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日,神圣黎维诺瓦帝国,勾果列跋近郊──
深蓝军服淹没了街道与周遭平原,朝著西北持续进军。
即使从高处鸟瞰也绵延到地平线另一头的,正是卢那•席耶拉联合军第一军,总数二十五万的大军。数千台货物马车通过所扬起的尘沙使景色模糊,更拖出长长马粪马尿的痕迹。
在行军队伍的中央地带,卢卡握著鲍沃的缰绳,然后鞍前一如往常坐著穿一身白色军服的雅思缇。这阵子雅思缇紧紧黏著卢卡不放,丝毫不打算离开。尽管感到烦躁,一想到总比放著她到处晃还好,卢卡也只好默认。
比起这件事。
「……梅比尔队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前来禀报,一名都没有。」
在卢卡身旁,骑著黑马的弭兹奇担心地望向身后天空。
「这里是敌国领地,或许只是骑兵在途中被逮住而已啦。」
「……就算是如此,也完全没有任何消息。」
不好的预感逐渐升温。如同弭兹奇所说,这里是敌国领地内,就算脱下军服变装成商人,单独行动难免遭人怀疑,逃跑的话又会被追赶。虽说恩宠大地上语言经过统一,各地口音却有所差异,想要看穿喀萨科瓦河以西来的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杰弥尼的主力部队也还没找到,前往侦察的士兵全都一去不回。杰弥尼那臭家伙,封锁情报倒是挺在行的。」
本该分别驻扎于帕葛洛奇昂近郊的五十三万帝国军,至今下落仍然不明。尽管考虑到那般规模的大军,派出侦察兵应该能轻易发现。可是在一旦偏离街道,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一片辽阔平原的恩宠大地上,想靠区区四、五十名侦察骑兵找出敌军形同寻找掉在沙漠中的绣花针。再加上此处是敌国,原本骑兵已经够容易被人发现了,还得考虑到杰弥尼谨慎地在沿途的驿站或酒吧内散布扰乱我军的假消息,举凡大军出现在哪里,在哪边打起仗来又是哪边得胜等等,这些庶民所说的传闻实在无法信任。
──简直像在雾里看花。
卢卡切身体会到侵略幅员广大之敌国的作战有多么困难了。我军同伴在哪做什么,敌军又在哪做什么,在完全得不到情报之下,这边也只能按照当初作战会议所决定的,直直朝帕葛洛奇昂去。
侵略杰诺比亚、堤拉诺勒和罗曼维骑士团时,由于敌军总司令官个性耿直,只要沿著街道找就能找出敌军主力部队。然而个性扭曲的杰弥尼完全封锁沿途情报,也让部队尽可能偏离主要干道进军,彻底对我方隐瞒踪迹。
「不愧是找碴的天才……」
一忍不住低声嘀咕,鞍前的雅思缇转过头来。
「欸?在说我?」
「……不是你好吗。为什么会那么想啦?你最近怪怪的耶。」
「……又没关系。」
雅思缇状似寂寞地回应,再度转回前方。
正当卢卡脑海中掠过雅思缇藏在手套下的数字一事时,传令兵冲了过来。
「派去后方侦察的轻骑兵回来了!据说发现敌军正从洛革诺瓦的方位往此地进军!」
「……什么!?」
卢卡彻底错愕。若此消息为真,敌军等同能完全从我军后方偷袭。
「距离和规模呢?」
「距离约为骑马速步一小时半,规模不明!据骑兵回报,似乎至少超过两、三万……」
「再派一百轻骑兵去后方,让他们确认规模。要是地方军团还没关系,就怕是杰弥尼的主力部队。」
卢卡决定派出以侦察来说多得异常的兵数。有股不祥的预感。
──万一我方的情报早在事前泄漏了呢?
这样的话,杰弥尼会先南下去歼灭最先渡河的梅比尔第三军,接著再北上与卢卡第一军和葛布第二军一决胜负。唯有在被分进合击猛攻前采取各个击破,杰弥尼才有胜算。
「阁下,您打算怎么办?要掉头吗?」
首席作战参谋路那迪诺上校这么询问,卢卡沉思一会,摇了摇头。
「骑马速步得花一小时半,加上双方都是往北方前进,算起来敌我间隔大约十公里。如果距离这么远,除了骑兵外的敌人一时之间追不上来。我打算边北上边搜集情报再决定对策。假如逼近的是分队就不理会继续北上,是主力的话就撤退。」
「……遵命!」
路那迪诺并未反驳,下令继续行军,只加派侦察骑兵前往后方。葛布应该还没渡河,驻扎在法兰克福特才对。与葛布会合预计是在后天的四月一日,希望能在那之前掌握敌军全貌。
「给我平安没事啊,梅比尔……!」
祈祷,如今只能这么做。第一军目前选择不理会后方来军,持续北上……
下午,派出去侦察的轻骑兵陆续回到持续行军的卢卡第一军,接二连三回报:
「是支惊人的大军!从小丘上放眼望去,整片平原都塞满了白色军服!」「丝毫不见第三军踪影,根据来自洛革诺瓦的商队指称,已经在会战中全军覆没……」「在乡间市场上发现贫民卖起枪弹、刀剑和军服的装饰品。一整排都是昂贵物品,当中大多数为联合军之物!」
从后方逼近的是杰弥尼的主力部队,第三军已经溃逃或是彻底瓦解……随著时间得到的情报都指出这件事实。在战场上值得相信的,就是这种从复数来源打听出相同内容的情报。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不承认。
「……第三军已全军覆没,是被南下的杰弥尼主力部队干掉的。而杰弥尼如今就在我们后方。」
卢卡让全军停下,将六名主要将领叫进司令部,如此布达。在众人惊讶之际,卢卡宣布更改作战计划。
「中止侵略作战,渡过喀萨科瓦河回自国领内。作战继续进行下去只会让损害扩大,要尽速撤退。」
对卢卡下的这个决定,将领们面面相觑,鼓噪起来。
「您不替梅比尔团长报仇吗?」
「不报仇。要是现在违背了先前的结论,只会让情况变得更不可收拾。我们得按照当初的决定,若在四月一日前碰上占有优势的敌军,就要撤退。」
「……将演变成在敌国领内的撤退战,必须做好会有大量伤亡的觉悟。」
路那迪诺这么提醒。卢卡当然明白,但若打算留在原地以会战来抗衡,就得让这条巨大纵队掉头且排成战斗阵形。不只没有受过这种精密机动演习,加上杰弥尼主力又是我方两倍,要是交战的话,恐怕来不及组成战斗队形就被一举攻破了。
「总比全军覆没来得好。联络葛布作战中止,第一军将从艾札克方面往西方渡河进行撤退。第二军速速南下,支援我方撤退。」
如果打算直接走回头路去拜虔渡河地点,将会撞见杰弥尼主力部队,第一军除了蛇行前往艾札克外别无他法。面对这个艰苦的抉择,众人默不吭声。在场没人想得到为何会落得如此田地的理由。
「……恐怕是我方的干部们之中有谁泄漏作战计划了。不然杰弥尼不会不惜放帝都唱空城计,犯险挥军南下。」
卢卡轻声嘀咕。参加在拜虔举行的作战会议的十七名高阶将领中,恐怕有人走漏了情报吧。不是博恩札克或翰森,不然就是卡谬之类的大嘴巴说溜了。急就章国家的弱点,就在没能找到几个足以信赖的重臣。一想到竟然不是被敌人,而是被自己人扯后腿,卢卡深刻体悟到自己多么缺乏政治才能。
「再来就比谁跑得快了。我们快逃吧。」
听了卢卡的抉择,第一军竟得在侵攻敌国的第一天拔腿逃跑。原本绵延直达地平线尽头的大军最前端突然由北往西一转,彷佛拖著一长条污泥尾巴似地,开始从敌国逃之夭夭。
逃亡的队列最后方,跟著一台疲惫不堪的带篷马车。
在车篷覆盖的货台上,爱洛伊莎打开无线通信机的开关,按下送信钮,开始交谈:
「……陛下,是我爱洛伊莎。我混进第一军之中了。请说。」
手指放开按钮后耳朵凑近反响板,确认没有反应后,一次又一次不死心地出声呼喊。
在一确认第三军遭到歼灭后,爱洛伊莎即刻驾著装载无线机的带篷马车赶往卢卡第一军的所在地拜虔,终于追上队列尾端。由于已经从卡谬口中听闻第一军将在二十八日渡河,北上前往帕葛洛奇昂,于是预料能在此地勾果列跋一带发现踪迹,果不其然猜个正著。
持续呼唤了好一阵子后,噪音的另一头传回了熟悉的声音。
『是我,杰弥尼。你那边如何?』
「卢卡似乎注意到第三军已经瓦解,并发现陛下率主力部队从后方逼近,开始进行撤退。请说。」
『不愧是卢卡,逃得真快。现在到了哪里附近?』
「在勾果列跋近郊。」
『唔,若是那样,大概是因为走原路回去会碰上我们,只好选择从那边绕路吧。周边能让那群大军渡河的位置只有艾札克方面。我就派脚程快的部队绕到前方去吧。我试著做了能用四头马拉的野战炮,结果又快又好用,用它来追赶逃跑的敌人有够开心的。』
「我等您大驾光临。只要使用无线,便能诱导您进行炮击。没想到这个箱子竟能派上这么大的用场呢。」
两人齐声哄笑。对杰弥尼来说,这场战争再来就简单得剩下从背后好好痛殴逃亡的敌人一顿而已。倘若再搭配上无线通信,更能带给联合军严重损害吧……
卢卡第一军在二十八日的夜晚扎营中遭到敌军骑兵连番夜袭,后勤物资队受到严重打击。明明正值夜晚,敌军却不知为何能精准掌握我方囤积军需物资的位置,满载炮弹、火药、马草、食粮的马车几乎都被敌军夺去。
第一军当中开始出现逃兵。与其陪著打这场必输无疑的仗,乾脆脱下军服、个别混进敌国来得更安全。第一军的战斗架构根本不需交战,已经随著时间瓦解。
接著,来到二十九日早晨。
当卢卡第一军拖著沉重步伐抵达艾札克渡河地点,等著他们的又是精准预测到我方行动,抢先绕到高地构筑野战炮阵地的帝国军。要是在这种状况下展开渡河,我方将单方面遭受野战炮轰炸。
「到底用了什么魔法啦,杰弥尼……!!」
卢卡愤愤咬牙。如今已经明白我方的情报泄漏,但问题在于应对得实在太快。简直就像卢卡决定撤退的瞬间,杰弥尼就同时得知了。
在他懊恼之际,敌军展开炮火攻势。
大量榴弹自天际往连战斗队形都排不出来的第一军轰下,不只将抱头逃窜的士兵轰飞到半空中,也炸得我方野战炮和货车凌乱翻覆。甚至榴弹还在装载火药的货车旁炸开,引发撼天动地大爆炸的同时,更把几百士兵卷进连环爆炸中。
渡河地点化为联合军大屠杀的现场。
混乱逐渐扩散。尽管士官们扯开嗓门想让士兵冷静下来,但众人都已察觉此地即为葬身之处。被燎原恶火追到最后,乾脆丢下枪跳进河中,开始争先恐后地游泳渡河。
这时再度降下榴弹雨。敌军恐怕准备了五、六十门杰弥尼喜好的高机动性野战炮吧。卢卡瞪向水平距离约一公里外,一座高约五十公尺的高地。尽管坡度不陡,已经有数千步兵设置了壕沟和堡垒,保护著最顶端的炮台。
「第一机兵大队!去占领那炮台!!弭兹奇拜托了!冲过去毁了它!!」
卢卡一声令下,就在他身旁的弭兹奇高举拳头。
「好!包在我身上那种玩意看我用拉斐尔通通踩烂!!终于轮到我们出动啦!第一机兵大队,集合!!」
弭兹奇精神充沛地驾马冲向后方跟著的机兵队。
没过多久,弭兹奇的爱机,上级三队第三阶「座天使级(Thrones)」机兵拉斐尔,第四阶拉结尔型机兵五台,再加上第五阶特洛伊型机兵十四台把地面踏得轰隆作响,排列出漂亮的雁行阵,开始朝著高地前进。
陷入混乱的士兵这时「哦哦!」发出欢呼,不再自乱阵脚。驾驶拉斐尔的弭兹奇堪称恩宠大地最强的战士,加上保护在他周围的同队机也是中级机兵中的高阶机型,驾驶同样是从恩宠大地中万中选一的菁英。此刻无疑是卢那•席耶拉联合军致胜兵团的出动。
「是弭兹奇阁下!!拉斐尔要出击啦!!」
士兵们高举双手,替二十台蓝色涂装的机兵加油。卢卡把握目前混乱局面稍微稳定下来的机会,迅速发号施令:
「工兵快点架桥!被杰弥尼主力追上就全军覆没啦,拼了命去干!」
勇敢的工兵跳进河内,开始在急流中打桩,架设绑了木箱的桥梁,连接出能让货物马车通行的路。骑兵也开始进行撤退,连人带马跳进河内,在等同被马拖著的情况下泳渡急流。过程中不断有士兵因河水太深一个踏空,惨叫著被活活冲走。喀萨科瓦河的河水又深又急,不谙水性之人除了等桥架好外别无选择。
然后这段期间,敌军炮兵持续对渡河的联合军进行轰炸。从开始炮击才不到短短二十分钟,已经有将近两千人伤亡。要是不摧毁那座炮台,只能单方面遭受凌虐。
「拜托了啊弭兹奇,杀他个片甲不留……!!」
收下卢卡从背后传来的祈祷,弭兹奇率领的第一机兵大队走进高地的敌军炮台。攻略城市或野战阵地正是机兵的职责。一路上只能默默跟著长途行军,没机会大显身手的弭兹奇,终于逮到机会一吐闷气而显得干劲十足。
「要上啦!!」
一打开气阀,拉斐尔的索玛引擎发出悦耳声响,全长十一公尺的机体提升移动速度。包覆全身的新式陶瓷复合装甲轻盈苗条,双肩上附著有如茧一般的厚实大盾。看似弱不禁风的躯干虽感觉不太可靠,却具超乎常理的六千六百马力,双手更握著全长八公尺的不祥大镰。只见拉斐尔竟双手拿著武器,缓缓跑动起来。
这就是帝国兵也有所耳闻,天才驾驶弭兹奇的奔驰。
过去在德尔•多勒姆战役之际,与杰弥尼和卢卡共同大杀四方的弭兹奇就在面前高举大镰,往这边直直冲来──注意到这一点的帝国军发出哀号,明知于事无补,还是一齐发射了卡斯柯特枪。
不可能因此停下步伐。
只见弭兹奇根本不理会壕沟内的步兵,竟然一跃而过。
机兵能跳跃这种事前所未闻。见到超重量级的铁块飞跃自己头顶而个个愣住的帝国兵们,遭到紧接而来的十九台同队机无情蹂躏。
弭兹奇不理会后方,踏入高地斜坡摧毁堡垒,跃过壕沟。丝毫不畏惧瞄准著自机的野战炮群,带著轰隆巨响横冲直撞。
「射!!」
随著帝国炮兵士官一声令下,把炮口转朝斜下直接瞄准拉斐尔的二十门十公分口径炮同时开火。
拉斐尔的头部、肩部以及胸部直接中弹,眨眼间一轮轮火花在空中绽放,产生浓浓炮烟笼罩了拉斐尔。
「直击!!」「好啊!干掉啦!!」「没啥大不了的!只是吹牛皮啦!!」
当高声欢呼的士兵们眼前的炮烟逐渐散去,高举大镰的拉斐尔从缝隙中出现的瞬间,欢呼顿时化为绝望。
「怪物!!」
明明是机兵却能跑,能跳,又不在意炮弹直击。这种敌人根本无从战起。
咕嚓。
无情挥下的大镰夺走步兵们的性命。堡垒面目全非,弹药箱内容物散落满地,被绑在炮架上的马匹无助逃窜。
六千六百马力的索玛引擎剧烈咆哮,修长腿部一脚踹起野战炮群。帝国兵们在前一晚辛苦运上斜坡,共计六十门构成的野战炮台,竟让拉斐尔只身闯入,名副其实一脚踹飞。
高地的斜坡上也有十九台同队机正在大开杀戒。光是一台中级机兵就足以构成威胁,何况面对多达二十台的大编队,步兵根本束手无策。每一位伯仲不分的熟练驾驶们彷佛像在夸耀自身的高超技巧,无论壕沟或堡垒都当积木般玩耍自如。
「就这样而已吗帝国军!!这下靠我们就能大获全胜了啊!!」
犹如化身破坏玩具城市的幼儿,弭兹奇随心所欲地摧毁布阵于高地顶端的敌军炮台。如同在替梅比尔报仇泄愤,又踩又踹,肆意蹂躏之际,发现到异状。
「……嗯?」
听不见原本响遍高地斜坡上的十九台机兵的引擎声。
会是因为已没东西破坏,所有同队机都停下来了吗?本来驾驶座的狭窄观察窗就让视野严重受限,弭兹奇待著的平坦头部更不可能看见下坡上发生的事。对著同队机本该爬上来的方向转过胸部舱门,凝神望去。
声音果然已经消失──不,取而代之有股诡异的声响从同队机待的下坡传来。
咻嗡,咻嗡──
遭地面阻碍的弭兹奇看不见声音的来源。或许只是索玛引擎的排气声,但这声音实在太过诡异了。同队机中没有会发出这种声响的机体。
──新的敌人?
感到讶异,打算弄清楚声响来源真面目的弭兹奇,驾驶拉斐尔往下坡走去。
不可思议的驱动声逐渐靠近。拉斐尔的引擎虽也会发出独特声响,这家伙的更怪了。彷佛像大蛇的鼾声,激起听者不安的变调──
当弭兹奇把头凑近观察窗,看见了爬上斜坡的物体那颗吊钟型的白色头部。
这家伙是怎样,敌机吗?我方同伴呢?为啥只听得见这家伙的鼾声?
当满头问号浮现的瞬间──
响起「啪唰!」一声,白色披风飘过弭兹奇头顶。
「!?」
忍不住往上看向披风的那一剎那。
弭兹奇全身的细胞发出警讯。
把视线移回前方。发现不知何时竟已逼近眼前的敌机蹲下膝,侧过上半身,右手摆上剑柄,随时蓄势待发。
宛如东方的剑士会穿的甲胄般,一种从未见过,外壳扭曲的纯白全罩装甲。
感觉垂下去的头部,突然有视线微微往上瞄来。
敌机索玛引擎即将超能驱动零点一秒前的前兆。
──不妙!!
弭兹奇顺从直觉,举起大镰到自己面前。
唰哩!
刀身在鞘中滑动,逐渐加速。
「居合斩!!」
弭兹奇知道这招。
不,是知道会使这招的少年。
「你……!!」
同时用大镰的利刃处挡下加速的刀身。
喀锵!刺耳声音响起,断裂的镰身弹上天际剧烈旋转。
不会错的,能办到这种事的家伙是。
──米迦勒的继承候补。
往弭兹奇斜上方砍去的刀刃俐落翻转,就这样朝拉斐尔的颈部斜斜砍下。
「呜哦哦哦!!」
弭兹奇激动咆哮,瞬间切换档次,用力踩下脚踏板,冲进纯白敌机的怀中。
同为新式陶瓷复合装甲的双方激烈冲突下,低沉厚重的碰撞声撼动大地。尽管交缠在一起,弭兹奇仍猛力催动气阀。
但即使胸口受到拉斐尔全力冲撞,敌机仍不为所动。
弭兹奇从胸部的观察窗凝神往外看。
机体间摩擦出火花,观察窗滑落到敌机胸口高度──
就在一瞬之间,彼此机体的胸部观察窗掠过视野当中。
从窗外静静盯著这边看的,一对深绿色眼珠。
一发现弭兹奇,便露出洋洋得意笑容的少年驾驶。
弭兹奇顿时怒发冲冠,激动大吼:
「罗洛!!」
「真可悲耶,弭兹奇。」
索玛引擎咆哮的空隙间,弭兹奇隔著碰撞的狭窄观察窗嘶吼。
「你怎么在这里!难道你这家伙跑去帮杰弥尼了吗!!」
「别装男人讲话了啦,难听得要死,也不适合你啊。」
一边交谈,罗洛一边步步压来。引擎马力竟然输了?难道这家伙是上级机兵?不然的话拉斐尔不可能会比输马力。
「这家伙叫乌列尔,是第二阶。不管驾驶技术还是机兵性能都是我这儿赢,还是快投降啦弭兹奇。比起军服,裙子更适合你啊。」
「你这臭家伙少给我……!!」
弭兹奇放弃比拼蛮力,利用推挤而来的力道跳往后方。接著短短回头看了斜坡一眼,看到的是满地倒的帝国兵之间,被摧毁得体无完肤的十九台同队机。
弭兹奇紧紧咬唇。
但并不感到惊讶。
罗洛的话,理所当然会这么做。
再度转回前方。只见乌列尔单手握著全长七公尺的大剑,仍然头低低地摇来晃去,缓缓走近这边。
弭兹奇抿起嘴,做好觉悟。
「你等著吧卢卡,这家伙由我来收拾。」
现在卢卡等人肯定在高地下方紧张地等著结果吧。要是不能在这里挡下罗洛,将会造成严重后果。如果让这种怪物肆虐起来,二十五万第一军根本没办法渡河,真的会在此地全军覆没。
深蓝双眸燃起斗志的弭兹奇,重新握好操纵杆。
「以前我的确赢不过你。可是自从我来到这边后也成长不少,不会再输给你啦。我有不能输的理由啊……」
为了不让同伴们继续伤亡。
弭兹奇拉开气阀,直直往罗洛冲过去……
「那家伙是怎么搞的!?」「十九台一起上都不是对手实力恐怕超越弭兹奇呀!」
在喀萨科瓦河东岸陆续渡河的第一军士兵们目睹刚才在高地斜坡上发生的机兵战斗,陷入了混乱。
原本顺利跨越敌军壕沟,破坏防御阵地的十九台蓝色机兵竟遭到一台从后方悄悄靠近的纯白机兵接连劈砍、投掷,狠狠重摔在斜坡上。在没有一台能好好反击的情况下,宛如疾风的白色机兵在毁灭十九台蓝色机兵后,踏上炮台所在的高地,就此不见踪影。
「阁下,请趁现在渡河。」
首席作战参谋路那迪诺上校在卢卡身旁这么谏言。
「弭兹奇正在阻挡那台敌机,炮击也已停止,请速速渡河至对岸撤兵。」
卢卡只单眼瞥向路那迪诺。
「我等最后才渡河。」
「……………………」
「等见到所有兵渡完河,我再过去。」
路那迪诺用冰冷无情的眼神看向卢卡。
「我想您是在无意义的感伤。」
遭到斩钉截铁否认,但卢卡并不退让。
「至少让我扛起责任吧。由你渡河带著全军回拉兰帝亚。」
路那迪诺瞪大的双眼越来越冰冷。
卢卡把视线从路那迪诺身上移回高地。看不见弭兹奇现在情况如何,可是就算再派步兵去也于事无补。看了刚才的举动就知道,那台白色机兵明显是上级机兵。即使步兵想要破坏膝盖,它也会靠著接近人类反应的动作把步兵甩下来踩成烂泥吧。只有弭兹奇才有办法阻止。
──我就在这儿啊,弭兹奇。
──要死就一起上路,在这里一起丧命吧。
「阁下,请您渡河,杰弥尼的前锋即将抵达。」
「由我来对付他,你们快过去。」
没有交集的问答持续下去。路那迪诺深深叹了口气,加重语气道:
「恕我直言,您这是在逃避责任,阁下。率领残兵败将回到拉兰帝亚,接受议会弹劾才是阁下正确的负责方法。」
卢卡鲜红的眼眸反射出强烈目光。
「……我负责殿后,能多活一人是一人。这点事交给我,让我来做,拜托你了。」
听到卢卡口中吐出彷佛要渗出血的这句话,路那迪诺无言以对。
新的传令兵冲了过来,传达更深邃的绝望。
「约莫三万敌骑兵军团正在靠近!!虽尚未掌握正确人数,但不只具高机动力,火力也相当惊人……!!」
卢卡愤愤望向南方。杰弥尼打算前来下最后一击,继续拖延下去只会让被害更为惨重。
「我去阻挡。亲卫军团!跟著我上!路那迪诺,你带著大伙渡河逃回首都。这是命令,听懂没……!!」
路那迪诺仍没有行动。他仍然抗拒著总司令官的命令。
卢卡召集三千亲卫混合军团到场,扯开嗓门:
「我们要化为防波堤,帮助全军渡河,也就是负责殿后。」
亲卫兵们屏气凝神听闻卢卡的命令。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亲卫军团主动负责殿后的例子。殿后通常是部下为了让君主脱逃而扛起的职务。要是君主自己留在最尾端,实在不晓得殿后的意义何在。
然而卢卡不管亲卫兵们面露困惑,继续演说下去:
「我无颜面对各位。想逃的人就逃吧,拜托愿意跟随我的人留下。」
这么说完,卢卡转身背对亲卫兵们。士兵们面面相觑,用视线商量起该如何是好。在场三千士兵只明白,目前的卢卡已经逸脱了常轨。不一会开始零零散散出现逃兵,人数越来越多。
又过了一会,等到确认不再传来脚步声,卢卡才重新转向亲卫兵们。兵数减少到只剩两百人,但已经足够了。
「各位,感谢你们。我对能与你们奋战到最后一刻为荣。」
听完卢卡的话,做好死亡觉悟的精兵们开始设置防御阵地。虽然是为了守卫渡河地点的设施,不过面对三万以上的炮骑兵,只能算杯水车薪。
这时,雅思缇走了过来,凑近卢卡的脸。
「你要死了?」
一如往常安稳,缺乏危机意识的声音。卢卡轻轻一笑:
「就在这儿别过啦。一直以来谢谢你啊。多亏有你,我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
「你爬上高地,去见证机兵的胜负吧。万一要是弭兹奇输了,麻烦你打开舱门救出弭兹奇,一起渡河吧。」
「……………………」
「抱歉没能找出Vivi Lane。你要活下来,替我找出Vivi。这样的话,希尔菲一定会高兴的。」
雅思缇将手举到胸前,默默听卢卡说完后,挤出声音。
「欸。」
「嗯?」
「我一直在骗你。这样下去我也不会好受,所以告诉你真相吧。」
雅思缇主动取下总是戴著的右手套,将手背上浮现的蓝色数字秀给卢卡看。
『6』
卢卡默默看著雅思缇的手背。
「其实你猜对了。这个数字是我剩下的日子。听制造出我的阿姨说,等到变成零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会崩坏。」
雅思缇说得一副若无其事,接著却伤脑筋地皱起眉。
「现在还剩六天,但要是你死在这里,最后六天我都得带著不悦的心情,实在烂透了。」
「……………………」
「再陪我六天嘛。让我们这六天边走走,边聊些芝麻小事,我想等那之后再坏掉。」
卢卡默默注视著那个数字好一会,低下头粗鲁地搔起头发,叹了好几次气,才抬起充满怒火的双眼。
「……这种、重要的事、给我、早点说啦!」
一字一句当中都塞满了卢卡的怒气。雅思缇沮丧垂头。
「……嗯,抱歉。我只是、不想被同情。」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才说这种话啦?烂透了你。有够蠢、蠢得要命、史上最烂的蠢女人耶。」
卢卡的口吻越来越粗暴。雅思缇仍然满是歉意似地垂下头,动起双手食指在胸前相碰,噘嘴道:
「……嗯,对不起……可是,一起回去吧?你不是欠了我很多人情吗?那么就负责照顾我上路啦,一个人死去太寂寞了啊。」
雅思缇用哀伤眼神抬头望来,卢卡则以一双烧得火烫的眼眸低头回看。在出脚跺地了好一阵子后,做出了最后抉择。
†††
驱动声已经消失。
只剩下无声的死者四散在高地顶端,遭破坏殆尽的炮台群之内。
炮兵们早已逃之夭夭,死去的马和人的尸体烧得焦黑,在地面留下痕迹。在当中还能看到遭用力拉扯下的一根根机兵手脚被到处乱扔。
被扯下的手脚全是蓝色装甲。从关节部分砍断的手臂或膝盖以下的腿部无奈地零乱四散。乌列尔缓缓走近趴倒在地的拉斐尔躯干部分。
不再传出索玛引擎声,失去手脚的拉斐尔就是具死尸。
乌列尔灵活地把剑尖刺进背面舱门的缝隙,催动档次把剑往里面压,撬开舱门。
黑暗中只看得到座位的椅背,看不见弭兹奇的模样。
「弭兹奇,活著吗?还是死了?」
往里头喊,但没得到回应。坐在驾驶座的罗洛不屑哼声。
「死了是吧。没办法,谁叫你还是一样弱啊。」
边鄙视嘲笑著手脚被摧毁,模样凄惨的拉斐尔,乌列尔转过机身,俯瞰高地下方。
河宽三百公尺左右的喀萨科瓦河纵贯南北,冲到河东岸的数万士兵你推我挤抢著渡河。恐怕是得知杰弥尼率领四万炮骑兵紧追在后吧,完全陷入了恐慌状态,失去战斗架构。要是跳过去大闹一场,肯定能不受任何反击大开杀戒吧。光靠乌列尔一台就能踩死数千,不,一万人左右也说不定,相信将对自己是一次有益的经验。
「如果杀了这么多,米迦勒会不会认同我啊。」
就在喃喃自语的瞬间──
喀叽!胸部舱门传来刺耳金属声。
「!?」
舱门接合处被用短剑插入,发出叽叽叽的高亢噪音,粗暴地上下滑动。
啪喀!低沉声响传来,门锁遭到破坏,使得阳光冷不防照进罗洛待的驾驶舱内。
「……!!」
惊讶地瞪大眼的罗洛面前,一张白皙美丽的脸庞正往这边望来。
「……嗯?……我有在哪见过你吗?」
少女一见到罗洛便这么问。但罗洛知道这名少女。
「……雅思缇!!」
「咦?」雅思缇愣愣歪头。
「你这被米迦勒拒绝的废物!!我没有要找你,给我滚出去!」
罗洛完全把平时那副冷漠态度往脑后拋,激动痛骂起雅思缇。
然而,雅思缇却想不起罗洛是谁。在哪里见过吗?这么一说起来,似乎在很久之前有在飞行战舰的机库里见过这孩子……也罢,这种事根本无所谓。
「稍微识相一点啦,让你下去大闹很麻烦啊。」
罗洛被一把抓起后衣领,拖出驾驶舱外,随著「嘿呀~」的呼声被高高拋往半空中。
「呜哇啊啊啊!」
惨叫声响遍春季天空后,整个身体重重摔落平原的罗洛当场不再动弹。
「好耶!」雅思缇见状点头,以高速机动冲向拉斐尔,从驾驶座上拉出昏过去的弭兹奇。
「你死了喔?振作点啦。等到我不在了,就得由你保护卢卡喔。」
「呜……呃……」
弭兹奇表情痛苦扭曲,双眼不停涌出大颗悔恨的泪珠。
「输了……该死……我输了啦……」
「那你下次赢回来啊?要走了喔。」
雅思缇抱著弭兹奇,化为闪光冲下高地,回到卢卡身旁。
「虽然被痛扁一顿,但我带回弭兹奇了!兜风结束~」
卢卡单手扶住话说完身体一软的雅思缇,医疗兵则冲上前抬起受伤的弭兹奇。看来他除了右脚骨折,生命倒没有大碍。
「……干得好。……我收回刚才的命令。亲卫军团兵从现在起展开渡河,回拉兰帝亚。」
「遵命!!」
两百名亲卫兵接下新的命令,当场排起队列挺直脊背。
「……抱歉,我要这么做了。你别逞强喔,路那迪诺。」
首席参谋微微一笑,接下命令。
「阁下英明,请您回首都尽情接受弹劾吧。」
「一想到就闷。要是能死在这儿该有多轻松……你要活下来啊。葛布马上就赶来了,和他会合后快逃啊。」
「……是的!请包在我身上,我会争取时间让阁下逃。」
路那迪诺似乎对受托殿后这个重责大任感到骄傲,抬头挺胸接下命令。
「无法预料帝国军会怎么行动。最糟的情况就是直接趁势进攻共和国,而杰弥尼就是有可能那么做。这种情况下除了在拉兰帝亚近郊重整第一军,与第二军携手迎击外别无它法。就算胜算很低,但还是会尽全力去拼。我同样会对葛布这么传令,你也做好心理准备。」
「是的!我会做好最坏的打算,阁下!」
一旦五十三万帝国军进攻共和国领地,当然不会沿途慢慢搬运囤积物资,而会一边掠夺周围地区一边进军。卢那•席耶拉共和国民将饱受地狱般的折磨吧。
「……得活著回拉兰帝亚……重整第一军才行啊。」
卢卡边激励自己,跨上了鲍沃。雅思缇则是悠哉哼起歌,理所当然占了鞍前的位置。
「我不想听沉重的话题耶,边随便聊天边回去啦。」
卢卡带著复杂的念头看向一如往常挂著轻松笑容的雅思缇,叹起气来。
「……这趟回程会很累人,随你高兴吧。」
冷冷丢下这句话后,踏进了喀萨科瓦河。在士兵们争先恐后想渡河而挤得水泄不通的情况下,卢卡也沦为残兵败将,湿著脚踝渡过河。
†††
史上最大的作战,最终以最惨烈的撤退战收场。
杰弥尼派出以炮骑兵为核心的四万追击部队,缠上渡河中的卢卡第一军,顽强施加炮击。这是支为了歼灭溃逃的敌军而编成,机动力与火力兼具的部队。喀萨科瓦河河面上漂著满满蓝色军服的尸体,染出蓝红交错的花斑。
当第一军勉强渡过喀萨科瓦河,回到共和国领内,万万没想到一入夜却遭盗匪袭击。这些盗匪的真面目其实都是附近一带的居民。被喀萨科瓦河和包尔河夹在中间的旧杰诺比亚领内对共和国抱持强烈反感,加上因这次侵攻作战被徵收庞大军税怀恨在心,熟悉地形的居民发动的夜袭可说既缠人且毫不留情。
为数二十五万的第一军当中,约有二十万名士兵在通过旧杰诺比亚领内途中逃亡,剩下的五万几乎都是在旧加门帝亚王国出生成长的士兵。为了回去保卫故乡,他们勉强保持纪律与队伍,忍耐饥饿,不眠不休地行军,一直线往拉兰帝亚去。
四月一日。
第一军残兵的前锋抵达包尔河前──柯修塔托。半年前在雅思缇的活跃下大破杰诺比亚军,热闹欢庆联合军战胜的这个城镇,如今只对沿著街道西进的五万残兵投以冰冷视线。
在穿越柯修塔托的期间,侦察的轻骑兵传回消息,约有二十七万帝国军渡过喀萨科瓦河,袭击了旧杰诺比亚领。
「……最坏的预料成真了。」
卢卡静静收下这一报。尽管很想让第一军撤退回拉兰帝亚近郊,重整态势和葛布的第二军会合,但如今仍掌握不到第二军的动向。要是卢卡的指令有传到,应该已经开始南下才对。现在只能相信葛布会聪明指挥第二军了。
在周遭军服变得破破烂烂的士兵包围中,卢卡边往夕阳照射下的街道西方逃难,边对鞍前的雅思缇说:
「这就是所谓的报应吧。毕竟一路上什么骯脏事都干过了。」
「嗯,没办法,谁叫你是大坏蛋。」
「输得体无完肤啊。连我都料想不到能输得这么彻底。」
雅思缇转过身来。
「我们来说点开心的事啦。最后虽然变成这样,途中还是碰上了许多开心的事啊。」
卢卡吐了口气,仰望天上久久不落的斜阳。雅思缇那总是悠悠哉哉的话,平时听了八成满肚子气,现在反倒成了卢卡的慰藉。
「也是,就让我们东聊西聊回国去吧。毕竟这几年来,都没时间跟你好好聊聊啊。」
「对对对,我的时间只剩短短两天。别管内容是什么,尽情聊啦。」
雅思缇把手背上『3』的数字秀给卢卡看,同时扬起微笑。
「上面显示3耶。还有三天才对吧?」
「一到下午五点,数字就会减少,再等一下就是了。」
静待一会后,如同雅思缇所言,手背上的数字一瞬间变淡,浮现出『2』的数字。
「所以说,我预计会在后天下午五点消失。」
雅思缇说得简直只像要去散个步似地,卢卡也回以僵硬笑脸。
「我的命大概也差不多到那时吧。没多久拉兰帝亚也会派人来迎接我,不是欢迎的那种迎接就是了。」
边开口自嘲,边盯向通往西方的道路。
现在拉兰帝亚的五百人议会肯定正为了如何处置卢卡议论纷纷吧。想要逃避战败责任的议员们应该会主张流放或处刑卢卡,接著大概会受马希连等人出手干涉,最终定调送上断头台吧。
「到头来,还是没救出法妮雅啊……」
只有这点是卢卡的遗憾。雅思缇替他打气:
「她肯定没事喔。我有这种感觉,虽然没依据啦。」
「……这样啊。其实我同样有这种感觉。法妮雅大概会想办法摆平杰弥尼,从安全的地方一脸冷冰冰地鄙视我呢。」
雅思缇笑了,卢卡也跟著笑了。两人就这样有说有笑,天南地北持续聊了下去。
太阳西落,迎来夜色。
闪耀星空覆盖了两人头顶。
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各自以背包为枕睡倒路旁,架起篝火,停下步伐进入梦乡。
卢卡和雅思缇不想停下,在鲍沃鞍上互相扶持彼此,继续往前走去。
一想到仅存的宝贵时间,连睡觉都觉得浪费。两人为了将仅存的时间保持在这个当下而不断开口对话,不知不觉间竟聊起生命的奥妙。
生命结束后会变得怎样啊?变回零吗?
谁知道呢。
变回零的话未免太寂寞了吧?岂不是没有活过的意义了。
是呀,但真的是不知道啊。
明明要是生命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就算死之后也是?
嗯。
这我就不太懂啦。
该说是生命吗?心?还是魂魄?反正希望那种看不见的东西能持续下去。
很难讲吧。虽然我也认为能持续下去最好。
是不是?那样感觉起来就不太寂寞了对吧?
反正你是人造人,就算坏掉了,也可能会冒出新的喔。
是吗?希望是那样就好呢。不知道新的我记不记得住你的事耶?
这就不晓得啦。
要不要决定个暗号,好让我们再会时认得出来啊。
什么样的啊?
有点浪漫的暗号。
根本想不到啊。
啊!歌!
歌?
我的歌。就是你弹鲁特琴伴奏,我第一次唱的歌。
喔,那个吗。
我们之间的暗号。就算我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外貌,那首歌能让我明白,我正待在你身边喔。
「没错,要是我见到你,会再唱那首歌喔。」
星空之下,雅思缇笑道。
「这样啊。那么到时就算是我也能懂,眼前这个人就是你。」
卢卡也随口这么答覆。
这场在星空下悠闲的散步,随著道路前方奔来的拉兰帝亚使者结束。
「执政阁下,五百人议会通知!第一军自本日起由马希连内国军长官指挥!卢卡阁下请进入巴雷纳斯镇,等待本国的使节团抵达!」
来了吗。卢卡轻声低语。
议会决定对卢卡见死不救。所谓的使节团,肯定是来捕捉卢卡的内国军士兵。马希连那混帐想必乐得很吧。
「知道了。带雅思缇一起去行吗?」
「同伴最多十人,请阁下您自行挑选。剩下的所有第一军士兵,都将交由马希连长官接手。」
「好啦。」应声完,卢卡烦恼起该带谁一起去。
原本心想卷进麻烦事太可怜,带雅思缇一人去就够了,但姑且还是问问看弭兹奇吧。
「去!我要去!用爬的我也要跟去啦!」
弭兹奇激动拄起拐杖,试图从担架上爬起来。在与罗洛交手过程中右小腿和脚踝骨折,没撑著拐杖就无法行走。
星空之下,卢卡若有所思环顾周围,发现了装载马草的双头马货车。拿钱跟车夫买下后,将受了伤的弭兹奇搬上货台躺下。
「这样就好。我们三人,不,四人一起去吧。」
喊了牵著鲍沃缰绳走来的雅思缇,三人和一只就这样沿著道路南下前往巴雷纳斯镇。由于半年前曾在那留宿,地理位置都明白。卢卡等人的身后跟著数十名来自拉兰帝亚的公务员和军人,大概是为了监视,不让卢卡逃跑吧。
「作为旅程的终点站,岂不是挺好的吗。」
在驾驶座上握著缰绳,驾马车在寂寥的田径小路上前进的卢卡,对骑在鲍沃鞍上走在身旁的雅思缇这么说。
「你要被抓了吗?」
被这么一问,卢卡犹豫起该怎么回答。议会之所以特地把卢卡叫去偏僻城镇,或许是打算不为人知地解决掉他也不一定,马希连感觉就很爱干这种事。其实这样也没差,但目前实在不想据实以告,害雅思缇伤心难过。
「不知道。不过我会想办法陪你到你坏掉为止喔。」
「……嗯。」
当卢卡不再吭声,躺在货台上的弭兹奇开口说:
「卢卡,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别放弃喔。」
弭兹奇说得比过往任何一次都来得严肃正经。
「你还没实现和希尔菲的约定对吧?而且也还没找到Vivi Lane。好好挣扎到最后一刻嘛。」
该怎么回答好呢?卢卡不禁犹豫。不过为了让雅思缇和弭兹奇安心,总之先答道:
「反正就,我不会主动寻死,有机会的话一定会选择活下来。如同你说的,我还没找到Vivi Lane,法妮雅也还被囚禁著。我当然不想看到一切都只做一半啊。」
「……没错,你要找到Vivi,救出法妮雅,让旅程迎来最棒的结局。只有这点你千万不能放弃。」
「……嗯……是啊……不能放弃呢。」
卢卡把弭兹奇的激励收进心中一角。话虽这么说,这次怎么想都只有绝望。过没多久,群星撒落的道路前方,可以看见巴雷纳斯镇的灯光了。
三人住进同一间旅店。
五百人议会使节团的到来,是在隔天早晨。
四月二日。
重装出阵的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内国军士兵五十名,胸甲骑兵三十名,再加上一台贝葛型机兵组成纵队,往这个乡下小镇进军。
使节团长杜巴利议员搭著四头轿马车,先用步兵包围卢卡一行人下榻的旅店,才派十名士兵前去迎接卢卡。
卢卡、弭兹奇和雅思缇正在旅店内的简陋食堂吃著老板娘准备的早餐。
老板娘似乎对赫赫有名的第一执政阁下愿意吃自己煮的料理感到胆怯,不过卢卡若无其事用完餐并道完谢后,拜托起老板娘:
「关于那头系在马厩里的贝奥狼,能否拜托你照顾它呢。它是个聪明的家伙,不会去咬对它亲切的人。照顾和委托费就用这些吧。」
卢卡将手中所有的钱币都给了老板娘,是笔足以抵过庶民十年收入的金额。老阅娘虽吓软了脚,仍答应照顾鲍沃。
过了一会,迎接卢卡的士兵们抵达旅店,进入食堂。被要求扛起这个重责大任的内国军中尉一脸紧张,转达杜巴利议员的声明。
「卢卡•巴路克第一执政阁下,现在将以国家叛逆罪的嫌疑逮捕你。」
卢卡和善一笑,看向中尉。
「这罪名还挺煞有其事呢。」
「这是五百人议会的举发。你打著自由与平等的口号,实际上却与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通奸,只为了夺回公主而动员五十万士兵前去冒险赴死。这明显是对国家与人民的叛逆罪。」
「议会这么说的话,那就这样吧。」
卢卡站起身来,穿上披风。接著转身望向中尉,拜托道:
「我不会抵抗,但我明天一整天都想和雅思缇度过,没有关系吧?」
「……凭我一人难以决定。请徵询杜巴利议员的许可。」
点头应声后,卢卡对雅思缇示意。雅思缇面带不安神情,从椅子上起身。
「……可别粗手粗脚的喔,在我面前那么做也是白费工夫。」
「……我理解。」
中尉恭敬地送两人出门。弭兹奇也拄著拐杖,站起身来。
「我也一起去。」
「并未收到要逮捕弭兹奇阁下的命令。阁下可以自由行动。」
点了头,三人一同走出旅店,被带往大马路上。
「这可真壮观啊……」
卢卡略显傻眼地望向前来接管自己的内国军士兵们身上夸张的装备。原本想说根本没必要动用机兵,但恐怕是为了防范雅思缇吧。
身形肥胖的杜巴利议员从轿马车内走下,晃著脸颊赘肉往卢卡走来。
简直像在宣示目前的地位差异似地,连一些礼貌性的招呼都不打,近距离鄙视起卢卡。
「你的狗运也到此为止了呢,第一执政阁下……从这儿回到拉兰帝亚为止,麻烦你安分点,我可不想再惹麻烦上身吶。」
卢卡耸耸肩,仰望体型高大的杜巴利。
「都事到如今了,我不会反抗啦。只不过,基于个人理由,我想和雅思缇一起待到明天夜晚,没有关系吧?」
「哦?先是法妮雅公主,再来又要跟战场天使通奸吗?哎呀,阁下也真爱这味吶。」
语带满满讽刺这么说,直直盯起雅思缇。
「你打算明天好好爽最后一次是吧?」
「喂。」
卢卡打断杜巴利,抬头用同情的眼神看他。
「说我就算了,但别侮辱这家伙。这也是为了你好。」
讶异低头回望卢卡后,杜巴利才看了一旁的雅思缇。
显得一脸不悦的雅思缇正抬头瞪来。
受到震慑的杜巴利对内国军中尉下令:
「把卢卡抓起来,雅思缇也一样。」
「……遵命!」
士兵们冲向卢卡和雅思缇。被上铐的卢卡眼见雅思缇也将被上铐,显得错愕。
「欸,雅思缇没差吧。」
「这女孩反抗起来就麻烦啦,废话少说快铐上手铐!!」
听了杜巴利的命令,士兵们用铁手铐铐起雅思缇的双手。
「拉开他们,没必要绑在一起,把雅思缇带上我的马车。」
在这道命令下,两名士兵合力把双手被拘束在身前的雅思缇扔进杜巴利的马车。
杜巴利对卢卡一笑:
「放心吧阁下,明天一整天都会由我陪在那女孩身旁。」
看杜巴利面露卑贱奸笑,卢卡明白他接下来的算盘。恐怕这个大叔虽然听过雅思缇的传闻,却太小看她了。
「最后再奉劝你一次……住手吧。」
也不管卢卡低声相劝,杜巴利对周围的士兵下令:
「把卢卡绑在马后拉著走回首都,至于雅思缇搭马车没差,途中我会好好疼噗!?」
话还没说完,杜巴利人已高高飞上春季的天空,两秒后重重摔落地面。
「唉……」被手铐铐著的卢卡不禁傻眼。最后果然变成这样了。
「还有谁想被揍飞吗?」
身体轮廓边喷发白色闪光,边将铁手铐扯断的雅思缇用她那燃著灿烂翡翠色光芒的双眼望向内国军士兵们。
「五秒内把武器扔了。」
如此宣告,凶狠瞪去。亲眼目睹传闻中「战场天使」雅思缇的高速机动,士兵们无不畏惧。
「五、四、三……」
「……各位,扔下武器吧。听我的就对了,这家伙真的会动手喔。」
卢卡静静要胁。包围的三十名步兵舍弃武器,骑兵也下马举起双手。
「搭在贝葛上的家伙也通通下来!!」
放声一喊,后方搭在贝葛型机兵上的三名驾驶连忙打开胸部舱门,从机身内跳下。
雅思缇用高速机动对骑兵骑的马挥下马鞭,把三十匹通通放跑后,瞬间把步兵们扔下的枪通通捡起扔下水沟。
拄著拐杖的弭兹奇开心地望著空无一人的贝葛,这么提案:
「哦~这不是贝葛吗。雅思缇,我们三个一起搭它逃跑吧。」
「也好,反正那是三人座的。卢卡,直到明天我坏掉为止,就搭那个逃跑吧。」
「……真拿你们没办法。这下我的罪又变重了啦。」
「反正也不能再更重了吧。走啰!」
雅思缇用指尖一捻扯断卢卡的手铐,双臂夹起卢卡和弭兹奇纵身一跃,搭进贝葛的驾驶舱。
「好怀念喔。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们就是和法妮雅四人一起搭著这个对吧。」
「是啊,七年前了,是很怀念呢……」
三人座的贝葛共有三个座位直直排下。卢卡坐在最下方的座位,双脚放到脚踏板上负责操纵腿部,脚骨折的弭兹奇在正中央的座位负责双臂,至于雅思缇则站在最上方的座位,把脸探出贝葛头顶,担任将周遭状况传达给其他两人的机长职务。
「贝葛!前进!!」
就在雅思缇精神充沛喊出号令的同时,超能驱动也过了一分钟,雅思缇身体一软,瘫倒在座位上。
「唉呀~到明早前又不能动了。明明都最后一天了耶。」
「忍忍吧。卢卡,你有地方能去吗?」
「怎么可能有啦。我只要明天一天能陪著雅思缇就够了。」
「往巴雷纳斯瀑布去吧,我有个能投靠的地方。」
虽然不晓得是怎样的地方,总比漫无目的好。卢卡让贝葛转过身,把呆然伫立原地的内国军士兵们拋在后方,准备出脚往前踏。
然而──
「给我停下。」
伴随著短短一句,同时响起几声枪响。
当当当。子弹敲响贝葛的装甲,明显是威吓射击。
「……!!」
卢卡双眼大张,透过观察窗往外看。
从刚才镇压的中队后方,竟出现了更大批的内国军部队,包围起贝葛周围。
新出现的敌人光步兵就超过三百,骑兵超过一百,令人联想到古代神官的雷米尔型机兵三台,包夹了贝葛所在的大马路前后。只见第四阶的雷米尔型右手持剑,左手举盾,无论马力、回旋力、最高速度,是任何一点都远远胜过第六阶贝葛的优秀机型。
此外前后更有口径十五公分的野战炮共计八门。要是遭受炮击,贝葛将跌倒在地并开始内燃,三人将一起被烧死在机内。
一名壮年将领穿越步兵阵,往这边靠近。
是那张卢卡想忘也忘不了的脸。
「马希连……」
梳得整整齐齐的白发,一对神经质的暗灰色眼珠,消痩躯干散发出阴险气息的内国军长官抽搐起嘴角。
「我岂会一再著同样的道。给我下来。」
贝葛再度遭到卡斯柯特枪的一齐射击。
看来似乎中了圈套。刚才杜巴利议员率领的中队只是让雅思缇使出高速机动的诱饵,马希连率领的这支才是主力部队。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雅思缇都动弹不得,卢卡等人这下已无力抵抗。
卢卡默默放开操纵杆,抬头看了弭兹奇和雅思缇。
「……被摆了一道啊。真是阴险的老头。」
弭兹奇一脸不甘心,仍不愿放开操纵杆。
「这样就玩完了喔……哪有这样的啦……」
话声中已渗出泪水。就算是弭兹奇,也无法突破目前的状况了。一旦采取反抗行为,笨重的贝葛将挨野战炮轰炸燃烧。
雅思缇默默坐在驾驶座上,没有动静。
「……雅思缇,抱歉……得在这告别了。」
卢卡出声道歉,雅思缇却没有回应。
卢卡松开安全带,从弭兹奇面前爬过,把身体滑进雅思缇所在的最上层驾驶座。
由于空间狭窄,自然变成两人相拥的姿势。第一次搭乘贝葛那时,雅思缇为了这个姿势不断抱怨,但如今她只默默接受卢卡的拥抱。
「……抱歉啊,完全没能让你幸福。」
卢卡再次道歉,雅思缇把头依在卢卡怀中,回答:
「……这七年以来,我一直很幸福喔。」
雅思缇想动双臂拥抱卢卡,却一点都使不上力,只能依在卢卡身上,强忍住泪水。
「快给我滚出来!!」
外头传来马希连的怒吼,贝葛的装甲又一次遭到枪击。步兵们开始攀上贝葛的机身,用锁链缠住膝盖,并开始拿刺刀插进胸部舱门,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我有成为希尔菲的替代品吗?」
雅思缇这一问,卢卡摇了摇头。
既然都到最后了,就能老实说出想表达的心意。
「才不是什么替代品,你就是你,跟希尔菲一样,都是我的家人。」
听了这句话,雅思缇露出微笑。
「好耶,我也有家人了。」
卢卡再一次抱紧雅思缇。好想更加珍惜她,让她获得更多幸福。打从心底想把时光倒转回去。
这时,突然从外头射进光芒。
原来是弭兹奇让贝葛单膝跪下待命,主动打开了胸部舱门。内国军士兵头探进驾驶舱,宣告道:
「卢卡•巴路克,出来外头!雅思缇•艾尔哈特,你也一样!」
「为啥雅思缇也要啦!」
士兵回答弭兹奇的抗议。
「是要治她乌奇奥勒暴动之际让马希连长官受重伤的罪。废话少说,通通都出来!!」
三人就这样被士兵们从狭窄驾驶座上拖出,被扔到空地上。
动弹不得的雅思缇被整个人压倒在地,双臂也被士兵扭到身后。
「痛痛痛!!我已经不能动了,用不著压吧!!」
听到雅思缇的哀号,马希连笑著回应:
「过了一天又会开始作乱啦。记得今天之内杀掉,在那之前随你们怎么玩都没差。」
卢卡也被两名士兵将手扭到身后,整个人被压制在路面上,大吼:
「住手!!别对雅思缇出手!要杀就杀我!!」
马希连空洞的双眼转向卢卡。
「还想命令我啊?」
冷冷说完,马希连走近卢卡,用鞋底狠狠往卢卡脸上踩去。
「给我哀求。要是求得够拼命,我倒也不是不愿意听呀。说说你想求什么啊,贫民?」
脸被踩著的卢卡,出声哀求:
「……请您……放了雅思缇……我变怎样都没差……」
咿嘻嘻嘻~马希连愉悦怪笑。
「怎样都没差!?是吗,那这样如何!?」
马希连拔出腰际短剑,蹲下来把剑尖举到卢卡眼球前。
「看我把你小子双眼挖出来。可别叫啊,敢叫我就杀了雅思缇。」
「要挖没差,我不会哀号。」
卢卡静静回应。不管尊严遭到践踏,还是自己将变得怎样都没关系。如今的卢卡除了让雅思缇别再继续受苦之外,已经没有更多期望。
马希连短剑尖端抵到下眼窝,流下一丝血痕。然而卢卡仍不做任何抵抗,任凭摆布。
尽管被士兵们压倒在地,雅思缇仍拼命想动手脚挣扎。
身体完全使不上力,光是动个指尖已是极限。连咬紧嘴唇的力气都已不剩。
可是卢卡即将在眼前受到残忍对待,只为了救自己而被马希连那臭家伙玩弄摆布。
──住手。
连哀号都枯哑,发不出声。
──他是我的家人。
得救他才行。
──拜托,我的身体。
快动啊,下场怎样都没差。
──我想救我的家人啊。
虽然只剩一天的性命。
我不要这一天了。
因为我不想就这样结束。
现在就在这里粉身碎骨也无所谓。
我想笑著道别啊。
说著我最喜欢你了。
说著谢谢你。
就在这里用光剩下的时间也行。
神啊。
我在这里消灭没关系。
至少让我好好道别啊。
泪水一滴滴滑落雅思缇的脸颊。
把雅思缇的右手往后扭,将她压制在地面的士兵注意到不对劲。
「这是怎样……」
从雅思缇的右手腕到指尖开始发出朦胧光芒。而就像浮在那阵光表面似的,手背上浮现出苍蓝色『2』的数字。
「……数字?」
士兵眨了眨眼,望向光的内部。结果浮现的苍蓝数字『2』缓缓模糊,换成数字『1』浮现。
光芒逐渐传达到雅思缇的手肘,循环过上半身,没多久抵达全身。同时数字就像在呼应上半身一般,也开始发出强烈光芒。
「喂……别给我轻举妄动啊……」
士兵焦躁抬起脸来,马希连却没发现,一心专注在欺凌卢卡上。
苍蓝数字这时再度于眼前变得模糊。雅思缇体内的光变得更耀眼。
周遭卷起了风,简直如同大气以雅思缇为中心聚集。
「长官……!」
在出声喊叫的士兵面前,『1』缓缓消失,『0』随之浮现。
雅思缇全身喷出光芒。
风发出呼啸。从压制住的全身,往后扭的右手中,开始涌现一股难以置信的力量。
「马希连长官……!!」
一股飓风随著呼唤声展开肆虐。
压著雅思缇的三名士兵发出哀号,惨遭吹飞。
「!?」
眼看正要挖出卢卡眼珠的马希连这才抬起头来。
「风……!?」
风逐渐往雅思缇聚集,边发出轰然巨响,边从东南西北四面八方撕裂大气,以雅思缇为中心形成漩涡。
接著闪光迅速炸裂,成了风眼的雅思缇逐渐被光茧包覆住。然后没想到茧竟然像是被疾风抬起似地,缓缓飘扬到半空中。
「咿……!」
马希连害怕地用双手不断往后爬。
抬起头来的卢卡见状倒抽口气。这不是平时的高速机动,简直像是雅思缇把剩余的性命转为光和风似的。
包围的士兵们也产生动摇,逐渐后退──
「呜哇!!」
更剧烈的闪光和飓风在周遭炸开,将站在附近的数十名步兵弹飞。
「…………!?」
趴倒在地上的卢卡只抬起头来凝视飓风的中心。隐约看见一颗光茧之中浮现人形轮廓。
「雅思缇……!!」
彷佛把疾风闪电当成羽衣披在身上,穿著特殊战斗衣的雅思缇飘浮在空中,翡翠色双眼看向士兵们,并将右手背举在胸前。
『0』
这个数字喷发出数千道闪光,化为雷霆急速劈过街道。
「呜哇!?」
步兵们再度发出哀号,被光和风轰飞。以雅思缇为中心的烈风宛如循著雅思缇的意志穿过士兵之间,或者狠狠撂倒,或者卷上空中,奔驰的闪光则让士兵目眩,暂时剥夺了视力。
士兵成了碎屑般在空中飞舞的哀号声,被重重摔下地面的呻吟声,被强光射穿眼睛而看不见的喊叫声,一一从风声呼啸的间隙传来。
仍然趴倒在地面的卢卡,只专注看著雅思缇一人。
刺眼光芒之中,只见透明手背上的数字缓缓消失,浮现熟悉的图案。
「…………!!」
他惊讶得瞪大双眼。
在雅思缇右手上的是于十字架的横线上下又再各加上一条横线,所谓的「正教十字」──
「炽天使(Seraphim)的纹章……!!」
不可能看错。这正是卢卡时时随身携带,希尔菲托付给他的吊坠上刻著的纹章。
希尔菲临终前的话再度于卢卡耳边响起。
『这个叫做炽天使的纹章。右手背上有著相同纹章的人──』
『那个人就是Vivi Lane。』
卢卡惊愕地双目大张。
──雅思缇就是Vivi Lane……!?
接著──卢卡发现雅思缇的身体正逐渐化为粒状崩坏。
左手前端、右脚膝部以下,彷佛就像溶于空间之中,如同沙粒般从肉体接连掉落。
「…………!!」
雅思缇正逐渐崩坏。明明还有一天时间才对啊。
「雅思缇!!」
出声往前方呼唤,但持续崩坏的雅思缇,仍不停释放著暴风与强光。
剧烈暴风和强光发挥物理冲击力,蹂躏马希连率领的大队。蔚蓝天色不再,只见黑色烈风把士兵们卷上空中,到处拋扔。眼前完完全全是神话世界中的情景。千万光箭以雅思缇为中心发射,夺走士兵们的行动自由与视野。
「那是伊甸的招数!那家伙本身就是尖端兵器啊!!」「不对,是犹大环的招数!那家伙是炼狱的魔女!!」「是犹大环的魔女,会被诅咒的,快逃啊!!」
陷入恐慌的士兵们接连发出哀号,连滚带爬四处逃窜。逃得慢的人就惨遭暴风袭卷上空,狠狠撞上建筑物屋顶。双眼看不见,任风玩弄摆布,更因对魔女的畏惧陷入恐慌,已经失去做为战斗单位的功能了。
边将从身体深处涌上的某种东西转化为风和光往士兵们砸,雅思缇边体会到自己的时间正一分一秒流逝。
左手肘以下已经粉碎。
右脚小腿和左脚膝盖以下,侧腹部和腰部,构成肉体的细胞彷佛断开连结似地,七零八落掉下空中。看来这些光和风,似乎都是拿这副肉体为营养产生出来的。
──我就要这样结束了啊。
──可是,太好了,卢卡得救了。
最后天神大人赐与我奇迹。尽管剩下的一天因此消失,但这样也值得了。
──再见了,卢卡,一直以来谢谢你喔。
就在边这么思考,边对从路面仰望著这里的卢卡道别之际。
雅思缇脑海中突然回想起刚诞生那时,形同亲生母亲的安娜塔希亚告诉自己的话。
『我已将大部分的记忆消除,只留下任务所需的部分。毕竟要是连身为人类的常识都忘光,变得如同婴儿的话,便听不懂我们下达给她的命令吶。』
雅思缇不懂为何会在这时想起那种话。但是当时的情景和话语完全不受自己意识控制,接连浮现在脑海中。
『去吧,这次可别失败了呀。』
从安娜塔希亚手中放出的,背部长了微小翅膀的苍蓝飘浮物。
宛如蝴蝶妖精般的玩意附在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雅思缇额头,就这样进入额头内部的景象,如今的雅思缇正从外侧望著。
接著──到了此时此刻,雅思缇才终于想起一切。
「…………!!」
错愕得嘴巴大张。
「啊……」
身处袭卷呼啸的光与风形成的奔流当中,雅思缇想起了自己究竟为何物。
「啊、啊、啊……!!」
对啊。
我是……我真正的身分……真正的任务是。
──吾乃米迦勒之继承者。
内心深处,另一股既是雅思缇却非雅思缇的声音响起。
「啊啊啊啊啊!!!」
雅思缇放声嘶吼。
──扣下扳机(Trigger)之人。
最深处的灵魂,向雅思缇述说著真相。
「卢卡……!!」
雅思缇把浮现炽天使(Seraphim)的纹章的右手往前方伸去。
不告诉卢卡真相不行。
得告诉他,此时此地并非道别。
得告诉他,这不是终结的情景。
──吾名为,Vivi Lane。
得告诉他,牵连三界的真正大战,从现在才要开始。
──世界的扳机(World Trigger),Vivi Lane。
将灵魂深处说出的这个名字,大声传达给卢卡。
「去找出Vivi Lane!!」
不把我的真相,传达给卢卡不行。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手臂、双脚、腰部和腹部,都将从这个世界消失。
可是,这还不是道别喔。
不是永远见不到面了喔。
「我们还能相见!!」
就算这副肉体毁坏,我的心也会继承下去喔。
「我是,Vivi Lane!!」
我会紧紧抱著爱过你,被你爱过的记忆,总有一天,心会再度相逢喔。
「活下去啊,卢卡!!」
再见到你,唱起那首歌喔。
「去找出Vivi Lane……!!」
呼唤的这一声,成了绝响。
就像沙雕崩落般,雅思缇的肉体碎裂散落,消失在空气中。
「…………雅思缇……!?」
趴倒在地上的卢卡没能理解眼前发生的景象。
只能眼睁睁看著闪烁的刺眼亮光和在周围呼啸交错的烈风,以及浮游在半空中的雅思缇身体逐渐崩落。
「我们还能相见!!」
呼啸风声的另一侧,听见了雅思缇的呼唤。
雅思缇拼命把右手往卢卡伸来,似乎想表达什么。
「雅思缇!!」
放声一喊,雅思缇有了回应。
「我是,Vivi Lane!!」
直直伸出右手,卯足全力吶喊著。
「活下去啊,卢卡!!」
在将道路附近一带的士兵、马匹和马车通通吹倒的风暴当中,随著手脚和下半身几乎变成沙状崩落,雅思缇让最后的心愿贯穿风暴,传达给卢卡。
「去找出Vivi Lane……!!」
不再继续错愕下去,卢卡紧紧抿起嘴,接下这个心愿。
希尔菲和雅思缇托付给自己的相同心愿。
「我知道了,雅思缇!我一定会找到的!!」
这么一说的同时,风暴彷佛像被空间内冒出的洞吞噬,瞬间止歇。
强光也消失了。
街道再度恢复平静。
倒在地上不动的内国军士兵们,横倒的马车,倒栽葱的野战炮,倒塌的木制小屋,散乱的木片和瓦砾。街道旁石砌民房的窗户内,可以看到居民们畏畏缩缩地偷窥著这场犹如神话大战后的残破景象。
卢卡仍然维持趴地姿势,只抬头看著雅思缇消失的方向。
太阳从云层间缝隙露脸,往地面洒落阳光。
这时──
「…………!?」
一个奇妙的东西在雅思缇刚才飘浮的位置半空中拍打著翅膀。
背部长有微小翅膀,体长约十五公分的蓝色飘浮物。
要是所谓蝴蝶妖精真的存在,或许长得就是这个样子。葫芦般的身体,疑似头部的圆形部分突出两根触角,努力拍动著小到令人怀疑是否真的能飞的羽翼,在空中盘旋。
飘浮物有如在水中遨游似地左右晃动,靠近卢卡。
在愣住的卢卡脸颊周围绕了两、三圈。
「……雅思缇……?」
也没多想就已开口发问。没想到飘浮物竟活像在点头似地,缓缓上下移动起来。
接著,彷佛蝴蝶妖精的物体再度掠过哑口无言的卢卡面前,振翅高高飞上天去,没多久便消失在蓝天之中。
「……………………」
现场只残留寂静。
倒在地面上的士兵呻吟声从四方到处传来。
街道另一头能听见机兵的驱动声、口哨声及马鸣。同时建筑物角落和街道上逐渐有穿著蓝色军服的士兵们反应的动静。
「卢卡,走吧,珍惜雅思缇争取的时间。」
弭兹奇冲到身旁一把拉起卢卡。卢卡鲜红的眼神中蕴含了决心。既然已经向雅思缇约好会找出Vivi Lane,就得存活下来完成约定才行。
「……是啊。我们溜,弭兹奇……挣扎到最后一刻吧。」
卢卡和弭兹奇发现失去骑乘的主人,无奈杵在路旁的马匹,一前一后上了马鞍。
街道前后都响起士兵彼此呼喊以及士官的号令声。已经没有时间再拖拖拉拉了。
天上传来叽嘎嘎!的高亢叫声。一抬头往上看去,竟有七、八只翼龙聚集在村镇上空交互鸣叫,是被刚才雅思缇展现的力量引来的吗?这么说起来,这里离犹大环断崖很近。
坐在前方的弭兹奇以一副做好觉悟的眼神转向卢卡。
「……往巴雷纳斯瀑布去吧,我有著落。虽然是次危险的赌注,也只能那么做了。」
「……好,交给你了,走吧。」
卢卡应声后甩下缰绳。恩宠大地上已经没有任何卢卡的容身之地,尽管猜不到弭兹奇口中的「著落」是指哪,既然还有些许希望的话就赌看看吧。
「……追!!别让他们跑啦!这次一定要逮著啊!!」
被烈风吹飞,陷进路旁水沟内的马希连在靠士兵拉起双手后,才勉强回到路面上。湿成落汤鸡的他听了士兵回报,得知卢卡和弭兹奇骑了马往南方逃去。
「骑兵集合!!别让卢卡逃啦!追!快追啊!!」
双眼布满血丝派出四十骑兵追赶,自己也搭乘马车展开追踪。
「别以为逃得掉……!前面只有断崖等著吶,这群蠢货……!!」
抬头看了天空上发出不祥叫声盘旋的翼龙群一眼,马希连也不管那么多,指示马车前进。
要在这把卢卡逮住,沿途彻底痛扁玩弄,最后再带回拉兰帝亚处刑。然后这个国家就成了我的囊中物啦……!
卢卡全速奔驰。
边一次又一次思考著刚才眼前发生之情景的意义,手甩缰绳,脚踢马镫。
『我们还能相见。』
雅思缇的话深深烙印在耳内。
『我是,Vivi Lane。』
『去找出Vivi Lane。』
卢卡将雅思缇最后托付的心愿,宝贵地收藏进心中。
「这不是结束,还能相见,还能重逢……!」
紧紧抱持这缕希望。雅思缇她还没死,肯定能够再次见面。这是雅思缇亲口说的。
「我要找出Vivi Lane,为了再见到雅思缇。」
卢卡并不怀疑雅思缇的话。就算不晓得个中缘由是怎么回事,但Vivi Lane就是雅思缇,所以直到找出Vivi之前,都不会放弃活下去。
「我要挣扎到最后一刻。」
彷佛受到某种执著附身喃喃自语,卢卡拼命冲刺著。
「嗯,没错,绝对别放弃啊。这里还不是终点,还是有希望的……!」
弭兹奇边抬头瞪著天空的翼龙群,边激励起卢卡。
载著两人的马奋力奔驰。两人当然明白,追兵正紧跟在后。
抵达巴雷纳斯瀑布是在傍晚,云隙间染上金黄色夕阳余晖之时。
无声流下的壮观水流,彷佛染成了金黄色的丝绸。
这是约莫半年前,和雅思缇两人造访的地点。想起当时雅思缇说想多玩久一点,自己却冷冷拒绝的态度,卢卡就感到难受。
天空的翼龙增加到二十几只。另外在笼罩著犹大环的雾海正上方,仍然有十几只翼龙在巡逻著。它们是群一旦发现有人想从恩宠大地下降到犹大环,就会用其尖牙利爪大开杀戒的守卫。犹大环不允许外人来访。至今没有任何恩宠大地人知道,雾海下方究竟隐藏著什么秘密。
眼前就是无穷无尽的犹大环断崖,一旦踏出一步,就会摔落三千公尺之下。
「果真是世界尽头啊。」
卢卡望著眼前景象低语。然后或许,这里即将成为旅途的终点。
「……来了喔。」
弭兹奇转向身后这么说。
能看到尘烟飞扬,是马希连率骑兵队,铁蹄争鸣追了上来。他绝不会眼睁睁放卢卡和弭兹奇逃走。
「要逃吗?」
「不,这边就行了。」
弭兹奇守在原地不动。卢卡则将一切交给弭兹奇处理。
「欸,卢卡。」
「嗯?」
「……我有很多事瞒著你。」
「嗯,我知道。你的确是个可疑家伙呢。」
弭兹奇闻言先是垂头,然后才抬起脸看向卢卡。
「……假如知道真相的话,你一定会讨厌我。」
「是吗?看来是个天大的秘密啊。」
平静回应后,弭兹奇挤出声音。
「……我知道被讨厌也没办法。可是我……还是把你当成伙伴……嗯,就算你讨厌我,我依然永远当你是伙伴……」
弭兹奇似乎越说越难过,小声得快听不见了。卢卡单手放到弭兹奇头上,边尽情摸起他的头,边对他笑道:
「我信你啊伙伴,一起走到最后吧。」
这么一说,弭兹奇的表情稍稍开朗起来。
「……好,一起走到最后喔伙伴……!」
就在两人拳碰拳的同时,四十骑兵阻挡在两人眼前。
背后是断崖,前方是骑兵。马希连一脸苦涩地从骑兵队列中走到前方。
「别给我添麻烦。我会用马把你小子拉回王都,给我乖乖就范啊贫民。」
尽管身处执政政府核心地位,至今仍然称拉兰帝亚为王都这点,也算是挺符合这男人的风格。
卢卡一副蛮不在乎地笑道:
「用走的麻烦死啦。」
「哦?那要死在这是吧?这样倒也无妨。」
马希连转身对骑兵动了动下巴,便有位于最前排的十四名骑兵一齐将卡斯柯特枪的枪口对准卢卡和弭兹奇。
「瞧我把你小子的尸体挂在王都晒到腐烂。当然,还得加上『为一个女人害百万人伤亡的滔天罪人』的木牌吶。」
「你看起来挺高兴的啊,主帅。我是希望你饶过我啦。」
卢卡转身,俯瞰切成直直一线的断崖。无论前后都只有绝望。
弭兹奇突然把拐杖扔开,右手揽住卢卡腰际,小声说:
「相信我。」
「交给你啦,伙伴。」
马希连举起右手,十四把枪口瞄准卢卡和弭兹奇的心脏。
「去死吧!」
马希连挥下右手的剎那,弭兹奇扑进卢卡怀中,往后方一跃。
同时响起了十四道枪声。
马希连太阳穴一阵抽搐。硝烟前方,竟不见卢卡和弭兹奇。
「跳下去了吗!?该死的……!!」
走到断崖边往三千公尺下方看去。
只见到黑点直直坠落雾海,正是卢卡和弭兹奇。相拥的两人就这样被染成金黄色的云雾吞噬,不见踪影。
马希连推测起卢卡来此的理由。
「……不想曝尸王都才特地跑来这里吗,可恨的蠢货……!!」
懊恼归懊恼,也都是马后炮了。用气得颤抖的嘴唇朝断崖扔下一连串粗言秽语后,最后才彷佛死了心似地转头看骑兵们。
「……总而言之,卢卡他死了,你们都是证人。回王都去吧,得尽早跟帝国军谈和才行……」
回到马车上后一副不满地往椅背上躺去,马希连就此离开,现场独留无声飞流直下的包尔河河水……
倒栽葱坠落的同时,从旁遭受金黄夕阳照射。
透过呼啸风声,卢卡得知自己正永无止尽地往下坠落。
怀中紧紧抱著弭兹奇。
双手环抱住卢卡后腰部的弭兹奇也同样倒栽葱往下坠落。
边听著耳边的风声,卢卡心想自己就要这样死了吗。
夕阳的金黄色格外令人深有感触。彷佛时间被拉长了一般,风景缓缓自眼前流逝。
突然之间,金黄色消失,换成灰色云霞包覆全身。
大概是进入了笼罩著犹大环的浓厚雾气当中了吧?
除了整片灰色外什么都看不见。尽管风啸声还是听得见,却不再有坠落的感觉。由于没有任何相对物体,无法掌握空间全貌。像是在坠落,又像是静止不动,也像是往上攀升。
不一会连声音都消失了。卢卡不晓得自己目前的状况。
或许,自己早已丧命了也不一定。
环顾著周遭灰蒙蒙的世界,卢卡这么认为。
这时忽地回过神,发现原本抱在怀中的弭兹奇的感触也消失了。
卢卡成了只身一人。
失去了一切,连自己身处什么状态,头究竟朝上还朝下都不晓得。
不过,隐约有种飞在空中的感觉。并非往下坠落,而是缓缓朝斜下方滑翔般,一股莫名的飘浮感。
这就是死亡吗?
没来由地浮现这种念头。原来一点都不会痛呢。虽说什么都看不见有点无言,不过真的像在天空飞一样啊。
「我就相信你啊,巴斯希跋。」
从伸手不见五指的视野,突然响起了弭兹奇的声音。
「…………?」
卢卡感到讶异。同时感到空气冰冷,呼啸风声再度响起。
灰雾缓缓散去,出现在卢卡眼前的是眼眶湿润,一脸安心的弭兹奇。
「我就知道你绝对会来。毕竟这附近是你的地盘啊。」
叽嘎嘎~一阵耳熟的翼龙叫声回应弭兹奇。
「啊…………」
忍不住发出声来。
「要离开雾气啦,卢卡,好好抓紧我。」
弭兹奇近距离这么告诉卢卡的同时,灰色霞雾散去,下方出现一大片漆黑的都市。
「……!!」
咻轰!剧烈风声响起。
卢卡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翼龙背上。
然后同时明白这头扭过长长脖子,转向卢卡彷佛在微笑般的这只翼龙,正是过去从飞行舰艇和希尔菲一起坠下的翼龙巴斯希跋。
弭兹奇右手搂住卢卡的腰,左手掴住巴斯希跋的后颈部,轻声嗫语。
「还没有结束。」
卢卡名符其实鸟瞰著位于遥远下方的都市样貌,单耳听著弭兹奇的话。
「一切才将从这里开始。」
弭兹奇凝视前方,说出犹如预言者的话。
巴斯希跋降低高度,下方城市的灯光越来越近。
是一座街道从中央广场呈放射状延伸,规模庞大的石造都市。街道上点亮的篝火描绘出几何图案,彷佛整座都市就是个魔法阵。
降到高度三十公尺后,巴斯希跋转为水平飞行。
卢卡从巴斯希跋背上探出头,往正下方的都市瞪去。
最引人注目的是座石砌的大圣堂。再来还有圆球状屋顶的教会、许多从街道中突出的尖塔、鳞次栉比的密集房舍、公共炉灶、在广场的井打水,衣衫粗陋的人们。乾燥刺鼻的木炭烟、被雾气沾湿的石地砖、贩卖肉类和水果的摊贩、在街上昂首阔步的镰刀鸟队列、骑著贝奥狼的贵族、或是根本连人或魔兽都称不上的异形生物匆匆忙忙在街道上往来的景象,都能从上空俯瞰。
这座约倒退了两百年时光,魔兽与人混杂并居的都市。
──剑与魔法之都。
至今为止未曾有人降临的,三界最下层。
──魔女、魔兽与神话的大地。
弭兹奇露出微笑。
「欢迎来到犹大环。」
边用翅膀划出风声,飞越漆黑潮湿的巨大都市正上方,巴斯希跋再度放声嘶鸣。
†††
隔天,四月三日
卢那•席耶拉共和国(旧杰诺比亚都市联盟领)柯修塔托上空,晚间八点──
航行于三百公尺高度的飞行战舰巴巴罗萨内居住区域,一间豪华客房当中,法妮雅•加门帝亚独自伫立窗边。
身著一如往常的女用罩衫搭配深蓝紫色裙。关掉房内的灯光,在被夜色染得一片漆黑的房间内凑近窗户。
凝神往昏暗的地上望去,可以看到一条贯穿东西的绵延橘色河川。
正确来说并非河川。这是为了进攻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的二十七万黎维诺瓦帝国第一军夜间紫营点亮的营火。
这两天来,这串绵延壮观的火河沿途掠夺城镇与村落,朝向首都拉兰帝亚进击。
过往由加门帝亚王家统治的丰硕大地,如今正被黎维诺瓦皇帝杰弥尼蚕食鲸吞,居民们更惨遭蹂躏,然而──
──我到底在做什么……
胸中满是焦虑。她从上空目睹了梅比尔率领的第三军败北的样子,也看著卢卡率第一军沿途撤退且逐渐崩坏的过程。尚未听到任何卢卡的消息,从此处根本无从知晓。
──好想降落到地面……
已经超过十天以上只能眼睁从上空望著地面发生的事。在一旁的伊甸人手持红酒,笑著欣赏地面的士兵丧命之际,自己只能愤愤咬唇,坚信这是自己应尽的义务,专注地确认著地面的状况。
有没有什么能办到的事?
就在法妮雅烦恼的当下,关了灯的房间冷不防亮起蓝白光芒。
「…………?」
视线移开窗户,看回室内,发现黑暗中有个发著蓝光的物体飘在空中。
体型以萤火虫来说太大了,长约十五公分,躯干呈葫芦状,疑似头部的圆形部分突出两根触角,背部长著微小羽翼。
是居于伊甸的妖精吗?很不可思议的,并不觉得恐怖。飞翔的模样十分可爱,观察了一阵子后,甚至不禁想伸手触摸。
法妮雅点亮电气烛台,试著往苍蓝飘浮物伸出单手。
只见飘浮物彷佛在向法妮雅打招呼似地,飘到她掌心上后就原地拍著翅膀不再移动。或许自己正被这个生物注视著,但毕竟没有双眼,实在难以分辨。
结果,飘浮物在法妮雅的脸周围绕了两圈左右,便飞向通往走廊的门边,并且像在呼唤法妮雅似地,在门前缓缓上下晃动。
「……你在叫我吗?」
这么一问,飘浮物上下晃得更加剧烈,简直在点头一样。
法妮雅下定决心,打开房门。
飘浮物来到走廊,往船尾方向稍稍前进,又像在诱导法妮雅似地转过来。
──他是在引导我。
直觉这么告诉她。法妮雅在确认走廊没有人影后出了房间。飘浮物有如在逛自己家般,熟悉地接连穿越走廊。
途中一旦快碰上前方船员或乘客,飘浮物竟不可思议地靠著躲进墙壁内来闪躲,等到没有人后再回到走廊上,只让法妮雅一人知道自己存在。看样子他似乎拥有穿透物质的功能,所以才有办法进到法妮雅房间吧。明显是怀著某种意志,想诱导法妮雅前往某处。
每当擦身而过的船员以狐疑的眼光注视且询问目的地时,回答「……去探险」的法妮雅总遭到嘲笑。蓝色飘浮物最后在船尾附近的门前等著她,然后就在眼前轻轻被吸进了室内。
『第三特殊物仓库』
门上这么标示著。法妮雅战战兢兢推开大门,走进仓库去。
仓库内附有电气照明设备,却不知为何充满水蒸气,整体呈现一片紫色调。类似马达发出的低沉声响,地板上横陈著几条粗电缆,连接著一座射出苍白亮光的圆筒状水槽。
「欢迎回来。我就猜差不多该回来了,在这候著吶。」
蒸气中传出沙哑老太婆的声音,法妮雅不禁挺直脊背。以黑色长袍包覆全身的安娜塔希亚让那个蓝色飘浮物在掌心上游动,并开口这么说。
「七年来过得如何?看来充分累积经验了呀?那样就对啦。毕竟就是为了让汝身累积经验才置之不管的吶……哦?这不是法妮雅殿下吗?欢迎莅临此处……这样啊,是汝身带来的呀?这么一提,汝等的确是朋友呢。这下越来越有趣啦。」
安娜塔希亚欢迎法妮雅的来访,边对飘浮物说话边招了招手。法妮雅于是小心翼翼靠近仓库中央的巨大水槽。
「这到底是……」
安娜塔希亚窃笑著回答这个问题:
「命运真是不可思议的玩意。本日殿下会来到此处,肯定是有什么深远的意涵在啊。我能够确信,这颗星球打算让殿下背负某种重大使命。」
法妮雅听不懂安娜塔希亚这席话,于是试著开口询问。
「那个蓝色生物是……?」
「哦哦,这玩意……怎么说呢……算是种能在不同个体之间传达感情与经验的假性生命吗。制造方法是拿蕴含黄胆汁质和黑胆汁质湿气的蛇莓委陵菜当材料,再用添了缟玛瑙的大锅熬三天……」
法妮雅对安娜塔希亚的说明完全没有头绪。
她把视线移往圆筒状水槽。高约三公尺,全方位都以曲状玻璃覆盖,天花板上能看到两个有如铁喙的器具,铁制底座则连著数根肥厚管线,充满水槽内的深蓝色液体咕噜咕噜冒著气泡。凝神望去的话似乎能看到溶液内有某种十字状的物体,但浓浓深蓝让她实在看不清楚。
「……总而言之,接下来殿下即将见证历史性的一刻,著实令我深感命运之奥妙。那么,请殿下好好看著培养槽内……」
安娜塔希亚这么说,站到墙边操作起银色仪器。
一阵「喀匡」的低沉声音响起,溶液开始冒泡,底座的管线发出咕波咕波的声响。
培养槽的水位开始下降,能一睹内容物的真面目。直到刚才为止都被浸在深蓝溶液中的──竟是被钉在正教十字上的少女。
年龄约十七、八岁,身上包著紧贴肌肤的白色特殊战斗服,头发呈鲜艳金色,一身如雪花石膏般白皙的少女,是法妮雅相当熟悉的人。
「雅思缇!?」
听到这个答案,安娜塔希亚微微一笑。
「错了一半,也对了一半啊……回去吧。」
这么一说,在安娜塔希亚周围飞舞的蓝色飘浮物拍动背部羽翼穿过培养槽的曲状玻璃,飘在十字架少女的额头前。
只见飘浮物发出的光芒增强,边带著强光边溶入少女的额头──
一声不响地,完全埋进少女额头内。
接著──少女翡翠色的眼眸张开了。
「…………!!」
简直就像内部蕴含光源,一双眼灿烂发亮,依然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少女对安娜塔希亚投以过度锐利的视线。接著看了法妮雅一眼后,再度把彷佛利能穿物的视线转回安娜塔希亚。
「……认得我是谁吗?」
安娜塔希亚开口问道。
少女短暂沉默,注视著安娜塔希亚一会,才张开两瓣樱唇。
「少开玩笑了,安娜塔希亚,吾想忘都忘不了啊。」
从铁制天花板传来的凛然声音和雅思缇相差甚远。
法妮雅光听到这种语调,就想起了十字架上的少女是何许人也。
──我以前曾经见过这名少女。
感觉脚底在颤抖。
「米迦勒在哪里?」
面对少女彷佛让世界的温度急遽下降的冷静质问,安娜塔希亚却只笑著回答:
「稍候稍候,还有许多不得不传达的事……毕竟汝身一点都不记得自己的心被吞噬的事吶。」
一拉起仪器的拉杆,天花板的喙状部分在发出低沉排气音后弹起,整座圆筒状的玻璃容器直接被往上抬起。同时少女手脚上的枷锁松开,从培养槽外漏的纯白水蒸气顿时扩散到周围一带。
啪哒,啪哒。
当白皙少女靠自己的双脚从水蒸气中走出培养槽时,她朝法妮雅投以简直会让人冻僵的一瞥。
「……是否在哪见过面?」
法妮雅勉强才得以对少女点头。尽管自己自幼就学习了展现威严的方法,但眼前的少女即便不需学习那种东西,光是走路和开口发言,就酝酿出足以令法妮雅颤抖的震慑感。
这名少女该不会根本就是一团寒气?不过是被双眼一看,开口说句话,整颗心便有股过去未曾体验,瞬间冷到心底的感觉。
法妮雅勉强找回王族的威严,装得一脸平静挤出话语。
「……我是法妮雅•加门帝亚,过去曾经是加门帝亚王国的第一公主。幼年时期,曾经与你见过一面。」
这么一自我介绍,少女的视线讶异地往半空中飘移,翻找起记忆。
「……不记得了。」
这次换法妮雅提出问题:
「请问,你连自己的姓名都……?」
少女再度露出讶异表情,自我沉思了好一会后,张开樱色薄唇。
「吾乃米迦勒之继承者。」
言语犹如冰冻的闪电。
「扣下扳机(Trigger)之人。」
纤细身躯的轮廓外,包覆上苍蓝冷冽的火焰。
「吾名为,Vivi Lane。」
卢卡,我比你先找到了。
「世界的扳机(World Trigger),Vivi Lane。」
你终生追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