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革诺瓦会战,大败。
卢那•席耶拉联合军,毁灭。
第一执政卢卡•巴路克,第三军团长梅比尔,亲卫机兵大队长弭兹奇,战死。
皇帝杰弥尼率领的神圣黎维诺瓦帝国军第一军已抵达包尔河近郊,柯修塔托。预计将于完成集结后侵略卢那•席耶拉共和国领内──
这样的号外在卢那•席耶拉共和国首都拉兰帝亚内广为散布,正是卢卡和Vivi在北伊甸特区启动World Trigger,史提法诺历一七九六年四月五日早晨的事。
富裕阶级塞满家当的货车挤满大马路,哭声、哀号声、叫骂声此起彼落,人手一张墨水未干的号外,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可能,卢卡竟然战死了……」「据说葛布将军以保护士兵性命安全为条件投降了耶。」「帝国军骑兵好像已经越过包尔河,沿岸的几处村庄更遭到洗劫。」「杰弥尼只考虑帝国人民的利益。要是共和国投降的话,我们会被当成奴隶卖去伊甸!」
绝望在面面相觑的脸上传播开来。照理来说该逃离拉兰帝亚,但市民们在此也有难以割舍的生活。
「冷静点,还要看卡谬交涉的结果啊。」「还有革命的英雄马希连长官在。就算对手是杰弥尼,也一定会保护我们的。」「被抓去当奴隶的是荒芜狂野的野蛮人。面对恩宠大地的文明人,杰弥尼或许会采取不同的应对。」
为了抓住希望之光,彼此说了些自我激励的话。共和国建国核心人物不是死就是下落不明的现在,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的命运落在第二执政卡谬和内国军长官马希连身上。
「卡谬同样是从孤儿一路爬到第二执政的俊材。不要担心,他肯定能把杰弥尼唬得一愣一愣的……」
职场、车站、公园、广场,无论在哪边开的话匣子,最后总是以向拉兰帝亚宫殿投以恳求的视线收场。执政政府就这样在失去革命英雄们的状况下,迎来建国后最大的鬼门关……
「不管对方提出什么条件,都只能接受了啊。」
在两人独处的办公室内,内国军长官马希连脸色凝重地说。
第二执政卡谬•洛贝尔抬起憔悴不已的面容。细长的双眼更加神经质地上扬,面如槁木,嘴唇惨白。
「毫无抗衡的手段,是吗?」
坐在扶手椅上的马希连上半身往椅背一躺,深深叹了口气。
「我军已失去军队的机能了。就算重编回到首都的士兵,也不会超过十万吧。若和乘胜追击而增加到将近六十万的帝国军交锋,只会增添更多无意义的死伤。」
「……………………」
「一切都是卢卡不好。只为了夺回一名公主,动员多达五十五万的大军,结果不只败阵,还把一屁股的麻烦留给我们就跳崖……直到最后都是个该称为『灾厄魔王』的人哪。」
卡谬脑袋角落仅存的一丝冷静,低语「还不是你杀的」。明明当败战的消息一传回来,便马上紧急召集五百人议会,强加「国家叛逆罪」的烙印给卢卡的罪魁祸首正是马希连。加上卢卡也是在马希连面前跳崖,从他批评卢卡的口吻中听得出几分愉悦。
不过在目前正是共和国危急存亡之秋,不能少了受民众欢迎,又擅于操弄政治的马希连。想要让产生恐慌的民众冷静下来,卡谬和马希连必须步调一致。
卡谬提起劲,说出接下来该做的事。
「要是能重编撤退回拉兰帝亚的士兵,我们这边还有将近十万能动员的兵力,并非没有底牌。只要巧妙出牌,应该能继续维持共和制下去吧。这是在众多宝贵的牺牲下诞生的政体,轻易放弃的话实在对不起那些革命烈士。」
「可是,一旦杰弥尼拒绝,就束手无策了。请别忘记我们早已处于被帝国压在底下,利刃抵喉的状态。要是继续无谓的牺牲,才真的会让革命只留下白流血的结局。倘若我方不提出相当程度的让步条件,停战交涉是不会成立的。」
疲惫不堪的卡谬空洞的视线,投在马希连那层干瘪的脸皮上。
必须承认马希连的确巧妙穿梭于政治间。不得不称赞他明明身为上级贵族,却能算准革命潮流灵活选边站,留在革命政权的核心之中。说的话也都有条有理,没有任何该批判的部分。然而一拿来和卢卡相比,他那种不持信念,随波逐流的灵活反倒惹人注目。
意思就是──言行中没有灵魂。
只是把借来的言词东拼西凑,做出不痛不痒的判断罢了。
如今国家面临存亡危机,他欠缺身为该下达重大决定之人的资质。
这种时候,如果卢卡在的话……
『就算有任何理由!我也绝不会赞同你的,卢卡!!』
『你已不是革命前的你。如今的你是践踏弱者的暴君!是带给世界灾厄的魔王!!』
过去对卢卡说的那些话,伴随沉痛的后悔焚烧着卡谬的内心。为了一名女人侵略他国的卢卡心中,隐藏着「以战争终结战争」的大志。迟钝的卢卡在那张「灾厄魔王」的面具底下,比谁都真切期盼着「弱者不受践踏的世界」。打从年幼时害珍爱的干妹妹冻死街头那一刻起,就不希望这个世上再有那种处境的孩子诞生。事到如今,卡谬才理解卢卡心中的感受。
──他既是魔王,也是圣人。
──无法用善恶评断。然而,他无疑比谁都真诚,比谁都好战,也比谁都迟钝……
这样的卢卡已经不在了。
只能靠卡谬和马希连两人突破当前的困境。
不能一直唉声叹气下去。必须为了人民的幸福尽力到最后一刻。卡谬用力以沙哑的嗓子说:
「国民的安全,以及共和制的存续。就算我们会被送上处刑台,只有这些非得死守不可。假如时代倒退回去,革命就失去意义了。」
一字一句,如在详细解释般对马希连传达。
「当然。我也做好了拼死保护共和制的觉悟。为了自由和平等,我这区区一条性命根本只是小事。」
马希连眼神中带着诚恳,但总觉得他的字里行间满是空洞,流露出毫无信念之人常见的轻浮……
──别乱想,不对,马希连值得信赖。
卡谬抹除内心的不安,叱责起怀疑好友的自己。是自己畏惧现状,才会对好友马希连投以怀疑的眼神。
卡谬和马希连是在爱洛伊莎的介绍下认识的。当时卡谬听到自己心中酝酿已久的「统一战争无用论」从马希连口中说出的那一刻,就感动地认定这个人才是灵魂挚友,往后深深信赖彼此的两人变得常进行密谈。能够代替卡谬去和杰弥尼交涉的特命全权大使,除了心怀相同大志的政治天才马希连外别无人选。
卡谬提出了交涉的战术。
「如长官所说,帝国的利刃已抵到我们喉咙上了。不过要是废除共和制,帝国就得从零开始经营占领地区。从过往的案例可以明白,要在这种情况下获利,必须耗费金钱和时间。再加上一旦要新成立占领地政府,于人力或物资上都会给帝国带来负担。我们的可乘之机就在这部分。」
卡谬挑起的眼神中总算恢复犀利。
「我们主动提案成为帝国的自治领地,并将征收军税及铸造货币的权力拱手让出。这样一来杰弥尼便能减少经营占领地区的风险和成本,只坐享好处。尽管我们势必穷困挨饿,但国民不会沦为奴隶,共和制也得以存续。我们就是要利用这块从零开始治理太过广大的占领地来当交涉筹码。」
马希连点头称是。
「原来如此。即使难以避免经济更加低迷,至少比被当成奴隶卖掉好,是吧。」
「没错。谈和条件的重点,在于不可侵犯共和国民的生存权和财产权,以及让共和制存续。这两项条件为主轴,其他诸多条件只是用来争取时间的障眼法。交涉时好好拖延时间,故弄玄虚后再让步也无所谓。」
「假如杰弥尼拒绝答应主轴的两项条件呢?」
「到时就请慢慢丢出细微的让步争取时间,我们再趁机商讨如何因应。最终就算决裂也无妨,但请务必注意别在两项条件都遭拒绝之下答应谈和。」
「瞭解了。总而言之,必须先坐上谈判桌才行。白白浪费时间的话,杰弥尼的本队就会越过包尔河。等到交涉一开始,我将尽全力让对方答应两项条件。」
「拜托你了,长官。我会留在拉兰帝亚抑制议会的失控……」
在把交涉的所有权力委托给议和使节团团长马希连的人事命令状上签字后,卡谬送这位灵魂挚友出门。
等马希连离开,办公室内只剩自己一人,卡谬便一屁股瘫坐到椅上,仰望天花板。
该做的事都做了。
为了同志们,说什么都要让共和制留在恩宠大地上。
──就算我会失去性命。
坐在椅子上的卡谬闭上双眼。一个小时后,他得前往参加上午的紧急召集议会。由于卢卡已死,必须决定新的第一执政才行,但没有人想自愿成为牺牲品。毕竟横竖摆脱不了沦为帝国附属领地的未来,现在当第一执政只是支必须扛起战败责任的下下签。
心怀高洁志气,宁可抽起下下签也想拯救这个国家。此刻需要的是这样一位领袖,但能取代卢卡的人才也不可能说来就来。
──难道就没有人吗?
卡谬寻找起希望之光。感觉有一缕光明掠过脑袋一角,不过在理解到那究竟是谁之前,他已先陷入短暂的梦乡。
回到拉兰帝亚宫殿内厅舍,内国军长官办公室的马希连叫来外交大臣、两名行政官、书记官、民间参事员等共五名议和使节团员并转达卡谬的方针,开始进行出发的准备。
下午,以马希连为特命全权大使的议和使节团分乘三辆气派的马车驶出拉兰帝亚宫殿。马希连一人搭上四匹马拉的大型马车,跑在车队最后方。并在傍晚为了休息中途停靠的车站内,偷偷让一名贵妇搭上了车。
拉起窗帘,变成两人独处的车内,马希连低声向用围巾遮掩脸部的贵妇说:
「我这里大致顺利,你那儿呢?」
贵妇单手拨开围巾,露出白银色长发。
「杰弥尼陛下十分满意你的功劳喔,阁下。」
黎维诺瓦帝国的潜入特务爱洛伊莎•阿尔吉诺这么说完,只用嘴角勾出一抹微笑。
马希连也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上半身往靠背躺去。
「真是多亏了那个小毛头啊。」
马希连很爱在暗地里叫第二执政卡谬「小毛头」。爱洛伊莎点燃雪茄,吐了口烟。
「泄漏军机导致共和国败北,现在又好死不死派你当全权大使去议和。那个早泄男是想把这个国家推入多惨的地狱才肯罢休啊?」
另一方面,爱洛伊莎则爱称他「早泄男」。听得马希连嘴角激烈抽搐。
「实在可笑至极。本人事到如今还自以为拯救了共和国喔。根本没发现是他亲手让这个国家消灭的啊。」
「为了自由与平等!为了死去的同志!为了孩子们的未来!我愿奉献此生于共和制!」
爱洛伊莎以嘲弄的表情模仿起卡谬,笑得花枝乱颤。
「明明全是自己糟蹋掉的,到底啥时才会发现啊?笑死人了。」
马希连也语带嘲笑:
「不可侵犯共和国民的生存权和财产权。让共和制存续。这两项对小毛头来说是绝不能让步的条件。其它还有将近五十项条件,但都只是在两项主议题上桌前让帝国方的交涉团疲惫,好挟带主议题轻松闯关。靠着主动提议成为帝国自治领地,并交出军税征收权和货币铸造权来保障国民生活、财产和共和体制。这就是小毛头的目的。」
「故弄玄虚交出不需要的东西,然后偷偷收下真正需要的东西是吧。果然很像那个小气鬼会干的呢。」
「谁管那家伙的目的啊。我已经拿到议和交涉的所有权力。假如杰弥尼陛下拒绝两项条件,我也已做好无条件投降的准备。我的心愿只有在战后以『卢那•席耶拉总督』身分治理当地一点。切记向陛下转达此事。」
「呵呵~」爱洛伊莎浅浅一笑,从脚下的酒窖抽出陈年白酒。
卢那•席耶拉共和国不只输了史上最大的会战,也即将在接下来的议和会议尝到历史性的大败北。
败北之名──叫作「无条件投降」。
正如其名,这是种输家无条件向赢家交出自身拥有的一切的投降形式。如果要解释内容,「不管人权、财产还是土地,共和国拥有的一切被夺走也不会抵抗。往后共和国民即使遭帝国民抢劫,被卖去当奴隶,或者被枪杀,都会无条件服从」──如此胡来的议和条约即将经马希连之手签署生效。这堪称外交上的彻底败北,也是人类史上最糟的输法。
妖艳一笑后,爱洛伊莎拔掉软木塞。
「你可别忘记,你全是多亏了我才能被任命当全权大使喔。」
「我知道。等我坐上总督之位,就把乌奇奥勒给你吧。那对我是处不堪回首的都市,你就算不住,也大可收下税金。」
爱洛伊莎轻笑,往玻璃杯里倒了白酒。
卡谬之所以信任马希连,全是多亏「统一战争无用论」。马希连只需把从爱洛伊莎那儿听来的内容向卡谬本人照本宣科就行。对于出乎意料的同志现身大受感动的卡谬称马希连为「灵魂挚友」,往后在下重大决策时都会找马希连商量。然后这次,终究还是把这场重要的议和会议全权交由马希连处理。
明明灵魂挚友即将签署的,会是史上最糟,最可耻的议和条约。
一旦签署完成,无论卡谬再怎么慌都没用了。共和制将正式从恩宠大地上消灭,共和国民的生命及财产也全归帝国所有。
「会战输,外交也输,双方的原因都是小毛头。着实有趣啊。」
标榜自由与平等的梦想先进国家卢那•席耶拉,将因为卡谬不检点的下半身灭亡。假如得知这个真相,卡谬肯定会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吧。
玻璃杯上倒映出爱洛伊莎灿烂的笑容。
「黎维诺瓦帝国自治领,卢那•席耶拉总督马希连阁下,真不错的名号。敬代替加门帝亚王家的新王诞生。」
爱洛伊莎举起玻璃杯,马希连也带着嘲弄举起右手。
「敬第二执政阁下的下半身。」
浅浅一笑后,爱洛伊莎跟他交杯。
爱洛伊莎一连串的谍报活动受到杰弥尼认可,已经预定获赠皇都帕葛洛奇昂内一栋豪宅及一块领地。等到议和条约签署完成,就赶快逃出这个国家回到帝国,住进新房,每天享尽奢华富贵。一旦马希连当上总督,她也能收到来自要塞都市乌奇奥勒的税。以艰辛的间谍工作而言,已算是十分值得的报酬。
谈话告一段落,爱洛伊莎偷偷下了马车。
「再来只剩签订条约了。拜托啦。」
听马希连小声叮咛完,爱洛伊莎目送议和使节团的马车队继续上路。眼看太阳即将西沉。接下来她得骑上爱马追过使节团的马车,去向杰弥尼回报卡谬的交涉战术才行。
正当她转身要朝马厩走去时,一声「咚!」的低沉声响传来。
「…………地震?」
低沉地鸣声从脚底传来。车站周遭的人们也原地停下脚步,讶异环顾四周。集中精神的话的确感觉像大地在震动,不过相较于地鸣声之大,摇晃幅度却小到察觉不出来。
但就在下一秒。
爱洛伊莎的腿忽地一弯。
「咦!?」
上下晃动两次。女性民众高声尖叫,马厩内的马也因为恐惧嘶鸣起来。但晃动并非剧烈到站不稳,也只晃了两次就突然停止。
「……好怪的地震。」
她不禁喃喃自语。通常的地震会摇得再久一点,不过刚才诡异的震动后只又来两次又短又大的垂直摇晃,是没怎么体验过的晃法。话说回来,今天早上也发生类似的地震。周遭的旅人们一脸讶异,交头接耳起来。
「刚才掉下去了吧?」「什么意思?」「不是,怎么说,感觉整片土地往下沉了耶。」「……脑袋还好吗?掉的该不会是你的脑子吧?」
边听着这样的对话,爱洛伊莎边在内心附和。
的确,比起摇晃,更像跳下一格楼梯的感觉。话虽如此,应该只是错觉。毕竟周遭建筑没受影响,石灰墙上也不见一丝裂痕。
总之得先赶回杰弥尼身边才行。
爱洛伊莎从马厩管理人那儿接回爱马,潇洒跨上马鞍,沿着南恩大街道奔驰而去。
然而爱洛伊莎并没有发现,就在不远处,还有另一匹快马紧跟着她。
†††
四月七日,上午九点,神圣黎维诺瓦帝国军柯修塔托驻扎地──
从司令部专属副官口中接到帝国第一军二十七万已于柯修塔托集结完毕的消息,皇帝杰弥尼边吃早餐边点头。
自渡过喀萨科瓦河已过了八天。从杰弥尼在总司令部设置的城馆餐厅中,能够一眺包尔河流动的景色。
只要渡过这条河,就进入了卢卡筑起的自由与平等的先进国家,卢那•席耶拉共和国领内。
两队脚程较快的骑兵大队已作为先锋渡河,彻底蹂躏了撤退的共和国军。据说共和国军毫无招架之力,饱受掠夺,遭到俘虏,或直接被杀。
「据说明天共和国的议和使节团就会抵达,特命全权大使则为马希连内国军长官。」
吃着培根,喝着鹌鹑汤的杰弥尼背后,站得直挺挺的副官如此传达。披着纯白桌巾的长桌边,有六名彼此一声不吭,默默动着汤匙的帝国军高阶将领。
杰弥尼只点头没回答。在这五天来,杰弥尼都是沉默寡言,收起微笑,一副心不在焉的感觉。明明一扫宿敌卢卡,形同统一了整片恩宠大地,褐色皇帝却变得脸色苍白。
将领们很清楚,杰弥尼态度大变是从潜入的特务带回「卢卡•巴路克身亡」的消息之后。本以为平时总爱痛骂卢卡「忘恩负义的叛徒」的皇帝会开心得手舞足蹈,结果当天一整天把自己关在寝室里不吃不喝,隔天又以消瘦憔悴的面容现身,无论传回什么报告都心不在焉,询问指示也不回答,导致军务彻底停摆。
「议和会议将在后天上午于本馆召开……若陛下您身体欠安,延期也在考虑之中……」
副官对杰弥尼的背影问道。
没有回应。
喝光前菜的汤品后,杰弥尼也不等下一道菜,便从椅子上起身。
「……………………」
默默无视高级将领们的视线,杰弥尼如幽灵般一声不响走出餐厅。副官匆忙跟了上去。
樫木门一关上,被留在餐厅内的将领们深深叹气,面面相觑。
「不知道病名吗?」「据说连医生都不看。」「都胜券在握了,为何会?」
那场史上最大会战的赢家是杰弥尼。人数上占优势的共和国三军渡河日当天,精准判断进攻路线,一口气调动五十万大军南下击破梅比尔所率的第三军,顺势北上击破卢卡的第一军。接着兵分二路,为数二十七万的帝国第一军西进追击撤退的卢卡,并于本日于柯修塔托集结完毕。帝国第二军则北上包围葛布的第二军,明白大势已去的葛布为了不让部下白白牺牲,选择投降就范。
面对人数占优势的敌军,以积极勇猛的灵活调度,得到完美得想裱起来展示的各个击破。杰弥尼在军事上的才能将记载进历史教科书,受后世永远赞扬吧。明明缔造了多骄傲都不奇怪的历史性大胜利,眼看即将要统一恩宠大地,杰弥尼却不知为何窝在自己房间,放弃了一切的职务。
帝国军就是因为有杰弥尼这位天才兼任皇帝和军队总司令官才强大。不经议会审议就无法动员军队的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在做决策的速度上输给帝国,缺乏临机应变的应对。在一名天才同掌军政下得来的不败,当天才陷入运作缺陷时,会变得如何?
「不能只靠咱们调动军队,只能等待陛下恢复。虽然给了共和国应对的时间,但也没办法。」
「共和国无力还击。关键在于不让陛下龙体欠安一事外泄。至于议和使节团就让他们等吧,毕竟咱们没必要看他们脸色。」
「士兵正在享受掠夺。何况卢卡准备的粮草还剩很多,暂时在此驻扎一阵子也不坏吧。」
将领们这么说完,离开了餐厅。虽然没人说出口,但其实他们都只是畏惧杰弥尼罢了。假如在场的将领们联合起来调动军队,很可能会让恢复后的杰弥尼动怒。皇帝在战场上是天才没错,不过平时只是名怪人,完全预料不到他的行动原理。全部人都心知肚明,这种时候什么都别做才是最正确的……
啪哒。
微弱关上房间门后,杰弥尼一个人扑倒在床。
连气都不叹一声。
敞开胸襟的衬衫配上深蓝长裤。手脚伸得笔直,下巴枕在枕头上的他双眼无神,就这样趴着不动。
没有睡意。杰弥尼睁眼盯着床头板上的装饰。
维持了这个姿势好一会,接着换成仰躺姿势。
「无聊。」
沙哑的话声脱口而出。
「啊~啊~无聊耶。」
再度无力地开口。
「跳崖自杀喔。」
一句又一句,将没人听的话往天花板扔。
「为啥要挑那么无聊的死法啦……」
喃喃自语完,又默默仰望着天花板一个小时。
「卢卡•巴路克命丧巴雷纳斯近郊。」「和弭兹奇一同被逼到犹大环断崖边,跳崖自尽。」
听到这则报告后,又派了多名特务前往巴雷纳斯镇,确认确有此事。据说逼卢卡跳崖的,是卢那•席耶拉内国军长官马希连。
「抽搐老头(马希连),太没美感了吧……」
喃喃自语停不下来。
无聊。跳崖自杀喔。抽搐老头,太没美感了吧。
不断把这些话朝天花板扔,然后陷入沉默。
──从高三千公尺的断崖往下跳……尸体会变得怎样?
试着想了一下。大概会像从枝头掉下的熟透番茄吧。本人应该会在下坠途中失去意识,连痛都感受不到就回归于零。
「……有够没劲耶……」
那样的死法根本不符合卢卡。卢卡必须死得更有趣才行。要被杰弥尼欣赏着,后悔自己出生于世,在慢慢折磨当中死去才符合卢卡。
「跳崖自杀喔。」
实在普通到让他完全没劲。马希连对那种毫无功夫的杀法感到满足吗?光想就有股怒火冲上心头。
是说,议和使节团的全权大使好像就是马希连。根据昨晚快马赶回来的爱洛伊莎报告,那个抽搐老头似乎想拿无条件投降换取卢那•席耶拉总督的位置。从杀法到欲望,真的没有一点让人笑得出来。
就在这时,房内的空气突然震动起来。床边桌的水壶喀哒喀哒发出声响。
还来喔。这两天来,每隔几小时就会发生这种奇怪的晃动。
磅!磅!上下晃两次。接着就会停止,恢复原有的寂静。
已经彻底习惯这种诡异地震了。杰弥尼不慌不乱,继续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浮现的净是卢卡的脸。
──明明我是要让那家伙满脑子想着我啊。
──结果反而是我满脑子只剩他了。
──这下岂不等于我输了吗……
甚至萌生败北感的杰弥尼思念起已逝的卢卡。
跟杰弥尼一起边抱怨长官边笑的时候,跟战列步兵一起作战的时候,用兵棋盘对局过招的时候。过去在德尔•多勒姆战役时待在同一军团的回忆陆续浮现,而最后一定会回到少年时代的情景。
被亲生父母赶出家门的杰弥尼独居的那间公寓。蜂蜜色的夕阳照射下的房间,杰弥尼贴近穿得一身破烂的卢卡,教他识字的场面。杰弥尼一直陪着结结巴巴跟着发音的卢卡,教他到能够读书。原本只是贫民的卢卡靠着读遍杰弥尼收集的书获得知识,日后爬升到共和国第一执政的位置。
──打造卢卡的是我。
──我和卢卡两个人摧毁了世界,才走到这一步的。
──所以才想亲手杀了他啊。
明明想亲手将费时栽培的花摘下花瓣,踏个稀烂,沉浸在那种快感当中。结果马希连那个蠢蛋却从旁插手,让卢卡落得跳崖自杀那种轻松的死法。
啊~啊~……
在心中发出不知第几百次的无声叹息。杰弥尼提不起劲做任何事。明明接下来对卢那•席耶拉共和国要杀要剐都在一念之间,却一点都不兴奋。
就算统一了恩宠大地,想必也难以填补心中的空洞。
即使代替卢卡把造成这个原因的马希连生吞活剥,也不可能觉得快乐。卢卡的哭喊才有趣。到了此时此刻,才体悟到那段找卢卡麻烦的时光是最幸福的。
「卢卡…………」
杰弥尼把脸埋进枕头,双手揪着床单,呼喊宿敌之名。
「告诉我是假的啦,卢卡…………」
双脚不停甩动的杰弥尼向枕头说着无法实现的梦。
「……再陪我玩一次啦…………」
滴答、滴答,杰弥尼终究哭了出来。直到失去之后,杰弥尼才认识到这股丧失多么庞大。
†††
四月八日,晚上九点,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皇都帕葛洛奇昂──
一只翼龙飞越高耸的石砌城墙,朝着没有路灯的一角缓缓降低高度。
帕葛洛奇昂是人口超过一百二十万,由全长一百五十公里的宏伟城墙包围着的恩宠大地最大要塞都市。若不通过八道城门设下的严格检查,就无法进到要塞内。不过翼龙直接飞越城墙,寻找着降落地点。走在路上的行人虽抬头看了翼龙几眼,但压根儿想不到上头载着两个人,又把视线移回前方。
尽管正值凌晨十二点左右,路上依然人潮众多。广场排满摊贩,醉汉们有的搭肩高歌,有的跳舞,有的吵架。货物马车也频繁来往,从上空都看得出城内治安良好。
「不通过检查没关系吗?被发现的话会被抓起来喔。」
跨坐在翼龙巴斯希跋背上的弭兹奇对着鞍前问道。
「既然没有通行证也没办法。我有亲戚住在帕葛洛奇昂。上门拜访的话,应该愿意收留我们才对。」
法妮雅•加门帝亚这么说,看了一眼下方的皇都。现在的法妮雅是个没有通行证和身分证的流民,用一般的方法进不了皇都。
「……巴斯希跋,降落在那边吧。被人看到就麻烦了……」
法妮雅指向蓄水池畔。反射月光的水面周围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往来。「叽耶~」巴斯希跋应声后伸直双翼,掉头朝指定的方向飞去。
「嘿咻……啊~累死啦~……」
下到稍微湿滑的地面,弭兹奇右手拄着拐杖,仰望天空如此低语。考虑到白天飞行会被伊甸和犹大环的追兵发现的风险,这三天来都只能白天躲着,再趁夜晚赶路。
「谢谢你,巴斯希跋。真的帮了大忙……」
法妮雅的靴底踏上地面,一边摸着巴斯希跋的长鼻子一边道谢。身无分文的两人能够顺利从北伊甸特区溪谷的藏身处来到这里,全多亏了巴斯希跋。若是徒步的话,实在不可能横越广大的树海。
「接下来我们能自己去了。请你回到卢卡身边吧。」
法妮雅彷佛像在和人类对话般,摸着巴斯希跋的眉心这么说。
听得懂人话的稀有种巴斯希跋「呱?」的一声歪过脑袋。
「卢卡需要你。既然有打倒伊甸舰队这个目的,你的翅膀将能带给卢卡和Vivi莫大的帮助。为了他们两人,请你回去吧。」
被这么一拜托,巴斯希跋一头雾水地看向弭兹奇。事前已经听法妮雅提及此事的弭兹奇双手往后脑勺一枕,笑着回答:
「没有你在的话,就算伊甸舰队出现也察觉不到对吧?只要有你在,他们能探查空中的敌人,也能轻松去附近的城镇获取食物和情报。所以啦,虽然不舍得,但你懂吧?」
巴斯希跋以一副哀伤的眼神看向法妮雅和弭兹奇后,「呱耶……」发出叹息的叫声,舔了法妮雅的脸颊。
「你明白了吗?」
巴斯希跋点头回应法妮雅的笑脸,接着改舔弭兹奇的脸颊。
「哈哈哈,不要紧,还能再见啦。伊甸舰队就拜托你们好好教训喔。」
听了弭兹奇的打气,巴斯希跋仍依依不舍交互看了看两人,然后才总算张开修长的双翼。
「让我们日后再见吧,巴斯希跋。请务必要平安喔。」
「卢卡和Vivi就拜托你啦!那两个家伙吵架的话就帮忙阻止吧!」
对着朝月亮振翅高飞的巴斯希跋背影这么喊道,等待翼影消失在点点星光中后,留下的两人彼此对望。
「所以,你说的亲戚住在哪啊?」
弭兹奇一问,法妮雅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其实我只听说他们在皇都有住居,并不知道确切位置。」
「这样啊,那就去广场那一带问别人吧。他们是有名的贵族对吧?」
「是的。只要说是海尔福特伯爵家应该就能通。那里是我叔母嫁去的地方,开口相求的话,伯爵应该愿意帮忙我们向皇帝写介绍信吧。」
「不愧是法妮雅,连伯爵都熟,好厉害喔!只要有大贵族撑腰,我想杰弥尼也不敢对你乱来啦!」
「希望能顺利呢。总而言之,我们前往有人的地方吧。」
法妮雅伸手指向刚才从空中确认过的大广场方向。由于两人身无分文,没办法住宿旅店,希望能在今晚内抵达伯爵家……
只身一人──
打扮体面的青年在广场吃着带骨烤鸟。
一边动嘴咀嚼,一边伫立在广场正中央,目光如炬地盯着街上来往的每一个人。
白衬衫配上浅棕色长裤,左手腕戴着玛瑙手镯,端正的脸庞朝向人群,似乎在找什么人。
「在。」
青年喃喃自语,大咬一口滴下油汁的鸟肉。
「一定在。」
如炬的目光不知为何没朝脸部,反而看向人群头顶稍微上方处。
视线在广场内超过五十名群众的头顶上来回扫了好一会,缓缓望向灿烂的星空。
「明明皇都的天空还是老样子的污泥色。」
面对头顶的晴朗夜空,这句话倒是诡异。
「附近却飘着鲜艳过度的色彩。」
一边咀嚼鸟肉,一边左右移动视线好一会──
「……唔?」
青年轻轻歪过脑袋。
视线前方看到的是身穿骑马装,银白色秀发和野葡萄色的双眸。在一片黑暗中彷佛发出光芒的美丽淑女,正在和招揽客人的干货商交谈。
「那……该不会……」
只见淑女向干货商道谢,便带着随从转身快步离开广场。
「该不会、该不会、该不会……」
青年一脸惊愕,偷偷跟在淑女身后──
从广场的干货商口中问到伯爵家的住址,走了将近一小时后,法妮雅才总算抵达海尔福特伯爵的私人宅邸前。
向门卫转达来访之意,并在玄关处跟副管家报上姓名,拜托他传话。
「法妮雅殿下……!?请稍等……」
副管家看了法妮雅的容貌和穿的骑马装,连忙转身进屋。虽说能证明身分的是服装、马车和随从人数,但现在法妮雅的状态怎么看都不像王族。默默祈求对方不要通报卫队,在玄关等了一会后,叔母帕梅菈从门缝看向这边,瞪大双眼。
「唉呀,真的是法妮雅!天呀,亲爱的,真的是法妮雅啊!」
门应声开启,丰满的叔母伸出双臂抱住法妮雅。法妮雅松了口气,委身于叔母的拥抱。
「请原谅我突然来访,叔母大人。我现在碰上麻烦……」
「没关系的,只要人还活着就好……!快进来吧。我可担心了,你肚子饿不饿?瞧你衣服也脏,人好像也瘦了不少……」
被招待进宅邸的法妮雅和弭兹奇在常夜灯照射中呈现的,是三天旅程下来疲惫不堪的样貌。在她们开口回应前,叔母向管家说:
「去做入浴准备,然后替法妮雅准备宵夜。还有,带这边的随从去佣人房间用餐。法妮雅,先去换身衣服吧。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可怜你了……」
法妮雅道了谢,并被带往客房。弭兹奇则在副管家带路下去了佣人房。看来今晚能在床上安稳睡一觉了。法妮雅总算安下心来,感谢起叔母的好心。
沐浴完并换上晚礼服后,法妮雅在餐厅享用了仓促准备的宵夜。豆类加鸟肉熬的汤搭配燕麦面包,奶油香煎鳕鱼。虽只是剩余食材凑合出的菜肴,对空腹的法妮雅而言却是人生中最棒的一餐。
同坐在长桌边的叔母以及一家之主海尔福特伯爵边喝茶,边问起法妮雅至今为止的遭遇。
法妮雅伤起脑筋,不知该说到哪个程度才好。假如说是从格列高公爵的保护下脱逃,或许会给伯爵带来麻烦。掌管伊甸特区的格列高公爵对黎维诺瓦帝国的伯爵而言是远在天边的大人物,要是得知法妮雅用枪托痛殴格列高的太阳穴,肯定会吓得晕过去吧。看样子叔母和伯爵都不晓得法妮雅之前待在伊甸特区的事,于是决定别多说。
发生革命后,从宫殿逃出来的自己为了见婚约对象杰弥尼,因而千里迢迢逃到帕葛洛奇昂来……
听了法妮雅的谎言,海尔福特伯爵显得怀疑。
「原来如此。从拉兰帝亚到帕葛洛奇昂花了你一年半啊?」
「……是的。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越过国境。我请认识的商人收留,趁着大会战的混乱才终于渡过喀萨科瓦河。」
听到谎言脱口而出,连自己都不禁惊讶。伯爵虽显得一脸狐疑,也只是默默喝着茶。
「我想去见陛下一面。尽管王政已废止,我也没听说过婚约跟著作废的消息。叔父大人,能否请您帮忙写一封介绍信给陛下呢?我希望从陛下那儿亲耳听到婚约作废的旨意。」
只要有了海尔福特伯爵签署的介绍状,就能够谒见皇帝。去见杰弥尼,告诉他World Trigger启动的事实,并说服他必须让恩宠大地团结对抗伊甸。这才是法妮雅真正的目的。
伯爵对法妮雅投以猜疑的视线。
「……写是不成问题,但陛下目前正在柯修塔托等待第一军集结。或许得等一年后才会回到皇都。」
「若能拿到介绍状,我将亲自前去见陛下。因为我有稍微紧急之事。」
「……唔。」
伯爵的表情显得越来越怀疑。如坐针毡的法妮雅用撕下的面包沾了盘上的酱汁。
「……有个人正在等我。不早点请陛下让婚约作废,我会很伤脑筋。」
一句压根儿就没想过的谎言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叔母睁大双眼。
「法妮雅,你该不会是指……」
「……虽然还不能明说……但应该就是叔母大人想的那样。」
羞红脸这么一说,叔母顿时眉开眼笑。
「太棒了,法妮雅!没错,就算失去王位,也没必要把身为女人的幸福一起赔掉呀!既然是这样,那事不宜迟呢!你说对吧,亲爱的!」
「是,是啊。那么……我这就马上安排马车吧。还得派几名护卫才行。」
「感谢您,叔父大人。很抱歉让您接受我的任性请求。」
在心中暗自对自己说的谎言产生动摇,法妮雅仍露出灿烂微笑。同时内心不禁傻眼,自己真的变得够棘手了。
「今晚在这儿好好休息吧。我还有公务要忙,先失陪了。」
谈笑了好一阵子后,海尔福特伯爵这么说并站起身。法妮雅也从椅子上起身,目送伯爵走出房间。
走出餐厅的海尔福特伯爵回到办公室,叫来管家。
白发管家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脸上表情相当僵硬。
「没想到真的会来啊……」
伯爵疲惫地把手肘拄在桌上,十指交扣。
「辛苦您了。」
听了管家安慰的话语,伯爵摇了摇头。
「……没办法反抗格列高公爵。要是被伊甸盯上的话,会影响到恩宠点数(GP)。不能给黎维诺瓦皇家造成困扰啊。」
昨晚,管辖伊甸特区的格列高公爵的使者来到这间宅邸,从使者口中听说了公爵正在寻找法妮雅。原因似乎是法妮雅打伤了公爵,逃出了伊甸特区。据说格列高公爵已向法妮雅所有亲戚和家人派出使者,转达了同样的内容,并要求一发现法妮雅逃过去,就马上联络伊甸大使馆。
「格列高公爵的要求,夫人应该尚不知情。全靠老爷您定夺了。」
帕梅菈外出旅行到今天才回家,并不知使者来访一事。假如告诉妻子的话,她肯定会选择藏匿法妮雅吧。那样可就头痛了。
一边是因王政废止无家可归的流民,一边是管辖伊甸特区的大贵族。
为了海尔福特伯爵家后代的繁荣,该优先哪一边?
答案当然不言而喻。
「……去联络伊甸大使馆吧。不过我不想把事情搞大。告诉法妮雅是前往柯修塔托的马车,让她明天就出发,不过实际是驶往帕葛洛奇昂系留塔。虽然可怜了她,为了这个家也没办法。」
「……我明白了。」
白发管家恭敬垂头,接下了这项艰难的决定。尽管对法妮雅抱歉,但他们实在没有理由不惜让伯爵家陷入危险,也要藏匿一个区区流民。
管家走出去后,独留在办公室内的伯爵思考起法妮雅往后的命运。
考虑到格列高公爵勃然大怒的反应,光是想像再度被逮的法妮雅会受何种对待就令人恐惧。想必他会一辈子因出卖侄女而受到良心苛责吧。说是这么说,为了伯爵家的安康,下这个决定也是莫可奈何。
「原谅我吧,法妮雅……」
海尔福特对着墙壁说出这句传不进任何人耳中的道歉。
隔天──
「受您二位照顾了,叔父大人、叔母大人。我一生都会记得这份大恩的。」
做好出发的准备,穿着白色女用上衣及深蓝色裙子的法妮雅向叔父与叔母道谢。
「愿你一路平安。千万要小心喔。」
在风和日丽的午后阳光下,叔母拥抱了法妮雅,泪眼汪汪说道。
「好的,也请叔母大人保重。叔父大人,感谢您的介绍状。」
法妮雅也和叔父拥抱,传达谢意。叔父则摇了摇头。
「这点小事没什么。切记别对陛下失礼了。」
他以略为僵硬的口吻这么说。
宅邸玄关前已有四头马拉的大型马车等候着,一名身穿高档灰色西装的中年男子走到法妮雅面前,自我介绍道:
「我叫威廉•雅内坎。抵达柯修塔托约三天的路程,还请您忍忍。」
面对这名体态文雅、和蔼可亲,用发粉整齐梳理一头略带金色的银发的绅士,法妮雅也有礼地道谢。
「拜托您了,威廉大人。十分感激您接受我突然的请求。」
据说这位海尔福特伯爵认识的远程商人威廉于这几天有事前往柯修塔托。没有身分证的法妮雅只要和威廉同搭一辆马车,就能通过各地的检查哨,于是拜托他带上两人同行。
「一切都包在本人威廉身上。而且有护卫随行,这将会是一趟悠哉的旅程吧。」
马车后方跟了五名私兵,均骑在鞍旁挂有卡斯柯特枪的马上。全部都没穿制服,隔着薄薄衬衫能见到底下的厚实胸膛及粗壮手臂,一看就知不是什么正派人物。
「真的太感谢您二位了。」
法妮雅再一次向叔父和叔母鞠躬后,和威廉一起搭上马车。
「谢谢!我好久没好好在一张床上睡觉了!」
随从弭兹奇也精神抖擞打了招呼,坐进同一辆车内。
车夫甩动缰绳,法妮雅隔着车窗不停挥手,就这样离开了伯爵家。
车内十分舒适。
时速约十五公里左右。车轴的弹簧吸收了凹凸路面的冲击,车内几乎不怎么晃。弭兹奇则笑嘻嘻地欣赏着窗外景色。
「真是辆好马车耶~外面天气又好,棒透了~」
见弭兹奇天真无邪笑道,法妮雅也回以微笑。
「好事接二连三呢。希望能维持这个样子,顺利见到陛下。」
坐在对面的威廉笑眯眯地开口:
「这条路我熟得很。沿途无论车站或旅店都相当完善,不需担心。您大可安心小憩,很快就会抵达柯修塔托了。」
「真不知怎么感谢威廉大人才好呢。」
「哪里哪里,能和高贵的美女结伴同行就已乐趣十足啦。我甚至都想向伯爵道谢呢。」
聊着聊着,马车进入了平原道路。往来车辆锐减,也不见行人踪影。
「…………?」
法妮雅有点纳闷。马车应该是沿着南恩大街道朝南方去,人车流不该减少。越往南西前进,交通量也会越大才对。
──正朝着北方去?
如此心想,她寻找起太阳的方位。目前为下午四点,太阳必须出现在法妮雅的右手边才对。
──在左边……
果然正朝北方行进。从皇都帕葛洛奇昂往北去的话,有的是帕葛洛奇昂系留塔。伊甸飞行舰队所利用的天空港口……
──该不会。
偷偷瞄向坐在对面的威廉。他虽一脸平静望着窗外,表情底下似乎略显僵硬。略带金色的银发则是住在伊甸特区的伊甸人的特征。
而且,围在马车旁并行的五名私人骑兵看上去也没在警戒平原上的状况。
难道这五名骑兵与其说在护卫,更该说是包围马车,不让任何人逃出去吗?
当如此悬念浮现在法妮雅脑海的瞬间,跟威廉对上眼了。
「…………怎么了呢?」
难道自己不小心露出怀疑的神色了吗?威廉低声问道。
「不……我只是有点在意的事……」
「哦?难道我做了什么不合您意的事吗?」
「不是。那个,这辆马车是否正朝北驶去?」
小心翼翼询问后,威廉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
「怎么会呢,正朝着南方去喔。只是因为路途蜿蜒,才让您误以为朝北边去吧。」
威廉这番话让她听得毛骨悚然。路根本不蜿蜒,从刚才开始,太阳一直都在左手边。
「……能请您停下马车吗?」
她压低声音如此拜托。威廉的语调也随之一沉。
「……这又是为何呢?」
法妮雅的目光中添了几分犀利。
「……我们要在这里下车,感谢您照顾了。弭兹奇,准备启程。」
弭兹奇一听,愣愣张嘴。
「咦?为什么?要从这里用走的喔?」
「是的,从这里用走的。威廉大人,请您停下马车。」
这么一说,威廉凝视了法妮雅好一阵子,摘下温和的面具,上半身往马车椅背躺去,缓缓翘起粗短的二郎腿。
「办不到啊。」
「……………………」
「毕竟老爷千叮咛万交代,要我把殿下带回伊甸特区呢。」
威廉的表情变为不怀好意的笑容。法妮雅这才醒悟。
──被叔父大人抛弃了……
──威廉和私兵们都是格列高的爪牙……
要是被带到帕葛洛奇昂系留塔,一切就玩完了。格列高肯定不会原谅法妮雅的背叛。
「弭兹奇,你瞭解情况了吗?」
在被威廉盯着的情况下,她朝身旁问道。
「我隐约感觉这个大叔和外头的士兵是敌人啦。」
弭兹奇以僵硬的口吻回答。
「那么,要怎么办?」
「先下手为强。」
「嘎啊!」
随着弭兹奇的回应和威廉的哀号,法妮雅同时打开马车的门。
「弭兹奇!」
转头往后一看,正用左脚鞋底踩踏威廉脸部的弭兹奇大吼:
「跳下去!快跑!!」
「好的!」
法妮雅跳下飞奔的马车,滚倒在红土路面上。
弭兹奇随即也单手拿着拐杖跳出车内,靠着在路面滚动抵消惯性。
「人跑了!抓回来!!」
私兵发现异状,把缰绳勒停。
「法妮雅!快逃!!」
听了弭兹奇从背后传来的呼喊,法妮雅勉强站起身,紧紧咬牙奔过平原。右脚踝骨折的弭兹奇没办法奔跑。
「哈哈!这才有趣!」「还以为逃得掉啊,蠢货。」「猎公主啦!猎物归最先抓到的家伙啊!!」
私兵们嘲笑起逃跑的法妮雅,踢起马镫。人的脚程不可能敌过马匹,这群莽汉瞬间就追上法妮雅,把她团团包围。
「呼、呼、呼……」
剧烈喘气的法妮雅放慢步调,没多久完全停了下来。目光凶狠扫过面露淫秽奸笑的私兵们,打直自己的脊背。
「胆敢碰我的话,我就咬舌自尽。」
法妮雅毅然宣示。私兵们却一脸看好戏似的,投以卑贱的目光。
「在这里放了我们。日后我会支付各位的雇主给的酬劳十倍。」
一提出交易,男子们同时笑出声。一名留着胡须的壮汉下马走到法妮雅面前,带着嘲讽意味缩起右脚,左手划到胸前,垂头道:
「如您所愿,公主殿下。请坐到我的鞍前吧。我们将护送您去柯修塔托。」
「……………」
「好啦,快一点。还是说要我帮你?」
大大敞开的衬衫露出浓密胸毛的壮汉面露龌龊表情俯瞰法妮雅。要让这种男人坐在身后一起骑马,还不如死了干脆。
「住手,放开我啦!抱歉法妮雅,我被抓住了……!」
弭兹奇被壮硕的士兵绑住双手,推到法妮雅面前。头发被粗暴揪起的她懊恼地道歉。
「不准动粗,快放开弭兹奇。」
在话声中再增添几分严厉,私兵们笑得更开心了。接着又有三名士兵下了马,走到法妮雅面前。
「只会提要求耶,公主大人。可以听听我们的请求吗?」
「……………………」
「到柯修塔托为止和我们一起搭马车,一个人轮一次啊。这样我们就送你去,陪上整整一个月左右喔。」
五人的低贱哄笑响彻平原。
法妮雅克制住内心的动摇,言行保持冷静。不过已经做好绝不受辱的决心,用臼齿咬住舌根。
──卢卡,请原谅我。
──我没能实现和你的约定。
向平原上的风诉说心中的道歉。要是这阵风能传至卢卡那边该有多好。
当壮汉的右手伸向法妮雅,打算搂过她的香肩之际──
「这才让余等得有价值啊。」
银光一闪。
「得向诸位道谢啊。」
划出的风之裂痕中,血花飞溅,私兵哀号。
「诸位对余来说可是最棒的舞台装置啦。」
讶异睁大的野葡萄色眼中,映照出金发,银色细剑,以及撕裂风的流畅踏步。
「再来就乖乖输个屁滚尿流吧。」
一边劈砍士兵们,一身白衬衫配上紧绷浅棕色长裤,左手腕戴着玛瑙手镯的青年转向法妮雅,优雅微笑。
(插图009)
有印象。
为什么这个人会在这里?
「弗拉德廉皇太子……!!」
又名为武器商人勒夫连奇•科邦契夫。以前曾在拉兰帝亚宫殿接见过一次,并托他传话给卢卡。
「叫余阿勒,法妮雅公主。」
明明拥有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第一皇位继承权,却主动把皇位让给杰弥尼后,行踪成谜的皇太子,此刻就在法妮雅面前挥剑。
用护手刺剑的剑尖刺穿最后一人的右臂后,弗拉德廉拔出剑,挥掉鲜血,俯瞰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的五名私兵。
「余已避开要害,但想必是拿不了武器了。期盼诸位反省至今为止的人生,好好重新做人。以上,可以走啦。」
每个被刺穿惯用手上臂的私兵们一脸惊恐地仰望弗拉德廉,拖着瘫坐地面的屁股用手往后爬。
弗拉德廉走到法妮雅面前,接着说:
「余看到海尔福特的屋子飘出枯叶色的雾气啊。枯叶色是奸计的证明。余猜到定有危机降临汝身,为了在最帅的时刻登场,才耐着性子跟在汝的马车后方啊。如何,余真如预料的一样很帅吧?加上吊桥效应的影响,让汝不禁爱上余了吧?」
尽管依然不懂他说的话,法妮雅的表情中仍流露安心与感激。
「……得救了,弗拉德廉皇太子。为何您会在这里呢?」
「刚才不就解释过了吗?余听闻汝被杰弥尼掳走,偷偷潜入皇都窥探夺还之机。结果就在昨晚,偶然在广场发现彩虹色雾气啊。汝没事实在太好啦,法妮雅公主。好,汝是否如余想的一样,已经爱上余啦?」
一口气说完后,弗拉德廉盯向法妮雅头顶上方好一会儿,沮丧垂下肩头。
「……还是没爱上吗……都做到这个份上,眼里竟然还是容不下余吗……!」
低下头的他双肩颤抖,接着抬起快哭出来的脸激动喊道:
「汝就这么喜欢卢卡吗!?为何?余哪里比不上那家伙了!?余比他英俊,又有钱,在汝危机时也潇洒帅气现身!明明余这样的贵公子为了得到汝的青睐,都豁出去努力了耶!!为何汝的雾气中还是没有参杂一点红色!?」
面对爽朗微笑后突然沮丧起来,甚至动怒的弗拉德廉,受到震慑的法妮雅不禁往后倒退。
弗拉德廉不甘心地颤抖双唇,观察了法妮雅头上一阵子后,终究带着泪光沮丧垂下头来。
「……没有介入的空间吗……可是……余可不会放弃,法妮雅公主。总有一天要让汝彩虹色的雾气染上余的色彩!就算现在办不到,总有一天余会成为汝彩虹中的一色!」
原本下垂的脸突然抬起,高歌起希望来了。虽然还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总之得感谢他出手相救。
「是的,我相信殿下会成功的。我能做的不多,但会替殿下祈求成功的。」
当法妮雅随口回应,远方响起不知是谁的哀号。法妮雅望向被留在街道上的马车。
共十四名手拿卡斯柯特枪,一身黑色西装的骑兵包围了马车,把威廉拖了出来。威廉的五名私兵也被集中到一处,武器遭到没收。
「他们是……?」
「……勒夫连奇商会的员工们。本来余特地留下那些家伙,自己帅气赶来救人,结果汝却丝毫没有动心,多么悲惨啊……」
稍显无精打采的弗拉德廉哀伤说完,用护手刺剑砍断绑着弭兹奇手部的绳索。
「得救啦,阿勒!你是看到危险的雾气对吧!?不愧是超能力王子,世界最帅耶!」
弭兹奇说完眨了下眼,对弗拉德廉竖起大拇指。
「唔,说得很对。余既是皇太子,也是超能力者,更是世界最帅喔。不过明明汝都这么瞭解余的魅力,法妮雅公主却丝毫不打算瞭解啊……」
由于过去曾和弗拉德廉一起逃出帝国军,踏上前往加门帝亚王国的旅途,弭兹奇当然认识他,话也因此脱口而出。
「阿勒当我们的护卫就能放心啦!我们也有介绍状,这次真的能见到杰弥尼了!」
「哦?汝等要找维克多?去见那家伙想怎样?」
「……说来话长。若皇太子殿下愿意,让我们进车内谈。」
「唔嗯,求之不得。若沿途在车内感受余散发的智慧雾气,汝顽固的雾气肯定会动摇的。」
「喔!阿勒,和法妮雅做朋友啦!马车由我来驾驶!」
法妮雅、弗拉德廉和弭兹奇一起回到马车。将车夫和威廉及五名私兵留在现场,连同马把整台马车抢过来后,弭兹奇坐上驾驶座。
「呵呵呵,两人独处呢,法妮雅公主。」
刚才的躁郁反应不知抛到哪去,弗拉德廉可说是兴高采烈地搭上了马车。
「我有许多事想跟皇太子殿下商量,请见谅。」
法妮雅则一本正经地随后进入车内,坐到对面。
「余不再是皇太子了。叫余阿勒,法妮雅公主。」
「我也不是公主了。叫我法妮雅没关系喔,阿勒。」
「呵呵呵,法妮雅。」
「什么事呢,阿勒。」
弗拉德廉露出毫无防备的傻笑。尽管对于这位真正的奇人不禁在心中捏把冷汗,但至少获得了可靠的旅途夥伴。
「出发啦!」
坐在驾驶座的弭兹奇一喊,马车便掉头开始沿南恩大街道南下。十四名护卫骑兵牢牢守在马车前后,朝杰弥尼等着的柯修塔托移动。
途中法妮雅解释起至今为止的来龙去脉。卢卡还活着的事,炽天使级机兵启动的事,因为World Trigger启动,三界即将合而为一的事……说完这些难以令人置信,荒诞至极的内容时,天上已见繁星闪烁。
期间一直沉默不语的弗拉德廉上半身往椅背一躺,盯着法妮雅头上好一会,低语道:
「……要是撒谎的话,雾气会参杂桑葚色,但汝的雾气依然是七彩的……实在是壮烈的命运啊,法妮雅。我等无疑处于历史的分水岭。」
「……魔女安娜塔希亚说,三界的掌权者受到『星之意志』操弄。支配伊甸的伊甸评议会,犹大环皇帝希尔德迦达,以及即将成为实质恩宠大地皇帝的杰弥尼……掌握世界命运的三者之中,我和杰弥尼有关系。所以我打算和他会面,说服他别再向伊甸谄媚示好,而是以恩宠大地之名团结起来对抗。」
法妮雅语气诚恳地说出这趟旅程的目的。
「唔嗯……」弗拉德廉一副意有所指的模样望向半空中,点了点头。
「汝有不珍惜自我的倾向啊。该不会是对加门帝亚王家灭亡,自己却活了下来的事隐约感到愧疚?」
法妮雅静静注视着对面的弗拉德廉。虽是一位奇特之人,却偶尔会突然深深命中心里的痛处。
「维克多……不,杰弥尼不是个正常人。虽是同父异母的弟弟,个性却和认真诚实又帅气的余恰恰相反。若汝跑去找那家伙,将会被他抛进人间炼狱吧。」
最后一句话贯穿了法妮雅的胸膛。实在难以想像「人间炼狱」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就算见了杰弥尼,也没办法好好交涉。就算他接受汝这个一介流民的要求,要拿什么当回报?汝自己吗?」
弗拉德廉毫不犹豫伸手进入法妮雅的内在,一把掴住她的真心,再提到她的面前。
法妮雅重新审视看待弗拉德廉的视线。
──这号人物并不只是一位奇人……
看来再藏什么招也不管用了。法妮雅老实承认:
「……是的。依据杰弥尼的态度,我想我必须做好觉悟。」
「原来如此。汝打算把自己当成奖品来拯救恩宠大地,是吧。」
「……是的。」
弗拉德廉怜悯地看着法妮雅,摇起头来。
「……实在太难过了,法妮雅。汝当真太诚实,太爱这个世界,然后也太相信人类了。」
「……………………」
「就算汝那么做,杰弥尼也只会好好玩弄汝一番,且不会停止对伊甸进贡吧。他属于那种践踏汝的诚实来寻求快感的人。汝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只等于取悦杰弥尼,对世界没有任何意义。」
遭受无情断定,法妮雅紧紧咬住唇。
可是,已经──
「……我所拥有的已经只剩我自己了。」
自己说出这句话,感到无比悲伤。
法妮雅并不蠢,明白自己受到当权者的喜爱。伊甸公爵格列高,黎维诺瓦帝国皇帝杰弥尼,以及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第一执政卢卡•巴路克。恩宠大地的当权者一直来都围绕着法妮雅你争我夺。除非蠢到无可救药,才会这样还不明白。
所以──才决定把自己当成商品。
只要把自己卖给杰弥尼,恩宠大地联合军就会诞生,也或许能在与伊甸的决战中胜出。倘若如此就能让民众幸福,舍弃区区自我又何妨。她抱着这种念头──走到这一步。
被弗拉德廉挖出真心,摊在阳光底下后,法妮雅才重新审视起自己的盘算,不禁悲从中来。
──多么肤浅啊……
若可能的话,好想保持高尚贤明,也不想如此贱卖自己。可是,如今的自己并没有任何用来实现理想必须的筹码。自己的肤浅和粗俗真的凄惨到好不甘心,好想哭泣。
「汝说了星之意志,是吧。」
弗拉德廉突然这么说。法妮雅稍微抬起了垂下的脸庞。
「不如余也参加这场星之舞会吧。虽然顶多当个像说书人那样的龙套角色,不过至少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吧。」
说完宛如舞台演员的台词,弗拉德廉以正经八百的表情问道:
「汝看过名叫『悲剧公主』的舞台剧吗?」
突然被转到毫不相干的话题上,令法妮雅有些错愕。
「……没有。因为我根本没有观看舞台剧的机会。」
「那是在共和国内大受好评的肥皂剧。主角就是汝,法妮雅。剧中夸张赞扬汝的生涯,最后则是汝在卢卡面前刺穿喉咙自裁身亡。为了看这种剧,民众大排长龙。」
法妮雅讶异地皱起眉头。这是她头一次听说的事实。
「因为民众累了呀。就算流血引发革命,面包还是一样贵到平民买不起。早知如此,不如以前那样还更好。这种心情导致了以汝为主角的那种烂剧座无虚席。」
「……执政政府内部有问题吗?我是能想像败战带来的混乱局面。」
「问题堆积如山。建国以来的一年半,革命带来的变化只有富裕阶级取代王侯贵族成为统治者而已,庶民没有享受到任何恩惠。卢卡失势后,支撑着共和国的是第二执政卡谬和内国军长官马希连,但和卢卡相比实在不够格。现在所有共和国民都在寻求新的救世主。」
弗拉德廉说到这里,看向法妮雅,得意地扬起嘴角。
「余可听到风声了喔。据传汝前些日子搭乘米迦勒飘在空中,并用扩音装置向撤退中的士兵喊话对吧。根据部下传来的报告,当时在现场的士兵们目前正在拉兰帝亚内大肆宣扬汝的事迹。拉兰帝亚逐渐形成对汝相当有利的状况,这不也是魔女所说的『星之意志』吗?」
法妮雅无法回应。之所以透过米迦勒向士兵们喊话,纯粹是想鼓励因撤退战疲惫不堪的他们。本来以为搭在米迦勒上身分就不会曝光,但从前的亲卫队士兵大喊「是法妮雅殿下!」引起骚动,于是又说了自己不再是公主法妮雅,而是市民法妮雅。结果这句话最终发挥了预料以上的效果,让士兵们跪地膜拜起来。飘在空中的巨大机兵加上音响装置的效果,使他们产生法妮雅是救世主的错觉。
「想让恩宠大地的民众幸福吗,市民法妮雅?」
突如其来的质问。法妮雅板起脸。
「……是的,那正是我的职责。」
「那么得更改目的地才行呢。明白该往哪里去吗?」
弗拉德廉故意问了法妮雅这个坏心眼的问题。
弗拉德廉的盘算已显而易见。若有了前皇太子的人脉加上勒夫连奇商会的财力,想必能成功吧。
大大深呼吸一口气,接着凛然打直脊背,确认自己的心意。
现在的我还拥有唯一一项东西。
──民众的人气。
加以利用吧。
「目的地是,拉兰帝亚。」
「呵呵呵~」弗拉德廉浅浅一笑,继续问起坏心眼的问题。
「哦?那么回到拉兰帝亚后,汝打算做什么呀?」
法妮雅的眼神中添了几分厉色。
「申请参加卢那•席耶拉执政政府。」
利用民众的人气为垫脚石靠近权力中枢,拯救世界吧。弗拉德廉肯定想对自己这么说吧。
不过,弗拉德廉却摇了摇头。
「差了一点喔,市民法妮雅。不是参加政府。那么做根本拯救不了世界。」
「…………?」
弗拉德廉突然大大扬起嘴角,灿烂笑道:
「而是由汝代替卢卡成为第一执政。」
法妮雅的心脏「噗通!」剧烈一跳。
弗拉德廉夸下惊人海口。若是平常的话,马上就会拒绝这股过于庞大的野心──才对的。
噗通、噗通,热血在法妮雅体内流窜。血液和细胞彷佛演奏音乐似地在法妮雅体内热情舞蹈。
「要我统治卢那•席耶拉共和国?」
弗拉德廉依然露出狞猛的笑容,大剌剌靠到椅背上。
「想拯救世界只剩这招了喔。汝得扮演救国的天使,踹下卡谬和马希连,回到权力中枢地位。若是那样,就能和杰弥尼进行对等的交涉吧。犹大环皇帝希尔德迦达也将无法无视汝的意见。比起当杰弥尼的专属妓女,余认为这个立场更适合汝,如何?」
心跳加速,连呼吸进来的空气都发烫。
明明是一段远超出自身斤两的话,明明是毫无品德,赤裸裸的野心。构成肉体的三千兆细胞却突然像全部活跃起来一样。
呼吸变得急促,脑髓跟着麻痹。感受到某种预兆的她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七彩雾气逐渐变得耀眼。代表汝自身的灵魂也认同余这番话啊。无须抗拒,别犹豫扮演一位天使。假如真想拯救世界,汝就成为怀抱野心的天使吧。」
弗拉德廉活像位演员的台词,唤醒了法妮雅灵魂最深处的某种东西。
「夺取共和国吧,法妮雅。去把因为民意被夺走的权力,靠着民意夺回来吧。」
这句话重重贯穿了法妮雅的中心。
从灵魂的裂缝中,自从革命以来就一直掩盖的思念溢了出来。
──我是法妮雅•加门帝亚。
──君临万民之上,压榨民脂民膏,为民牺牲奉献之人。
为了君临诞生于世,又为了民众死去。这就是我的使命,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犹豫?
再说,我早就怀有超出自身斤两的野心。
明明只是一介流民,已经立下一个狂妄的誓言不是吗?
『你所破坏的这个世界,就由我来重新修复。』
为了达成这个约定。
「好的。」
法妮雅抬起头来,说出狂妄的野心。
「我要夺取共和国。」
†††
同日,北伊甸特区,溪谷的藏身据点──
被两岸削掘出的岩壁包夹的溪流畔上,一处大到能藏起大象的巨大凹洞中,炽天使级机兵米迦勒和路西法屈膝并排着。
被岩壁切割出的狭窄星空洒落的月光,把从路西法后颈部凸出的茧型驾驶舱染得一片苍蓝。
驾驶舱内传出软趴趴的喊声。
「喂~Vivi~快过来啊Vivi~」
是一股沙哑虚弱的男声。坐在砂砾地面上沉思的Vivi Lane叹了口气站起身,按下松开的特殊战斗服的按钮。「咻!」的一声,原本像长袍一样松垮垮包着身体的白色材质应声收缩,贴附上Vivi的肌肤。
走向呈停驻姿势的路西法,爬上机体右臂,来到一半凸出后颈部的茧型驾驶舱,跪在外壳上往里头看去。
驾驶舱内,身穿特殊战斗服的卢卡一副伤脑筋的表情。
「怎么了?」
「我背好痛,帮我翻身。」
Vivi一听,瞬间瘪起嘴来。
「再两小时左右就能动了,难道你不能忍吗?」
「拜托啦,背部真的好痒。像被人慢吞吞地拷问一样,浑身不舒服耶。」
Vivi又故意叹了口气给他看。
「谁叫你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启动路西法。竟然拿炽天使级去做土木工程……」
「等等再听你说教,拜托了。」
卢卡的恳求让Vivi的眉头皱得更深。不过在驾驶完的二十四小时,身体无法动弹就是炽天使级驾驶的命运,Vivi也懂这种难受。本来的话,这种工作都会交给别人去做,但现在这处藏身据点只有他们两人。
「真是的……为啥我得做这种杂事?」
嘴里念念有词的同时,仍把双腿放进狭窄驾驶舱,并用脚趾头插进卢卡的背和座椅之间,打算靠双脚将他撑起。
「太随便了吧,温柔地抱起来好吗。」
「吵死了,我帮你翻身就该感谢了好吗。嘿咻!」
Vivi双脚用力一勾,卢卡的身体跟着滚动,变成仰躺在毯子边缘。能够翻身是很好,但整张脸也正面压在毯子上。
「不能呼吸了啦~」
「是不会动一下脸喔。」
「动不了啦,快救我~」
「真是的……有够麻烦耶。」
Vivi用右脚趾尖碰了卢卡的脸颊,一脸麻烦地踹了下去。
「你想杀了我啊!」
维持趴伏姿势,脸被硬生生踹向右侧的卢卡怒吼。虽然变得能够呼吸,却是可能害他脖子折断的一击。
不过Vivi却高傲说道:
「我帮你实现愿望了,连声谢都不会说啊?」
「被踹了脸最好还道谢啦!用手帮好吗!」
「不要!再说,变成这样还不都是你这家伙造成的!」
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持续了一会,激怒的Vivi留下卢卡,就这样顺着路西法背部下到地面,从河畔往上方叫骂。
「可别搞错了啊,全因为你这家伙是路西法的驾驶,我才和你一起生活的!本来的话我看都不想看你一眼!别以为我跟弭兹奇和法妮雅一样啊!」
「吵死了啦笨女人~」得到这样的沙哑回应,她不悦地哼了一声。
起因在于昨晚。
从森林的工匠工会回来的卢卡高兴地表示「贸易道路似乎因为土石流过不去了。森林的居民们很伤脑筋」。据说卢卡对工会代表提议:「我帮你们开通,酬劳是一间空屋和十万卢贝尔。」代表半信半疑地答应了。
也不管Vivi的阻止,卢卡在昨晚启动路西法,走过险峻的山路,靠着炽天使级的七千八百马力将悬崖坍方的土砂及大石头通通去除。现在距离身体停止活动已过了二十二小时。
「竟然把炽天使用在那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Vivi喃喃自语,按下特殊战斗服的按钮。紧缩的材质瞬间松开来,以直立的状态滑落地面。
湛蓝的月光照映出Vivi的裸体。Vivi毫不犹豫地把脚趾泡进溪流,接着直接坐在石头河床上。Vivi让腹部泡了进来,享受着舒适的冰凉,深深吐了口气。
来到这处藏身据点后的五天期间,Vivi喜欢趁卢卡不在时下水沐浴。清澄的细流会温柔安抚因为卢卡而倒竖的神经。
逐渐冷静下来后,Vivi仰望星空,稍作反省。
「嗯,我也不是不懂啦……」
卢卡和Vivi是为了等待伊甸舰队出击时出其不意偷袭才会住在此地。不过他们无法侦察空中,一直死守在这儿也得不到情报。就算伊甸舰队真的出击,在这里的两人也不会知道。
那么应该搭上米迦勒和路西法,离开此地前往其他都市,但也没有同伴能窝藏Vivi和卢卡。目前他们处于与恩宠大地、犹大环、伊甸通通为敌的状态。假如随便移动两台机兵造成轰动,在二十四小时身体无法动弹时落入某一方的君主手中,天晓得会遭受什么对待。
他们的目的是歼灭伊甸舰队,因此隐藏踪迹直到舰队出击前才是上策。
在这项决定上,卢卡和Vivi达成共识。不过两人并没有得知情况有变的手段。
Vivi仰赖的是唯一的同伴,安娜塔希亚的联络。
在飞行战舰巴巴罗萨内被卷入战斗后,Vivi把安娜塔希亚留在舰内,搭米迦勒逃了出去。虽然相信那个魔女肯定能平安无事,但假如被杀死的话,打击可就大了。或许当Vivi他们在这个藏身据点钓鱼时,伊甸舰队早已把恩宠大地上的都市烧个精光了。
为了获得情报,没有什么该做的吗?
在她为此心烦意乱的昨天,卢卡前往制炭工匠的聚落,再从那里走到森林工匠工会所在的聚落,得知了贸易道路坍方的消息,驾驶路西法除去了土石。虽然Vivi一口断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她其实明白贸易道路对森林的居民而言形同生命线。
这个时代,薪材和木炭之类的木材燃料需求量大,每年春夏两季都会有众多制炭工匠进入恩宠大地的森林生活。其他还有来采收栗子或胡桃等食材、放牧牲畜、采集矿物资源,以及拿森林内的木头当燃料制铁等等,怀着五花八门目的的群众有如海潮似地涌入森林,建立起离岛般的聚落,努力进行当季合适的生产活动。能让马车通行的贸易道路正是能将他们在森林中采取及生产的商品换成金钱的生命线,想必一夜间就修复了这条生命线的卢卡能如愿获得酬劳与居所吧。能用酬劳借来马匹就能前往城市,从贸易商人那儿获得他国的情报。能做比在这处藏身据点一直钓鱼更有意义的行动。
所以,卢卡做的绝非「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对于Vivi而言,炽天使级机兵是神圣的,该受尊崇的存在,才会不高兴看到他被用在土木工程上而已。
「会不会说得太过份了?」
在溪流中名符其实让头脑冷静下来后,Vivi边反省边站起身来。水滴从水嫩躯体的表面滑落回河中,用了以物易物换来的毛巾擦了擦身子后,钻进松开的特殊战斗服中充当睡袋。
明天早上向卢卡道歉,然后两人一起去工匠工会所在的聚落。只要拿到酬劳,在这里的生活也会好过一点。同时也能明白World Trigger的启动究竟对世界造成什么影响吧……
随着日出,卢卡和Vivi一起离开岩窟,朝工匠工会的聚落走去。虽然搭米迦勒和路西法去花不到一小时,但在伊甸舰队出现之前得藏好两台机兵。卢卡穿着以物易物得到的栗色上衣搭配窄管裤,Vivi则是一身伊甸制服的红上衣配上白裤袜。两人走过溪流畔,踏入森林内的窄路。
两人嘴巴闭得紧紧,吭都不吭一声。走了约一小时,通过制炭工匠的聚落后,变成了上坡路段。想抵达目的地的话,得越过两座山头才行。
昨晚本想跟卢卡道歉的Vivi在看到卢卡身体能动后,不知为何没了劲,不悦地把脸撇向一旁。
「肚子饿了……」
沿途只有卢卡偶尔开口喊饿。从二十四小时前的昨天,两人就没进食过。毕竟他们身无分文,靠以物易物换来的物资也早已耗尽。若不从工匠工会那儿拿到酬劳,恐怕在伊甸舰队出击前就先饿死了。
Vivi听了卢卡的抱怨,甚至不应声,只是默默走下去。
其实她知道自己错了。
多亏卢卡去做了土木工程,Vivi才也有食物吃,有地方睡和有衣服穿。所以再稍微给他好脸色看也不为过。想是这么想,却不晓得该怎么表现才好。
总觉得有点尴尬。不过还是默默走下去。
两人没有任何交谈,来到下午一点。走了将近七小时,总算抵达工匠工会的所在地,通称「森林车站」的聚落。
这里被森林居民当成贸易据点,设有马车、快马和马厩,还有栋用来当成办公场地的巨大长屋。
「你好,请问波库尔先生在吗?」
卢卡朝长屋内一喊,一名晒黑的老人从窗户探出头,看到卢卡后大吃一惊。
「喔喔,是你!!现在正好在说你的事呀!听说路真的通啦,你到底用了什么魔法啊!?」
工匠工会的代表波库尔慌忙冲出长屋,握住卢卡的双手上下甩动。
「大夥都得救啦!本来居民们已经做好花上几个月都要全力抢通的觉悟,结果瓦砾竟然一晚就通通消失啦!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眼眶甚至泛出泪光的波库尔不肯松开卢卡的手。卢卡则伤脑筋地一笑──
「其实这家伙是魔法师喔。是她用了魔法把碍事的玩意儿通通轰飞了。」
指向Vivi,把她说成魔法师。波库尔一脸呆滞地盯向Vivi,接着改换紧紧握住Vivi的手,上下甩动起来。
「噢,感谢!感谢啊!本来我不信什么魔法,现在都信了!你太厉害啦,果然这座森林里当真住着魔女啊……!」
波库尔感激得脸皱成一团。聚落的居民和车站的商人们听到吵闹声,纷纷走出外头,笑容满面地包围了卢卡和Vivi。
一名说自己刚通过贸易道路过来的商人指着自己的货物马车说:
「多亏你们,我才能把麦子运到这儿来啊!森林内的大夥这下有面包吃了!你们是救命恩人喔!」
还有另一名打算动身前往皇都帕葛洛奇昂的贸易商也在一旁说:
「自从宣布马车过不去后,我就一直在这儿枯等。本来已经死心,至少还得耗上三个月回不了家呢。多亏你们我才能回去见家人,真的帮了大忙喔!」
他感激涕零地和卢卡及Vivi握手。
森林居民们的喜悦远超乎Vivi的想像。虽然擅自被当成魔女看待有点不爽,但看着包围着自己的一张张喜极而泣的笑脸,也心想算了,他们高兴就好。
「所以说,我拜托的事有着落吗?」
卢卡看好时机拜托波库尔,这位和蔼可亲的老者点头如捣蒜。
「当然!不只十万卢贝尔,也会帮你们准备一栋房子!干脆一辈子在这森林里住下来都无妨!只要路又不通时再帮忙一下,没人会有怨言的!」
「不不,我们要住也顶多半年到一年而已。总之到我们办完事情之前,就打扰你们了。」
「这样呀,真可惜呢。我希望你们能待越久越好啊。总而言之,我们会提供必须的东西,碰上什么麻烦尽管开口。没意见吧,各位?」
波库尔一问在场的商人和工匠们,顿时响起如雷掌声和口哨声。波库尔以皱巴巴的笑脸对卢卡说:
「你们是夫妻对吧?」
「咦,喔、对啊。」
「工匠会随季节来来去去,所以有很多空小屋,挑一间喜欢的吧。首先来办手续吧。快,进来进来!大夥,去用送来的麦子烤面包,好好款待恩人们啊!」
在催促下,卢卡和Vivi进到木造长屋里。面包炉内柴火燃起,今天刚送达的燕麦面包香喷喷出炉。车夫甩鞭声一响,满载薪柴的货物马车出发离去。还看见满载谷物的货车抵达,森林车站就这样恢复了原有的繁忙。
傍晚,卢卡和Vivi目送帮忙带路的波库尔离开后,剩两人独自留在新居。
确认波库尔的背影消失在树群的另一侧,Vivi首先向卢卡抱怨。
「谁是夫妻啦。」
「哪有办法,情势所逼嘛。」
她哼了一声,看向波库尔帮他们准备的货物马车。
这是台用两头驴子拉,附有四轮货台的马车。从这里用马车花两天时间能去到一座小镇,应该能买到生活必需品。
「好啦,既然搞定了住的地方,明天我想去镇上。得把支票换成钱,买齐需要的物资才行。」
「嗯,我也去吧。我想要件睡衣。」
波库尔按照约定,付给两人十万卢贝尔的支票。只要不乱花的话,这笔钱足以让他们把生活必需品买齐,再生活上一年都有剩。
「碗盘、调理器具、清洁剂,洗衣板也想要。然后我姑且问问,你会做饭吗?」
Vivi默默盯着卢卡,一脸正经地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没办法,做饭由我负责,你负责打扫。」
「……既然是共同生活,的确该分担职责。我懂了,虽然没做过,就由我负责打扫吧。」
「……是喔,你没打扫过吗……」
「毕竟我十三年来都泡在水槽里而已啊。就算有雅思缇七年份的记忆,也找不到洗衣、打扫或做饭的记忆。」
「喔,那家伙一次都没做过,都只顾着吃啦……」
「你叫我做的话,我也会做饭和洗衣。我具备旺盛的学习欲望,一定能只花一天学会所有技巧,一个人确实完成喔。」
「……这样啊。嗯,我会期待的。」
没抱多大期待随口应声,卢卡看起往后要居住的新家。
据说这是以前在这一带开采石材的工匠居住的小屋。因为石材开采完移动到其它地方,只留下这间小屋。此处距离隐藏米迦勒和路西法的洞窟约步行一个半小时的距离,加上能清楚看见伊甸峭壁,所以尽管有点窄,仍决定选了这里。
穿过木门进入屋内。木板铺成的地板,梁柱外露的天花板,侧壁是裸露的粗木头。门口的泥地上设了一口竈,家具则有暖炉,单人用沙发,一张小桌和一张床。
「床只有一张耶。」
「给你睡吧。我睡沙发。」
Vivi看向表面起毛球的老旧沙发。是足够让一个人横躺睡觉,但只要一翻身就会摔下地板。
「一人轮流睡一晚没差。」
「哇塞,Vivi竟然体谅起我?」
「可别搞错,是为了面对决战啊。驾驶的身体状况不佳的话,赢不过伊甸舰队。」
「那你更该睡床啊。我从小就在稻草堆上睡了,能盖着毛毯睡沙发根本是种享受喔。」
「………………」
Vivi默默瞪了卢卡,最后不吭一声撇过脸,看向窗外。
浅红色的晚霞渗进窗框。
Vivi一个人钻过木窗,来到外头。
小屋位于陡峭的岩壁顶端。下方能看到Vivi沐浴的那条溪流流过。抬起视线一看,对岸岩壁的后方一道道蓊郁绿色棱线绵延相连。再往更后方望去,把整片淡红天空挖掉一大块的伊甸峭壁正受夕阳照映。
水平距离大概三十公里吧。明明都距离这么远了,想看峭壁上方还是得稍稍抬头才行。这道横跨东西,无穷无尽的绝壁如今埋没在遥远视野的一大片雾气中。
比起淡红色的天空,被夕阳照映的伊甸峭壁更深红,壁面的纹路也刻划出明显阴影,下方也笼罩着一大片横跨东西,无穷无尽的红褐色粉尘。
这正是伊甸下沉的证据。自World Trigger启动后已过了五天,不知三界的领导者是否察觉到大地正在下沉的事实。
假如发现下沉,伊甸评议会将如何行动?尽管希望能采取和平方式,跟恩宠大地的诸侯坐下来谈,但只把其他界的居民视为「猴子」看待的他们能否站在对等的立场进行交涉,着实令人怀疑……
「哦~不错嘛。能够看到一整片北方的天空耶。」
卢卡来到身旁,和Vivi一起眺望伊甸峭壁。
「能够确保视野算是幸运,可是不知道伊甸舰队会从哪出击。」
「对啊。能飞过这一带上空是再好不过,但总不会那么走运。只能在这里等下去确实挺不安的。」
「我们也没必要急着主动出击。就算不知道三界相连会是一个月还是一年后,伊甸的飞行舰队肯定会赶在伊甸的真面目只是块荒芜的冰天雪地这点曝光前展开行动。我们只须在一看到的同时就起飞,二话不说把全部战舰击坠。」
「也是。不过,问题在于找不找得到伊甸舰队……哦?」
当卢卡开口之际,一只翼龙飞进他的视野。翼龙彷佛在找人一般,在隐藏路西法的洞窟周围的天空盘旋。
「那个飞来飞去的,不是巴斯希跋吗?」
「唔?……是巴斯希跋啊。它跑回来了?」
Vivi一吹口哨,远方的翼龙就看向这边,翅膀一转。
巴斯希跋着地后开心地用鼻头轮流蹭向Vivi和卢卡,尾巴也左右甩动。
「法妮雅和弭兹奇没事吗?」
听Vivi一问,巴斯希跋点了点头。
「是法妮雅叫你回来的吗?」
巴斯希跋再度点头回答问题。
「原来如此,看来是因为抵达帕葛洛奇昂,打算走陆路去找杰弥尼吧。不愧是法妮雅,把巴斯希跋让给我们,帮了大忙啊。」
卢卡也摸着巴斯希跋的头,说:
「有巴斯希跋在的话,我们就能飞上天侦察,也能更容易找到伊甸舰队了。」
Vivi沉思片刻后,开口道:
「……不,我们没必要搭上去,交给巴斯希跋侦察吧。巴斯希跋,麻烦你戒备伊甸峭壁附近的天空,发现飞行舰队就通知我们,做得到吧?」
面对这一问,巴斯希跋又点了头。
「喂喂,还做得到那种事喔?就算是巴斯希跋,那样也太……」
卢卡半带错愕的这句话,在看到巴斯希跋轻松写意的视线后中断了。
这点小事简单得很喔。
感觉巴斯希跋的声音透过视线传达过来。
「巴斯希跋的智慧可媲美人类。我个人的看法……应该和弭兹奇同等,甚至在她之上。」
听到Vivi这句弭兹奇听了恐怕会挥拳揍人的话,一旁的巴斯希跋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点头。
「它不是普通的翼龙喔。是一种名叫希跋种,历代以来辅佐着炽天使级继承者的稀少血统……拜托你啦,巴斯希跋。沿着伊甸峭壁,尤其是帕葛洛奇昂北方空域戒备,去找出飞行舰队。只要一发现就马上回来这里。」
接下Vivi的命令,巴斯希跋悠然张开双翼,再度飞上天去。它照着Vivi的命令,身影缓缓消失在东北东的空域。
「……没有比它更可靠的侦察员了。当然,我们还是得从这里监视,也要去城镇搜集情报就是了。」
「巴斯希跋好强喔……我没想到它能听懂人话到那种程度。」
「我先说,是因为我的话它才听喔。毕竟我是它的主人啊。」
两人并肩远望巴斯希跋消失的天空。渲染了伊甸峭壁的红与黑的阴影逐渐遭黑暗吞噬,不一会儿,星光开始在天空露脸。卢卡于是将两头驴子绑在屋檐底下,喂了它们水和饲料草后,回到小屋内。
太阳下山后──
闪烁繁星掩盖整片夜晚的天穹,草丛中响起虫鸣,而卢卡和Vivi住的新家内则传出激烈叫骂声。
「我就说!怎么想都脏死了吧!!你稍微动点脑子再做啦!!」
「我只是擦桌子而已!!想打扫干净又哪里有错!!」
「别用擦过地面的抹布擦桌子啦!!至少去洗过一遍再拿来擦!!」
「脏污不是被我擦掉了吗!!你看这条漆黑的抹布!!就是吸收了桌子的脏污才有这种光泽啦!!」
「你只是把地面的脏污抹到桌上好吗!!求求你,别只凭自己判断,照我说的好好打扫啦……!」
「你说什么啊独裁者!!就算你能在共和国独裁,在这间小屋里可不准!!」
「给我记好常识再来说嘴啦!!明明连洗脸槽和便桶都分不清楚!!」
「吵死啦!!我上半辈子又没用桶子上过厕所!!」
「接下来要在这里过这种生活好吗!!虽然不知道是一个月还是一年啦!!拜托你别跟我赌气行吗?既然什么理所当然的事都不懂,就乖乖听我的话啦!!」
「别那么嚣张!!给我更好声好气地教!!」
「想要我教你才该好声好气哩!!」
「好我懂了,交涉破局,给我出去外面,看我好好修理你的劣根性!!」
「我最好会跟女人互殴啦!?你这样就叫没常识好吗!拜托乖乖听我的话啦!!」
扯开嗓门嘶吼叫骂快一小时后,双方都精疲力尽,不悦撇过脸去熄掉提灯,各自回自己的床上缩起身体。
虫鸣声的间隔中,很快就听见两处床铺各自传来平稳的鼻息声。两人共同生活的第一天,就这样在叫骂中结束了。
隔天,两人边继续没有建设性的争吵,边吃了圆面包和豆子汤当早餐,然后搭上货物马车。卢卡以一身白衬衫配灰长裤的乡下绅士风打扮坐上车夫的驾驶位,转身看向坐在货台上的Vivi。
「到镇上单程似乎得花上两天,轮流驾驶吧。懂得怎么驾驴吧?」
「你在对谁放肆?别说马,我连翼龙都会骑喔。」
「别老和我唱反调。那就出发吧。」
卢卡甩动缰绳,驴子便摇摇摆摆开始前进。
下了小屋所在的高台,沿着森林小径缓缓前行。这是条如果对向有马车驶来,得花不少工夫才挤得过去,不过因植被稀疏才形成的路。在尚浓的晨雾之中,照射在枝叶上的阳光斜斜透了过来。
卷在货台上的是一捆雨天用的帆布。穿着红上衣白裤袜的Vivi以帆布当枕头躺在货台上,沐浴着经枝叶的天花板过滤的淡绿阳光。鸟鸣声加上微幅的震动,令她感到舒适。
森林的大气凉爽澄澈,一深呼吸就彷佛全身细胞受到洗涤。昨晚因不停吵架而焦躁的神经也被温柔安抚。
──我的态度一定很糟吧……
反省之意油然而生。既然打扫、洗衣、煮饭都办不到,应该要再谦虚点拜托他教。但最后总是变成强硬态度,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今天别再为了无聊小事和他起冲突了。
一这么打定主意,不知为何就想起安娜塔希亚的话。
『自己察觉自己的不成熟,然后有所成长。这便是所有人类必经之路,汝身也得照着做才行呀。』
当时听了不高兴而回嘴,但现在有点赞同起安娜塔希亚的话。自己的确不成熟,有许多该学习的东西。
──得成为更棒的人类才行。
如此反省的同时,Vivi将澄澈的空气大口吸进五脏六腑。
穿过森林时,已经来到傍晚时分。
受树群遮蔽的视野突然往左右扩展,寂静的红土大地在货物马车的前方蜿蜒沿伸。
驾驶座上换Vivi握着缰绳,卢卡则躺在货台上。啪喀啪喀,悠哉的蹄声响起,Vivi也大大打起呵欠。
实在平静到让人不敢相信世界正缓缓下沉三千公尺。近期一天会不定期地发生三、四次有感地震,聚落中虽然也有人为此担心,但似乎没料到竟是整块大地在下沉,才没引发大混乱。
货台上传来卢卡的鼾声。据本人所说,自从革命以来都很忙,因此能尽情睡觉让他很开心。Vivi也以彻底放松的心情仰望黄昏的天空,漏出哼歌般的呼气声。
「啦啦啦,啦啦啦~……」
哼起开头的旋律到途中,她猛然回神,紧闭起嘴来。转头看向货台,确认卢卡仍在安稳打鼾才松了口气。太好了,没被他听到。
重新振作,紧握缰绳。
──我刚才哼了歌……
体内自然而然涌上旋律,让Vivi的嘴动了。那是在集体潜意识中和雅思缇融合之际,雅思缇所唱的歌。
──那首歌活在我的体内……
当然,会这样并不奇怪。因为雅思缇所度过的七年记忆融进Vivi的意识里,Vivi自然也会唱那首歌。
「……我才不唱。」
Vivi怀着近乎固执的态度告诫自己。自己和雅思缇顶多只是共享记忆,并没有影响到人格。肯定是的。
「……我就是我,才不可能唱什么歌。」
板起严肃表情,Vivi就这样奏着平静蹄声沿着街道东进。来往的人和马车增加,街道逐渐活络起来。幸好马车在夜色降临前抵达了一座叫马葛丹的小车站,两人在旅店睡了一晚。
四月十二日下午一点,卢卡和Vivi的马车抵达了目的地,彭萨姆镇。
四周净是平静的牧场,人口稀少。但由于邻近黎维诺瓦帝国国境,不只交通量大,镇上也因专做旅人生意而兴盛。
「总算到啦。首先要把支票换成钱才行。」
「是啊。得去找间银行。」
握着缰绳的卢卡看向尘埃笼罩的彭萨姆镇。一座随处可见的乡下小镇,除了旅店、车站和餐厅,服饰店、杂货铺,连露天市场都应有尽有。
在一间小银行将支票换成了十万卢贝尔。可能的话本想换成金币,拿到的却是在黎维诺瓦帝国内流通的纸钞。十万卢贝尔的面额被换成一束厚度才一公分多的钞票,让卢卡莫名感到不安。
「这真的能用吧?拜托了喔,杰弥尼……」
假如对中央银行的信用太低,接受方会拒绝接受纸钞,要求使用货币。虽说只要杰弥尼有好好经营帝国,走到哪都能用纸币支付就是了。
「我们对分吧。」
走出银行,来到下午的太阳普照的路旁时,Vivi突然这么要求。
卢卡不安地问道:
「是可以啦,但你没问题吗?可别掉了,被偷还是被敲竹杠喔?」
「你把我当傻子吗?我又不是小孩,只是去买必需品而已。把五万卢贝尔交出来。」
被这么冷冷要求,卢卡不甘心地把一半纸钞给了Vivi。毕竟是共同生活的搭档,钱的确该对半分,但实在令人不安。
Vivi把接过的纸钞大剌剌地放进红色上衣的口袋里。媲美女骑士的凛然姿态在这种乡下小镇十分显眼,擦肩而过的行人都偷偷瞄向Vivi,等她通过后转头继续看。
「我想买不会引人注目的衣服。来这里的途中有看到服饰店,就去那……嗯?」
话说到一半,一名年约十岁,一身破烂的少年撞到了Vivi的腰。
「抱歉喔。」
对方扔出一句道歉,便朝街道另一头跑走了。Vivi则嘴一瘪:
「往那边走吧。陪我去。」
「话说,你没发现喔?」
卢卡突然拔腿追上跑走的少年,单手揪住破旧上衣的后领。
「以前的我比较厉害呢。还来。」
单手勾过少年肩膀,带着平稳笑容把脸凑近,少年不甘心地咬牙。
「乖乖还来的话,我就不闹大。」
一这么小声耳语,少年先是瞪了卢卡好一会,最后交还了从Vivi那儿偷来的五万卢贝尔纸钞。
「很好,乖孩子。喂,Vivi,下次别再被偷啦。」
把五万卢贝尔塞进跑来的Vivi手中,一对翡翠色的双眸讶异瞪大。
「是从我这儿偷走的?我根本没注意到。」
「手挺灵活的,肯定能成为好工匠。」
卢卡一边说,一边用力掴住想趁机逃跑的少年手腕,问他:
「你有想养的家人或同伴对吧?」
满是脏污,染成暗红色的少年脸上表情因憎恨扭曲,「呸!」朝路面吐了口痰。
「这张脸不赖,就像以前的我啊。喂,收下吧,以前的我。」
卢卡把两千卢贝尔纸钞塞进少年手里后,放开他的手腕。
「拿那些钱去买套像样衣服,找名声好的工匠学艺去。只要你学到技术,就能养活身边的人。」
少年默默盯着手中的两千卢贝尔,然后又瞪了卢卡一眼后,突然转身朝路的另一侧跑走。
目送消失在人群中的小小背影,卢卡对Vivi耸了耸肩。
「别突然就被偷走好不好。果然还是让我拿着比较好吧?」
「……………………」
Vivi瞥了五万卢贝尔的纸钞叠一眼,抿嘴交给卢卡。「呵。」卢卡笑着接过,放进口袋。
「那样的孩子很多吗?」
坐在货台上的Vivi问道。驾驶座上的卢卡甩动缰绳,回答:
「清一色都是喔。那家伙应该也不是想才干那种事的。原因是接二连三战争的代价转嫁到平民身上。战争需要的经费过度膨大,让孩子们吃不起面包。」
「……本该用于内政的预算被挪用成战争经费是吧。然后那导致孩子们挨饿……」
「假如战争一直拖下去,只会让那样的孩子变得更多,什么都不会改善。这种战争非得早早结束才行。」
听着平稳的蹄声,Vivi想起前阵子卢卡说过的话。
『有美德就能拯救在贫民窟内饿死的孩子吗?就算歌颂那种玩意也填饱不了肚子。我宁可将伊甸人赶尽杀绝,也想将面包分给恩宠大地上饿肚子的孩子们。』
这是在讨论是否启动World Trigger时,他对反对的法妮雅说的话。如今的Vivi能够理解,卢卡是发自内心想把面包送到挨饿孩子们的手中,才选择了消除两道断崖峭壁这条路。
造成卢卡思想的源头。
──是害希尔菲死在街头的事……
透过雅思缇的记忆,Vivi也知道这件事。为了不让同样的悲剧再度上演,为了以战争终结战争,卢卡正打算去打最后一仗。
「……我错了。」
Vivi小声开口。
「嗯?」
卢卡略显惊讶地看向货台。
「……我太固执了……我在反省。」
Vivi低下头不看卢卡,喃喃自语起来。
「……突然是怎么搞的啦。吃坏肚子了吗?」
见卢卡一脸傻愣,Vivi投以严厉正经的视线。
「……明明我好声向你道歉,你回这话什么意思啊?」
「不是,因为你一开口就道歉,让我措手不及。」
「……要道歉还得先告诉你喔?那到底要在道歉前怎么跟你说,你才会满意?」
「一下道歉一下唱反调,有够忙的耶你。好啦到了,快去买不引人注目的衣服吧。」
马车不知不觉抵达了服饰店门口。Vivi又瞪了卢卡一眼,才从货台上下来。
店内挺热闹的。三名看似富裕阶级的千金,打扮得体的少女开开心心拿起摆设的女装,你一言我一句地聊起适不适合。
可能是因为附近没有其他城镇,店内有一角以富裕农家女为客群,摆设了最时髦的礼服、便服和睡衣等服装。Vivi的脚不知不觉朝那里走去。
「哦……」
华丽礼服、女用上衣、裙子、丝质睡衣、女用西装……伸手拿起各式各样陈列着的服饰,把中意的款式拿到胸前比对,再透过全身镜照出来。彷佛镜中出现了一个不认识的自己,让Vivi逐渐玩上瘾了。
「非常适合您喔,大小姐。这边的礼服会不会也很合?」
大概是从Vivi的姿态察觉到会成为贵宾,年轻女店员靠了过来进行介绍。
「嗯……是吗?我其实不太懂。」
「可以到那边试穿,请您自由使用。」
Vivi拿着看中的礼服和女用上衣,看了店内角落的试衣间一眼,再看向卢卡。
「没关系吧?」
「随你高兴啊。何况你也没来过这种地方对吧?」
「嗯,是第一次。怎么说……我有点兴趣了。」
Vivi嘴里念念有词,宝贝地抱住手中衣服,进入被隔成ㄈ字形的狭窄试衣间,拉上帘幕。
「夫人真是位美人呢。」
在等待的期间,女店员对卢卡这么说。由于要加以否定也很麻烦──
「她有点怪,你别太在意。」
随口应付后,帘幕又被拉开,身穿白色连衣裙的Vivi现身了。
「怎样,怪吗?」
是一件用肩膀吊带支撑的款式,裙摆则略高于膝。自己低头看了看外露的锁骨、双肩、上臂和小腿后,Vivi这么问道。
卢卡则品头论足了一番,内心默默赞叹。
──这家伙倒是个美少女啊。
小巧脸蛋、修长四肢,从胸部到臀部的合宜曲线。要是以这身打扮走在街上,相信男女老幼都会回头多看一眼吧。当然,他绝不会说出这句真诚的感想。
「连身裙吗。」
「非常合适喔!完美勾勒出腰部线条……!」
店员似乎出自内心赞叹,双手合在胸前夸奖起来。
「……嗯,买了。再来是……睡衣。」
Vivi把连身裙交给店员后,拉上帘幕,窸窸窣窣换起衣服。
「怎样?」
帘幕开启,身穿丝质睡衣的Vivi现身。
一瞬间不禁小鹿乱撞。虽然并不是下流的设计,但材质稍微会有点透光,让Vivi的身体彷佛隐约裸露出来。
「睡衣啊。」
「好美呢!」
「……穿起来舒服,买了。再来……我想穿这边的红色礼服。」
「我来帮忙!」
店员跟Vivi进了试衣间,帮她拉背后的拉炼。
「怎样?」
大幅裸露胸口,排除过多的前襟装饰,裙子也不再用裙撑,是最近流行的简朴大红礼服。
──假如这家伙穿这件去参加派对,一眨眼就会被那些贵族少爷们团团包围了吧。
当然不可能老实说出这句感想。
「嗯,是礼服啊。」
(插图010)
「老爷只是害羞而已。如此美丽的贵妇可不常见喔!」
「……我可以再多试几件吗?」
「……别浪费喔。钱可不是无穷无尽的啊。」
「我知道,我会仔细挑再买。再来换那件上衣……」
Vivi就这样穿着礼服走回陈列区,挑选起中意的衣服。
──感觉那家伙变得像雅思缇了呢。
怀着这种感想的卢卡有耐心地陪Vivi进行时装秀。
──不过其实她就是雅思缇,所以是理所当然的啊……
他早已听过雅思缇是作为Vivi的复制人,由魔女制造出来的事。尽管凭卢卡的常识实在难以理解,不过像现在这样跟Vivi一起旅行时,偶尔会有跟雅思缇待在一起的感觉。
『初次见面,又重逢了呢。』
回想起找到Vivi时她说的那句话。尽管搞不太懂,但Vivi就是雅思缇本人。只要这么想,就不会难过了。
Vivi离开服饰店是两小时后的事了。些许倾斜的阳光照在黄沙漫漫的镇上,也跟着呈现土黄。
由于伊甸的学生制服太引人注目,Vivi穿上刚买的白色连身裙,头戴草帽,将买来的东西堆上马车货台。
「以前根本对衣服不感兴趣……不知为何停不下来。」
「你花了一万卢贝尔啊。也罢,偶尔舒压一下也不赖吧。」
「这下就不引人注目了吧?不愧是我,已经完美融入恩宠大地的风土民情。」
「……呃,嗯,算是啦。」
卢卡回得模棱两可。对向经过的行人和马车对货台上的Vivi投注的视线明显变得更多了。裸露的上臂、胸口、小腿……Vivi这身彷佛从内侧发光的肢体光是坐在货台上都十分吸睛。其中不乏对这边吹起口哨的好色家伙,感觉恶心的卢卡甩动缰绳。
「食物、杂货,还有打发时间用的书。买完需要的东西,今天内离开这座小镇吧。」
「嗯,花在衣服上的时间不小心比预期的多。」
在买东西的期间又发生了一次地震。店员早已习惯,显得不慌不忙。走在街上的行人也一脸若无其事,没造成什么混乱。
在市场买了小麦、肉干、鱼干、熏制过的鱼和肉,以及大量蔬菜。在杂货店则买了一套日常必需品,于太阳即将下山之际发现一间小旧书店。店内墙上的石灰斑驳,笼罩着潮湿发霉的气息。不过三个书柜上摆放满满的旧书,地板的木箱内也叠了大量手工对开本。旅行者们似乎会把读完的书卖给这间店,种类可说五花八门。
「我喜欢这种店。」
卢卡看都不看书柜,而是把手塞进木箱,确认起有污渍的对开本封面。翻起中意的书页,挑选要买下的书。他拿起的几乎都是把材质差的纸张对摺,再从中间穿线的简陋小册子。由于不须通过出版社也能由个人随便出版,用淘金来譬喻的话九成九都是泥沙。卢卡则为了追求金沙,陶醉地翻起木箱。
自从革命以来,根本没时间慢慢挑书买书,让他很开心。浑然忘我的卢卡翻遍八个木箱,最后挑了二十二本对开本,才总算把视线移向书柜。
「这边放的果然都是名著啊。再读一遍也是可以啦。」
望着一排排书背往前走,认真盯着手上书本的Vivi的侧脸出现在眼前。
──嗯……
又在内心纠结起来。充满智慧的眼神和紧闭的双唇,轮廓中蕴含的这股一碰就会受伤的气息,都是雅思缇所没有的。
──雅思缇存在于Vivi的意识深处,不时会露脸……
没来由地萌生这种念头。在服饰店内露出的是雅思缇的脸,现在在这间书店则是Vivi的脸。不过,这不表示她的人格出现问题。雅思缇自然而然融入Vivi的内侧,稍微对她的内在产生影响……也许吧。
「嗯?」
Vivi的侧脸突然转向这里,让卢卡心脏剧烈一跳。
Vivi「啪哒!」阖上在读的书,眼神中多了几分厉色。
「……怎样,什么让你不顺眼了?觉得哪里怪就直接说。」
「没有,我只是看你很专心。决定要买哪些书了没?」
「我打算买恩宠大地的历史和思想方面的书。因为我对这块土地不怎么瞭解,产生了兴趣。可以再挑一会吗?」
「嗯,我也想再挑一下。」
据说Vivi打从懂事起就一直在进行搭乘米迦勒的训练。大概是现在成功驾驭米迦勒,开始对其他事产生兴趣了吧。窗外虽然已一片漆黑,卢卡仍决定悠哉挑选剩下的书。
合力将共计快五十本书搬上货台,卢卡和Vivi一起坐上驾驶座。货台上已被买来的东西占满,根本没空的位置坐了。
「已经黑漆漆一片了啊。果然还是找间旅店?」
「不,快点回小屋吧。巴斯希跋也可能发现了舰队,我们不该离开太久。」
「那在抵达途中的车站前就半夜了,今晚得露宿野外啊。」
「无所谓,看着星星入睡也好。」
卢卡甩动缰绳,驴子便缓缓起步。驾驶座十分狭窄,两人得把臀部贴紧,坐靠近点才行。近在咫尺的Vivi身上,传来类似柑橘类的香气。
──跟雅思缇同样的气味……
忍不住用左眼瞥向身旁的Vivi。
结果跟Vivi右眼的视线对个正着。
两人的心脏同时猛然一跳。
「……怎、怎样?」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近。」
「的确很挤。你给我再移过去点。」
「会摔下去好吗。我的屁股都只坐了一半而已耶。把你的衣服扔了,我就能坐货台。」
「该扔的是你的书。再怎么说都买太多啦。」
「那可是我做土木工程赚来的钱,要买什么随我高兴吧。你什么都没干耶。」
「我可是照顾不能动的你二十四小时喔!」
「明明只用脚又勾又踹的,根本不叫照顾啦!」
两人贴着身体彼此叫骂起来。路过的行人纷纷看热闹似的,仰望恩爱地紧贴在驾驶座上的两人斗嘴。驴子自顾自地继续前进,没多久就出了镇。星空之下,来到四周空无一物的乡间小径,点亮驾驶座的提灯时,两人均不悦地闭上了嘴。
卢卡自觉是为了掩饰尴尬才和她互骂。不那么做的话,总觉得胸口深处发痒。相依的Vivi身体传来的温度与弹力和言语相反,令卢卡感到舒适,也不想被她发觉这一点。
──好想再这样多坐一会儿。
卢卡当然不可能老老实实把心情转为言语,于是故意用叹气和哼歌声来蒙混笼罩的静寂,在星空下缓慢前行。
Vivi倒是挺安静的啊。这么心想,往旁边一看,Vivi一盹一盹地垂头钓起鱼来,似乎是睡着了。卢卡「呵」的笑了一声。
「净是不熟悉的事,累了吧。」
她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城镇里买东西。在服饰店内时多次来往试衣间和陈列区,脸上表情也是前所未见的开朗。尽管和卢卡动不动吵架,但每次吵完架都感觉距离缩短了些,Vivi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丰富。
一只眼瞄向Vivi的睡脸。提灯的黄光照出的侧脸没了平时的严厉,显得稚幼。修长睫毛、微张的嘴、端正的鼻梁,一切都和雅思缇一模一样。
胸口紧紧一揪。卢卡默默把视线转向前方,重新握好缰绳。
咚。
「嗯?」
突然,Vivi的头一歪,靠在卢卡身上。头完全枕在卢卡的左肩上,平稳的鼻息也吹拂上他的脖子。
卢卡轻轻一笑,就这样让她靠着。柔顺的头发飘来肥皂香,近距离响起的鼻息声既像雅思缇,也像希尔菲。卢卡甚至萌生已消失的两人都在Vivi体内,现在跟他撒起娇来的想法。
──希尔菲和雅思缇变成了Vivi,依然活着……
星空之下,Vivi的发香留下了哀愁。尽管是自私的愿望,但仰望天上梦幻绚烂的繁星,不禁觉得这样也无妨。
就在此时,突如其来,滴答一声。
水滴沾湿卢卡的鼻头,打破他的感伤。
「哇哩。」
抬头一看,前方的天空已看不到任何星光。厚厚黑暗的深处也传出不吉的轰隆声。事到如今,卢卡才发现在镇上忘记买雨具了。
「不妙。快起来,Vivi,要下雨啦。」
稍微动了左肩,Vivi便睁开惺忪睡眼。
「……唔!?……啥……!!」
发现自己头靠在卢卡身上,一对翡翠色双眸惊讶睁大。
「我先说,是你自己靠过来的喔。比起这个,得在货台上盖帆布……」
卢卡停下驴子,从驾驶座移动到货台,把卷好的帆布扛了下来。假如这是台篷布马车,就会有钢丝当梁架撑起帆布。不过卢卡他们搭的是没有梁架,雨天时直接把帆布盖上货台的无盖马车。
卢卡把湿掉也没关系的农具和烹饪器具搬下货台放到地上,尽可能把食物、衣物和书籍堆高,勉强腾出了足够两个人进去的空间。
没多久便下起雨来,风也变得强劲。卢卡以帆布覆盖整个货台,并把四个角落固定到货台底部的金属零件上,朝驾驶座喊道:
「Vivi,快进来。」
Vivi转向后方。
为了不被风吹跑而紧绷撑起的帆布内别说站立了,想坐着都有困难。
「会很挤吧。」
「总比淋湿好吧。」
滴答滴答,落在帆布上的雨声越来越大。附近的天空开始嘶吼,笼罩的黑云下方能看见青蓝电光交加。
「没办法。」
Vivi照着指示从帆布缝隙踏上货台,靠着微弱提灯亮光挪开货物,进入卢卡做出的空间。
「果然很窄……」
四面受货物挤压,上方又被帆布盖住。彷佛把身体硬挤进床的床单和床垫之间那样。
雨势变得越来越强。线状的青蓝电光划过天空。卢卡熄掉提灯,靠手感爬上货台,钻进帆布内。
「你也要进来……!?」
「你想叫我一个人淋湿喔?忍着点啦。」
卢卡和Vivi彼此都躺在货台上,空间受货物和帆布挤压,身体就要碰在一块。Vivi红了脸,身体扭动起来,把某种坚硬物体塞进自己和卢卡中间。
「这本书!还有这本书!就是界线!别超过这里!!」
「什么都看不到啦。」
「别给我乱动!」
「吵死了,你也别动啦。还有,书不知道跑哪去啦。」
「我看不到。别碰我,敢碰就杀了你!」
「一个女生别说那种骇人的话好吗。话说,身体下面好像有什么……痛痛痛!」
两人争执的期间,厚厚书本被硬塞进卢卡的侧腹底下。人呈右侧躺姿势的卢卡不舒服得要命,动起左手想移掉书,却因为跟Vivi紧紧贴着──
「你马上给我越界了啊!!」
「不是,误会,是你放的书进到奇怪地方……」
「呀!你!毙了你!」
「不是,我才没有……书出来啦!」
卢卡硬把夹着的书挤出来,发出松了口气的欢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剩Vivi的声音、体温和身体触感传来。
「别动!!不准再给我动!!」
「吵死了,别在我耳边大吼大叫啦。希望只是雷阵雨……」
透过帆布感受滴落的雨势。从「滴答滴答」转变为「唰唰」声,不一会儿,烈风有如巨兽般发出咆哮。
「暴风雨喔……」
低声抱怨后,卢卡望向漆黑。因为已经熄掉提灯,所以是连身体紧贴的Vivi都看不见,名符其实的黑暗。在这个被货台、帆布和货物包围的狭窄场所,隔着一层帆布感受着暴风雨,静静等待风雨平息。
彷佛撕裂天空的锐利呼啸声多次在头顶交错。雨声忽强忽弱,任性地拍打过来。每当一阵强风暴雨经过,就感觉气温随之下降。即便正值早春,下雨的夜晚仍冷到让人冻僵。加上现在两人都被淋湿,一个不注意可能会陷入低温症。
「暴风雨啊……」
附近的黑暗中突然传来尴尬的话声,似乎是在回答两分钟前的「暴风雨喔」。看来Vivi虽然对不得不和卢卡独处且密切接触的状况感到困惑,倒也努力恢复平静。
「暂时忍耐吧。」
「……嗯,这种雨势没办法。」
遭受犹如天破了大洞的狂风暴雨肆虐,两人小声这么交谈。
从彼此紧贴的身体传来心跳声。卢卡无法判别是哪一方的。刻出生命的音乐节奏逐渐加速。
就在此时,头顶正上方的天空低吼,瞬间闪了三次白光──
Vivi的表情忽然在极近距离浮现。
「!?」
彼此瞪大双眼零点一秒后,撼动大地的巨大声响震动整台货物马车。
堆积起来的书山同时朝Vivi身上崩塌。
「哇!」
Vivi忍不住紧紧捉住卢卡。
卢卡也反射性伸出左手搂过Vivi纤细的肩膀,并用右手把她的脸搂进怀中保护她。
天空再度在两人头顶来回低吼──闪光乍现。
「……!!」
掏挖肺脏似的巨响动摇大地,活像天籁之声一把抓起马车摇晃。彷佛天空的恶意通通集中到两人周围似地,落雷两道、三道接连劈下。
──比炮击还厉害啊。
雷神之枪连番掷下,令即使是熟悉战场的卢卡也不禁胃疼。
轰隆!
第四道雷声又更接近马车,强光闪得晕眩。雷声在头盖骨内侧回响,引发耳鸣,Vivi抱着卢卡背部的双手又添了几分力。雷云下方闪烁的亮光微微照出Vivi胆怯的神情。为了让她安心,卢卡在她耳边轻声道:
「雷这种玩意没那么轻易打中。」
「……嗯。」
Vivi难得乖巧点头。卢卡把成了孩子般的Vivi头部搂得更紧了。
五道、六道、七道──
不知雷神是否玩上瘾了,一再用天空之枪朝这一带猛戳,身处黑暗中的两人则像护着彼此般搂抱在一起。
只能饱受玩弄的漫长时间过去──
雷声突然消失了。
雨依然持续下着,但挟带狂风闪电的乌云似乎过境了,附近一带完全恢复平静,只剩单调的雨声。
卢卡心跳加速。心跳声直接传给耳朵抵在卢卡胸口的Vivi。
「没事吧……?」
为了掩蔽心跳声,卢卡轻声问起搂在怀中的Vivi。
「…………没事……没有受伤。」
一如往常的冷静军人口吻从黑暗中传回卢卡耳中。话声听起来冷静,Vivi的心跳也经过空间传达过来。卢卡松开抱住Vivi的双手,而两人的距离仍近到感受得到彼此的气息。
「……抱歉……我想说很危险。」
「……不……这是不可抗力……为了避开危机也是没办法的。」
难得没有责怪的Vivi对卢卡的谢罪出言缓颊。
然后两人又陷入沉默。唯有彼此的心跳声在帆布内响得格外大声。
明明外头空气冷冽,两人夹缝间的温度却在上升。
只能听着雨声的空虚时间过去──
「吭个声啦。」
打破沉默的是Vivi粗鲁的声音。不,应该说是为了听起来粗鲁,经过努力调整的声音。
「……什么啊?你才吭个声好吗。」
卢卡同样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粗鲁回嘴。
「……我不爱说话,你说。」
「……什么嘛,想要我说啥啦。爱问啥就问,我好心回答你。」
「我才没什么想问,因为根本对你这家伙没兴趣。再说我和雅思缇共享记忆,你的事大多瞭若指掌。」
「那就别问啦,蠢女人。」
「说人蠢的家伙才蠢啦,蠢男人。」
两人都已注意到,如此活像孩子的叫骂是为了拂去笼罩的诡异氛围。不需要亲密关系,只要视对方为摧毁伊甸舰队必须的夥伴一起生活就好。两人透过无聊的争吵,建立起不成文的约定。
骂到没力的两人再度闭口不语,雨则持续下着。
不一会,不知哪方先发出鼻息。没多久,两道鼻息交叠。
柔和的小雨歇停。而即便雨已停,帆布内仍传出平稳的鼻息双重奏。被淋成落汤鸡的驴子则满面愁容地杵在晴朗的夜空底下。
东方云彩破晓,黄铜色的朝阳从裂缝间水平照射进来。
乡间道路的边上,一台从货台上滴下水滴的马车孤零零停驻着。
轻快的鼻息从被帆布覆盖的货台中传出。
积了水的帆布流下的水滴落到地面。
突然,鼻息声停了下来。
麻雀吱喳一叫。
「呀啊~~~~~~~~~~~~~~~~~~~~~~!」
「呜哇~~~~~~~~~~~~~~~~~~~~~~!」
剧烈惨叫声让帆布一瞬间震动,接着手忙脚乱的Vivi从货台右侧,卢卡则从左侧爬出,摔落地面。
「你你你你这臭家伙搞搞搞搞什么啊啊啊!!」
边调好歪掉的连衣裙肩带,Vivi边狠狠瞪向卢卡。
「什么都没做好吗!!是你自己改变姿势的!!」
「是要怎样我才会变成那种姿势啦!!一定是你干了什么好事!!」
「不,你才怪好吗!!睡觉前我们的头是朝驾驶座的耶!?是你自己上下颠倒了!!虽然不知道怎么弄的啦!!」
「怎么可能啦!!连站都站不起来,是要怎么边睡边变成上下颠倒!?没有你动手脚根本不可能!!」
「就算我出手也不可能好吗!!」
搞不懂到底怎么变成那种状况的两人口沫横飞地叫骂。
好死不死──两人是以脸埋在彼此胯下的姿势醒来,并对着对方的胯下放声尖叫,才滚到地上。
由于帆布的四角都用绳结绑在货台底部的金属零件,因此在货台上不能站也不能坐,明明只能躺着。被货物团团包围,原本躺在卢卡身旁的Vivi不知为何身体上下颠倒,一头栽进卢卡的胯下。
「最最最好是会睡成那样啦!!一一一定是你这家伙想害我出糗,才趁我睡着时翻过来的!!」
「要怎么翻啦!!又不是软体动物,窄成那样根本翻不过来好吗!?再说你真被翻的话也醒了吧!!」
毫无建设性的争执溶入平原的早晨。麻雀的吱喳声参杂进两人的叫骂声之间。
早起的农夫开始驾着货物马车来往乡间小路,经过时纷纷打趣地欣赏两人斗嘴的模样。
两人叫骂了将近五分钟──
声音沙哑,激动喘气的两人四目相交,「哼!」都把头往旁撇开。Vivi坐上拿下帆布的货台,卢卡则坐驾驶座,握起缰绳。
「你睡相真的有够差!」
「才不是我!是你睡相差啦!!」
「翻过来的只有你好吗蠢女人!!」
「吵死了闭嘴全是你的错啦蠢男人!!」
以这阵无意义的叫骂为号令,驴子啪喀啪喀响起和平的蹄声。
彼此都累到懒得扯嗓子,Vivi背对前进方向,背部倚在装满小麦的麻袋上,双手为枕躺了下来。尽管一声不吭,仍能从空间感受到她怒气的余波。
(插图011)
卢卡哼了一声,重新握好缰绳。
昨晚稍微差一点就产生了诡异念头,但现在已经消失。
──嗯,这样就好吧……
比起把想说的话隐藏在心中的拙稚关系,能尽情痛骂对方的关系更适合一起生活。
把视线移回道路前方,愣愣仰望面前的天空。
会和Vivi一起生活到何时,全看伊甸飞行舰队的动向。湛蓝的天空中,此刻仍看不见一艘飞行舰艇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