菜转过身。
不管怎样,第一次谈话时,明日菜并未提到这件事。因为是件小事,她可能不记得。
每个人的嗅觉灵敏度差异颇大,有些人对味道十分敏感,有些人则不然。比方,姊姊嗅觉发达,但我非常迟钝。嗅觉很快就会习惯,有时一点异味,除非别人指出,否则根本不会察觉。
三月十四日晚上四点左右,「AKIMI」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同一天晚上七点多,松永租了车子。
他趁夜晚搬运什么?
今年三月很冷,但不管是老鼠,或比老鼠更大的生物,一旦死去,就会开始腐败。气温愈低腐败得愈慢,可是迟早都会散发出腐臭。
我拔下耳机,一手掩住眼睛。
为了与松永见面,我愼重布置一番。虽然担心他逃走,但绝对必须避免凶险的状况,
我找蛎壳所长商量,他介绍我一家咖啡厅,最适合进行需要应付这类危险的会面。所长说,店长和他是莫逆之交,「蛎壳办公室」也使用过这家咖啡厅几次。地点接近新宿车站西口,位在住商大楼地下一楼,是容易堵住出入口的小店。
我透过香里奈,约松永在下午两点碰面。预防万一,一点到三点的两小时之间,我包下整家店。两名「办公室」的调查员,伪装成客人坐在门口附近。一位是南先生,另一位到了当天一看,竟是所长亲自出马。
「我相当感兴趣。」所长说。
约定的三十分钟前,我请香里奈打电话向松永确认。
「欸,那枚戒指你有带来吧?你不会想骗我们吧?」
香里奈用甜腻的嗓音,娇嗔地问。
「你先进去店里拍照传给我,不然人家不要进去。」
香里奈不是个好孩子,演技倒是一把罩,立刻就收到照片。我和两名青少年在附近停车场的「蛎壳办公室」公务车里,检视收到的照片。
「确定是上次他给你看的戒指?」
「对。」
「好,你们先回去吧。」
我到大马路拦计程车,让两人上车后,把计程车月结单交给司机,请他载到四谷车站。
「我们不用在场吗?」
「不在场对你们比较好,还是,你们想见证?那么,到时得跟著我们一起去警局,不管是偷窃,还是你们向朋友勒索零用钱,都得全招出来。」
香里奈又横眉竖目,但直人相当安分。他态度坚决地抓住香里奈的手臂说:
「走吧。这样就没事,算我们走运。」
「没错,往后,你们最好悔改一下自己的行径。
香里奈臭著脸不理我,但直人应一声「好」。不是「嗯」,而是「好」。
我在一点四十五分接到南先生的简讯。
「目标已就位。」
虽然还不到约定的时间,但我也进入咖啡厅。南先生坐在入口玻璃门旁的桌位,蛎壳所长则坐在通行口附近的吧台座,拐杖立在旁边。他戴银框眼镜,看著笔电。
松永坐在里面的雅座,穿卡其色夹克和牛仔裤,我在「AKIMI」见到他时光滑的下巴,此刻长满胡子。不是没剃的胡碴,应该是自以为时尚而蓄的胡子。
他似乎不记得我。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讶异地眯起眼。
我默默将自己的名片放到桌上:
「我们以前在『AKIMI』见过。」
面对面一看,我察觉松永的薄夹克内袋鼓起,露出戒指盒的盒角。
「其实我是调查员,接到昭见社长的委托,正在寻找丰先生。」
松永脸上的血色尽失。
「内袋里的皮尔兹利钻戒,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他一动也不动,唯有嘴唇颤抖著。
倏地,松永抬起目光,仰望我的背后,顿时瞪大眼。只见昭见社长从吧台里走出来。我们本来约定,在状况明朗前他先躲著,但他实在按捺不住吧。
昭见社长来到我身旁,俯视著松永。
「请告诉我丰在哪里。」
语气有礼,与其说是拜托,听起来更像开导。
颤抖像一阵涟漪,从松永的唇角扩散开来。他的下巴发颤,肩膀晃动。
「我是一时鬼迷心窍……」对不起,他行一礼。「戒指还给你们。」
戒指盒卡在夹克袋口,迟迟拿不出来,也许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
「一起去警局吧。」我说。「你应该也明白,不是归还戒指就没事。」
松永总算掏出戒盒,放到桌上。戒盒小而奢华,深蓝色盒身印有银箔。
「我真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对不起。」
「丰在哪里?」
「我不知道。」松永浑身颤抖,嗫嚅著辩解:「我什么都不知道,昭见先生去东北带货――」
「三月十四日晚上,你为什么会租车?」
目击一个人变得宛如白纸的瞬间,不是常有的经验。
「因为那天傍晚,常客闻到店里的臭味吗?。」
目击到一个人崩溃的瞬间,更是稀罕的经验。
那一瞬间,我以为他化为一座沙像,从边角脆弱地碎裂,逐渐失去人的轮廓。
「主动坦承,罪会比较轻。不论那是怎样的罪。」
「向警方自首吧。」昭见社长压抑情感,完美地控制自己,但显得既疲倦又失望。
松永像昨晚的我,举起一手掩住眼睛,呼吸急促,哭了起来。
「对不起。」
不管是为何种罪行忏悔,忏悔的话总是千篇一律。
「我没打算杀他……」
一阵呜咽响起。昭见社长退到后面,取出手机。
警车正在赶来,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我们默默等著。松永不断哭泣,店里的背景音乐盖过单调的哭声。那是所谓疗愈系的,耳熟能详的钢琴曲。
从此以后,我便讨厌起这首曲子。
警方总是不愿提供调查中的案件资讯,即使对象是受害人的家属也不例外,遑论我这名私家侦探,更是完全不理会。我的主要情报来源,是报纸和电视新闻。
松永是在三月十日下午杀害昭见丰先生。这天「AKIMI」公休,日丰先生打算整理库存,于是松永去帮忙。接著,两人发生争吵,松永抓起附近的控酒瓶,殴打丰先生的头部。
争吵的原因是「AKIMI」,丰先生第一次明确告诉松永,最慢要在六月和伊知千鹤子结婚,关掉「AKIMI」,搬回名古屋的老家附近。丰先生还说,预计在暑假搬家,好让明日菜从第二学期转学到那边的高中。
松水向丰先生提议,既然如此,可以把「AKIMI」交给他,他自认对这家店尽心尽力,也有熟识的客人。如果丰先生要在名古屋继续开轻古玩店,能不能把这边当成分店留下来?
丰先生笑著拒绝。对他来说,这是不可能考虑的提议,毕竟松永只是个打工店员。
恳求却当场遭到回绝,还被取笑。松永供称,这就是动机。他气昏头,不顾后果地动手。因此,他没想过要怎么处理尸体,而是搬到「AKIMI」后面,丰先生的居住空间藏起来。途中,他发现丰先生的外套内袋收著皮尔兹利的戒指盒,为了在适当时机向伊知千鹤子求婚,丰先生随身带著重要的戒指。
隔天,松永开店做生意,有客人上门,他只说昭见先生出门带货,并未明讲去哪里。常客都知道,丰先生常一时兴起去外地采买,因此这套说词可撑个几天。
下午两点四十六分,东日本发生大地震,状况为之一变。
任意想像松永当时的心情,对死者丰先生或许很失礼。不过,一定就是从此刻开始,松永对店长不在的说词,从单纯的「出门带货」,变成「他刚好去东北,希望他平安无事」。
造成超过两万名死者及失踪者的那场悲剧,成为松永求之不得的掩饰工具。
我想像著他对明日菜的心意。身为侦探,我觉得这是可以允许的。
如果伊知千鹤子和丰先生结婚,明日菜的人生将会改变,最起码可以摆脱经济上的困境,这同时意味著,明日菜的生活将提升到与孤独贫穷的松永截然不同的水平。
他无法承受这个事实。因此,他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些变化。请求丰先生将「AKIMI」
交给他经营,对他来说是最大的奢望。不过,这并非全无指望的要求。他与丰先生相处愉快,丰先生是有钱人,而且「AKIMI」本来就是为兴趣而开。只要他开口,或许丰先生会答应 丰先生应该会答应。丰先生大可以答应。虽然我只是个打工人员,但我一直为这家店鞠躬尽瘁啊。
我的人生一直这么倒楣,让我实现一点小小的愿望也不为过吧?
然而,丰先生却笑著拒绝。
松永迟迟不肯说出弃尸地点。他是觉得,只要不说出来,还有机会摆脱罪嫌吗?或者,只是想拖延面对代表自身罪愆的遗体?
松永落网后一星期,警方终于根据松永的供词,挖掘出蓝色塑胶布层层包裹、胶带密密缠绕的。遗体。弃尸地点是松永以前住过的地区郊外,造林不彻底的山林中。
电视上,记者和主播采访「AKIMI」的近邻和常客。每个人都非常惊讶,说嫌犯松永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其中采访到这样的意见:
「大概是地震后三、四天,我在附近的家庭用品大卖场遇到嫌犯松永。他在买蓝色塑胶布。我问他买大塑胶布要做什么,他说水管被地震震松,开始漏水,很伤脑筋。」
果是平时,购买大型塑胶布需要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当时也是大地震为松永做了掩护。
据说,他紧盯著即时更新的核电厂事故报导,还劝明日菜去西日本避难比较好,应该是由衷为明日菜担心。电视上重播的报导,宣称整个东日本可能变成无人的荒地。
即使如此,松永仍埋起丰先生的遗体,守著「AKIMI」这家店,持续撒谎掩盖真相。
他听从昭见社长的指示工作,也许还怀抱著一丝希望;昭见社长会把这家店交给他,直到查明弟弟的生死。
不管世界发生什么头,人都只能过自己的人生、做自己的梦。拚命挣扎著,希望那会是美好的一场梦。
――我们去约会吧,我请你!
还没拿到钱,他就去邀明日菜。如果他是想在卖掉偷来的戒指、赶走勒索明日菜的坏朋友这些「麻烦」之前,先确定能有一场令人期待的约会,简直是窝囊到家。这样一个窝囊的年轻人,却杀人、弃尸,事后仍一脸不在乎(在旁人眼中),与死者的家人和朋友交谈。
昭见丰先生在突来的横祸之前,是否遇到自己的分身?如今已成为永远的谜。但我认为,分身是存在的。不是丰先生的,而是松永的分身。狡猾又邪恶,渴望爱情、财富、幸福等,从来无法得到的一切的另一个他,是脱离活生生的本尊,犯下罪行的可怕幽鬼。因为是幽鬼,可以不必忧虑、害怕现实的威胁,纯粹为了满足自身的欲望而行动。
这似乎不是我一个人的妄想。找到丰先生的遗体后,在我的事务所喝咖啡的东尼,细细检视自己画的松永画像,如此低喃:
「是我多心吗?画的明明是活人,看起来却像尸体。」
竹中家的父亲大人,依然不允许东尼去画核电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