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默默地坐着时,感觉很难亲近,但是一旦开口,立刻就转变为和蔼可亲的大叔。这样的转变幅度堪称惊人。他柔和地微笑,坐在椅子上转向我。
「你叫太刀洗吧?」
「是的。是你教外面那个男孩日文吧?」
「没错。」
他缓缓地点头。
「我姓八津田。就如你所猜测的,我是日本人。请多多指教。」
他深深低头。我也回礼。
「我姓太刀洗。不知道为什么,你好像先知道了我的姓名。」
「嗯,你知道那孩子的名字吗?」
「他说他叫做撒卡尔。」
「哦。」
他瞪大眼睛,露出愉快的笑容。
「他是个防备心很强的孩子,没想到竟然告诉你名字。」
「大概是因为我先报上名字吧?」
「如果只是这样,以那孩子的个性也可能使用假名。他一定很中意你。」
八津田的声音带有温暖的感情。他像是聊自己的儿子般谈起撒卡尔的事情。我不知道两人的关系,不过至少得知八津田长期住宿在这间旅舍。
八津田背靠着生锈的折叠椅椅背,手掌放在大腿上。他的手指很粗,感觉硬邦邦的。从他的面孔很难猜测年龄,不过手上却显示岁月的痕迹。
「他找我商量,说遇到一个提出麻烦要求的日本人,明明今天才见面,却要他提供推荐给自己的商品。」
「我提出了无理的要求。因为他一再反复说日本人都喜欢,所以我忍不住就刁难他。」
「如果被人执拗地归为一类,难免会生气。撒卡尔也学到了一课。对了,那孩子替你找来什么?」
我把手中的库克力弯刀递给八津田。他拿在手上,眯起眼睛。
「原来如此,不愧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还以为是你建议他找库克力刀的。」
他用粗糙的手抚摸金色装饰的刀鞘,翻转到另外一面欣赏刀柄装饰,然后说:
「不,我并没有建议他。我只告诉他,『太刀洗』是洗涤刀子的意思。『太刀』是刀子,『洗』是洗涤的意思。选择库克力弯刀是他的功劳。而且装饰还满精美的。」
「是的。」
「这应该不是专为观光客制造的礼品,你可以好好珍惜它。」
我点点头,接过他还给我的库克力弯刀。八津田看着我的手边又说:
「很高兴你跟撒卡尔买了东西。那孩子不论连续多少天没赚到钱,都不会向我兜售东西。」
「什么意思?」
「这个嘛……」
他摸摸剃光的头,苦笑着说:
「我好歹也算个佛僧。虽然不能说是祸因……不过撒卡尔不仅不卖我东西,反而还想要布施给我。」
尼泊尔是印度教国家,但也是释迦牟尼诞生之地。在这个国家,佛教与印度教被混淆,并且被大量吸收,却还是受到民众尊敬。
八津田继续说:
「当然,我是不可能接受的。」
「你不接受?」
他听到我反问,嘴角依旧带着笑容,缓缓摇晃身体坐正姿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让人联想到岁月的累积。
「其实我应该要接受的。我不应该选择施主。既不能从富人索取太多,也不能因为对方是穷人而拒绝。但我是个破戒僧,如果觉得不想接受就不会接受。撒卡尔也不会强迫我接受。」
我看着八津田稍微有些改观。对于在加德满都的廉价旅馆自称破戒僧的他,开始产生了些许兴趣。
「恕我冒昧,请问你是佛教僧侣吗?」
「基本上可以这么说。」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城市呢?」
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卷起袖子。他的手腕戴着表面很大的手表。我也自然地看了自己的手表,时间大约是十二点半。我虽然还没适应时差,不过现在已经是吃午餐的时刻了。八津田虽然看似不拘泥于物质而脱离俗世,但个性似乎没有那么单纯。
「现在刚好是午餐时间,不如一起用餐吧?」
他听我这么说,便露出僧侣的温和笑容,在胸前合起一双大手。
「太感谢了。我非常乐意与你一起用餐……别担心,我来这座城市很久了,可以介绍你不错的店。」
八津田并没有吹牛。看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巷子。我只是盯着八津田的黄色袈裟跟在后面走。
当我们穿过东京旅舍所在的静谧而老旧的巷子,便来到汽车往来的宽敞道路。他告诉我:
「这条路叫做达摩街。」
我二时无法相信,不过他应该不会唬我吧?走了十分钟左右,就来到我刚才和罗柏经过的因陀罗广场。
「原来可以通到这里?我今天早上是从别的路过来的。」
我环顾广场,喃喃地说。下午的因陀罗广场呈现和早上不同的热闹景象。八津田诧异地歪着头问:
「从别条路?那是绕远路吧?从这条路走马上就到了。」
我们穿过因陀罗广场,眼角瞥着两旁的蜡烛店与服饰店,继续向前走。我以好奇的眼神看着贴金箔的神祠堵住道路的景象,或是从四层楼民宅往外延伸的屋檐。走了十分钟左右,我发现道路的气氛改变了。
自从来到加德满都之后,在街上看到的颜色只有木材的褐色与砖块的红色。广场上虽然有色彩缤纷、赏心悦目的地毯、布料、蔬果、毛衣和T恤,但建筑本身并不会大幅脱离红褐色。然而八津田带我踏入的场所,色彩却有如洪水一般袭来。
白色的墙壁、黄色的看板、红色的文字。「HOTEL」、「BAR」、「CAFE」、「BOOK」……以旅客为对象的商店集中在一起,仿佛被一双巨大的手搜集过来。纪念品店的店头陈列着绒布包包、金色独铭杵、小小的转经筒等。大音量播放的歌声伴随摇滚节奏一再反复「GO WEST」,背着束口背包的路人戴着墨镜和宽缘帽防御紫外线。手拿佛像与项链的人接近旅行者,滔滔不绝地推销商品。也有人在路边摊开草席,贩售瓜类与白萝卜。看似尼泊尔人、皮肤晒成褐色的路人也穿着绿色T恤、浅蓝色牛仔裤走在街上。这里和弥漫着浓厚印度教气氛的因陀罗广场又有不同风格,不过仍旧带有别处所没有的异国情调。
「原来附近还有这种地方。」
八津田回头看我,点了点头。
「这里叫做塔美区。从前旅客都聚集到乔珍区,不过现在几乎完全以这里为中心。来到这一带,旅途需要的东西大概都能买到。记住这个地方会很方便。」
仔细看,这里有药局也有超市,的确应该很有用。
八津田突然停下脚步,进入一条如果不熟悉就容易错过的小巷子。我追在他后面,在头上无数招牌中找到熟悉的文字。黑色的招牌文字写着「てんぷらTEMPURA(天妇罗)」。我把视线往下移,看到一道网目密集的格子门。这道门即使出现在京都街角也不足为奇。八津田手放在门上,说:
「就是这里。」
拉开门时发出的「喀啦喀啦」声感觉也像是从日本带来的。门旁写着店名「吉田」,进入店内就听到「欢迎光临」的声音。五十岁左右的瘦削男子站在柜台后方的厨房,他身上很讲究地穿着蓝色的传统和式工作服,顶上长了不少白发。八津田似乎是这家店的常客,稍稍举起手向内打了声招呼。
店内很明亮,奶油色的地板感觉很干净。架在天花板上的音响播放着日本的歌谣。我用眼睛数了数座位,大概可以容纳十五人。店内有两组客人,看上去应该都是旅客。一组是两名白人,另一组则是一名白人与一名黑人。
我随着八津田的引导,坐到餐桌前的位子上。
「你很惊讶吗?」
「嗯,有点。」
「这家店满好吃的。」
或许是因为我表现出太过惊奇的表情,让他觉得好笑,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问我:
「加德满都有天妇罗店,感觉这么意外吗?」
「不……虽然不奇怪,不过,我还是有点惊讶。我原本以为是要去尼泊尔料理的餐厅。」
看似尼泊尔人的服务生端来茶壶与茶杯。八津田停止对话,替我倒茶。我从飘上来的香气得知这是普通的焙茶。或许是日本产的。
我用双手包覆茶杯。温度既不热也不冷。八津田似乎以为我在担心水质,说:「别担心,这家店很可靠。他们使用的都是确实煮沸过的水。」
他先喝了一口。我虽然不是要照做,不过也喝了茶。
「以后也可以常常吃。」
他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
八津田卷起袈裟的袖子,说:
「我是指尼泊尔料理。你大概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吃到。不久之后或许会吃腻了,怀念日本的食物。所以我才先带你来这里。」
我注视着八津田。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
「这没什么困难的。」
八津田摇晃着身体大笑。
「你早上和美国人去吃饭,接着和撒卡尔对话,然后中午又像这样跟我聊天。如果只是住宿一两晚的观光旅行,不可能这样安排时间。如果是来过很多次的常客又另当别论,可是你并不知道这个国家的用餐时间。」
我不禁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时间接近下午一点。我想起今天早上的食堂没有太多客人,而罗柏也说这个国家的人不吃早餐。
「尼泊尔的用餐时间是一天两次,通常是早上十点左右和晚上七点左右。最近因为有较早开始工作的海外企业进驻,所以吃早餐的人似乎增加了。」
「我并不知道。这么早邀你出来吃饭,是不是打扰你了呢?」
「没这回事。我还是依照日式做法,一天吃三餐,所以我常来这家店。」
八津田举起手呼唤服务生,然后以应该是尼泊尔语的语言开始点餐。我看着他的侧脸,再度喝了一口焙茶。他的推测没有错,推论过程听起来也很合理,只是没想到他那双看似漠不关心的眼神竟然这么仔细地观察我。
「你打算待多久?」
我放下茶杯,说:
「目前打算待一个礼拜看看。」
「是吗?反正这座城市不缺可看之处,应该不会感到无聊吧?」
「我很期待。」
我再度环顾店内的装潢。竹制的腰墙环绕室内,显得很精致。不知道这样的工程是请谁来做的。尼泊尔也有用竹子装饰墙壁的技术吗?感伤的日本歌谣中掺杂着炸天妇罗的熟悉声音。我在后方的墙壁发现两张照片。
留着八字胡的男性戴着没有帽檐的帽子。额头点了印的女性盘着头发,穿着纱丽服。照片是黑白的。
「那是……」
八津田听到我喃喃地说,追随我的视线,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朝着店主问:
「喂,吉田,这里以前就挂着国王的照片吗?」
被称作吉田的店主没有停下搅动长筷子的手,不过抬起头笑着说:
「你真是的。那张照片一直都挂着。」
「是吗?我都没有发现。」
「算是当作护身符吧。」
看来这张照片是尼泊尔国王夫妇的照片。不过我有些在意吉田的说法。
「那个……」
吉田听到我开口便望向我,完全没有露出厌烦的表情。
「什么事?」
「你说当作护身符,是碰到什么需要护身符的状态吗?」
吉田露出暧昧的苦笑。
「不是这样的。只是在开店时挂上去之后,就找不到拿下来的时机了。」
八津田发出沉吟声,说:
「真是难为情。我因为太习惯了,反而没有注意到。」
「在尼泊尔常常挂这样的照片吗?」
「我也不清楚。我的确看过有人挂,可是好像也不是到处都有。」
我没有多想,便说:
「在我的印象中,并不知道这个国家是君主制。」
八津田点头回应:
「那也难怪。我在来到这个国家之前,对尼泊尔的印象也只有释迦牟尼和喜玛拉雅山,还有……咖哩吧。」
「咖哩?」
「我当时并不清楚尼泊尔和印度的区别。」
我忍不住笑了。八津田以温和的眼神看着我的反应,不过他喝了一口茶,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来到这里就会知道很多事情。才不过十一年前,这个国家还是由国王主政。民主化之后,国王仍旧是很重要的人物。」
不久之后店员把料理端上来。盛在陶器盘子的天妇罗颜色炸得有些深。食材似乎有茄子、番薯、莲藕、洋葱还有小条的鱼。真的和日本的菜色没有两样。八津田开口说道:
「好了,开动吧。」
我望向他面前的盘子,看到少了一样。缺的是最醒目、而且应该是主菜的鱼天妇罗。我问他:
「你不吃鱼吗?」
八津田以认真的表情合掌说:
「虽然我不算合格,但好歹也是僧侣。我是吃素的。」
我也合掌。不知店家从哪里进的货,筷子是日式免洗筷。
天妇罗虽然炸得不算很高明,但我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油渗透到食材,不会让我惊叹「在尼泊尔竟然吃得到这么正统的料理」,反而比较像我在东京的家里自己做的素人料理。不过也因此,反而让我涌起对于日本料理的奇特乡愁,感觉颇不可思议。配菜的炖里芋质朴而美味。白米则还是和日本不太一样。
八津田的吃法很漂亮。他用筷子夹起的饭量不多不少,虽然吃得悠闲却也不算慢,背脊也很自然地挺直。
我观察他的筷子动作,在他停下时问:
「你说你常来这家店……有多常来呢?」
八津田放下味噌汤的碗,缓缓回答:
「大概每个礼拜一定会来一、两次吧?」
「这样问希望不会太失礼——在尼泊尔成为日本餐厅的常客,感觉好像有些奇怪。」
「你是想说既然这么想念日本料理,何不回到日本吧?你是不是觉得我还留在这里很奇怪?」
「老实说,的确是的。」
八津田嘴角浮现微妙的笑意。
「这个嘛,说出来也没关系,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故事。该从哪里说起呢?」
他做了这样的开场白后,边吃饭边在筷子停下时一点一滴地述说自己的过去。
「我出生在兵库县北部,今年就五十九岁了。我介绍晚了,我的全名是八津田源信。出生在平凡的上班族家庭,学校毕业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家,不过在大坂的公司上班时发生了不太愉快的事情,就毅然决定遁入佛门了。」
我对于他所谓不太愉快的事情感到好奇,不过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故事。
八津田继续说:
「经过修行之后,我被委任到和歌山一间小寺庙,在那里待了二十年。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苦于找不到寺庙继承人的信徒非常高兴,对我非常好。我也有了家庭,过着幸福的生活。」
他在谈起过去的时候,声音与表情也没有流露怀旧的情感,就好像谈到早已结束的事情,以淡淡的口吻说着。
「不过我在过了五十岁的时候,突然想到:我明明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他人进入佛门。但这二十年来却一直在对他人解说佛法。我开始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对,最后终于抛弃了家庭。从那时算起,已经过了九年了。」
我问:「你的家人昵?」
八津田静静地回答:
「包含他们在内,也一起舍弃了。」
「……我明白了。」
「我想要找个地方静静地面对自己,首先想到的就是释迦牟尼出生的蓝毗尼。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寺院,却千里迢迢来到尼泊尔……然后也没想太多,或许是水土很合吧,我就留在加德满都以托钵维生。」
八津田一粒米都不剩地吃完天妇罗定食,发出声音啜饮茶。
「我可以请教你的宗派吗?」
八津田对于我这个问题委婉地回答。
「我已经脱离宗派,造成他人困扰。还是别提了吧。」
我也吃完了自己的天妇罗定食,放下筷子。到最后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鱼。我拿起茶壶,倒茶到茶杯里。
店主吉田双手拿着装水的杯子过来。
「味道如何?」
「很好吃。谢谢你。」
「别客气。」
他把两个杯子放在桌上。
「这是冷开水,请放心喝吧。」
我虽然没有担心这一点,不过听他这么说,我就喝得更安心了。加德满都的自来水状况颇有问题,听说喝生水会有危险。
吉田转向八津田询问。
「对了,『佛』什么时候会到呢?」
八津田以悠然自得的口吻回答。
「大概是后天,或是再晚一天吧。,」
「那我知道了。」
我目送吉田转身离开,然后不禁盯着八津田。或许是我的表情太奇怪了,八津田苦笑着说:
「吉田的说法有点问题。」
「那个,请问刚刚提到的『佛』是……」
难道后天左右会有病人过世吗?(注2:佛——日本有时会称死者为「佛」。)但如果是这样,他们的对话语气未免太轻松了。
「佛虽然是佛没错,不过指的是佛陀。」
他的话好似谜语一般。
「你是指……」
八津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朝着吉田大声说:
「喂,吉田,都是因为你说了奇怪的话,害这位小姐吓到了。」
吉田再度手拿着长筷子、面带友善的笑容问道。
「哦?我说了什么?」
「你提到『佛』吧?」
吉田似乎猜到了,发出「啊」的声音点点头。接着他对我解释:
「我是指佛像。八津田要托付佛像给我。」
「……哦,原来如此。」
「我下个礼拜要回日本,所以他请我顺便带回去。」
八津田补充说明。
「因为这里的邮政状况不是很好。如果要寄送容易损坏的东西到日本,我会请人帮忙带回国。」
这个资讯挺重要的。我得牢牢记住。
「我还以为是有人病危。」
「你会这么想也是难免的。」
店内又有新的客人进来。他们是一副背包客装扮的年轻男子,长得有点像日本人,但他们说的却是英语。
音响又播出新的歌曲。
「嗯,这家店很不错,只是有些太吵,算是美中不足的地方。」
八津田边抚摸着茶杯边这么说。
走出「吉田」,八津田没有说明要去哪里,也没有叫我跟随他,只是走在越来越热闹的塔美区。或许是他的僧侣打扮很特别,有几个旅客把镜头朝向他。
我们继续穿过几条巷子之后,背包客聚集的街景仿佛变魔术般消失,英文摇滚乐和拉客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周围再度出现红褐色的街景。阳光越来越强烈,但却不会炎热到令人不舒服。以纬度来说,这里应该是相当于冲绳的南国,但或许因为湿气不高,所以很舒爽。
路边矗立着奇特的建筑。虽然有精致的铺瓦屋顶,却像凉亭般没有墙壁。屋顶只由六根雕刻精致几何图案的柱子支撑。屋顶下方没有任何结构物,只有在高出来的地方铺了石头。看上去似乎只是路边遮阳的屋顶。勉强可以说有点像公车站。
正值工作年龄的男人躺在浓密的阴影中睡午觉。八津田丝毫不在意那名男子,说:
「这里应该很适合。」
他进入屋顶下方。我面对陌生的设施,感到有些迟疑。
「这座建筑是什么?」
「这叫做『帕蒂』,我也不知道原本的用途是什么。现在就像是街上到处可见的休息处。」
帕蒂里不仅没有椅子,甚至也没有长椅。八津田毫无顾虑地盘腿坐在铺石上。他没有叫我坐下,也没有以动作或眼神示意,仿佛早已知道什么都不必说我也会坐下。而我也确实坐下来了。
「这回轮到我来问你。」
八津田开口。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城市呢?」
他以温和的眼神看着我。
「我……」
「你不是观光客,也不是为了追求佛法来到此地。看样子也不是学生。而且你为了某种理由而焦虑。」
「是吗?」
「别小看和尚的观察。我也看过各式各样的人……要不要说说看?即使只是个臭和尚,也可以当个听众。」
八津田说我焦虑,但我不认为他的说法正确。
不过我的确想要找个人说话。我没有忏悔的习惯,也不打算因为对方是僧侣就对他告解,不过八津田有某种特质,能够溜进他人的内心。我照着他的提议开始述说:
「的确……我并不是特别想要到这里。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来到这座城市。」
常常有人说我谈话方式太注重逻辑而显得冷酷,也有人说我的声音没有热度,听起来像是在说谎。此刻的我正是以这样的声音说话。
「我叫做太刀洗万智。我曾经在东洋新闻这家报社担任记者。」
我如此开头。
「我一开始被分配到冈崎分社,工作了六年。我相信自己的工作表现不错。可是去年……我的同事过世了。」
我望着初夏扬起尘埃的街道,想起当时的事情。那一天也很热。
「是意外吗?」
「是自杀。」
自杀的理由不明。他直到最后一刻还很正常地上班,甚至也显得很开朗。但是隔了一个星期天,到了星期一他没有上班,也没有接电话。由于他是单身,因此公司派人去探视他的情况,而被指派的就是我。
我等到星期四,向公寓管理员说明缘由,请管理员拿出备用钥匙打开门,发现遗体之后便打一一〇报警。事件没有上新闻。
「这件事让我想了很多。」
我直到最后仍旧无法融入职场的气氛。虽然还算能够和同事合作,但却没有特别理由地就是无法和上司好好相处。当我说我想要自己订企划去采访,上司并没有摆出好脸色。
不过除此之外,工作很愉快,也学到许多东西。
第一年,我的工作是每天到警察局询问有没有事件发生。负责应付记者的总是副局长。我写了许多琐碎的事件报导,学习新闻的基础。
从第二年开始,我被交付的工作范围逐渐变广。到了第四年,我转到大垣分社,负责连载新闻。这是报导传统文化及特产从业人员的专栏,叫做「我的街」,不过因为标题Logo的「的」字很小,看起来像是「我街(注3:音同:我是万智。)」。当我向采访对象递出过去写过的报导与「太刀洗万智」的名片,对方往往会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点头。
在采访工作中,我认识了许多人。譬如有位半老的地方史学家,不论我问他什么都板着脸说「不知道」,但几天后却总是寄给我很长的信,详细回答问题。日式点心店的女老板特别中意我,每次我经过店门口,就会给我日式馒头、金锷饼、大福等点心。去采访祭典准备工作时,祭典负责人员跟我说凡事都是经验,教我狮子舞。到了祭典当天,虽然我不是当地信徒,而且因为禁止女人参加而不能在神前献舞,不过在游街时,负责人员却鼓励我:「没关系,试试看吧。」在当地,狮子的角色是要吓唬小孩,因此我把许多小孩子都弄哭了。虽然说几乎每天都有不如意的事情,但整体而言,是很不错的工作。
进入公司后先派到分社的新闻记者,通常在两三年后会被调到其他分社或本部。第六年,虽然感觉有些可惜,不过我也有心理准备,差不多要面对职务调动。
然而突然发生的同事之死却意外地丢了一个问题给我。
「你想了什么?」
「我想到时间是有限的。」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面对周遭的人年纪轻轻就死亡。
我在学生时代也曾失去过朋友。我既无法在她临死时陪伴她,至今也没有到她的墓前致意。我之所以成为记者,不就是为了要理解她的死亡吗?以现在的方式,我究竟能够看到多少真相?这个问题在我心中某个角落成为小小的刺。
话说回来,如果只是为了这个理由,我大概不会辞职。因为我还没有把新闻记者能做的事情做完。
「不过我辞职的最大理由是因为有人谣传,那位同事是为了我而自杀的。」
「哦。」
「那件事与我完全无关,可是却被穿凿附会,让我很困扰。我并不是很在意他人眼光,可是到后来甚至有人不愿提供我资讯,造成工作上的困扰,让我开始觉得问题很大。我也和同期的同事讨论过,想了很多,后来觉得人生道路不只一条,没有必要执着于报社的工作,所以就辞职了。」
当然也有人指责我没毅力。有朋友劝阻我说,如果辞职就等于是承认谣言。但我却没有预期的眷恋。
「我决定当一名自由记者,正在寻找工作,刚好有位认识的杂志编辑随口提到,他们打算制作亚洲旅行特辑,问我愿不愿意帮忙,我就很庆幸地接受了。可是采访开始时间是八月。因为和报纸的步调差太多,老实说我感觉有些难以适应。与其在那之前无所事事,我决定先到这座城市进行事前采访……」
我笑了一下。
「总之,我只是顺其自然。」
我并不觉得自己感到焦虑。不过或许我真的在焦虑吧?
在屋顶下方午睡的男子突然大声打呵欠,爬了起来。他没有看坐在附近的我,只是很舒服地伸了懒腰,边转动脖子边走出凉亭。
八津田一直默默地听我说话。当我闭上嘴巴,他便以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开口。
「我也这么想。」
「怎么想?」
「人生道路不只一条。」
「……是的。」
他又以稍微开朗的声音提出疑问。
「你既然是记者,应该有相机吧?」
「是的。」
「这座城市有许多值得拍摄的美丽事物。你一定能够拍到好照片。」
希望如此。
但是相机放在行李箱内,连镜头盖都还没打开。我还没有找到必须拍摄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