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章 王族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啊……

身体被固定在头部驾驶座上的雅思缇以活像死鱼的眼神注视著头部观察窗外。

四人搭乘的贝葛带领三百名随伴步兵,途中数次受到敌方追击仍想办法度过危机,偏离北恩大街道南下进入森林。太阳已逐渐西沉,倘若等到完全下山,就非得随地找个地方扎营。

雅思缇感触良多地回想今日发生的事。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都怪米迦勒不好。

不过是台机兵,竟然完全不听我的命令大闹特闹,还投出剑让飞行战舰严重受损,害得自己回不了伊甸。原本已说过若无法顺利驾驶就会被杀死,现在何止顺不顺利,还差点害我军舰队全军覆没,要是回伊甸的话被活活烧死都不奇怪。

无处可回了。

由于是人造人,没有兄弟姊妹。

由于刚出生,也没有任何朋友。

从乐园坠落到这个世界,孤单一人。

老实说,我不安得受不了。不过不幸中的大幸,就是认识了公主大人。第一次碰面的法妮雅不知为何爽快接纳了我。虽然我猜她背后肯定在打什么主意,但总比被烧死来得好。想办法拉拢公主,以确保近期能有安全的栖身处吧。

为了拉拢公主,最好协助他们撤军。

即使现在因为身体动弹不得派不上用场,只要摄取能量就能恢复。恢复后若能帅气保护公主平安回首都的话,公主肯定会马上看中我。为了这个目的,我得快恢复才行。

魔女安娜塔希亚说了,这副肉体虽能将远高于人类的能量压缩集中于一点再释放,疲劳也会随后一起袭来,必须经过充分休息与进食才能恢复。而正如她所言,我被米迦勒拋出来以后身体便动弹不得,肚子也一直很饿。

「我肚子好饿喔~~……」

雅思缇喊出打从开始撤退后不知第几次的抱怨。

然而机舱内没人有所反应,连在雅思缇下方的卢卡都一脸事不关己。

雅思缇瞪了卢卡后脑勺。

——这个野蛮人肯定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被拋出来的前一刻,米迦勒所说的话。

『若意图驾驭我,就带Vivi Lane来吧。』

『若能找到Vivi Lane,我就接纳你吧。』

Vivi Lane到底是谁?这个质问没能得到答案。

然后这个野蛮人一见到我,也问了Vivi Lane的事。当我反问他,他又马上闭嘴不说,看样子没打算告诉我任何事。

——虽然搞不太懂,但这个野蛮人在找Vivi Lane。

——我和他之间的共通点就是Vivi Lane……

想点办法套他话,问出关于Vivi Lane的情报好了。至于我所知道的情报绝不告诉这家伙,用一些假话蒙混过关,最后只有我从这家伙问出真情报。这就是伊甸人的智慧。

——等著瞧吧米迦勒,我就照你的心愿找出Vivi Lane。

——在我死前说什么都要成功驾驭你。

我为了驾驶米迦勒而生。

反正这条命只能活七年,我想至少让米迦勒对我言听计从后再消失,不然总觉得无法接受。一回想起当时自己在米迦勒驾驶座上哭喊「放我出去」那副窝囊样,实在满腹悔恨。

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Vivi Lane,驾驭米迦勒让她好看。

首先该做的是拉拢公主法妮雅来确保在地上的栖身处,再从这个野蛮人口中问出关于Vivi的情报。只要比这家伙早一步找出Vivi并抓住她,带到米迦勒那边,一切就大功告成了……大概吧。

总而言之现在必须补充消耗掉的能量。一旦身体能动,便能表现出我帮得上公主的忙,肯定能在加门帝亚王国内获得栖身之地。

当雅思缇打著如意算盘时,连长的声音从外部传声管传进机舱内。

「目前即将日落,我军准备夜宿。非常可惜的是,沿路上没有民宅,无法为殿下徵来衣物。」

站在头部驾驶座的雅思缇上方踏台的公主抓起了传声管。

「我知道了。如今我的模样无法见人,让士兵们远离贝葛。还有请做好让机舱内的我们几人单独扎营的准备。」

「那么,为了不让殿下受众人注视,将在士兵与贝葛之间搭设帐篷。此外也会移动士兵们往后退,使他们在看不见贝葛的位置扎营。这样您意下如何?」

法妮雅答应后,连长便回本队去,如同刚才所言特意让全军折返两百公尺,且于森林内的小路搭设帐篷。这下子士兵们便不会注意到雅思缇的存在。

「雅思缇,你一身打扮太过引人注目。直到天色完全转黑前,请你和我一同留在机内。」

听公主这么说,雅思缇陷入绝望。

「欸……可是这样吃饭……」

「卢卡上兵,请你去找连长准备食物。」

「是的!」

卢卡回应的同时,贝葛单膝跪地,胸部舱门接著打开。森林内寒冷的新鲜空气一口气灌入驾驶舱,让一伙人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卢卡兴冲冲地解开安全带,转头望向背后的雅思缇。

「一个面包和水就够了对吧?」

「你是看不起人造人吗?那些怎么可能够啊。」

「你别什么事都顶嘴好吗,烦死了。那么三个?还是四个?你那是啥表情,在傻眼什么啊?」

「……我说啊,我可是人造人喔。和人类能发挥出的能量天差地远,消耗自然也不在话下。现在我明明连挪动手脚都很困难,怎么可能只靠四五块面包就能恢复,对吧?」

「谁管你啊。真的很麻烦耶,那你要吃多少才满意啦?」

「一天三万大卡。」

「那啥?伊甸语吗?用我们这的话说啦。」

「士兵一人每天消耗的食物热量为三千大卡,我是十倍。」

「……………………」

「用量来算的话就是肉类二点五公斤和谷物类六点二公斤,我活动一天得消耗这些量。听懂的话快去拿来。」

卢卡双手插胸低头沉思一会,接著仰头板起脸孔转回头对雅思缇说:

「你是猪啊。」

「不是猪!!是人造人!!」

「连猪都没吃那么多,你要我怎么向连长解释啊?撤退时不可能有那么多东西给你吃好吗!!」

「吵死了,理由你去想,反正快点拿来就对了啦!」

卢卡一脸不满地从胸部驾驶舱跳下地面,雅思缇则嚣张地瘫在驾驶座上等待夜晚降临。森林中传来猫头鹰叫声,夜色逐渐变浓……

还真的比猪更会吃啊。

卢卡直接坐在地面上,远远望著一语不发的雅思缇狼吞虎咽他所拿来的携带型面饼。

从连长那分到的粮食共有携带型面饼十块及葡萄酒两公升。由于葡萄酒能长期保存不腐坏,在军队中通常被拿来代替水。携带型面饼则是长一公尺左右,烤成大圆圈状的硬面饼,士兵们如同围围巾挂在脖子上,行军途中一点一点啃食来填饱肚子。一块够吃一天份,而一餐就能吃完的人已算大胃王,结果分到七块的雅思缇目前竟已吃完三块,第四块正吃到一半。

卢卡虽看得傻眼,仍对盘腿坐在营火对面,专心咬著面饼再喝乾葡萄酒的雅思缇搭话:

「你省著点吃啊,那些可是我搬出殿下的名号,连长才硬是去收集来给我的耶。」

「噗吼?布呼、咕嘿!」

「你是在说『谢谢你,很好吃喔。』对吧?如果不是的话我真的会发火喔。」

雅思缇塞得满嘴食物,一脸不悦地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简直就像碰上弒亲仇人般将硬面饼生吞活剥。

而一旁则能看到弭兹奇抱膝坐在地面,将脖子上挂著的面饼撕成适当大小,笑嘻嘻地用双手拿著撕下的小块,活像只松鼠般咀嚼著。

「今天虽然累惨了,但能活下来已经算运气好了呢。再说也救出殿下了。」

「是啊,可是接下来只会更辛苦喔。到底会变得怎么样啊?」

卢卡回应完把手往后撑地,抬头望向从纠缠的枝叶滤网内溢出的银河。深深夜色覆盖了整片野营地,伫立于道路两旁的树群阴影把星空撕得四分五裂。

森林内的冷空气意外难以忍受,虽说已到四月,要是没生火依然冷得发抖。不知只穿室内便服的法妮雅还好吗?

卢卡一只眼偷偷瞄向停驻在营火附近的贝葛。

法妮雅独自留在机舱内。从刚才弭兹奇上去送完面饼和葡萄酒后,就单独一人在里面用餐吧。看样子即使是卢卡和弭兹奇,公主都不想让两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没能顾虑到衣服啊……

卢卡为自己今早的失误懊恼。将法妮雅从瓦砾堆下救出来后,应该顺手把衣服挖出来才对。对庶民来说不过是件衣服,对王侯贵族来说却是用来展示自己身分的唯一证明。穿著便服出现在众人面前不只眨低自身品格,更形同耍弄他人。王侯在展现权威的同时,也为了相对展现礼节而穿戴华美。因此法妮雅绝不在他人面前展现寒酸的模样。

——王族真是到处受拘束啊。

一边将收集来的树枝往火中送,卢卡深切这么认为。贫民的生活虽艰苦难受,却仍算是自由。想去哪就去哪,高兴怎么活都行。然而法妮雅不过是没了上衣跟紧身裤,就连在他人面前现身都没办法。

我最恨的就是王侯贵族,那种家伙们最好通通消失——卢卡从小便这么想。从庶民手中榨取沉重税金,甚至强迫无偿工作。明明自己既不缴税也不工作,却每天奢华浪费的,那些极为少数的特权阶级。记得以前曾在哪本书中看过,人口总数不到百分之三的王侯贵族占有这世界百分之九十的财富。哪怕只分百分之一给庶民们,饿死或冻死街头的人数都能大幅下降才对。

——希尔菲或许也能得救了……

只因为穷,最终独自冻死在路上的希尔菲。

光是想起这件事,悲伤便转变为对王侯贵族的憎恨。

但是。

近距离观察到法妮雅展现的风范与态度,却和卢卡脑中的王侯形象截然不同。

短时间内便看清卢卡所下的努力,加以提拔,不过问脸上的刺青,也愿意倾听他的提议。另外更有亲手扔拋掷弹的勇气。拋掷弹的火药是由硝酸钾、硫磺、树脂、氨等物质,透过秘传比例调和出的特殊制品,具有黏著性。一旦附著到人身上,直到燃烧到见骨为止都不会熄灭。把这么危险的东西拿在手里,直到爆炸前一刻才丢出可需要非同小可的勇气。卢卡一直以为王侯贵族都是只会嚣张翘腿,真正上战场时肯定都是最先逃跑的胆小鬼。然而公主竟不顾自身安危,展现出为了保护我军挺身迎敌的模样。刻印在记忆中的那副英姿,撼动了卢卡内心对王侯根深蒂固的感情。

公主法妮雅明明和自己年纪相同,却能体现自己未知的世界中,自己不知道的价值观。

她的内在究竟蕴含了什么样的思想观念呢?

「好耶~身体能动了!!」

卢卡的思绪被雅思缇的欢呼声打断。

营火另一头能看见吃饱肚子的雅思缇双手高举伸起懒腰,接著以略显不顺的动作站起身,开始压腿做体操。一看她手脚逐渐放松,卢卡忍不住插话道:

「那边有条河,你跳进去看看吧,可以的话最好被冲走。」

「咦、有河!?真的吗!?」

「你听见水声了吧。」

一听之下竖起耳朵的雅思缇果然听见微微流水声,瞬间浮现灿烂笑容。

「好耶!来去冲冲水!!」

「可别被人看见,因为殿下一直提防你被其他人发现。」

「黑压压的一片根本看不到啦!哇,好漂亮喔~来游泳看看好了!啊,你别偷看喔!」

「我不会看,也没兴趣看好吗。希望你能就这样流到犹大环啦。」

也不管身后卢卡如何骂,雅思缇迫不及待地踏进森林内,消失在树丛的另一头。等到吵死人的家伙消失,卢卡才终于松了口气,再度往贝葛看去。

公主依然躲在机舱内不出来。卢卡决意将营火让给公主,并在徵求弭兹奇同意后走到贝葛前,拿起脚部传声管对机舱内说:

「抱歉打扰您休息了。殿下,请问您还醒著吗?」

回应马上传来。

『有什么事?』

「我与弭兹奇到帐篷另一头休息,监视不让士兵们靠近,还请您来烤烤营火。机舱内不适合过夜。」

『………………』

「夜晚的森林冰寒刺骨。请恕我自作主张,将上衣置于营火旁,还请您当成毛毯来使用。」

『……我知道了。』

「那么,我等先行告退了。」

卢卡说完要事后,边吐气纡解紧张,边解开上衣钮扣,折起来放到营火旁。将自己这件满是汗水与泥巴的上衣献给这位高贵的殿下实在令人不安,但只有那件单薄的室内便服的话会搞坏身体。虽不知法妮雅愿不愿意使用,有总比没有好。

「好冷!」

身上仅存一件无袖内衣又离开营火旁,使卢卡不由得以双手环抱起自己。比想像中来得冷,不过和在贫民窟的路上睡觉那时相比好多了。这点程度死不了人的。

背起背囊和弭兹奇一起钻过挡住其他士兵视线的帐篷,在帐篷前方的地上坐了下来。只要卢卡他们待在这,连的士兵们便不会靠近了吧。今晚睡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

完全不管夜色昏暗,一支军团静悄悄沿著森林小路移动。

行于前方的轻骑兵队手中持著玻璃提灯,边确认贝葛型机兵留下来的足迹,边维持齐步前进。

这是支训练精良的军队。不仅让马咬住马辔来抑制马鸣声,也看不到任何一人随意开口说话,而是仰赖著前方骑兵的提灯,宛如深邃夜色下的河川般往黑暗中流去。

骑兵队后方跟著一台灰色涂装的机兵。

中级三队「力天使(Virtunes)级」亚该亚型机兵。

这是比贝葛还高一级的单独驾驶机。虽由于比贝葛来得矮又是单人座,无法发挥「移动司令塔」的功效,但五千八百的引擎马力却超越贝葛,属于擅长对机兵战斗的近距格斗战的机体。

再来,亚该亚型的后方还能看见三名模样诡异的骑兵。

不,真的该称骑兵吗,踏地急驱的确实是动物,但根本不是马。

一身银灰色兽毛与倒竖鬃毛,银光闪烁的狰狞视线,口腔内长著孩童手腕那么粗的獠牙,踏地的粗壮前脚上长著尖锐利爪。

是一种体型如马大,被称为「贝奥狼」的狼。经饲育调教后不只能骑,更会主动以利爪尖牙攻击,可谓优秀的军用兽。背上设有马鞍,士兵只需将脚尖穿过马镫,握起缰绳,便能如同骑马般驾驭这些狼。

座落于堤拉诺勒慈善同盟西方的广大克库黎森林,以及再往西去的无限荒野塔休邦内,都存在著——因不明原因跨越「断崖」从犹大环迷路到达地上,就此定居的外来生物——这类魔兽。而于悠久历史中,有一部分的人类锻炼出捕捉、调教魔兽作为军用的技术。

贝奥狼群后方,一辆由两匹马拉著的四轮无顶马车急速奔驰著。

握著缰绳的是名骨瘦如柴,身穿黑色内衬衣搭配长裤,外头披上黑色长袍大衣的壮年贵族。如同用黑曜石直接雕刻出的粗糙黑皮肤与消瘦脸颊,目光如炬却毫无感情的双眼,从角帽内溢出的长发为蓝,嘴边留的胡子也是蓝色。

蓝胡子侯爵。

本名叫席尔•古雷侯爵。是于罗曼维骑士团国的边境拥有一块领地的世袭贵族,却鲜少与人打交道,日日夜夜窝在深山别墅内埋头进行诡异仪式及研究。然而,由于这号人物的领地近郊频传少年失踪的事件,曾几何时起人们怀著恐惧与轻蔑之意,以「蓝胡子」称呼他。

蓝胡子身上穿戴的是上下都以灰色为基底的罗曼维骑士团装备,大概是因应圣都卡罗维瓦利沦陷,赶来支援堤拉诺勒的吧。邀请援军本身并不足为奇,但平时就算从骑士团长接下援军之请也鲜少参与战役的蓝胡子,如今竟率领费心培育的军团出现在人前,更认真花工夫追逐敌人的理由却够稀奇古怪。

蓝胡子的目的只有一个。

——想被法妮雅拥抱。

只为了这件事参加战役,丝毫无视战况,一心追逐公主的动向。一发现她搭乘著贝葛型机兵逃走的事实,也不告知友军就带著自己的部队独自追踪。

公主法妮雅的名声响亮到连罗曼维骑士团国都有所耳闻。

成千名诗人以千言万语赞颂其美貌,宫廷绘师以肖像画展现其灿烂光辉,更听说有幸受接见的贵族们通通被迷得神魂颠倒,对公主提出婚约之请。不知何时起在蓝胡子心目中,已将法妮雅当成「无上之美」的象徵崇拜。

要是能抓到公主,便能换得足以建筑一座城的赎金,但蓝胡子一点兴趣也没有。要是事情进行得顺利,最先该做的是将法妮雅放上祭坛。

——膜拜她。

我要哭著跪在公主脚边,忏悔至今以来犯下的罪行。人生在世五十五年,我犯下了罄竹难书的恶行恶状,但无上之美定会将我的罪行彻底洗清。

从领地内外掳来的少年通通被玩弄到坏了。每当早晨来临,金黄色曙光照出面目全非的残骸,蓝胡子会跪倒在血泊中,用颤抖的双手摀住脸,为自己犯下的深刻罪孽哭得泣不成声。然而一旦夜色再临,又会受麻痹脑髓的甜美欲望驱使,将掳来的孩子抱在怀中。

在快乐与悔恨间来来回回的过程中,嗜好变得越来越偏激,回过神来已亲手毁坏了八十名以上的少年。

希望她能原谅这样子的自己。

——饶恕我的罪过……法妮雅拥有如此权威。

得到法妮雅后,每当犯下过错就到她面前下跪请求原谅。希望她能以美丽的指尖抹去我脸上悔恨的泪水,用天使的声音对我说「我原谅你」,再像拥抱婴儿般拥抱我。

——拥抱我吧,法妮雅。

——抚摸我的头发且亲吻它,以你的美貌清除我的罪孽吧。

蓝胡子边祈祷边奔驰,黑斗篷飘扬,突破漆黑重围,只为了跪到法妮雅面前恳求饶恕,接受拥抱罢了。

蓝鬅子后方跟著五十名精锐骑兵。罗曼维骑士团国乃是恩宠大地上最大的军马产地,想当然,骑士团内的主力也由骑兵构成。罗曼维骑兵被认为是最强骑兵队,而蓝鬅子率领的这五十名更是成天到晚进行战斗训练的老练士兵。

加上最后方还有一千步兵。每一人都穿著罗曼维骑士团正装的偏灰上衣,手持拋掷弹及卡斯柯特枪,维持整齐一致的步调。

这时走在前头的三名贝奥狼骑兵停下脚步。只见前方一名轻骑兵穿过野兽低吟声中往蓝胡子跑来,报告说:

「前方两公里处发现了公主的扎营地,所有步哨都解决完毕了。」

蓝胡子点点头,拉起缰绳。

无顶马车一停下来,后方五十骑兵与一千步兵同时静止不动。蓝胡子下令道:

「为避免自相残杀,首先由机兵及贝奥狼冲进去。骑兵避免交战,专心捕捉公主。一旦顺利抓到,步兵便压上清理余党。」

「遵命!」

轻骑兵掉头,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

蓝胡子直直注视著夜色。一直以来苦苦追求的无上之美肯定正在黑暗的另一头等著我的来访……

†††

险些阖上的双眼因彷佛撕裂黑暗般的惨叫声被迫睁开。

「!?」

卢卡猛然坐起上半身,盯向笼罩小路那片浓浓的黑暗。

喧噪声、枪声与惨叫声,火药味及野兽嘶吼声——还有索玛引擎的驱动声。

「敌袭啊!!保护殿下!!」

一听到这股吼声传来,三、四颗摇晃的火光于黑暗中闪烁浮现。

只见火光数量越来越多。踏地的马蹄铁声逐渐朝这里靠近。

「不妙,是骑兵!!」

弭兹奇和卢卡弹起身来互望一眼,连忙钻出帐篷,一同往贝葛奔驰。

后方能看见人手拿著火把的十名骑兵以袭步——突击时的全力冲刺——逼近。骑兵的真本事便是用马蹄蹂躏,一旦不幸被卷入,肯定被践踏得不留原形。虽然急忙往路旁跳开躲过,骑兵竟完全不理睬这边,发挥惊人脚力瞬间冲过我军三百步兵的扎营地。十名骑兵就这样不管卢卡等人,一直线朝公主法妮雅冲刺。

「殿下……!!」

太大意了,应该要待在公主身旁才对。后悔的卢卡死命奔跑,浓浓夜色却阻拦他的去路。在卢卡一下被地面高低差绊倒、一下栽进草丛、一下又撞上树干的期间,从黑暗的另一头,法妮雅就寝的地点传来男人们的粗暴吼声。

「找到啦,抓住她!」「别杀,就是这女的,活捉起来!!」

该死!愤愤咬牙的卢卡勉强往回跑了五十公尺,但敌方骑兵的动作经过扎实训练,迅速无比。

「折回来了……!!」

火光再度浮现于前方黑暗中。已一度追过卢卡的骑兵竟花不到两分钟,就从反对方向又冲了回来。

这也就是说,公主已被他们抓住。

卢卡立即扑进森林的草丛中,凝视骑兵队高举的火把。

与来时相同,敌军骑兵丝毫不理会卢卡,以袭步原路折返离去。

凝神注视火光的卢卡,在队伍正中央一名骑兵怀中发现了衣衫不整的公主法妮雅。

「殿下!!」

怎么会这样?明明有这么多护卫在侧,总司令官竟轻而易举遭人劫走。

骑兵如风呼啸而过,消失在夜色中。从我军三百步兵待的位置依然传来野兽咆啸声、惨叫声,以及索玛引擎的嘶吼声。发动突如其来的夜袭使我方陷入混乱,再趁乱运用骑兵的机动性一口气直破大本营。虽说是敌人,仍不得不承认这招高明。弭兹奇一脸快掉下泪来,抬头看卢卡:

「糟了啦,殿下被抓走了,怎么办啊!?」

「当然是只能靠贝葛夺回来啊。我们可是亲卫队耶,非得救出殿下才行!」

「嗯、嗯,就是说啊,我们这还有贝葛在呢!」

两人互相鼓励,背起背囊回到贝葛停驻的位置。

让给公主的营火已遭骑兵破坏,四散的通红柴火照映出杂乱蹄印及鞋印。硬吞下涌上心头的懊悔,卢卡与弭兹奇将背囊往驾驶座角落一塞,进到贝葛里面。

不悦地忍受五分的暖机时间,终于等到引擎暖好,随著弭兹奇一声令下,贝葛于黑暗中站起高达六公尺半的庞大身躯。

非得尽早救出公主才行。为了这个目的——

「把剑和盾留在这吧,重量轻才跑得快。」

「也是。毕竟可能得跟骑兵玩你追我跑,的确越轻越好呢。」

获得弭兹奇同意后,卢卡放开双手上的剑与盾,成了两手空空的状态。虽然敌方似乎也有机兵,但是没差,揍倒它总行吧。

「要走啦!!」

弭兹奇放声一喊,贝葛缓缓朝著夜色踏出步伐。

由于目前等同毫无视野,只得仰赖电子演算装置来安全行进。毕竟就算弭兹奇技巧再怎么高超,在如此黑暗中狂奔形同自杀。

踩著轰隆作响的步伐,穿过了森林。

这时,数名我军王国军步兵从黑暗的另一头逃了过来。他们看到贝葛也没停下来,更不是往公主被劫走的方向,而是往相反方向的故乡逃跑。

这下不妙,士兵开始临阵脱逃了。

「喂喂喂,逃去那边又能怎样!?」

卢卡连忙攀登机舱内的梯子,打开头部舱门,将上半身探出外面喝斥逃跑的我军士兵。

「别逃啊!殿下被劫走了!快停下来!!」

然而逃亡并未止歇,人数反而逐渐增加。如今仍听得见黑暗另一头传来交战的独特金属音与枪声,应该还没到全军溃败,但这样看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对著从头部舱门喝斥的卢卡,一名士兵回答:

「魔兽和机兵太强啦,我们根本不是对手!你要救快点去救吧!」

「我正要去所以你们别逃啊!跟著我后面来!!」

卢卡吼回去后继续赶路,而原本想逃跑的几名步兵似乎回心转意,跟著贝葛一起行动。尽管人数上不太可靠,但有随伴步兵和没有可是天差地别。

「混帐,别看扁我们啊。」

卢卡重新下定决心,抬起头来喃喃自语,满脑子想著如何夺回公主的计划。

尽管习惯摆敌人一道,著了敌人的道实在不太爽。走著瞧吧混帐,我说什么都会抢回来。

充满决心的视线前方,看到了篝火。

「在那里吗……!!」

大量黑影在步兵队扎营的森林广场上蠢动。

刀枪剑影撕裂了贯穿黑夜的橘红篝火。每当有如纸气球破裂的零星枪声响起,同时便会传来野兽的低沉吼声。

卢卡从头部舱门探出身体凝神望去。随著贝葛每往前踏一步,在夜色中蠢动的怪物模样也越来越清楚。

一台敌方机兵,接著是三只奇特大型生物,看上去就是传闻中的魔兽。我军王国军步兵正试图破坏机兵的膝盖,却遭魔兽妨碍无法靠近。

士兵们的叫喊声大到连卢卡都听得到。

「是贝奥狼!克库黎森林里的魔兽啊!!」「可恶!这些家伙是怎样,怎么射都没用啊!?」

遭受枪击的贝奥狼虽流著血,靠卡斯柯特枪的子弹无法贯穿肌肉与皮下脂肪,没办法造成致命伤。到头来反而是开枪的我军遭到反扑,成为尖牙利爪下的牺牲品。

大概是为了避免自相残杀,敌方只派出机兵与魔兽为先锋对抗我军的步兵队,骑兵则避免参与夜战,发挥机动性在捕捉法妮雅上。如今敌方大本营不是在捕捉到公主后溜之大吉,就是准备要将我军歼灭殆尽。

弭兹奇透过传声管催促:

「还没看到敌机吗?长什么样子啊?」

卢卡专注盯向敌人的机兵。一台由中世纪骑士般厚重的板金装甲护住,装饰又多的机体。头部呈纺锤形,引擎背在背部,圆肩上突出尖刺等等,一将所看到的特徵告诉弭兹奇,换来他兴奋高扬的声音。

「肩膀有尖刺不是亚该亚型吗!!那是种专门设计来与机兵交战,马力比贝葛还强,又小又快的格斗专用机体啊!哇哩真的假的?要和亚该亚单挑喔!」

弭兹奇兴奋地点出敌方机体性能。虽然早就明白,但真佩服他知道得这么详细耶。

「所以呢,赢得了吗?」

「是很困难啦!不过要是你双手操纵得好,有机会把它扳倒喔!对方没有步兵对吧?那么或许行得通喔!」

「非常好,我们上吧伙伴!」

「没问题伙伴,你可别搞砸啦!」

卢卡阖上头部舱门,回到双臂驾驶座绑上安全带。首先得解决亚该亚型,再想办法处理贝奥狼才行。

贝葛踩出重量感十足的步伐,开始接近前方的亚该亚型。我军似乎误以为公主前来助阵,士气高涨。

「是殿下!殿下光临啦!」「好!开始反击吧!别害怕区区机兵!」

看到原本处于崩坏边缘的军纪瞬间恢复,让卢卡重新体认到原来大型机兵具有这种提高士气的效果。本来认为在战场上不需要这种大块头,但看来十分适合用来重新集合、激励趋于溃散的部队。

「要来了喔……呜哇!好快!!」

弭兹奇突然发出怪叫声,同时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于驾驶舱内回响,贝葛机身更是往后一仰。

要倒啦……!!

当卢卡不禁做好心理准备,早一步料到的弭兹奇已藉由退开右脚瞬间恢复重心。

「要开始互殴啦,赏一拳痛快的给它瞧瞧!!」

听著弭兹奇兴高采烈的声音,卢卡凝神注视观察窗外,看到敌机的机影已近逼到伸手可触之距。全长约四公尺的亚该亚型,头部只到贝葛胸部附近。尽管体型矮小,引擎马力仍胜过贝葛的话,表示它能动得更为迅速。

只见前方的亚该亚右手大幅往后一拉——要殴打过来了。凭笨重的贝葛根本无从闪躲起,那就只能殴打回去。

贝葛同样右手后拉,瞄准目标。对手高度较矮,得调整肩部齿轮改用下捶的攻击招式才行。当卢卡后悔起先前应该多练习格斗战时,冲击再度传至机舱内。

「呜哈~好痛啊~~!!」

弭兹奇仍然叫得开心。即使本人当然不会痛,贝葛的痛确实形同弭兹奇的痛。卢卡苦闷地忍受残留耳内的严重耳鸣,使出浑身解数朝敌人上臂回敬一拳。

轰雷般的打击声响遍林中。亚该亚重心稍稍不稳,又马上重整架势。不愧是格斗专用的机体,没那么轻易跌倒。只见背部引擎喷射出蓝白火焰,似乎激昂起来。再度对这边高举右手猛力殴打。

贝葛被压制住了,这是今天头一次严重失去重心。对方速度既快,拳拳又重又狠,难不成局势对我方不妙?

「欸欸,那家伙会不会太强了啊!?」

「亚该亚做到这些程度不奇怪啊,毕竟等级比贝葛高嘛。不过驾驶的家伙没什么大不了啦。卢卡,等那家伙再次高举手臂,你双手掴住它的头部。」

这道指令下得真怪。机兵的头部本来就形同装饰用,毫无机能性可言。就算直接摘下头部,敌人也会毫不在意地持续进攻吧。

「来啦!!要抓好喔!」

开口问前敌人已出招,只能相信弭兹奇的天赋了。即使机体性能输人,也能靠著驾驶的技巧来扭转,这就是机兵间的战斗。

可能是发现到自身马力占优势,亚该亚比刚才贴得离贝葛更近,右手也拉得更后面。听内燃机发出特别剧烈的吼声,看样子是想靠瞬间将引擎出力提升到最高的超能增压,使出浑身解数的杀著。卢卡照著弭兹奇的指示,伸出双手从左右两侧掴住对方的头部。

同时,亚该亚完成了超能增压。

索玛引擎的回转数瞬间来到临界值,苍蓝火焰焚烧夜色,发动了足以粉碎城墙的一击。

然而,这一拳在击中贝葛前就停了下来。

「活该你的驾驶座刚好在我膝盖前。」

弭兹奇不屑地丢下这句话,拔出深深陷进亚该亚胸部驾驶舱的贝葛右膝,紧接著又用左膝往相同位置顶去。

「害我忍不住想这样做——」

语尾被足以扭曲合金装甲的撞击声掩盖过去。破碎的金属碎片宛如细雪飘散,胸部驾驶座变形得露出缝隙。弭兹奇毫不手软,一二再再而三以膝盖顶撞敌驾驶座附近。由于亚该亚头部遭贝葛掴住,完全无法分散膝击造成的冲击力道,只能挨下所有攻击。

「兄弟们!上!!」

大概听见了弭兹奇的呼声吧,王国军步兵们欢声雷动,纷纷以钩绳钩住扭曲的胸部驾驶舱,沿著绳子爬上机身,用刺刀威胁驾驶座上的驾驶。敌军驾驶连滚带爬出到外头,跪地求饶起来。

俘虏成功。几乎在毫无损伤的状况下获得了一台杵在原地不动的亚该亚。傻眼的卢卡称赞起弭兹奇:

「你超厉害的啦!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机兵用膝盖踹耶!」

「我无聊时在练习场练习的啊。虽然是头一次在实战中使用,不过成功了呢。很好,接下来该解决那些大块头狼啦!」

弭兹奇得意高呼,操纵贝葛转头朝向还在肆虐的三匹贝奥狼。

然而这边的敌人动作太过灵敏,笨重的贝葛实在束手无策。

连骑士都完全无视贝葛,优先排除随伴步兵。机兵是用来破坏堡垒、城门或坚固步兵阵的兵种,并不适合参与混战。倘若机兵在敌我军交杂的战场上肆虐,也会殃及到我军。

眼见贝奥狼靠著机动力玩弄贝葛,在步兵阵内冲刺、肆虐、蹂躏。

尽管王国兵以零星枪击来对抗,但贝奥狼动作迅速,卡斯柯特枪的命中率又非常糟糕。由于是枪管内没有膛线的滑膛枪,圆形子弹严重受空气阻力影响,导致弹道不稳,命中率差到射击相距区区五十公尺远的人,只要十枪内能打中一枪就该谢天谢地。因此步兵通常会排双列横阵,前列蹲下、后列站立来一齐射击,靠子弹密度弥补低命中率的缺陷,只是现在根本没排成阵。

本该有三百名的王国军步兵不是死伤就是逃亡,人数只剩不到一半。

靠近正软脚犹豫该不该逃跑的王国军步兵,从离地上六公尺半的高度俯视混战的卢卡对我军高喊:

「射贝奥狼只是浪费子弹!射操纵狼的人!!」

满脸恐惧的步兵们抬头仰望卢卡。他们并不晓得卢卡是谁,听到命令也只显得困惑,与附近的同伴对望,明显在找逃跑的机会。

嘴角沾满鲜血,以利爪撕裂肉片的三匹贝奥狼完全不惧刺刀及子弹尽情肆虐,刚才贝葛加入战局且俘虏亚该亚所提升的士气眨眼间又滑落。再这样下去就得迎来公主遭掳,我军全军覆没的最坏结局。

卢卡不耐烦地怒吼:

「没有人指挥吗!连长怎么了!?」

没有回应。这支步兵队的士官就只有那名连长,但此时丝毫不见指挥迹象,不是逃跑就是阵亡了吧?这种情况应改由排长或中士接任指挥,不过可能天色昏暗,要集合士兵相当困难,才导致群龙无首的状态。

——得有人来指挥才行。

然而光等不会有结果,那么。

——由我来指挥。

可是我并无权力,没有权力的人若想指挥他人。

——就得以身作则展现勇气。

卢卡下定决心后抓起传声管,拜托弭兹奇:

「拜托你靠近贝奥狼,别攻击,靠近就好!」

「好是好,但你靠近能干嘛!?」

「揍扁骑师把狼抢过来!!」

听卢卡一说,弭兹奇先是愣住,随即笑道:

「你也太乱来了吧!但我挺你!上!」

弭兹奇往一匹距离最近,专注蹂躏我军步兵的贝奥狼走去。卢卡整个人爬出头部舱门,往贝葛肩膀上走去。下方的贝奥狼完全没注意到贝葛的行动,一心用著利爪尖牙撕裂人类。

贝奥狼的攻击力道伤不了机兵,反之贝葛的机动力追不上贝奥狼,因此贝奥狼才会打从一开战就选择无视贝葛。

卢卡从中找出了可趁之机。

贝奥狼的骑师丝毫不理睬贝葛靠近,全神贯注在排除步兵上,并未发现人已站在肩部往下俯视的卢卡。

等到水平距离不到一点五公尺,卢卡牙一咬从贝葛上往下跳。

「看招!!」

跃下的冲击力透过鞋底直接命中骑师的后脑勺,使得骑师一声不吭地瘫软前倾。

卢卡将昏过去的骑师从马鞍上踹下,脚进马镫手拿缰绳。

贝奥狼并未发现到骑师换了人,依然袭击著步兵。

「你这家伙给我乖乖听话!!」

尽管拉扯缰绳大声斥喝,但贝奥狼的性情并不像马般温驯,无论怎么制止都不停。

这时突然发现有卡斯柯特枪的子弹朝自己飞来,卢卡放声大喊:

「我把这家伙抢来啦!我是王国兵!别射我!!」

卢卡边怒吼边拼命拉扯贝奥狼的缰绳。贝奥狼激烈抵抗接近两分钟,才总算听从骑师的指示,大口喘著气原地停下。

「哦哦,厉害耶!竟然连贝奥狼都抢得过来!」

「刚才那是怎样啊?根本不是人办得到的吧!?」

「你真行耶,不管机兵还是怪物你都抓得了啊!」

听到王国军士兵悠哉的称赞,卢卡却从贝奥狼的马鞍上吼回去:

「随便啦!!还有两匹不是吗,快排出队形来啊!十人一列成两列横队,包围之后一齐发射来解决敌人!!」

尽管大声吼叫,士兵们对于不知打哪来的卢卡在发号施令显得困惑,只面露讶异表情回看。卢卡见状越来越烦躁,更扯开嗓门大吼:

「我是公主直属的卫兵,有责任保护公主!废话少说快排好队形!不能继续挨打下去啦!」

本来卢卡无权指挥这些兵。每个士兵们与同袍你看我我看你,内心天人交战究竟该逃还是该战。

究竟什么才能打动士兵们?指挥官的实力与威严,再来就是——

「殿下被掳走了!只能靠我们去救回她!成功的话保证荷包赚饱饱,接受勋章表扬都不是梦!!但若此时舍弃殿下逃跑,肯定免不了受到惩罚喔!!」

利益与恐惧。想要指使他人,用这两样最简单快速。举凡古今东西的名将领们,无一不是擅于拿捏鞭子与糖果分寸的能手。

害怕受罚的恐惧加上想要报酬的欲望,士兵们终于开始以十人为单位排起阵列。

卢卡望向其余两匹仍在肆虐的贝奥狼位置,指挥起步兵。

「那边两队从右方,那边三队从左方包围这两匹,好好吸引注意力后再瞄准骑师一齐发射!」

传来整齐的「噢!」回应声,看样子能团结进行反击了。

「很好,要上啦!让它们见识王国军的骄傲!!」

卢卡理所当然地登高一呼,踢动脚镫。而不知贝奥狼是否察觉不对劲,不甘愿地低吟几声,仍顺著卢卡的缰绳行动。

残存的两匹尚未发现同伴已遭俘虏,只顾著于黑暗中发出低沉吼声,追逐四处逃窜的士兵们。

排成阵列的步兵们踩著静悄悄的脚步,小心翼翼从左右绕路包抄。

当顺利抵达位置后,残党其中一匹抬起头来,发现到十人小队的存在。

「嘎噜噜!」贝奥狼瞬间发出低沉吼声,就像发现了新猎物般欢喜,前脚往前一伸,压低头部同时抬高腰部。

就在贝奥狼纵身一跃的瞬间,号令声随之响起。

「发射!!」

三十发开枪声,接著是野兽的咆啸。即使腹背都挨了子弹,贝奥狼仍不停止。只见它对著慌忙四散的十人小队背部高举利爪,结果上头竟不见骑师。从三方面传来的枪击已将他轰成蜂窝,在森林的腐叶土上留下血泊。

这时森林另一头响起了二十名士兵一齐发射的枪声。除了骑师的惨叫声,士兵们的欢呼声也随之传来。

「很好,骑上去啦!」「真的能骑喔!跟马差不多,调教得很彻底啊!」

直到刚才还充满哀号与咆啸声的夜晚森林内,如今响遍约五十名王国军士兵的欢呼声。士兵们活捉了剩下两匹,正跨在鞍上努力驯服仍顽强抵抗的贝奥狼。

不过卢卡并未见证结局如何。

当小队愿意听从指挥那刻起,卢卡就相信他们能获胜,单手拿著火把一踢马镫,头也不回往森林小径奔去。

驭狼朝敌大本营方向而去。由于森林小路只有这一条,敌方主力部队肯定就在前方。

于黑暗中眼观四面时,听到细微蹄声传来,前方果然有骑兵正背对这里急速奔驰。

「才不让你们逃哩。」

卢卡甩动缰绳让贝奥狼加速。

撕裂暗夜,大声朝前方骑兵的背影呼喊:

「请您稍等!!属下有事向您报告,那位公主是假的啊!」

卢卡随口编出谎言,骑兵的步调慢了下来,单手拿著火把转头来确认是贝奥狼接近。希望对方还没注意到其实三匹贝奥狼都成了俘虏。

「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卡骑著贝奥狼靠近骑兵,确认了对方的装备。象徵罗曼维骑士团的灰色军服,肩章阶级为中尉,恐怕是传令官吧。卢卡由于将亲卫队的上衣借给公主,身上只穿一件贴身衣物。敌人因此分辨不清敌友,只看卢卡骑著贝奥狼就以为他是友军。

「此事不能大声张扬,请您将耳朵借给属下。」

只件卢卡缓缓缓缓将脚拔出马镫,跳到中尉的马鞍后,从腰间皮带拔出短刀,用刀柄重重往惊讶转过头的中尉脸上招呼。

「现在情报还是不够,配合点啊。」

卢卡回到贝奥狼上牵起马的缰绳,连同在马上昏过去的中尉一起跑回我军阵地。把这家伙当成俘虏,想办法问出一些军情,也就是所谓的「情报」吧……

……本来是这么想的,看来太天真了。

「贝鲁古协约,第一协约第十五条第一项,拥有爵位的俘虏没有回答质问的义务。」

卢卡以苦到不能再苦的苦瓜脸,对著坐在由木桶上放置木板所组成的桌子对面的敌传令官,开口回应:

「吵死了你闭嘴,我不是在问你这个。」

「贝鲁古协约,第一协约第十七条第二项,拥有爵位的俘虏遭到嘲笑、诽谤及侮辱时有权提出正式抗议。」

目前这个四面搭著帐篷遮掩其他士兵视线的狭小空间内,只有卢卡及这名敌军贵族将领,尼可拉男爵两人独处。

在篝火照射下,木桶桌对面浮现尼可拉男爵的样貌。尽管挨了卢卡那一下而鼻梁断裂,他仍以贵族特有的傲慢视线蔑视著卢卡,面对质问也一概搬贝鲁古协约中关于俘虏的条文来回应。

「我没问你那些,给我老实回答。总司令是谁?全军总人数多少?骑兵又有多少?有没有大炮?机兵还剩几台?养了多少那些怪物?还有没有后续部队?」

「贝鲁古协约,第二协约第六条第一项,唯有拥有爵位的审问官才有权审问拥有爵位的俘虏。」

卢卡叹了口气,瞥向男爵。

「是怎样,表示只有贵族能审问贵族吗?」

尼可拉男爵面不改色,瞥了一眼卢卡脸上的刺青才回答:

「没错,连平民都不是的前科犯想审问我,简直岂有此理,严重违反了协约啊。快带你的长官过来,我要抗议你们对待俘虏的态度。」

「………………」

「你并未穿著军服,所属与阶级都不明,我没必要回应你这种来路不明的人的质问。随后我将正式发函向加门帝亚宫廷抗议,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尼可拉态度高傲地扔出这句话。

卢卡搔了搔后脑勺,从长裤口袋内取出雪茄盒。这是刚才将昏过去的尼可拉从马上搬下来后,从他身上搜出的东西。

「那样做我很头痛啊。我把这个还你,拜托别写抗议文啦。」

卢卡把雪茄盒放到木桶桌上后,尼可拉瞥了一眼后不屑地哼了一声,右手往桌上伸去。

「抱歉啊,我是贫民窟出身的。」

抱歉声一出,尼可拉的惨叫声同时响彻夜空。

「贵族的规则关我屁事。」

卢卡对握在右手中的短刀柄更加使力。

尼可拉被钉在木桶桌上的右手逐渐遭血泊淹没。

「所以呢,禁止虐待俘虏的条约又是什么协约的哪一条啊?」

痛苦看著自己被短刀刺穿的右手背,尼可拉歇斯底里地尖叫:

「第一协约第一条第六项!禁止对俘虏施加任何拷问!而且一个前科犯竟敢拷问贵族……上了法庭可是绞刑喔!?你这家伙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啊?」

卢卡一更用力压短刀柄,尼可拉的哀号也变得尖锐刺耳。接著卢卡用左手拿著另一把短刀,将刀刃抵在尼可拉的拇指上。

「每当你拒绝回答问题一次,我就切断你一根指头。我顺的不是贵族的规则,是贫民窟的规则。」

卢卡语中带点恐吓,尼可拉才总算面生怯色。

「把部队的全貌给我招来。人数?阵形?后续部队?司令官?是想将我们彻底歼灭,还是抓了公主就想逃?到底是怎样?」

把脸凑近粗声恫吓,贵族的威严面具终于从尼可拉脸上剥落。

†††

照著蓝胡子伯爵的命令,罗曼维尔骑士团的五十骑兵与一千步兵为了歼灭加门帝亚王国军残党,离开扎营地直直前进。

走在最前端的骑兵是营长纳西瑟斯。喜好女色,与多名贵妇人传过绯闻,在战场及宫廷双方都赫赫有名的二十二岁男爵。无论在外貌、体格、学问、运动、用兵指挥、勇气上都优秀到被骑士团长挖苦「集优点于一身出世的男人」,堪称骑士团中首屈一指的美男子。

如今这名纳西瑟斯怀著些许不安走过夜晚森林的道路。

前锋的贝奥狼队毫无音信,导致部队得在掌握不到两公里外战况的情形下出发。担任传令官的尼可拉男爵是名禀报详细的优秀军官,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担心归担心,此刻已成功捉到敌军公主法妮雅,达成了作战目标。接著只需驱散残党,本次任务便告终,还算是轻松的任务。

——那名公主殿下真可怜啊。

纳西瑟斯脑海中浮现偶然映入眼帘的被囚禁的公主,著实美得无法以肖像画呈现其丰采。然而如此清纯的宝物竟要落入蓝鬅子手中,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边想著这件事,边穿越火把照亮的林间小路。应该即将接近战场,却静得十分诡异。

这时,路的另一头浮现火把亮光,也传来机兵脚步声,可能是敌人也不一定。纳西瑟斯让部队停下,派轻骑先行查探状况。

「尼可拉男爵回来了,亚该亚与贝奥狼也平安无事。」

听完没多久就回来的轻骑兵报告,纳西瑟斯点点头。

「同时还带回一名女俘虏。据男爵所言,这、这位才是真正的公主……」

纳西瑟斯听了皱眉。难道刚才的少女是替身吗?身上穿的衣物确实相当寒酸没错啦……

不一会,骑著马的尼可拉男爵从黑暗中现身,马鞍后方有名身著加门帝亚王国军服的年轻女子,背后接连跟著亚该亚型机兵与三匹贝奥狼。

纳西瑟斯甩动缰绳靠近尼可拉。

「状况如何?」

不知是否是火把的问题,尼可拉的表情看上去相当苍白。

「敌军已溃散。一部分敌兵可能于撤退后重新集结,但由于我方严重损耗,希望将扫讨残党一任交由后续部队完成。」

「没事就好,本来和阁下失去联系我还担心呢。所以说,这位是?」

纳西瑟斯看向紧贴尼可拉,低著头的少女。少女的双手似乎被绑在身体前方,默默垂著头,将双手手掌藏进大腿内侧跨坐在鞍上。

「这位是真正的法妮雅公主殿下。根据多名俘虏的证言,我军一开始抓到的那名只是替身的侍女。」

「这样子啊……」

话听完,纳西瑟斯盯向少女的侧脸。

原来如此,这边这位也是惊为天人的美少女。宛如太阳倾泻而下的金发,宛如蕴含光芒的白皙肌肤,宛如镶嵌夏日银河于内的梦幻翡翠绿双眸。尽管刚才被带往蓝胡子大帐的少女的确美丽动人,这边这位身上穿著军服,散发出公主的威严。

「我明白了。经阁下这么一说,刚才带回的少女穿得实在不像公主呢。请快去向侯爵报告吧。」

纳西瑟斯转头看向跟在后方的三匹贝奥狼与亚该亚型机兵。似乎历经了一场激战,三匹贝奥狼沾满血迹,鞍上的骑兵军服上也有多数弹痕,亚该亚则是胸部驾驶座将近半毁。

「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多亏了各位的努力,现在只剩下去踹逃跑的敌军屁股的简单工作了。」

打完招呼后,纳西瑟斯指挥步兵们让路给尼可拉一行人通过。尼可拉的马后方依序是三匹贝奥狼,最后是亚该亚跟上。

目送机兵消失在另一头的黑暗后,纳西瑟斯才又转向前方下令军团前进。只要驱逐完敌军残党,工作就结束了,真庆幸是个简单的任务。此外,一开始被抓来的少女其实是替身这点无疑是好消息。等到战役结束后,真想替这位美丽侍女开设宴席。尽管至今为止遇见且搭讪过各式各样的美女,还是头一次见到像她那般出众。就算得和蓝胡子相争,也非得纳为己有才善罢甘休。

当沾沾自喜沉浸在妄想中时,贝奥狼上士兵的军服忽然掠过脑中。刚才感受到的细微不对劲在脑中化为疑问。

明明上衣上有弹孔,为何还能若无其事地握著缰绳?

难不成那是在射杀贝奥狼的骑师后,再穿上我军制服的敌兵吗?

尼可拉的态度也有点诡异。那名总是符合贵族般不可一世的男人刚才和我交谈竟如此客气。不,与其说是客气,更像是缺乏情感,彷佛在照本宣科般不自然。该不会那名号称真公主的少女一直把双手藏在大腿内侧,其实手上并非拘束器,而是握著要胁尼可拉的武器的话……

应该是想太多了,但不知为何非常在意。纳西瑟斯转向背后的副官,这么说:

「我要回去。」

副官一脸讶异。

「我很在意刚才那一行人。你继续往前进歼灭残党,二十骑兵随著我来。」

部下应了声,二十名骑兵以纳西瑟斯为最前端掉头。

有股不好的预感。

「别让尼可拉他们发现,放轻脚步。真希望只是我多心啦……」

纳西瑟斯就这样率领二十骑兵以缓缓步伐消失在黑暗中,往才刚离开没多久的骑士团扎营地而去。

蓝鬅子的主帐设于骑士团扎营地的中心。在这座周遭由将近四十名的卫兵保护的帐篷内,只有法妮雅与蓝胡子两人独处。

银烛台上蜡烛的橘红火光,让立于帐篷中央一座T字型拘束架从黑暗中浮现。身穿室内便服的法妮雅双手被迫高举,两手腕被T字交叉点的固定环拘束住,于火光中呈现毫无防备的模样。

脚边的香炉飘出浓郁香甜的气息缠绕著法妮雅。似乎是种瘫痪脑髓、麻痹神经的诡异香气。公主虽努力撇过脸不去吸入,但香气仍无情地侵犯鼻孔,渗入口腔内的黏膜。

蓝胡子——席尔古雷侯爵从刚才起就跪在法妮雅面前,双手合十于胸前,泪流满面地述说著种种罪大恶极的犯行。法妮雅不想去理解内容,听起来似乎是在对过去施加于少年身上的行为忏悔,但凄厉泪声中却带有自我陶醉感,实在令人烦躁。尽管不知这名骨痩如柴,眼神病态的壮年男子心中究竟信奉著何种畸形的信仰,至少清楚如今他正将法妮雅视为神一般来对待。

「请你饶恕我,女神法妮雅。」

结束漫长的忏悔,蓝胡子「嚓唰」跪著膝盖爬近祭坛的法妮雅一步。

给我滚开,你这恶魔!

法妮雅硬是吞下涌上喉头的这句话。

自从被带到这里来后,自己一句话都没说过,因为一旦开口,自己是公主的事实将从态度及用字遣词中暴露。所幸目前身上穿的是便服,希望能让对方以为是认错了人。

「希望你能开口,原谅我一切的罪行。」

「………………」

「你美得灿烂无比,以肖像画根本无法重现,正是我长久以来追求的无上之美。你的美,将能洗清我的罪行。」

毛骨悚然到无法忍受的法妮雅撇过脸。既无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啊、啊啊……」

蓝胡子短短呻吟,动起膝盖爬过来,将他一抹深蓝胡须凑近法妮雅裸露的脚背。法妮雅强忍住即将冲出嘴的尖叫。我可是公主,不能轻易流露情感。

「何等神圣的脚背呀……!!竟从内侧散发著光芒!啊、啊啊,我好想成为你的脚背呀……!!」

蓝胡子颤抖的手抚摸著法妮雅裸露的脚背。法妮雅只能拼命忍住不尖叫,抬头往上望去。

不能让对手察觉自己有所动摇。一旦示弱,对手会变本加厉。身为一名王室成员,打从九岁起就开始接受不流露情感于外的训练。将观点从自身切离到后方半空中,从客观的视角注视自己——如今只能全力这么做。

「抱歉打扰您。尼可拉男爵回到营内,想跟您报告交战过程。」

就在法妮雅激励自我时,帐篷外传来卫兵的声音。蓝胡子似乎不太高兴,对帷幕另一头问:

「过程如何?」

「据报敌军已溃逃,纳西瑟斯男爵正在追击中。贝奥狼与亚该亚型由于耗损甚剧,已回到营内。」

「那就好,告诉他们去休息吧。我今晚不会走出这里,若没有紧急状况,也无需向我报告。」

卫兵回答时蓝胡子已经转过身面向法妮雅,整个人扑倒在她脚边,脸上表情也再度扭曲。

「一切都是神的指引呀女神法妮雅,你这一生都属于我啦……!」

法妮雅面不改色地集中思绪,思考刚才的报告是真是假。

我军真的溃逃了吗?

敌军战力共有亚该亚型机兵、贝奥狼三匹,骑兵五十与步兵一千。在被带来此地的途中,从队形及行军能隐约看出他们均是平日不缺乏锻炼的常备兵。

相较之下,我军三百王国兵大多数都是从城镇或农村徵召来的临时兵,体格痩弱、战意低迷,一居劣势就马上逃跑。若在没了司令官法妮雅在场的情况下面对蓝胡子的部队,不战而逃都不足为奇。因此如同刚才的报告,我军确实很有可能已经溃逃。

——没有人会来救我……

这股念头在法妮雅内心化为绝望。

——我遭到拋弃了吗……

如今身著室内便服被困在T字架上,被异常分子玩弄,甚至遭我军舍弃的自己实在丢脸至极。即便在宫廷内以公主之姿被诸多臣子伺候著,一旦上前线碰上窘境却轻易遭舍弃,这个事实著实让她心痛万分。

不知不觉间,她祈祷起来。

——救我。

辛苦忍住就要溃堤的泪水。

——谁来救救我。

这时不知为何,看见了被丢在帐篷一角那件公主亲卫军团兵的军服。这是在被掳走时法妮雅披著的外衣。

给了她这件外衣的上兵——卢卡•巴路克。

虽为贫民窟出身的贫民,却靠自学理解了吉贝尔军事学的少年。从崩塌的宫殿中找出且拯救法妮雅后,一同搭乘贝葛历经艰辛的撤退。

——他也逃走了吗?

不知为何,忽然思考起这件事。明明只是名认识没多久,连身家背景都不太清楚的少年,自己为何会冀望他呢?

——他当然逃了。

会在这种状况下勇闯敌阵拯救法妮雅的,只剩出现在童话故事中的白马王子(White Knight),现实中不会有这种人。就算口头上再怎么宣誓忠诚,实际上大家最爱的还是自己,根本不会有人愿意挺身犯险来救她。

正当忍受著寂寞的现实时,帐篷外将近四十名的护卫兵突然吵闹起来。

喂,停下,你们的帐篷在那边,这里是侯爵的主帐啊。

当声音交杂传来,还可以听见机兵的沉重脚步声与野兽低沉吼声逐渐接近。

「…………?」

蓝鬅子也发现异状,转头望向帐篷入口。卫兵们的争吵最终变为怒骂与吼叫。

「不对,这些家伙是王国兵!!」「卑鄙小人!竟然穿著我军的军服!」「无耻之徒!快把严重违反协约的这群家伙抓起来!!」

一阵高亢的索玛引擎轰隆声将这些吼叫通通盖过。

紧接著,外头响起士兵的哀号。

「你们这些家伙搞什么!?」

蓝胡子怒吼的同时,帐篷的天幕被兽爪应声撕裂。

一名骑著银灰色大狼的少年甩动缰绳从裂缝中冲入帐篷。

蓝胡子马上拔出剑来。

贝奥狼大幅挥舞前脚,用利爪往蓝胡子的剑扫去。

「咕嘎……!!」

举著剑的蓝胡子就这样被弹飞到一旁。

鞍上的少年发现T字架上的法妮雅,放声大喊:

「殿下!!」

左眼下方一道漆黑闪电如同被永远刻印下的泪痕。身上穿的虽是敌军军服,但不可能会看错的。

——白马王子。

法妮雅心中轻声低语这句话。

「我在。」

「请您稍等……!!」

穿著罗曼维骑士团灰色军服的卢卡•巴路克从贝奥狼上跳下冲向T字架,望了法妮雅双手的拘束环后,往昏倒于帐篷一角的蓝胡子走去,从他一身漆黑的服装上搜出一串钥匙,重新跑回公主身边。

法妮雅抬起头,静静望著一一将钥匙圈上啷当作响的钥匙插进钥匙孔试的卢卡侧脸。

——我的白马王子。

又一次,法妮雅心中擅自浮现这句话。

试到第四把钥匙,才终于解开法妮雅双手腕的束缚。

眼见法妮雅就要无力瘫倒于地,卢卡连忙单手搂住她,让她缓缓躺到地毯上。

「……我被迫闻了迷香,身体无法动弹。」

「……请恕我失礼!」

卢卡抓起自己那件被扔到帐篷内一角的外衣,扶起法妮雅上半身,帮她穿上,接著偷来一把原本属于蓝胡子的手枪,塞进背囊内。再来叫贝奥狼趴下后,将法妮雅的身体往鞍上推去,自己则坐到法妮雅后方,伸脚穿过马镫。

贝奥狼站了起来。

由于法妮雅身穿便服,不能让她跨坐在鞍上,只能采取双脚都往鞍右侧坐的姿势。加上卢卡在背后支撑住她,握著缰绳,法妮雅自然而然被卢卡搂在怀中。

「在逃到安全的地方前,还请您忍耐一会。」

「……好的。万事拜托你了喔,卢卡•巴路克。」

「遵命!!」

虽说是莫可奈何,但与公主的距离实在太近,使卢卡稍稍红著脸,往外头的夜色大喊。

「……喂雅思缇,也让你一起坐,快上来!!」

多亏雅思缇扮成真公主才顺利进入此地,因此就算三人共乘有点难受,还是得让她搭上来才行。没想到黑暗中竟传来令他出乎意料的声音。

「欸?可是我很强,不用逃啊。」

「蛤?」卢卡一听愣住,载著公主出到帐篷外。

「!?」

瞬间瞠目结舌。

「公主大人你看你看~我很强对吧~」

眼前这副不可置信的景象,连已疲惫不堪的法妮雅都忍不住凝神望去。

闪电炸裂于森林广场上。

每当弯曲的雷光奔过战场,敌军卫兵便宛如纸娃娃般四处飞散。

雷光的真面目竟是身著加门帝亚王国军军服的雅思缇。

这已不是人类所能做出的反应。普通士兵一个动作,雅思缇已经做了二、三十个动作。雅思缇身体前方的大气简直像爆炸似的,光是脚跟一踏地冲刺,空间便会浮现阵阵形同冲击波的波纹。才一眨眼便移动了十二、三公尺,拖著重重残影于士兵间穿梭。接著不知已遭殴打的士兵们慢了一拍,四肢才弯向各种角度,化为雅思缇轨迹上的浪花。

与人数优劣根本无关。

具有卓越战斗力的个人,压倒性胜过群体。

简直如同在古代战场上单枪匹马阻挡大军的豪杰。本以为一骑当千的英雄只会出现在插画故事中,然而如今在卢卡面前上演的,正是个人战斗实力与军队匹敌,有如古代战记内出现的景象。

「你是什么玩意啊?」

忍不住漏出这句疑问。

「人造人啊!」

精神十足的回答从疾风中传来,实在是太作弊了。看样子虽然呈现人型,但还是把她当作伊甸的尖端兵器(Ark),来对待比较妥当。

就在战场上哀号遍野之际,雅思缇的上半身猛然往后一仰。不知是否遭流弹直击,只见她的军服胸口上多出一道弹痕。

「哦!?」

卢卡不禁探出身子。那个女人竟然在大显身手的途中轻易丧命……不,雅思缇只是一脸显得痛苦,但并未倒地,马上重整态势,以疾如风的机动力接近疑似开枪的枪兵,出掌一推就将他击飞到暗夜的另一头。军服的弹痕底下能隐约看见那件由不明纤维织成的白色战斗服。看样子那件紧贴身体曲线的怪异服装是以能分散子弹冲击力道、将之化解的材质制成。

「太夸张了吧,作弊也该有个极限啊。」

卢卡感触良多地喃喃自语。子弹贯穿不了的防御力,加上超越猩猩的攻击力与快马追不上的机动力。若是把这家伙塞进大炮发射进敌军司令部内,恐怕任何会战都赢得了吧。

如今不只雅思缇,另外两匹贝奥狼及弭兹奇驾驶的亚该亚机兵当然也正与敌军奋战,但雅思缇那逸于常轨的战斗能力明显是鹤立鸡群。不出一分钟,敌军卫兵便开始逃窜,雅思缇则得意地跑近卢卡骑的贝奥狼,抬头看向法妮雅微笑道:

「你看公主大人~我很强对不对~超有用的对不对~所以劝你雇用我会比较好喔~」

「……………………」

「啊,我的战斗服没被人看到喔!这件军服是从我军同袍的尸体上剥下来的,虽然沾了点血,但很适合对……咦?」

话才说到途中,雅思缇活像断线木偶原地瘫软,趴倒在地。

「啊~燃料用光了,身体又不能动啦。」

「……………………」

「工作过度了呢。我要再休息一阵子,麻烦你们啦。」

边低头盯著趴在地面动也不动的雅思缇,卢卡开口问:

「你又整整一天不能动了喔?」

「嗯,我大概只能全力活动一分钟左右,之后多半整整一天动不了。接著只要再吃三万大卡热量的食物,又能全力活动了。」

「……你的燃料消耗量是怎样啊,比机兵还夸张耶。」

「吵死了闭嘴啦野蛮人。这次可是多亏我才赢的,还不好好感谢我?」

卢卡听了后只嗤之以鼻。尽管确实如这家伙所言,这次是靠她才获胜的。

但总觉得——

「不妙啊,刚才的骑兵队回来啦。有个直觉不错的家伙在领军。」

听见黑暗另一头的马蹄声逐渐逼近,卢卡如此低语。其余两匹贝奥狼及亚该亚机兵也往卢卡身边聚集。若不快逃的话,在这里夺来的胜利就毫无意义了。

「弭兹奇,你能让这个人造人一起搭吗?」

亚该亚型单膝跪下,打开胸部驾驶舱后,弭兹奇探出头来。

「勉强塞的话!」

「前面有个上坡,你带著贝奥狼一起去那边的坡顶阻挡骑兵!我要带著殿下逃!要是能活下去的话,就在刚才说的地点集合!」

「OK,三天内在卡纳塔克集合!你可别死喔伙伴,好好逃啊!」

弭兹奇跳下驾驶舱,一把抱起动弹不得却不停叫骂的雅思缇,硬是将她塞进单人舱的驾驶座内。等到过了一天又能动后,雅思缇的个人战斗力定能帮上弭兹奇的忙。

「好痛!好窄!好痛!好好对待我啦!」

在雅思缇抱怨途中,敌方骑兵的马蹄仍逐渐逼近。要是目前的状况穿帮,一千步兵肯定也会赶回来。若遭步兵追上,在雅思缇整天无法动弹的情形下,没有手段能够抗衡。

「拜托啦伙伴!你也别死啊!」

挥手对弭兹奇这么喊后,卢卡转对法妮雅说:

「殿下,若想按照原定计划前往南恩大街道,势必得突破敌军主力部队正中央,因此我们将原路折返,经由北恩大街道回去。」

「嗯。」

「接下来几天会过得很不方便,还请您多忍耐。」

将背囊与提灯吊到鞍的左侧照亮夜路,卢卡甩动缰绳背对回故乡的方向,开始原路折返。

尽管得绕远路,但想甩开蓝胡子的部队,只能走这条路线。反过来沿著一路撤退的路折返回北恩大街道,弄到平民衣物伪装成旅人,渡过北亚克隆大桥。这就是卢卡拟定的故乡归还路线。

贝奥狼高速奔驰于夜晚的黑暗中。

冲上坡道后,拜托追随的两匹贝奥狼殿后,卢卡带著公主开始逃亡之旅。

四下无人。

卢卡与法妮雅,两人掠过提灯的光照射出的林间小路。

公主与贫民,仅有两人的撤退战即将展开。

法妮雅上半身倚在卢卡胸口,在昏暗的视野中心不在焉地回想起刚才在心中的喃喃自语。

——我的白马王子。

真是愚蠢的梦想,肯定是迷香的影响吧。若是平时的自己,绝不会萌生如此形同民间少女般的天真哀愁。

不是沉浸于感伤的时候。法妮雅在内心深处告诫自己现在该做的事。

——得保持威严才行。

这是最重要的。无论任何场合,不,正因为碰上这样危急的状况,威严才是她保护自身的唯一武器。

身为王的自己此时该做的,是无论受到卢卡再多帮助都不表露于形,显得被帮助是理所当然,如此而已。

无需回以感谢或慰劳的话语。

理所当然接受他人拼命挺身相助,随时显得泰然自若。

王不能为他人理解,必须一脸若无其事,以有如观察昆虫标本的视线蔑视臣子们的牺牲奉献,如此一来才能酝酿出「威严」这股强力且模糊的气氛。

因此王无论身处任何状况都不感谢,不道歉,不反省自我。

只需坐在王位上睥睨。

光是以这对眼观看,就等同对臣民的奉献赏赐报酬。

——必须展现像神之代理者的风范。

——所谓王者,为具体展现天上伦理之人。

法妮雅正以从小被帝王学家庭教师灌输的观念拼命催眠自己。若不这么做,心中似乎将萌生一个自己不认识的自己,好害怕。

无论在任何状况下绝对不能道歉,连感谢之辞都不用,偶尔施予几句慰劳,倒也不能过度,这就是法妮雅长年从帝王学的家庭教师受的教育。因此法妮雅即使受到帮助,也不说出道谢或慰劳之辞。一旦说出口,王与臣子的关系便会崩坏。她一路以来都装得伟大,被拯救后也只是点点头来维持威严,让臣子们敬佩著自己。

所以法妮雅不道谢,只委身于卢卡。

——我是王侯,必须屏除私心。

——必须舍弃个人情感,以超然之姿睥睨子民。

边深呼吸边如此告诫自己,想起自己的立场。

———我是下任女王。

——轻率的举止将有损王国威望。

——因此我不会对卢卡道谢。

刚才遭卢卡挺身相助时,感谢之辞险些从嘴里迸出,然而法妮雅硬是于前一刻吞了回去。话一出口的瞬间,威严将会受损,公主的假面也随之剥落。

——同样是人的事实就曝光了……

在拥有千百窗户的宫殿内,由数千名臣子佣仆随侍在侧,且利用艺术品、贵金属与华丽衣裳围绕出名为「威严」的最强武器,其实只是虚假纸老虎的事实将遭到揭穿。

尤其现在是两人独处。

若从状况来判断,舍命保护我对他而言并没有好处。

只要稍微动脑一想就能发现,随便将我卖给堤拉诺勒军或罗曼维骑士团的好处更多吧。既没有被骑兵队追杀的危险,甚至还能轻松获得钜额报酬。

——他何时注意到这点都不奇怪。

——不,他应该已经注意到才对……

那么为什么不这么做?

——因为我提拔他当亲卫队,他为此感恩于我。

——就是有了这份恩情,此时他才会救我……

当良心崩塌的瞬间,法妮雅的命运将坠落地狱。在两人独处的现在,卢卡能对法妮雅肆意妄为,也就代表法妮雅形同活在卢卡的「良心」这个危险刀锋上。

所以。

——非得持续维持威严下去。

——绝不让公主与臣子这条界线崩坏。

法妮雅边如此再三告诫自己,边默默地让卢卡搂在怀中。

另一方面,握著贝奥狼的缰绳,疾驰于深邃黑夜中的卢卡相当心慌。

打从刚才开始,心跳一直奏出未曾听过的旋律。

——这是怎样。

总觉得一阵尴尬,心跳在体内回响得越来越大,完全搞不懂为什么。

——大概是身分相差太过悬殊,若是被贵族们撞见肯定难逃一死吧?

出身于贫民窟的贫民与加门帝亚王国的公主殿下两人紧紧相拥,奔驰过无人的林间夜径,如今这种状况极为异常。卢卡是阶级社会下的最底层,法妮雅则是总有一天会君临于两千六百万王国居民顶点的次任女王。万一要是贵族们撞见现在这副模样,关于公主与贫民间的不雅绯闻将于宫廷内疯传三年之久吧。

——肯定是害怕这点,心脏才会噗通噗通跳个不停的,没错。

卢卡内心喃喃自语,想让自己接受。

然而,虽然是理所当然,距离实在太近了。

公主的头发就凑在卢卡嘴边,公主整个人更完全被搂在怀中。彷佛春天花朵般的香气与怡人的温度、柔嫩触感传遍卢卡的五感,使得心跳声越来越剧烈。

公主会不会对目前的姿势感到不高兴呢?尽管她肯定不怎么高兴,自己还是小心点,别留下不敬的印象好了。

再说卢卡本来就没想过两人单独逃跑,只是当时公主在眼前遭夺,不甘心被摆一道,于是还以颜色罢了。之后并没有任何详细计划,顶多有种「希望出了北恩大街道后能与我军会合就好了」的念头。

好啦,接下来该怎么逃呢——当卢卡这么想的瞬间。

「嗯……?」

后方传来轻微马蹄声。

集中精神一听,细微且规律的二拍子从夜色另一头响起。这是马匹快步行走的音调。

卢卡转头确认身后,看见后方有物体若隐若现。原来是呈一直线的提灯亮光沿著小路缓缓接近。

大概是蓝鬅子的骑兵吧。他们竟迅速突破弭兹奇的阻拦,紧追著公主吗?

——不妙啊,对方比较快。

肯定是刚夺回公主时最先发现而赶回来的骑兵。

——他们发现我们了。

马蹄的二拍子变为三拍子,表示马匹从快步转成急驱,能够看到鞍上挂著的提灯亮光剧烈摇晃。看样子对方确实看到了这边的提灯。

灯光数看来有二十名以上。

既然能轻易突破弭兹奇操纵的亚该亚型机兵与两匹贝奥狼,代表这些是受过精良训练的骑兵。

正面交锋的话没有胜算,速度也是对方居上,既然如此——

卢卡背起吊在鞍上的背囊,出声对公主说:

「殿下,敌军骑兵发现我们了。」

法妮雅动起倚在卢卡胸膛的头,从近距离缓缓仰望。

「嗯。」

「这样下去会被追上。由于对方是以这边的提灯为指标,我打算舍弃贝奥狼。」

「嗯。」

「我将维持这个速度往下跳。恕我失礼,殿下,请您搂住我的颈部。」

「……………………」

「我知道冒犯了您,但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

「……嗯。」

法妮雅犹豫地伸出双臂,绕到卢卡颈部后方,搂了上去。

卢卡转头看向逼近的二十敌军骑兵,把脚伸出马镫外。接著双臂抱住法妮雅的背与后膝部,发誓绝不会让公主受伤。

卢卡谨慎抬起左脚跨过鞍,双脚一并转往鞍的右方。

「谢谢你啦,贝奥狼,你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吧。」

双脚轻踢魔兽侧腹部使其加速,敌军骑兵随之从急驱转成袭步,马蹄声从三拍子变为四拍子。

「殿下,请您抓稳了。」

「嗯。」

确认搂颈的双手增添几分劲道,卢卡才从鞍上跳下。

「呜……!」

在单脚接地的瞬间,卢卡身体用力一挺将背囊做为护盾摩擦地面,藉此保护抱著的法妮雅。

「……!!」

微微传来公主不成声的尖叫。滑行于地的卢卡咬紧牙关,撑开双腿磨地来减轻惯性。本来应该靠翻滚来分散,如今手中抱著法妮雅,只能双腿大张来正面承受、抵消惯性力道。

最后终于勉强停了下来。发烫的背部让卢卡事到如今才自觉,自己干了件多么胡来的举动。

公主离开卢卡怀中,盯著双手撑地的卢卡问:

「你没事吧!?」

卢卡发现这时公主脸上头一次露出蕴含情绪的表情。

「多亏殿下身形苗条,帮了大忙啊。」

卢卡边轻声呻吟边站起身。

敌军骑兵的马蹄声已近在咫尺。卢卡牵起公主的手,打算趴进小路旁的草丛。

「啊!」

然而想站起身的公主却一个踉跄。这么说来,她不只被迫闻了迷香导致身体麻痹,右脚踝也扭伤了才对。

「殿下!」

卢卡不禁双手抱住法妮雅,以形同推倒的姿势飞扑进草丛。

说时迟那时快,敌军骑兵队宛如惊涛骇浪驰腾过两人扑进的草丛旁。

接连通过的骑兵马鞍上吊挂的提灯火光照亮了两人隐身的草丛。在撼天动地的轰隆巨响中,卢卡没多想就搂过公主的头,一同趴低身体。

不一会,哒哒马蹄声消失于远方,提灯的火光也不复见,唯剩月光及星光倾洒于林间小路。

四下恢复寂静。

灿烂星空下,卢卡将公主推倒进草丛,双手还环抱著她滑嫩的背部。

「……………………」

卢卡静待公主出声抗议,但她并未开金口。

取而代之的是虫鸣声。周遭趋于寂静。

公主的吐气吹到耳壳上。卢卡回想起小时候与希尔菲如此相拥来抵御寒冷入眠的事。

「冒犯了……刚才事出紧急……」

卢卡边道歉边起身。苍蓝月光于黑夜中照出仰躺于草地上的法妮雅动人的样貌。披著卢卡给她的亲卫队外衣,衣内穿著轻薄室内便服的模样,美得如妖精般梦幻。

「您没受伤吧?」

「……我没事……你呢?」

「我没问题。好了……敌军马上会发现贝奥狼鞍上空无一人,我们快远离道路吧。您能行走吗?」

卢卡一问,法妮雅咬唇站起身,战战兢兢踏出右脚。

「啊……!」

然而却站不稳。卢卡连忙借肩膀搀扶她。

「看来您还无法动脚踝呢。」

「……嗯。」

卢卡不知如何是好。小路左方是条陡峭坡道,周遭全是树木及草丛。右方是条下坡,传来涓涓流水声。依目前法妮雅的状态,根本没办法爬坡。

下定决心后,将背著的背囊移到身体前方,卢卡开口拜托公主:

「我们往下坡走吧。殿下,恕我无礼,请您让我背著走。」

「……………………」

「我知道冒犯了您,但目前只有这个方法。」

「………………你没关系吗?」

「咦?」

「……没事。既然你愿意,就那么做吧。」

公主似乎略显尴尬地嘀咕几句后才答应。当卢卡背对蹲下来,一双纤纤玉手交叉环绕至卢卡胸前。

「请您别顾虑,把我当马看待就是了。」

半开玩笑地说完,卢卡抱起公主的膝窝站起身。

——呜哇……

尽管是理所当然,但公主全身的触感让卢卡都不好意思起来了。搂住上半身的双臂、抵触到背上的胸部,跨过卢卡身体的修长玉腿……卢卡连忙挥除心中的邪念。

——我在想什么啊?别想些有的没的啦!

——成为一名骑士吧,那种出现于童话故事中保护公主的骑士。就用那种感觉来行动!

一路叱责著自己,卢卡总算走下坡道,抵达河岸。

头上满天星斗,皎洁明月将河面染得一片苍蓝。眼前是遍布碎石的河床,河宽约五公尺。对岸是片悬崖峭壁,外露的地层彷佛在星空中挖出大洞。悬崖边除了灌木丛,也能见到疑似洞窟的暗处。可能的话是想进入洞窟,但以目前的姿势渡河的话,公主的下半身会浸湿。四月夜晚的森林依旧寒冷,绝不能弄湿身体。

「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

卢卡于碎石河床一角,有泥土地的位置放下公主。

法妮雅轻盈坐到地上,往旁并起双腿,一脸平静地抬头看卢卡,再不发一语地点头。今天自从米迦勒袭击后几乎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多次克服了险境,公主仍几乎不流露情绪于外。果然王侯连精神构造都异于常人,尽管遭于到如此艰难险境,依然显得事不关己,泰然自若。

卢卡暗自佩服的同时开口说:

「虽没有毛毯等能够御寒之物……还是得休息才行。请您直接躺在此地休息,我人就在那边,若有需要请喊一声便是。」

「好的。」

「那么,请您早点休息。」

卢卡于公主面前一鞠躬,移动到距离五公尺处的石地上躺下。这是即使伸手无法触及,若有异状也能随时赶到的距离。

忍不住叹了口气。尽管发生了很多事,仍勉强存活了下来。

以双手为枕仰躺,望向星空。

开始细细咀嚼自己背负的重责大任。

——竟然演变成得独自保护公主殿下吗……

即使是接连的偶然创造出的结果,事已至此也只能做好觉悟。再说若能平安护送公主回国,肯定能得到钜额报酬。一旦有了钱,就能继续踏上寻找Vivi Lane之旅。

他开始思考,明天起该如何逃呢?

走森林内的小路太危险了。由于只有一条路,等骑兵们发现贝奥狼上空无一人,定会扩大搜索附近一带。甚至现在就开始从下游派步兵沿著河岸往上游搜索了。若一直待在这里,将会被发现。

——不快点想法子的话,情况只会恶化下去。

卢卡想著想著,沉沉进入梦乡。毕竟从昨天清晨到现在都处于危机之中,疲倦远比他所想来得重。嘶嘶鼻息声转瞬间化为鼾然呼声,与虫鸣声唱起了合唱。

不出多久——

划破天际的闪电与撼动大地的轰雷声吵醒了卢卡。

「咕嘿!?」

猛然弹起身来,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

河畔一带下起了大雨。头顶上厚厚一层雨云,雷电交加,明明直到刚才还是满天星斗,眨眼间竟成了大雷雨。

「殿下!!」

叫喊著冲回公主就寝那一带。

被雨淋得湿透的公主依然躺在黑暗中,任凭豪雨打在她的脸上。

「您没事吧殿下!?」

「…………嗯。」

听了法妮雅丝毫不感兴趣的回应,卢卡再度佩服起她。身处这种雨势中却一点都没动摇,太厉害了吧?这个人真的是人类吗?

「幸好您没事。现在我们要渡河进入对岸洞窟……!」

再次将背囊背到腹部前方,背起全身湿漉漉的公主,靠著不时劈下的闪电亮光确认周遭的地形,踏入刚来到这儿时发现的浅滩。

在水深及腰的状况下,卢卡仍拼命动脚渡过河川。而公主的下半身虽也泡到水里,既然早就因雨湿透,倒也不成问题了。总算进到洞窟内后,从背囊取出蜡烛点起火。

洞窟内还算宽敞,在充满青苔霉味的空气包围下,两人靠著摇晃的烛光,于深邃黑暗中前进。洞窟意外地深,走了将近十五公尺才终于抵达尽头。

最深处空间开阔,用烛光往天花板一照,于约三公尺高的位置有个看似通风口的坑洞。角落暗处能看见石灶、枯稻草床及长了青苔的餐具。看样子在不久前的时代,有森林居民曾居于此地吧。虽然试图寻找木柴或毛毯之类,却徒劳无功。不过多亏了有通风口,即使生火也不会被追兵发现。

卢卡放下公主与背囊,松了口气的同时,身体忽地一颤。

轻轻坐到地上的公主也用双手环抱起自己的身体。

好冷,加上全身衣服都湿透了,这样下去会冷到失温,进而使身体动弹不得。不过若现在马上生火,将身上穿的衣服全部脱光,相拥入眠到天亮的话就没问题了。

「问题可大了吧!」

忍不住对自己的想法抱头吶喊,结果让法妮雅一脸讶异地抬头望来。

卢卡轻咳一声,装作没事。

「抱歉,由于太多问题等待解决……拙见以为,若想脱离目前困境,应该先生火才行。」

「……………………」

法妮雅一语不发。不懂公主在想什么的卢卡只能困惑地寻找起可燃物。洞窟内只找到一小捆乾草,若能去外头捡些枯枝当然是最好,但看这种雨势,大概也湿得烧不起来了吧。

总之卢卡先将稻草堆到法妮雅眼前,利用打火石与蜡烛点火。看到温暖火焰燃起虽不禁松了口气,但凭这些稻草大概不出十分钟便会烧尽吧。还有没有其它能拿来烧的……卢卡这么一想,脑中掠过一个答案。

「呜哇……」

呻吟的同时,不禁诅咒起命运之神的残酷。为了确认而从背囊内取出麻袋,心中却祈祷「拜托,拜托是湿的!」。

五本珍本受到背囊与麻袋保护,堆叠到地上时完全是乾燥状态。

卢卡感慨地盯著一路上拼命保护至此的这五本掠夺物。无论多次面临艰难困境,说什么就是不放开这个背囊的理由,正是因为里头放著这五本书。

这是一直想读的书。就算想用钱买也买不到,而且还没好好读过。若是失去的话,将再也无法入手。

现在竟要我把这些当柴烧,来替法妮雅取暖吗?

偷偷单眼瞄向法妮雅。

公主脱下卢卡湿透的外衣,只穿著薄薄一件室内便服烘著稻草烧出的火。倘若火烧尽时她还是那副模样,肯定会冻坏身体。

不敬的念头再度浮现于脑海中。挥除念头的同时,也再度体会到若不想办法替公主取暖,她的生命会有危险。

为了不让火熄掉,唯有拿这五本书来烧。

——不行不行不行,这些不能烧啊。

——想想别的办法吧,肯定还有其它东西可以……

为求谨慎而重新仔细找过洞窟内,仍找不到其它可以烧的东西。

——真的假的啊,别闹啦,我可是想一辈子好好爱护这些书耶。

在烦恼不定的期间,稻草逐渐烧尽。法妮雅像是要遮掩外露的身体,双手环抱自己的身体颤抖著,而卢卡当然也很冷。按照如今这副模样直到早上,两人都会因为失温动弹不得。届时迟早会遭敌人发现,公主又得被拘束起来被胡子磨蹭脚背。

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卢卡抬头仰望洞窟。

我该怎么办啊,希尔菲?

我想不透啦,教教我嘛。

无语问苍天时,希尔菲最后遗留下的几句话于耳朵深处回响。

『哥哥,我想你是个为了那些弱小、苦恼的人奋战的人喔。』

『我最喜欢这样的哥哥了。』

为何会于这个节骨眼想起这些话语,卢卡其实再清楚不过了。

沮丧垂下头来,叹了两三次无声的叹息。

然后无奈地笑了。

对啊,希尔菲现在肯定还是跟我在一起呢。

就算我看不见,她仍一直待在我身旁,注视著我的行动。

所以我必须回应她的心意。

为了让希尔菲在天国也能因我骄傲,愿意夸奖我,我不能只想著自己,而该为有困难的人行动才行。

卢卡抬起头来。

——我懂了啦,希尔菲。

——这样做总行了吧。

卢卡拿起遭米迦勒袭击前看到一半的那本蒙特古力伯爵的兵法书《次世代步兵、骑兵、炮兵之合作》,以颤抖的手开始一页页撕下来,扔进火中。

——人类的至宝要烧掉了啊……

珠玉般的文章起了火,化为火粉,飘散在空中。感觉连蒙特古力伯爵的智慧都跟著烧掉了,彷佛心随著书页一同被撕裂,溶于空气中。

卢卡一页、又一页宝贝地撕下书页,送入火中。心痛当然会心痛,但似乎看到了火光内浮现出希尔菲的笑容。

法妮雅环抱著自己,默默望著卢卡烧书。

当卢卡扔了第三十二张书页进火堆时,公主开了口:

「那本是蒙特古力伯爵的兵法书吧?」

不愧是公主。卢卡佩服地回应:

「真亏您知道啊。」

「……那可是珍本呢。」

「……是啊,不过我已经读过了。」

卢卡压抑难受如此撒了谎,结果公主再度不吭声。

于沉重的寂静中,两人之间唯剩火粉浮现,转瞬消灭。

化为火焰的书页超过了书的一半,来到尚未读过的部分。卢卡只能在心中对作者抱歉,将想读得不得了的文章继续丢进火烧。这些肯定无法再次相遇,宛如从巨大矿石中削掘出一体成形的天然宝石般的文章同样化为火粉,于空气中爆散开来。

公主严肃地望著卢卡一连串的举动,不一会后,她边难受地吐著气,边靠双手力量撑地移动到卢卡堆叠的书旁。确认过书背上的标题后,苦涩地说:

「路德哈特元帅的《阿基里斯的亡灵》、柯罗杰拜的《战争全论》、尤利乌斯•凯萨的《卡尔卡当战记》、禄跋伊的《玛莉亚•卢赛黎娜》……禄跋伊著的这本可是该收藏进博物馆的书呢。你竟能找到这些……」

公主理解这些书的价值,也替焚烧它们感到痛心。这对卢卡而言是唯一的救赎。

「我是在卡罗维瓦利王立图书馆内发现的。由于那座城市历史悠久,图书馆内所藏珍本相当齐全……挑选时可费了我好大一番苦功呢。」

法妮雅这时发现到他丢在地上的麻袋,是军方发给士兵们装掠夺物的东西。

「这些书难道,是掠夺物?」

「哈哈,事后我才后悔该挑点更值钱的玩意,也被弭兹奇笑了呢。」

「你不抢银餐具或贵重金属,而是抢了书?」

「……当我回过神来,事情就变这样了……不过弭兹奇也抢了满袋子的肥皂,结果我笑他时,他却反倒生气了呢。」

「……………………」

本来是想当成玩笑说说,没想到法妮雅却咬著唇不发一语。尽管卢卡无法明白公主内心的思绪,但隐约看得出似乎在纠结著什么。

总觉得,这个人该不会是感到愧疚吧?其实这些都是我自愿做的,她大可维持高高在上的姿态也没关系。

远方传来轰雷声,寒气刺骨。若不想受冻,就不能睡著。若不想睡著,就算闲话家常也行,持续讲话是有用的。

卢卡微笑著隔著书堆对法妮雅提议:

「在取暖的途中,我想请殿下顺便听我提一下贫民窟的现状。尤其麦格洛当实在很凄惨,希望国王大人能出手改善。您允许我直接陈情吗?」

卢卡问完后,经过长长一阵沉默,传来回应:

「我不晓得麦格洛当的人们过著怎么样的生活,宫廷内也未曾提起过……对于现状确实有兴趣。」

「真是太好了。既然如此,该从哪说起呢……」

卢卡开始说起当场回想起的贫民窟居民过的生活。其实卢卡并非真的想陈情,只是想聊天讲话,因此为避免气氛太过沉闷,他尽量避开悲惨的部分,将总是被漆黑煤烟笼罩的麦格洛当景象转为话语,映照于公主的想像力中。

法妮雅认真地倾听著卢卡的话语。

卢卡的字句描绘出那亦近又亦远,位于最尽头的城镇,景象彷佛就浮现在眼前燃烧书本形成的火光当中。

有如迷宫般错综复杂的街道、又滑又脏的石地砖、从边沟冒出的蓝灰色水蒸气、挖掘下水道来收集垃圾的人们、带著仔犬张牙舞爪的野狗、直接躺在冰冷路面上,相互依偎来撑过酷寒的流浪汉们。

只为求一宿与一块无酵母面包,于临时收容所前排队长达五个小时的人龙、围著丢弃在路旁的腐烂水果的孩子们、紧抓路过绅士的衣角,苦苦哀求或要胁他们施舍的流浪汉、从事清扫烟囱工作,最终罹患肺病死去的少年……

起初虽特地避开,但卢卡话说著说著,自然而然说起了贫民窟内最悲惨的一环。

「年长者若在战争时受过伤,便无法胜任劳力活,根本走投无路,因为从农村来的年轻人会把这些年长者的工作机会全都抢走。如此一来只剩被济贫院收容一途,但与其进济贫院,乾脆进监狱还比较好,所以绝大多数的人不是选择染指犯罪,就是乾脆冻死街头。」

可能是再也听不下去了,法妮雅插嘴道:

「不可能,每一间济贫院都由圣史提法诺教会区管辖,难以想像神父会做出如此违背伦常之事。国王也不惜实施济贫税制度来拯救苦于饥饿的人民,但你竟然说监狱比较好,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卢卡苦笑说:

「要是济贫院的生活舒适,大家便会不工作,只想进那里,因此神父们才想让人民产生『与其进济贫院不如死了痛快』的观念。进到里面的人,待遇可说比垃圾还不如喔。入院时所持物会被全部没收,每天只有两餐的开水加一匙米能吃。据说曾有被收容进济贫院的孤儿对神父说『我想再多吃点』,结果在场所有人愣住,那名孩子因违背神的教诲为由受罚了呢。」

「……………………」

「每天只吃那一丁点食物,却得工作十二小时。这样一来很快就会丧命,但也没人帮忙办丧礼。尸体会被卖给所谓的『复活家』作为解剖用标本,钱则进到神父的口袋……简单来说,济贫院的神父正因为希望收容进去的流浪汉快点死,才故意施加那般待遇。既然出了社会也无法派上用场,至少成为名为尸体的商品替教会带来利益,这就是院方的打算。」

听卢卡一口气说完,公主顿时哑口无言,不一会才接著说:

「这……说得未免过度夸饰了吧?如此一来,侍奉于圣史提法诺的神父们岂不是跟罪犯没两样吗?」

「我不能咬定所有神父都有这么做,不过很可惜的,仍然占了大半呢。我一次都没见过为进入济贫院的人举办的丧礼,而大伙进入济贫院后也都失去了音信。一旦进到里头,直到被当成尸体贩卖才出得来……这就是麦格洛当居民对济贫院的认知。毕竟实际上,在监狱里不只食物吃得较好,工作时间也较短。」

目瞪口呆的法妮雅倒抽一口气,暂时陷入沉思,才终于挤出话来:

「……我……并未见过麦格洛当内的情况。因此总有一天我想亲眼证实……包含济贫院的真相。倘若我亲眼所见真如你所言……就表示有需要改善的空间。」

卢卡露出笑容。

「那里又脏又臭,满是跳蚤和风虱,不是公主大人该去的城镇。」

「我会去的。」

法妮雅斩钉截铁地说。

「若以公开身分去定遭劝阻,所以我会私下探访。只要由你来带路就没问题了,对吧?直到我亲眼见到为止,我是不会相信的。」

来这招啊。

「虽然您这么说我很光荣啦……但是没关系吗,到时您哭出来我可不知道喔。」

卢卡一面带笑容开个玩笑,法妮雅鼓起脸来。

「我不会哭。又不是小孩子了,而且我上过战场,也亲眼见过野战医院,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不谙世事。」

她稍稍鼓著脸,扬起视线轻瞪过来。

要是法妮雅真来到麦格洛当内视察,并且感受到什么的话,肯定能带来好的改变。而自己若能为这改变出一分心力,真的会很高兴。

「若您真的愿意来访,由我来带路。」

「嗯,我真的会去。为了达成诺言,我们一起活著回去吧。」

「好的,我会保护您。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会甩开那些家伙们的追捕。」

卢卡一斩钉截铁地回答,公主稍稍腼腆一笑。看到她脸上露出微微符合十七岁少女的真面目,卢卡内心又响起小鹿乱撞的声响。

卢卡确信,法妮雅肯定能让社会往好的方向改善。既然如此,若为了拯救这个人,更努力加油也没关系吧。

边将第三本书往火堆里送边思考时,双颊微微泛红的公主开口问: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若是我懂的范围,我会回答。」

「真的吗?我也完全不晓得国王大人过著怎样的生活,有好多想问的耶。该从哪开始问起呢……」

苦思片刻后,心想不能错失如此贵重机会的卢卡决定单刀直入地问:

「我想问件奇怪的事。请问您知道Vivi Lane这个人吗?据说对方的右手背有和这个吊坠上相同的纹章。」

卢卡取下脖子上的吊坠,将正教十字的「炽天使的纹章」给公主看。

公主默默盯著吊坠,并没有显著的变化。

「我有个已经过世的妹妹,在临死前拜托我要找出这名Vivi Lane。虽然我不晓得妹妹找这个人的理由,但我想完成她最后的心愿。原先认为地位高的人或许会知道……」

法妮雅低著头好一会,才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

「我想也是呢。其实我正努力寻找,可是无论到哪都找不到情报。另外,我还有好多想问的事,例如宫廷内的状况、国王的想法等等。现在地方上有许多对王政不满的民众四处蜂起,想知道国王会怎么解决之类的,总之很多问题。」

「没关系,对于王政部分确实有诸多声音。能够直接从生活于市井间的人口中听闻意见,对我也不失为宝贵机会。」

接下来,卢卡与法妮雅畅谈了许多事。

关于王政,关于王国,关于内政,关于与他国间的关系,关于战争……

由于两人都是读书家,拥有各自的知识见解,有时意见难免相冲突。卢卡甚至忘记身分,只一心激动地想说服眼前的少女。

「就跟你说不是这样!我想问的是为何我们平民被狠狠压榨,贵族却不用缴税啊?大家都在气这一点啊!」

「你以为王族无所不能吗?就算是王也无法动贵族的权益,一旦出手,王政本身将直接崩坏。若不能获得贵族支持,王将不再为王。你的意见虽正确,却过于躁进,与现状不相应啊。」

「可是口口声声说改变,到现在过了两百年以上,还是一成不变啊?明明我们平民百姓得被国王、领主和教会扒三层皮的税,但贵族和教会竟然可以免税,这种观念早该在中世时期就舍弃了。要是完全不出手解决,民众的不满定会爆发,最终崩坏的还是王政啊。为何甘愿坐以待毙呢?」

「才没有坐以待毙!我们已经展开了修订法律的议论,让市民的代理者也能参与政治。某部分激进分子虽煽动用暴力来推动变革,那种做法才是最不能容忍的。若不留意变革的理想状态,社会将化为地狱。」

卢卡与法妮雅议论的同时均乐在其中,因为两人过去都未曾有像这样如此认真地与谁围绕某件事讨论、争执的经验。

洞窟外刮著暴风雨,身上只有薄薄衣物的两人全身湿漉漉的,寒风更刮进了洞窟深处。正常来说应该会因不安与寒冷瑟瑟发抖,但此时竟有种希望天不要亮的念头。边燃烧著珍本,把远处的轰雷声当成摇篮曲,公主与贫民谱出的奇妙夜晚持续下去——直到最后一本书焚烧殆尽。

留下的只有一片连彼此身影都看不见的黑暗。感觉刚才看到的法妮雅的微笑,似乎只是余火造成的幻影也不一定。

卢卡心想,希望有一天能再度见到这张笑脸。

「火熄了呢。」

「再来就……只能靠毅力醒著了。」

「距离天亮还有多久呢?」

「我想大约一小时半。」

「这样啊……能撑过去吗?」

「我会醒著的,请殿下也努力撑住。」

「好的……我会醒著。」

法妮雅低语后,闭上了嘴。

只剩雨声传来。

直到刚才都还化为墙壁隔在两人间的珍本已全数烧尽,再也没有东西阻隔两人。

火光一消失的瞬间,森林内的寒气彷佛早已埋伏好似的,同时往两人袭来。

手脚末梢开始发抖。天亮前气温是最冷的,究竟能否撑过去呢?

——撑不过这阵酷寒。

法妮雅如此确信。因为别说冷空气,受到湿衣服造成的汽化热影响,失温是在所难免。而她当然也清楚该如何做,才能避免这个下场。

——只能靠彼此的体温来取暖支撑。

自己实在无法提议这种事。

只能等待卢卡主动提议,他应该已经发觉到这个事实,刚才才听他提过贫民街的居民都是这样来避免冻死。然而不管怎么等,卢卡都没开口。

——他觉得这么做很失礼……

没错,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

经过交谈后,她明白卢卡一直想表现得像位绅士。明明这种处境下,他大可对自己肆意妄为,他却绝不做出这类行为。让她对于先前坐在贝奥狼鞍上怀疑卢卡忠诚的自己感到羞愧。

这时,黑暗中传来卢卡的鼻息声。距离他宣告绝对不会睡,才不到短短五分钟。

「卢卡……?」

法妮雅的呼喊没得到回应。

想要摇醒他,于是动身接近。

「卢卡•巴路克上兵。」

再度呼喊,依然没有回应。

悄悄靠近到鼻息声旁,把脸凑到他的脸前,轻呼道:

「卢卡,快醒醒。」

只换来他健康的鼾声。明明夸口说要靠毅力撑住,如今却彻底睡死。看样子他是真的累惨了。

然而这样下去免不了失温。正打算摇醒他的当下,脑中掠过不同的念头。

法妮雅轻轻朝卢卡存在的空间伸手。

手摸到一种触感柔软的物体,大概是他的脸颊吧。

试著捏捏他的脸颊……捏不醒,看来睡得很沉。

小心翼翼不发出声响,在坚硬地面躺了下来,靠著鼻息声移动身体位置,把头埋进他的胸膛。

双手环抱卢卡背部。心脏跳得好快。额头贴上他平坦的胸膛,手抱住他的身体。

——别发出声音啊,我的心脏。

边祈祷的同时,边传递彼此的体温。两人的生命在冰寒刺骨的空气中,织出了一条透明毛毯。

——好温暖……

法妮雅感到安心,接著稍微变得大胆,把耳朵也贴紧他的胸膛。

听见了卢卡的心跳声。无论身分差距再悬殊,生命之音仍和自己是一样的。

——同样身为人类的韵律。

她忍不住微笑。

抬眼看向卢卡,抱在他背上的手臂添了几分力道。

这个人挑选珍本当掠夺品,更不惜燃烧那些宝贝的书来替我取暖。要是我还怀疑他的忠诚,在谈王侯云云之前,我已不配当人。

——我相信你。

法妮雅简直如同拥抱著宝物般,将脸埋进卢卡怀中。

接著默默发誓,在太阳升起前,自己一定会比他早醒来。

要是卢卡先醒,绝对会吓得半死。我才不想被他认为是个很随便的女人。

——没关系,我不会赖床的。

——我会比卢卡先起来,所以没关系……

边如此催眠自己,法妮雅深深坠入梦乡。

然后——法妮雅做了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里出现一支从未见过,简陋不堪的军团。

每一名士兵各自穿著本来的服装,没有换上统一的军服。没剃胡子,头发一团蓬乱,没戴头盔,且穿著破军靴,上衣裤子都能见到破洞,武器没统一,甚至有士兵只拿著农具。如此衣衫褴褛的士兵数万人排成纵队,往地平线的另一头行军。

明明穿得破破烂烂,他们脸上表情竟极为开朗,从未见过行军时眼神如此充满希望的军队。被强迫徵召来的士兵通常都因挂念留在故乡的家人,走路时经常脸色凝重。但是这支穷酸军队的士兵们不只士气高昂,步伐更轻快无比。

他们嘴里哼著歌。

『推翻加门帝亚王室!』『在王都内把他们斩首示众!』

『处死公主法妮雅!』『让断头台尝尝公主的血吧!』

『此刻正是革命之时!』『吾等争取自由之时!』『往约束之地拉兰帝亚前进吧!』

数万名士兵高声唱颂这些歌词,朝著拉兰帝亚宫殿行军。

队列最前端能看到一名青年。

拿著双头鹰图样的飘扬军旗,跨坐在深灰色的贝奥狼上,身披黑斗篷,从一头略长头发的缝隙间能看见炯炯有神的鲜红眼珠,正瞪向远方的宫殿。

『敬伟大的卢卡•巴路克!』

穷酸军队的士兵们放声呼喊。

『杀了公主法妮雅吧,卢卡•巴路克!』

听著背后响起的呼声,卢卡握著贝奥狼的缰绳。年少时略为吊儿郎当的感觉已不复在,全身围绕著无形火焰,身后形同魔王又长又黑的斗篷迎风飘扬,静谧视线注视著前方道路的一点,泰然统率著全军。

景象中响起了卢卡本人的声音。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法妮雅。』

是股充满觉悟,认真到足以令人畏惧的声音。

『看我摧毁你的王国。』

短短话语中流露出满腔愤怒。

此时,卢卡鲜红视线前方浮现了新的景象。

竟是坐在王位上的法妮雅自己。

『我会守护王政的,卢卡•巴路克。』

传来法妮雅自己的声音。

这句话让卢卡更加激昂。油头垢面的军团高喊起推翻王政。这副景象怎么看,都是准备以武力掀起革命。

——这是梦。

法妮雅的意识喃喃自语起来。不过若是场梦,感觉又太奇特。因为景象细致到格外逼真,简直像在看未来会发生的事一般。

——是梦……

然而法妮雅的意识这么嗫嚅的同时也明白,这就是会在未来发生的现实。

†††

眼见东方渐转鱼肚白,纳西瑟斯男爵领著麾下二十骑兵离开扎营地。其中一名骑兵牵著昨夜捕捉到,鞍上无人的贝奥狼一起奔驰。

回到昨夜追赶贝奥狼的那条林间小路。

彻底被敌人摆了一道的懊悔,使纳西瑟斯眉头深锁。

过去直到现在,从不记得有过如此遭人先下手为强的记忆。明明对手只有区区两人,自己竟被玩弄于股掌间。

——有名擅耍小聪明的骑士在保护法妮雅。

纳西瑟斯确信了这点。

明明居于如此劣势,竟有办法掳获三匹贝奥狼与亚该亚型机兵。接著更理所当然地换上敌国军服,拷问俘虏,骗过纳西瑟斯的骑兵队直闯蓝胡子的大本营,顺利夺回公主的谜之骑士。加门帝亚王国的贵族们由于注重名誉与面子,通常不会使出卑劣手段,但这名骑士却轻易破坏协约。甚至后来更轻松甩开纳西瑟斯的追捕,祭出诱使他们追赶金蝉脱壳的贝奥狼,再匿迹于森林深处如此卓越的手腕。

——进行追捕时,贝奥狼一点都没有放慢速度。

当我方从快步转为急驱,逃跑的贝奥狼也跟著提升速度,使得我方完全以为对方死命逃跑,实际上却是在加速的瞬间抱著公主跳下。倘若是停下脚步才离开,纳西瑟斯定能察觉到「他们下了鞍」,而在附近一带也停下脚步,派骑兵去搜索岔路。

——此举不只是卑鄙,更需要勇气。

当纳西瑟斯默默赞赏这名难缠的敌人,一行人不一会便抵达昨夜发现贝奥狼并展开追捕的附近一带。

道路一侧是上坡,另一侧则是下坡。

「公主脚受了伤,无法爬坡。往下坡方向仔细搜,看看有没有树丛或路旁的草地被践踏过的迹象。贝奥狼开始加速的那个区间最为可疑,给我睁大眼睛仔细搜。」

下完令后自己也下了鞍,牵著缰绳仔细找起路旁草丛及挡在下坡道上的杂草堆。

「唔。」

这时他停下步伐,因为看到路旁的草丛被压垮,并于不远处的泥地上发现拖行重物的凹陷痕迹。

「就是这,他们在这里跳下的。」

纳西瑟斯喊住二十名骑兵要众人下马,将马和贝奥狼绑在附近树干上,留下两人戒备后即刻往下坡走去。能听见河川的流水声。鉴于昨夜下著豪雨,他们应该夜宿于一处能避雨的地方。

「去找找有没有洞窟或树洞。公主肯定就在附近,给我搜仔细了。」

告诫完部下后,纳西瑟斯一步、又一步继续走下坡……

「呼哈……」

卢卡闭著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瞬间响起一阵沙沙声,身体前方的暖意消散。

「…………?」

缓缓睁开眼。

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闻远方传来的鸟鸣声。坐起上半身揉揉眼后,才想起了昨晚在洞窟内过夜。

对啊,记得和公主聊天到凌晨,打定主意要一直醒著……却似乎眨眼间就睡著了。既然如此,冻死都不奇怪才对。

「我还活著……」

「早安。」

从黑暗中传来法妮雅的声音。虽然看不到,不过她似乎位于五公尺远的地方。

「殿下,你还好吗?」

「……嗯,看样子奇迹似地获救了。」

法妮雅彷佛忘了昨夜的事,语调又变得僵硬。

「似乎是呢,真是幸运啊。就这样趁势脱逃吧。」

卢卡站起身,为了观察外头的样子往洞窟出口走去。明明在没有营火的状况下睡了将近两小时,寒气竟未对四肢造成任何影响,都能正常活动。真的用奇迹二字就说得通吗?

试著寻找起昨夜模糊的记忆。

——做了个……自己与法妮雅相拥入眠的梦。

大概是梦吧,因为根本不可能。

可是现在胸口仍感觉到湿热,醒来前一刻也似乎感觉到公主的气息……

——不可能啦,想太多想太多。

高贵的公主大人怎么可能抱著我这种最低下的穷人睡嘛。边训诫自己,边走出洞窟抬头往天空看。

太阳还没升起,东方天色已微微转白。一旦视野恢复,昨晚追捕的那群骑兵定会重新展开搜索。

敌军骑兵是由一名大意不得的男人领军。昨晚一脸狐疑盯著身穿罗曼维骑士团军服、骑著贝奥狼的卢卡观察,看似队长的俊俏男人。那家伙脑筋灵光得很,没有轻易上当。

——大概是留意到衣服上的弹痕,光凭这点就看穿了我的策略。

夺回法妮雅之际,敌军骑兵回来得远比卢卡预料的迅速。为此卢卡被迫留下弭兹奇等人殿后,不过从后来立即被追上的结果来看,表示对方恐怕完全不理弭兹奇他们,直接从旁冲过去了吧。

——若是蠢一点的队长肯定会和弭兹奇他们开战,结果却理都不理。

——真要说起来,最初对方掳走法妮雅的手段也很高明……

完全无视扎营夜宿的三百王国兵,突如其来便直闯公主就寝处,掳走公主后就一直线奔回大本营的熟稔做法,不轻易参与战斗的乾脆,均是表示对方深知如何活用骑兵机动性的证据。

——等对方有动作再反应就不妙了,得预测对方会怎么出招,先发制人才行。

此乃兵法的基本。先出招,诱导对方照著我方企图行动。等对手动作才反应的话,代表已经被玩弄于股掌间了。藉由不断主动出招使敌组织系统混乱,便能从中找出空档或弱点。

抬头望著转亮的天色,卢卡思考起接下来该如何脱逃。

周遭都是敌军,我方则有脚受伤、不良于行的法妮雅,武器只有从蓝胡子身上偷来的手枪与腰际皮带上的刺刀。如今已没有马和贝奥狼代步,只能靠卢卡背著公主突破重围。

——哪有办法去想什么先发制人啊……

毕竟这边实力太弱,别说先发制人,根本形同束手无策。卢卡困扰地搔起头,瞪著空中思索最佳策略。

接著往河川下游望去。

位于南方的下流地带正是昨晚蓝胡子大本营的方向。想必一千步兵正同时沿著林间小路与河岸往上搜索吧。

通往北恩大街道的北方,从河川上游方向有那位难缠的骑兵队长。通往南恩大街道的南方,则有蓝胡子从下游率领主力而上。

天衣无缝的夹击。

退路只有林间小路与河岸边两条。若想不走正路,背著公主随处逃跑,最后肯定会遇难。因为身上已没有任何水和食物。

怎么想都没有顺利脱逃的希望。若乾脆快点投降交出公主的话,自己至少还能保住小命,可是……

——我死也不会投降啦。

一路挨打到最后还要我投降,光想就不爽。

贫民窟铁则其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决定了,我要让法妮雅活著回国。

卢卡瞪向仍不见踪影,正从森林南北双方逼近的敌军,如此下定决心。

自己虽不是甘愿替别人卖命的料,但法妮雅值得我这么做。

真要说起来,当伊西德罗害我差点被处刑时,正是法妮雅救了我,还提拔我为亲卫队。最重要的是,经过昨夜畅谈,我相信这个人一定能让社会变得更好。若是法妮雅的话,或许能实现不再有孤儿冻死路边的社会。

所以我决定了。

直到顺利回国前,我要成为守护法妮雅的骑士。

——这点程度的包夹,看我轻松突破吧。

卢卡开始思考、思考再思考。

——只有思考能力是我的武器。

最低阶的身分,居无定所,没有亲人,也没上过学,脸上更刺著象徵杀人犯的刺青。

没有像雅思缇和弭兹奇那样具备特殊力量或才能的我,若想保护好公主,唯有靠头脑。就算再怎么骯脏的手段都必须干。管它卑鄙、不人道、违反协约什么的,只要能让法妮雅回到故乡,无所不干。

敌军的盲点何在?我这有什么能当武器?周遭地形如何,敌军又会从哪条路攻来?有没有大意?会不会轻敌?有的话就看我趁机在伤口上洒盐,搞得他们无力再起然后甩开……

纳西瑟斯跟著十八名部下一起来到河岸。

保护著法妮雅的卑鄙骑士——黑骑士当时背著受伤的公主,只凭微弱月光前进,应该走不了多远才对。他一环顾四周,发现对岸有个洞窟。

昨晚能避雨的地方只有那边。纳西瑟斯于是带著部下泡进水中,渡河来到对岸。

「就在这里面,我们上。」

点亮提灯往洞窟深处前进。由于敌人随时有可能从黑暗中扑出来,一行人走得小心翼翼,抵达了尽头。

发现疑似火堆的痕迹,可能是烧纸取暖,能看见烧剩的纸片四散在旁,却没看见公主与黑骑士的身影。

「被他们逃掉了吗?」

看来慢了一步。不过黑骑士若要逃,不会往下游去。那边有蓝鬅子率领一千步兵逆流而上,因此他们应会朝上游方向逃到北恩大街道,再伪装成旅行者。只要加紧速度追赶,马上就能追上背著公主的黑骑士了。

「我们往上游追,动作快。」

就在他告知部下的当下——远方传来枪响。

接著是马鸣声与一阵乱蹄声。

「!?」

一行人连忙出了洞窟。声音是从对岸的坡道上,就是刚才确认遭压扁的草丛,要二十名部下下马的位置传来的。

一股恶寒窜上脊背。难不成——

「上当啦!快回去!」

纳西瑟斯连忙和部下渡过对岸,冲上斜坡回到林间小路。

一见到眼前的惨状,无不瞠目结舌。

「该死!!」

绑在路旁树干的二十匹马一匹不留地消失了。

留下来戒备顾马的两人也倒在血泊中。一人被从背后狙击心脏,另一人则被以短刀类的利刃划开喉嚷。

不知不觉间紧紧咬牙。

——公主与黑骑士原本就躲在附近。

——躲起来看我确认被压扁的草丛、绑好马、走下坡去。

等到确认只剩两人留下来戒备,偷袭划开其中一人的喉咙,再用枪射杀发现偷袭的另一人,用的恐怕是从蓝胡子身上偷来的手枪吧。解开马绳让所有马匹逃掉后,自己再和公主一同骑马逃之夭夭。

——我方失去,对方却获得了代步手段……

纳西瑟斯心中满是屈辱。这是头一次被人耍成这样。我这个过去在战场上立下诸多汗马功劳,被誉为罗曼维骑士团内不可或缺的英雄,竟被一个区区黑骑士玩弄于股掌间。

——太过大意,且过度轻敌了。

无论再怎么会耍小聪明,充其量不过是独自背著公主这个负担的人。我方人多势众,有马匹,下流更有蓝胡子的主力部队逆流而上中。正因为身处绝对优势,才会没考虑到对手残存一线生机的可能性。

结果落得这种下场。徒步不可能追上骑马逃跑的对手,自己彻彻底底被摆了一道。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望向小路远方的另一头,纳西瑟斯问起充满谜团的黑骑士。

「呼啊、哈、哈啊……」

卢卡拼命甩动缰绳,驾驭从纳西瑟斯那儿夺回的贝奥狼奔驰。遭血溅湿的军服胸前,抱著双腿摆到鞍右侧而坐的法妮雅。

公主从近距离抬头看卢卡,担心地问:

「有受伤吗?」

「多亏殿下的福,我没受伤。只是有点不太舒服……」

忍住涌上咽喉的呕吐感。

这不是自己第一次杀人,在战场上已多次犯下此罪行。然而像今天这样主动悄悄从背后接近,再为了不让对手叫出声而摀嘴划破喉咙的手段还是头一遭。触感仍残留于掌心,空荡荡的胃激烈搅动著,彷佛一个大意胃液便会瞬间涌上。卢卡努力将这段记忆赶出脑海。

法妮雅缓缓将自己的手,放到卢卡握著缰绳的手上。

「全多亏了你,我才能活著。」

说完这句话后,再度将视线转回贝奥狼奔驰的前方。这是逃亡之旅开始以来,法妮雅头一次慰劳他。

「因为我约好会保护殿下你了。」

卢卡勉强装得一脸若无其事地回答。刚才用蓝胡子的手枪射杀的另一名戒备兵那因惊讶与痛苦扭曲的表情重新浮现脑海。抱歉,你们尽管恨我吧,不过我也有使命得完成。边对杀害的两人道歉,卢卡边驾驭贝奥狼朝北恩大街道奔驰。

公主覆盖在卢卡手背上的手掌透过手套薄薄的材质,传来冰凉舒服的触感。

「我一次又一次使你置身险境。」

感觉得出公主静静说出的这句话中,含带著对自身的愤怒。或许她认为身体一直动弹不得,也不能好好走,只能依赖卢卡的自己很丢脸、很没用也不一定。

为了改变气氛,卢卡轻松地说道:

「我有事想拜托殿下。」

「?」

「接下来我们要去到北恩大街道上,前往和弭兹奇他们约好的旅店集合。因此想请殿下伪装一下身分,毕竟照现在这种口吻,一讲话就穿帮了。所以说……若可以的话,想请你假装成我的妹妹,不知愿不愿意呢?」

「原来如此,扮成妹妹吗?」

「不愿意也没关系喔。」

「……我明白了。不要紧,过去我曾数次被迫出席变装舞蹈会,有扮演过平民少女的经验。」

「哦?真是可靠呢。既然如此,让我们练习一下兄妹间的自然互动吧。」

操纵缰绳的卢卡一提议,法妮雅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冷不防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好啊,哥哥。」

嘎啊!?

由于这股出乎想像的破坏力,使卢卡身子不禁往后一仰,险些从马上,不,从狼上摔下去,千钧一发之际连忙重新坐稳。

「……会很奇怪吗?」

法妮雅满脸通红,没自信地抬头望来。

「不,只是突如其来吓到我而已……很棒的演技啊!肯定街道上的人们都会认为殿下是我妹妹喔。」

听卢卡赞不绝口,法妮雅略显害羞地低下头来。

「接近中午时会抵达北恩大街道。在路上卖掉贝奥狼,替殿下买衣服后,去吃点东西吧。」

「好的。」

「希望今日内能抵达卡纳塔克,顺利的话便能与弭兹奇他们会合。若桥能通行的话,我们就通过吧。」

「好的。」

卡纳塔克是座位于北亚克隆大桥西侧的国境城市。只要通过这座桥便进入加门帝亚王国领土,代表法妮雅能平安无事回到拉兰帝亚宫殿。由于八天前的达司•佛罗伦斯会战是王国方胜利,当时桥的两端都有王国军驻守,不知现在状况又是如何。

「好,我要加速了!请牢牢抓紧我!」

「好的。」

疾驰过林间小路往北方前进。虽不知街道上目前状况如何,总之若能弄到衣物变装成居民,应该就等同顺利踏上返回故乡之路……

过了中午时分,两人抵达了北恩大街道。

宽约十公尺的道路比起平常来得壅塞。驴子拖的货车与四马齐拉的公共马车、徒步的商人与流浪汉、以及四周布置保镳的商队当中,能看到哼著歌行军的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军步兵队。

身著暗沉灰蓝色军服的士兵们脸上均显得开朗。他们快活畅谈,边嘲笑前方哼歌的合唱班五音不全,边踩著精神充沛的步伐往东方——北亚克隆大桥行军。

卢卡现在穿著罗曼维骑士团的军服。因为是友军,士兵们也不觉得奇怪,只是稍微用好奇视线朝两人骑的贝奥狼看来。害怕引来不必要注目的卢卡到距离最近的驿站「法纳加尔站」找到从军商人,进行卖掉贝奥狼的交易。由于对方开价太便宜,卢卡又找来别的商人让他们互相竞争,最终以起初的五倍金额卖出。

「谢谢你帮了我好几次啊,希望有缘能再见喔。」

离开时,卢卡摸起一路上陪自己闯出敌营的贝奥狼脸颊这么说。只一个晚上便彻底黏上卢卡的贝奥狼明明不懂人话,倒也惋惜地舔了舔卢卡的手。

此时因为周遭有人,卢卡用平民的口吻对法妮雅说:

「我卖到不错的价格啦,买台马车都还有剩。我们首先去吃饭吧,还有搜集情报!」

「吃饭前先买衣服……还需要拐杖。」

「啊,我都忘了!希望有适合的店……」

卢卡搀扶著法妮雅在驿站前广场停下,环顾起周遭街景,寻找有贩卖服饰的商家。像北恩大街道这种大道,沿途每隔三十公里便设置驿站以供更换马匹,而城镇通常正由驿站为中心发展而成。例如这座法纳加尔站周遭也发展成小规模的宿场町,能够买到旅行时所需的一系列物资。

一小时后。

卢卡换上木棉长裤与老旧束腰上衣扮成农民,法妮雅也换上摘葡萄农妇所穿的粗陋蓝色工作服,头部缠上头巾,去到驿站附近的食堂吃了顿久违的像样食物。椅子旁还倚了一把刚买来的拐杖。

「我本来还担心会不合你胃口,看来没这回事呢。」

考虑到讲话太过毕恭毕敬会引来怀疑,卢卡在不失礼貌的前提下用普通口吻跟法妮雅说话。

坐在卢卡对面的法妮雅边扮演妹妹与他谈笑,边尽情享受著乡村料理。

「空腹是最棒的调味料,这句话果然所言不假呢。」

语带佩服地说完,法妮雅继续吃起料理。

猪肉排、香草熏鸡、烤核桃、各式起司、炸鱼、蔬菜汤、小麦面包、以炼乳搅和麦粉烘出的点心……只见法妮雅接二连三铲平送来的餐点,边喝著餐后红茶,边感慨万千地说:

「这是我人生中吃过最棒的一餐。」

「有那么夸张吗?」

「因为我从未饿过肚子……而且每次用餐总被众人当成表演欣赏……不被任何人盯著用餐真是幸福呢。」

据法妮雅描述,王侯的用餐过程无疑是种表演。食堂的构造跟圆形剧场完全相同,数百名贵族与诸侯会大喇喇坐在观众席上,欣赏王侯在舞台上用餐的过程。

「跟傻子一样。不,根本就是儍子啊。」

「别这么说,毕竟是从中世纪传承下来的习俗啊。」

法妮雅为了转换心情,抬头往天空看去。

一片万里无云的四月晴天。远方传来士兵们的合唱,歌声飘过眼前,往道路另一头去。

仰望带著惬意鸟鸣声翱翔过高高天际的鸟群,公主细声喃喃自语:

「大家真好,过得这么自由呢。」

卢卡也吃完料理,边喝起红茶,边配合假扮的妹妹作出回应:

「自由是自由,但也很穷啊。不只得服劳役,还得被徵召上战场,根本没什么好羡慕的。」

「有钱人即使身分地位再高,既不能说想说的话,也无法去想去的地方,成天到晚都受人监视。说起来究竟哪边比较幸福呢?」

「难受的话何不逃跑?」

「……这种不负责任的举动,我办不到。」

法妮雅视线看向穿梭过街道的过客们。这时卢卡从椅子上起身,示意准备离去。

「我们不能悠哉下去。照目前的模样看来,战争仍持续进行著,希望桥能通行呢。我们租台马车往卡纳塔克去吧,应该能于深夜抵达那边才是。」

「……好的。」

两人一同前往驿站去租马车。途中法妮雅右手拄著拐杖,缓缓蹒跚前行。抵达驿站后,不幸得知为了堤拉诺勒军的进军,所有马车都被徵召走,只剩下一匹乾瘪瘪的瘦马。

「既然穿著工作服,缰绳就交由我来驾驭,你休息吧。」

「欸?这样子喔?那么就拜托你了。」

法妮雅跨过租来的马,坐到鞍上握起缰绳。由于工作服下面穿著长裤,即便是女性跨过鞍也不会失礼。卢卡将行李绑到鞍上,抬头望向马上的法妮雅。

「呃……这该怎么坐啊?」

「你就坐我身后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获得许可的卢卡背对前进方向,与法妮雅背对背跨坐到马上。

「要出发了。」

法妮雅一甩动缰绳,瘦马开始缓缓前行。

五分钟后——

卢卡已将法妮雅的肩膀当成枕头,幸福地仰天打起呼来。

「为什么每次都有办法马上睡著呀!?」

法妮雅忍不住开口问,卢卡仍幸福地张嘴呼呼大睡。不过仔细一想并不能怪他,毕竟从逃出圣都卡罗维瓦利后,一路上他可说不眠不休。只在洞窟内睡了一小时半左右,接著又拼了命战斗,进行移动。

感受著背部卢卡的体重,法妮雅嘴角微微松动,决定就这样让他继续睡。

时间刚过下午两点。

春天的阳光照得大街道雪白亮丽。往相同方向前进的有商队、步兵队、载满货物的马车、拉动大炮的牵引用机兵等等,各式各样的人一同头顶沙尘,随著热闹军乐声往东方前进。

「自由吗……」

轻声喃喃自语,缓缓在白色街道上前进。

然后忽然想到这件事。

——假如就这样掉头往反方向,与加门帝亚王国完全不同的方向走的话……

回头看了跟自己背靠背的卢卡一眼。

——不是假扮,而是真正化为兄妹展开随心所欲的旅程的话……

想必一定很开心吧。

但那只是天方夜谭。不过就是一时间的儿戏,毫不负责任的梦想。

至今为止背负过来,以及往后不得不承担的事物,法妮雅比谁都清楚这些有多沉重。

加门帝亚王国之权威已日落西山。

多达七次的堤拉诺勒战役使国库即将见底,挨饿受冻的国民开始对王政抱有不满。再加上本次战役仍以失败坐收,状况会越来越恶化吧。随著人权意识日渐高涨,地方发生的暴动也会越烧越烈。

如同在那个洞窟内对卢卡说过的一般,时代正迎来改变。

随著社会进步,权力将自国王移转于人民,而会在那段过渡时期加冕成为女王的正是法妮雅。

拘泥于专制王政确实与时代潮流相违。然而无论如何,绝不能允许某部分主张以暴力——「革命」来夺权的煽动分子。若靠著暴力成功掌权,必将带来恐怖政治。新掌权者之间的互相猜忌,定会使断头台永无止尽地吸取鲜血吧。

权力结构应当顺著自然与时间缓缓变动。

王与民,位于两侧极点的双方必须缓缓靠拢,融合为一才行。要是冷不防将枪口朝向意见不合的对手,等在前方的只会是地狱。

若是我的话,定能制造权力移转的契机,所以——

法妮雅抬起脸,直直往街道另一头盯去。

——我不会逃。

现在我走的正是王国通往未来之路。

虽不知等在前方的究竟是希望还是绝望,但是——

顺著王道而行吧。

绝对不会背道而驰,我将抬头挺胸走在王道之上。

「呼啊~睡得好饱。多亏殿下,我已完全恢复精神,换我来驾马吧。」

下午四点左右,抵达下一间驿站后,卢卡这么说,改坐到马鞍前面。

「嗯,那么拜托你了。」

法妮雅模仿刚才卢卡的姿势背对行进方向,与他背靠背坐下。

「好,出发啦!」

卢卡甩动缰绳,新租来的马开始以正常速度悠闲前行。

「请将我的背当成床铺自由使用。」

「既然你这么说了。」

法妮雅将上半身倚在卢卡背部,以他的肩膀为枕头仰望天空。已过日正当中时分的太阳逐渐往西沉。沿途依然有各式各样的人、军队与货车从两人骑的马旁擦身而过。

这一路上藉由偷听驿站旁或与沿途路人们的交谈,两人掌握了目前大致的战况。

现在自圣都卡罗维瓦利撤退的加门帝亚王国军渡过北亚克隆大桥抵达对岸,于桥的东侧布阵,企图重新集结战力。相较之下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军则布阵于西侧,等待后方的援军抵达。沿途碰上的士兵正是为了追赶逃跑的王国军,顺势侵犯王国领土的军队。

——如此一来,田地会惨遭践踏。

——一旦因此导致秋天欠收,暴动将无可避免……

著眼于庞大赔偿金所掀起的这场以法妮雅为总司令官,誓言获胜的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看样子将迎来彻底溃败的结局。谈和时甚至得反赔一笔天价赔偿金,王国国库将完全见底。若再加上敌军入侵时的掠夺与强制徵收,定会对秋天的收获带来巨大冲击。原本就已为贫困所苦的人民将雪上加霜,一到冬天务必得做好出现数十万规模饿死者的觉悟。

——都是我的错……

自责不已的法妮雅实在睡不著,抬头仰望逐渐染红的天色,忧心起将来。

——总之我说什么都得活著回国。

总司令官下落不明的话,再怎样也无法召开谈和会议。于对岸布阵的伊西德罗伯爵恐怕正等著我回去。现在得先思考该如何通过桥,负起战败责任的事之后再去烦恼。

「该不会还醒著?」

过了下午五点,当法妮雅心不在焉仰望著染上夕色的天空,驾驭马匹的卢卡开口问道。

「嗯,我一直醒著。」

「这样不会累吗?一路上应该没睡多少啊。」

「我睡不著。」

一这样回答,卢卡默默握著缰绳好一会,才面朝前方说:

「又不是殿下你的错。」

「……………………」

「输了这场战役的原因就是运气太背,如此而已。老实说,殿下只是表面上的司令官,真正指挥军队的布鲁塞参谋长之死才是败战的原因。」

法妮雅一语不发听进这句话。卢卡继续说下去:

「不只是参谋长,一开始交战的同时司令部就遭到破坏的话,不管由谁来指挥都赢不了。虽然我觉得伊西德罗撤退得实在太快……但毕竟我当时不在现场,不好多说呢。」

「……………………」

「所以说,殿下没必要扛起败战的全责喔。」

卢卡斩钉截铁地说。

法妮雅听了,默默抬头望向天际。这个人是已经清楚我心里在想什么了吗?因为他是个聪明人。

白鸟翱翔过清澈广阔的蓝天。

——是个温柔的人。

微微浮现这个念头。

或许卢卡的外貌是名可怕的前科犯没错,出身贫民窟,没受过正式教育,无家亦无亲,更在战场上杀了许多人没错。不过在他心中却存在著任何王侯贵族们都没有,非常纯粹且尊贵的东西。

卢卡的贴心深深触动心弦引发共鸣,一股未知的情感从法妮雅脸颊上滑落。法妮雅赶紧以指尖抹去,以免被他发觉。

拂过的风中发散出乾草清香。飘飘白云的另一头,一抹浅桃渲染在深蓝上。高高翱翔的鸟群逐渐消失于西方天际如炽焰般的鲜红中。

「我会扛起的,全部。」

倚在他的肩膀上,说出最率直的感想。卢卡只默默驭马前行。

「因为我是王族,为了扛起一切才会来到这里。」

卢卡没有回答,不过经由相依的背部,能感受到他心中沸腾的激情传来。

最后卢卡似乎再也憋不住,激动地说:

「就算你再怎么努力活著回国,也一定会遭到抨击。无论是宫廷,或者人民。」

「……………………」

「无论你去到哪回到哪,都只有不幸等著你不是吗?为什么还要傻傻扛起责任呢?就算拋弃也没……」

他没把话说完,恐怕是无法将心中的千思万绪顺利化为话语吧。法妮雅微微莞尔,将自己的头轻碰他的头。

「哥哥你真温柔呢。」

一开个玩笑,感觉得出卢卡有点不开心。

「我是认真的耶。」

「……我知道。」

法妮雅闭上眼,夕阳时分的舒爽凉风轻拂过脸颊。

「感觉我睡得著了呢。」

「…………那真是太好了。」

「……晚安喔,哥哥。」

故意以略带撒娇的口吻说完,法妮雅进入了梦乡。

晚上七点半,卢卡与法妮雅的马抵达了目的地,国境城市卡纳塔克。

果不其然,城内挤满了堤拉诺勒军的士兵、货车、从军商人与叫卖商人,以及想看有没有多余战利品能分一杯羹的流民,短时间内兴起了战时景气,使城内罕见地热闹起来。

卢卡认识的女老板经营的旅店位于大道后面不显眼的地方。是间石灰壁剥落,木造梁柱也多处蛀蚀的老旧旅店。

「唉呦?卢卡!这次又怎么……唉呀~这孩子是谁呀!?难道是你娶的漂亮老婆吗!?」

一位发福的中年女老板打从心底吃惊地迎接卢卡与法妮雅两人。

「是妹妹,你就当她是我妹妹啦。」

听卢卡一副稀松平常地回应,女老板盯了法妮雅细细瞧一会后,说:

「有隐情啊?也罢,反正你老是有隐情呢。有间房空著,厨房也随你们用。既然偶尔才来一趟,待久一点再走啊。」

卢卡道谢后,跟法妮雅进入二楼客房。所幸,房内有两张简陋床铺。

「再来就等弭兹奇他们来吧,希望他们也顺利脱困了。要是他们能来,能想的办法也会变多。」

法妮雅放下行李,点了点头。

「请殿下休息吧,我稍微去视察城内状况。」

「我也去。」

「殿下的脚伤不便行动,就交给我吧。」

由于马已归还驿站,现在开始只能用走的。在卢卡「勉强只会让伤势恶化」的劝说下,法妮雅放弃了。

卢卡离开旅店前往卡纳塔克的酒馆。若想迅速搜集城市的情报,酒馆果然是首选。卢卡手拿一杯麦酒于挤满士兵、商人与当地居民、妓女的店内走了一圈,在疑似下级士官的士兵旁佯装无意偷听,得知了目前大致的局势。

布阵于亚克隆河东岸的加门帝亚王国军为数约三千,具有七、八门野战炮,两台机兵,约五十名骑兵与零星残兵,士气十分低迷。

相较之下,于西岸布阵的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军目前兵力为数约三千五,野战炮十五门,机兵五台,骑兵三十。

对阵的两军战力几乎平手,不过堤拉诺勒军正处于夺还圣都的势头上,加上援军接二连上从北恩大街道前来支援。此外以侵略加门帝亚王国为目的,复数来自西方的强大佣兵团正与堤拉诺勒军会合,不出二日便会化为超过一万的大军吧。

听完这些情报后,卢卡走出酒馆,前往北亚克隆大桥桥墩下。

星空下焚烧得灿烂刺眼的篝火映照出瞄准对岸的野战炮群。炮口向的是对岸加门帝亚的炮台,而非向著桥。

——他们不想破坏桥吧。

堤拉诺勒军的目的是侵略加门帝亚王国。等到敌军一和正往此地移动的后援部队会合,便会一齐开始渡河,击退人数居于劣势的王国军吧。届时若破坏大桥,将对持续前来的后援部队造成影响。站在堤拉诺勒军的立场来看,只要能维持住阵线,再防护好来自桥上的攻击即可。

桥的西侧设置了拒马,中级三队「力天使级」特洛伊型机兵两台已暖机完成。两台周围有五百随伴步兵,每个人都配备著卡斯柯特枪。

—一旦王国军想突击过桥,就会成为卡斯柯特枪一齐射击的标的。

——破解法只能让持盾牌的机兵开路挡子弹往敌阵冲,然而……

桥的出口有特洛伊型等著,想突破没那么容易。王国军的两台机兵都是下级三队「权天使级」伊洛尔型机兵,凭引擎马力根本无法匹敌重量级的特洛伊型。

倘若不能突破特洛伊型,陷入苦战,桥上的士兵定将惨遭枪林弹雨洗礼而全军覆没。

——王国军可说四面楚歌。

依现状来判断,时间拖越久对王国方越不利。尽管如此仍然没有行动,代表指挥官不是优柔寡断、没有干劲,就是愚蠢无能之辈。

——凭伊西德罗的确没办法啊。

他此时大概正努力与宫廷成员拉关系,想办法推托败战之责吧。寄望那家伙也于事无补,只能自己想办法将公主送回王国。

能够过桥回去当然最好,不过目前再怎么看,普通人应该无法通行。

那么只能趁著夜黑风高,徒步渡过亚克隆河了。

卢卡漫步于堤防上,试图寻找徒涉点——能步行渡河的地点。然而亚克隆河流域的河床早经两军彻底研究,两岸疑似吻合的位置都驻扎了兵团及野战炮,炮口互相朝向对岸。

——这里也不行吗……

卢卡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当他回到卡纳塔克的大街寻找有没有能派上用场的情报,将视线移向拥挤的人群时。

「呜哇!?」

在一群酒醉的堤拉诺勒士兵们大声喧闹的一角,看见了令他不太高兴的东西。

穿著罗曼维骑士团军服的兵团哼著歌从大街另一头走来。在饮酒作乐的步兵中高高耸立,左手持盾,右手持长剑,发出轰然脚步声走著的正是法妮雅的专用机贝葛型机兵。

不可能看错,那正是卢卡他们逃出圣都时搭乘的机体,看样子是在森林中遭到蓝胡子的部队俘虏吧。对亲卫队来说,公主专用机遭俘虏这种事是奇耻大辱。站在贝葛型上头的骑士团员得意洋洋挥舞的,更是公主亲卫军团的军团旗。

此景形同耻上加耻。军团旗遭夺对该军团的士兵而言是最大的耻辱。因此这场在卢卡眼前上演的闹剧,乃是对加门帝亚王国公主亲卫军团无比的羞辱。

士兵们身上穿的正是在森林中追赶卢卡等人的蓝胡子军团的装备。只见士兵们一脸傲然坐在贝葛肩膀、手臂与头顶上,挥舞著军团旗,高声合唱羞辱法妮雅的歌,边嬉闹讪笑。周遭的城市居民和商人们也像在看好戏似的,对著贝葛与亲卫军团旗指指点点,胡言乱语起各自的臆测。

「听说公主仍不知去向呢。」「可能是不想回国吧,毕竟回去后得负起一切败战的责任啊。」「加门帝亚王室也真是没落了呢。本来还听闻公主是才女,到头来仍然只是个孩子嘛。」「或许她选择栖身蓝胡子也说不定呢,总比回国受国民责难好多了啊。」

听著下贱笑声传入耳中,卢卡简直都快气炸了。然而,他只恶狠狠瞪了一眼亲卫军团旗便转过身去。

——蓝胡子的部队认得我的长相,不能久待在这座城市里。

脸上刺青这个特徵在这种时候就显得不利。倘若通缉令一出,卢卡的行动将大幅受限。目前应该早点与弭兹奇他们合流,离开这座城市才对……

结束大致的侦查,掌握现状后,卢卡回到旅店房间内。

穿著工作服的法妮雅躺在床上睡著了。

坐到隔壁床上的卢卡盯起睡著的法妮雅瞧。平时僵在脸上的表情彻底剥落,展露出天真烂漫的少女睡脸。

——很……普通呢。

一旦脱去衣裳、威严与平时的口吻,法妮雅不过是名普通的十七岁少女。如此随处可见的少女,拼命回国的下场竟是得负起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败战的重责大任。

历经本次败战,王国必将走上毁灭之路吧。

卢卡是这么认为的。毕竟从原本就受饥饿所苦的农村徵收年轻劳力与作物,甚至加重赋税才得以成行的本次战役,对即将日落西山的王国是攸关存亡的赌注,结果却赌输了。受支付赔偿金及敌军掠夺的影响,冬季时饿死者将层出不穷,进而引发不可收拾的暴动。一旦市民们群起抗争,残败的王国军定无招架之力。

——王室将走向末路。

恐怕不出几年,加门帝亚王室便会灭亡。然后身为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总司令的法妮雅将遭民众挞伐,最糟的情况——还会被送上断头台。

「我才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该死。」

卢卡愤愤握拳。接下来即使找出渡河的方法,等著法妮雅的仍是条与迈向毁灭的王国共存亡之路。明知道她会遭遇不幸,我却仍得思考努力让她回国的方法吗?

自己认为法妮雅应该逃跑,这才是她唯一能获得幸福的路,可是公主却意志坚定地拒绝了。

『因为我是王族,为了扛起一切才会来到这里。』

背倚背的马鞍上,法妮雅说过的话在卢卡耳中回响。

宛如撕心裂肺,无形鲜血滴到脚下形成血滩般痛苦难受。

已不知自己何时起有了现在的感受,然而如今的卢卡实在无法忍受法妮雅遭遇不幸。

没有至少能减轻她负担的办法吗?

不,没有乾脆能让她没有负担的手段吗?

难道没有能让回国后的法妮雅笑著活下去的路可走吗?

根本不可能有如此美好的路存在。

但现状令人无法接受,想相信一定有更好的未来能选择。

所以说。

——快思考。

卢卡叱责起自己。

——别放弃,绞尽脑汁想破脑袋都要死命想。

无论身处多么绝望的状况都不要放弃,先冷静地俯瞰全貌再好好观察细部,肯定能在哪找出一丝光明。不会有彻底的黑暗,一缕生机肯定存在于某处。

刚才去观察的敌我两军布阵、桥的状况、遭俘虏的贝葛及亲卫军团旗。我们手上有的武器、所在位置。卢卡在思绪中俯瞰整座国境城市卡纳塔克,寻找哪里有能钻的缝隙,得将哪些要素如何拼凑起来才能扭转乾坤等等,即便思考到脑汁乾涸也要尽全力想。

坐到床上,双手插胸瞪向空中,将思考到的各种可能状况与要素通通放进去,进行沙盘推演。

就在卢卡不厌其烦地在脑海中不断演练两小时以上——

所有要素在一瞬间连结起来,思绪串成一条细微的线。

能将如此四面楚歌的绝境,只靠一击便彻底扭转的绝招。

卢卡一对鲜红双眸顿时闪闪发亮,嘴角随之扬起,彷佛有团熊熊燃烧的激情从胸口深处涌上。

——成功的话就能拯救法妮雅。

不过若想付诸实行,还得要自己在等的人来才行。

卢卡选择相信,选择等待。边听著通过窗外的喧闹声,边双手插胸静静巩固细部思绪,等待伙伴的到来。

等待的人打开客房门飞扑进卢卡怀中,是在刚过凌晨两点的时候。

「我可想死你了啊伙伴————————!!」

打扮成农夫的弭兹奇可说是边哭边扑向在脑中进行演练的卢卡。

「咕哦!?」

冷不防被拉回现实,忍不住呻吟。双手抱住卢卡,因为再会的喜悦而快哭出来的弭兹奇摩蹭脸颊,开始诉苦:

「当时那群骑兵不理我耶!然后一想到步兵追上来就完蛋,我只能舍弃亚该亚和雅思缇一起改骑贝奥狼!一路上拼死拼活地逃,可是那个蠢女人一点用都没有!!没用就算了,还超级嚣张耶!!原本她一~~直动也不动,没想到刚才终于一动起来,就给我一直!一~~直~~顾著吃面包啦!!那家伙到底是怎样啦?为什么我非得照顾那种家伙不可啊!!」

此时,身著庶民服装,啃著纺锤面包的雅思缇从弭兹奇边哭边指的方向走了进来。

「哦~你还活著啊野蛮人?有没有面包以外的食物能吃啊?」

雅思缇胸前抱著的纸袋中装满面包与甜甜圈。只见她大口大口将那些往嘴里送的同时,转向隔壁床上正揉眼坐起身来的法妮雅,瞬间装出一副可爱的笑容。

「公主大人,你没事啊~!要吃面包吗?」

「弭兹奇,雅思缇,真亏你们回来了。我有件重要的事要说,给我认真听好。」

「欸~我累了想睡觉耶~」

看到一脸悠哉咬著面包说蠢话的雅思缇,卢卡虽不爽,仍勉强克制情绪,说之以理:

「等回国后你想怎么睡都行,拜托现在先给我工作,一切都指望你了。」

这家伙蠢归蠢,却拥有一分钟内无敌这种破天荒的特技。

加上弭兹奇这位天才驾驶,以及法妮雅的领袖气质。

若能结合这些要素,使其发挥最大效力的话——状况便能有所改变。

卢卡将自己所想出来,能扭转乾坤的绝招告诉了弭兹奇、雅思缇以及法妮雅。

全部听完后,雅思缇哼了一声。

「你这样做啊,失败的话不是很有高机率会死吗?」

「或许吧,但是成功的话得到的回报也很多。」

「……………………」

「胜算有三点。第一点,我们现在身处敌阵正中央。第二点,敌军压根想不到会遭受攻击。第三点,我们这边有殿下、弭兹奇还有你。以上几点正可谓天赐良机,没有不加以利用之理。」

「……………………」

「关键就在你了,雅思缇。我会好好利用你,你就靠你那股力量改变世界吧。」

在卢卡的认知中,雅思缇有比一颗高性能的榴弹。

能随我方所想投掷进任意位置,一旦爆炸便能制压方圆五十公尺内。但与炸弹不同的是,使用过后还得回收才行——不然雅思缇将落入敌方手中——也就是说非得派遣战力前往制压地点,取回无法动弹的雅思缇不可。即便如此,她仍是若在重要局面投入便能彻底压制大局,一种极为有用的兵器。

雅思缇一脸不悦地盯著卢卡,接著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

『2549』

这些发蓝光的数字浮现在雅思缇的手背上。卢卡不懂那代表什么,不过雅思缇默默盯著数字好一会,抬起头来说:

「也罢,我就不计较了。不过你们要好好回收我,可别丢下我逃跑喔。」

卢卡大方地点头后,转向法妮雅确认:

「殿下也没有意见吧?」

法妮雅垂头沉思片刻,抬起头来。

「这样做会让你们面临生命危险。」

卢卡笑著耸耸肩回应:

「继续这样坐以待毙才更危险,毕竟我们所有人都成了通缉犯。」

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如此回应,法妮雅才点了点头。而一旁没被问到的弭兹奇也开口答应:

「我愿意!!听起来超有趣的啦!!」

得到所有人的同意后,卢卡语调一变。

「时间过得越久,敌人会变更多,我们明早行动吧。弭兹奇,换上军服去找商人买拋掷弹和火药吧。我们得做许多准备。」

将法妮雅及雅思缇留在房内,卢卡起身约弭兹奇一同外出。

军队后方通常有随军商人的营地。里面会开设市场,士兵们一般都会用自己的薪水购买所需的弹药、枪弹及粮食。除了这类战斗用必需品,连马具、粮秣、辛香料、服饰甚至妓女,种类可谓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卢卡和弭兹奇换上昨晚夺来的罗曼维骑士团军服,去到市场将作战所需物资买齐。弭兹奇似乎也在逃亡途中将贝奥狼卖给商人,资金相当充裕。

回到旅店后,更动手制作了其它必要物资。不可思议的,四人均无睡意,详加研拟作战细节,制订发生意外状况时的行动准则。而在过程中,雅思缇不停地吃著卢卡买回来的大量肉乾、鱼乾、蒸蔬菜和烤芋头。

「你是要吃到啥时啦!?」「吵死了,我不吃就不能工作啊!」「欸这家伙超强的啦从一能动就吃到现在耶!!」

当三人斗起嘴时,一个奇妙物体忽地掠过卢卡视野角落。

「……嗯?」

窗外防止跌落的栏杆上停著一只白猫头鹰,直直盯著这里。

「……猫头鹰?」

卢卡和猫头鹰四目相交。结果白猫头鹰睁了睁浑圆大眼,张开羽翼消失在夜色之中。

「怎么啦卢卡?」

「嗯?不,没什么事。」

卢卡重新提起精神继续参加作战会议。总觉得白猫头鹰似乎特别积极注视著这个房间……大概是错觉吧。

当东方天际染上浅红,四人作完开战的准备,各自换上必要的服装。

卢卡、弭兹奇是罗曼维骑士团的军服,雅思缇在战斗服外披上庶民服装,法妮雅则换上从随军商人的市场买来的衬衫、白裤袜及军靴,并将同样从市场买来的所有拋掷弹和当时卢卡给她的加门帝亚王国亲卫队服上衣塞进背囊,腰际插上从蓝胡子那偷来的手枪,至于子弹也是从市场弄来的。

「好,趁天还没完全亮之前出发吧。」

四人互望一眼点点头,站起身来。接著一同出了旅店,走在仍显昏暗的道路上。

——来吧,一决胜负。

卢卡抬起头来,道路前方,有道影子在篝火的火光下缓缓浮现。

这道影子就是贝葛。它被移动到北亚克隆大桥的西侧,由周遭将近三百名随伴步兵保护著,背上仍插著公主亲卫军团旗。想必他们是打算等太阳升起后,便移动到加门帝亚王国军看得见的位置,唱起羞辱公主的歌之类吧。

——再嚣张也没多久啦,你们这群蠢货。

卢卡扬起嘴角。你们的嚣张自大将成为致命伤。

——瞧我彻底破坏殆尽。

篝火照出一名战士狰狞的笑容。天上群星逐渐淡去,即将迎来黎明。

「你记住,等贝葛暖机完你才开始行动喔。在那之前你得装成一般民众。」

听了卢卡的最终确认,雅思缇边啃肉乾边点了点头。

†††

太阳离开水平线,清澄曙光贯射卡纳塔克这座城市,照出沿著亚克隆河西岸排列,为数三千八百的军队。

堤拉诺勒军共分为八个兵团,其中三个兵团,大约一千三百步兵聚集于北亚克隆大桥桥口。

机兵除了昨晚两台特洛伊型,又加上了贝葛型。特洛伊型旁各五百,贝葛则有三百随伴步兵。守著贝葛型的是蓝胡子率领的步兵部队,由于后勤调度的问题而慢出发的援军七百步兵,预计于明日抵达卡纳塔克。

蓝胡子——席尔•古雷侯爵正以他深沉的眼神直直眺望著被朝阳照射出的大桥和对岸。

身上仍是一袭黑外套黑上衣加黑长裤,任凭绰号由来的蓝胡子随风飘逸,满脑子只想著法妮雅。

亲眼所见的公主之美远超乎想像。光是跪拜在她跟前,便彷佛感受到缠身的罪孽逐渐消去。话虽如此,自己尚未得到她出言饶恕。

——得快点得到她的饶恕。

——等到一切罪孽获得饶恕后,我将与那无上之美永远结合为一。

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而为了达成这个目标——

得快点找出公主才行。

甩开纳西瑟斯的骑兵队后,她恐怕顺著北恩大街道往北亚克隆大桥前进。不是待在沿途的宿场町,就是已经抵达卡纳塔克伺机渡河。

单膝跪地的贝葛亮起火光。

代表暖机开始,此时进入机舱内的三名驾驶应该正确认著仪表板吧。等确认结束后贝葛便会起身,预计和三百五十名随伴步兵一同上到堤防,在敌军能见处挥舞起公主亲卫军团旗,唱起由宫廷音乐家作词作曲的「疯婆娘公主法妮雅之歌」。一旦看见不只公主专用机与军团旗遭夺,连公主都公然受此侮辱,定会给王国军带来更凄惨的心情,士气愈加低落。

——实在无聊透顶。

的确符合下贱之流会做的举止。但是既然身为友军参战,只能遵循司令官的意思行动。尽管自己只想早点找出公主,将其它的事交给部下处理,早点回国便是了。

就在这时。

「…………?」

包围在贝葛周遭的随伴步兵间传来吵杂声。

一道人影——

身著邋遢晚礼服的少女静静靠近贝葛。

脸被头巾遮住而看不清楚。

然而,阵列中的吵杂声却逐渐变大。

「那家伙……该不会是?」「那个怪物吗?」「不、不可能,怎么会……」

蓝胡子凝神望去,一阵不祥预感窜上脑门。据说于前几天那场在森林的战斗中,有名只身击垮了四十名卫兵的怪物。

据说那名怪物是长相不逊于法妮雅,有著超脱俗世之美貌的少女。

「给我站住!!你这家伙,把脸露出来我看看!!」

贝葛随伴步兵队的队长阻挡在少女面前,将刺刀举向她。

少女停下脚步,嘴角露出笑容,伸手拨开头巾。

「你们说的怪物该不会是在说我?」

亮丽金发暴露在曙光中,散发出完全不符合这个战场的清澈光辉。一对宛如刚琢磨完成的翡翠般的双眸中,流露出强势与傲慢。

剎那间,阵列中响起了士兵们近乎哀号的叫声。

「是那家伙!那个怪物啊!!」

「开火!!射她射她射死她啊!!」

就在三百五十名步兵一齐举起卡斯柯特枪的瞬间,雅思缇已从原地消失。

「叫我美少女好吗,野蛮人们!」

慢了一拍响起这句话的下一秒,将近二十名士兵的四肢完全弯向不同于关节的方向,一齐弹飞到早晨的天空中。

「!?」

在瞠目结舌的蓝胡子面前——

雅思缇原本穿著的晚礼服在空中飘舞。

电光石火般的疾驱划出弯曲闪电轨迹,撕裂了飘舞的晚礼服。

一支白银箭身贯穿曙光,在随伴步兵阵中射下数道光箭。

没有哀号声、怒吼声或死前的惨叫声。

每当光箭拖曳出轨迹,士兵们便化为泡沫般飞散,各自在四月的空中描绘出拋物线,最后在背后阳光照射下带著闪亮光辉重重摔落地面。

三百五十名随伴步兵竟瞬间崩坏,毫无招架之力,因为速度快到人类根本无法应付。而位于光箭中心的,是身著紧贴身体曲线的一种不可思议服装的少女。

——伊甸的尖端兵器吗!

有了如此认知后,蓝胡子大吼:

「贝葛!给我杀了她!!」

就在原本屈膝坐著的贝葛与引擎轴心连接,膝部压力提升,作势站起身的瞬间——

雅思缇一眨眼间便附著到贝葛的头部舱门上,举起手刀。

「喝啊!」

随著金属碎裂声响起,头部舱门的锁遭到破坏。

同时简直就像事先讲好似的,三道黑影疾冲过混乱兵群中,竟往贝葛弓起的膝盖一跃,附著在头部舱门上,一只手还拿著点了火的拋掷弹。

一看见那名拿著拋掷弹的士兵脸上有道宛如闪电般的刺青,蓝鬅子激动怒吼:

「又是你这家伙吗!!」

「对,又是我啊。」

回以恶魔般的得意笑容,少年将即将爆炸的拋掷弹扔进贝葛的驾驶舱内。

在机舱内的三名驾驶尖叫著从胸部驾驶舱逃了出来。要是拋掷弹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爆炸,无论仪表板、电子器具或驾驶都会被炸坏。难道那群家伙已不打算夺回,而是要摧毁贝葛吗?

紧接著,蓝胡子发现了少年身旁的少女——

「法妮雅!!」

放声尖叫。

——那是我的东西啊。

就在蓝胡子拔出剑,作势奔向心爱公主身边的下一秒。

眼前掠过一道闪光。

「欺负公主的就是你这家伙?」

此话一出的同时,白银右脚瞄准蓝胡子的核心往上一踹。

夜夜苦恼著蓝胡子,散发破坏冲动的根源就被这一踹无情毁灭。

高高弹飞到半空中的蓝胡子明白,自己将再也不必抓少年当祭品了。因为扭曲变形的器官以比死更残忍的痛苦告诉他,往后将不再感受到这种欲望。当蓝胡子弹飞到与贝葛差不多高时,与正要从头部舱门进入机舱内的法妮雅对上了眼,得到她鄙视的表情后,整个人倒栽葱重重摔落地面。

「一分钟过了!」

赐予蓝胡子比死更残忍的制裁后,雅思缇跳跃三步回到贝葛头顶,双脚马上一软。卢卡连忙抱住雅思缇,夸奖她说:

「干得好,再来包在我身上!」

击溃保护著贝葛的三百五十名随伴步兵,雅思缇完美达成了她的任务。

「我可不想死在这里,你们要赢喔。」

「好啦!」卢卡回覆后,用肩扛起动弹不得的雅思缇爬下梯子,让她坐到头部驾驶座并以安全带固定住。

一抬头仰望,看到法妮雅已披上王国军亲卫队的外衣,从头部舱门探出上半身观察周遭状况。敌军随伴步兵这时终于从混乱中振作,察觉到贝葛遭夺。

到目前为止都和事前演练的一样,问题是接下来。若不胜过敌军的机兵和随伴步兵,形同看不见生机。

卢卡和弭兹奇一起坐到贝葛的驾驶座上。刚才扔进来的是为了要赶出敌军驾驶,昨晚由他们自行制作的一种点燃导火线也不会爆炸的拋掷弹。多亏如此才顺利在不破坏内部仪表与操纵系统的情形下夺回。这时坐到脚部驾驶座的弭兹奇迅速检查了仪表,发出哀号。

「燃料太少了吧!!」

「什么!?」卢卡表情顿时扭曲。

「这下不妙啊,连动超过五分钟都有困难啦!!」

「真的假的啊!?那些家伙开战前怎么没加燃料啦!?」

坐到双臂驾驶座的卢卡边将自制拋掷弹往胸部驾驶舱外扔,边怪起敌军的怠慢。不过这也没办法,他们大概是不打算开著这台涂装仍是蓝色的机兵上战场吧。

「特洛伊型两台起身!!朝这里接近!!」

法妮雅抓著传声管大喊。守卫著桥西侧的两台特洛伊型正走下坡道朝贝葛逼近。

弭兹奇狠狠往观察窗外瞪去。

「只能在五分钟内干掉他们啦。振作喔卢卡,我们绝对不能输啊!!」

「当然啊伙伴!现在开始才是重头戏,一起大闹一场吧!!」

没错,非得大闹一场才行。之所以动用雅思缇这个局部地域兵器夺回贝葛,目的正是为了大闹一场引起注目。

「殿下!你看得见对岸吗!!」

「看得见!但是我军并未注意到这边!!」

若不让相隔三百公尺,于对岸布阵的加门帝亚王国军注意到这边,作战便失败了。在桥另一头的我军似乎没看见雅思缇刚才所引起的混乱。

「请挥舞旗帜!让他们知道殿下在这里奋战!!」

「好的!!」

本次卢卡作战计划的关键就在这里。

让我军看到王国军最高司令官法妮雅在最前线奋战——为达此目的,需要利用贝葛的「身高」。

若要从机兵在战场上毫无意义的双脚站立步行中找出优点,除了「显眼」以外无它。

当于河川东岸布阵的王国军注意到在西岸孤军奋战的公主时——

对于为国在最前线搏命奋战的公主深受感动时——

他们便会拼了命渡桥。

时代将会动荡,彻底改变历史。

卢卡的目标并非「让公主回到国内」。

而是「让这场战役以胜利坐收」。

一旦能替这场战役带来胜利,回国时等著法妮雅的就不会是民众的指责,而是欢迎救国英雄的祝福与赞美。法妮雅便能带著笑容活下去。

为了达成目标,当务之急得先解决进逼的两台中级三队「力天使级」特洛伊型机兵,夺下桥的西侧,创造能让王国军渡桥的状况才行。

观察窗外能看见在五百随伴步兵保护下,两台特洛伊型组成编队节节逼近。

两台机兵全身深红色的堤拉诺勒军涂装,背后的装饰用白披风随风飘扬,手上均持有剑与盾牌。尽管身高只有略矮于贝葛的五点五公尺,马力却远超越我方。头部能看见两根呈L字型突出的角,机身曲线让人联想到甲虫,关节部位旁还插著羽毛做装饰。

恐怕那正是堤拉诺勒军的王牌,想要底定战局时投入的决战用兵器,里头大概也由堤拉诺勒数一数二的驾驶在操纵吧。

贝葛缓缓举起盾牌,将右手的剑朝向斜下方,等待两台机兵编队前来。

水平距离只剩二十五公尺,阵风拂过双方间的缝隙。五百步兵散开来缓缓包围住贝葛,加上刚才被雅思缇冲散的贝葛随伴步兵中约百名无伤的士兵也回到阵列中。

「好!我们上!!」

在弭兹奇一声令下,贝葛的引擎发出咆啸,高六点五公尺的巨人缓缓迈出步伐。

两台特洛伊型从左右描绘出两道轨迹,织为螺旋往这边突击。从观察窗确认的弭兹奇大喊:

「编队行动喔!装什么帅啊!」

看样子,两台特洛伊型打算靠编队合力解决只有一台的贝葛。要是我方出手攻击左右任何一方,另一方便会遭受攻击。要是被具有强大马力的特洛伊型挥出的剑扫到,机舱内部定会受损。

「左方较快!用盾挡下!!右方攻势随后便到!!」

法妮雅透过传声管指挥。卢卡与弭兹奇信任视野良好的她传回的报告,形同用生命控制著操纵杆。

「左肩,倾斜十度!!」

卢卡依照法妮雅喊出的数值控制操纵杆。

如此一操纵左肩,贝葛将盾牌偏低举起。

说时迟那时快,特洛伊型以全长三公尺的长剑刺来。

金属与金属碰撞出刺耳噪音,倾斜的盾缓冲掉突刺的劲道。险些倾倒的特洛伊型大大踏出左脚,稳住了重心。

「右方!肘角零度、肩角二十度!!让剑尖平躺!!」

卢卡依然直接将紧接而来的指示反映在操纵杆上。内燃机关的齿轮发出摩擦声,贝葛的剑转为横举在机体前方。

剎那间,后方另一台特洛伊型从头顶劈下的剑被贝葛的剑挡了下来。

剑刃紧紧相咬,展开了激烈攻防。

然而特洛伊型的马力较强,驾驶舱内响遍了刺耳齿轮倾轧的声响,这样下去齿轮的轴承会受损。一旦受损,右臂将形同报废。

「你想想办法啊弭兹奇……!!」

贝葛发出宛如哀号般的噪音使机舱内震耳欲聋。别说主掌右臂的动力传达机关,用力踏稳地面的脚部零件也传来了喀嘎喀嘎的倾轧声。

「左方无法回避!准备承受冲击!!」

重整态势的另一台特洛伊瞄准贝葛背部,挥舞长剑横扫来。

卢卡身后传来「咚喀!」的破碎声及金属凹陷声,连驾驶舱内都喷溅出火花。

「呀啊!!!!」

贝葛的重心大幅倾斜的同时,响起了雅思缇的尖叫声。眼看机身就要随著冲击往前倾倒,弭兹奇连忙操纵左脚往前大步一迈,站稳了重心。

然而——

「右方!!」

法妮雅的指挥已经跟不上,右方的特洛伊当头劈下的剑重重打在贝葛右肩上。

齿轮发出更刺耳的噪音,火花再度笼罩了整个驾驶舱内,同时雅思缇的尖叫声再度回响。

遭到左右两方夹击让贝葛应付不来。敌机十分擅长编队行动。

「该死!不妙啊!肩部齿轮遭殃了,右臂动不了!!」

尽管卢卡前后动起右操纵杆,右手仍无反应。这样一来贝葛将无法挥剑。

「膝部压力下降!!糟糕了!脚步踏不稳了啦!!」

贝葛的内燃机关接连损坏,已无法做出正常的动作。

法妮雅从头部舱门探出身体,看到将近六百名的随伴步兵在确认贝葛停下脚步后展开了行动。

敌兵一齐冲向贝葛,攀附在脚部后,如同蚂蚁般爬上机身。同时还能看见有敌兵正猫准膝部甩动著锁链。此时特洛伊型似乎打算交由步兵来下杀著,暂时后退静观其变。看来似乎是想靠步兵俘虏到损伤较轻微的机体,才不再用机兵攻击。游刃有余到令人恨得牙痒痒。

要是驾驶舱遭到敌军步兵破坏就玩完了。卢卡等四人将被拖出机外凌虐。我方唯一仅存的希望是——

「快动兵啊!伊西德罗伯爵!!」

法妮雅眺望对岸,然而我方依然没有动静。不知到底是没发现这里正在交战,还是没理解现在的状况。

「殿下,手臂已动弹不得了!我也过去上面!!」

卢卡放弃继续操纵双臂,冲上头部驾驶舱探出上半身,与法妮雅一前一后并排。俯视著下方攀附在机身上的十几名敌兵,点燃拋掷弹后扔了过去。

「烧死你们!!」

意图破坏胸部驾驶舱的敌兵发出哀号,全身遭火焰吞噬摔了下去。接著再往步兵群丢出两个、三个拋掷弹,包围住贝葛的阵列开始出现缝隙。

由于贝葛是三人座,其中一名驾驶能够专注于驱逐步兵上。单人驾驶的机兵虽拿步兵没辙,双人以上的机体便有余力处理步兵。

接著卢卡又从法妮雅的腰带拔出手枪,将攀附机身的敌兵接连射落。直到确认最后一名敌兵从机身上摔落,转头对身后的法妮雅大吼:

「殿下!快挥旗!激励我军啊!!」

「……好的!!」

法妮雅从贝葛背部的旗筒拔出公主亲卫军团旗,以双手高高举起。

然后扯开嗓门,对著从三百公尺对岸注视著这边的我军大喊:

「战士们呀!!拿起你们的枪,奋勇渡桥吧!!」

公主清澈响亮的呼唤声盖过索玛引擎的咆啸声,传达过整条河川。为了在吵杂的战场上发号施令,法妮雅平时便不疏于锻炼,练就出足以传至远方我军耳中的洪亮声量与音质。

对岸的兵明显开始鼓噪,并缓缓往桥口集中。看来他们已发现这里的混战,却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似乎没发现到在贝葛头顶挥舞旗帜的人就是法妮雅。

只见卢卡下方的随伴步兵对从高处扔下的拋掷弹束手无策,如潮水般退去,同时两台特洛伊型再度催动引擎冲了上来。看样子是放弃无伤夺取,选择就算直接破坏也要排除贝葛的手段了。

若再挨上一击定会倾倒,机身一旦倾倒就玩完了。不只四人的性命,连王国的未来都会随之消逝。

唯有做好觉悟了。卢卡抓起传声管:

「弭兹奇,我一下指令你就启动超能增压!!」

「增压一次燃料就会烧光了耶!?要是失败就动弹不得啦!!」

「什么都不做还是一样会死啊!!只能赌一把了吧!!」

「……好啦伙伴!!我信你!!」

配合卢卡的指挥,弭兹奇有点豁出去似地重新握起操纵杆。

卢卡注视著敌机。两台机兵以螺旋轨迹猛冲而来,堪称完美的编队行动。一台为诱饵吸引敌人注意,再由另一台下杀著。刚才就是因为对方这招受了损伤。

「别以为用几次都管用啊……!!」

眼布血丝的卢卡拼命计算时机。如今贝葛的双臂无法动弹,只能靠一双脚。既然如此乾脆听天由命,用机身全力冲撞来回敬对手。卢卡必须精密计算增压后能量传达至轴和齿轮的时间差,再对弭兹奇下令才行。

这一击将赌上王国的未来,也赌上法妮雅的命运。

就在划出螺旋轨迹的两台敌机即将交错的瞬间,卢卡对传声管大喊:

「就是现在!上啊弭兹奇!!」

剎那间,弭兹奇猛力拉动气阀旁的拉杆,形同施展必杀技般施力丹田咆啸。

「超~~能……增压——————!!」

只见转速表指针一跳,约莫平时十倍的燃料在瞬间燃烧殆尽,贝葛扬起烟尘往敌机冲刺。位于前方的机兵刺出长剑。弭兹奇靠著步伐移动闪过这一击后微微压低机身,靠著超能增压的劲道直接冲撞敌机。

「呜哇!!」「呀!!」

冲击强烈到两人险些摔出头部舱门外。顿时间大地撼动,金属碎片飞散于半空中。受到猛烈撞击的特洛伊因这股劲道大幅往后仰。

后方负责下杀著的特洛伊持续逼近。弭兹奇牙一咬,一瞬间判断出贝葛重心的位置,微微往前跨出左脚,接著动起右操纵杆使出全力一击。

「给我成功啊啊啊——!!」

在弭兹奇祈求的同时,贝葛高高踢起了右脚。

贝葛的右脚重重陷进机身后仰的特洛伊,将特洛伊远远击飞,不偏不倚撞上后方以螺旋轨迹前进的同伴。

眨眼间天摇地动,被卷进去的步兵通通惨遭辗毙。然而大片沙尘的另一侧,两台特洛伊仍未倒下,看来敌军驾驶拼了命在维持重心。

弭兹奇瞪向油表。剩余燃料为零,只能将油箱内最后仅存的索玛用在这一击上。

——拜托!快动啊贝葛!

弭兹奇祈求的同时,将王国的未来托付到操纵杆上。

「呜喔喔喔!!」

推到底的操纵杆让贝葛往前踏出左脚,接著右脚也跟著踏出。榨乾最后一滴索玛发挥的力量打在重心不稳的特洛伊上——

两台特洛伊机兵就这样仰倒,激起了大量尘烟。

超重量级的铁块崩塌发出的巨响覆盖住堤拉诺勒军全军。在漫漫沙尘中屹立不摇的贝葛,俨然是魔王的化身。

「哇啊啊啊!?」敌军随伴步兵发出哀号,并彷佛以贝葛为中心荡出涟漪般一齐瘫坐在地。支配著桥西侧的霸主早已不是特洛伊,而是贝葛。

如今成功制压了北亚克隆大桥的两端,万万不可错失良机。敌主力步兵队仍逐渐逼近,野战炮团也正转向这里。一旦挨了炮轰,贝葛定会仰倒,沦为步兵部队的俎上肉。

卢卡高喊:

「殿下!趁现在!!」

「……卢卡,我要犯险了。」

突然有股平静到显得突兀的声音传进卢卡耳中。

「欸?」

卢卡转过头去,看到的是微微一笑的法妮雅。

「我要改变世界。」

在如同人间炼狱的战场上绽放的一轮微笑,彷佛不属于这个世界般清澄透澈、纯真无瑕——深深刺穿了卢卡的心。

说时迟那时快,公主突然往下跳到贝葛的左肩上,对著我军的方位露出全身,单手拿著军团旗凛然挺起胸膛。

「法妮雅!!」

敌军随伴步兵也察觉了,纷纷把卡斯柯特枪对准公主。在本来就很醒目的位置露出全身,被瞄准也是理所当然。

枪林弹雨瞬间从法妮雅四周射上。就算滑膛枪命中率再怎么低,这么做也太危险了。

然而公主并不胆怯,将军团旗棍底部伫在贝葛肩上,抬头挺胸地朝我军高呼:

「战士们!!跟著我来吧!!」

法妮雅响亮透彻的声音宛如一把无形长枪,贯过桥梁之上。

这一瞬间,战场上的时间静止了。

「为了我们的家人奋战!!为了我们的故乡奋战!!为了我们的孩子奋战!!」

在奇迹似地没受到干扰下,现场唯有法妮雅的号令传过亚克隆河。

「为了我们的未来奋战!!」

朝阳如同圣光照耀,将她一头白银色秀发染为金黄。

金黄色发丝随风飘扬,边散播清澈光粒子的法妮雅,对著朝霞高举军团旗。

「上吧,战士们!跟著我来!!」

于空中高高飘舞的旗帜与总司令官法妮雅的号令,射穿了排列于东岸观望的王国军士兵们的心脏。

这名立于贝葛肩上,闪耀著黄金光辉的少女,已然完全夺走了东岸所有士兵们的灵魂。

「破除黑暗!!赢来曙光吧!!」

少女持续散播出无垢的光粒子,透彻凛冽的号令声更贯穿了每一名士兵的心扉。

东岸顿时响起三千灵魂的欢声雷动。

「愿胜利与我们同在!!」

法妮雅将军团旗再次奋力往天空举,使尽浑身力气嘶喊:

「愿胜利与我们同在!!」

女神两度的祈求制压了整个战场。

剎那间——

震天雄吼让对岸活像地震般,简直整个空间都被翻搅。法妮雅拼了命传达过去的号令化为灵魂热浪,燃烧著对岸。

不一会,王国兵开始用两台伊洛尔型机兵开路,发了疯似地搏命渡桥。

早已将卡斯柯特枪的枪口瞄准桥上的堤拉诺勒军同时发动射击,无情弹雨降临在王国兵身上。

血花四溅,皮开肉绽,王国军接二连三往桥梁下倒去,但突击仍未停下。王国士兵们踩过同袍们的亡骸,死命呼唤著公主之名,硬是穿越了枪林弹雨。

法妮雅的旗帜正在前方等著。挺身于最前线鼓舞全军,令他们骄傲自豪的公主也在前方等著。

连公主都挺身犯险,自己这群人当然不可能继续坐以待毙。

如今几乎每一名士兵都对法妮雅深深著迷,甘愿舍身成就大局。

「别怕死!!」「为了故乡!!为了家人!!」「胜利与我们同在!!」「胜利与我们同在!!」

士兵们的战吼声在北亚克隆大桥上回响,同时对岸的野战炮开始进行支援炮击。而失去原本镇守著桥西侧的两台特洛伊型,堤拉诺勒军已无力阻止王国军的突击。

「公主殿下!!」「您没事吧公主殿下!!」

突破桥口的王国兵们聚集到贝葛周遭,破坏了仰倒在眼前的特洛伊型胸部驾驶舱门,拖出里头的驾驶。想必这两台几乎无受损的特洛伊型机兵,今后将成为王国重要的战力。

法妮雅俯视我军,开始发号施令。

「压制炮台!!骑兵前去阻断敌步兵退路并予以痛击!!无需手下留情!!」

「哦哦!」我军回以欢呼,开始实行公主的命令。

后援军队接连过桥,对驻扎于西岸的炮兵阵地发动急袭。完全没有料到这种局面的堤拉诺勒军无从应对王国军来袭,全因订定两日后发动总攻击而疏于防范。堤拉诺勒军的炮兵营转眼间被践踏破坏,蓝色王国军海掩埋了整片西岸。

只见突破大桥的王国军骑兵冲进一团混乱的堤拉诺勒步兵团中大肆蹂躏。被法妮雅激起的高昂斗志使得整片西岸眨眼间染上了王国色。

确认所有王国军步兵都过完桥,骑兵也开始歼灭残党后,一直单手举著军团旗注视战场状况的法妮雅双脚瞬间一软。

「法妮雅……!!」

卢卡跳下贝葛的肩,抱住险些倒地的法妮雅。

大概是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加上长期用受伤的右脚硬撑身体的影响。不过最大的原因应该是总算松了口气吧。

法妮雅彷佛终于感到安心,让卢卡搂在怀中。

「我们获胜了呢。」

「是的,全多亏了殿下。」

卢卡一笑著回应,法妮雅一双纤细玉手绕过背部,用力抱住了他。

「全多亏了你才对喔。」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卢卡僵住。尽管忍不住想出手回抱,但现在王国兵正抬头看著这里,自己不能那么做。

「卢卡。」

公主唤了卢卡的名字。

「我在。」

一开口回应,公主从极近距离抬头,喜极而泣盯著卢卡。

「谢谢你拯救了王国。」

打从展开这趟逃亡之旅以来,头一次得到法妮雅的感谢。

然后值得特书的是这抹清澄的笑容。即使浓缩世上所有乾净、舒适且惹人怜爱之物为一,想必仍敌不过这抹笑容吧。

「过奖了,我并没做什么……」

害臊的卢卡光答出这句话就是极限了。当他不知如何是好而将视线转向贝葛头部,雅思缇和弭兹奇从头部舱门探出上半身,笑眯眯地俯视下方。

「公主大人,我也很努力了耶~」

「我也是!!我也拼了命喔殿下!!」

卢卡和法妮雅互看一眼,红著脸慌忙放开双手。当为了遮掩害羞抬头一望,看到一只白猫头鹰飞过天际。

「…………?」

该不会是当时在旅店房间外偷窥的猫头鹰吧?卢卡脑中瞬间掠过如此疑问,随即仍决定不再多想。猫头鹰则是瞄了下方一眼,便消失在天空的尽头。

王国军如雷欢声响彻四月的蓝天。

王国军骑兵开始奋勇追击溃逃的敌军。步兵则包围住没来得及逃走的敌军机兵,用铁锁捆住膝盖、手肘与肩膀来阻碍行动。最终俘虏到的大炮、军旗和机兵不计其数,西岸一带已几乎染上王国军的蓝色。

「愿王国荣耀永存!」「愿公主殿下荣耀永存!」「愿加门帝亚王室荣耀永存!」

士兵们不知何时已聚集到法妮雅周遭,唱起赞扬王室与王国的歌。胜利旋律就这样不止息地,传上东方天边高升的太阳。

在这之后——

被赶出国境城市卡纳塔克的堤拉诺勒军遭受王国军顽强追击,最后被逼得只能一路与沿著北恩大街道东进的援军会合并撤退。甚至连原本预定和堤拉诺勒军会合的几个佣兵团都在收到突如其来的战线崩坏报告后,随即掉头回各自的据点去了。

六天后,总司令官法妮雅再度进攻圣都卡罗维瓦利。这时简直形同重演了先前的戏码,只是这次换成堤拉诺勒军的残兵在距离圣都二十公里外的山丘布阵,召集撤退途中四散的同伴重新聚集。

然而,双方能徵调的粮草都已超过极限。接著经过数次使节交流,于四月二十日在圣都卡罗维瓦利大圣堂内召开由法妮雅及慈善同盟盟主布拉玛南德的和平会谈。双方商议的结果,王国方将卡罗维瓦利归还堤拉诺勒,但能获得总额五亿贝利耶的赔偿金,以及在国境城市卡纳塔克驻军的权利,所需军费更完全由城市方上缴的税金来承担。

共计七次的堤拉诺勒战役所花的费用,靠著这五亿贝利耶完全打平。加门帝亚王室偿还完一切债务,得以著手进行财政再建。过去被贬为斜阳王国的加门帝亚,如今正升起名为公主法妮雅这颗全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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