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拉兰帝亚的十二月见不到蓝天。
街上的石造建筑几乎全被一股蓝色雾气笼罩,就算是大白天也看不清马路的另一头。只见在湿冷道路间来来往往,身著灰色长衣的人们及拉车的马,都活像是从那股青雾中诞生般冷不防出现在眼前,随即又消失于雾中。若碰上浓雾,大白天也会点起煤气灯,蓝色街道浮现出宛如送葬队伍般的橙色灯罩。此时这列朦胧的橙色火光,照出了一名少年的身影。
松垮垮且有破洞的灯芯绒制上衣,缝缝补补的木棉长裤,双脚的布靴上均能看见缺口,外露于寒冷空气中的大姆指被路上的泥巴溅湿。在这条街上一点都不罕见,流浪街头的孤儿的标准打扮。
对裸露在外的手掌吐白气,似乎难忍冰寒似地不停摩擦。视线一直盯著整条街,不时弯腰捡起掉在路面上的东西放进单手拿著的麻袋中。麻袋中装有各式各样捡来的东西,破布、旧衣、绣花针、生锈铁钉、玻璃碎片、烟壳,以及骨头。尽管怎么看都像是堆破铜烂铁,但少年却眼尖地一一捡起这些掉在路上的垃圾。
拉兰帝亚的贫民窟,麦格洛当。
在这住有总计二十万人的贫民,却只能靠著不到总人口3%的统治阶级吃剩用剩的资源过活的贫民窟内,如同少年这样捡拾垃圾为生的人相当多。没有家、家人甚至户籍的他们为了活下去,不是去乞讨、捡破烂,就只剩染指犯罪一途。而由于大部分露宿街头者都选择走第三条路,执法机关往往厌恶他们,动不动就来找麻烦。例如现在少年的面前,就出现了一名挡住他去路的警官。
「嘿卢卡,今天也在认真做『清洁工』吗?真有心呀。」
一名看似四十来岁的警官带著不怀好意的笑容,边用警棍敲著单手手掌,边用这种耻笑的语气搭话。卢卡•巴路克抬头看向警官,露出迎合的笑容。
「你好呀,古雷格森警官。我一直都很认真喔,无论怎么看都是位模范市民呢。我还持有特别身分证喔。」
回答的字眼十分稳健,但卢卡的语调深处隐含著些许挑衅意味。古雷格森警官似乎也习惯了,一脸凑近卢卡,近距离把一身酒气往他身上喷。
「用钱买来的身分证吧?你这杂种(Brute)会干的事我再清楚不过啦。」
卢卡没有回答,脸上却挂著像在表达「这是奉承的微笑」,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过看在古雷格森警官眼中可不是微笑,因为感受到深藏在脸皮下那股极为骇人的感情,让他即使只是面对一名年仅十二岁的少年,仍有股受到震慑的感觉。
「像你这种流浪街头的臭小鬼会在我没注意的地方干出什么好事,我可是清——楚得很啊。现在就尽管嚣张吧你这垃圾,看我总有一天不把你抓起来赏你个二十年牢饭。」
受到彪形大汉的警官当面如此要胁,想必连大人都会怕个半死。然而卢卡却维持著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说:
「哎呀警官,我只是个区区见习修理工,不会去做什么坏事啦。如果不够格称市民,那我还算是个模范流浪汉吧。我会乖乖地过日子,还请你高抬贵手啦。」
用字遣词依然十分稳健,但无论是语气或贴在脸上的那副假笑的背后,都能感受出强烈到掩盖不住的敌意及轻蔑。更令警官不爽的,是从少年假笑之下直直射来的那股毫无畏惧的眼光。
这个什么都没有的臭小鬼,竟敢正脸抬头看掌管这条街上一切治安的我,维持著阿谀奉承的态度,却从那张假笑脸皮下朝我发出恶意和嘲笑。明明只是个有一顿没一顿的捡破烂小鬼,别说不尊敬我,甚至还敢瞧不起我。虽然恨得牙痒痒的,但只要卢卡不将那侮辱的态度以话或实际行动表现出来就拿他没辙。要是卢卡当场把他的愤怒化为话语直接回呛警官,便能如愿拿侮辱罪直接用警棍打昏他,再随自己高兴赏他个两年牢饭吃吃。可惜这家伙不会轻易犯这种失误。
警官以更加凶神恶煞的眼神弯下腰,正面瞪著卢卡。
「你最好小心点啊。最近人口贩子多著呢,已经有几名年纪轻轻的女孩被绑到外国去啦。要是你被逮捕的话,只怕你那宝贝妹妹也会被盯上呀。」
卢卡眼神中瞬间掠过杀意,不过马上隐藏起来,轻轻笑著回应:
「她那种样子,人口贩子也不会想要啦,毕竟生了病嘛。」
「也是喔。又脏又臭的,碰的人反而手会烂掉啊。」
卢卡脸上奉承的假笑仍无动于衷,不过警官耳中已清楚听到卢卡「反正你已经烂掉了吧」的心声。
『你这种家伙比希尔菲的脚指甲更没价值啦。』
露出奉承笑脸正面看著警官的同时,从眉心、微微上扬的口角,当然还有眼神中,就算不直接说出口,卢卡的内心也能直接传进警官的内心。
约莫一星期前,自己在耶路克罗斯欺负一名孤儿女孩时,突然遭不明人士踹了屁股,掉进排水沟内。当满身污水的警官爬回道路上时,女孩已不见人影,犯人也混进雾中而没能逮到。但敢对本大爷我做这种事的也只有卢卡了。看我非得当场逮到你为非作歹,把你关进牢里一辈子才肯罢休。
古雷格森警官重新挺直膝盖,从眼角到鼻梁都恨恨地扭成一团,用鼻孔对周遭冰冷空气喷气后,低头俯视卢卡那徒有其表的假笑。
当上公仆这二十五年来,有过与众多诈欺犯及凶恶罪犯交锋经验的警官,从眼前这名十二岁的少年身上明显感受到不同的气息。这股气息的真面目是智慧——无论再怎么威胁辱骂,卢卡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不受动摇就不会犯下失误,这点更令他恨得咬牙切齿。
「你给我记住,我最讨厌的就是像你这种小鬼。没父母、没家、没工作、没受教育又没钱,出生到现在一无所有。这种家伙会干出什么事我再清楚不过啦。扒手、诈欺、抢劫,最后杀人,没一个是好东西。没办法贡献社会就快去死一死,带著你那骯脏的妹妹跳河死一死吧,这样一来或许世界会变得好一些呢。」
撂下狠话后,看到卢卡脸上表情仍无动于衷,警官只能往路面吐口痰,留下卢卡转身离开冬天的贫民窟。
等到背影消失在雾的另一头,卢卡收起脸上的奉承笑容,喃喃自语抱怨:
「哪天我再去踹你屁股,给我好好等著吧死猪警官。」
接著重新把麻袋扛回肩上,对手掌吐了口气时,警官说的话再度掠过脑海。
「一无所有,是吗?那家伙蠢毙了,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啊。」
对著眼前吞噬警官的雾,卢卡心满意足地嘲笑。然后在雾气形成的萤幕上,想像著正在机兵仓库等著自己回去的妹妹,希尔菲的身影。
我还有希尔菲。就算没有父母、钱或家,只要有希尔菲在,我什么都不需要。为了让希尔菲好好活下去,我什么都干。被那个死猪警官怎么羞辱都没差,但要是他敢直接对希尔菲那样说,我保证就算得耗上一辈子,都要让那只猪付出代价。
史提法诺历一七八四年,十二月,加门帝亚王国首都拉兰帝亚——
自卢卡与从星空坠落的希尔菲相遇的那个夜晚,已过了三年。
在那之后,卢卡花了四天操纵机兵走到拉兰帝亚,卖给了专门收购机兵的黑市仲介商。虽然由于一看就知道是非法弄来的,被对方大大砍了价,那笔钱仍足够他弄到进入贫民区需要的特别身分证了。原本没有姓氏的卢卡也是在这时得到「巴路克」这个姓氏。尽管是仲介商随便取的姓氏,倒也还算满意。
靠著那张身分证,卢卡得以在机兵修理工厂担任契约劳工。虽然没薪水可领,但换得了每天一块面包以及栖身之所。想必只要认真工作个两、三年,便能正式受到聘用。
和希尔菲过的生活充满幸福,让卢卡原本只有痛苦的世界彻底满溢开朗快乐的光芒。希尔菲虽然身体虚弱到无法自力步行,仍会为卢卡缝补衣服破洞,用少得可怜的食材煮汤,并在卢卡外出及回家时露出灿烂的笑容说「路上小心」和「欢迎回来」。每次听到这些话,卢卡就对自己拥有家人的事实感到高兴又骄傲,甚至连每天辛苦工作都甘之如饴。
从早上到傍晚在工头的怒骂声中工作得满身油污,下午五点领完今日工酬的一块黑麦面包离开工厂,日复一日。
接下来为了买东西给希尔菲吃,再度开始工作。
卢卡将花了一小时半捡来的垃圾卖给回收业者。破布、铁屑和玻璃碎片由专门的回收业者,骨头由粉碎工厂收购,烟壳则拿去和贫民窟内的贫民们以物易物。只要知道在哪边有哪些人需要哪些东西,光是把东西带到正确的地方,即使是垃圾也能换到钱。今天的成果有一贝利耶,足够买一瓶牛奶。
目前天色已暗,原本浅蓝色的雾气变成深蓝色。卢卡穿过煤气灯照射的雾气中,朝上流阶级的居住区走去。
一到晚上,气温也跟著骤降。忍受不了的卢卡对著手背哈气,边搓著双手边走到一间豪宅的后门,拜托认识的佣人分点厨房的厨余给他。他就这样绕了六栋豪宅,将手伸进搜集来的厨余中捞出油脂和树脂,这些能拿去请蜡烛及肥皂业者收购。这个分量应该足以换到半贝利耶。卢卡强忍令人作呕的臭味,用他布满玻璃碎片割伤痕迹的指尖从厨余挑完油脂后,拖著疲倦的双腿前往中央街(City),分别找业者换到了钱。
握著今日赚来的收入,半贝利耶硬币三枚往位于中央街外围的面包店去。晚上八点,当卢卡站在即将打烊的店门口,老板为了收起外头的看板走出店门。卢卡一语不发地将三枚硬币递过去。
「别进店里,给我在这等著。」
老板走进店内,不一会拿著黑麦面包、一瓶牛奶及一块无酵母圆面包走出店门,交给门外的卢卡。
「谢谢你。」
与摆给警官看的不同,卢卡以真正的笑容道谢后,将面包收进口袋。由于自己身体脏又沾满厨余臭味而不被允许进入店内,不过这里的老板不只把牛奶便宜卖给卢卡,更会烘一些专门卖给贫民的便宜无酵母圆面包,每当打烊前来买,总能多拿到一些。卢卡可说是靠著这块圆面包活著的。
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的卢卡用杯子在路旁的井里舀了水,边走边啃起圆面包。跟济贫院发的一样,是硬得像石头般且没有味道的面包,若不配水的话会哽在喉咙吞不下去。边闻著从路旁酒吧内飘出的美味料理香气,卢卡像咬著石头般一口又一口地咀嚼没有味道的面包,小口配著水往肚里吞。
这时,卢卡忽地看到民宅窗户内站著脸色苍白、灰头土脸、骨瘦如柴的幽灵而吓得愣住。不过当他发现那是玻璃窗所映照出来的自己时,决定当作没看到,把视线移回道路前方。
走了约四十分钟,终于回到了麦格洛当。边侧眼望著吃完无酵母面包就蜷缩在路旁动也不动的贫民们,卢卡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刺鼻石炭味笼罩著整个贫民窟,光走在路上都感受到喉咙深处乾燥发疼。在吐气都会化成白烟的严寒中,没有大衣可穿的人们团团围在烧著石炭的空油桶旁取暖。每个人都又矮又痩,活像被机油淋了全身般漆黑,瞳孔中看不见半点活力。还能看见有手脚只剩单边,甚至两边都没了的人,大概是在战争中失去的吧。湿漉漉的路上未经铺装,带有狂犬病的野狗凶狠露出尖牙,在满布腐烂蔬菜、马粪马尿的路面上来回穿梭。
把手插进口袋的卢卡快步穿过这充满恶臭的夜间贫民窟,回到另一个在麦格洛当内治安及卫生问题最为严重的贫民窟,恶名鼎鼎的耶路克罗斯。连执法机关都畏惧,因而成为不法滞留的流民、诈欺师及罪犯等聚集的这个地区,有著卢卡及希尔菲的栖身处。
路上能看见许多紧紧相依入睡的人们,因为他们只能靠彼此的体温取暖。突出毛毯的赤脚均已发紫,当中不乏会在明天一早冻死的人。由于有大学医院为了解剖而收购新鲜尸体,因此马上会有被称为「复活家」的仲介商赶来回收尸体。由于埋进公墓也需要一笔费用,会主动连络复活家来收购尸体的死者家属并不罕见。耶路克罗斯的居民们没有人会天真到对把死去的亲人换成钱一事感到罪恶,而是边感谢化为眼前面包的亲人,努力拼命地活过每一天。
穿过由几乎半倒塌的建筑物围出的狭窄巷弄,来到一间二楼高的小仓库前。卢卡绕到仓库后方,敲了木门两下后停了一拍,再度敲了三下。门随即被从内往外推开,希尔菲苍白的面容随著机油和索玛的味道浮现在月光下。
卢卡咧嘴一笑。与面对警官及面包店老板时不同,是一副符合十二岁少年的率真笑容。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抱歉这么晚才回来,让你害怕了。肚子饿了吧?」
边道歉边走进仓库。里面只有一道狭窄通风口而没有窗户,伸手不见五指。用黄磷火柴点亮蜡烛后,弱不禁风的橙色火光照亮了仓库内。取出零件的引擎和电路板、破损的齿轮、毁坏的金属支柱及有漏洞的装甲板等等胡乱被丢弃在黑暗之中。这里是卢卡工作的机兵修理工厂所使用的废料堆积厂。卢卡及希尔菲以保养零件和负责看守引擎为交换条件,拜托厂方免费让他们俩住在仓库内的角落。
身体瘦得如同牙签,脸色惨绿得跟小黄瓜没两样的希尔菲在卢卡面前随意一坐,高兴微笑道:
「我不怕,就算一个人也没问题喔。」
原本漂亮美丽的金发虽已褪色且明显变得蓬乱,唯有那对翡翠绿的双眸仍同那时一样,比星空还要漂亮。
「这样啊,你真棒呢。我虽然想早点回来,但是工作太忙了。」
「你不用急没关系,我一个人也能看家喔。」
话声刚落便猛烈咳起嗽来。罹患肺病的女孩独自身处如此黑暗当中,不可能不感到害怕。卢卡从口袋中取出今天工作一天换来的两块黑麦面包及一瓶牛奶,放到木盘上。
「工头给我的,快吃吧。」
「那哥哥你呢?」
「我已经在工头那吃过了。小麦面包还有蔬菜汤,超好吃的啦!」
「好好喔,我也好想去工作。」
「只要把病养好就能工作啦,不过你不吃就不会好喔。来,快吃面包打起精神吧。」
卢卡一催促,希尔菲才虚弱地拿起黑麦面包放入口中,细声说了「好好吃」。一听到她这句话,卢卡的疲倦顿时消失殆尽,但仍得不时以右手揍自己那一放松就会叫出声的肚子掩盖过去。
这阵子希尔菲没什么食欲。由于不吃东西就不会有精神,因此硬是让她吃两块黑麦面包配上牛奶。
「我吃饱了。谢谢你,哥哥。很好吃喔。」
「很好,都吃完了,好乖喔。来,快睡吧,醒著太久也对身体不好。」
希尔菲把蜡烛吹熄,兄妹俩在重新被黑暗支配的仓库内盖上同一条旧毛毯,紧紧相依来互相取暖。
近距离传来微弱的心跳声,以及生命的温度。两人正是靠著彼此的温度才得以存活下来。若是哪一方先离去了,被留下的一方大概也会死于严寒。希尔菲靠著卢卡赚来的面包,卢卡则靠希尔菲带给他的温暖活下去。
卢卡几乎没有关于双亲的记忆。听说母亲曾在旅行艺人团内当魔术师,却在卢卡四岁时和一位路上碰到的贸易商私奔,不知下落。至于父亲更是身分不明,全因为母亲行为极不检点,光艺人团中可能是卢卡父亲的人数就单手数不清,再加上路途中于各地发生的一夜情,恐怕用上双手双脚的指头也数不清。卢卡既不记得母亲的长相与说过的话语,艺人团中那些可能是父亲的男性更个个疏远他,只把他当奴隶使唤。
所以唯有希尔菲,是天神送给卢卡的礼物。
除了希尔菲之外,卢卡一无所有,但他觉得非常幸福。只要能偶尔看到希尔菲对自己笑,卢卡不需要其它任何东西。
确认心跳声中夹杂著轻微鼻息声后,卢卡悄悄离开了被窝。虽然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到只想大睡一场,不过今晚是个月亮会露脸的雾夜,他不想错失良机。
只见卢卡翻找起仓库一角的稻草堆,取出藏在里头的一本看似价值不斐的精装书及字典。接著爬上立在仓库墙边的梯子上到阁楼,再继续往上爬推开天花板的木门,来到由轮胎堆成的仓库屋顶。
如同卢卡所期待的,薄雾另一头是一轮蔚蓝皎洁的满月,夜色明亮。卢卡在屋顶上坐了下来,边揉著惺忪睡眼边靠著月光读起书来。
这是由黎维诺瓦帝国初代皇帝所著,一本描述一百三十年前大战的战记。卢卡在寒气中直打哆嗦,靠著月光专心致志翻过一页又一页,碰上不懂的字词就查字典,将内容吸收为自己的知识。
在耶路克罗斯内识字的孩子,大概百人中也找不出一人。卢卡原本也不识字,但在两年前,一名来到这座城市,打扮得体的少年不仅教卢卡读书写字,更把自己的藏书与字典借给他。当卢卡问他为何这么做的理由,这名比卢卡大五岁的少年一脸无趣地回答:
「我想要一名有知识教养的随从。」
少年自称杰弥尼,大概是假名吧。似乎是白人与黑人间的混血儿,拥有一身漂亮的褐色肌肤。卢卡虽然没问过少年的来历,但听周边居民传闻十之八九是白人贵族与黑人女佣间生的私生儿,连本人也不曾否定这件传闻。少年似乎靠著家里的经济支助过生活,拥有许多看上去非常高档的书籍。
打从杰弥尼那儿学会读书写字后,卢卡便开始像这样在月明之夜专心读书。虽然能在路灯下读才是最棒的,但若是自己一名十二岁的少年拿著如此高档的书在路上读,肯定会被人抢走。因此既没有碰上强盗的危险又明亮的地方,就只剩下这里。
为了摆脱目前处境,唯有习得知识教养一途,而知识教养只能透过读书培养。活像受到某种不明动力驱使,卢卡可说死命苦读杰弥尼推荐的战记及传记。高品质的战记及传记中浓缩了先人累积下来的知识与经验,越读越能理解这个世界的起源与结构。例如为何王侯贵族只需高高翘著腿不工作也能极尽奢华之生活,自己这群人为何再怎么努力赚钱也顶多换来每天两块面包的理由,卢卡都理解了。
——因为要是我们吃得饱,就能够反抗贵族。
要是教我们读书写字,恐怕会累积知识,团结起来造反,这并非贵族所乐见的。因此只要持续压榨,我们这群人光是每天顾饱肚子都来不及,何来学习知识与温存造反力量之暇。最后通常会一辈子当贵族的奴隶,过著黯淡无光的悲惨生活,等到再也压榨不出价值时更会自己断了贱命……
为了节省蜡烛费而被迫在如此天寒地冻的屋顶上颤抖著读书,原因莫过于过重的赋税。明明至少有扇窗户的话,还能靠著射进窗户的月光在室内读书。但由于连每扇窗户都得独自被多徵「窗户税」,耶路克罗斯的建筑物几乎都没有窗户。所以贫民们通常会因在通风极差的漆黑室内烧蜡烛或石炭火炉而罹患肺病,最终横死街头。对贵族们而言,连税都缴不出来的贫民最好通通快去死,因此才会透过窗户税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来逼贫民们走上绝路。
——我绝不趁了贵族的意,不会轻易丧命。
卢卡下定如此决心,边祈祷不会有云来遮住月亮,边翻过书页。
——我一定会爬上去。
边对著受寒冻僵的手吹气,揉了揉疲惫想睡的眼睛,卢卡一个人在屋顶上持续读书学习。
——我要找份好工作,租一间有窗户的房间,治好希尔菲的病。
我生下来时一无所有,打从呱呱坠地时开始就注定是条丧家犬,再这样下去只会遭人又踹又踏,横死街头。如果只有我自己一人倒还无所谓,但我身边还有希尔菲在。为了能让希尔菲带著笑容与精神过日子,不能继续无知下去。必须读书学习知识,培育出能不被贵族们朦骗的独立思考能力。
当卢卡如此激励自我时,月光突然遭到掩蔽。
抬头往天上看去,看到的是共七只全长少说二十公尺的大型翼龙成雁行阵撕裂星空。被永恒高耸的峭壁阻隔在上方的伊甸内时有飞行舰队飞下,同样遭无尽断崖断绝在下方的犹大环则有怪鸟和翼龙飞来,从上方俯视著没有飞翔之法的恩宠大地居民。
这时,夜空中忽然传来一股耳熟的叫声。从星海中飞出一只体长一公尺半的小翼龙,降落停在卢卡身旁。
「嘿,巴斯希跋,两星期不见啦,还好吗?」
叽嘎嘎~从第一次见到希尔菲的那天夜晚时就陪伴至今的幼小翼龙巴斯希跋,简直像为了确认希尔菲的状况般,每个月都会飞来卢卡的家一、两次。
「真羡慕你耶,能飞在空中,想去哪就去哪。」
一对巴斯希跋这么说,它彷佛在回应似地短短叫出声,让卢卡有时不禁心想它该不会听得懂人类的话。
「好想去伊甸,还有犹大环看看喔,到底是怎么样的地方啊?」
从地上(恩宠大地)爬上三千公尺高的峭壁后能抵达的乐园(伊甸),以及同样爬下三千公尺深的断崖后能抵达的炼狱(犹大环)。恩宠大地的居民至今没有人去过伊甸或犹大环,又或者是有人抵达了,却再也没有回来。能够来往上下双方蒙上神秘面纱的世界的,不是翼龙就剩飞行舰。
卢卡充满好奇心。脱离这个如同世界尽头的贫民窟,和希尔菲一同前往未知世界展开冒险,光是想像就觉得雀跃不已。为了达成这个梦想,现在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必须更用功学习,培养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力量。
卢卡强忍严寒,继续靠著月光读书。而巴斯希跋也像是在注视著卢卡的努力,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隔天早上——后门的木门遭受猛力敲击。卢卡揉著惺忪睡眼起身一打开木门,眼前站著一名头戴猎人帽,衣衫褴褛的孩童。
「…………?」
孩童也不表明来意,只默默瞪著卢卡。明明年纪大概和希尔菲差不多,身高也只到卢卡肩膀,孩童却以眉毛倒竖的凶狠眼神直直瞪视,等多久都不打算开口说出为何而来。卢卡只好主动开口:
「你是怎样?」
「………………」
「别一声不吭的,说话啊。」
「………………」
卢卡无奈搔著后脑勺,同样直直盯著孩童看。虽然只是个小鬼却很凶悍,一对透澈双眸让人联想到血统高贵的猫。一头赤发配上深蓝眼珠,略微泛黄的肌肤,恐怕是多人种的混血儿,不过看不出性别。即使穿得一身男生打扮,长相却像女生。
「你女的?」
卢卡才一问完,孩童的表情明显变得不高兴。「呸!」的一声往路面吐口水,眉毛倒竖得更厉害,特地压低语调说话:
「第一次就饶了你,但你下次再敢把我当女的,瞧我不用齿轮夹死你。我叫弭兹奇,怎么看都是个男的,懂了没有?记住没有?给我重覆说一遍。」
不知这名自称弭兹奇的孩童是否在模仿大人的模样,连珠炮般说完后双手插胸,同时不断动脚尖敲打地面催促卢卡复诵,似乎是个个性麻烦的家伙。卢卡又搔了搔后脑勺,瘪嘴回答孩童的质问。
「名叫弭兹奇,性别是男的。好,所以你来有啥事?」
「我来帮工头跑腿的。给我两个三十四号齿轮和一个三号插头。」
弭兹奇递出的便条上写著中央街的修理工厂需要的零件号码。卢卡虽认为他来办这点小事不必表现出这么嚣张的态度,不过大概是很在意自己外貌看起来很弱小,才会如此虚张声势吧。
——麻烦死了……
贫民间为了这点小事吵架只会白累一场,一点好处都没有。于是卢卡不睬他,照他所言进入仓库找零件。
弭兹奇也跟著进到仓库内,一脸好奇地仰望堆积起来的零件,开口问卢卡:
「你有妹妹?」
「嗯?在那边睡著,可别吵醒她啊。」
大概是从工头那听说的吧。此时弭兹奇不知为何往希尔菲走近,下定决心若他敢欺负希尔菲就揍扁他的卢卡转过身,开始在废料中挑起零件。尽管放在手很难拿到的位置,仍勉强把它们抓出来了。
「还真的有喔。」
听了每句话都像在找架吵的弭兹奇这么说,卢卡把找到的零件递过去。
「在这啦男的,拿去吧。」
「怎样啦,别特意强调男的好吗,这种事我当然知道。」
弭兹奇边咕哝边确认号码无误,接著瞪了卢卡一眼后气呼呼地离去了。
「……怪家伙耶。」
目送完娇小背影后,外头的冷空气让卢卡一颤,重新关上木门。
希尔菲还没起来,是还在睡吗?
「早上啰,希尔菲。我们去提水吧。」
出声一喊,但平时总是比卢卡早起的她却没回应。当讶异的卢卡一掀开毛毯,见到在黑暗中的希尔菲活像婴儿般将手脚屈在胸前,不停颤抖著。
「希尔菲……?」
昏暗到无法看清她的脸色。卢卡连忙再度推开木门,让外头的光线照进仓库后,在妹妹身旁蹲了下来。
希尔菲的脸色比平时更来得惨白,牙根更喀啦喀啦不停打颤。
「你、你怎么啦,生病了吗!?」
「……我好……冷……」
话才虚弱地讲到一半就停了。用手摸了希尔菲的额头后,卢卡慌了手脚。
「发烧了!怎、怎么办?你很冷吗?」
尽管卢卡这么问,但希尔菲看上去已连开口都很难受。就算想帮她取暖,毛毯只有一条,更别提暖炉了,连石炭都没有。
希尔菲的牙根依然喀啦作响,要是把她一个人留在这肯定会冻死。卢卡背起希尔菲,用毛毯盖住她背部,前往晨间的耶路克罗斯。
从民宅烟囱排放出的石炭暖炉煤烟笼罩天空,冻结的路面上呈银灰色。卢卡奋力跑过前方被边沟飘上的水蒸气掩盖的道路。
别说去看医生,连买点正常食物的钱都没有,这样下去希尔菲会死的。
——才不会让你死。
——不管我会怎么样,一定不会让希尔菲死的。
下定决心,背著希尔菲的卢卡边跑过麦格洛当,朝中央街而去。
痛苦的希尔菲虚弱地在卢卡耳边低语:
「哥哥……我想你是个为了那些弱小、苦恼的人奋战的人喔。」
卢卡回头看了背上的希尔菲,听不懂她突然间在说什么。
「我最喜欢……这样的哥哥了……所以……」
「……喂,你怎么了?突然说这个干嘛啦?」
感受到不祥预感的卢卡插嘴,但是希尔菲仍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死掉的话……」
「才不让你死!我绝对不会让你死啦!!」
「去找……Vivi……Lane……」
没有听过的名字,但希尔菲可说使尽全身力气来拜托。
「……本来应该、由我去找的,可是好像……没办法了……」
这时,希尔菲突然把一条没有见过的吊坠塞进卢卡手中。是一颗上头刻有十字架的横线上下又各加了一条横线,也就是所谓「正教十字」的蓝色石头,以银锁炼悬挂的吊坠。
「这个叫做炽天使(Seraphim)的纹章。右手背上有著……相同纹章的人……就是Vivi Lane……」
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卢卡盯著吊坠愣了一下,但随即激动大吼:
「你自己去找啦!你把身体养好自己去找不就行了!?」
「找到Vivi的话……就能改变世界喔。弱小、贫穷、身分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践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来改变喔。」
看来希尔菲因为发烧,做起了诡异的梦。
「答应我……会去找出Vivi Lane……让这个世界变好……」
听不懂希尔菲到底在讲什么而不悦的卢卡再度大吼:
「我哪管那么多啊!你自己去找啦!!我不知道那家伙是谁,可是既然是你重要的人就给我自己去找!放心,你不会死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边笨拙地反驳示弱的希尔菲,卢卡拼命往中央街奔跑。总之不早点弄到钱的话,希尔菲就死定了,而贫民想迅速弄到钱的手段只有一种。什么坏事我都干,根本没必要遵守那些让我们受苦的法律。卢卡边冲过人群之间,边如此下定决心。
假如这个瞬间,卢卡有发现自己与身穿私服的古雷格森警官擦身而过的话,往后整个世界的命运或许会大不相同了吧。
然而现在卢卡脑中只剩希尔菲。若是平时,卢卡肯定能发现自己被警官跟踪。可是这个时候因为太过惊慌,仍犯下了大错。
今天没有值勤的古雷格森警官直觉瞭解到复仇的机会来了。于是小心翼翼地躲藏起来,在不被卢卡发现下尾随他。因为警官很清楚,一个背著生病妹妹且身无分文的哥哥将会做出什么事来。
「放开我!!我又没做什么!放手啦!!」
紧抓住卢卡右手腕高高举起的古雷格森警官,如同舞台演员般对著周遭围过来看热闹的绅士淑女们解释:
「抱歉惊动各位了。这小子在耶路克罗斯是个有名的坏蛋,怕他会做出什么好事而尾随之下,果然被本官逮著啦。」
在模范市民们来来往往的中央街一角,顿时聚集了大量围观群众。警官抢过卢卡右手抓著的一只看起来相当高级的钱包,像在做戏般对著群众高举。
「希望一分钟前跟这名少年相撞,这只钱包的主人有在诸位之中。」
当围观群众的视线聚集到钱包上的同时,一股惊讶的叫声响起。
「是我的钱包啊!!记得刚才好像有撞到谁……就是那孩子吗!?」
警官对著打扮得体的中年绅士微笑道:
「恕我失礼,能否请教你的大名呢?」
确认绅士的回答与钱包内的身分证一致后,警官将钱包归还主人,转头对卢卡一笑。
「卢卡•巴路克,以现行犯逮捕,关进多人牢房里四星期。你就好好在里面受前辈们照顾吧。」
手铐将卢卡的右腕与警官的左腕铐在一起。一阵恶寒窜上卢卡脊背,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被警官跟踪。但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希尔菲——
「喂、喂,拜托给我五分钟,我妹妹还在等我。」
「连讲话的态度都不懂是吗?五星期。」
当对象是贫民或流浪汉的场合,通常不会经由法庭判决,而由执法警官的个人判断来决定服役期间。
「求求您,请您给我一点,就一点和希尔菲解释的时间。五分、不,四分钟就好。她快死了,这样下去真的会死的。」
「等到了警局里再慢慢听你说,走吧。」
「等、等等!!求求您、拜托您等等。希尔菲还在等我,我把她放在路旁了呀!!」
决定出手扒窃是在一小时前,将还在不停颤抖的希尔菲用毛毯包著放在中央街路旁后才行动的。要是卢卡就这样被带进警局,希尔菲将会冻死路边。
古雷格森警官以极为满足的表情回应卢卡的苦苦哀求。
「没听到我说的话是不是?六星期。继续拖的话今天以内就会变半年了喔。」
卢卡哑口无言的表情让警官看得更愉悦了。就是有这种事,我才会一直干这份工作。欺负弱小真是棒透了,把嚣张的小鬼逼得泪流满面且推进绝望当中,实在最能让我感受到活著的喜悦。
「哪位行行好!!请帮我向一名裹著毛毯躺在贝林固街二区转角的女孩,说卢卡马上就回去,所以快点先回家别在那边等,回家乖乖等著,卢卡就会马上回去!!」
卢卡终于开始对著围观群众哭喊。然而绅士淑女们却只讶异地面面相觑,没有人实际付诸行动。
「吵死啦!」
警官一记右拳往卢卡肚子招呼。空腹遭到大人如此使劲殴打,使得卢卡直接往前一倒。
「好了,表演秀就到此落幕吧。请各位让个路,耶路克罗斯的凶恶罪犯要经过了,本官可不能害各位绅士淑女们沾到泥巴呀。」
将昏过去的卢卡小小的身体往肩上一扛,警官边想著接下来该怎么摧毁卢卡的心,边往麦格洛当警察局走去。
「求、求求您……您说什么我都愿意听……!请您让我回去找希尔菲,她生病了,我不在的话她会死的啊!!」
在古雷格森警官的勤务室内,卢卡可说完完全全五体投地跪在警官脚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苦苦哀求。墙上的钟摆式时钟指著下午四点,距离把希尔菲放在路旁已经过了四小时半。
「喂喂喂卢卡,你是叫我纵容窃盗犯的意思?怎么可能嘛?从罪犯手中保护模范市民们可是我的工作。既然你知道自己干了坏事,就乖乖在多人牢房里待上七星期吧。」
牢房并非让罪犯改过自新的地方,而是处能合法将一无是处的贫民从这个世上抹煞的设施。十二岁的孩子若在粗暴的警卫及有气无处发泄的受刑犯包围下待上七星期,身体或心灵都绝对无法平安无事。
「我什么都做,请您别把我关进牢房!!没有我的话希尔菲会死的!!我什么都听您的,求求您别关我!!」
昨天那副嚣张的笑脸早已荡然无存,此时的卢卡也不去擦拭满脸鼻涕眼泪,拋弃一切面子及尊严对警官跪地求饶,就只差没舔起鞋子了。警官可说看得乐不可支,更加想羞辱他。
对了。
用一种至今从未试过的全新手法好好教训这个顽劣的死小鬼吧。
让整个世界化为这家伙的地狱。
想给他一种就像用棉花勒住脖子,活在世上这件事本身形同缓缓侵蚀,直到死前都能不断持续的痛苦……
「卢卡呀,我呢,也不是恶鬼。既然你说无论如何都想见妹妹,我倒也不是不能让你们相见。」
一在话中增添几分温情,卢卡那满是眼泪鼻涕的脸上顿时浮现小小希望。
「真、真的吗!?谢谢您!!真是太感谢您了!!」
卢卡彷佛像在膜拜圣人般趴在警官脚下不断嗑头。
「要我今天内放你走也是可以,但全看你的表现啦。刚才你说什么都听我的,这句话当真吧?」
卢卡愣愣张嘴抬头看著警官,接著用力点了两下头。
「什么我都做。只要能去找希尔菲,无论清理下水道或洗尸体我都乐意!!」
「这样啊,真有心呢,瞧我都被你感动啦。没办法,为了你著想,就不把你关进牢里了。不过你得接受其它惩罚。」
「好的!!」
对著二话不说答应的卢卡,警官这么说:
「你得在脸上刺青。」
卢卡的嘴再度愣愣地张开。
「就是杀人犯的证明啊,让谁一看都知道你是前科犯。」
看见卢卡没有反应,警官叹了口气。
「不愿意啊?我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啦。毕竟可是让你免除牢狱之灾,不做到这个份上,我的面子可挂不住呢。」
发现卢卡的手微微颤抖的警官在内心得意舔舌。这家伙怕了啊,虽然想想也不意外啦。要是在脸部刺上那种玩意,不只卢卡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契约劳工工作会遭到开除,还不能去租新房间,甚至也不能找新工作,一生不可能正大光明地过生活。何况一名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脸上被刺了象徵「犯下杀人前科的罪犯」的证明实在太过异常,光走在路上都会遭人指指点点,或是被其他孩童扔石头吧。
活下去这件事本身将化为卢卡的地狱,同时对警官是至高无上的喜悦。
「你打算怎么办?你想进牢里蹲也是可以啦,快点决定喔,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前。」
卢卡的表情逐渐变得苍白,让警官知道他因为突然被迫面临过度庞大的人生转泪点而不知所措。
是要舍弃自己的人生跑去找妹妹呢?
还是弃路旁的妹妹于不顾来保护自己的人生呢?
来吧臭小鬼,你要选择哪边?
「我愿意。」
卢卡颤抖著挤出这声回应。
「请您现在,就在这里让我刺青,然后求求您就这样放过我。」
双手仍贴在地板上的卢卡以不带迷惘的眼神抬头,直直看向警官这么说。虽然他装得一副不畏惧的模样,但警官清楚他连手指和脚趾都在颤抖。
哼哼哼,你这蠢货,为了那骯脏的妹妹连自己的人生都不要啦。
警官将这声嘲笑憋在喉中,装出一脸深思熟虑的表情。
「就算你说马上在这里刺,我还得去找刺青师来呀。你能等我一晚吗?」
「请马上开始刺!!全交给警官您处理!!等一个晚上希尔菲就没命了,求求您啊!!」
卢卡的哀号让警官可说是心满意足。很好很好,事情都照著我想的走。今天真是个美好的夜晚,等等去酒吧畅飮几杯麦酒吧。
「这样啊,既然你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办法,就由我来帮你刺吧。记得只要用绣花针沾墨水就能刺了,我再怎么说都是外行人,多少会失手,你忍著点啊。毕竟我可是为了你著想,才用这点程度的刑罚放过你呀。」
翘腿躺在椅背上的警官答应下来。不过是偷了钱包,就能给这小子等同杀人罪的刑罚啊,不赖不赖——警官叫部下拿来绣花针,将针尖沾进墨水瓶中。
部下们掴住卢卡的肩膀,接著把他压到墙边。
颤抖的卢卡紧咬唇,以坚强的眼神看向警官。
警官则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将滴著墨水的绣花针凑近卢卡左眼下方。
瞧我给这小子刺个让所有人看了都厌恶的丑陋伤疤。看我用力刺、越深越好,刺个让这臭
小鬼每次一照镜子就会想起我,而且一辈子无法消去的难看图案……
卢卡忍住哀号。只有交涉时窝囊哭喊就够了,除此之外就算要他死,也绝不为了这种垃圾吭半声。
从左眼下方穿过鼻翼旁,再到嘴唇边。构成脸部的纤细肌肉纤维遭绣花针刺了又刺,皮开肉绽。警官再三重沾墨水,一次又一次用针尖深深刺进、翻揽卢卡的脸。
使尽浑身力气硬是克制住想要挥舞的手脚,嘴唇也咬得渗出血来强忍剧痛。
卢卡脑中只想著蜷缩在毛毯中,正在天寒地冻的街角等著自己回去的希尔菲。希尔菲在这股痛苦的尽头等著,只要再忍耐一下,就能回去找希尔菲了。
希尔菲,那边很冷对吧?你再稍微等我一下。虽然我搞砸了,只要这边结束后马上回去你那边喔。我只有你了。既没父母也没朋友,要是连你都失去,我活著还有什么意义啊?我真的好怕又变回自己一个人。所以我拜托你,千万别死啊,希尔菲……
在那之后——
获释的卢卡一出麦格洛当警察局,便往中央街狂奔。
下午六点,位于西方天空较低位置的雾气已经散去,能见几许紫色余晖,以及踩著高跷替煤气灯点灯的灯夫。
冰寒空气不留情地刺进脸上伤口,但是疼痛早已无所谓,卢卡只顾全心全力往中央街奔驰。擦身而过的人们有时会以愣住的表情看卢卡的脸,但卢卡根本无心理会。
现在他满脑子只想著希尔菲。
卢卡边跑,边祈祷自己不会再度失去那小小的温暖、安稳的笑容、以及总是鼓励他,让他打起精神的温柔话语。
结果他花了将近四十分,才抵达贝林固街二区的转角。
大口喘气的卢卡在和七小时前相同的地方找到了整颗头都缩进毛毯内,躺在地上的小小身躯。
「希尔菲!!」
他简直像飞扑上去似地跪到由煤气灯的橘光照射出的湿寒路面上。结冻石砖的冰冷直接从膝盖渗入。
卢卡用双手抱起毛毯放到自己的膝盖上,接著打开如茧般紧闭的毛毯,以自己的双掌摸了希尔菲冰冷苍白的脸颊。
「希尔菲!!希尔菲!!」
希尔菲的表情动也不动。尽管用双掌不停磨蹭希尔菲的脸颊,已经覆上雪霜的眼皮仍没有张开的迹象。
抓起她无力下垂的小手一量,已没了脉搏。单耳贴上她平坦的胸口寻找心跳声,却同样听不到昨日为止都还听得见的生命脉动。
「希尔菲!!希尔菲!!」
无论再怎么呼喊,那副笑容也没有回来。
冰冷僵硬得形同冰袋的希尔菲就这样被卢卡抱在怀中。就算卢卡再怎么磨蹭、捏脸、甚至轻轻拍打,结冻的眼皮仍紧紧闭著。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卢卡放声狂吼。路过的行人都停下步伐,看向这对诡异的兄妹。
只见卢卡抱起不动的希尔菲,背起她后再盖上毛毯。这里太冷所以才叫不醒,只要去到更暖和的地方,希尔菲就会醒过来了。
「那是怎样?已经死了吧?」「那孩子的脸是不是怪怪的呀?」「喂,那是刺青啊。」「是杀人犯会刺的刺青!那孩子杀了人啊……!!」
市民们交头接耳的声音传进卢卡耳中。
「滚开!!」
卢卡一露出凶狠面貌大吼,随即「呜哇!?」响起惨叫,人墙的一角出现缺口。卢卡就这样背著不动的希尔菲穿过人群。看著卢卡那形同恶魔之子的模样,人们议论纷纷。
「你这杀人犯!!」
不知是谁的辱骂从背后传来。都是刺青的错,害自己光是走在路上就会被人拿根本没犯的罪来指责。看来这些家伙净是些喜欢凑热闹的无聊人,只要一发现稍微吸引目光的东西便一窝蜂涌上,七嘴八舌地吵闹。想必脸上刺著杀人犯刺青的孩童很适合让这些人在酒吧、职场或家庭内当茶余饭后的话题。
随你们怎么说吧,反正我一点都不在意你们说什么。
「给我让路!!」
卢卡再次对著听到骚动聚集而来的群众放声咆啸。这些人一看到卢卡的脸马上倒抽一口气往后退开,让卢卡如同分海的圣人般拨开人群,扬长而去。
走出中央街,朝麦格洛当前进。
无论过了多久,走了多远,仍感受不到背上希尔菲的温暖。周遭寒气直接渗透进希尔菲,让她随著时间越来越冷。希尔菲如此冰冷的话,我今晚该如何替自己取暖啊?
回到废料堆积场后,将希尔菲的身体放到平时的位置躺下。
一用火点亮蜡烛,她苍白的脸浮现在黑暗之中。再度确认妹妹没有脉搏与心跳的卢卡替冰冷的身体盖上毛毯,并伸手摸她的额头。
只要在这里取暖一个晚上,或许明天她就会醒来,然后露出平时的温柔微笑对我说早安了。
如此坚信的卢卡一如往常抱著希尔菲入眠。熟悉的温暖却不复存在。
隔天早上。
卢卡从废弃材料堆中找出铲子,和依然冰冷的希尔菲一起绑到背上。接著将向杰弥尼借来的一本战记和字典、打火石及杯子装到一只小麻袋内。
走出仓库时,卢卡回头一望。微微射入的晨光照出杂乱堆砌的零件山。
从认识希尔菲后的三年来,一直共同生活的空间。
「再见啦。」
明明没有任何人,卢卡仍如此打了招呼,接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卢卡背著全身苍白的希尔菲走在蓝雾之中。与早起的叫卖商去进货的路线成反方向,往郊外走去。
走了约莫三十分钟,来到了拉兰帝亚的城门。当卢卡一秀出特别身份证,职员一脸嫌麻烦的表情瞥了卢卡脸上的刺青及背上的希尔菲,也没多问什么就放他通过了。看来虽然职员有义务阻挡一些麻烦人物进入城内,但要出城的话就不成问题吧。卢卡抬起头来,望向无边无际的草原起伏和远处模糊不清的山脉。就挑那座山吧。
时值正午左右,卢卡在山里发现一处视线良好的地方。包覆著大片山地的树林到此中断,被城墙包围的拉兰帝亚则已远得看不清。艳阳高照,若是没有云的日子,想必阳光从日出到日落都能照到此地。
卢卡先让希尔菲躺下,接著拿铲子挖起地面,就这样花了一小时以上专心地把较软的土深深挖开。
当挖得够深后,把冰冷的希尔菲抱进土穴中躺下,再拿沿途摘来的野花洒在她娇小的身躯上,最后将她苍白的面容深深烙印进眼里,才动铲挖土掩盖上去。
为了不忘记地点而高高堆起土堆,找了块大小适宜的石头代替墓碑插上。然后走遍周遭摘来新鲜野花供在墓前,跪地开始祈祷。
「对不起啊,希尔菲。」
卢卡边祈祷边道歉,一直以来强忍的泪水终于溃堤。
「什么都没能帮你做,对不起,原谅我吧。」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卢卡边哭边道歉。
「只因为我笨、我穷、我一无所有才害死了你。真没用啊,什么都办不到,真的无可救药对吧。」
边狠狠责备自己,卢卡哭得泣不成声。
「我这么逊真是抱歉啊,不过我只哭这最后一次,以后绝不会再哭了。」
卢卡边发誓,边将自己心中残存的弱小全数挤出来化为泪水,持续哭了好一阵子。
我要在这里舍弃弱小,变得强大。所以在这里最后一次,把孬弱至极的自己都展露无遗吧。
尽情哭够之后,卢卡以膝撑地,站起身来。
接著瞪向远方的拉兰帝亚。
『去找Vivi Lane。』
从风中传来希尔菲的声音。
『找到Vivi的话,就能改变世界喔。』
卢卡从口袋中取出希尔菲的吊坠——刻有「正教十字」的蓝石放在掌上。
『弱小、贫穷、身分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践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来改变喔。』
『答应我,会去找出Vivi Lane,让这个世界变好。』
简直就像希尔菲人正在这里,并从卢卡身旁如此低语一般。
抬头仰望蓝天,一片不同于从麦格洛当仰望时烟雾弥漫的阴天,而是万里无云,名符其实的蔚蓝天际。
卢卡将吊坠戴到脖子上,握住蓝石。据说Vivi Lane的右手背上有著这颗与蓝石相同的「炽天使的纹章」。
「我会去的,希尔菲,去找出Vivi Lane。」
一这么回答,蓝天中浮现了希尔菲的笑脸。
让卢卡胸口一揪。
「毕竟我什么都没能替你做到,至少得帮你完成这点事才行呢。」
能改变世界——虽然希尔菲这么说,但我并不会想去改变那种玩意,只要找出Vivi Lane就够了。既然是不奢求住正常房间、睡有床垫的床、喝里头有蔬菜的汤的希尔菲最后所希望的一件事,我非得代替她实现,来回报她所带给我的幸福。
「我答应你,一定会带著Vivi Lane回到这里。虽然在那之前你可能会寂寞,但希望你在这里等我。」
卢卡用手臂拭去泪痕。用力擦拭了一次又一次,挤乾了这个人生中最后一滴泪。
接著带著充满觉悟的表情抬起头。从左眼下方到唇边那道如闪电般弯曲的刺青,形同永远刻在脸上的泪痕。
好,出发吧。
去寻找Vivi Lane。
「我去去就回。」
扛起装著书、打火石及杯子的麻袋,卢卡头也不回地下了山。没有人替他送行,开始了孤身天涯的旅程。
对卢卡而言,这趟旅程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出不知位于世上何处,连是男是女都不清楚的Vivi Lane。原本只是如此渺小的旅程,日后却会遇上大量同伴,甚至将诸多国家卷入战火,最后卢卡更会以「灾厄魔王」之名君临这片大地……这些事,连启程的本人都万万没想
到。
日后一场被称为史上最大战争的「恩宠大地大战」,实际上就是由这名十二岁少年的旅程开始的。仍不知前方有多么庞大的命运等待著自己的少年,就这样怀著妹妹的心愿,向世界踏出了起源的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