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土地据说过去曾经是湖底。
根据神话,释迦牟尼诞生之时,有一位神明为了祝贺而劈开了山。湖水流出之后,留下肥沃的土壤,于是便建立起加德满都这座城市。加德满都盆地过去是湖底的说法似乎是真的,听说还有淡水鱼的化石出土。
讽刺的是,当我投宿这家旅舍的时候,年轻的女主人却叮咛我:「请节省用水。」加德满都此时正逢缺水。尼泊尔国营自来水不足以供应七十万居民的生活。在过去曾被水淹没的土地上居住的人民,竟然必须从供水车买水。
我用湿毛巾擦脸。四个角落泛黄的镜子映照着我的身影。黑色的长发或许因为这几天舟车劳顿,变得很难整理。常被人说好像在瞪人的细眼睛下方隐约浮现着黑眼圈。薄薄的嘴唇因为干燥而几乎裂开。我涂了防晒乳和护唇膏,大致整理好仪容。
东京旅舍位于廉价旅馆集中的乔珍区(注:乔珍区——Jhochhen。此区过去为嬉皮旅客聚集处。)外围,坐落在窄小的巷弄中,没有任何指引招牌。这里的地点很不方便,日照也不佳,房间狭小到让人有些透不过气。不过我在住宿一晚之后就喜欢上这间旅舍。
从天花板和墙壁上的裂痕也能看出,这栋建筑显然并不是很高级。不过弹簧床垫不会太硬也不会太软,床单也洗得很干净。卫浴设施虽然无法掩藏长年使用的痕迹,不过并没有累积厚厚一层水垢。室内也有电话机,只是不知道能否拨打外线。最棒的是窗框。窗户是网目很密的斜格子木窗,每一格的交叉点都有植物或几何图案的纤细雕刻,替这间小房间増色不少。代表岁月痕迹的泛黑色调也反而予人好感。
我把敞开的窗户关上。当我把纵纹的窗帘也拉上,房间就笼罩在静谧的阴影中。我背起丢在桌上的单肩斜背包。我突然想要检视护照,便打开背包内部口袋的拉链,取出红色的护照。
——MACHITACHIARAI
太刀洗万智。发行年份是二〇〇一年。因为之前护照过期了,我上个月才去重新申请,照片拍得并不怎么好,望着镜头的眼神非常冷漠。
话说回来,即使不是面对镜头而是面对人,我也不只两三次被说眼神很冷淡。
东京旅舍是四层楼的建筑。
这座城市有许多挑高的楼房。即使是看似普通民宅的建筑,从外观来看也有三、四层楼。东京旅舍虽然是四层楼,不过和周围比起来并不算太高,也不算太矮。这里的一楼是小小的大厅。从建筑的深度来看,应该还有更多空间,所以或许也兼作经管者的住处。客房在二楼和三楼,餐厅则在四楼。阶梯是木制的。
我边转动脖子边走上发出嘎嘎声的阶梯。床虽然睡得舒服,但是枕头似乎不太合适,害得我脖子有点痛。
光线映入我的眼睛。餐厅窗户是敞开的,让阳光和干燥的风透入室内。餐厅的墙壁是天空色,但处处都有掉漆,露出下方白色的壁面,不知是底漆还是灰泥,看上去很像一团团的云。
在温和的逆光中,有两名先到之客。
一个是秃头男子,身上缠着灰扑扑的黄布。他坐在折叠椅,左手放在圆形餐桌上,右手拿着马克杯,缓缓将杯子端到嘴边。黄色的布大概是袈裟,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个佛僧。他的肌肤晒得有点黑,从宽松布料露出的手臂肌肉很结实。
这个人不知道几岁。只要是落在三十五岁到五十五岁之间,不管说是几岁似乎都不奇怪。他既然住在以外国旅客为经营对象的旅舍,应该不是尼泊尔人,但也不知道是哪里人。我猜想他是泰国人,不过与其说是直觉,或许是从袈裟和秃头的外型硬作连结吧。他瞥了我一眼,但仿佛没有看到我,再度把马克杯举到嘴前。
另一个人则是明显对比。他劈头就对我打招呼:
「嗨。你是昨天住进来的人吧?这间旅馆很不错。你打算住几天?」
这名男子说的是英语。开朗的声音有点做作。白色肌肤因紫外线而泛红,脸上同样带着有些做作的笑容。发色虽然是黑色,但仔细看有些偏褐色。他穿着深绿色素面T恤和牛仔裤,虽然不算瘦,可是第一印象不知为何给人纤细的感觉。外表大概二十出头,不过我几乎没有推测白人年龄的经验,所以也不是很确定。他抬起嘴角,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别这样瞪我。还是说你不憧英文?Namaste(尼泊尔语:你好)!」
「我听得懂英文。」
虽然我知道说了也没用,不过还是补充一句:
「而且我也没有瞪你。」
「是吗?」
他再度扬起嘴角。
「那就好——虽然看起来真的很像。对了,我大致上很喜欢这个国家,不过有几个习惯不是很喜欢,譬如不吃早餐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你不是为了喝奶茶、而是为了找寻食物而上来,那就得失望了,」
他还挺锐利的。我点点头。我的确是因为想吃东西而上来的,但是我不知道旅舍没有供应早餐。仔细想想,入住时好像也没有听到关于早餐的说明。
「话说回来,我从两天前就到这座城市,找到几家从早上就开始营业的食堂。我建议我们一起去吧?你可以不费力气找到用餐的地方,而我……会感到很快乐。」
他的话虽然轻佻,不过想到他是为了享受旅行,也不禁让人莞尔。
「说得也是。拜托你了。」
他听了之后,这回露出很自然的笑容。
「太好了!那么我们立刻出发吧!」
我们走出餐厅时,另一个男人回头。如果他显露出感兴趣的表情,我原本打算问他要不要一起来,但对方依旧摆出不闻不问的样子。虽然看起来也像是事不关己的态度,不过也可能是他真的听不懂英文。
我们离开餐厅走下阶梯。青年在昏暗的走廊自我介绍:
「我叫罗柏特•佛斯威尔。请多多指教。」
「我叫太刀洗万智。请多多指教。」
青年搔搔头问:
「太刀……什么?」
「太刀洗(TACHIARAI),万智(MACHI)。」
「我该怎么称呼你?」
「万智。」
虽然我觉得以发音来说,五个音节的姓氏不算长,但不知为何从来没有人称呼过我太刀洗。青年显得格外开心,说:
「万智!听起来真特别,感觉很有东洋味。」
「是吗?」
「你可以称呼我罗柏。」
我们从三楼走到二楼。我不经意地用眼角数了旅舍的客房数。三楼和二楼大概各有四间客房,合计八间。一楼和四楼或许也有客房。不过即便如此,这间旅舍的规模还是很小。我不认为住宿客人只有我、罗柏以及佛僧三人,不过我们走下阶梯的途中,每一间房间都静悄悄的。
我们来到楼下的大厅。从格子门透进来的斑驳光线落在花纹繁复的编织地毯。类似三夹板的板子围起来的柜台也没有人。玄关的门是铁制双门板的样式,涂上带点浅蓝的绿色油漆。采光窗装了铁窗。罗柏伸手握住门把,突然高喊:
「糟糕,我忘了拿钱包了。」
我盯着他的脸。
「你都用这招维持旅行生活吗?」
「怎么可能!」
我只是想开个玩笑,但罗柏似乎不这么想。他的脸变红了。
「我马上去拿。你在外面等我一下下。」
他仿佛要挽回名誉般飞奔上楼。
我不小心严重取笑了搞不好比我小十岁左右的青年。为了弥补错误,最起码也该照他说的在外面等。
阳光还没有照射到狭小的巷子里,不过抬起头仍旧可以看到浅色的天空。加德满都的海拔超过一千三百公尺,天空应当比较近才对,不过从天空的颜色并不能威受到这一点。这里的天空和东京或名古屋没有太大的差别。或者也可能只是因为我在东京很少仰望天空。
我感受着乾燥泥土的气息关上门,靠在东京旅舍的砖墙。
我现在穿在身上的卡其裤只有一条可供换洗。虽然说真的需要也可以去随便买条裤子,不过我还是不太想弄脏。我把手夹在接触墙壁的部位。手掌感受到冰冷而坚硬的触感,感觉很舒服。
「哈啰。」
这声招呼从斜下方传来。我把漫不经心朝着上方的视线垂下来。
站在我眼前的是褐色肌肤的小孩,自然卷的黑发只有在右耳上方翘起来。他脸上堆着笑容,长相很端正,几乎令人感到可爱,但他的眼神却与表面上的稚气不符,显得有些阴沉而拼命。
他一只手放在背后。我猜到其中的理由:这孩子是来向我兜售商品的。不过他在「哈啰」之后说的话却让我瞠目结舌。虽然不是很流转,但他说出口的确实是日语。
「你好。你是日本人吧?」
我没有回答。他毫不在意,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我喜欢日本人。我有好东西。你看。」
他把右手伸到前方。就如我所料到的,他的手中握着东西,不过我没有具体想像到会是什么东西。男孩递给我的是灰黑色的菊石化石。
「很稀奇。当作尼泊尔纪念,很棒。日本人,大家都买这个。两百卢比。很便宜。很稀奇。」
化石表面很平滑,大概是仔细擦掉了泥土。以菊石化石来说不算大,不过也没有小到可以放入口袋里。
「日本人,大家都喜欢。大家都买。」
他强调很多次同样的话,或许是有人教他这是最有效的推销方式。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待几天。我不打算从实质上的旅途第一天就购买太笨重的纪念品。我用日语告诉他:「我现在要去用餐。」
男孩沉默了瞬间,但立刻又向我推销化石。
「一百八十卢比。很便宜。」
不管我说什么,他大概都不想听。我虽然这么想,不过又重新想到,或许他除了背起来的几句话之外不懂日语。为了保险起见,我又以英语同样地说:
「我现在要去用餐。」
意外的是这句话很有效果。男孩耸了耸肩,说:
「OK。」
他小心翼寞地用双手包覆化石,再度对我笑了笑,转身跑走了。我原本以为他会再纠缠一阵子・我目送男孩的背影时,脸上大概带着微笑。
大门向外推开,罗柏走了出来。他似乎想要对我表示他不是故意忘记带钱,因此把薄薄的钱包举到脸庞挥动。
「抱歉,我们走吧。」
他注意到我凝视着巷尾,似乎感到奇怪,望着同样的方向问我:
「那里有什么?」
「没有。没什么。我肚子饿了。」
「我也是。没关系,不会很远。」
我们并肩走在一起。他的步伐很快,并且很愉快地谈起许多自己的事。
罗柏说自己是美国人,二十岁。他在加州上大学,不过他或许觉得即使说了我也不会知道,因此没有提到大学名字。他自称是优秀的学生,不过「就像我常做的,因为心血来潮」就休学,开始当背包客旅游海外。首先到土耳其,接着到沙乌地阿拉伯、印度,然后来到尼泊尔。他以愉快的口吻说:「我心想,美国文化欠缺的关键要素或许就在东方。」虽然不知道他是否补足了母国文化欠缺的要素,不过他自己显然非常满足。
「我将来也想到日本。我听说日本是很安全的国家。」
「嗯,欢迎。」
「如果日本有什么一定要去的地方,请你告诉我。我可以当作参考目标。」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第一个就想到京都塔。」
「我知道京都,原来那里有座塔。」
「嗯。」
「真期待。」
我们边走边聊天,出了东京旅舍所在的后巷。走在稍微宽敞些的路上,不久就来到广场。这座城市有几处交叉口成为广场,称作「chok」或「chowk」。这里似乎也是这样的chowk之一。
我看看手表。我的手表已经调整为尼泊尔时间,此刻显示早上八点半。不过广场中已经涌入人潮。角落高耸着一座大约七、八公尺高的三重塔,乍看之下很像奈良的三重塔。另一个角落则有一座很大的神祠,令人联想到佛堂。卖布的商人随处陈列商,几乎把这些建筑完全覆盖。另外也有卖壶、卖花的商人。另外也有在墙上挂着成串锅子、平底锅的店家。
商品堆积的方式和弥漫的热气吞没了我的气势。罗柏似乎发觉到了,露出得意的笑容说:
「很厉害吧?」
「嗯。」
「这才刚刚开始而已。不过要买东西待会再说。先依照约定吃早餐吧。」
我们穿过广场,进入另一条巷子。巷子入口附近任意堆放着木箱,每一个木箱都装满了可乐瓶。
这里就是罗柏要来的店。
店的屋檐下有个小小的摊子,上面摆了瓦斯炉和锅子,有个年轻女人在炸甜甜圈。仔细看,这个甜甜圈比一般的稍细,而且没有确实连成环状,大概原本就是这样的食物吧?罗柏注意到我的视线,告诉我:
「这个叫做selroti。」
高温油炸的气味混合着肉桂香气飘来。
就在我观望的同时,行人络绎不绝地来买甜甜圈。店内似乎也提供食物,但看起来颇为阴暗,六张餐桌当中只有两张有客人,和摊子的盛况比起来显得很安静。我以为要站在店门口吃,可是罗柏却毫不犹豫地进入店内。他拉了中间餐桌的椅子,坐在椅子边缘,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
他朝着留了大胡子的男人举手,用英语说:
「给我们和旁边那桌一样的料理。」
看似店员的男子立刻点头。这个国家的英语通行率很高。
我窥探隔壁桌的人在吃什么。没有装饰的金属盘中盛着很像印度烤饼的扁平面包,另一个小器皿中盛了几乎满出来的炖蔬菜。我看出其中有豆子,但隔着这段距离看不出另外还有什么料。
男人把面包撕成一口大小,浸在炖蔬菜中,然后放入嘴里。我原本以为这是正确的吃法,但另一个男人却把面包和炖蔬菜分开来吃,所以看来怎么吃都可以。两人都以熟练的方式用手在吃。我虽然没有看得入迷,但还是不经意地继续窥视。这时罗柏问我:「万智,你怎么会来到这个国家?」
他快活地笑着。
「来观光吗?我来猜猜看:你应该跟我一样。你是日本的大学生,想要追求不同的经验,来到山间的这个国度。对不对?」
不知是否被他的笑脸和谈话诱发,我也不禁露出微笑。这时罗柏突然凑向前说:「喔,你笑了。我正开始以为你不会笑・」
「高兴时我就会笑,而且为了慎重起见,我必须告诉你,我并不是老是在发脾气。我只是表情比较僵硬,希望你不要因此感到不愉快。」
「我才不会感到不愉快,我觉得你的表情很有东方味。话说回来,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好玩,连你都笑出来了?」
看到他如此天真的样子,我难得产生恶作剧的念头,想要跟他说「没什么」;不过这大概仍旧属于虚荣心吧?
「你说我是学生这回事。」
「你不是学生?」
「我不是学生,也不是学生的年龄。关于年龄,你大概有很大的误解。我已经二十八岁了。」
「二十八岁?」
「没错。」
罗柏毫不保留地盯着我,他似乎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吃惊。在他犹疑不定的表情倾向任何一方之前,店员端着两人份的盘子过来了。他依照指定,端来和隔壁桌一样的面包与炖蔬菜组合。料理放在面前,香辛料的气味便扑鼻而来。
罗柏垂下肩膀说:
「既然早餐端来了,关于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我先保留结论吧。」
「请便。」
接罗柏举手向店员示意。
「我要汤匙。」
两支汤匙刻送来。当我面对食物,便重新想起自己肚子很饿。我合掌说「开动了」,罗柏便露出笑容。他大概觉得这是很有东方味的举动吧?
炖蔬菜是暗沉混浊的绿色,看起来并不美观。不过我舀了一汤匙放入嘴里,不知为何就觉得这个味道很熟悉。豆子是小扁豆,另外也加入少许红萝卜。最多的是一种白色蔬菜。我虽然觉得自己知道这种蔬菜,但却想不起来。我在日本应该吃过这种蔬菜才对。
调味只有咸味,而香辛料的风味则扮演汤头的角色。味道虽然朴素,但却令人喜爱,只不过有点太咸,因此我忍不住用日语喃喃自语:
「应该很下饭。」
「嗯?」
罗柏抬起头。
「万智,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的是日语,『很好吃』的意思。」
「哦。你可以再说一次吗?」
我依照他的要求,重复了几次。罗柏生硬地模仿这句话,最后终于勉强进步到听得出是:
「应该很下饭。」
于是我称赞他「就是这样」,他便像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
扁平的面包表面虽然有奶油之类的光泽,但味道却非常平淡,只能说是小麦的味道。虽然不觉得美味,但也因此不会吃腻,就算每天吃应该也没问题。我将其中一半没沾东西直接吃,另一半则和炖蔬菜一起吃。
罗柏停住正在舀炖蔬菜的汤匙,说:
「我虽然大致上满喜欢这个国家,但是有几点却无法喜欢。」
我抬起视线,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譬如说这道汤,还有面包。」
「哪里不讨你喜欢?」
「味道不讨厌,只是觉得有些不满。我不知道为什么都是这样。万智,你没注意到吗?」我没有说话。罗柏似乎挺起了胸瞠,把面包举到眼睛的高度。
「这两者都凉掉了。既不冷,也不热。面包就算了,但是汤有什么理由是温的?」
「我还以为美国人对食物都不讲究。」
「我很想说这是偏见,不过这种人的确很多。可是我不一样。我喜欢热的食物是热的、冷的食物是冷的。万智,我跟你说,不只是这家店如此。我从两天前就在这个国家,但好像都没有吃到热的食物或冷的食物。」
我边听边用汤匙舀起炖蔬菜,把白色的蔬菜放入嘴里。这时我终于想起来了。这个蔬菜是白萝卜,或者至少是口感和味道非常接近白萝卜的某种蔬菜。我压根没想到在尼泊尔会吃到白萝卜的炖煮料理。
「一般旅客大概不会注意到食物的温度。可是我不论任何细节都不想要错过。」
罗柏边说边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悄悄指着隔壁的餐桌,他们吃着跟我们同样的早餐。罗柏望向我指的方向,但似乎没有想到什么,只显得很诧异。
「我们虽然在用汤匙,可是他们却用手在吃。在这个国家,应该是很正常的吃法吧?」
「嗯,我当然知道。总有一天我也想要尝试看看,可是现在还办不到。」
罗柏歪着头,似乎想问我那又如何。
我踌躇了片刻,然后用手抓起只剩下一点的炖蔬菜咬下去。当我想到这蔬菜很像白萝卜,就觉得它一定是白萝卜。
「如果端出热汤,顾客的手就会烫伤。你说你吃到任何食物都是温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吧?」
罗柏的表情变得僵硬。
在旅途淡薄的人际关系中,对于他小小的发现,或许我应该随口敷衍一句「的确」就算了。不过他带我来到这家店,我才能吃到早餐,因此我原本是为了要报答他,才对他的见解提出别的看法。
但是他或许不这么想。
付帐的时候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早餐的价格非常便宜,但是店员却不接受我和罗柏分开算帐。与其说是不接受,应该说店员似乎无法理解有何必要这么做。姑且不论店门口的摊子,食堂内仍旧没什么顾客,所以不是因为太忙。大概单纯只是因为在这个国家,分开算帐并不是常见的做法。虽然知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钱,但对方是学生,我就觉得应该由我来付早餐钱。另一方面,可怜的罗柏似乎非常在意出门时忘记带钱包被取笑,坚持要由他来付钱。因为这不是什么值得争执太久的事情,我就先让罗柏付帐,等到走出店门后再给他硬币。他也没有拒绝。太阳升得更高,广场也变得更热闹。素烧陶壶和色彩鲜艳的布匹堆积成山。广场上到处都是留胡须的男人和穿纱丽服的女人,几乎到摩肩擦踵的地步,不知只是来看看或真的是来买东西。脚踏车牵引的双轮车仿佛拨开人潮般往这里过来。在此起彼落的叫卖声中,从某处传来弦乐器寂寥的音色。
虽然只走过一次,不过因为我已经刻意记下路径,因此并不担心迷路。我朝着东京旅舍所在的乔珍区后巷走,这时罗柏对我说:
「我想在这里稍微逛一下。」
他似乎仍对店内的交涉过程感到羞耻,因此我原本想对他说些话,不过最后只是点点头便目送他离开。我也有点想逛逛这些摊位,可是本来不打算在外面待太久,因此装扮稍嫌太轻便。为了遮蔽阳光与尘土,我想要穿长袖。更重要的是,我连行李都还没有打开整理,所以还是决定先回去。
从广场看得到的每一条路都还算热闹,但是越接近东京旅舍,路上的人影就越稀少。戴着黑帽子的男人、跪在神祠前方祈祷的老太太——就连这些人都几乎看不到了。我发觉仍旧听得到弦乐器的旋律,仿佛是广场上的乐手跟我。不过竖耳倾听就会辨明声音是从建筑内传来。
我看到了旅舍。双门板的大门前方有一个男孩子,靠墙壁在吃东西。
我走近他,看到他在吃的是油炸面包。这是今天早上向我兜售菊石化石的小孩。他或许是在等我回来,一看到我就把吃剩的面包塞到口袋里,悠然地走过来。他和刚才一样用日语对我说:
「你好,日本人。吃过饭了吗?」
「嗯。」
「好吃吗?」
他所知道的日文似乎都是固定句子的组合,不过听到男孩问我这个问题,我感到颇为意外。我点点头,缓缓地回答。
「很好吃。」
「那就好。」
他笑了笑,露出口中小小的牙齿。让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他的牙齿洁白而整齐。男孩从没有塞入油炸面包的另一个口袋再度掏出刚刚的菊石化石。「我改变心意了。一百五十卢比。我没有赚钱,可是你会喜欢。日本人都喜欢。尼泊尔在山上,可是有贝壳化石,很不可思议。在日本很受欢迎。」他的说服方式增加了变化,很难让人硬下心肠。而且刚刚我说要去吃饭时他立刻停止推销,这样的爽快态度也让我抱持好感。我向前弯腰,对他说:「你刚刚也在这里。这里是你的地盘吗?」我用日语问他,但他却歪着头。我想用英语再问一次,但这回轮到我想不出相当于「地盘」这个词的单字。最后只能用暧昧不明的方式问。
「这里是你的地方吗?」
男孩也切换为英文。不过就如我的疑问偏离了最初的意图,他的回答也有些不对题。「我?嗯,我是在加德满都出生的。」
「是吗?」
他说的「加德满都」听起来像「加德满路」。
「菊石化石。一百五十卢比。」
我摇摇头说:
「我不要菊石化石。」
「没关系。日本人都很喜欢。很有名。」
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一直重复着「日本人都喜欢」的说法。我感到有些火大,但更感到悲哀,不禁脱口而出。
「我不要那个化石,你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推荐给我吗?」
「推荐……」
他似乎听得懂我说的话,也不像是要当耳边风的态度。他仍旧想要递出菊石化石,但又突然缩回去。
「我不知道推荐什么。我不认识你。」
「哦,说得也是。」
这就像是对初次见面的酒保要求调一杯适合自己的酒,感觉太厚脸皮了。既然不打算买东西,继续浪费他的时间对他也过意不去。我心里这么想,正打算转身离开,男孩又开口了。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我去找推荐给你的东西。」
这孩子大概是以这一带为地盘,或者他家就住在附近,今后大概会常常见到面。如果他只是用固定宣传词来推销化石,我并不打算买;不过如果他要替我找推荐商品,会让我有些期待。
我把手放在自己胸前,说:
「太刀洗。」
他歪头重复说道。
「太……?」
「太刀洗。」
「太刀洗。」
「没错。」
男孩又露出小小的牙齿笑了。
「太刀洗。我知道了。」
接他也把手放在自己胸前说:
「撒卡尔。」
「这是你的名字?」
「对。撒卡尔,要去找推荐给太刀洗的东西。」
撒卡尔说完就飞奔出去。我目送他的背影,将因为落枕而仍旧酸痛的脖子转了一圈,然后拉开东京旅舍的门。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撒卡尔怎么会知道我是日本人?
我回到房间锁上门,打开波士顿包。
虽然没有特别做准备就匆匆来到这座城市,不过深褐色的包包里仍旧有效率地塞了行李。这几年来,我对于打包行李已经掌握不少诀窍。
换洗衣服并不多。除了现在身上穿的之外,我只带了衬衫、裤子和针织开襟衫。必要的东西可以在街上购买。我多带了几件内衣,毕竟贴身衣物还是从日本带来比较不用担心过敏,更重要的是好穿。
我也带了止痛药、消毒药等几种惯用药品。昨天在机场我也换了现金。至于这座城市的旅行书,我在日本大致翻过也记得,不过还是姑且带来了。旅行书所附的市区地图则剪下来,放在单肩背包里。另外还有几支原子笔、一支萤光笔,还有笔记本。这些东西就算没有从日本带来,在加德满都应该也能买得到,不过工作用具最好还是使用习惯的东西。
我又检查了数位相机、录音机、双筒望远镜、记事本、信纸、电池、指南针等工作用具。从包包取出变压器和转接插头,然后暂停整理的动作。我拿起数位相机抚摸它。接下来会在这座城市拍下什么样的照片?
我展开行李,放置在房间里容易辨识的位置,把换洗衣物挂在衣柜。我把现金移入单肩背包,将药品分为随身携带与放在房间里的分量。当我再度整理仪容时,已经过了将近一小时。
其实我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思索着要不要回到刚刚经过的市集。这时我听到很大的声音。是男人怒吼的声音,而且是从旅馆内传来的。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看发生了什么事。为了保险起见,我把放入贵重物品的单肩背包带在身上。
我打开门张望左右。昏暗的走廊上没有人。罗柏似乎还没有从市集回来。原本在房间里听不清楚的怒骂语言也变得稍微清晰。我只知道不是日语或英语,也不是中文,想必是尼泊尔语吧?声音虽然滔滔不绝地在斥责,不过却是稍微偏高而平稳的声音。
不久之后,我发现说话者只有一个人。看样子不是在吵架。我伸出脚踏在阶梯上,静悄悄地移动重心。
当我走下三、四级阶梯,看到大厅一角有个男人耸着肩膀,好像很无可奈何。果然只有一个人。我原本以为有可能是说话对象的声音太小,无法传到二楼,但并非如此。男人是朝着电话在怒吼。
我看到了他的脸。
晒成褐色的脸孔有南亚人的特色,五官很深。虽然因为愤怒而嘴唇扭曲、皱眉头,但仍看得出他长得相当英俊。他穿着白衬衫和黑色长裤,髯发修剪得短而整齐。瘦削的脸上没有留胡子。他给人很干净的印象,在东京旅舍这间僻巷里的廉价旅馆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电话似乎是旅舍的设备。我并没有注意到有这支电话。我的房间里应该也有电话,不过这个人既然需要使用大厅的电话,那么房间里的电话或许无法拨打外线吧?
当我思索着这些琐事时,男人不知为何发觉到我,突然转头。我们的视线正面交接。褐色肌肤的男人想必也察觉到我在观察他。
他朝着电话说了一句话,然后笑脸面对我。这个爽朗的笑容完全驱走了先前愤怒的表情,几乎令人感到神奇。
「嗨,真抱歉。」
他以英语对我说。
「你想要使用电话吗?我正在谈生意,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不用了。」
「如果我知道会讲这么久,即使电话费很高也应该用手机的。如果你赶时间,在前往因陀罗广场的路上有电话店,可以用那里的电话。」
「谢谢你告诉我。请别在意。」
他对我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在电话里对谈。他又开始以严厉的语气朝着电话筒说话,但语气比先前稍微和缓了一点。
电话的确很重要。住宿在陌生的旅馆时,除了要确认逃生门所在,也要确保通讯手段。旅舍的电话似乎也能拨打国际电话,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也必须准备其他方法。
既然决定目标,就没有必要再回房间。我从背对着我的男人后方溜出去。
因陀罗广场是这座城市特别著名的地区。旅舍房间的简略地图和放在单肩背包里的地图上,都以特别醒目的粗体字标出这个地名。即使稍微迷路也不用担心找不到那里。
六月的加德满都正逢雨季,不过今天却是晴朗的好天气。随着太阳升高,空气也变得干燥,巷子里也已经开始扬起尘土。看着近处还察觉不出来,但是望向巷口,就会看到淡黄色的烟雾。说好听点是感受得到泥土的气息,可是这种沙尘弥漫的空气很危险。如果每天持续这种状态,任谁都会出现喉咙问题。我感觉粗粒的沙子好像进入了口中,很想要漱口。
在地图上,从东京旅舍所在的乔珍区到因陀罗广场只有一公里不到的距离。话说加德满都虽然有将近七十万人口,但几乎完全落在半径五公里圈内,城市面积很小。我边走边寻找电话店,但事实上我并不知道电话店是什么样子。应该和公共电话不一样吧?
巷弄两旁的房子逐渐夹杂着商店。我还没有注意到以何处为界线,周围已经是市集了。建筑一楼敞开,贩售地毯、衣服、帽子、水桶、洗洁剂、盆子、茶、香料……等等,每一种商品都多到几乎满溢出来。路上的女人大多穿民族服饰,男人则大多穿Polo衫和牛仔裤。买卖双方的喊声不断交错,不知从何处还传来敲钟声。
在喧嚣当中,我看到路上放着写了「STD」的招牌。其他家店的店面都堆满了商品,只有这块招牌周围没有任何商品。我从狭窄的门口窥探店内,看到一名晒得黝黑的年轻男子打了个大呵欠,旁边则摆了两台白色电话。这里就是电话店吗?
「你好。」
我用英语打招呼。男子继续打完呵欠,然后摆出面对客人的笑脸。
「你好,要打电话吗?」
「是的,这里是电话店吗?」
「没错,我们是这一带最便宜的店。」
电话是按键式的,附有英文说明,电话上看不到投币口。看起来就像一般民宅用的电话。
店员似乎察觉到我不知道该如何使用,笑容可掬地对我说明:
「请告诉我你想要打的电话号码,我来帮你操作。」
「我知道电话的使用方式,只是不知道费用要如何支付。」
他听了便把手放入口袋,然后得意地向我递出马表。
「五分钟五卢比。」
日币对尼泊尔币的汇率大约是一比一,五分钟五日圆实在是太便宜了。
「这是打到尼泊尔国内的价钱吧?」
「没错。你想要打到国外吗?」
「是的。」
店员依旧维持笑容,继续说:
「本店只有经营国内电话和网路,可以打国际电话的店在招牌上会写ISTD。」
「网路?」
加德满都有普及的网路也不稀奇,但我没想到可以在街角借用网路。店员挺起胸膛说:
「没错。我们的网路很稳定,不会输给新街的店。你要使用吗?」
「不……我只是有些惊讶。」
店员脸上仍旧堆满笑容。
「那也难怪,旅客几乎都这么说。话说回来,你要不要顺便打一通电话呢?」
这大概是尼泊尔式的玩笑话吧?我笑着拒绝了。
我走出店,伫立在人群中。
不论如何,我已经来到了加德满都。我一边享受街上的风情,一边缓缓回到东京旅舍。
撒卡尔靠在红砖墙等我。
当他看到我,便缓缓将背部抬离墙壁。
今天早上他来卖菊石化石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天真的小孩。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则显露出商人的表情。
第三次见面,撒卡尔端正的脸上则带类似从容的大胆无畏态度,眼神透露出明显不同的光芒。我并不觉得他是变了一个人。今天早上的他大概只是为了讨好旅客,扮演贫穷而天真无邪的当地孩子。现在他似乎不觉得有必要演戏。
我发现撒卡尔的右手藏在背后。他究竟几岁呢?从身高来看,应该是十岁左右,可是也可能稍微年长一些。至少我并不觉得他现在的眼神是稚气或无邪的。
「推荐给太刀洗的东西。」
他说完把右手伸向前方。
他拿的是插入刀鞘中的刀子。
这把刀的刀刃像军刀般有些弯曲。刀刃长十二、三公分,包含刀柄的长度也不到三十公分。由于刀刃颇宽,看起来也有点像柴刀。
「这是库克力弯刀吧?」
这是主要居住在尼泊尔境内的廓尔喀人使用的短刀。
「没错。」
撒卡尔改用左手拿库克力弯刀,从刀鞘抽出刀子,展露出金属光芒。刀子前端很尖锐,黑得发亮的刀柄和刀鞘上有金工镶嵌般精致的图案,不过没有实际摸到无从判断材质。或许是塑胶玩具也不一定。
我伸出手,撒卡尔却不客气地把刀子收回刀鞘,不打算递给我,并说:
「四百卢比。」
「你真有自信。」
「因为这是推荐商品。」
他不只是表情,连英文的发音都变了。他原本可以说得更流利,先前却故意装做不太会说的样子。那大概也是他兜售特产的策略之一吧?
「你为什么要推荐这个给我?」
撒卡尔抬起嘴角露出笑容,说:
「你叫太刀洗。太刀在日本是指『刀子』吧?所以我推荐你买刀。我有自信选到好货。有些店的做工很差劲。」
撒卡尔明确地指出库克力弯刀和我之间唯一的关联。我内心有一半感到惊讶,不过也有一半觉得果不其然。
「而且在这个国家,库克力弯刀可以当护身符,驱走恶魔。」
「真的?」
「假的。别被骗了。不过做为旅途回忆还不错吧?我是为了你去找的。三百八十卢比。」我叹了一口气。他说得的确有理。
「好吧,我输了。」
我从单肩背包拿出钱包。
讨价还价的游戏对我不利。我已经打算要买这把库克力弯刀,而撒卡尔也知道这一点。尽管推测库克力弯刀的价格顶多只有两百卢比左右,不过我最后还是以三百五十卢比报答撒卡尔的努力。
「多谢。」
撒卡尔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我目送他一阵子,然后回到旅舍。白色衬衫的男子似乎已经打完电话,大厅里没有人。我看看手中的库克力弯刀,原先怀疑刀鞘的材质是塑胶,不过却是某种动物的角。金色的镶嵌装饰也不只是涂上颜色,而是确实雕刻了图案。
我到了二〇二号房,把手放在门上,忽然想到一件事而停住了。接着往楼梯上走。旅舍悄然无声。虽然应该有人会来清扫房间,但时间似乎还有些早。或者也可能是因为耳朵习惯了外面的喧闹,因此无法听见细微的声音。
我没有停留在三楼,继续爬上四楼。漆成天空色的餐厅和今天早上呈现同样的构图。
穿着袈裟、僧侣打扮的男人拿着马克杯。他瞥了站在餐厅入口的我一眼,又默默无言地把视线放回马克杯。这点也和今天早上相同。
我用日语开口说道:
「你好。」
男人缓缓地抬起头。粗眉毛下方清澈的黑眼珠凝视着我。
他的表情转眼间变得柔和。
「嗯,你好。J
他的语调带着些许关西腔。
告诉撒卡尔「太刀」语意的,一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