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十日,卢那•席耶拉共和国首都拉兰帝亚,宫殿前大广场──
上任后过了五天。第一执政法妮雅•加门帝亚带着由外交大臣、两名辅佐官、书记员,以及民间参事勒夫连奇•科邦契夫会长组成的议和使节团从拉兰帝亚出发。一行人分别搭上两台四头马拉的大型马车,在六百内国军骑兵队护卫下,一路朝杰弥尼等着的柯修塔托前进。
前方的马车只坐了法妮雅和勒夫连奇•科邦契夫,也就是弗拉德廉前皇太子两人。
法妮雅为了展现自己目前当前只是一介市民,身穿朴素的女用上衣和裙子。相对的,弗拉德廉则戴上浓密假胡子来变装,更穿着夸张的燕尾服。不过他丝毫不在意衣摆,以大大翘起二郎腿的坐姿开心地跟法妮雅说话。
「没想到竟以这种形式去见维克多……更正,见杰弥尼。那家伙要是知道余跟汝在一起,不知会做何感想。」
弗拉德廉和杰弥尼是异母兄弟。不过跟正妻生的嫡子弗拉德廉不同,小妾生的杰弥尼直接被皇帝当作不存在,某天突然被流放国外。尔后一路走在正道上的弗拉德廉选择跟着卢卡一起逃出帝国,而走在暗道的杰弥尼则坐上本该由弗拉德廉坐的帝位,往后两人间不再有交集。
一方是不愿坐上帝位而逃跑的哥哥,一方是渴望帝位的弟弟。
法妮雅细细盯着戴上假胡子的弗拉德廉瞧。
「希望那身变装不会被看穿呢。毕竟帝国的将领都认识阿勒先生,穿帮就麻烦了……」
「其他还有假眉毛和手毛,连胸毛都有。只要戴得全身毛茸茸的,谁都不会发现余吧。」
弗拉德廉自豪地戴上足以遮住视线的茂密假眉毛。尽管遮住眼睛感觉就不成问题,但脸上长满胡须和眉毛,看起来反而更像怪人。
「连格列高都参加的话,应该会是一场决定往后恩宠大地命运的重要会谈吧。有余陪在身旁就没什么好怕的,汝直接了当告诉他们三界即将相连,距离伊甸最近的皇都帕葛洛奇昂恐怕将成为战场。」
法妮雅点了点头。
会谈的目的是要在三界地壳相连前跟伊甸及黎维诺瓦谈好,尽可能避免后续的混乱。必须说服他们现在不是战争的时候。伊甸和恩宠大地,再加上犹大环,得齐心合力,共同对抗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天灾地变。
所以,格列高也参加与杰弥尼的会谈是法妮雅没预料到的巧合。尽管还是希望犹大环皇帝希尔德迦达也能来参加最好。法妮雅虽不认识希尔德迦达,不过据卢卡所言,她是位相当保守,但也愿意坐下来理性讨论的人物。
──要是有跟犹大环取得联系的手段就好了……
法妮雅边操心着这些事,边把帝国军相关的资料及伊甸的最新资料放在膝盖上,仔细读了起来。杰弥尼要求这场三方会谈不让其他人介入,只由三人独自进行,而法妮雅也接受了。一旦开始后就无法仰赖其他人,而这场会谈又将决定恩宠大地的命运。
──必须拚上我的一切。
当上第一执政后的五天来,重新编列撤退回国的共和国军,重新审视议和条件,为了让市民在逃散时不为非作歹而重新调度内国军,准备三界合而为一之际维持秩序的公告等等,政务繁忙到没时间睡觉。不过法妮雅在车内依然坐得直挺挺的,仔细阅读起交涉所需的资料。只为不靠战斗,而靠讨论争取更好的未来……
在途中的车站换马,一天在马车上晃十小时。第一晚借宿富农的农庄,第二晚则在沿途街道旁的圣堂过夜。时间来到五月二日,上午九点。
卢那•席耶拉共和国议和使节团渡过包尔河进入柯修塔托,抵达杰弥尼等着的河畔城馆。
帝国亲卫兵整列迎接之下,以法妮雅为首的六名使节肃穆穿过正面玄关,进入大厅,跟迎接的六名帝国军高阶将领打招呼。
没看到杰弥尼的人影。将领露出与赢家相应的嚣张态度对法妮雅说︰
「陛下大病初愈,还在房内休息。应该会于稍晚的三方会谈时露脸。时间预计会在下午。」
法妮雅点了点头,跟弗拉德廉一起爬上呈马蹄状,尾部向两侧延展出去的楼梯,来到二楼会客室。其余四人使节团成员则留在大厅,跟帝国的辅佐官与官僚展开名为恳谈的情报搜集。这四人身负从在大厅内的谈话中猜测对方的企图,并于三方会谈前向法妮雅报告的重要使命。
接着,两国的议和使节团一起共进午餐,但杰弥尼和伊甸使节团都没现身,双方只进行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会话。之后再度回到会客室的法妮雅边从其他团员口中听取情报,边研究三方会谈必须的资料。
下午两点──
帝国军司令部直属副官终于进入会客室,恭敬地向法妮雅行礼。
「伊甸特区公爵格列高阁下莅临。会谈将于陛下的办公室内,由三位独自进行。法妮雅阁下,这边请。」
法妮雅抬起看资料的视线,点了点头。弗拉德廉则大摇大摆坐在沙发上,出声替她加油。
「带领汝走到今天这步的是汝自己的信念,好好贯彻始终吧。」
法妮雅起身拨弄裙摆,向弗拉德廉微笑。
「好的。为了共和国的繁荣,我将以信念好好努力。」
其余四名议和使节团的成员也起身,默默向法妮雅行礼。
法妮雅凛然挺起胸膛,跟着副官走出会客室。
──好,前往我的战场吧。
杰弥尼和格列高。法妮雅即将只靠信念,前去与凭当今共和国的国力绝对抗衡不了的巨大势力决战。
副官打开办公室厚重的樫木门后,寒气无声无息渗入法妮雅的肌肤。
「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第一执政,法妮雅•加门帝亚阁下。」
在副官介绍下,法妮雅走进室内,向寒气的源头行礼。
「杰弥尼皇帝陛下、格列高公爵阁下,本日请多多指教。」
办公室中央放了一张玻璃桌,三张扶手椅呈ㄈ字形围着桌子,形成杰弥尼坐在正中央,左边的格列高和右边的法妮雅相望的位置。
房内没有书记官,在此谈论的话全属于非正式发言。不过这也是君主能吐露在公众场合不能说的真言的珍贵场面,要说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的命运将于此时此地决定也不为过。
格列高身穿漆黑西装,以冰冷干燥的视线直盯着法妮雅身后的墙壁。尽管他绝不对上视线,头上缠着的绷带倒对法妮雅扔掷无声的怨恨。
(插图013)
自从用枪托狠敲格列高的太阳穴已过了快一个月。法妮雅一点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毕竟当时格列高打算用暴力强夺法妮雅的尊严,既是他罪有应得,也在那次事件后知晓格列高的斤两。
法妮雅动用公主时代培养的感情克制技巧,维持面无表情的状态,接着瞄了杰弥尼一眼。
本来听说他生了病。现在看上去是瘦了点,但从旁望着法妮雅的视线中充满活力,嘴角的嘲讽笑容也没有变。他托着脸颊,朝法妮雅投以别有深意的笑容。
「欢迎光临啊,共和国的活祭品小姐。」
说出了若在正式场合,会招来亲卫兵拔刀相向的嘲讽。
不过法妮雅一脸满不在乎。
「听闻陛下龙体欠安,不知是否好转了呢?」
四两拨千斤。
「多亏见了你这婚约对象的脸,精神都来了喔。」
法妮雅已经预料到他会提到这个话题,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加以还击。
「很不凑巧的,加门帝亚王权已遭废止。据传有资格嫁进黎维诺瓦皇家的只有具备五代以上传承的王侯贵族。只是一介平民的我失去了嫁入黎维诺瓦皇家的资格。请陛下取消那个婚约吧。」
呵呵呵~杰弥尼窃笑,侧眼扫向法妮雅。
「当妾就没问题了喔。」
法妮雅维持着笑容。
「很不凑巧的,我已接下领导共和国的职责。」
「假如你愿意当我的妾,我就救卢那•席耶拉。」
事前也已猜到他会说这种话。没想到意外好懂。
「陛下,我认为现在不是恩宠大地内斗的时候。」
法妮雅不改一脸平静的表情,一口气进入正题。
「三界即将合而为一的事,陛下尚未察觉吗?」
杰弥尼的窃笑中添了几分讶异之色。
「…………?」
依然托着脸颊的他用视线催促法妮雅说下去。
于这时插嘴的,是格列高。
「……母狗……你这家伙为何知道这件事?」
郁闷的低沉声响传出。法妮雅露出明显惊讶的表情。
「……抱歉,这里应该不是小巷,而是国政首长齐聚的会谈场吧?」
「……………………」
「我代表祖国的文明来到此地。互相尊重、表达敬意乃是恩宠大地的文化,难道伊甸并非如此?」
情绪没有丝毫波动,淡淡谴责对方的失礼。
格列高的双眸中萌生憎恶。正当他打算开口扔出更多污言秽语,杰弥尼从中介入。
「抱歉在精彩时打断你们,但三界相连是怎样?」
格列高闭上嘴,杰弥尼则催促她把刚才的话说下去。
法妮雅隐瞒对己方不利的部分,简单扼要地解释。卢卡还活着的事先别说出来,必须留着这张王牌。
「从两道断崖峭壁附近的居民口中,听闻墙日渐变矮。派遣测量队前往测量的结果,得知伊甸峭壁和犹大环断崖都以一天约三十五公尺的速度下沉。根据计算结果,三界的地壳将于两个多月后相连在一起。」
可能是思绪追不上内容吧。杰弥尼只眨了两下眼,对法妮雅说的这些毫无反应。
「原因尚不明瞭,总之得进行应对才行。杰弥尼陛下、格列高阁下,今日我来此的目的并非签署降伏条约。而是希望把祸根及恩怨先放一边,与二位商讨如何将这场灾厄的牺牲降至最小。」
杰弥尼和格列高彼此互看一眼,但随即又因看对方不顺眼撇开视线,望向窗外。
「……伊甸也已确认墙的下沉。就算难以置信,但确实是事实。只剩约七十日左右,三界就会相连。」
眺望着蓝天的格列高同意了法妮雅的话。杰弥尼定格的表情也逐渐变得严肃,接着恢复成一如往常的奸笑。
「……这么说来,好像有说过底部有什么粉尘啊……原来如此。……那道该死的墙要消失了是吧。」
如此喃喃自语后沉思了一会,他朝格列高微微勾起嘴角。
「那么两个月内就能一睹伊甸本土的风采,真期待耶。因为我一直想见识见识,所谓天上的乐园究竟是怎样的地方呢。」
你们一直用来遮蔽真相的那道帷幕将在两个月内被摘除。帷幕后的庐山真面目到底长得是怎么样,真期待见真章的时候呢──这些无声的言词从杰弥尼的笑脸中渗透出来。
格列高依然看都不看杰弥尼那边。
「……关于墙的消失,伊甸评议会的应对已经定调。想听吗。」
原本至今都以有礼的态度面对杰弥尼,但现在变得简直像在对待部下般目中无人。
杰弥尼一对长睫毛微微一颤,双眸深处跟着发光。
格列高开口宣告︰
「伊甸不进行贸易,和至今为止一样继续透过GP与他界交流。并以伊甸峭壁存在的位置为国界,禁止从恩宠大地进入。以上。」
「哦?」杰弥尼哼了一声。
「就算墙壁不在,也继续当作它在,是吧。也就是说,伊甸的真相穿帮会很头痛呢。」
格列高依然望着窗外。
「我先警告,伊甸比起你们更重视面子。要怎么想像随便你,但看轻我们可对你的国家没有好处。」
不以陛下相称,而直呼杰弥尼「你」,看来格列高明显把杰弥尼看扁了。
哦~杰弥尼在心中默默哼声。这类鄙视从少年时代就没少过,一点感觉都没有。不过,格列高这副找架吵的态度背后似乎有什么复杂的隐情。
至于到底瞒着什么,就利用法妮雅来试探看看吧。
「好像是这样呢,法妮雅执政阁下。伊甸似乎希望我们以后继续乖乖在地上爬。」
一扔出话题,法妮雅便缓缓摇了摇头。
「……我们应该彼此避免挑衅的言行。等到峭壁消失,伊甸应该也会需要我们协助吧。」
格列高用单眼冷冷扫向法妮雅,无趣地说道︰
「……意思是我们会哭着求恩宠大地人?根据呢?」
法妮雅沉默了一会,注视着格列高。
「假如分隔长达五万年之久的大地再度相连,首先该害怕的是风土病。不能保证伊甸人不会感染上那些我们已经拥有抗性的病菌。」
一听此言,格列高眉头紧绷。
手臂拄在椅子扶手上,用指头敲了敲太阳穴。
「……愚蠢至极。我们伊甸的医学发达程度哪是你们能比的。恩宠大地能克服的疾病,我们当然能克服。」
杰弥尼从格列高的口吻中听出真相。
──这家伙急了。
这么说起来,伊甸在六十年前的地表侵略时分明取得绝对性的胜利,却突然收起武器,制定「三界不侵条约」且展开GP制度。该不会当时正是因为感染了某种风土病……?
「若是那样就好。不过保险起见,我认为还是在伊甸特区准备血清比较好。假如阁下希望,我等共和国也能帮忙准备。」
这项提议让格列高听得太阳穴爆出青筋。
「……要叫我们天上人混入肮脏猴子们的血?」
法妮雅的视线一沉,彷佛在同情似的。
「……再过两个月,天上人也和我们一样成为地上人了喔?」
法妮雅以活像开导笨学生的老师的口吻提醒格列高。
杰弥尼在心中暗自窃笑。
──哎呀,真有趣。
──法妮雅似乎知道一些关于伊甸的事啊……
若继续刺激法妮雅,应该会招出更多内情。不过现在──
格列高吐了口短气,又恢复成一副无趣的眼神。
「……我不是来说这种事的。杰弥尼,我是来向你传达伊甸评议会的通告。」
格列高用的是假如亲卫兵在场,肯定会砍下他脑袋的口吻。
不过杰弥尼也不介意,笑着耸了耸肩。
「哦?你的上司有话传达给我,什么话啊?」
格列高以极为理所当然的口吻命令杰弥尼︰
「速速派帝国军入侵卢那•席耶拉境内,毁灭卢那•席耶拉共和国。」
「……………………」
「统一恩宠大地后,访问伊甸特区,展现归顺之意。之后将由我格列高担任总督直接统治恩宠大地。有问题吗?」
杰弥尼缓缓转向格列高,接着又花了一段时间,勾起双边嘴角。
「抱歉,这是谁在命令谁?」
格列高也缓缓转向右侧的杰弥尼。
「伊甸评议会命令你啊。」
「哇,啥时你的上司也变成我的上司了啊?」
「接受GP制度的那一刻起,你们就是伊甸的藩属国了。我想你们有自觉,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他毫不掩饰地说出真心话。似乎觉得不再需要至今为止戴的礼仪面具了。
杰弥尼推敲起格列高的意图。
──这家伙来这边只是为了跟我吵架吗?
──之所以焦急到来吵架,是想在峭壁消失前让帝国臣服吗?
──假如峭壁消失后帝国还在,将对伊甸不利……是吧。
杰弥尼动脑思考起来。
──可是,若中了他的挑衅,帝国将会灭亡。
毕竟没有办法能对抗飞行舰队。在地上爬的七十六万帝国军根本无从抵抗,只能单方面遭受轰炸。不过格列高却一心想挑起战火。
──这里只能先不做出结论,好争取时间。还想再搜集更多情报。
──暂时跟法妮雅联手吧。
「……听到了吧。看来如果我不摧毁你的国家,帝国就会被伊甸烧毁呢。」
法妮雅静静望向面前的格列高。
「为什么以行使暴力为前提来谈呢?只要彼此敞开胸襟,一五一十说出各自的问题,就能找出解决之道才对。明明三界并存这场巨大灾厄迫在眉睫,为何还要引发更多争端呢?」
「若对手是人类还有话说,但我们没办法和猴子合作。毕竟是一群根本没受过文明薰陶,不知何时会背叛的畜生啊。」
听了格列高的粗暴言论,法妮雅只能回以怜悯的视线。
法妮雅的内心不禁哀号起来。
──多么遥远啊……
明明坐得这么近,心灵间的距离却极度遥远。格列高的眼角膜是以歧视和特权意识构成,视网膜上映照出的恩宠大地人全都是猴子。到底该说些什么话,才能剥下那层眼角膜?
「阁下,对着国政首长一下猴子,一下畜生的,实在有失分寸。既然身为文明人,用字遣词请更有涵养。」
不禁再度规劝起他。一旁的杰弥尼则露出看好戏的笑容。
格列高以鄙视的眼神盯向法妮雅。
「即将灭亡的国家首长又何足挂齿。明明只是前来求饶的败家犬,现在是想教训谁啊?给我认清分寸,我可是一声令下就能让你这家伙的国家变成一片火海喔。」
明显是在威胁。法妮雅只用发出深邃光泽的双眼静静望着格列高。
「你这家伙说要为了民众而活,是吧?假如此言不假,就给我裸体跳舞。办不到的话,我就烧毁拉兰帝亚。」
法妮雅一对野葡萄色的眼珠默默映照格列高激昂的模样。
「快给我做。不做我就当这次交涉破局喔。」
格列高的呼吸声激动起来。一副只要法妮雅不照办,当真会派出飞行舰队的气势。
突然──法妮雅吊起嘴角。
她内心也对自己感到惊讶。原本认为没品,至今为止不曾展露过的笑法──所谓的「嘲笑」自然而然浮现在脸颊上。
「在伊甸的天秤上,裸体跳舞和国策具同等价值吗?」
嘲笑越来越深。虽然显得没品,但配这个没品的男人刚刚好而已。
「我就当是玩笑。毕竟身为文明人的格列高阁下,怎么可能在这种论及国家未来的场合想看对方的裸体呢。万一不是玩笑的话,那可真不晓得谁才是猴子呢。」
即便试图克制,鄙视和嘲笑都无法止息。
格列高蕴含的憎恨越来越强烈。
另一方面,杰弥尼看待法妮雅的视线多了几分愉悦。
「……马上给我把话收回去,不然就视为宣战。」
格列高明显彻底失去理性。坐在双方中间的杰弥尼开心举起单手。
「好啦,停,彼此都冷静一下吧。法妮雅也是,我知道你很生气,但说得有点过火了喔。」
轻松说完,摆出笑脸看向左侧的格列高。
「我确实收到评议会的通告了。不过没办法马上回答呢。能等我一个月左右吗?毕竟要归顺伊甸的话,只凭我一人无法决定啊。」
「……一个月太慢了……一星期解决。」
「哇,真短耶。不能两星期吗?」
「我说了一星期,不能再让步了。」
「……真没办法。OK,那就一星期后再回答,今天谈到这里吧。毕竟再继续下去也只会吵架嘛。」
被杰弥尼这么一说,格列高一脸别扭地起身,俯视法妮雅。
「……我们还会再见的。以战败国的奴隶跟战胜国的主人身分。」
愤愤扔下这句话后,格列高一个人走出办公室。
法妮雅和杰弥尼也不送他,听到背后传来关门声,彼此互望一眼。
杰弥尼无奈地对法妮雅一笑。
「完全是来吵架的呢。看样子他们无论如何都想在峭壁消失前削弱我们的战力。」
「…………我无法理解,为何非得诉诸暴力到那种程度?明明只要好好谈,伊甸或许也能获救啊。」
「假如用谈的就能解决问题,战争早就结束了喔。可惜之所以不是那样,是因为强者并不需要谈判。等到用战争之力终结战争,才会轮到谈判登场。」
听到杰弥尼边叹气边这么说,法妮雅抬起稍显吃惊的脸。
「……陛下也跟卢卡说了相同的话呢。」
被这么一说,杰弥尼也有点惊讶。
「是吗?」
「……卢卡之所以向你挑战,是为了让其中一方统一恩宠大地。我听说他的目的正是想透过一个强大的统一国家的诞生来终止战争。」
「……这话你听谁说的?」
「咦?啊……」
在那座溪谷的藏身处一起度过的最后一晚,从卢卡本人口中听来的。
不过──该告诉杰弥尼卢卡还活着的事吗?
一旦知道的话,杰弥尼很可能为了杀死卢卡,派遣军队前往那座溪谷。
「……我从执政政府高官那里听说的。」
「……是喔……」
杰弥尼以试探的眼神盯着法妮雅好一阵子,喃喃自语道︰
「可是,就算我这样统一恩宠大地,最后还是得归顺伊甸,没什么意义呢。」
如此叹息。法妮雅大大吸了口气,挺直脊背,转身正对杰弥尼。
「等三界地壳相连后,帝国仍打算归顺伊甸吗?」
听了这个提问,杰弥尼耸了耸肩。
「现状不得不那么做。毕竟就算地壳相连,还是没办法对抗飞行舰队啊。与其被虐杀,选择归顺比较聪明吧。」
法妮雅稍作思考后,开口︰
「……我知道伊甸的弱点……对抗飞行舰队的手段也是存在的。」
白银色双眸中多了一点光芒。
「哦?怎样的弱点?」
「……要我说出来是有条件的。」
「请说。」
「……恩宠大地必须有团结起来,跨越过往憎恨,挺身对抗这场灾厄的决心。请你发誓于此时此地,抛弃过去一切的恩怨。」
「过去的恩怨……我没有那种东西耶。」
「……你没有憎恨的人物吗?若无法放弃对他的恨意,我无法据实以告。」
杰弥尼讶异地皱起眉头。
「……你该不会是在说卢卡?」
「……是的。」
杰弥尼双手叉在胸前,微微歪过头。
「……人都死了。而且我不恨他喔。只是看那家伙哭很有趣,才会找他碴而已。当时之所以掳走你,也是为了让那家伙满脑子只想着我啊。」
「……………………」
这次换法妮雅眨起眼了。弗拉德廉偶尔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结果连他的弟弟也令人摸不着头绪。
「……找碴,是吗?意思是你为了气哭卢卡动员了国军?」
「嗯。不行吗?」
见杰弥尼一脸正经反问,法妮雅只能又眨了几下眼。
──这……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喜欢卢卡吧?
──只是希望卢卡回头看自己一眼,才会找碴吧……
尽管怎么想都不可能,但看了杰弥尼的反应,开始觉得真是如此。
该不会杰弥尼之前卧病在床……也是因为卢卡死了?
「那个……陛下。该不会卢卡和陛下的交情其实很好?」
「嗯?和卢卡的交情?啊……毕竟是儿时玩伴啦。教会那家伙读书写字的是我喔。要是没有我的话,那家伙就永远是个贫民,早不知摔进哪里的下水沟死了吧……对啊,那家伙明明约好要一辈子当我的随从,明明多亏了我才爬到那种地位。结果却背叛我,把葛布和梅比尔都挖角走,跟我哥哥一起逃跑了。这样对待让他读书的主人,是不是很过分?很过分对吧。所以我……最讨厌他了啦。」
杰弥尼微微垂下视线,声调也跟着低了下去。
根据从卢卡口中听来的来龙去脉,他们分道扬镳的原因是差点被觊觎皇位继承权的杰弥尼杀掉,但杰弥尼看来彻底忘记了对自己不利的部分。他从那之后便称卢卡为叛徒,并为了找卢卡的碴经营黎维诺瓦帝国至今。
──太异常了。
一想到帝国军为了那种事践踏他国的田地,把居民卖去伊甸为奴,就不禁担心杰弥尼是不是脑溢血了。不过事实上,黎维诺瓦帝国正是在杰弥尼的指挥下才繁荣到即将统一恩宠大地。真不知他究竟是天才还是蠢蛋,又或者双方兼具?
总而言之。
一边说着「最讨厌」,杰弥尼却明显显得寂寞。看样子杰弥尼没法妮雅想像中那么恨卢卡。甚至该说,他表现得更像直到失去,才明白卢卡的存在有多庞大。
──假如是这样……或许还有救。
这么心想后,试着套招。
「……原来如此……陛下在德尔•多勒姆战役时,跟卢卡待在同一军团作战呢。肯定有着相当深的情谊吧。」
这么一说,杰弥尼单眼瞄向法妮雅,满足地微笑。
「我都说最讨厌他了,你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不过嘛,被那家伙背叛之前……的确在那个军团过得很开心啊……嗯,现在回想起来,那三年来或许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法妮雅回以微笑。
「意思是比起当皇帝君临帝国,军团长时代更为快乐?」
「快乐啊。又轻松,又能为所欲为,又有能陪我聊一整晚的朋友……」
杰弥尼快活说着,但语尾略含伤感。法妮雅心想,他说的朋友就是指卢卡吧。
──这个人直到现在仍喜欢着卢卡。
如此确信后,法妮雅又试着扔了几个关于卢卡待在杰弥尼军团那时的问题。杰弥尼装作一副嫌麻烦的样子,把当时跟卢卡之间发生的事描绘得有声有色,最后垂下肩膀,这么说道︰
「……但我还是最讨厌那家伙了。因为他不只背叛我,还对我说教。」
「唉呀,是什么样的说教呢?」
「……叫我找到比自己更珍重的人什么的,嚣张耶。简直就像那家伙已经找到了一样。」
杰弥尼修长的睫毛垂下。法妮雅第一次听说这个情报。
「比自己更珍重的人……我认为陛下你已经找到了呢。」
这么一回答,杰弥尼「唉?」抬起脸来。
「心里没有底吗?」
「……完全没有。才没有、那种人……」
法妮雅微笑不语。杰弥尼的表情逐渐变得骇人,最后难得一脸严肃。
「……等等……不可能……我可是最讨厌那家伙了。」
法妮雅只默默露出对待孩童般的慈祥微笑。
「……你那笑脸是怎样……法妮雅?你是不是误会了?我知道你们女人很喜欢那种东西,但才不是好吗。」
越是出言否定,法妮雅越是看清杰弥尼的内在。
──这个人在后悔。
──后悔因为一些无聊的分歧永远失去卢卡……
这位被誉为千年难得一见之军事天才的「褐色皇帝」,真面目或许只是一位爱闹别扭,怕寂寞的人。
──告诉他真相也不要紧。
法妮雅下定决心,向杰弥尼说︰
「……我在此向陛下道谢。多亏你据实说出真心话,我也有了说出真相的勇气。……卢卡和弭兹奇还活着。他们当时跳下断崖,但在坠落的途中被翼龙所救,去到了犹大环。」
一口气说完后,她窥探杰弥尼的反应。
他只重复眨着眼皮,没做出反应。
法妮雅向他解释至今为止的来龙去脉。
在犹大环,卢卡和弭兹奇搭上路西法,并且飞上天的事。另一方面,飞行战舰巴巴罗萨上的Vivi Lane苏醒,跟法妮雅一起启动了米迦勒的事。米迦勒和路西法目前藏在北伊甸特区,等待伊甸飞行舰队出现的事。法妮雅和弭兹奇为了说服杰弥尼,和他们分道扬镳,又误打误撞成了卢那•席耶拉第一执政,现在才会来到这里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杰弥尼后,她下了结论。
「我相信卢卡和Vivi一定会歼灭飞行舰队。一旦没了天空的威胁……帝国就能与伊甸抗衡,不是吗?」
杰弥尼单手捂嘴,低头陷入沉思。
接着站起身来,双手叠在后腰,在宽敞的办公室内走来走去。
「……我有听说出现两台飞天的机兵,并且用你的声音向士兵喊话的传闻……你是说当时你跟Vivi,还有卢卡跟弭兹奇搭在上面?」
「是的。成功启动的现在已不需要副驾驶,卢卡顺利驾驭路西法,Vivi也驾驭了米迦勒,且有办法飞行。」
唔嗯……杰弥尼边低吟,边在室内晃来晃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也未免……原来如此啊。」
左右踱步了好一阵子后,突然停下。
杰弥尼的左右脚尖站齐了。
「Vivi Lane说了伊甸气候寒冷,人口稀少,对吧?」
「是的。虽然只有短短时间,但她曾透过飞行舰艇的窗户俯视伊甸的大地。说是地面覆盖着冰雪,并且看不到耕地……」
杰弥尼又低吟几声,沉思了一会后,开口道︰
「假如伊甸真的人口稀少,又对风土病没抗性的话……就有趣了呢。只要没了飞行舰队,或许地面战还有得一战……我稍微查查六十六年前被伊甸侵略时的记录吧。假如撤退的理由是病菌的话,也想确定病菌的名称。」
「……………………」
杰弥尼脸上露出骇人的笑容。恐怕一查出伊甸人害怕的风土病,这位皇帝就会马上培养病菌,装进炸弹里洒到伊甸本土吧。他大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战斗只是最终的手段。虽说若遭伊甸先进攻,那就没办法了……」
「当然,不过得做好准备才行。到底要归顺还独立,距离回覆格列高只有一星期。我想格列高会在一星期内让飞行舰队移动到柯修塔托近郊,好在我一拒绝归顺后就展开轰炸……假如你说的是真的,卢卡和Vivi会出现帮忙收拾飞行舰队……没错吧?」
「……是的。虽然得建立在他们顺利发现飞行舰队进攻的前提上。」
「告诉我他们的位置啦。一发现帝国军,我就派快马去藏身处告诉他们。毕竟只靠两个人监视,也不可能发现嘛。」
听了这项提议,法妮雅以沉思回应。
如果告诉杰弥尼两人的藏身处……实在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已经听过传闻,现在又亲自对话后,法妮雅也有了确信。杰弥尼性格多变,尽管听闻卢卡死讯感到悲伤,但知道还活着的话,很可能又会继续找卢卡的碴。
「……恕我失礼,两台炽天使级机兵对我国而言属于秘密兵器。将位置告诉他国形同公开地图。飞行舰队接近时,由我向他们传达。」
一拒绝提议,杰弥尼的笑容增了几分妖艳。
「……我不会再坏心眼了,拜托。我只是想确认卢卡还活着……可以吗?」
「……很抱歉无法回应你的期待。」
「哼。」杰弥尼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假如你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相信你。告诉我位置又没关系。我只要确认卢卡还活着,绝对不会出手啦。」
杰弥尼望向法妮雅的单眼中发出诡异光芒。
绝对不能告诉他。
不过若不告诉杰弥尼两人的藏身处,他看来是不愿合作……
伤脑筋的结果──
法妮雅抿起嘴唇,决定赌一把。
「……目的只是想确认卢卡的生存对吧?」
「嗯,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想。」
看在法妮雅眼中,杰弥尼爽朗的笑容底下蕴含了许多企图。她隐瞒恐惧,接着说了下去︰
「……从藏身处出发的那天早上……当我说要来见陛下时,卢卡拚了命阻止我。不过在发现我不会改变心意后,便托我带话给陛下。我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恐怕只有卢卡与陛下之间才会懂……」
这么一说,杰弥尼似乎有了兴趣,默默等她接着说下去。
法妮雅换了口气,说出卢卡向杰弥尼转达的话。
「『我还记得你的梦想。』」
说完后,换来一阵寂静。
杰弥尼没有反应,只是有点讶异地皱起眉头。
「……以上。能否以这句恐怕只有卢卡说得出来的话,来证明他还活着呢。」
法妮雅怀着祈求的念头,等待传话的效果影响杰弥尼。
杰弥尼仰望天花板,双臂叉胸,像是要努力想起什么似地扭动脖子。
十五秒后──
杰弥尼双掌一拍。
「喔,是那件事啊。」
大概是谜底揭晓了,他愣愣这么说,干笑了几声。
「啊~……对对对,我说了,的确说了啊,那种话,嗯,完全忘了……对啊对啊,因为卢卡背叛,我把这事都忘了呢。目的不知不觉间变成找卢卡碴了,嗯……这样啊,卢卡他记得啊。嘿~……是喔~记得喔~……」
开心的表情底下流露出一丝寂寥的杰弥尼看向窗外的包尔河。
法妮雅不明白这段话的意义。实在看不清杰弥尼心中怀着什么鬼胎。
只能默默祈求。
──希望卢卡的传言能引导杰弥尼走向正轨。
杰弥尼打开窗户,全身感受从河面吹来的风。
凉风捎来了早已遗忘的乡愁。
那一天──
蜂蜜色的夕阳深深照进杰弥尼的房间。
十七岁的杰弥尼坐在沙发上,十二岁的卢卡则在桌旁读着书。
这阵两人独处的舒适寂静,由卢卡打破了。
『杰弥尼,你有目标吗?』
一开始,杰弥尼并不懂这个问题的意义。
遭父王赶出故乡,流浪到拉兰帝亚,靠着送来的生活费整天读书的那段时期。没什么活着的目的,认为就这样不和社会牵扯上关系,静静老死才是最棒的。
卢卡的问题唤醒了杰弥尼意识中的某种东西。
被这么一问之下,杰弥尼开始对无所作为活着的自己感到羞愧。
然后,更羡慕起原本不识字的贫民卢卡。
卢卡学习的目的是为了住进有窗户的房间,治好妹妹的病。看在杰弥尼眼中,拥有一个伟大的未来目标,拼命学习的卢卡着实耀眼。
所以说,因为不想输给卢卡,杰弥尼打算找出生涯的目标。
然而杰弥尼的内在空空如也,无论再怎么翻找,还是找不出任何一项想做的事。
莫可奈何之下,杰弥尼只好拜托卢卡。
『我并没有想做的事。你能不能替我决定一个使我奉献生涯的目标啊?』
卢卡虽一副不情愿,但经杰弥尼不死心地再三拜托后,自暴自弃似地说︰
『你去把伊甸烧光吧。那些家伙实在令人不爽。』
杰弥尼听了后开始在室内踱步深思,张开双手。
『太棒啦卢卡!你这的确是如今能想得到的最远大梦想啊!』
『消灭伊甸!由于文明水平相差甚巨,不知不觉间把他们视为神一般绝对神圣的存在。但经你这么一提,他们确实是该打倒的敌人!值得我花一切才能去打倒的强敌呀!多亏了你,我找到人生方向啦!就在此时此刻,终于找到我诞生于世的意义啦!』
没错,那个时候──
杰弥尼打从出生后第一次感到雀跃。
当卢卡给出的夸张梦想进到自己心中的瞬间,世界变得灿烂闪耀。
激动到无法克制的他,追起逃窜的卢卡紧紧抱住。
──我从那一刻起,才真正诞生到世界上。
全身边承受窗户吹进来的风,边沉浸在十二年前的怀念记忆中。
──就像我创造卢卡一样,创造我的也是卢卡。
在那之后,卢卡突然消失了。出于寂寞,他前往卢卡住的废料仓库,从邻居口中得知卢卡背着妹妹的尸体不知去了哪里。
杰弥尼又成了一个人。只剩下卢卡给他的目标。杰弥尼怀着空虚的心,开始学习起军事学。
然后──杰弥尼成了「褐色皇帝」,卢卡则以「灾厄魔王」之姿,二分恩宠大地,展开了史上最大规模的会战。
回想起来,真是造化弄人。在蜂蜜色夕阳照射的那个房间内读书的两人赌上世界一决死战,一方获胜,一方败阵。不过那并非结束。万万没料到如今两人正从不同地方,打算朝着同一个目标挑战。
『我就专心投入毁灭伊甸的游戏吧,希望你也能帮忙。就让我们两人携手,尽一切努力将那群令人不爽的伊甸人从三千公尺的高空赶下来吧!』
那时卢卡告诉自己的话重新在耳内响起。
卢卡启动了World Trigger,顺利让伊甸从三千公尺的高空坠落。然后现在又打算驾驶炽天使级机兵,歼灭伊甸飞行舰队。
那么,自己该做的是──
跟卢卡联手。
「消灭伊甸。」
杰弥尼出声这么说。
心脏噗通一跳。
「由我和卢卡来打垮那群让人不爽的家伙。」
杰弥尼原本冰冷的全身窜过热血。长久以来遗忘的亢奋感,想灌输自身的一切来打倒巨大敌人,一种身为雄性的欲望。
「看来不是在恩宠大地内继续小家子气斗争的时候了。接下来我们必须团结起来,跟巨大过头的敌人抗战才行。」
杰弥尼转向法妮雅,如此笑道。
法妮雅则一脸沉重地点了点头。
法妮雅当然不希望战争发生,但要是伊甸二话不说挑起战火,就得鼓起勇气挺身对抗。她并不想把一个只能永远默默被伊甸踩在脚下的未来交棒给恩宠大地的孩子们。
「是的。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已经做好跟帝国合作对抗伊甸的准备。」
恩宠大地的霸王吊起嘴角,下达决定。
「敌人是伊甸。于此时此地,全恩宠大地的诸侯该抛弃过去一切恩怨,团结一致打倒伊甸。」
法妮雅对这句话默默致意。
「感谢你做出宝贵的决定,陛下。」
她在心中对卢卡道谢。没想到那句传话竟能对杰弥尼发挥如此奇效。
──杰弥尼同样身处星之意志之下……
超乎人类智慧的庞大意志以卢卡和杰弥尼为仲介人,打算带给这个世界新的秩序。两人在年幼时代的相遇、背叛、对立,以及即将再度联手的事……一切都是星之意志。既然如此,最后肯定有个幸福的结局。法妮雅如此确信。
杰弥尼愉悦说道︰
「要忙起来了呢。飞行舰队肯定会在一星期内前来柯修塔托,能麻烦你向卢卡他们联络这点吗?清楚时期和方向的话,监视起来应该会更顺利吧。」
「……好的,我定会传达!」
法妮雅也不禁兴奋起来。一直以来都没有确实发现飞行舰队的方法,如今总算有了点眉目。
「既然不是恩宠大地内斗的时候,我想先暂时休战,议和也搁一边去吧。我得在墙壁消灭前让这里的帝国军北上回帕葛洛奇昂。希望你别趁机偷袭我们的屁股就好。」
听了这个难笑的玩笑,法妮雅眉头一皱。
「……那么做又有什么利益?陛下觉得我是那般愚蠢之人?」
「不觉得喔。可以的话,希望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可以北上进入前罗曼维骑士团国领内。既然伊甸人口少,兵分二路能让他们更感到棘手吧。」
「我明白了。陛下,我还有一事相求……」
「嗯?」
「能否请你放了葛布将军呢?只有葛布将军有办法率领失去卢卡的共和国军……」
「喔~」杰弥尼轻而易举点了头。
「葛布还关在这座城镇的牢里喔。本来打算在卢卡面前砍下他的手脚,欣赏卢卡哭得死去活来的模样,但看来也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了。」
法妮雅闻言笑脸一僵,甚至无法点头回应。真的不要紧吗,这个人?
「这个嘛,OK。假如让葛布率领共和国军,伊甸想必也不乐见,就放他回你那边吧。」
「……感激不尽。若是葛布将军,定能立下辉煌战功。」
「哼哼~」杰弥尼全身满足地往后一仰。
「好啦,既然决定好了,还得让我这儿的军人接受才行。毕竟本来已经兴冲冲准备掠夺你的国家,却得什么都不做空手而回啊。虽然全都怪伊甸不好啦。」
「……是的,等到打倒伊甸之后,我想再和陛下讨论关于往后恩宠大地的形态。」
「OK~」轻易答应下来后,杰弥尼将双方的议和使节团叫进办公室,当场签订了休战协议。延续共和制及停止战斗等条约都被写进协议中,再经法妮雅和杰弥尼签名后,协议即刻成立。
法妮雅以难以置信的心情,细细盯着签署好的协议书。
尽管在这之后可能会遭伊甸摧毁,等到三界合而为一后又可能沦为黎维诺瓦帝国的藩属,但差点灭亡的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目前算是勉强捡回一命。
「总之在和伊甸的抗战结束前先休兵。麻烦啦,第一执政阁下。」
法妮雅以感谢回应杰弥尼的话,这场决定恩宠大地往后百年、甚至千年的会谈,到此落幕。
当晚,法妮雅向卢卡和Vivi藏身的溪谷派出七名快马使者。由于没有地图,她交代七人要分别进入北伊甸特区的森林,寻找制炭工匠的聚落周边。至于托付给使者的信中,记载了与杰弥尼交涉的详细经过,以及飞行舰队预计将于一周内前往柯修塔托。
──拜托了,卢卡、Vivi。
目送夜色中骑乘快马离开宿舍的七名使者,法妮雅朝远方的卢卡祈祷。
同一时刻,驻扎在柯修塔托的部分帝国军也开始朝皇都帕葛洛奇昂移动。由于集中在一处会遭空中轰炸带来巨大损害,于是尽可能采取小规模分队,佯装成像撤退似地在平原上散开,朝北方移动。
──结果,还是没能避免跟伊甸交战……
法妮雅在心中叹息。无论弱者再怎么哀求坐下来好好谈,强者仍不愿多添麻烦,选择用暴力来解决一切。未持有武力之人所说的话终究只是空谈,无法改变现状。法妮雅再度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真理,陷入挫折。
尽管如此。
──我不会舍弃理想。
──往前迈进吧。
与伊甸的交战无可避免。不过在大战结束后,应该能把世界改变成更进步的模样。将「建造出没有争斗的丰饶世界」这道理念铭记在心,为了让这场战斗成为三界最后的争战,往前踏出步伐吧。
法妮雅向辅佐官下令︰
「请在共和国内准备血清,尽可能越多越好。等三界合而为一后,必定会派上用场。」
面对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天灾,伊甸肯定也陷入烦恼。格列高那种过度粗暴的态度也是焦急的证据。他们同样是考虑到自国国民的幸福,得出了直接统治恩宠大地的结论。不能一口以善恶来划分,毕竟只是想拯救身边亲近之人,接受了艰苦的选择。
所以说──她想尽可能拯救伊甸人。
「接下来的一星期,为了让无辜市民们的牺牲降至最小,请将全身奉献给恩宠大地。」
法妮雅毅然挺直背杆,向使节团的成员如此传达。
†††
五月七日,伊甸圣都玛丽亚•艾连纳──
「铺天,就是指这副景象啊。」
奥德希亚财团代表亚格梅穆蒙从玛丽亚•艾连纳系留塔的塔台仰望蓝天,满足地低语。
「伊甸拥有的所有飞行舰艇都集结于此。一旦展开轰炸,恩宠大地的都市将寸草不留吧。」
一旁的格列高把手叠在后腰。透过强化玻璃仰望飞行舰艇群在蓝天中排出的球形阵。
新造战舰一艘,巡空舰二十二艘,驱逐舰三十四艘。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正是坐镇于球形阵中心的新型战舰奥林波斯。
「虽是巴巴罗萨的同型舰,但这次在水蛇装甲上加了几层钢板。相信不会再被犹大环的鸟啄破了吧。」
听了亚格梅穆蒙的嘲讽,格列高紧咬起唇。巴巴罗萨的侧舷遭犹大环皇帝希尔德迦达的爱骑索比尼奥咬破,导致龙骑兵从破洞处闯入舰内。结果巴巴罗萨没能回到舰队中,目前仍在伊甸特区的船坞内修理。
奥林波斯全长达三百一十二公尺的巨大船身的上下左右,由二十二艘全长一百二十几公尺的巡空舰围成球形,接着全长八十公尺左右的高速驱逐舰群呈X字袖带状,交叉排列在球体外围。
「驱逐舰是用来应付炽天使级机兵的。论机动性绝不输给那些家伙。」
听了格列高的说明,亚格梅穆蒙仍面不改色。
「我想把米迦勒和路西法连驾驶一起抓住。别破坏,要用抓的。」
「……遵命!为此已做好准备。」
塔台前方宽敞的水泥停机坪上已有数万名身穿深蓝军服的步兵井然有序排着方阵待命。在球形阵后方排成两列纵阵的三十艘飞行运输舰即将于之后搭载六万名步兵启程。以复合种组成的这些步兵具有对麻疹的抗性,在恩宠大地也能一如往常活动。
「从结论上来看,World Trigger的启动让我们镇压地表的预定提早了四、五年。考虑到六十六年来为了抵达这一天的准备,算不上多大的误差,没错吧?」
「是的!伊甸特区的白银种也做好以恩宠大地一等市民身分指导、教育蛮族的准备。由白银种君临,并派复合种为实行部队,将能顺利无碍统治地表。」
亚格梅穆蒙一听,脸颊肉微微上扬,观察起与系留塔衔接的运输舰。一艘能搭载两千名步兵,目的是下降到飞行舰队焚烧过的都市内进行占领。携带的手动枪机式小枪也在威力及连射性能上远超过卡斯柯特枪。
「比起战争,更该说虐杀呢。」
「该畏惧的只有麻疹。伊甸的威信绝不会受到动摇。」
拍完马屁后,格列高从亚格梅穆蒙面前告退,搭上停靠在系留塔旁的飞行战舰奥林波斯。
进入船身下方突出的逆半球形的舰桥,以伊甸舰队总司官之姿抓起舰内广播的麦克风。
「各位,征服那群在地表蠢动的劣等种族的时候来临了。那群家伙不是人类,而是侵蚀丰饶大地的害虫,窃取他人物品的猴子。就算杀多少都无所谓,让那群家伙感受恐惧和冲击,将我等伊甸纯血种的威信灌输进那群家伙们的骨子里。为了让他们往后千年不会再萌生叛意,就用制裁之焰烧光他们的窝吧!」
舰内回响起纯血种的战吼,做杂工的复合种们冰冷的眼神中则笼罩上屈辱。
「我等乃天空之神!对爬窜地表的肮脏禽兽敲下正义铁锤之人!那群家伙们存在就是种罪过,大义与我等同在!出征吧,各位!」
纯血种的欢呼响遍奥林波斯舰内的同时,构成球形阵的五十七艘战列舰和紧跟在后的三十艘运输舰的索玛引擎发出咆哮。
高一公里、宽五公里的巨大球体开始以时速五十公里的速度朝恩宠大地前进。
质量化为漩涡,甚至雄壮得扭曲了整片蓝天。
舰队携带的炸弹总重超过三万吨,光是为了应付炽天使级机兵而装载的对空炮弹就占五千吨以上。一次出击就装载了足以烧毁恩宠大地全部都市的炸弹,伊甸舰队就这样穿越蓝天,静悄悄地飞行着。
──给我等着,母狗(法妮雅)。
──等我将帝国轰成一片火海后,就去把你宝贝的拉兰帝亚烧个精光。
边隔着覆盖脚下的强化玻璃俯瞰逐渐下沉的伊甸峭壁,格列高边妄想着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的法妮雅,沉浸在愉悦当中。目前高度约两千两百公尺,接近三分之一的墙已经陷入大地……
†††
五月八日,下午三点,卢卡和Vivi的山间小屋──
身穿作业服的Vivi鼻头沾上肥皂粉,努力在洗衣板上搓揉衣物。
用力搓动衬衣、袜子、手巾、卢卡的衬衫,一件件搓得满是泡沫,再用木桶内累积的雨水冲洗。
磅!用力甩动摊平皱褶,再将洗好的衣物挂上系在树枝间的绳索上。
开开心心晾完衣物后,双手叉腰,自豪地望着自己的成果。
「哼哼哼,我的洗衣技巧怎样啊!」
以略带挑衅的表情,问向正在吊床上看书的卢卡。
盯着书的卢卡抬起头来,看了被洗得白皙清洁,随风飘荡的衣物。
「哦~变干净了,不赖嘛。」
「哈哈哈~抓到窍门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再怎么难缠的脏污,靠这些肥皂粉都能洗得干干净净!」
骄傲的Vivi挺胸到几乎快仰倒,朝着蓝天得意大笑。
卢卡见状也不禁莞尔,把视线移回书本上。
展开共同生活已过了一个月以上。当初连普通的事都办不到的Vivi,现在已进步到不需卢卡帮忙,就能做好打扫、洗衣、煮饭等家务。
「接下来我烤面包给你吃!给我在那等着吧卢卡!」
能做到原本做不到的事似乎让她很开心,Vivi得意洋洋进了厨房,用小麦粉揉起面团。
利用体重延展面团,搓揉,继续延展。接着将经过细心工序完成的面团贴上窑的内壁,并把火种移到纸烛来点燃薪材。再来就等着烤好。
「呼~」满足地擦拭汗水后,她又回到外头来。
和煦阳光洒落,蓝天浓郁得彷佛都快滴落下来,棉花糖云朵一副悠哉地飘过Vivi头顶上。一边听着鸟鸣,Vivi一边把双手伸向天空,伸了个懒腰。
「真和平啊……」
Vivi不禁喃喃自语。这个下午寂静无声,实在难以想像此刻地面正朝犹大环下沉。湿暖的风捎来新草湿润的气息。吃着木槽内牧草的驴子,在野花边飞舞的蝴蝶,偶尔还有制炭工匠养的狗来讨东西吃。一切都平稳温暖,让人只想躺在草皮上睡到天黑。
「我感觉也快得和平痴呆症了。」
卢卡边读书边回应Vivi的自言自语。
Vivi眺望远方的伊甸峭壁,放下往天空伸的双手。
「能这样和平下去就好了……」
细声说完,又补上一句「不可能啦。」否定自己的话。
伊甸舰队依然没有行动。
不,或许可能已经行动,只是还没发现。巴斯希跋至今仍没有联络,花上半天去森林车站也得不到关于伊甸的情报。只有「伊甸峭壁越来越低」的风声逐渐传开,开始有人逃离森林。尽管没有发展成恐慌,但在都市区随时都可能发生。当人们发现不只伊甸,连恩宠大地也在下降之际,究竟会引发多大的骚动?
Vivi钻进挂在卢卡吊床旁的自己那张吊床,边仰望蓝天,边拿起恩宠大地的战记开始读。卢卡推荐的书中详细描写了中世时期的战术,读起来十分有趣。
两人分别躺在并排的吊床上,吹着风读书的这段时间,是Vivi在这种生活里最中意的时间。尽管两人间没有交谈,总感觉这股寂静相当舒适,也令她安心。
──就这样继续在这里生活也好呢……
Vivi脑海中不禁掠过这个念头。虽然说出口会被卢卡笑所以不打算说,但Vivi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在享受生活的感觉。
钓鱼、劈柴,想猎野猪追了半天还是被逃掉,在溪流中边仰望星空边沐浴,兴致一来就跟卢卡聊起政治、战争或闲话家常到三更半夜。这一件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让她非常快乐,满心雀跃。
Vivi侧眼偷瞄向身旁的吊床。
──你怎么看这段生活?
她无声问起卢卡的侧脸。
──跟我在一起的生活很烦躁吗……?
既有自己一直在扯他后腿的自觉,也吵过不知多少次架。不过在一起生活的过程中,逐渐习惯对方的存在。大概卢卡也很中意这种生活才对。不然这段时光不可能如此舒适。
──你是怎么看我的?
当Vivi在心中自问之际。
「嗯?」
卢卡转向这边,两人四目相交。
Vivi的心脏剧烈一跳。
「怎、怎样,你有意见啊!?」
不知为何以一副吵架的态度来对抗射来的视线。
卢卡则抽动起鼻子。
「是不是有焦味?」「咦?」「……面包。」「……啊!」
Vivi连滚带爬般跳下吊床,慌忙冲到窑边确认面包的状况。
「有、有点焦而已!没焦的地方还能吃喔!」
一掌掴住化为黑炭的面包举到卢卡面前,Vivi把面包从中剥成两半,用手指撕下当中依然白的部分,扔进自己口中。
「嗯、嗯!这样其实还不赖……」
越说下去越心虚,她沮丧垂下头来。
扬起视线看向卢卡,看到一张苦笑的脸。
「……是啊,吃没焦的部分就好了。」
「……嗯……」
卢卡下了吊床,把手轻轻放到垂下的Vivi头上。
「今天晚餐轮到你做啊。麻烦来碗鸡蛋汤吧。」
「……嗯……包在我身上。」
Vivi羞红的脸依然朝下,只出声回应。当她重振精神,摆出说什么都要煮好鸡蛋汤的气势之际。
「……嗯?……喂,那个……」
卢卡突然凝视远方,指向空域的某一点。
Vivi也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一只像巨鸟的物体以伊甸峭壁为背景,正拼命拍动翅膀朝这里飞来。
Vivi双眼睁大。
「……巴斯希跋!」
眼看送去巡哨的翼龙巴斯希跋越来越近,最后张着巨大双翼,降落在两人面前。
叽耶!
巴斯希跋发出紧张的高亢叫声,长脖子转向伊甸峭壁的方向。
「伊甸舰队出现了吗!?」
听Vivi这一问,巴斯希跋大大点头,把长脖子朝东北东方位伸去。
「……来了……!」
卢卡和Vivi互望,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没空拖拖拉拉了,快换衣服。」
两人冲进屋内,把特殊战斗服从行李底部拉出来。
卢卡在屋外,Vivi在屋内各自换上战斗服后,再度回到巴斯希跋面前。
「搭巴斯希跋去溪谷吧,那样比较快。」
「收到。巴斯希跋,知道藏着米迦勒和路西法的地方在哪吧。」
巴斯希跋点头回应卢卡,像在催促两人似地坐下,并把背部转过来。
Vivi坐到鞍前,卢卡则坐后方,握起缰绳。
「好啦!飞吧,巴斯希跋!」
甩动缰绳,巴斯希跋强劲拍动双翼,飞离高台。
从树海的正上方呼啸而过。
Vivi的金发反射阳光,飘到卢卡的鼻子上。已经彻底闻习惯的柠檬香,隔着薄薄战斗服传来Vivi娇小背影的触感。
──跟这家伙的生活也告一段落了啊。
卢卡脑海浮现这个念头。
这时,Vivi突然转向这边,好战地吊起嘴角。
「终于要决战了。世界的命运将就此定调,可别大意了啊。」
「喔,我知道……Vivi。」
「嗯?」
「……别太逞强,危险的时候就抛下米迦勒逃跑吧。」
「……………………」
「存活下来不是什么坏事。视情况判断,就算抛弃世界也要快逃。」
Vivi有好一会儿都一脸讶异地盯着卢卡,然后才「呵!」轻笑一声。
「是怎样,难道你在担心我吗?」
听到这句嘲弄般的回应,卢卡也有点不高兴。
「才不是,只是感觉你会乱来……」
「你才别给我把路西法搞坏喔。我才不管你会怎样,但路西法是宝贵的机体,你就算死了都得让路西法平安回来。」
Vivi轻笑着这么说完,把脸转回前方。卢卡「呿!」短短啧声,望向前方天空。真是白担心这个家伙了。
结果──
Vivi又转过头来,扬起顽皮的笑容。
「开玩笑的。」
「……………………」
「要活着回去喔。我们两个一起。」
「……嗯。」
卢卡随口应声。虽只有短短一瞬间,但对于觉得Vivi可爱的自己,卢卡不禁困惑。
眼看溪谷就在下方。巴斯希跋打直双翼,降低高度。
飞下凹陷的山崖缝隙间,抵达藏有米迦勒和路西法的洞窟。
没想到,洞窟内突然冒出一名身穿漆黑共和国军服的士兵,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卢卡阁下……!!您还活着啊!我在此恭候多时,总算见到您了!」
面容疲倦的士兵感动得双眼泛泪,在卢卡面前跪下。
「唉不是,你谁啊?」
「找您找得可苦了……!就算问森林里的居民也只会回答『不知道』、『不认识』,我和同伴费尽千辛万苦到处寻找,才总算抵达此地……!」
看来是真的吃了不少苦,士兵啜泣起来。一问之下,原来是带着法妮雅的信进到森林来,却完全找不到卢卡的所在位置。结果只有他一人在这儿找到了米迦勒和路西法,于是守在这等卢卡过来。
「啊~是我拜托森林的居民如果被谁问到我的事,都不要回答啦。毕竟假如来的是希尔德迦达的追兵就麻烦了,抱歉。」
「不会,能见到您一切都值得了!这是法妮雅阁下给您的信!」
「喔,谢啦。听你说阁下,该不会……」
Vivi从旁窥探卢卡打开的信。
读完信后,卢卡和Vivi对望,同时放心地吐了口气。
「她说杰弥尼也会帮忙,而且葛布也被释放了。不敢相信,不愧是法妮雅,当真成功做到了啊……」
「……运气也够好呢。面对伊甸这个强大的敌人,杰弥尼也盘算选择合作更有利吧。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同夥。」
「法妮雅当上了第一执政喔。太好了,比我适合太多了……我说你啊,我还活着的事要保密喔。因为会给法妮雅造成困扰。」
「啊……可是共和国民若知道卢卡阁下还活着,肯定会高兴的……」
「我就这样死了才好。假如我还活着,法妮雅就没办法当第一执政。这些是封口费,千万别说啊。说溜嘴我可会去找你讨回来的。」
卢卡把身上所有的钱塞给使者,要他离开这个地方。
卢卡不想被使者看到搭上路西法的样子。因为要是被看到,很可能会从他口中大肆宣传,引发替卢卡造神的风险。往后的时代已不再需要自已,只需法妮雅一人受推崇就好。历史书上只需记载卢卡•巴路克跳崖身亡就够了。
目送依依不舍的使者离去后,卢卡转头看向巴斯希跋。
「我和Vivi要去柯修塔托。至于你,抱歉,回法妮雅身边去吧。法妮雅应该会希望联系上犹大环,只要有你的翅膀在,法妮雅和希尔德迦达之间就能搭上线了。拜托啦。」
原本似乎打算当先锋带两人到伊甸舰队的位置,巴斯希跋有点沮丧地垂下头。不过既然已经靠着信得知舰队的目的地,还是希望把巴斯希跋的力量还给法妮雅。卢卡单手抚摸巴斯希跋的脸颊,对它露出灿烂微笑。巴斯希跋见状也点了头,拍动双翼飞离溪谷。
确认巴斯希跋消失在断崖切除出的狭窄天空内,卢卡重新转向洞窟内跪着的两台炽天使级机兵和Vivi。
身穿明确勾勒身体曲线的特殊战斗服,一对宛如发光的翡翠色眼珠凛然盯着卢卡,Vivi露出一脸好胜的表情。
「原来如此,只要恩宠大地和犹大环能在伊甸峭壁消失前联手,就能充分对付伊甸是吧。」
Vivi得意笑道。
「是啊。如果对手是第一执政阁下,相信希尔德迦达也愿意相见啦。那个大婶也已经向伊甸宣战,一旦知道三界地壳即将相连,或许会久违地采取行动喔。」
「嗯,风正偏向我们这边吹喔。再来只要收拾掉伊甸舰队,总会有办法的。」
「没错。是说信上日期是五月二号,今天已经八号了吗。糟糕,舰队可能已经抵达柯修塔托啦。」
「嗯,决战的时候来了。」
卢卡和Vivi互相点头,仰望单膝跪地,头部垂下的米迦勒和路西法。分出一切胜负的时刻来临了。
──十二年吗……
卢卡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十二年前,在希尔菲的拜托下从故乡启程,四处奔波寻找Vivi Lane,于今日抵达了这一步。
当时希尔菲是否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景色呢。
『弱小、贫穷、身分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践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来改变喔。』
『答应我,去找出Vivi Lane。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真的能靠这双手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吗?
「……怎么啦?和平痴呆症啊?」
被Vivi从近距离一问,他回过神来。
卢卡像要蒙混般一笑,耸了耸肩。
「……没什么……好啦,上去吧。」
「嗯,上去吧。」
嘴上说归说,两人却都没有搭上机体,杵在原地注视彼此。
「……上去啊。」
感觉有点害臊的卢卡粗暴地催促。
「嗯?喔……要上去啊。」
Vivi说归说,一双脚却像定在那里似地动都不动。
一只不知从哪飞来的蝴蝶飘然滑过两人之间。
「……………………」
「……………………」
两人默默相望。
卢卡搔起头来,接着说出请求。
「可以拥抱你吗?」
Vivi一脸讶异仰望卢卡。
「什么是拥抱?」
卢卡双手绕到Vivi背后,轻轻抱住了她。
「……你干什么?」
嘴上这么说,但Vivi并未抵抗,就这样任卢卡抱着。
「这就是拥抱。」
他向她解释。Vivi的温度和弹力,以及心跳隔着薄薄一层特殊战斗服传达过来。
「原来如此。这样做有什么意思?」
保持着平常的冰冷口吻,Vivi双手垂下,杵在原地。
「算是开战前的小祝福,祈求能够活着回来──这样。」
「……唔嗯……好怪的习惯。但如果有效我就做。」
Vivi说着的同时,双手轻轻绕到卢卡背部。
──可恶!有够可爱!
怀着一种输了的感觉,卢卡就这样感受着Vivi好一会儿,才松开双手。
「……嗯,这样就会赢了,大概。」
红着脸的卢卡随口应付Vivi。
Vivi抬起下垂的头,从近距离仰望卢卡。
结果她也是满脸通红。
「……这样啊,那就好……别拖拖拉拉的,走啦。」
「好,走吧。」
说了这些后,两人总算跨出单脚,各自搭上自己的爱机。
──要活着回来。
默默如此发誓,卢卡钻进了路西法后颈突出的茧型驾驶舱……
†††
五月九日,柯修塔托──
二十万人以上的居民,以及将近十五万至今仍驻扎在附近的士兵,甚至连商人、农民和流民──众人都仰望蓝天的一角,恐惧得浑身颤抖。
北方的天空被群青色的舰影覆盖。
看都没看过的大量飞行舰艇组成长椭圆状的球形阵,伴随发出轰然巨响的索玛引擎,就这样正对着柯修塔托飘浮着。
高速驱逐舰在球形阵周围划出X字轨道,在内部组成阵形的巡空舰纹风不动,位于中心的一艘格外巨大的舰影也只把炮门从左右舷露出,就这样静止不动。
「传闻是真的!伊甸要对帝国军发动战争啊!」「怎么那么突然!?难道跟峭壁变低有关吗!?」「被那些玩意攻击的话根本没戏唱!对方能丢炸弹丢到爽,这边却只能乖乖挨轰,没办法还手啊!」
绝望的声音逐渐扩散开来。道路已经被争先恐后逃离柯修塔托的货车挤满,也连带影响到从二日开始往帕葛洛奇昂撤退的帝国军。步兵和骑兵还能不走正规道路,但炮兵、机兵和粮草队没有道路就无法移动,在拖拖拉拉的期间,飞行舰队就来了。一旦轰炸开始,总数近十五万的炮兵部队、机兵部队和运输部队都可能全军覆没。
「伊甸真的会出手吗?希望只是吓吓人。」「听说今天早上伊甸的使者去了杰弥尼那边。」「就算是杰弥尼,也只能听从伊甸的话吧。根本不可能去抵抗那样的对手……」
只有不安的话声一传十,十传百。至今为止都只欣赏着猴山的伊甸,现在终于要亲自下山宣示谁才是主人。
「只能祈祷杰弥尼发挥三寸不烂之舌了……」
老商人这句喃喃自语听得周遭的人们频频点头,并将视线移向杰弥尼的城馆。此刻在那之中,应该正召开决定柯修塔托命运的会谈……
态度嚣张进入杰弥尼办公室的伊甸特使照礼节向皇帝打招呼后,传达了舰队总司令官格列高的话。
「按照约定,我方等了一个星期。投降的准备做好了吗,杰弥尼陛下?」
皇帝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食指抵着太阳穴,灿烂笑道︰
「没有耶。抱歉,可以再等一星期吗?」
听了这句摆明在拖时间的回应,特使冷笑回绝。
「已经不能再等。请尽速前往战舰奥林波斯的舰桥向格列高阁下下跪,宣示效忠伊甸吧。」
「没办法耶。因为有很多人反对啊。」
杰弥尼清楚这名使者为何而来。目的并非商讨,而是为了能在开战后拿「已事前进行交涉,但决裂了」当借口而来。因此在此说的任何话语都不具一丝意义。
「原来如此,那么就表示交涉决裂。」
「是啊,帮我向格列高问好。」
特使快步转身走出办公室。由于只是来求个既成事实,交涉时间甚至不到五分钟。接下来伊甸将会尽情蹂躏帝国,等反对者通通死光后,再于史书上记载「伊甸评议会本想靠交涉解决问题,但碍于皇帝杰弥尼一心求战,才不得已展开轰炸」吧。
杰弥尼催促起两名副官。
「去秘密炮台吧。我不会一味挨打的。」
「……遵命!」
副官帮杰弥尼穿上白色长袍,一行人出了城馆,骑上马。离此地约一公里远处有座能俯瞰市容的高台,杰弥尼在上头的森林内藏了十门口径三十六厘米的大型攻城炮。虽然很难想像这样就能赢,但若看准时机突然开炮,或许能达到一定的成效。
杰弥尼爬上高台斜坡,进入森林内。他已事前采伐森林,分别将分解大型炮后的零件运来,在采伐出的空地组装起来,再于大型炮上头覆盖砍下的枝叶来伪装。炮击时就把枝叶扫掉,发射必杀的一击,最好还希望能击坠战舰。
他对待命的三百名帝国炮兵说︰
「就算轰炸开始,在我下令之前都不能开火。只要一开火,马上会挨舰队开炮射击而全军覆没,必须十门一起发射。听好,你们直到开火前都要完全隐匿气息,做好一被敌人发现就完蛋的准备。」
藏身在林间,军服涂成绿色的炮兵们打直脊背,雄吼应声。
杰弥尼眺望向盘踞在北方天空的伊甸飞行舰队。
──快给我来啊,卢卡……
不禁在心中呼喊卢卡之名。
──由你和我来消灭伊甸。
杰弥尼在心中重复起那一天的约定。尽管他讨厌不科学的想法,但内心确切明白那一天的约定正是为了今天存在的。
我才不会单方面挨打,至少也要图个同归于尽……
同日,飞行战舰奥林波斯舰桥──
「特使传回无线联络。与杰弥尼交涉决裂,联合舰队当按照预定行动。」
接收了通讯士的联络,格列高板起表情。
高度五百公尺。
能将地表一览无遗,朝地面张设,全由玻璃形成的逆半球形舰桥。伫立于此的格列高名符其实脚踩着下方俯视的柯修塔托。
眼皮底下所见的是塞在南恩大街道上的货物马车、炮骑兵队、机兵队、粮草队宛如黑蚁大排长龙。朝道路前方望去,能看见一排排橘色屋顶形成的柯修塔托景色因雾气变得模糊。若从望远镜中窥探,还能看到城镇周围的广阔驻扎地上,失去纪律的士兵各自惊慌逃窜的模样。
「让蛆虫们明白伊甸的威信。把一切焚烧殆尽。」
通讯士透过点划电码对驱逐战队司令及巡空战队司令下达格列高的命令。
只见呈X字袖带状排在球形阵外围的三十四艘驱逐舰艇慢慢分解,散开到附近一带空域。
再来,组成球形的二十二艘巡空舰排出两列纵阵的突入队形,索玛引擎的轰隆声也逐渐降低高度,靠近柯修塔托。至于飞行战舰奥林波斯及后方三十艘飞行运输舰则停留在原地,动也不动地监视整片空域。
大街道上的阻塞队伍中,还能看到人们陆续抛弃货车逃向平地。不幸被路面起伏绊倒的马车,想下坡却翻覆起火的机兵。地表上虽是一片哀号声此起彼落的混乱景象,从格列高站的位置根本听不到叫声。
巡空舰在大街道正上方以两列纵阵飞翔,从约两百公尺高的位置开启船身下方的炸弹槽,将满载的五百公斤炸弹如豪雨般朝壅塞的车阵投下。
「去死,蛆虫们。」
格列高冷冷开口的同时,多道焰花在大街道的车阵中绽放。
马匹奔逃,人与机兵断裂的手脚在轰炸中四处飞舞。四道、六道、九道──瞬间烧烂的花瓣在壅塞人车群中遍地开花,让周遭一带被红莲吞噬。
遭受直击的机兵因炸弹的炸药和自身的燃料化为熊熊火球,呈放射状喷飞的钢铁装甲碎片严重伤及周围的人马。马车被轰上十几公尺高后落下,压垮受恶火焚烧的人们。背部着火的商人哭喊逃窜,拉着孩子的手逃跑的母亲也被参杂粉尘的冲击波吞噬。
「住手!快住手──!!」「我们不是士兵!没有交战的打算!」「连孩子都不放过吗!?为什么做这种事!!」
有的到处逃跑,有的在地上爬,有的抱着死去的家人和孩子。人们口口声声对飞在天上的舰队大叫、哭喊,请求原谅。
从天上获得的回应,却只有五百公斤的炸弹雨。
绽放的火焰花瓣上逐渐多了人类的血肉斑纹点缀。
无论士兵、老人、少女、婴幼儿,都遭到天空之火焚烧,在各处熏成黑色焦炭,随风散去。
连挺身抵抗都办不到。
二十二艘巡空舰形成四列单纵阵,从市街的四方向轰炸出火墙,再对逃不出去的居民施行水平轰炸。
原本平稳的五月天下午眨眼间成了火焰地狱。
一颗颗盛开的火球淹没了市街区,橘瓦的碎片在天空溅出细微飞沫。
巡空舰的队伍彷佛享受破坏似的,无论政厅、车站、市场、广场,都用炸弹雨进行地毯式轰炸。被东南西北四方的火墙关住的人群只能跪地哭喊,等待被恶火焚烧。
升起的煤烟把蓝天涂得一片漆黑,白天顿时成了黑夜。飘舞的火粉和闪烁的火光空虚拂过巡空舰的下半部。轰炸开始不到三十分,柯修塔托已成了火海。
帝国军无法反击,只能眼睁睁被烧。
尽管早已明白会变成这样,但亲眼见证此景,每个人仍因恐惧和冲击动弹不得。
事前逃出镇上,零星逃到森林或高台的人们眺望着被烧成火海的故乡,哑口无言。
无法反抗伊甸。自己这些人除了顺他们的意之外没有活路。
我们是伊甸的奴隶。一旦反抗,就会像这样遭天空烈火烧毁。
这般绝望在寂静无声之中传遍恩宠大地民众心中。
杰弥尼也从能一眺柯修塔托的高台森林,关注从头到尾的轰炸过程。
身旁的值星将官波多利奇子爵双唇颤抖,发出感觉都快气出血的话声。
「为什么要轰炸市街区?难道伊甸没有骑士精神吗?」
杰弥尼嘴一瘪。
「目的是要让人恐惧吧。意在告诉我们,胆敢反抗就是这种下场。」
「就算这样也太过火了。到底又有什么必要杀害跟战斗无关的妇女和小孩?从古至今,恩宠大地的任何一位君主都没做过如此惨绝人寰的屠杀!」
波多利奇甚至泛出泪光,指责起伊甸的不是。
「毕竟伊甸很强,想怎么做都行啊。真的让人不爽就是了。」
语气虽一如往常平静,但杰弥尼的表情底下明显蕴含着愤怒。
杰弥尼过去从未被践踏得如此彻底。甚至就连卢卡都不曾带给杰弥尼这么严重的挫败感。
杰弥尼把视线移向远方的空域。
旗舰奥林波斯彷佛坐在特等席欣赏似的,悠然飘浮在最初的位置,动也不动。其后方宛如蝗虫成群飞行的运输舰中恐怕载满地面部队,但也没有降下的迹象。
「……目标是帕葛洛奇昂吗。柯修塔托只是预演,他们打算轰炸皇都,让帝国失去反抗能力后,再让地面部队从运输舰上降落……」
杰弥尼推测起格列高的盘算。赶在伊甸峭壁消失前破坏黎维诺瓦帝国的中枢,把杰弥尼赶下帝位,由格列高来当恩宠大地皇帝。伊甸想统治地表的话,这么做是最短路线。
「……真的让人不爽耶。」
重复跟刚才一样的话,杰弥尼直直瞪着奥林波斯。
隐藏在杰弥尼身后森林中的十门大型攻城炮依然沉默,至今没发射过一枚炮弹。虽能理解炮兵感到不满,但就算从这里开火,也打不到飞行舰艇。就算当真打到了,击沉一两艘驱逐舰和巡空舰并无法影响大局。
这些隐藏炮台该解决的只有旗舰奥林波斯,不过也不知是否出于提防,怎样都不肯靠近战斗区域。哪怕旗舰只要靠过来一点,就能透过同时开火造成伤害。不过这样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柯修塔托被烧光……
飞行战舰奥林波斯舰桥──
「轻而易举啊。」
格列高眺望着起火的柯修塔托街景,无趣地说。
就算是恩宠大地最强的黎维诺瓦帝国军,伊甸飞行舰队一出手就成这副德性。连一根指头都碰不着就陷入火海,唯一能做的只有解散部队四处逃窜,连一场正常的战争都算不上。
「巡空战队做得很好。重新组成球形阵,朝皇都帕葛洛奇昂移动。要彻底歼灭帝国军,断了杰弥尼的气。」
接下格列高的命令,结束轰炸,排成两列纵队的巡空战队缓缓掉头,把舰首转向旗舰奥林波斯。柯修塔托的火海窜上天际,替巡空舰的下腹加热。二十二艘彷佛在宣示自身的战果般,就这样低空航行过刚践踏完的景色。
裸露的屋梁。被烧毁融化的教会彩绘玻璃。几十具围绕在喷水池旁,宛如被烤过的毛毛虫的尸体。士官们边从观景甲板上欣赏堆满瓦砾、尸体和煤烟的地表,边开心聊着天,有时甚至捧腹大笑。
那些不是人,是侵蚀地表的害虫,驱逐害虫又有哪里不对了?当这些充满舰内的语句都快溢出到倒影上之际,航行在前方的两艘突然拦腰断裂。
舰首舰尾朝天,舰身中间部位则指向地表。舰内装载的炮弹和作业人员都从毁损部位摔下地表。
完全没有任何预兆。
全长一百二十公尺的巡空舰舰身突然两艘一起凹成V字形,高度逐渐下降,重重撞上烧焦的地表。
灰白色的冲击波炸开的一微秒后,一颗格外巨大的火球现身,放射状的爆风扫过堆满瓦砾的城镇。毕竟是炸弹槽内堆积的五百公斤炸弹统统爆炸了,数亿钢铁片喷溅到附近一带空域,在蓝天上留下灼热的抓痕。
「!?」
格列高这才瞪大眼清醒过来。
由于实在发生得太过突然,思绪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什么?事故吗!?」「不是舰内爆炸吗?应该是其中一方的爆炸把友舰牵扯进去……」
航空参谋也凝神盯向水平距离相隔十公里的两列纵阵。可能是冷不防失去前头的后方舰陷入混乱,阵形开始溃散。
在两列纵阵周围警戒飞行的驱逐战队传回通讯。
「驱逐舰尤利紧急通讯!敌袭!!敌袭!!」
格列高闻言,眉头一颤。
「……来了吗。」
原因并非什么意外或受其他爆炸波及。
能够办到这种事的──只有那个。
「敌人下到城镇内了!警戒下方!」
当格列高目光凶狠地瞪向前方──
两道机影冲破巡空舰爆炸形成的火海,在空间内一口气窜升。
蓝色长尾斜斜划破天空──
紧接着,又有两艘位于阵形中央的巡空舰拦腰断裂,舰首和舰尾朝天竖起。
破损部位眨眼间喷溅出水蛇装甲的碎片,从船内冒出的烈焰吞噬了长一百二十公尺的船身,大气瞬间膨胀之下,慢了一拍袭来的冲击波直击奥林波斯,震得强化玻璃匡当作响。
「喔喔……!!」
待在舰桥的将领们纷纷后仰,鼓噪起来。在场的众人这时总算理解到飞行舰队正遭受攻击。
「那是什么玩意!不是船呀!?」「也不是翼龙!好惊人的上升能力!」
奥林波斯的舰长们纷纷动摇。不能怪他们,无论是谁,第一次见到那个都会遭受震撼。
不过格列高认识造成巴巴罗萨轻度损伤的那两道机影。
「炽天使级……!!」
听到格列高忿忿低语的瞬间,在舰桥内的将领们才终于看清他注视的目标。
刚诞生出的火球在从其内部飘出的煤烟笼罩下,宛如蜘蛛般朝空域的四面八方伸出黑色触手。而就在火球正上方约七百公尺高的位置──
两名炽天使。
(插图014)
两台机兵都是右手持剑,左手拿盾,在被煤烟熏成漆黑的天空中浮现苍蓝轮廓,俯视着底下的十八艘巡空战队。
路西法。
米迦勒。
在恩宠大地唯一能对抗飞行舰队的尖端兵器。两副全长十八公尺的巨躯,米迦勒涂成银白,路西法则涂成深蓝色。
怒目圆睁的格列高发号施令。
「在搞什么,打开对空炮!!驱逐战队,装填链弹!!瞄准翅膀,缠住关节!!快上!!」
回过神的通讯士连忙将现在的命令传给各战队。呈两列纵阵的巡空战队总算重整队列,像在划螺旋似地上升回旋,爬升到两台机兵占据的高度。三十四艘驱逐舰不组阵形直接散开,将链弹装填进突出侧舷的滑膛炮,以活像舔舌头的轨道缓缓盘旋在两台机兵周围。
翻转苍蓝羽翼炽的天使级机兵在空中采取背靠背的姿态。
这副互相弥补对方死角的空中姿势,犹如古代的大剑豪。
攀升到七百公尺的巡空战队把两列纵队的头尾相连,以两台炽天使级机兵为中心形成圆环,并让左舷对准他们,开始旋转。
驱逐舰队则彷佛在封住退路般在圆环上下方展开,逐渐逼近距离。
米迦勒和路西法依然背靠背,举着剑和盾,动也不动。
空域的氛围越来越紧张。
巡空舰形成的圆环半径不到四百公尺。装了穿甲弹的侧舷炮直接对准两台机兵,等待同时开炮的号令。
两台炽天使级依然只把剑尖准确朝斜上方举着,静静瞪着敌舰──
跟路西法神经连接的卢卡以自身的肉眼辨识并控制透过路西法的镜头感应器捕捉到的影像,等待敌舰开火。
背面镜头则投影出背对自己的米迦勒发光的羽翼。
汗水从太阳穴上滑落。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卢卡,也是头一次像这样在空中交战。
『这没问题吧?』
他朝Vivi出声说道。
『祈祷事情顺利吧。敌方人多,我们只能尽力采取不消耗能源的战法。别忘记生命金属的能源有限,耗尽了就没命。』
据Vivi事前的解释,构成炽天使级的生命金属跟人的肌肉一样,要是粗暴使用就会疲劳。至于要恢复疲劳也像人类,只能让它休息。在上一代文明时似乎会给生命金属喂「饵」来补充能源,但现在这项技术已失传,一旦耗尽生命金属内含的能源就无法再度启动。由于不清楚米迦勒和路西法内含了多少能源,只能在战斗过程中去感受。
『不知道燃料剩多少真不方便啊。』
『离启动时间的极限越近,对身心的负担也会跟着增加,自然会懂的。可别逞威风啊,用最低程度的动作解决敌人。』
『知道啦。』卢卡应声后,瞪向包围着他们的十八艘巡空舰圆环。
其实已经对身心产生负担。再怎么说,他们花上整整一天赶来柯修塔托,又马上就要展开决战。两人形同不眠不休驾着悍马,并且直接冲进敌阵。
刚才对两列纵阵的前锋舰艇发动攻击后,便下降到熊熊燃烧的柯修塔托街上,从被轰炸扫倒的帝国军机兵部队的残骸中捡起这对剑和盾,再度飞回空中。剑全长十二公尺,也已经开锋,能够砍断飞行舰艇的水蛇装甲。
『要来啰……!』
Vivi紧张的声音响起。
朝向这边的十八艘舰艇左舷,并排的一百零八门炮口每一根都对得整整齐齐。射击盘已完成计算,炮身旋转的角度和炮弹的炸药量都决定好了。
下一秒──
一百零八道火箭朝圆环的中心喷发。
零点二秒,着弹。
一百零八颗穿甲弹在圆心彼此冲撞,造出火球,热膨胀的大气化为超过音速的冲击波,让摄氏六千度的热浪在空域扩散。
开炮的巡空舰受爆炸余波反袭,船身不稳晃动。
堵住炽天使级上下方的驱逐战队也因挨了这阵三百六十度扫过的冲击波,队形出现弯曲。
笼罩的煤烟被暴风一扫,蓝天得以稍微露出脸时──
一艘巡空舰的左舷「喀叽」一声凹陷。
陷进去的则是米迦勒的盾。
Vivi用身体冲撞的技巧把盾敲向敌舰左舷,接着高举右手的剑,再用力朝左舷的凹洞敲。
水蛇装甲就像撕破摺纸般被砍成两半。由于材质用上了飞翔石,强度非常脆弱。只见人员从裂缝中发出惨叫摔下,船身同样在空间中划出悲伤的V字,边从毁损处喷出黑烟和火焰,边像在水槽里下沉似地慢慢坠落。
Vivi翡翠色的目光炯炯。
只见苍蓝闪耀的电磁羽翼一个翻转──
米迦勒活像盯上猎物的猎鹰般,朝占据下方的驱逐舰急速俯冲。
散开到周围的数艘驱逐舰将配置于船身上下左右,形同刺猬的对空滑膛炮瞄准米迦勒。
预测轨道的预判射击。
对空炸裂弹的豪雨洒落在米迦勒移动的轨道上。
烧得火烫的弹雨让Vivi前方视野被死亡色泽覆盖。
──最好会中。
驾驶米迦勒需要的只有意念波。Vivi在内心描绘出俯冲猎物的弯曲轨道,传达到翅膀上。
发光的羽翼在半空中划出多道连续苍蓝Z字闪光。这种只有生物才办得到的弯曲俯冲轨道无法预判,最终米迦勒巧妙闪避炽热弹雨,一瞬间就逼近目标。
高高举起的十二公尺大剑一挥,将驱逐舰的上部甲板砍成两半。
由于注重爬升力和机动性,驱逐舰的装甲都采用马口铁。这种被戏称「飞天水桶」的脆弱装甲在七千八百马力的斩击面前根本束手无策。光滑无比的切面映照着火的颜色,被砍成两半的驱逐舰就这样缓缓被火海吞噬。
巡空舰的侧舷炮俯角朝下,又一波齐射袭向米迦勒。
炸裂弹形成的黑蔷薇在米迦勒周遭绽放。靠着定时引信从弹头喷洒出来的几千碎弹刮擦过炭质装甲──
米迦勒撕碎黑蔷薇,持续窜升。
巡空舰形成的圆环喷射对空弹幕。
Vivi疾速穿越死亡蔷薇到处盛开的灼热花园,出剑刺穿巡空舰的侧舷。
水蛇装甲从内部膨胀,发出低沉声响后被扯裂。火球在离Vivi极近的距离诞生,热浪就这样吞噬了米迦勒。
──好烫……!?
Vivi不知为何感受到这股高温。
明明至今为止都没受到机外大气的影响,怎么会突然……?
巡空舰狠狠撞上地面,让下方蔓延的火海更加猛烈。远方的飞行战舰奥林波斯没有动静。虽然想趁那玩意行动前尽可能处理掉多一点舰艇,但Vivi和卢卡都逐渐感到疲劳。
『可恶!这群家伙数量未免太多了吧!』
卢卡一边喘气一边抱怨。飞起来和Vivi相比之所以有点生硬,都得怪一个月前在对抗巴巴罗萨时飞行组件受了损伤。
『飞进敌群中,诱导他们自相残杀。』
『我知道,但你要注意。驱逐舰偶尔会从滑膛炮发射链弹。』
Vivi也注意到这件事。在锁链两端加上铁球的链弹,是为了缠绕机兵关节的特殊炮弹。假如缠上那玩意,在没有随伴步兵的现状下,无法自己解开。将缓缓丧失机动性,最终坠毁。
目前还剩驱逐舰三十艘,巡空舰十四艘。明明战争才刚开始,Vivi和卢卡脸上都显露出了疲色。
然而。
『把他们通通收拾掉,卢卡。』
『噢!这样还输的话可笑死人啦!』
两人重新举好剑盾,寻找下一只猎物。发誓要将敌人通通打趴在柯修塔托的大地,翩然翻转苍蓝羽翼──
「该死的怪物……!!」
在战斗空域后方约五公里处待命的战舰奥林波斯的舰桥上,格列高忿忿咒骂。
号称无敌的飞行舰队竟为了区区两台机兵屈居被动,舰队数量更越来越少。
「又被吞了……!难道炮击对那群家伙不管用吗!?」
舰桥的航空参谋哀号。从这里看的话,穿甲弹确实数度命中。两台机兵虽被轰飞,却马上重整态势,提剑劈砍发射直击弹的炮门。
格列高不停歇地监视着两台机兵的举动。
「应该有效。转弯回旋和上升的马力比起一小时前大幅下降。毕竟在空中剧烈上下左右移动,对驾驶的负担也重。时间越久越疲惫,动作就变得迟钝。绝对有办法破坏它们的,别害怕伤到友军,全力奋战。」
把自己这段话透过无线传达给战队。既然敌机飞进我方舰群中,炮击就可能会伤到自己人。格列高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牺牲,选择接受。
「向炮击指挥所传令!用穿甲榴弹和炸裂弹瞄准那两台机兵!就算范围内有友军也直接开火!让那些家伙停下!」
格列高毫无人性的命令传达至战舰炮术长。炮术长接下命令,再传达给各炮塔。炮手们面色凝重,开始填装会伤到友军的炸裂弹进三十六厘米主炮内……
「呼、呼、呼……」
卢卡拼命喘气,拉高路西法的高度。
自从开战后已过了一小时以上。体力消耗剧烈,每当重复上升下降,头痛和耳鸣也变得严重。
头晕目眩,动作沉重。刚搭上机体时没感受到的剑盾重量,装甲的不舒适感。重量加上受内部闷热折磨的这种感觉,大概与中世的重装步兵感受到的相同吧。
「可恶!我才不会输!」
不过,卢卡少年时期同样过着佣兵生活,作为一名战列步兵在前线立功。他深知一旦开战后,决定胜负的就不是战术,而是骨气和毅力。就算是飞行舰队和机兵在空中剧烈冲突的奇特战场,根本上还是一样的。
──先灰心的一方就输。
当他如此告诫自己之际。
『我知道。你绝对别灰心啊。』
Vivi的鼓励透过通讯传来。卢卡一听有点愣住。
『我刚刚有说出来吗?』
『嗯?你没说吗?』
Vivi也有点吃惊。
『我没开口说喔。只是这么想的而已。』
『……嗯……可能是神经连接时间太长,同化程度变深了吧。心里想的事也会传达过来。』
『什么鬼啊?难道是啥,心心相连来着吗?』
『……不晓得。不过也不是研究这种事的时候了。敌人的炮击越来越猛烈,甚至不怕伤到同伴。』
在Vivi回答的另一头,听得到爆炸声接连响起。若往被切割成三十格的视野仔细看去,能看到Vivi穿梭在对空弹幕间,并把擦身而过的驱逐舰纷纷砍成两半。尽管看上去还很有精神,从声音和动作依然能隐约看出疲色。
卢卡硬是撑开眼皮,仔细观察起敌方舰群。驱逐战队和巡空战队早已散乱无章,从四面八方不停歇地发射炸裂弹、穿甲弹和链弹。
三十个镜头感应器同时掌握炮弹逼近,卢卡钻着弹道缝隙飞行。擦过机身的炮弹增加,至于闪不开的穿甲弹只能相信炭质装甲,硬是扛了下来。
「……咕……!!」
生命金属受到的冲击直接传至卢卡的肉体。虽说这并没有造成肉体损伤,只是动能的冲击和热量传到他的神经,依然让人痛得想大叫。
「该死!我才不会输哩……!!」
紧紧咬牙,硬是转动快要折断的翅膀,卢卡把剑尖刺进最近的巡空舰上部甲板,主动降落到甲板上。
盾有够重,干脆扔了。如此决定后,将盾插进破裂部位,并用脚狠踏上盾缘,让盾更陷入船身。破裂部位被越踏越开,不一会儿从中应声断裂,巡空舰就这样跟着卢卡的盾一起坠落。
这下已经解决五艘巡空舰和八艘驱逐舰,但依然有三十艘以上的敌舰存活。当卢卡钻过激烈对空炮火飞行之际,明明没遭到直击,下腹部却传来剧痛。
『呜……!!』
Vivi的呻吟声同时在耳边响起。一看镜头画面,看到米迦勒被轰得在半空中转圈。看来是挨了极近距离的穿甲弹。
现在感觉到的该不会是Vivi的痛觉?
『喂,Vivi!!』
卢卡一喊的同时,Vivi重整架势。
『……没怎样。装甲没事,我只是大意了。』
『那就好。不过刚才你的痛觉传到我这儿来了!』
『……喔,从刚才开始,你受的伤也传给我了。相信装甲是很好,再细心一点闪避啦。』
听Vivi说完,卢卡吃了一惊。
──真的假的。
──这家伙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挨我的痛……
『别在意这种无聊事,把这些家伙通通收拾掉后,我再找你算帐。要上啰。』
回应卢卡的心声后,Vivi重新举起剑,宛如中世的公主骑士潇洒冲过空中,一剑劈开敌舰的要害。钻过激烈弹雨的缝隙,在空中划出无法瞄准的弯曲轨道,陆续劈砍映入镜头的敌舰。
──Vivi……
『怎样?』
──没怎样,只是在心中想而已。
『你没说话喔?跟实际说话分不清楚,烦死了,稍微给我闭嘴。』
──我也很想闭嘴,但既然心声被听光光,那就没办法啦。
在心中对她说的同时,一艘和卢卡同高的巡空舰侧舷爆出黑烟。
卢卡目击穿甲榴弹,在空中滑动机体闪躲。
『等等,难道我的心声也全被听见了?』
单耳听着Vivi的声音,把头转向开炮的敌舰。
──是啊。我会尽量不去听就是了。
电磁羽翼翻转,视野中的敌舰逐渐膨胀。
『你这家伙!怎么对我的心声有反应!?』
──什么啊,刚才那句话你没说喔。真的分不清楚耶。
边用心声回话,边举起十二公尺的剑身,用七千八百马力使劲挥下。
『你这家伙!快住手!那样作弊!!别擅自偷看我的心!!』
──我才不想看哩。可是没办法啊,现在就是这种状态嘛。
碎裂的装甲在蓝天下飞散,机组员们纷纷从破口中坠落。
船内的炸弹接连爆炸,难以承受的炽热烧上机身。
『……呜!!』
『……唔……!!』
卢卡和Vivi两人被同一道热火焚烧。
『没事吧!卢卡!』
单边耳朵听着Vivi的惨叫,卢卡不禁一笑。
『现在这句难道是心声吗?』
『呀~~!!』
──我们一条心呢,Vivi。
『别说这种恶心话!!谁跟你这种家伙一条心啊!……是啊,我们现在是一条心。』
──该不会同时听得见实际说出口和内心想的话?
『呀~~!!』
Vivi发出快哭出来的惨叫声,但丝毫没有停止战斗。宛如飞燕在战斗空域高速翱翔,劈砍、扫荡敌舰,再冲进舰群的空档扩大缝隙,给予逃跑的敌舰致命一击。
虽然是艰辛的战斗,不过和Vivi在心中交谈着,感觉痛苦、难受和疲惫都不知消失到哪去了。
尽管内心所想之事全传到对方那边非常难熬,可同时也能用诚实的心意彼此交流,令他觉得舒服。
其中感受到最重要的是──
──原来Vivi并没有那么讨厌我啊。
『这种紧急关头在那想什么啊?给我认真战斗啦蠢男人!!……怎么可能讨厌。因为你教了什么都不会的我生活的方法啊。』
同时听着Vivi的话和心声,卢卡实在忍不住笑意。虽说看Vivi可怜而没开口点破,但他这下明白了,Vivi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完全相反。
明明身处烈火和煤烟的地狱。
和Vivi心连心,就感觉勇气不停涌现。
身体恢复活力,替握着剑的手注入力量。
──我绝不让Vivi死。
──就算拚上我这条命,至少也要让Vivi活下来。
『什……!?』
看来心声被听见了,但卢卡心想随便啦。就诚实摊开真心话,撑过最后的决战吧。
『一起上吧,Vivi!我们一定能赢的!』
『我、我知道!!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就自己去死一死啦!!……不对喔,卢卡。我们要赢过这些敌人,两个人一起回去。』
卢卡的心底涌出一股新的活力。就算敌人再怎么强都无所谓。
──没错,两个人一起回去。
一次疾冲横劈了两艘驱逐舰,背着机身后爆炸坠毁的火团,卢卡翱翔于空中。
──赢得了。
就在他自我激励的瞬间。
分割成三十格的视野通通被染得火红。
活像被巨人一把扯住后发般,卢卡和Vivi均被远远轰向后方。
震耳欲聋的物体飞行声,形同敲响太鼓似的连续爆炸。榴弹的火焰在战斗空域描绘出混浊漩涡,别说两台炽天使级机兵,连巡空舰和驱逐舰都被卷了进去。
看来是挨了直击弹。不过这并非巡空舰的十七厘米炮,恐怕是来自战舰的三十六厘米炮,穿甲榴弹的直击……
脑中隐约理解这点。而炮击并未停歇,炸裂弹陆续在四周绽放。
喷溅的碎弹不只两台机兵,还波及到己方的巡空舰和驱逐舰。
一旦炸裂弹在极近距离炸开,驱逐舰的马口铁装甲将变得坑坑洞洞,内部的船员也不可能没事。然而飞行战舰奥林波斯也不理会,从五公里外的位置持续发动激烈炮击。
──那个家伙想连同伴一起做掉我们吗……!!
错愕的同时,卢卡总之先重整架势来保护机体。
蓝天早已消失。
空域成了满是火球和轰烟的地狱。奥林波斯的穿甲榴弹直击飞在卢卡极近距离的巡空舰,友舰也被牵连进爆炸当中。
米迦勒和路西法挨了数十发在极近距离炸开的炸裂弹,手脚惨遭轰弯,机身也被轰飞,不断受火球的高温焚烧。但痛觉并不愿停止工作,卢卡和Vivi持续承受着如同整个驾驶舱被扔进岩浆中的炽热。
死了还比较痛快。至少想就这样昏过去。
可是。
──Vivi!Vivi!!
卢卡持续呼喊Vivi的名字,却没有回应,连心声都听不到。
该不会。
──Vivi!!
呼声被新一波的爆炸吞噬。活像腹部被灌了岩浆般,名符其实的灼热地狱。
被烧得通红的视野中,能看见多颗朝这里射来的链弹。
已无法闪躲。
锁链缠上路西法的右肘,封住动作。
尽管被战舰炮击牵连,依然有勇敢的驱逐舰船员不错失良机,装填链弹,朝卢卡和Vivi开火。
朝米迦勒发射的三十五发链弹之中,六发缠上米迦勒的手脚,更有一发缠上背部的飞行组件。
剧烈晃动。
恐怕是飞行组件失去功效,米迦勒的机身大大倾斜,往下坠落。
卢卡撑开眼皮。
不妙。
「Vivi!!回话啊Vivi!!」
拚了命呼喊,但没有回应。
卢卡把镜头焦距对准米迦勒,再扩大来确认状态。
手肘、膝盖、腰部,以及背部的飞行组件都缠了数发链弹,还有多艘驱逐舰靠近继续狂射链弹。米迦勒毫无招架之力,全身被锁链缠住,最终连背部的飞行组件也失去了苍蓝光芒。
只见头下脚上的米迦勒无力下坠──
就这样猛烈撞上柯修塔托郊外的平地,激起大量尘埃。
「…………!!」
卢卡瞪大双眼望向地表。呈趴倒姿势的米迦勒双翼多数骨架已经断裂。
那样已经飞不起来,无法继续战斗了。不过拜托至少人活着啊。
「Vivi!! Vivi!!」
不断呼喊名字,依然没有回应。
难道死了吗?不,怎么可能?
把视线转回天空,能看到飞行战舰奥林波斯撕裂笼罩的煤烟,缓缓朝这里靠近。
──想让她毙命吗?
──休想得逞,该死的……!!
卢卡狠狠瞪向空域。由于被卷入战舰的炮击,存活的舰艇也少了许多。剩下巡空舰四艘,驱逐舰七艘,以及战舰一艘加运输船三十艘。
──沉了那艘战舰……!!
如此打定主意,他作势起飞。
然而。
【能源仅存微量。】
路西法的声音。
【再经过一次战斗,我将死亡。】
「可恶!」卢卡忿忿咋舌。普通机兵在战斗时会消耗移动时的十几倍能源,看来炽天使级也不例外。在重新补充能源的技术失传的现在,路西法将会在下次战斗后迎来极限。
不过,敌方舰队并不让他喘息。目前依然有大量链弹自空中朝卢卡飞来,卢卡则拼命闪躲,等待奥林波斯靠近。若不击毁那艘战舰,恩宠大地就没有未来。
想在一次行动中把一艘战舰和其他剩下的飞行舰艇全部解决,到底该怎么做……?
卢卡扫了镜头感应器的影像一眼,寻找反击的手段。
结果──
在一座离柯修塔托市街区很近,被植物覆盖的高台上,确认到一名身穿白袍,身形修长的将领孤零零站着。
「那家伙……」
扩大画面。熟悉的褐色肌肤,端正到令人误以为是女人的容貌。
──杰弥尼……
卢卡的宿敌以难得严肃的表情,注视着卢卡和飞行舰队的战斗。
在法妮雅的信中,说杰弥尼已经得知卢卡搭在路西法上的事。
──瞧你一脸悲壮的,平常那副贼兮兮的笑脸到哪去啦?
不过也不能怪他。帝国军甚至连与飞行舰队一战都没办法,只能单方面挨轰。经历这种未曾体验的败战,就算是杰弥尼也难免沮丧失志吧。
──不。
那个杰弥尼不可能乖乖挨打。
自从交涉破局后,他应该思考了能反击飞行舰队的手段。
思考后的结果──杰弥尼才会站在那座被植物覆盖的高台吧?
卢卡再扩大画面,看向杰弥尼后方的森林。
凝神一看,能发现枝叶织成的暗色中有物体闪烁着银光。
──他藏了大型攻城炮吗……
事前把零件分解搬入森林,砍伐一部分森林来决定设置地点,重新组装后再盖上枝叶,就有办法隐藏起来。若是杰弥尼,的确会那么干。
卢卡仔细观察杰弥尼。
教会卢卡识字,背叛他,当上皇帝夺走法妮雅,又在史上最大规模会战中彻彻底底击败卢卡的男人。
这个屡次妨碍卢卡的人生,烂到无可救药的男人曾经对卢卡说过的话,此时重新浮现在卢卡心中。
记得是解决完乌奇奥勒暴动那时。
雅思缇一扫打算处决卢卡的王国军后,卢卡跟杰弥尼共乘爱马逃出城之际,那个男人这么说了︰
『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了。我会成为黎维诺瓦的皇帝,而你就引发革命当上加门帝亚王吧。只要我们两人一统恩宠大地来对抗伊甸,肯定能获胜的。』
当时的卢卡对这句规模大得夸张的话嗤之以鼻。在那之后,两人分道扬镳,把世界一分为二进行决战,现在又即将在此一起败给伊甸。
──过来这里,卢卡。
映照在视野中的杰弥尼,露出一副这么说的表情。
──我们一起打倒伊甸吧。
根本不可能听见的杰弥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哈!」卢卡吊起嘴角。
──没想到在最后的最后,竟然又和你并肩作战啊。
如此自我嘲弄,卢卡翻转羽翼,朝杰弥尼所在的高台飞去。
飞行并不稳定。活像受伤的鸽子般上下左右剧烈摇晃,边闪躲敌舰的炮击,一口气冲过一点五公里的水平距离,降落到高台下方的大地。
「呼、呼、呼……」
双脚站立到红土大地上,让路西法休息。敌方战舰和其他飞行舰艇缓缓逼近路西法。在那些家伙抵达前尽可能休息,将一切赌在最后的行动上。
抬头仰望高约一百公尺的高台。只见杰弥尼从高台边缘探出身子俯瞰路西法,得意一笑。
「干得很好,卢卡。不愧是我的挚友。」
杰弥尼对一百公尺下方的机兵扔出这句传达不到的话,把视线移回前方。
飞行舰艇群彷佛确信胜利到手,朝路西法靠近。
「战舰,给我过来。」
虽然想痛殴格列高,但飞行战舰奥林波斯并非朝路西法,而是向趴倒在地的米迦勒靠近。
「是想轰炸吗……」
战舰下方设有炸弹槽,打开舱门就能对米迦勒扔下数十吨炸弹。就算是炽天使级,也不可能承受得住那种火药量。看来格列高打算把能威胁飞行战舰的战力从地表上消灭得一丝不剩。
另一方面,四艘巡空舰和七艘驱逐舰正逼近路西法。难道想在主力的飞行战舰抵达前,确实让路西法失去战斗能力吗?
「啧!」杰弥尼不悦咋舌。可能的话,不想对付这种喽啰。
「我想扁的是格列高啦……」
皇帝一边抱怨,一边紧盯舰影逐渐变大的巡空舰和驱逐舰。
「……不过都这种状况了,也没办法。」
杰弥尼短叹一口气,做好觉悟。
「我来救你吧,卢卡。相对的,你可一定要收拾格列高喔。」
俯瞰应该搭在下方的路西法内的卢卡,杰弥尼一如往常地扬起令人厌恶的微笑。
Vivi边剧烈喘气,边瞪着参杂杂讯的视野。
镜头似乎多数受损,三十个画面中超过一半已变成杂讯或闪个不停。
就算再怎么发出意念波,生命金属寿命已尽的米迦勒依然趴倒在地,动也不动。
勉强还能动的背部镜头将逼近的战舰奥林波斯威风的模样映照在Vivi的视网膜上。看来是打算靠轰炸摧毁得片甲不留。已经逝去的生命金属肯定无法维持分子结构,会连同Vivi一起融化吧。
──到此为止了吗。
太不甘心了。尽管已逼到只差一步的距离,最后还是没能得胜。
懊悔让视野泛泪模糊。
『Vivi!!回话啊Vivi!!』
卢卡拼命的呼喊从Vivi身旁传来。
『抱歉,卢卡,我到此为止了。之后拜托了。』
她开口应声,但是──
『Vivi!!拜托!!说点什么啊!!』
通讯装置似乎毁损了,她这边的话传不到卢卡耳中。
背部镜头的影像被奥林波斯的机腹塞满,看不见天空。从船身下方凸出的倒半圆形舰桥中,能看到一脸满足地鄙视着这边的格列高。
明明至少想向把米迦勒当大型垃圾对待,又称Vivi为水槽里的金鱼的那家伙报一箭之仇。
位于奥林波斯船身下方的炸弹槽开启舱门。记得那边确实容纳了将近两百颗的一吨炸弹。
Vivi动弹不得。一旦被两百吨火药产生的岩浆流吞噬,Vivi将当场融化消失。
──抱歉,卢卡。
她在内心对卢卡道歉。
一滴泪水溢出眼眶。
──跟你共度的一个月,真的好开心。
──我第一次觉得活着是那么快乐。
一吨炸弹同时从炸弹槽朝Vivi投下。收音麦克风录到的尖锐风啸声正是奏给Vivi的送葬曲。
──谢谢你带给我幸福的时光。
Vivi带着这个念头,闭上双眼。
卢卡遥望着远方的景象,却只能扯开嗓门吼叫。
虽然想冲过去,机体却动也不动。就算拚了命想动起来,路西法依然双膝跪地,不肯动弹。
水平距离两公里远的那一头──
飞行战舰奥林波斯的正下方已成了一片火海。
那艘占据倒地的米迦勒正上方的战舰,从约一百公尺高的位置一口气扔下超过一百颗的一吨炸弹。
每发生一次爆炸,都看见米迦勒的身体像颗蹴鞠般被轰得飞起。已到寿命尽头的生命金属在暴风中被彻底撕裂,米迦勒的手臂和脚也在一颗颗火球的缝隙间飞舞,融化在高温之中。
卢卡撕心裂肺地嘶吼。
轰炸前一刻传来的声音,如今已听不到了。
『跟你共度的一个月,真的好开心。我第一次觉得活着是那么快乐。谢谢你带给我幸福的时光。』
难道那是你最后一句话吗?在最后关头才说那种话太卑鄙了吧?拜托不要啊Vivi,告诉我是假的啊。
看着米迦勒在爆炸的烟幕中四散的肉片,卢卡只能嘶吼。
然后,四艘巡空舰也到了自己的正上方就定位。
抬头一看,巡空舰下方的炸弹槽已经开启。能看到悬架器上挂着无数颗两百五十公斤炸弹。
──我也会因为那个而没命吗。
想让路西法动的卢卡集中朝手脚发出意念波,可是依然不动。
──还不能死。
──在把飞行舰队全部歼灭前,我不能死……!
卢卡紧咬牙根,先仰望正上方,接着把视线移向高台上的杰弥尼。
褐色的笑容对着卢卡绽放──
「开火!!」
杰弥尼一声令下,藏在森林中的大型攻城炮,十门三十六厘米炮口同时喷出火光。
轰飞覆盖的枝叶,足以匹敌战舰主炮的穿甲榴弹朝四艘巡空舰射去。
三朵、四朵,火红焰花陆续在空中绽放开来。
宛如章鱼触手的黑云伸向苍穹,火焰、粉尘和火粉纷飞──
「…………!!」
卢卡看到四艘着了火,痛苦挣扎的巡空舰。每一艘都从侧舷喷出火焰,就像沉入水槽底部似地逐渐下降。当中也有装甲突然膨胀,在半空中喷发出惊人烈焰,就这样炸裂开来的舰艇。其余三艘虽拼命想抵抗重力,不一会仍失去动力,狠狠撞上地面,化为一道道粗火柱。
杰弥尼那臭家伙,真的办到了啊。
那家伙没事吧?
『杰弥尼!!』
卢卡的吼叫透过机外扩音器增幅,发送到外界。
空域被熏得漆黑,什么都看不到。残存的七艘驱逐舰连忙拉开与高台的距离,从高空捕捉到如今裸露在外头的十门攻城炮。
远方的战舰奥林波斯转动主炮,打算对准高台。
不妙。
『快逃啊!!杰弥尼!!』
卢卡放声大吼。
经过增幅的吼声传进耳中,杰弥尼露出爽朗笑容。
卢卡在担心自己。
明明我对你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明明我亲手杀了梅比尔。明明我从你身边抢走了法妮雅。
可是,温柔的卢卡还愿意替我担心。
啊~……
杰弥尼沉浸在出生以来头一次感受到的爽快心情中。
懂事之后笼罩于身的邪气完全消散,以一名青年之姿露出洁白笑容。
一股清澈得足以洗刷掉这一生以来犯下的诸多恶行的某种东西,从内心深处涌出。
肉眼确认到远方奥林波斯的左舷主炮同时开火的炮烟。
十几道灼热的火箭在空中描绘出抛物线。
不出几秒,那些抛物线就会抵达这里,我的身体将在炎热中融化消失。
可是呢,卢卡。
「我找到了喔。」
杰弥尼露出笑容,对着位于遥远下方的卢卡说道。
「比我自己更重要的人。」
心满意足微笑后,杰弥尼面对飞来的抛物线,张开双臂。
(插图015)
以黎维诺瓦皇帝的私生子之姿诞生于世,被母亲疏远,又被父亲逐出家门。不被任何人所爱,也没有朋友,一直孤零零地待在公寓的房间内读书。从不觉得活着是快乐的,也不晓得为何非得活下去的意义。明明我只打算静静在房间内读书到死。我的人生却在遇见你之后大大改变了。
卢卡。
宁愿抛弃性命也想拯救的,我唯一的挚友。
为了帮你,我现在把你给我的人生还你吧。
在人生最后的几秒钟,我终于理解了一切。
原来活着,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光是为了珍重之人而活,就能如此爽快,如此自豪。
光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就有活过的意义了。
「谢谢你,永别了,卢卡。」
仰望的天空烧得火烫──
十几道火箭降落高台,把杰弥尼化为灰烬。
冲击波在空中爆开,葬送的火柱直窜天际,慢一拍诞生的火球逐渐膨胀,吞噬了隐藏的炮台。
战舰奥林波斯的主炮再度喷出火光──十八发穿甲榴弹命中高台。
高台就这样被一颗颗气泡状火球包覆,冲击波都快把附近的空间掀开,着火的森林整片被爆炸的热风轰飞。
没有人能够幸存。奥林波斯这股犹如天神发飙的怒火,眼看就要把隐藏炮台的森林连根消灭。
焚烧、粉碎,一扫而尽到不能再更彻底──
当炮击结束,呼啸而过的风洗涤煤烟,出现的是一座别说森林,甚至连整块山顶都被直接削掉的高台。
杰弥尼穿的白袍碎片乘着热风舞动,最后飘到高台下方的卢卡那里,传达了皇帝的死讯。
「…………!!」
卢卡呆然仰望倾洒在高台上的舰炮射击。
连同时射击什么时候会停都不清楚。地面鸣动,窜上的火舌把笼罩天空的煤烟照成暗红色。这种状况下,待在高台上的人无一幸免吧。
「Vivi……和杰弥尼……死了……」
卢卡睁大双眼,确认事实。
那个威风帅气的Vivi,那个强得可恨的杰弥尼。
都败给伊甸舰队,惨遭杀害。
「最好是……这样啦……!」
卢卡自我激励。他们不可能就这样玩完。必须继续战下去,把剩下的飞行战舰和驱逐舰通通击坠,去确认他们平安无事。
他们两个绝对还活着。就算被岩浆吞噬,挨了活像暴风雨的舰炮射击,那两个家伙哪可能轻易没命。
「才不会……就这样罢休啦……!!」
双膝跪地的卢卡瞪向飞行战舰。
驱逐舰朝路西法逼近。而在遥远的后方,轰炸完米迦勒的奥林波斯又缓缓把舰首转向路西法。打算用葬送米迦勒的方法对付他吗?
──只剩一击。
卢卡静静等待施展那一击的时机。
──保护好膝盖和翅膀就好。
让路西法的背贴紧高台斜坡,采取双膝撑地的直立跪姿。这下无论挨了多少发链弹,翅膀和膝盖都不会被缠上。
七艘驱逐舰缓慢无声地接近,将侧舷转向这边。难道打算在战舰过来前用链弹狂轰猛炸,彻底封住这边的动作吗。
路西法这时早不理会驱逐舰,只专注瞪着飞行战舰。
──我已经动不了啰。
──放心靠过来吧。尽管高高翘起鼻子鄙视可怜的输家吧。
数十发链弹朝路西法射来。
活像被民众扔石头的罪犯般,路西法就这样跪着,任凭铁链陆续缠身。脖子、双臂、躯干,都被一道道铁链卷住,动弹不得。
接着──
巨大黑影宛如在嘲笑悲惨的路西法,覆盖住卢卡。
抬头一看,全长三百一十二公尺的巨躯从约一百公尺的高度鄙视着卢卡。
或许是对同型舰巴巴罗萨吃了龙骑兵队的苦头做了反省吧,除了舰桥的其他部分都包覆着厚厚钢铁装甲。别说龙骑兵了,恐怕用攻城炮去轰都不会管用。
从船身下方的倒半圆形舰桥内,发现了露出满足笑容,俯视着这边的格列高。
虽没有直接见过面,但已从Vivi和法妮雅口中听说了。看他摆出不可一世的态度,不过头上缠着的绷带,应该是被法妮雅狠敲的下场吧。
『你就是格列高啊。』
透过机外扩音器对他说。
然而格列高只冷冷一笑,隔着强化玻璃俯瞰卢卡。
你这地表的泼猴。
虽然对方的话声传不过来,从冷笑中也似乎传出这种台词。
『你似乎被法妮雅扁了啊。』
被铁链封住双臂的卢卡冷笑着仰望倒半圆形的舰桥。
经扩音器增幅的话声似乎顺利传达,能看到格列高的笑脸微微扭曲。
卢卡加深冷笑,继续说了下去。
『你失败的理由啊……』
──拜托了,路西法。
『就是从那种地方鄙视我啦。』
──把剩下的能源全集中到翅膀和双脚。
露出骇人笑脸的卢卡发表胜利宣言。
『我可是把人拖下来的专家喔,傻子。』
正当格列高的表情浮现一丝困惑的瞬间──
生命金属残存的全部能源都转化成路西法的推进力。
上半身缠着铁链的路西法双脚用力蹬地,翻转电磁羽翼,活像颗炮弹般瞬间上升到一百公尺高──
路西法化为全长十八公尺的穿甲弹,从倒半圆形舰桥底部冲了进去。
(插图016)
破裂的玻璃在蓝天中飞散──
大釜底部破了大洞。
这头巨兽活像在吐血似的,从裂口处朝地表倾泻出器材、椅子、以及待在舰桥内的高阶将领们。不管是舰长、航空参谋还是炮击参谋,这些舰队的智囊团都惨叫着在空中挣扎,被吸向一直鄙视至今的大地。
剧烈一晃。
三百一十二公尺的舰身大幅倾斜。
多颗脱离悬架器的炸弹滚到地板上,彼此碰撞,引发连环爆炸。
储藏于战舰腹部的大量火药陆续从内侧炸破舰身。
只见烈火从装甲缝隙喷出,装甲啪嚓作响,逐渐膨胀,跟着爆炸一起弹飞了。火焰洪流弄脏了空域。火粉、铁片、隔板、装甲板以及舰组员断裂的手脚扩散到整片空域。
化为穿甲弹的路西法就在双臂被铁链缠住的状态下掼破舰桥,让机身直到胸口都陷进战舰下腹部。
本来是为了欣赏地表的猴子,才设置在战舰下腹部的全罩式玻璃倒半圆形舰桥。
由于过度轻视恩宠大地的居民,根本没料想到会有来自地表的攻击,而把指挥系统中枢裸露出下腹部。这样的设计此刻向历史展现出愚蠢,将永世受子子孙孙嘲笑。
无敌的飞行战舰上到处失火。漆黑的煤烟飘上天空,就这样往右侧大幅倾斜,缓缓失去了高度……
「咕……!」
高空的冽风扫过脸颊,令晕过去的格列高清醒。
锐利风声呼啸而过,缠在太阳穴的绷带尾随风飘逸。
这里是哪里?
睁大双眼看向四周。
格列高身体挂在弯曲的钢筋上。周遭各处的钢筋上都挂着烧得焦黑的将领和舰组员,瘫软的手脚任凭高空的强风把玩。全身直接暴露在大气当中,一旦从钢筋上失足,就会直接摔落地面丧命。
这时,格列高发现这里是支撑着倒半圆形舰桥结构的格状钢筋。镶在钢筋缝隙间的强化玻璃破裂,只剩一些留在沟缝内。
格列高动起脑,试图回想起发生什么事。
从舰桥俯视着动弹不得的路西法,打算展开轰炸的瞬间──
路西法就出现在面前。
然后──
叽!!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断了格列高的思绪。
格列高所在的位置瞬间往下方滑动。
把视线移回下方。八十公尺底下堆积着奥林波斯刚吐出的器材、人员和玻璃碎片、钢铁碎片等等,随处都可见火舌猛窜。
「……!!」
格列高看向背后,总算弄清楚自己当前的状况。
路西法腰部的锁链勉强缠在格列高的手臂和脚上。
叽!!
随着新的挤压声,路西法的机身往下方滑去。原本陷进战舰下腹部的上半身受重力拉扯,缓缓脱落。
汗珠从格列高的太阳穴滴下。
「喂,住手。」
拼命把军服袖口从锁链中扯出,抬头看向上方,攀爬起路西法的躯干部位。
喀!叽!
彷佛在否定格列高的攀爬似的,路西法继续受重力拉扯,胸腔露出舰外。
现在虽然勉强由钢筋支撑着,但眼看钢筋逐渐承受不住路西法的重量,就要弯曲断裂。
一旦钢筋的支撑达到极限,路西法从战舰内滑出的话……格列高也会一起摔下去。
「住手。住手。住手……!!」
当格列高紧紧咬牙,攀爬上路西法的腹部,打算再往胸部爬去之际。
「…………!?」
绑在头上的绷带尾端不知为何缠到了锁链上。是被风吹的,还是攀爬的姿势不好?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喂,这是怎样?开什么玩笑……!!」
格列高焦急地想从头上松开绷带。
『好好管教你自己吧。』
当法妮雅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瞬间。
一个摇晃。
随着踩空楼梯的感觉,身体突然变得轻盈。
「啊。」
布满血丝的眼珠往上望去。
出现在视线前方的,是奥林波斯逐渐远去的巨躯,以及路西法烧得火烫的头盔。
路西法的身体滑出奥林波斯,朝地表坠落──
全长十八公尺的巨躯就这样把格列高留在胸口,慢慢往前倾倒。
「住手。」
就算想逃,也因绷带缠着逃不掉。红土大地迅速逼近格列高面前。
「住手,住手,住手呀啊啊────!!!」
活像怪鸟啼声的不成声惨叫从格列高口中迸出──
咕喳!
路西法就这样脸朝下,剧烈撞上红土大地。
受到剧烈撞上地面的冲击,卢卡勉强睁开了眼。
镜头多处受损,只照出杂讯,但趴倒在地的路西法背部镜头的影像捕捉到喷出火舌的战舰奥林波斯。
咚、咚……
发出远雷般的闷响,战舰从内部被逐渐烧毁。每当轰隆声响起,钢铁装甲都跟着颤动,并从接缝中漏出焰光及火粉。
看来是机身冲进去的冲击引爆了舰内的炸弹。战舰已全舰着火,拖着长长黑烟尾巴在空域乱窜,高度逐渐下降。
「…………!!」
卢卡瞪大双眼,看清这头坠落的巨鲸。
到现在仍不敢相信自己做的事。原本以为绝对赢不了的伊甸飞行舰队旗舰现在正在卢卡眼前喷火,缓缓坠落……
滋轰一声,发出特别低沉的响声,撞上地表的奥林波斯就这样化为冲天火柱。
逆向旋转的火风暴在火柱周遭奔窜,炽火的螺旋扶摇直上。
当咚!当咚!传出类似丧钟的声响。简直就像在吊念伊甸般,七次、八次……爆裂四散的船舰重重冲撞地表的低响在空域回荡。火势产生热风,炸裂喷溅的火焰在周遭一带飞舞。
卢卡气喘吁吁盯着背部镜头的影像。如今已连手脚都动弹不得,但敌方还有七艘驱逐舰和三十艘运输舰。明明就只差一点,可是恩宠大地上已经没有能够解决那些驱逐舰的战力……
『干得好啊,丑陋的卢卡。』
突然间,收音麦克风捕捉到这股声音,传达给卢卡。
「嗯?」
朝向天空的背部镜头,映照出将近五十头翼龙。
翼龙上都配着鞍,并有持长枪的士兵骑乘,朝驱逐舰勇猛冲刺。
其中包含了一头全长超过三十公尺的银白色翼龙。以趴倒在地的路西法为中心盘旋,手握缰绳的大块头女子──
卢卡先是一愣,接着笑道︰
『真贼耶,美丽的希尔德迦达……』
他透过机外扩音器传达抱怨。犹大环皇帝希尔德迦达得意高笑︰
『渔翁之利就得这样坐收,学着点啊。』
于此同时,属下的龙骑兵一口气朝驱逐舰展开突击。
驱逐舰的马口铁装甲被长枪一刺就穿。勇敢的龙骑兵用翼龙爪抓向装甲板,持续扩大破口,并亲自冲进舰内短兵相接。
七艘驱逐舰活像被蜂群袭击的毛毛虫。根本无力抵抗不断飞来的龙骑兵,一艘艘都冒出火光,在天空乱窜起来。
呼……卢卡总算彻底松了口气。
最终夺下制空权的既非伊甸也非恩宠大地,而是犹大环。希尔德迦达看来一直躲在稍远处的空域欣赏战局,看到飞行战舰沉没后,才现身坐收渔翁之利。
『真是个深不可测的大婶耶。』
尽管甜头全被犹大环拿走,但看来至少顺利活下来了。
卢卡发出意念波让茧型驾驶舱一半露出外面,打开舱门,并取下头盔。
被煤烟熏黑的天空映入眼帘。
他最先担心的是。
「Vivi……」
尽管想确认她的安危,但神经连接后二十四小时内身体动弹不得。正当他感到焦躁,熟悉的叫声从舱门外降落。
「巴斯希跋!是你叫希尔德迦达来的吗?」
卢卡问起把爪子刺在茧型驾驶舱上,一脸担心看过来的巴斯希跋。巴斯希跋先点了头,接着把长脖子伸进驾驶舱内,轻轻咬住卢卡的上半身拖出外头。
「对喔,你直接去希尔德迦达那边的话,她自然就会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了。你脑袋真灵光耶……」
巴斯希跋再度点头,咬着卢卡扭动长脖子,把动弹不得的他扔到鞍上。
「可恶!给我动啊……!」
勉强让双手搂住鞍,双脚轻轻插进镫里,他催促巴斯希跋。
「我要去找Vivi。往那边,拜托飞低一点。」
卢卡用下巴指向米迦勒被轰炸的地方后,巴斯希跋便翻转双翼,以约十公尺的高度飞行。
被烧成暗红焦色的大地依然随处可见余火。
四周不见米迦勒的踪影,只剩疑似生命金属残渣的成滩银色液体,以及断裂的炭质装甲碎片散落一地。
断裂的大剑孤零零躺在地上,远处则能看到破碎的盾牌。再飞一段距离后找到米迦勒从正中央裂开的头盔,以及被熏得焦黑的肩部装甲残骸。
到处都不见Vivi,连驾驶舱都没个影。唯独空虚的风吹过米迦勒被撕裂得细碎的残骸之间。
「不会吧……」
俯瞰地面景象的卢卡如此哀叹。
远方空域能看到已让驱逐舰全灭的龙骑兵队正逼近三十艘运输舰。不具战斗能力的运输舰在龙骑兵引导下陆续降落地面,这下希尔德迦达就获得了运输舰上所有的引擎组和货物。
赢了这次的战斗。
是在Vivi和杰弥尼的牺牲下获得的胜利。
卢卡闭上眼,回忆起和Vivi的生活点滴。
尽管恨得牙痒痒,最后几天也看到了她可爱的一面,并感受到与希尔菲和雅思缇生活时相同的幸福。
而今她已不复存在。
跟希尔菲和雅思缇一样离开了这个世界……
啾吚?
巴斯希跋凑近卢卡的脸,叫了一声。
「嗯?」
没了感伤情绪,卢卡看向巴斯希跋。
长脖子指向距离米迦勒机体曾在的位置一公里远的远方地面。
有个熟悉的物体倒在地上。
那是──米迦勒的茧型驾驶舱?
是被爆炸的风吹飞的吗?不对,那样似乎远过头了。
「啊……」
卢卡回想起在圣都卡罗维瓦利第一次目击米迦勒时。
米迦勒把茧型驾驶舱射出机外,拒绝让雅思缇驾驶。
──假如在轰炸开始前就把驾驶舱射出的话……!!
「就是那个,巴斯希跋!!放我下到附近!!」
巴斯希跋翻动羽翼,眨眼间降落在驾驶舱旁,用嘴叼起卢卡放到驾驶舱表面,伸爪撬开舱门。
强硬鞭策动弹不得的身体,卢卡窥探驾驶舱内部。
「Vivi!!」
头盔罩住上半脸,嘴巴半张的Vivi无力地躺在驾驶舱内。
无法确认她的生死。卢卡像条毛毛虫般焦急扭动,才勉强让整个身体钻进驾驶舱内。
驾驶舱内十分狭窄,两人不得不紧紧相贴。
噗通、噗通。
「呼……」隔着薄薄特殊战斗服感受Vivi的心跳与温暖,卢卡深深吐了口气。
「Vivi……太好了……」
安心到快流下泪来的卢卡从近距离盯着Vivi的侧脸瞧。
接着挤出吃奶的力气,花了约十分钟抬起双臂,再花十五分钟用双手握住Vivi的头盔,最后又花二十分钟,Vivi的上半脸才总算出现。
Vivi晕了过去。
「Vivi,快起来!我们赢啦,Vivi!」
一再这么呼喊──Vivi才终于睁开双眼。
「这里是……啊。」
看到卢卡近在咫尺的微笑,Vivi有点吃惊。
「卢卡……」
卢卡柔和一笑。
「赢了喔,飞行舰队全灭了。最后是龙骑兵救了我。」
「啊……这样啊……」
愣愣说完,Vivi盯着半空中,嘴角稍稍松弛。
「……赢了啊。」
彷佛感到安心,Vivi面露微笑。
这是卢卡头一次见到Vivi脱下平时那副难以亲近的臭脸,展露笑容的模样。
啾!
卢卡的心头简直真的发出这种声音,突然一缩。
为了佯装没事,他撇过脸去。
「结束了啊。」
至少两人消灭伊甸舰队的这份工作是如此。
「……对,既然飞行舰队消失……再来就是政治家的工作了。」
Vivi同样深深吐了口放心的气。
既然如今消灭飞行舰队,又俘虏了运输船团,伊甸在空中战力上反而变得输他界一截。一旦失去压倒性战力差距,就轮到政治登场了。相信往后即使不抡拳头硬碰硬,也能够靠着政治家的技术,尽可能以最少的牺牲撑过这波三界并存的大变革吧。
彻底放下心中大石的卢卡感受着Vivi的温暖,闭上双眼。
「……喂,你要黏到什么时候?」
Vivi的声音中逐渐蕴含愤怒。
「你知道我们动不了吧。二十四小时都得这样啰。」
「烦死了,快滚开啦。」
听了Vivi冰冷的回应,卢卡轻笑道︰
「记得最后的通讯吗?」
「……?」
「我记得好像听到了非常可爱的话耶……」
Vivi一听,翻找起记忆。
这么说起来,看着炸弹朝自己这边坠下时,好像有在内心向卢卡道歉……
『跟你共度的一个月,真的好开心。』
『我第一次觉得活着是那么快乐。』
『谢谢你带给我幸福的时光。』
怎么会,其他人不可能听到这么清楚的心声……
「我可是清楚听到你说了谢谢还有啥来着喔。那或许是你的心声哟?」
被这么一说,Vivi的脸颊瞬间发烫。
「我、我才没说!怎么可能说!」
「是吗?真的没说?」
「你那笑脸是怎样!?少给我嘻皮笑脸的!在战斗时我才不会想那种事!」
「我还听到什么真的好开心、好幸福之类的话耶……」
「……那种事!!……我怎么可能!!……会想啦笨蛋!!」
Vivi以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对卢卡大吼。激动喘着气的同时,一颗泪珠也夺眶而出。
「什么啊,我开玩笑啦,别哭好吗。」
「吵、吵死了!我才没有哭!」
Vivi一边大吼,泪珠也一边从她的双眼滴落。
大概是安心的缘故吧。卢卡觉得是两人都活着的事实让Vivi高兴,才会哭出来的。透过神经连接窥探到Vivi的内心世界,其实属于一位又温柔又可爱,普普通通的少女。
「你尽管哭吧。我们的战斗结束了。再来会由法妮雅和希尔德迦达去分出胜负。」
「我都说……我没哭了……!」
嘴上抱怨归抱怨,Vivi把脸埋进卢卡胸膛,隐藏自己那张哭脸。卢卡灿烂一笑,仰望被舱门切割出的天空。虽然得维持这样二十四小时无法动弹,但想想这样也不坏。
而巴斯希跋伸爪勾住舱门边缘,就这样一直默默注视着动不了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