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二章 演算

总之就是比敌人更早抵达预定交战地点,占领高地。

根据首席参谋杰弥尼少将定出的基本方针,卢卡•巴路克军团长领军的亚塞吾斯独立混合军团——俗称「巴路克军团」两千八百人直接通过诺瓦洛库要塞旁,于三日内以将近百公里的破天荒行军速度抵达加洛勉台地,选了个好位置,能一眼望尽必将自东方现身的敌军。

由于担任前锋的巴路克军团行军速度实在太惊人,与跟在后方的帝国军主力部队间相差多达三十公里,是一般军队得花一天半的距离。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三年,三月二十日,荒芜狂野,加洛勉台地——

因杰弥尼升格为总司令首席参谋没办法待在一起,从本次起改由卢卡来指挥军团。一想到两千八百名伙伴的命时时刻刻都系在自己下的判断上,不安到胃都快翻绞过来了。然而一旦军团长面显惧色,将会扩散影响整个军团,因此外表仍得装得若无其事,不忘偶尔开开玩笑,扮演好一名称职可靠的团长。

「会不会来得太早啦?」

下午三点,他边从在台地上筑起的炮兵阵地眺望远方,边问起身旁的葛布。既然杰弥尼不在,卢卡在战场上能商量的对象只有葛布和梅比尔。

「不如说太慢了。」

寡言的步兵大队长双手叉胸嘀咕回应。逐渐西倾的斜阳从他身后照来,高大壮硕的身躯彷佛在夕阳余韵犹存的天空中有棱有角地挖出一大块。

周遭能看到步兵在挖壕沟、堆积用来保护野战炮的土包、架设防护栅栏等等。后方更已建起烤面包小屋,飘出阵阵可口香味。

「不用交战就拿下此地非常重要。这边的话就算大军来袭也有办法抵御。」

卢卡眺望著下方视野中被照得金黄的蜿蜒平原,边如此喃喃自语。

横跨荒芜狂野东西部的钢铁街道途中被这片南北长四十公里的加洛勉台地阻碍,往西方前进的敌军无论如何都得攀登上这片台地才能抵达诺瓦洛库要塞。

敌军的步兵和骑兵想靠攀登爬上道路未经整修的台地斜坡还算可能,不过由于零碎岩壁随处外露,导致炮兵和机兵非得沿山路上坡才行。卢卡如今正将自军野战炮设置在山路途中两处转弯点,敌军形同得朝著这边的炮门直直爬上来。

位居要冲的同时更易守难攻,所以才宁可冒著远离主力部队的风险急迫赶路。

然而,仍有一点令他不安。

「希望敌军别今天来。」

盯向敌军十之八九会通过的钢铁街道,卢卡说出自己的担心。虽然已派三十轻骑兵出去侦察,如今却还没收到任何回报。

这时,机兵大队长弭兹奇笑著从后方走近,来到两人身旁。

「卢卡,我们也到了喔~果然新货就是好,走长距离也不会累。」

「嘿,辛苦啦。机兵队的速度也很快呢,你们花了不少工夫锻练吧?」

卢卡一开口夸赞,弭兹奇顿时得意洋洋抬头挺胸。

「对啊!这个冬天我可是狠狠操了他们一顿喔!」

步兵后方是弭兹奇的新爱机,中级三队「力天使级」塔布里斯型正单膝跪地停驻著,其背后则有下级三队「大天使级」艾克力耶型共五台同样跪地待命,每一台都是弭兹奇培育出来的部下搭乘的机体。多亏杰弥尼王子的政治影响力,巴路克军团被分到的全是全新的机兵。

「别一个人冲太前面喔。我们强是强在联手出击,落单的话会被狠狠修理。」

「我知道啦!我会和大家一起战斗,而且这样比较好玩啊!」

弭兹奇爽朗一笑,抬头看向身旁的葛布,举起望远镜拜托他:

「葛布,肩膀让我骑!我来负责侦察警戒!」

一见葛布默默点头,弭兹奇便熟门熟路地扑上葛布的背爬上去,用双腿夹住葛布头部,举起望远镜往地平线另一头望去。葛布也完全不在意,仍然双臂叉胸不动如山。

「视野真棒耶~我最喜欢高的地方啦~」

弭兹奇笑眯眯地享受用望远镜眺望。个头小的弭兹奇一这样骑在葛布肩上,看起来形同父子。葛布虽然长相凶悍,却不会在意芝麻小事,所以就算像这样被当成瞭望台使用,也丝毫不见怒色。

不一会。

「……哦?骑兵回来了!……是梅比尔,他赶得好急!」

听弭兹奇这一喊,卢卡也朝钢铁街道举起望远镜。的确如他所言,出去侦察的三名轻骑兵正快马加鞭回到这边。

总有股不好的预感。

「……敌人要来了。不是德尔•多勒姆,是义弗堤勒那群激进教徒!」

一口气奔上斜坡回到高原上的军团司令部,梅比尔也不顾端正美貌变得歪七扭八,连忙报告后,一口气喝乾了水壶内的水。

「……真的假的?我记得他们和德尔•多勒姆关系差得很。」

「大概是认为帝国军的威胁更大吧。我看到他们士气高涨,高呼『杀光那群黎维诺瓦狗!』。就我所见,光先锋就估计超过一万,包含骑著镰刀鸟的骑兵队和十五、六台机兵,炮兵数量也不少。据我推估,大概将近两小时后抵达此处。另外虽然没看仔细,后方应还有更多兵力。」

卢卡表情一僵,弭兹奇也一脸担忧地从葛布肩上下来。梅比尔重新调整好呼吸,继续报告下去。

卢卡陷入沉思。统治著德尔•多勒姆以东领土的义弗堤勒教团,是个遵循古老教义的君主制国家。臣民自小就得记住既严厉又困难的教义,视为了义弗堤勒神牺牲自我性命为至高无上的荣誉。这种士兵会根本不计死活横冲直撞,无论状况多么不利都不会溃逃。如今有将近一万名这样子的家伙,将于两小时内攻到这里。

可是此地是卢卡不惜赶路占下的台地,没有逃走这个选项。

「……葛布,加快构筑阵地的速度。不只有铺装的道路上,坡度较缓的地方也围栅栏或挖壕沟阻碍敌人进军。炮兵们趁现在快试射确认著弹点。梅比尔前去传令,催主队要他们快点赶过来。另外我还想确认敌军的全貌,拜托他们再多派二十骑兵来。」

边下达指示边环顾周遭,结果没发现我们这儿的王牌。

「雅思缇呢?」

「在烤面包小屋里。」

葛布这回应让卢卡有点错愕。才刚建好的烤面包小屋的确从刚才开始就速速飘出了烘烤小麦的香味,原来她一直待在里头吗。

「刚出炉的面包很好吃对吧~」

被士兵叫回来的雅思缇侧臂下夹著一袋装满圆面包的纸袋,脸上充满幸福,一张嘴塞得鼓鼓的。

「我真的挺羡慕你那随时随地都能吃饭的精神啊。等等大概有机会轮你上阵了,准备准备吧。」

「OK~」

雅思缇挥挥手示意明白,接著身体马上朝著正在后方准备煮饭的值日士兵摇摇晃晃靠近。尽管她比马还会吃,但看在她总是完成使命的分上,就没必要再计较了。

另一方面,骑兵队长梅比尔也骑在爱马上,等待卢卡下达指令。

「骑兵的任务是消灭爬上台地的敌兵。起初会相当乏味,但拜托你们千万别乱来喔。」

梅比尔握起缰绳,不怀好意一笑。

「这个命令不太值得称赞啊,团长。不乱来的骑兵跟废物可没两样喔。」

外貌像个轻浮公子哥儿的梅比尔,实际上却是融合了逞强胡来与有勇无谋的天生战斗狂。骑兵这个于战场上战损率极高的兵种,非常不欢迎贪生怕死之辈。唯有所有队员都做好出生入死的觉悟,骑兵突击才算化为这个时代最尖锐的矛。

「要是让你死了会很头痛,我才这样说好吗。这次靠你了喔。」

「遵命。」

梅比尔回到后方五百五十名骑兵队处,吩咐他们待命。

卢卡再度望向平原,预计敌方将会强攀的斜坡上正在赶工建筑阵地,中士的怒吼声此起彼落,战场气氛越来越浓厚。想必将近一千名整个冬天都努力训练的新兵们,此刻心中肯定充满不安吧。由于这也是卢卡首次以团长身分出战,情绪也不禁跟著高涨。

——我每个决定都牵扯著两千八百人的性命。

一瞬间的判断失准都可能换来全军覆没。接下来将面对的便是如此惊险的交战。

我方的强处是由卢卡率领的六十六门野战炮。虽然口径小且射程短,但同时换来了高机动性。只要有事先用土囊沙包堆筑堡垒阵地,想要攻陷并非易事。尽管还不知那群未知的敌人会采取什么样的战术,总之只要冷静处理,必能找出光明。卢卡边如此说服自己,边静待敌人到来。

街道另一头扬起阵阵沙尘,眨眼间敌影宛如巨兽般撕裂雾气出现。杂乱无章的步兵群以五颜六色的军旗为头阵,逐渐在平原上扩散开来。卢卡透过望远镜,看到的是与德尔•多勒姆的近代军队装备完全不同,似乎是为了适应奥里纳德以东乾燥气候的旧时代装备。

义弗堤勒教团军。

步兵穿在身上的装备只有肩甲、胸甲和护腿,武器多为长枪或剑。穿著较华丽装备的指挥官们则持有附刺刀的滑膛枪。可能是已经看见我军这边,步兵脸上露出明显敌意,竟不知为何能听见剧烈咆啸传来。

共计十六台被涂成紫色的机兵混在步兵群中走著。既不成编队,也没带随伴步兵,型号也没统一。不过驾驶的技术倒算不赖,能看见几台移动速度快到把步兵扔在身后的机体。

另外在步兵群左右两侧,由诡异魔兽围了起来。

正是梅比尔提及的镰刀鸟队。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其两脚步行的模样乍看很像鸵鸟,但额头上伸出两根长长触角,从胸膛部分长出的两只前脚也有如螳螂般附有镰刀,上头的骑兵则靠握著从嘴套延伸出去的缰绳来控制。为数总共一千五百骑左右。外观看起来虽逗趣,但和马不同之处在于,就算被绊住,这些个体也具备自行战斗的能力,是棘手的魔兽。一旦放任家伙们冲入自阵,势必会造成毁灭性的损害。

后方更能看到多达二十五门的大型青铜炮在马匹牵引下拖出轨迹,而这些大炮的炮管上同样看得见老旧浮雕,是口径超过二十公分的铸铜炮。我方的炮兵这下非得先破坏那些炮不可了。尽管一般来说,口径越大射程也会越长——

「我们占高处,射程会跟著增加,要比炮击战不会落人后。问题在于那群怪鸟。」

听卢卡这一说,葛布短短应声:

「镰刀鸟不需要走整备过的道路,能比马更敏捷地攀登斜坡,甚至还能飞行五、六公尺。」

「真的假的?那群家伙还会飞喔?」

一往平原上望,看到敌军于水平距离七百公尺处从行军队形变更为战斗队形。

十六台机兵站到步兵群前方,大型炮各自就射击定点,步兵在没有乐声伴奏之下唱起战歌。

「感觉他们会突然间冲上来啊。」

卢卡边用望远镜观察著敌指挥官及步兵的表情,边对身旁的葛布这么说。

「敌军一开始就会出全力,因为他们不懂什么战术。」

「毕竟读的教科书不同啊,真难搞呢。」

假如是跟恩宠大地上的列强为敌,由于某种程度上学的是相同军事理论,容易预测敌指挥官的下一步。然而这是卢卡头一次和荒芜狂野边境的敌人交手,不晓得敌军将领的思想基底,只能且战且学。

「来了。」

葛布短短出声的同时,敌步兵群突然高声吶喊开始奔跑。没见敌指挥官下令,该不会是克制不住高涨的战意,擅自开始跑的吧?目露凶光的义弗堤勒步兵群如同堤防溃堤般开始爬上斜坡。一般来说非得靠士官在后方严加鞭笞才能迫使士兵突击,义弗堤勒军反倒是士兵战意高扬到不受士官控制。只见士兵们丝毫不理会足足有十二、三度倾斜的斜坡,宛如野鹿般灵活攀登上来。

「劈头就这么乱来啊。」

我军炮兵阵中传出隆隆炮声,因为敌步兵已进入碎铁弹的射程内。成千烧得火烫的铁钉、铁片与陶器碎片将敌步兵一排排撂倒。不幸遭直接命中的家伙连发出惨叫都没机会,直接化为一阵红雾四散。尽管只是在炮身内塞入大量铁屑再发射的单纯炮击,却能对已逼到极近距离的步兵发挥绝大威力。

然而敌军竟丝毫不畏惧,甚至像希望能图个惨死似地,淹过斜坡的敌军如涨潮般越升越高。鲜红雾气逐渐笼罩斜坡,义弗堤勒步兵仍口唱殉教战歌勇猛冲刺。

不必士官或队长们威胁,士兵们竟兴高采烈寻求死地。即便卢卡在战场上已经验丰富,依然不曾见过此等景象。

「一群疯子。」

「坡道那边也逼近了。」

将加洛勉台地的陡峭地形呈之字型凿出,宽约三、四公尺的铺设道路上,竟能看见敌机兵成单纵阵举盾强登。坡道约每百公尺就会折个大弯,全长约三百公尺,高低差则有三十公尺。途中没有物体能挡住体长超过三公尺的机兵,从在台地布阵的这边看去,肉眼就能看到侧面毫无防备前进中的机体。只见四台机兵紧邻,边像在守护彼此似地把盾举向我军的炮口,边攀上坡道,可见驾驶技术非常高超。

要是此处被攻陷就完了。卢卡开始对配置在折弯处及台地上筑起的炮兵阵地内共计四十门野战炮,下达展开炮击的指令。

「开火!!」

号令一下,已瞄准好的炮口中吐出炮弹,轰天震地的声响伴随著弹的冲击传到卢卡脚底。眨眼之间坡道上已激起烟尘,遮掩住了敌军的身影。

拜托要奏效啊——卢卡边祈祷边凝视坡道转折处。

然而敌方机兵最终仍划破烟尘再度现身,继续前进。

配置于前方的四台机兵都是中级三队「能天使级」梅哈比亚型机兵。该型乃是专门设计来对付炮兵战的单座机,全副钢铁装甲,厚重的盾面呈V字突起状,能将直击弹的冲击分散至左右两旁。

卢卡不禁咋舌。我方野战炮的口径为十二公分,炮弹重四公斤。为了讲究机动性而选择轻量化,导致威力不如大型炮。梅哈比亚型机兵虽笨重,装甲和盾都十分厚实,无论受到再剧烈的炮雨直击都若无其事,缓缓爬坡逼近。

「不妙,炮击根本没效。」

要是有带大口径炮就好了,但现在才抱怨也于事无补。毕竟正因为舍弃了速度慢的重型炮,我军才能比敌方早一步来到此地,如今只能靠著现成物资想办法撑过这一关了。

在卢卡不得不作出抉择时,葛布再度指向台地斜面说:

「镰刀鸟要来了。」

视线一转回去,看到的是一千五百只镰刀鸟部队振羽拍翅,急速冲上敌军步兵正徒步攀登的平缓坡道。

「好快!!」

卢卡忍不住大喊。本来以为只要占住高处就无需担忧,没想到镰刀鸟根本不受地势高低影响。只见它们剧烈飞跃跳动,如履平地般冲上台地斜面。

堡垒的野战炮不停发射碎铁弹雨,遭火烫的铁片奔流席卷,两只镰刀鸟凄声尖叫著从斜面摔落。然而后方不断涌上新的敌兵,炮手根本来不及装填炮弹。

眨眼间,五只镰刀鸟攻破了堡垒。在我军炮兵惨烈的哀号声中,镰刀鸟群无情挥下胸前两根镰刀,剧烈动作使得鸟羽漫天飞舞。虽然号称骑兵,但由于鞍上的骑手也会用长枪攻击,就算停下脚步也非常强悍。没一会功夫,堡垒遭夺,被夺走的野战炮开始将炮口朝上方旋转。

「喂喂,这下不妙,挡不住。」

台地斜面有镰刀鸟队,坡道则有重装机兵逼近。

本以为已布下万全的防护阵,敌军却如此轻而易举攀爬上来。一旦遭彻底攻陷,我军定无一幸免,这群疯狂教徒们绝不会饶恕异教徒。

不知不觉间变得急躁。

思绪乱成一团。

瞬息万变的战况、席卷而来的重责、一个错误决断将害多达两千八百名的我军命丧黄泉。想在战场这个极限环境中维持正常思绪,下出最适当的一步棋究竟有多么困难,当上指挥官的现在才切身感受到。

然而,指挥官若显动摇,将会扩及部下。

现在非得装得若无其事,就像身旁面无表情的葛布一样。

——我得更沉得住气啊。

慢慢调整呼吸后,卢卡抬头挺胸,鲜红双眸凛然直视前方。俯瞰了左右两侧的状况,思索起能突破困境的策略。

脑中浮现出一个对抗手段。虽不晓得是不是最佳的一步,但他明白最坏的一步正是继续杵在此地坐以待毙。因此就算不知是否为正解,总之还是相信至今为止累积出的经验与知识,作出决断吧。

「将散兵通通带往斜面上,战列步兵则从斜面边缘攻击镰刀鸟和敌步兵。冲上斜面的敌人交给葛布处理,坡道上的机兵则命令沿途的炮兵先退开让路,让弭兹奇他们去击退。」

「明白了。」

葛布缓缓点头,扛起十字戟悠然朝在后方待命的步兵阵中走去。而传令兵听完卢卡的指令,跑向更后方的机兵队,不一会就看到共两队的三台编队带著随伴步兵往坡道的方向移动。

——拜托啦,葛布,弭兹奇。

卢卡将命运托付给两名队长,相信接下来他们能够使命必达。这种状况下静观战局才是指挥官的工作……

台地斜面上已有将近七千敌军步兵掩盖到半山腰,共计四座堡垒中也被夺走两座,剩下两座正在拼命死守。剧烈振翅的镰刀鸟队不停攻击堡垒,我军则卯足全力发射碎铁弹等待援军到来。

「前进!守住堡垒!」

只见葛布遵照卢卡的指示放声大喊,带领步兵队降下斜面。

说时迟那时快——

高亢的「叽嘎嘎!」叫声掠过葛布头顶。

抬头往上看去,看到的竟是双翼大张的黑影冲著葛布急袭而下。

葛布倒也不逃,双手握紧十字戟,朝著黑影猛力横挥。

没想到镰刀鸟也不是省油的灯,竟用左镰刀挡下十字戟,同时高举右镰劈下。

「哼!」

勉强以身体动作躲过这一劈,然而镰刀鸟的左镰牢牢抓住十字戟,拉也拉不回来。这个镰刀并非用于劈斩,而是为了捕捉住敌人啃食用的。

鞍上的骑兵此时更出枪刺来,不过葛布只把头一歪便躲过这一击,双手重新握好戟柄。

「叽!!」发出怪叫阻挡在眼前的镰刀鸟高达近二公尺半,连葛布都不得不抬头望。如今共计一千五百只这样的魔兽大举袭来,也怪不得我军感到畏惧。

然而——

步兵的真本事就在不轻易逃跑。

葛布遵循自身信念,紧咬牙根,将浑身之力集中到双手上。

「叽嘎!」镰刀鸟轻声哀号,抓住十字戟的左镰被拉扯过去,人鸟间展开拔河对决。葛布的太阳穴爆出青筋,脚底也陷进地面时,终于从镰刀内拔出的十字戟右侧突起已刺进鞍上骑兵的侧腹。

可怜的骑兵发出凄厉惨叫。葛布使尽吃奶力气将骑兵从鞍上拖下,凭著腕力粉碎脊椎骨后,换成他自己往镰刀鸟背上跨去。

「唔。」

发现驾驭者换了人,而且是个彪形巨汉,镰刀鸟激烈跳动来抵抗。不过葛布不当一回事地控制缰绳,眨眼间便成功驾驭。

这样一坐上来的确相当舒适。不只个头高,动作也轻盈,不会畏惧裸岩斜面。我军散兵一见葛布掳获镰刀鸟,高声响起欢呼。

「别怕!复数人包围上去,干掉骑手把鸟抢下!」

骑在镰刀鸟上的葛布不间断地放声喊出指示,并激励守在堡垒内的我军炮兵。

「相信伙伴!再辛苦都要撑下去!」

在葛布的激励下,堡垒的炮兵们也雄吼应声。战况依然艰辛,但此刻只能相信我军袍泽有所作为。葛布环顾著蜂拥而上的疯狂教徒,设置于堡垒内的四门野战炮也不停歇地发射碎铁弹,力抗淹上来的人潮。

「别浪费炮弹!好好把敌人引近再射!」

葛布的号令在隆隆炮声中依然响亮,持续鼓舞著士兵们。无论是堡垒内的炮兵还是分布于斜面上交战的散兵,没有任何人选择逃亡。

另一方面,敌方梅哈比尔型机兵爬上的坡道这边,原本设于两处转折点的野战炮已被马匹拉著撤离。鉴于正面发射的炮击通通被盾挡下,才决定乾脆让路给我军机兵。只见此刻换成雪白涂装的六台机兵于坡道口待命,等著炮兵让路给他们。

弭兹奇驾驶的塔布里斯型机兵打前锋。既没拿武器,机型脚短手长、又矮又胖,实在称不上是多帅气的机兵。然而紧握操纵杆的弭兹奇却乐在其中。

「该我上场表现啦!看我一个干掉全部!」

在手握操纵杆时,才是弭兹奇最生龙活虎的时候。尽管在密闭式驾驶舱中说再多话都没人听得见,但他仍不放弃喃喃自语,就像在和爱机喊话一般。

从狭窄的观察窗确认外界。

坡道上仍塞著撤退中的炮兵而无法通行。由于炮兵和机兵都是只能走在经过整备的路面上的兵种,如此壅塞并不罕见。不过一想到此刻敌方机兵正逐渐爬上,弭兹奇显得急躁。明明想快点交手,拉著炮的马匹却正与上坡路段苦战著,就算有炮兵卖力帮忙推炮架,还是难以让出路来。

「快点啦!敌人都比你们快了吧?这样下去可是会被追上喔!」

不耐烦地瞪向观察窗。

已经能清楚看见正缓缓爬上坡道的敌机兵右侧面。只见敌方举盾并排,边弹开我军炮击边持续前进。另外可能是避免遭受波及,也不见随伴步兵的身影。看来是打算先用四台重装机兵强行突破入侵路线,再让后方的格斗战用机兵和步兵一拥而上吧。

「梅哈比亚喔~又重又厚的,从正面硬干的话挺不利啊。」

不过,其实弭兹奇本来就想尽可能避免在狭路上与重装机兵对峙。

那么这下该怎么做?

弭兹奇稍稍起身,从观察窗确认高原斜面的状况。

坡度大约十度,凹凸不平的表面多为土石和砂砾,少许斑驳红土。既未经铺路容易打滑,坡度也很棘手,但只要穿过这一带,就能不去管坡道上的壅塞,从侧面一口气撕裂敌军四台机兵。

要是普通的驾驶,踏进这个斜面不出三步就会跌倒,滑落敌阵中被撬开驾驶舱,成为疯狂信徒的牺牲品吧。

没错,普通驾驶的话——

「我可不普通啊。」

弭兹奇这么宣告的同时,得意扬起嘴角。

「等著瞧吧,我让你们看看我有多厉害。」

弭兹奇比出手势叫来传令官,透过脚部传声管对后方待命的五台同队机下指示:

「我要从斜面冲下去,攻击敌军侧面!同队机原地等待炮兵撤退结束,绝对别跟著我来啊!」

『从这个斜面!?太胡来了,会跌倒啊!请等待道路净空!』

传令官错愕的惊呼透过传声管传来。

「技术差的家伙是会跌倒没错,但我可是天才,别担心啦!不过同队机(其他家伙)就没办法了,叫他们千万别学我,就这样啦!」

扔下这句话后,弭兹奇做好觉悟,动右脚踏入下方斜面。

顿时间感觉身体一沉,胃都差点从嘴里迸出来。谨慎踏出第二步左脚,身体大幅往左下方倾,险些失去重心。

「唔哦哦……」

小心翼翼交互看著仪表板上的水平仪和观察窗外的地面,动起操纵杆操作左右臂来保持平衡,等到安定下来后才再踩下左右脚踏板踏出第三步。哪怕一分一厘稍微踏得太用力或不够力,下一秒自己的爱机就会跌倒。硬是逼出专注力,靠著如动物般的天生直觉以公厘单位的准度动著操纵杆与脚踏板,弭兹奇四步、五步走下凹凸不平的斜面。

然而,斜面裸露的地表承受不住机兵双脚踏地造成的压力,开始崩坏。假如在平地上,即使地面碎裂依然能继续步行,但无论驾驶再如何优秀,对于斜面的崩塌都无计可施。

「呜哇!嘿、呼……」

就算是已经搭得熟悉的机体,也不曾走下如此陡峭且未经整备的斜面。虽然刚才斗志十足地决定直接挑战,但或许真的太有勇无谋了。感觉上半身越来越往前倾,迫使脚步不得不加快。

「呜啊!欸、等等!暂停暂停啦!」

本来应该每一步都踏得小心谨慎,现在竟得为了不跌倒越跑越快。

「呀~~!!」

弭兹奇这时终于埋怨起自己的愚蠢。

但是为时已晚。

上下剧烈晃动到感觉世界都成了一条条直线,要是一直张口哀号更可能咬到舌头。弭兹奇勉强压抑住惨叫,总之只能靠一股气势踏碎斜面上的凹凸起伏。

万万没想到,此时弭兹奇的机身竟几乎与斜面成垂直,大张双臂奔驰起来。光是机兵奔跑的景象已经够稀奇了,跑下斜面的模样更是极为罕见吧。

眨眼间,观察窗另一侧的敌方机兵变得越来越大。

那副连炮弹都能弹开的厚重盾牌近在眼前。

要是机身这点重量的铁块维持现在的劲道正面撞上盾牌,会碎得七零八落狠狠弹飞的一方将是弭兹奇。

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只好听天由命,用更乱来的方法赌一把了。

「可恶!来啊谁怕谁啊~~!!」

自暴自弃般大吼后,弭兹奇让踏出去的右脚狠狠往地面一踢——

敌我双方全都愣愣张嘴,静静看著弭兹奇操纵的塔布里斯型机兵做出异于常轨的移动。

只见这台又矮又肥又丑的机兵突然间走进斜面,被碎裂不平的地面害得站不稳而开始奔跑,用可谓奇迹的移动冲过陡坡,朝著梅哈比亚型——竟是一记飞踢。

铁块剧烈碰撞下,装甲凹陷,铁片飞散,内燃机关受损的刺耳驱动声响遍斜面一带。

被踢中的那台梅哈比亚型,是并排的四台中从前方数来第三台。

双手举著盾的机身大大往后一仰,后脑勺毫无招架之力重重打在斜面上,翻了个跟斗往下滑落。

而祭出飞踢的弭兹奇机边往下滑,双臂还不忘大张抓住第二和第四台梅哈比亚的脚踝,将滑落的劲道传达给它们,就像在抓人一起上黄泉路。

红褐色烟尘笼罩住整个斜面,因剧烈冲撞的劲道崩塌的碎石砾化为浊流,袭向于下方待命的义弗堤勒步兵。

如今梅哈比亚型只剩最前方的一台,其他无论趴倒或仰倒,总之三台通通倒了下去。弭兹奇机同样机身背部陷入地面,仰倒在斜面中央。

战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这阵突然间于战场上出现的真空状态,下一秒就被敌我双方震耳欲聋的吼声淹没。

对双方而言,此刻都无疑是掳获对手机兵的大好机会。只要步兵能撬开驾驶舱拖出驾驶,就等同免费抢到一台机兵。

义弗堤勒的步兵们一副不打算错失良机似地,发出震天雄吼冲上坡道。

另一方面巴路克军团机兵队的随伴步兵们也一齐踏进斜面,边高喊边冲向大队长弭兹奇身边。

「那个笨蛋在搞什么啦!!」

卢卡人也不禁往斜面方向倾,用望远镜看著动也不动的弭兹奇机。并没看到弭兹奇从驾驶舱爬出来的样子。

只见义弗堤勒步兵群和一部分的镰刀鸟渐渐靠近弭兹奇机。此刻比起我军随伴步兵,敌军离弭兹奇来得更近。再这样下去弭兹奇将被从驾驶舱内拖出,抓去当奇怪仪式的牺牲品。

卢卡下定决心要祭出王牌。

「雅思缇!!」

「来啦来啦~」

就在身后看著战况的雅思缇回答得悠悠哉哉。

「把弭兹奇从驾驶舱拖出来回到这里!一分钟内办得到吗!?」

雅思缇眺望下方战况的同时,不解歪头问道:

「那家伙该不会……是个蠢蛋?」

「蠢归蠢但也是天才啦,快去救他!」

「真没办法耶~」

叹了口气后,雅思缇闭上眼,随即又张开来。

绑在后方的头发缓缓飘起。

雅思缇化为疾风,拖著一道电光转瞬间冲下台地斜面。

敌我双方的士兵都看著这一道骤然即逝,如雷电般曲折的闪光冲向倒地的塔布里斯型机兵旁。

「嘿呀!」

手刀一劈就破坏了门锁,舱门应声打开,看到弭兹奇闭著眼全身瘫在驾驶座上。由于安全带系得很牢,并没有外伤。

「振作点!快醒醒啊!」

边松开安全带边呼唤,听到「呜……」的苦闷呻吟,看样子只是晕了过去。雅思缇背起弭兹奇,从驾驶座探头环顾周遭。大概还能动三十秒,既然都用了超能驱动,顺便再做点工作吧。毕竟自己若加油点,就能帮助许多伙伴了。

离斜面约十五公尺的上方,敌军剩下的一台梅哈比亚型重装机兵依然马力全开,是弭兹奇漏掉的那一台。虽然等会我军其余五台机兵将与之交战,但恐怕会陷入苦战吧。

「好!」

雅思缇一口气跳跃,先落到梅哈比亚型脚边把背著的弭兹奇放到地面,接著爬上背面舱门,手起刀落破坏门锁。

眼前就是驾驶座的椅背,驾驶根本无从抵抗。

「别熄掉引擎,滚下去!!」

她对里头的驾驶如此宣告。

一般而言,舱门被撬开的驾驶都会连滚带爬逃出机外。

「我不听从义弗堤勒神以外的命令。」

敌机驾驶从椅背转过头,一副看开的表情静静回应。由于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反应,让雅思缇顿时愣住。

「你想受伤吗!?废话少说快下去啦!」

「能够命令我的只有义弗堤勒神。」

驾驶冷静出声,举起单发手枪朝向雅思缇。

「欸你——!?」

「这是你命令我的天罚。」

话声一落,枪声同时响起。

「呀!?」

金发飘散。

子弹划过脸颊旁。

驾驶略显讶异,折开枪身打算装填新的子弹。

不能继续拖拖拉拉了。

雅思缇徒手扯坏安全带,硬是把这名驾驶拖出驾驶座,往机外一扔。

「啊啊~」不知为何竟发出欢呼的驾驶重重摔到地面,痛苦打滚挣扎。雅思缇连忙从背部舱门跳下,重新背起弭兹奇。虽然花了点工夫,至少敌军机兵停止动作了。接下来我军的随伴步兵应该会来掳获吧。

然而——

当雅思缇正要背著弭兹奇起身,身体却当场无力瘫软。

原来自发动超能驱动后已经过一分钟。往后的二十四小时,雅思缇将动弹不得。

「不是吧……」

惊觉自己铸下大错的雅思缇,就这样背著弭兹奇倒在战场正中央。

从背后与斜面下方,都能听到敌义弗堤勒军的步兵狂热地唱起宗教歌曲攀爬上来。

倒在静止不动的敌机兵脚边,雅思缇和弭兹奇两人的身体都不听使唤。在恐惧当中,可以听见敌军士官的激昂吼声已逼到面前。

「别杀!捉活的!!」

雅思缇和弭兹奇的名号已广为敌军所知,一旦真被抓住,肯定得遭遇比死更难受的折磨……!

「你们是在搞什么啦!?」

卢卡忍不住从台地边缘探出身体,焦躁踱步,胡乱搔起头来。他们两人都自作主张去干一些没被要求的举动,随随便便就陷入危机。虽说战场本来就瞬息万变,两人也是为了想救伙伴才硬是胡来,可是难道真的就……没有更聪明点的做法吗?

再这样下去,弭兹奇和雅思缇都会被敌人逮住。要是我军的王牌和鬼牌反倒成了对方的杀著,那这场仗将再也没有胜算。

「谁可以……」

卢卡转向身后。有没有能够迅速移动去救出两人的待命部队?可是就算现在派去,会不会根本为时已晚?

像这种一刻都慢不得的状况下,假如能有个不顾团长指示,靠著自我判断行动的队长在就太好了。

当团长卢卡浮现如此自我中心的祈求,竟有人当真成全了他。

「啊……」

疾风驰骋过坡道。

在风中冲下坡的是三道骑影。

手提长枪冲在最前锋,也不害怕往上射来的弹雨,驾马维持袭步的美男子——

「梅比尔!!」

在卢卡发出欢呼声的前方,梅比尔瞬间掌握现状,不等指挥就动身前去营救雅思缇和弭兹奇。

「真拿你们没辙啊。」

梅比尔脚踢马镫,宛如化为疾风一口气冲过一百五十公尺的整备道路,奔向雅思缇所在方向。

「救我,梅比尔……」

雅思缇勉强抬起头来扔出祈愿。

结果梅比尔竟直接通过她身旁,继续往坡道冲去。

「欸你是……来干嘛的啦……!?」

边接下雅思缇从后方传来的抱怨,梅比尔将加上马匹冲刺速度的长枪往敌步兵群猛烈刺去。

只见敌群硬生生被划开,梅比尔竟丝毫不畏惧,只身冲进去舞枪横扫。

「雅思缇小姐!请上来!!」

后方跟著的两名骑兵下了鞍,朝雅思缇和弭兹奇伸手,将两人拉起,推到马鞍上。

从敌军步兵阵中传出怒吼,卡斯柯特枪的子弹在四周飞来射去。不过梅比尔发挥人马一体的马术戏耍敌人,使他们接近不了。

「梅比尔……!!」

即使雅思缇出声呼唤,这名凶残的没落贵族仍像是被战场迷得走火入魔,并未停止他的杀戮舞蹈。前方载著雅思缇的一名骑兵说:

「请不必担心队长!我们回去吧!!」

「可是他那边……」

骑兵没有回应,而是甩动缰绳。两骑同时掉头冲回自阵。

我军的随伴步兵们冲下斜面,前去支援梅比尔。只见敌我双方分散在斜面上下侧,躲进坑洞或草丛内展开了枪击战。在这段期间,弭兹奇和雅思缇勉勉强强回到了台地上方。

卢卡二话不说,劈头就用怒吼迎接两人。

「你们是想蠢死才甘心吗!!」

上半身趴在马鬃毛上的雅思缇不悦鼓起脸颊。

「又没关系,反正机兵都被我干掉了啊。」

「别去做我没说的事!你们两个都差点没命了喔!」

「因为时间还有剩嘛!只是上面的驾驶刚好是个怪人害的啊!」

「别给我找藉口!你就是个蠢货所以乖乖照我的命令战斗就对啦!」

「呜哇原形毕露啦!太嚣张了吧!你算哪根葱啊?我的上司?头目?还是领袖啊?」

「我是团长啦蠢女人,该记进脑子里了吧!」

当两人互相叫骂了一会,从近距离传来马鸣声。

「别太怪他们,多亏了他们两人阻止了机兵,大功一件啊。」

归来的梅比尔在鞍上劝起卢卡。明明是他一个人殿后,顺利让所有人平安归来,但别说受伤了,竟连气都没喘一下。

卢卡这时也平息怒火,感谢起梅比尔:

「帮了大忙啊。要是等我下令骑兵才动,恐怕就赶不上了。」

「马上就要日落了,今天算是勉强战成平手了呢。」

葛布率领的步兵们也和堡垒内的炮兵合作,顺利抵挡住镰刀鸟。偶尔会有勇敢过头的镰刀鸟骑兵冲得太上面而抵达台地上,却称不上是有系统的进攻。透过战列步兵们一齐开枪射下骑手,成功掳获了两只镰刀鸟。

天色已在转暗。原本一时之间还担心会怎么样,现在看来算是勉为其难撑过去了。

「是啊,多亏你们了呢,梅比尔,还有葛布……」

卢卡微弱说出打从心底的感谢。要是没有梅比尔和葛布在,此刻恐怕全军覆没都不为过。弭兹奇确实是天才,而雅思缇也拥有以一挡千的战斗力,不过再怎么出类拔萃都不出个人领域,要是没有伙伴帮助便会轻易陷入困境。所以靠著成熟的战略观做出判断,并精确付诸行动的梅比尔对卢卡而言,可说丝毫不输弭兹奇和雅思缇,是非常珍贵的人才。

不出多久,夜幕降临于台地斜面,覆盖了敌我双方的亡骸与无法动弹的伤兵。由于看不清敌军踪影,双方都撤回自阵,今日战斗到此结束。尽管有被射中的危险,卢卡仍吩咐士兵尽可能运回尸体和伤兵。

当天上星光开始闪烁,敌人已退到我军炮弹轰不到的位置进行夜间扎营。顾及到自相残杀的风险,鲜少进行夜战。巴路克军团也只在斜面排下步兵哨,于台地上扎营过夜。

炊烟冉冉飘上天际,烧得通红灿烂的篝火照亮士兵们疲倦不堪的表情,浮现于夜色中。明日战斗又将随著太阳升起而展开,敌军肯定会有增援,而我军主力部队至今仍没有消息。士兵们边喝著麦粥,边担心起明天究竟有何变数。

「啊~」

「来了啦。」

把汤匙塞进嘴中,等她咀嚼完毕。当咕嘟一声随著喉陇吞咽轻声响起,又再度像只雏鸟般大大张嘴。

「叫其他人来喂不也没差吗?何况还有那些大婶们啊。」

嘴上碎碎念,卢卡再度用汤匙舀起锅内的鸡肉浓汤,送到雅思缇嘴边。

卢卡就在自己的营帐内照顾著雅思缇。

两人约好每当雅思缇使用了超能驱动,卢卡就得照顾她一整天。

换上睡衣,坐在附把手的座椅上动弹不得的雅思缇边动嘴咀嚼,说:

「吵死了,别总是让我工作,你也动一动啦。做点这种小事又没差,今天可是多亏我才赢的耶。」

她的嘴依然不饶人。原本考虑到照顾雅思缇这点而雇了两名大婶随团同行,但在用完超能驱动后除了换衣服外,卢卡仍被逼著照顾她。

「……真是的,我也很忙的好吗。」

尽管嘴上嘀咕,内心倒不认为烦。平时碍于周遭有其他人,和她讲起话来总是粗声粗气。不过在两人独处时,就能用不同的态度聊天。

「再来是布丁,焦糖加多一点喔。」

「是是是,公主大人。」

边嘀咕边用汤匙挖起布丁,淋上大量焦糖后送进雅思缇口中。

「好好吃喔。」

嘴角滴出焦糖的雅思缇满足地笑了。

「太邋遢了吧。」

边碎碎念边用手帕帮她擦拭嘴角,雅思缇又更满足地摆起架子来。

吃完饭后,抱起雅思缇的身体躺到床上,并替她盖上毛毯后,雅思缇问起卢卡:

「欸,今天你有担心我吗?」

大概是指倒在敌阵中动弹不得那时吧。卢卡板起脸孔,冷冷回答她:

「……别再干第二次了,对心脏不好。」

「你太嚣张了吧,别命令我啦。」

「你不是想找到Vivi Lane吗?在那之前死了很没趣吧。爱惜小命的话就别再乱来。」

「哼,谁理你啊笨蛋~」

雅思缇一回骂,卢卡板著脸走出帐篷。

独自留在帐篷内的雅思缇仍一脸气鼓鼓。

「……笨蛋……就不能偶尔夸奖我吗……」

喃喃自语著仰望帐篷顶部,兽脂蜡烛的橘红火光,将帐内日常用品照出摇摇晃晃的光影。

雅思缇对著右手使劲,勉强举到自己面前。

接著用牙齿咬住手套的指尖一扯,把右手背伸进黑暗当中。

『1109』

浮现出的苍蓝数字显示著雅思缇所剩的时日。

一千一百零九天后,这副身体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还有三年多一点……

七年寿命早已过了一半。雅思缇心中牢记著这件事实。由于早已做好觉悟,也不想因此遭到他人同情或特别对待,关于自己寿命的事并未对任何人提起。只想随心所欲活过这一千一百零九天,要死的当天留下「受大家照顾了」之类的信后,就像只猫突然失去行踪,随便找个没人的草丛静静消灭。

在那之前,只有件事想先去完成。

——好想找出Vivi Lane啊……

由于有著寻找Vivi Lane这个相同目标,才能和卢卡一起走到今天。起初本来是为了驾驭炽天使(Seraphim)级机兵「米迦勒」才想找,如今的动机已变得不一样了。

——要是找到Vivi Lane,我活得也算有点意义了吧。

根据法妮雅所言,Vivi似乎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假如透过努力找出Vivi,让世界稍微变得好一点,自己或许能够感受到活过的意义而心满意足吧。边想著这些事,雅思缇一个人默默等待睡魔袭来。本来是希望卢卡整个晚上都能陪在身边,但这阵子他确实很忙,两人鲜少有独处的机会。

「再让我撒点娇啦,我可是来日不多了耶……」

对著黑暗扔出这句不满。虽说自己当然不打算把仅存寿命的事告诉卢卡,至少该抱怨的还是少不了。雅思缇不禁心想,这样确实有点任性了呢。

边慰劳轮值站哨和伙房的士兵边走在星空之下,到中士和士官长等人围锅吃粥的地方听了今日的报告,并商讨明日的应对策略后,卢卡来到弭兹奇的营帐前,出声告知来访:

「弭兹奇,是我,我来看看你的样子。」

「喔、卢、卢卡,你等等,我……」

帐内传来稍嫌慌张的声音,卢卡被迫在帐门前站了将近三分钟。

「还没好喔?」

「再、再等等!嗯,好,弄完了……」

帐门入口随著支支吾吾的回应打开,用毛巾擦著湿漉头发,身穿睡衣的弭兹奇探出脸来。

头发传来肥皂香,裸露土石地上放著一个装了水的木桶,看来他是在洗头发。卢卡见状傻眼道:

「你真的很喜欢肥皂耶。」

「才、才不是!我哪有喜欢肥皂!只是闲到发慌,才突然想到来洗洗头发啦……!」

弭兹奇满脸通红反驳,让卢卡进入帐篷内。

结果卢卡一看到非弹簧床的枕头边放了一只熊玩偶,再度傻眼道:

「你和玩偶一起睡喔。」

「要、要你管!我、我又没有很爱那个!是别人给的,不是我买的,可别误会了喔!我、我就算没有这个玩偶也能睡得安稳喔!」

卢卡单手安抚起突然异常激动的弭兹奇。

「真高兴你没有受伤,可是不给医生看没关系吗?要是你有撞到头,至少去接受个诊察会比较好吧?」

弭兹奇对卢卡这句话嗤之以鼻,一副大摇大摆地在床边坐下。

「不用好吗!我最讨厌的就是医生,那些家伙只懂得砍砍缝缝!要我进医院不如死了痛快,谁会想去那种脏死人的地方啊!」

「是啦。我也很想改善医院,可是既没钱又没人手。是说你啊,明天要怎么办?塔布里斯被敌军抢走了喔。」

弭兹奇搭的那台全新的塔布里斯型机兵因为飞踢劲道过猛而滑落斜面,遭到敌军掳获。想必现在正被用紫色涂漆泼洒,明天就会朝著我军袭来吧。

「我要搭艾克力耶!虽然等级差了一级,果然还是熟悉的机体好。搭艾克力耶的话我也不怕会跌倒呢!」

「算我求你,别再跑下斜面了。今天你只是运气好,要是一直重覆干那种事,总有一天会没命。行动时再稍微谨慎点吧。」

弭兹奇一瞬之间垂头丧气,不过随即又笑眯眯地抬起头来。

「你有担心我吗?」

「?」

「以为我死了对不对?」

看来他是在说跌倒那时的事,和雅思缇问的完全一样。

「当然会担心啊,要是你死了可会害我伤透脑筋耶。」

一老实回应,弭兹奇竟「嘿嘿~」高兴傻笑,双脚更晃个不停。

不晓得他在高兴什么的卢卡见状一愣,开口对他说:

「我们掳获了一台梅哈比亚,但其它三台都还倒在坡道上。当时虽抓住驾驶,却没空去动它们。明天要是有你出场的机会,就是敌军机兵爬上台地的时候。我们会努力不让这种情况发生,可是毕竟敌军数量多,情势危急时就麻烦你大闹一场啦。」

「喔,包在我身上!我不会再搞砸了,会谨慎行事!」

听了弭兹奇这句实在没说服力的回应,卢卡苦笑著「那就这样啦」站起身。弭兹奇见状,一脸无趣地嘟起嘴。

「什么啊,已经要走了喔?再留下来玩一下嘛。」

「明天起可会很辛苦,没时间玩了好吗。你也快给我去睡吧。」

「太冷漠了吧~偶尔让我们来次彻夜长谈呀~」

「我们不是来玩的,之后有空再说吧。」

「呿~」弭兹奇双手往后脑勺交叉,转过脸去。

「早点睡啊。」卢卡再度强调完,便走出了帐外。

目送卢卡背影离去后,帐篷内再度一片寂静。

只剩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猫头鹰咕声。

变回一个人后,弭兹奇又开始甩动双脚,轻声叹了口气。

「到底是谁冷漠啊……」

喃喃自语后,他解开了麻制睡衣的前钮扣,松开紧紧绑住胸口的缠胸布后,呼吸顿时轻松不少。虽然穿军服时不会被发现,但像这种薄薄睡衣会无法掩盖住膨胀的胸口。刚才之所以让卢卡在帐外等待,正是为了绑上这条缠胸布。

「到底要做这种事到什么时候啊我……」

自从在亲卫军团内与卢卡重逢已过了快四年,期间都一直隐瞒著性别。今天拒绝被送进野战医院的理由,也是因为要让医生诊断就得脱衣服。

——要是我是女人的真相穿帮,会被大家讨厌……

弭兹奇怕这点怕得要死。至今为止自己对太多的伙伴声称自己是男人,一旦被当女人看就恶言相向甚至动手打人。最初是顾虑到女人不被允许驾驶机兵才这么做,结果这谎越说越大,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事到如今才把真相说出来,肯定会被以前一起出生入死的同伴,或训练时用厉声严词相向锻炼出来的部下们瞧不起。

更重要的——口口声声以伙伴相称,结果什么真相都没讲清楚的自己,肯定会被卢卡讨厌。最怕的莫过于此。

——我不想被卢卡讨厌……

弭兹奇躺在床上,将毛毯往上拉覆住脸,双手紧抱熊玩偶。近来夜晚都变得难以入眠。

——希望这个谎永远不要穿帮。

如此对熊祈祷起来。

——希望已经撒出去的谎永远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看穿……

谎言不只一个,而是两个、三个,搞不好有第四个……我已对大家撒了连自己都数不清的谎言。弭兹奇对于这点除了自责,还是自责。

另一方面,走出弭兹奇营帐外的卢卡再度回到星空下,朝自己的营帐前进。

夜色已深,随处可见席地而躺的士兵们鼾声大作。有人弹著乐器,有人把酒言欢,有人吊念著白天战斗中死去的战友,有人还醒著围在篝火旁。卢卡就这样穿过形形色色的士兵群中,在自己的营帐前停下脚步,视线看向一旁的杂木林。

篝火的亮光遭到树林边缘的黑暗所吞噬。然而在枝叶纠缠下形成的深邃中,发出两道白银色光芒。

卢卡盯著在深邃黑暗闪烁的光芒,从篝火中拔下一根火把,踏入灌木丛里。

稍微走了一会,在一颗山毛榉前停下步伐,高举火把。

看到的是一头白色猫头鹰正停在树枝上。即使卢卡瞪视也没逃跑,而是悠悠哉哉地咕咕叫。

「你在监视雅思缇吗?」

卢卡开口询问猫头鹰,却没得到回应。

「打从卡纳塔克战役那时起你一直都在。乌奇奥勒暴动那时候也是你让雅思缇喝药帮她恢复。就算流亡到黎维诺瓦以后,你同样寸步不离跟著我们。」

即使把语气下得更重,猫头鹰仍没有变化。

「你会说话吧?我听雅思缇说过啦……快给我招来,目的到底是什么?假如你还想继续装蒜,我也能够对团里士兵下令一看到你就开枪喔。」

一鼓作气下完通牒后,白猫头鹰仍看也不看卢卡,而是闭上了眼。

接著再度睁开双眼时,眼中闪耀著金黄色光辉。

「知不知道为何希尔菲会与汝身待在一块儿呀?」

一股老太婆的声音突然间传进卢卡耳中。彷佛整个空间中只有声音存在,听起来相当诡异的声响。

「……!」

卢卡的目光顿时变得锐利。他想不透为何这头猫头鹰会在这时说出希尔菲的名字。

猫头鹰就像在戏弄卢卡似的,语气中听得出嘲笑之意。

「希尔菲拥有奇特的力量,是能预见未来的能力。连我都没能拥有,只属于希尔菲的特殊能力呢。恐怕……希尔菲是在汝身身上预见其希望看到的未来,才会明知死期已近,仍选择与汝身共同生活。」

一脸错愕的卢卡只能愣愣听著老太婆的声音。

同时,希尔菲死前留下的话又于脑中浮现。

『找到Vivi的话……就能改变世界喔。弱小、贫穷、身分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践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来改变喔。』

他倒抽口气后,提出质疑:

「……你是打哪来的家伙?」

猫头鹰没有回答问题。

「我就再说一件趣事吧。」

猫头鹰突然转过头来,用金黄眼珠照映卢卡。

「汝身已经和Vivi Lane见过面了。」

「……!?」

「若想完成希尔菲的愿望,就好好睁大双眼,重新审视过往遇见的人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吧。其实Vivi Lane远超乎汝身的预料,近在咫尺呀。」

感觉头发突然间倒竖。

自己没理由相信这头怪到不能再怪的猫头鹰说的。但不知为何,卢卡的第六感告诉自己猫头鹰所言不假。

「倘若汝身继续追寻Vivi Lane,总有一天会与我相遇的。可别因为芝麻蒜皮的小事丧命呀。」

猫头鹰说完后张开羽翼,飞离了树梢。

杂木林深邃的黑暗吞噬了雪白羽翼,卢卡只能呆然注视著猫头鹰消失的那片黑暗。

「那家伙是怎样……」

从刚才那番话听来,那只猫头鹰似乎远比四年前的卡纳塔克战役以前就知道与希尔菲共同生活的卢卡了。搞不好甚至从九岁那年接住从天而降的希尔菲起,就已经观察著卢卡也不一定。

再度深思起刚才的那番话。

当然不能全盘皆信,不过若想找出Vivi Lane,恐怕那头猫头鹰将成为关键吧。

那家伙肯定对于希尔菲和Vivi的事都很清楚,不会错的。

卢卡将猫头鹰方才说的话整理过后,记进记忆深处。

——希尔菲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

——然后,我已经见过Vivi。

——到目前为止我曾见过的某个人就是Vivi Lane……

在冬天那段期间,虽然在帕葛洛奇昂宫殿或沙龙内与贵族高官交流时,暗地里寻找著右手背上刻有「炽天使的纹章」的人,却都毫无斩获。本来还为了连上流阶级的人都不晓得Vivi一事感到沮丧,没想到却在这种怪地方获得意外情报,还是值得庆幸呢。

卢卡抬起头,然后将总是挂在胸口的吊坠拿到手中。从希尔菲手中收下,上头刻有「正教十字」纹章的宝珠正发出苍蓝光芒。据说Vivi Lane的右手背上刻有与此相同的发光纹章。

自从启程寻找Vivi已过了八年有余。

那个时候既没家人也无家可居,无处可去,行囊的麻袋中只装著打火石、杯子和两本书。在寻找Vivi的过程中与各式各样的人相遇,回过神来竟已当上团长,带领两千八百人在最前线作战。甚至还认识了本该遥不可及的加门帝亚公主法妮雅,与她定下革命之约。

一切都是从希尔菲一句「找出Vivi Lane吧」的愿望开始。

原本只是趟寻找Vivi的旅程,不知何时竟获得许多同伴,朝著「改变世界」如此远大的梦想迈进。明明卢卡并不记得自己有许下如此突兀的愿望。

然后,目前已来到无法回头的地步了。

现在的卢卡拥有和许多重要的人许下的约定。无论往后得走多么艰辛的旅途,被迫扛起并未期望的梦想,他都没打算中途偏离这条路。

卢卡不晓得将有什么在这股洪流前方等著自己,不过无论发生任何事,只管挺起胸膛,昂首阔步吧。只要我这么做,在天国的希尔菲肯定会替我感到高兴。就算我到头来出师未捷身先死,她也会以我为荣吧。

隔天早上——

「敌军这还真是大放送呢。」

敌军随著日出展开的先制炮击在经过一小时后,仍无止歇的迹象。看来似乎是昨晚敌军的攻城炮抵达前线,正用昨天还没看到,口径超过三十公分的大型炮从射程外以重达八十公斤的榴弹对我军单方面狂轰猛炸。

台地上的巴路克军团让炮兵、骑兵和机兵退到后方,步兵则躲进事先挖好的壕沟内撑过这场弹雨。其实这只是短短一晚急遽挖出来,一条又浅又窄又短的简易壕沟。由于此刻容纳过多士兵,实在挤得难受。不过一旦把头露出壕沟外,肯定会遭炮弹落地时四处喷溅的碎石块击烂脸。步兵们人人都把背靠在壕沟侧壁,等待炮弹雨停止。

卢卡则是在将领专用的地下避难壕内跟葛布与梅比尔一起盯著作战图,商量在这之后的迎击对策。

「斜面上的堡垒已经没了。」

葛布短短回报现状。昨天努力守下,位于斜面中间的堡垒阵地处于敌军能一目了然的位置,受到榴弹雨剧烈轰炸,不得不把炮兵撤回。恐怕敌军一结束先制炮击,就会动员镰刀鸟队来压制斜面。倘若斜面遭到压制,等同失去了占据高地的优点。

「在斜面的登顶处安插步兵横队来防御。问题在于镰刀鸟队,那群家伙们会跃过步兵头上。」

「是啊,布阵薄弱的横队轻轻松松就会被突破,真是群烦死人的臭鸟啊。」

「爬到台地上的镰刀鸟靠骑兵解决吧。虽然一对一可能敌不过,不过我们靠团队合作取胜。」

「……也只能这样了。从现在开始是比谁撑得久,拜托你们啦梅比尔,葛布。会很难熬没错,但拜托你们想办法撑到我军支援赶到。只要今天能守住这座台地,我军能有许多人得救。」

就在两人应声的这个当下,炮声停了下来,同时另一头传来鼓笛乐队演奏的异教圣歌旋律。从合唱的歌声中充满异常激情的反应来看,能够明白敌军发动了总突击。

「好,我们走,去把那群家伙痛扁一顿。」

「不怕死这点值得赞赏,但实在称不上美啊。」

卢卡和梅比尔边逞强边站起身来。现在弭兹奇待在炮弹轰不到的后方让机兵队待命,还不能动的雅思缇则躲进其他地下壕洞。卢卡已经吩咐好随军侍女,要是情况真有个万一,就带上雅思缇搭马车逃走。

一露脸回到地面,看到的是原本今早都还在的临时小屋和面包坊已被轰飞得差不多,随处都是坑坑洞洞。昨晚猫头鹰出现的杂木林也遭烧毁,熏黑的树木宛如黑色牙签般断的断,倒的倒,冒出阵阵熏烟。

梅比尔回到于后方退避的骑兵队中,和葛布一起让出了壕沟的一千两百步兵排成三列横队,于斜面顶部的交界线布阵。

「镰刀鸟果然有够烦!」

放眼一望台地斜面,卢卡忍不住嘀咕起来。从坡度陡峭而戒备较少的这边有一千五百镰刀鸟队,斜面较缓的登山口则有敌七千五百步兵队,都已逼近到超过一半的高度。

葛布把横队一分为二,一队往镰刀鸟队,另一队则往敌军步兵移动。葛布本人则是指挥迎战镰刀鸟的那一队。

卢卡也和葛布一起移动到镰刀鸟正爬上来的陡坡。当卢卡一把身子探出斜面,左右两侧瞬间传来敌兵子弹高速划过的尖锐声响。由于身穿黑服与黑披风的卢卡明显是指挥官,也容易成为狙击的对象。

「很危险,你退下吧卢卡。」

葛布虽劝他,卢卡却摇了摇头。

「我待在这就好。我想亲眼看看敌军是怎么动的。」

卢卡望向于台地山脚展开阵形的敌军。今日随著身著紫色军服的一万义弗堤勒军,身著棕褐色军服,为数将近一万两千的德尔•多勒姆军也合流前来。短短一个晚上,敌军就增加成多达我军十倍的人数。

将视线往坡道一望,看到昨日倒地后就被搁置的三台重装机兵梅哈比亚型正藉著步兵之手打算重新起身。一旦那玩意能开始走动,就算是野战炮也挡不住。

——情况非常严峻。

说真的,撑不住的可能比较性高。然而这种困境也不是第一次碰到了。正因为多次挡下了性命存亡的危机,杰弥尼军团才获得帝国最强军团如此响当当的名号。那么,巴路克军团也能办到同样的事。他这么相信。

战况可谓龙战玄黄。

卢卡和葛布与布阵于斜坡交界处的步兵、炮兵排排站,迎击不断爬上来的镰刀鸟、步兵和机兵。

「可千万别逃啊!让我看看你们的骨气!!」

野战炮以隆隆炮声回应卢卡的激励。

数量上输人的我军能依靠的,只有意志、气势与毅力,如此而已。

卢卡仍不厌其烦地高呼著在练兵场上对士兵们讲到嘴酸的原始精神论。

「可别输人了!别怕死!展现你们的荣耀!!」

军事学到了此时已无用武之地,接下来属于毅力的胜负。

无论眼前是多庞大的军容,多疯狂的信徒,没见过的魔兽或是重装机兵,都绝不逃跑,绝不退后。相信至今为止累积的训练,与伙伴们一同抗敌。

——放弃的一方就输了。

——没放弃的一方就赢了。

卢卡不断对自己强调这个单纯的信念,不断对一波接著一波来的敌兵喷溅火烫的碎铁浊流。

斜面上被镰刀鸟及人类的遗骸染得一片血红,连立足之地都没了。即便周遭同袍的尸身已堆到脚踝高,敌兵仍不放弃攀爬上来。

我军的战列步兵也一个接著一个在枪林弹雨中倒下。到昨天都还围著同一个锅子吃饭的战友们手残脚断,发出凄厉得惨不忍闻的叫声在地上痛苦打滚,没多久就不再发声,成了一团团的肉块。

随著时间拖久,横队如同缺了齿的梳子般遭到突破。

「补上空缺!!」

葛布无情的号令响起。战列步兵们动起身体挤进前一刻同袍存在的空间。没有时间哭喊,只能对著逝去的战友发誓,自己将会连他们的份奋战下去。

不是飞越步兵横队头上,就是冲过缝隙间,眼看突破后方的镰刀鸟数量缓缓增加,在台地上清除漏网之鸟的梅比尔队疲色渐深。本来该边维持机动性边交战,但马也会累得停下步伐。一旦停止移动,镰刀鸟的镰刀便将无情往鞍上的骑兵挥去。

眼看身著白色军服的我军骑兵一个又一个倒下,但梅比尔绝不放弃。

这是场漫长的忍耐大赛。

在子弹飞舞的最前线,卢卡声嘶力竭地激励著士兵。

只见士兵接连倒下。从农村与城镇徵召来的工作员们不断搬运尸体及伤兵退到后方,同时填充弹药箱替横队补充枪弹。

斜坡俨然化为由死伤的敌我双方及镰刀鸟堆积而成的红黑色泥土,缓缓往下滑动。不过敌军仍不厌其烦地持续攀爬。

「……射!!」

卢卡重覆著已经不晓得喊了几百次的号令。

血泉与肉片漫天飞舞。

烟硝、火药、炎热、还有粉尘。卢卡大口大口吸进这些玩意混在一起的大气,转换为激励的话语放声嘶吼:

「别放弃!!放弃就输啦!命还在就战下去!!」

台地上的敌我两军同样死伤惨重。战马、镰刀鸟以及烧毁的机兵残骸。昨日光靠一台就让三台梅哈比亚型跌倒的弭兹奇如今正和同僚们共三台组成小队,与打算攀爬坡道上来的敌军机兵缠斗。每当燃料快用尽时,就会看到载满索玛桶的马车靠近,连忙用管子接上补给口。将敌军随伴步兵刺进手肘或膝盖关节处的剑和铁锁剔除亦属于维护兵的职责。无论是在前线奋战的士兵还是在后方支援的士兵,所有人正齐心合力苦撑下去。

「我们不会输!!一定能赢!!相信至今为止受过的训练!!」

卢卡的厉声激励仍未止歇。正因为军团长亲自站在最前线激励同袍,才会没有士兵临阵脱逃,苦撑奋战。

相信我军主力定会赶来。

卢卡绝不面露惧色,而是如同在晴空下散步般,一副若无其事地走在剧烈炮火中激励著士兵。士兵们看到指挥官的勇敢,也跟著鼓起了勇气。

持续苦撑数小时,到了下午。

突然间发现到异常。

「嗯……?」

我军后方的兵士有点鼓噪,似乎发出了兴奋的欢呼。

辎重兵们的欢呼逐渐靠近,是股至今不存在于战场上的奇特声响。

大概是援军抵达了吧。可能是主力部队中某个骑兵团顾虑到战况,才会先赶来加洛勉台地。但话是这么说,这时我军直冲云霄的欢呼声可说蕴含著丝毫不输敌军的诡异热气。

卢卡竖耳倾听从我军阵地后方靠近的欢呼。接著发现扬起的沙尘中有群过度辉煌亮丽,井然有序的集团,讶异瞪大双眼。

「喂喂,该不会是……」

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双眼。然而飘扬于最前方,绣有金线装饰的军团旗,无疑属于皇太子亲卫骑兵团所有。

「皇太子万岁!!」「皇太子万岁!!」

一声又一声的附和让卢卡全身窜上鸡皮疙瘩。

难不成——援军竟是弗拉德廉亲自率领的亲卫骑兵军团两千五百骑?

本该坐镇于最后方的最精锐部队——神圣黎维诺瓦帝国引以为傲的决战兵团竟快马加鞭,抵达了宛如地狱的最前线吗?

「怎么可能啊……」

当卢卡忍不住喃喃自语时,原本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弗拉德廉皇太子手握白马缰绳,悠然往卢卡这走近。

金黄秀发、白瓷般的端正容貌搭配白色军服,简直媲美神话中出现的天使长,从内侧发出神圣光辉。

「余注意到地平线上升起深红色雾气了。」

皇太子平淡对著一张嘴愣得合不拢的卢卡解释。

「这还是余头一遭远从二十公里外看见雾气。心想该不会不是雾气,而是霸气,才会赶来此地确认。覆盖著这整座台地的,无疑是汝的霸气,实在太棒了,卢卡•巴路克,择日颁发赏赐给你吧。话说回来,现在这是什么状况?」

仍然听不懂他到底在讲什么。不过卢卡还是勉强合上嘴,回答问题:

「我军遭遇敌军主力部队,正与其交战中,殿下。」

「哦?」

看样子皇太子似乎是在不知情下就带著亲卫军团快马行军。卢卡终于回过神来,谏言道:

「局势十分危险。请殿下您迅速退离此地,回到后方主力部队中,并麻烦您请杰弥尼火速增派援军。」

「唔嗯。」

弗拉德廉依序环顾起随处倒在地上的死伤者、咬牙苦战的步兵横队、梅比尔骑兵队、弭兹奇机兵队后,视线移回卢卡身上。

「既然都来了,就让亲卫军团也参加战斗吧。」

「这、这样做实在……」

「有什么问题吗?」

「……我当然感激您的心意,但恐怕日后将会产生问题……」

基本来说,亲卫军团不是该派上战场与国外敌军厮杀的存在。

为了保护王族不受国内的敌人攻击,常驻于宫殿内才是亲卫军团的职责。亲卫军团的强大形同王族权威。所以即使会前来战场担任仪队,也几乎没有主动出击的必要。就算真要派出他们,顶多也是在战争即将获胜,才会派去做为最后一击。要是在现在这种还不知鹿死谁手的局面投入亲卫军团,势必会受到不小程度的损害。要是亲卫军团在这种地方大量折损,将等同给国内政敌趁虚而入的机会,弗拉德廉的权威定会动摇。

会上前线战斗丧命的通常是佣兵,不然就是贵族诸侯们从领地内徵召来的半农半兵。由于弗拉德廉是总司令,只需大翘二郎腿坐镇后方就够了。

「现在见到殿下您亲临就够了,我军士气已确实提升。」

如同卢卡这句话,巴路克军团的士兵们一从格外华丽的亲卫军团旗注意到弗拉德廉亲临此地,顿时鞭笞起原本疲惫不堪的身体与精神。贵为总司令的皇太子竟甘愿冒著枪炮威胁,与自己这群小卒处于相同空间。步兵之间自然而然开始高呼「皇太子万岁!」,一扫沉重低迷的气氛。即便不必参与战斗,弗拉德廉只要待在此地,就能替整个巴路克军团带来好的影响。

「唔嗯。」

然而弗拉德廉也不管卢卡的劝阻,悠然走到台地与斜面的交界边缘俯视敌军全貌。那身华丽过头的军装看在敌人眼中无疑是个好标靶,看得卢卡担心得要命。

「请您别过去,快退开呀!」

「敌人这岂不是多达将近十倍吗?汝守得不错。」

放眼一扫斜面上堆积如山的敌兵和镰刀鸟遗体、拼命发射炮弹的我军野战炮部队,最后是步兵横队,弗拉德廉轻声低语,将其端正容貌转向卢卡,出手指向如今化为敌机兵通行道路的铺装坡道前方。

「就让余带来的骑兵从该处坡道投身战场吧。」

卢卡忍不住倒抽口气。

意思是要从这里冲下斜面吗?

而且是二千五百骑亲卫骑兵军团?

「亲卫骑兵将死伤惨重!」

「就算有所损耗,倘若此计成功,至少能撑过今天一整天吧。」

皇太子的回应让卢卡错愕,一时之间无言以对。话是这么说没错,但——

「确实能暂且使敌军混乱,不过同时得做好亲卫军团严重折损的觉悟。我认为亲卫军团的死伤将可能高达七成。恕我失礼,我想亲卫军团的职责是护卫殿下您。倘若军团在此坏灭,将没有人能保护殿下您。」

哦?弗拉德廉瞪大双眼。

「余本认为汝是名优秀的武官,看样子还是不足以识大局呢。」

「…………!?」

「此时此刻正是本次战役的致胜分水岭。既然都已见证了历史的转捩点,还不舍得运用手上的棋子,余势必将遗臭万年呀。」

「…………」

「所谓亲卫并非浪得虚名的花瓶。此刻不祭出帝国军最精锐的部队,又该待何时?」

卢卡遭皇太子近距离凝视。本来以为他是个不黯世事的皇太子,但这对眸中确实蕴含著真诚。

尽管肤色和发色不同,容貌还是与杰弥尼十分神似。

然而内在却天差地别到了令人感到可悲的地步。

该不会,弗拉德廉是替舍身奋战的巴路克军团士兵们著想,才决定把亲卫骑兵军团投入战场?或许他并非为了不让自己日后遭人讥笑,而纯粹是想拯救在场所有的士兵?总觉得弗拉德廉眼眸深处传来了这种意图。

「……悉听尊便。」

卢卡只回答得出这句话。尽管有许多奇诡之处,但这位王子殿下的确既聪明又温柔。看样子无论是法妮雅或弗拉德廉,自己命中注定会遇见优秀的王族。

——这个人将来定将成为优秀的皇帝。

卢卡抱持确信。当不久的将来,弗拉德廉继位为黎维诺瓦皇帝,法妮雅当上加门帝亚女王的话,世界肯定能变得更好吧。

弗拉德廉叫来亲卫骑兵团长亚克托夫侯爵,命令他带队冲进敌阵。

亚克托夫是名年近四十,看似刚毅耿直的将领。可能已经十分熟悉战场,也不在意周遭四处飞舞的子弹,挺直背杆接下命令。

「光荣之至。亲卫军团打头阵发动突击实乃前所未闻,必将成为名留世界战史的壮烈突击。末将领命。」

并非语出讽刺,甚至还显得有点亢奋的亚克托夫侯爵如此回应后,转达旗下的大队长们准备突击。三名大队长一听虽显讶异,却马上就燃起高昂斗志,回到各自的部队去了。

亲卫骑兵团与野战炮部队商量后,决定于十五分后展开突击。

亲卫队长们集合旗下的部队,宣布有意者趁此时将遗物或遗言托付给负责的士官。不愧是帝国最高层级的骑兵,即使听到将进行敢死突击仍不显动摇,在纸上振笔写下遗言,将身上部分装备装入小袋交给随队佣仆,默默地做好踏上黄泉路的准备。

就在此时,后方辎重队传来欢呼。看来是又有援军抵达了。

在士兵的剧烈欢呼声中驾著爱马现身的男人是——

「杰弥尼……」

杰弥尼终于抵达,还率领著后方一千两百骑亚塞吾斯骑兵团。这下多了一团骑兵,亲卫骑兵团也就没有冒死突击的必要了。

「来得正是时机,帮了大忙啊。」

卢卡不禁感激起在这个无情的战场上能有个熟人照应。

杰弥尼一如往常微微扬起嘴角,驾马靠近卢卡小声耳语:

「我这大哥冷不防喊著前方笼罩著雾气和霸气~什么的就往前冲,结果我连忙追过来,发现你也在。或许你真的很受他喜爱吧。」

「我是听不懂你在说啥,但情况就同你看到的,穷途末路啊。殿下刚才突然说要让亲卫骑兵团突击,现在正在做准备,幸好你赶来了。让你带来的骑兵代替亲卫骑兵团吧,我这就和殿下说去。」

当招呼打得差不多,卢卡打算转身离去时,后领突然被杰弥尼从鞍上揪住,阻止了他。

「稍微等等。怎么?亲卫骑兵要展开突击喔?」

「对啊,很荒谬对吧。我马上就去阻止,把手放开啦。」

「……………………」

「欸,叫你把手放开啊。」

「…………………………………………」

杰弥尼只默默揪著卢卡后领而不回应。当卢卡心想不对劲而转头一看,浮现在他面前的是杰弥尼心怀不轨的面孔。

「……欸……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别闹喔,别干多余的蠢事喔……」

「…………………………………………」

默思的杰弥尼眼神深处涌现沉静的兴奋之情。

每当这个男人露出这种眼神时,总会有些远超乎卢卡预料的馊主意从他那腐烂的脑浆中迸出。

一阵恶寒窜上卢卡脊背。有股非常、极度不好的预感。

同时也让自己的思绪竭尽所能飞跃,模拟这男人可能会想的馊主意,先发制人道:

「……喂……虽然我想不可能……但你该不会想著『要是亲卫骑兵团能全军覆没就太棒了』这种事吧……?」

「…………………………………………」

尽管受到逼问,杰弥尼仍只是稍稍扬起嘴角,没有回应,但一对双眸却陶醉到明显湿润。

「……我说啊……你这…………别闹了好吗。」

卢卡已猜到杰弥尼在打的算盘,不过故意不明讲,只出言阻止他。

感觉要是化为言语说出口,就将如覆水难收。

杰弥尼皮笑肉不笑,确认周遭没有其他人在,以只有卢卡听得见的细微声量回应:

「……是大哥他希望这么做的吧?你看他已经命令部下开始准备突击,那么就只得做了啊。毕竟这可算是总司令下达的命令,我们做下属的应该乖乖听话照办喔。」

卢卡默默瞪向杰弥尼那副三寸不烂之舌。

「刚才是情势所逼,但现在你来了,状况就有变了。亲卫骑兵的工作是保护殿下,要是突击敌阵而死伤惨重,就没有士兵能保护殿下了。」

更何况,此刻这座台地上就有个觊觎皇位的杰弥尼在。倘若弗拉德廉为自身著想,根本不该舍弃亲卫军团,不然眼前等著他的只有灭亡。

杰弥尼下了马,接著双手搭在卢卡肩上,缓缓把脸凑近。

「所以你就要送我的骑兵去当替死鬼?会不会太残忍了啊?」

「不用全军覆没啊,你只需要随便战个几下马上回来就好啦,办得到吧?剩下的事交给我来解决,你和殿下就待在这负责看吧。」

「欸,卢卡,还记得我俩的约定吗?」

「……………………」

「你会陪我走到底吧,哪怕是歧路。」

一年前卢卡说过的约定,此时不知为何被杰弥尼翻出来。

卢卡默默瞪著杰弥尼,感觉肺细胞正逐渐被某种黝黑物质侵蚀。

「……没错吧?所以就让他们按照原定计画突击吧。毕竟放眼望去,各位亲卫队员也是群情亢奋,事已至此才来阻止只会招来反感……你说对吧?」

杰弥尼一脸诚恳地寻求同意,然而卢卡却从杰弥尼的瞳孔深处看见明显在精打细算的意涵。

和刚才近距离注视弗拉德廉看到的真诚呈强烈对比。

明明是流著相同血脉的兄弟,灵魂深处蕴含的本质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卢卡已经看清杰弥尼希望亲卫骑兵团展开突击背后的理由。

——他想趁亲卫军力衰弱时除去弗拉德廉……

杰弥尼从以前开始就虎视眈眈,伺机发动政变。之所以把卢卡叫到帕葛洛奇昂宫殿内进行政治操作,也是为了事先建立起有权诸侯的人脉,让发动政变更为容易,并在事成后操弄宫廷内的舆论为己方辩护。杰弥尼肚里总是算计著一逮到空隙,就要流放甚至暗杀弗拉德廉。

所以说,若皇太子亲卫骑兵团这个最大的阻挠将主动前去送死,对杰弥尼而言无疑是侥幸。一旦没有人能保护皇太子,他那边就能为所欲为。

更何况,如今身处加洛勉台地的高阶将领只有弗拉德廉、杰弥尼和卢卡,是个非常适合暗中做掉皇太子的状况。就算主力部队抵达后,只要对外宣称「皇太子不幸遭流弹命中,光荣战死」,皇位终将轮到杰弥尼来坐。

——这家伙真的是无可救药……

卢卡打从心底作呕。

——要是让这个败类当上皇帝,世界就玩完了。

令人难以容忍的败类。重新体悟到有多么败类。即使总有一天化为过往回忆,一旦回想起就会作噩梦的败类。

弗拉德廉与杰弥尼。

一方是不愿舍弃拼命奋战的士兵,宁愿牺牲保护自身护盾的哥哥。一方是看准哥哥没了护盾,打算从背后开枪暗算的弟弟。

哪一方适合成为地上最大帝国的皇帝?

彷佛看穿卢卡内心的纠葛,杰弥尼开口道:

「我并没有欺骗谁或背叛谁,只是按照皇太子殿下的旨意遵守命令,这样做哪里不对了?」

「……………………」

「我长年以来卧薪尝胆之苦即将于此时此地开花结果,你该不会想妨碍我吧,卢卡?」

卢卡与杰弥尼对上眼。这张从小熟知的端整褐色面孔底下,看得出恳求之色。

「我能信赖,而且视为最好友人的只有你啊。所以啦……静观其变,好吗?」

杰弥尼彷佛妓女在拉客般,一对视线死死纠缠著不放。

卢卡犹豫了。

若想继续当个正常人,现在应该二话不说掉头跑去找皇太子,向他谏言由于杰弥尼抵达后局势有变,千万不可轻易牺牲亲卫骑兵团。只要皇太子愿意听进去,杰弥尼就无法对皇太子出手。如此一来总有一天,弗拉德廉将会戴冠继位为皇帝,拯救近乎亡国的黎维诺瓦帝国,重新踏上复兴之路吧。

尽管深知这个道理——

『哪怕是歧路,我就奉陪你走到底吧。』

这个约定让卢卡裹足不前。

指挥官在战场上的犹豫都将攸关性命。即使明白这点,卢卡仍陷入迷惘。

而时间彷佛在嘲笑卢卡般无情流逝,迎来无法挽回的历史转捩点。

「愿皇太子殿下荣耀永存!!」

亚克托夫侯爵沙哑低沉的吼声响遍一带,打破了卢卡胶著的思绪。

猛然回头一望,看到亲卫骑兵团已经排好两列纵队的突击队形。

「愿皇太子殿下荣耀永存!!」

黎维诺瓦帝国最精锐部队的附和声震撼了高原一带。

愣愣盯著骑兵群背影的卢卡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回过神。

「啊……」

眨眼间,亚克托夫侯爵发出无情的号令。

「皇太子亲卫骑兵团!突击!!」

亚克托夫侯爵甩动缰绳。

两千五百名身著雪白军服的骑兵瞬间策马急驱,扬起激烈沙尘。

「皇太子万岁!!」「皇太子万岁!!」「皇太子万岁!!」

战士们的齐声高呼冲破云霄。卢卡忍不住大喊:

「等等!别去啊!!」

回应他这个愿望的,唯有一阵喧嚣铁蹄声。

杰弥尼见状,右嘴角忍不住扬起。

弗拉德廉皇太子直挺挺地骑在爱马上,目送两千五百名高喊自己名字往敌军阵中猛冲的「肉盾」。

帝国最强的骑兵队化为一道纯白闪电掠过坡道。

对于散布在台地斜面逐渐往上攀爬的敌军而言,无疑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亲卫骑兵团靠著马群吞噬了行进路线上的敌兵,展现高超骑术急速冲过两处急转弯,在任何人都没有落后的情况下冲下长约三百公尺的坡道。

加洛勉台地的山脚处分别有身著紫色军服,为数约八千的义弗堤勒军。以及穿棕色军服,为数一万的德尔•多勒姆军依照兵种排成队列,准备要强硬攻占台地斜面而开始前进。

亲卫骑兵在亚克托夫侯爵的率领下来到山脚后,便沿著错愕敌军的左侧奔驰。正在往前走的敌军无法转向面对亲卫骑兵,只能愣愣看著左侧骑兵离去。队列整齐的大军团并不像人类一样,难以随便改变方向。

而彷佛像在嘲笑迟钝的敌方军团,亲卫骑兵团沿著大开空门的敌军左侧深深刺入,操控马头转了九十度,将两列纵队转为两列横队的战斗队形,马群彷佛刀身般刺进敌军阵中。

若从高处俯瞰,可以看到两千五百骑兵简直成了细长刀身,从旁劈砍总数一万八千人的庞然巨兽,可谓壮观至极。

这头巨兽正准备靠近台地斜面来发挥实质战力,结果却遭突如其来的马群劈砍,皮肤和骨肉都被无情撕裂。

纯白亲卫骑兵彷佛顺著血管移动,渗透进全体敌军,斩断组织成巨兽的一个个细胞间的连结。

敌军的行军阵形支离破碎。亲卫骑兵撕裂整片战场的机动力,大军团根本反应不过来。由于可说是眨眼间发生的事,大部分敌军甚至不晓得发生何事。士官的指挥交错混乱,士兵之间也将错误情报以讹传讹,某几处更发生了德尔•多勒姆与义弗堤勒军自相残杀的状况。而置生死于度外的亲卫骑兵们更穿梭奔驰于狭缝中,不知是否连马匹都感受到为皇太子而战的光荣,无论受伤或是被枪弹射中都不放慢速度,全力奔驰到丧命的最后一刻。阵中堆积起的弹药箱被扔了投掷弹,瞬间窜上火柱,强烈冲击波吹倒了更多敌兵。

身处台地上的卢卡从边缘探出身体,俯瞰著由亚克托夫侯爵率领,后世定将成为各国军校教材的敢死突击。

紧握的拳头彷佛要渗出血来。

无法理解胸中这股沸腾高涨的情绪为何。

但若只是继续傻傻看著,就白白浪费了他们的牺牲,万万不可错失此良机。卢卡下定决心按照事前商量好的,对野战炮部队下达命令。

「……开火!!」

野战炮朝著斜面上的敌军喷洒滚烫的碎铁浊流。

后方支援一片混乱的敌军毫无还手余地,轻易被从斜面上扫倒。尽情替敌军洗了场碎铁弹澡后,换成率领步兵横队的葛布发号施令。

「前进!!」

从高原上方边缘持续往下开枪的步兵们维持著一列横队的阵形走下斜面,一齐对著正在攀爬的敌军步兵在极近距离开枪。尽管敌军步兵仍不畏惧持续攀爬,在同时受到后方接踵而来的敢死突击吞噬之下,没能做出具组织性的抵抗。相较之下我方仍维持著指挥系统,整然扫荡著敌军。

在亲卫骑兵的突击下,敌军后援部队中断,我军获得充裕时间来集中应付斜面及攀上台地的敌军。弭兹奇的机兵队和梅比尔的骑兵队都不放过大好机会,专心驱逐已入侵阵地内的敌兵。

「……!!」

局势一口气往这边倒。明明直到刚才为止都做好全军覆没的觉悟,此刻卢卡周遭已不见敌兵。

再度看向台地的山脚处,发现亲卫骑兵还有五成存活,渗透至敌阵各处,焚烧载满物资的货物马车,让装满火药的木桶爆炸,在攻城炮的火门上打上钉子,破坏炮架,放走拉炮的马匹。敌军团虽处混乱当中,仍总算勉强让整团转了弯,打算开始扫荡帝国亲卫骑兵。

打从一展开突击,所有亲卫骑兵就没打算活著回去。

两列横队的突击虽然能涵盖广范围的敌军,但也导致伤害微弱。越往敌阵深处突击,威力便跟著减弱,同时四面八方受到敌兵包围,雪白骑兵身影一骑又一骑地消失。

只为了尽可能撕裂敌军核心,接著等待命丧黄泉,目的打从一开始就在此。正因为选择奉献己身以保皇太子的荣耀,我们才称得上是亲卫骑兵——能明显从这场壮烈的敢死突击中明显感受到这样的自豪。

「已经够了,快回来啊……!!」

即使明白为时已晚,卢卡仍忍不住高喊。然而已经那般深入敌阵,注定不可能生还。宛如一片紫色森林般的敌兵涌向白色亲卫骑兵们,把他们通通吞进森林中。

亲卫骑兵激起的沙尘包覆了山脚平原一带,将一切事物用灰白色帘幕逐渐盖上。

唯有哀号声、马鸣声,高喊皇太子万岁的呼声,哒哒铁蹄声等从帘幕深处哀伤响起——最终迎来寂静。

狂风呼啸,卷过漫漫沙尘。豁然开朗的视野前方,台地山麓一带随处可见一团乱的敌方阵形,燃烧的炮兵阵地,以及敌我军的遗骸。

那群身著华丽纯白装备的骑兵,已彻底不见人影。眼前只剩紫色与棕色军服交错混杂,以及吼著要士兵快快整队的士官。

「全灭……」

卢卡忍不住嘀咕。事前估计的七成战损还是太天真了。

皇太子亲卫骑兵团从地表上彻底消灭。

「已充分争取到时间了吧。」

弗拉德廉皇太子不知何时驾马来到卢卡身旁。卢卡仍是一脸茫然,回答失去护身军力的皇太子:

「是的,过度充分了。」

「撑得住今天一整天吗?」

弗拉德廉轻声一问,卢卡挺直脊背应声:

「末将定会设法撑住,不然无颜面对亚克托夫侯爵及麾下的亲卫骑兵团。」

这是卢卡发自内心的回应。然而弗拉德廉依然面不改色地——

「那就好。」

短短应声后,策马掉头离去。

卢卡目送弗拉德廉的背影远离。

胸中彷佛在淌血。

同时深深自责。

——我刚刚到底在做什么?

——明明只有我一个人能够阻止。

压抑不住的情绪化为悲痛呻吟。明明深知无论哪个瞬间,判断一犹豫就会铸下大错。结果自己仍没能做出决定而袖手旁观,害得弗拉德廉失去保护自身的铠甲与护盾。

这时,换成杰弥尼走到咬牙切齿的卢卡身旁。

表情显得悲痛,但只是表面工夫。杰弥尼那凑近到就要贴上来的薄薄脸皮下,感受得出他其实痛快之至。

杰弥尼像只给卢卡看般,悄悄在自己的胸前动起右手食指。

食指指向的是弗拉德廉的背影。

「《王子的新衣》呢。」

杰弥尼恶作剧般低语。

顿时强烈作呕。

你这败类——卢卡暗自咒骂。

「闭嘴。」

卢卡简直要沸腾的赤红双眸射向杰弥尼。心底的厌恶如实表露于眼神中。

「你那是什么眼神啊?」

杰弥尼略显讶异地问。

「我现在很不爽,别给我说废话。」

一冷冷丢出这句话,杰弥尼耸耸肩,举起拿在掌上的怀表邀了卢卡:

「我有话跟你说,晚上九点,一个人到我帐内来。」

卢卡没有回应,就只是默默瞪著杰弥尼。

「我等你来啊,兄弟。」

杰弥尼轻拍了卢卡胸口后驾马掉头,并让麾下的亚塞吾斯骑兵团整队,去扫荡攀上台地的镰刀鸟队。

卢卡重新将视线移回战场。德尔•多勒姆与义弗堤勒军似乎有种不分敌我,只对勇敢士兵表达敬意的习俗。眼见他们并不亵渎已死的亲卫骑兵,而是非常慎重地回收尸骸。

午后的风无情肆虐著加洛勉台地。敌军的指挥系统似乎遭受未知的剧烈打击,结果到了日落时分不只没让部队继续前进,攻城炮也不再开轰,没能实现总攻击。

得延到明日才能一决胜负。

一等到明天,帝国军的主力部队便将抵达。如此一来这场会战定能拿下胜利,弗拉德廉也能受到新来的兵力保护,不再是「没穿衣的王子」。

没错,只要弗拉德廉平安度过今晚就行了。

然后对杰弥尼而言,今晚同样是攸关他继位的最大机会。想必他会做出远超乎这边任何想像,犹如从最腐败恶臭的人性中排泄出的烂点子。

卢卡看向怀表,现在时刻是下午五点半,离杰弥尼指定的碰面时间还有三小时半。

这三小时半将决定命运。

——下决定时别再犹豫。

将今日的失态刻进灵魂深处,发誓绝不再重蹈覆辙。

——无论碰上任何事,都千万不要走偏了自己的路。

反覆确认自己的决心,抬头仰望逐渐于夜空中露脸的星星,他吩咐传令兵叫来弭兹奇和雅思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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