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美区一角、地毯店与帽子店之间,矗立着一间外墙颜色鲜艳的超市。我在这间超市门口和八津田道别。
我有很多东西想要买,不过最急迫的是雨伞。即使是折叠伞也会增加行李负担,而且我觉得全世界应该没有任何地方买不到伞,因此就没有带来。尼泊尔已经进入雨季。虽然没有感觉到像日本梅雨季节那种黏答答的湿气,但不久的将来一定会下雨。在那之前我必须先买到伞。
店内的地板和天花板都是雪白色,感觉相当明亮。蔬菜或饼干等商品都非常丰富,几乎从架上溢出来。这里和我熟悉的超市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只有标示商品的文字。不过商品标记都有尼泊尔文和英文,因此没有太大的问题。
伞的种类有几种。黑伞制作得很坚固,感觉可以承受强风。另外也有透明伞,可是骨架和轴都很细。我考虑了一会儿,决定买透明伞。毕竟我有可能需要拍照,因此想要避免遮蔽视线的情况。万一真的折断,再买新的就可以了。
清爽的天空下,我拎着伞走在到处是旅客的塔美区。八津田教我的路径很好记。我穿过因陀罗广场,直走回到乔珍区。
温暖的阳光总算射入了两侧都是土砖房屋的巷弄,有好几扇窗户开始晾起洗过的衣物。我在市集看到的尼泊尔人的衣服色彩缤纷,而绑在窗框上的晒衣绳挂着的衣物也有着黄、绿、红、白等鲜艳的色彩。
我把伞当作拐杖般,拄着地面行走。泥土的气息很浓郁。我看到了东京旅舍的招牌和辎色的门。当我把手放在门上时,有个声音叫住我:
「别进去。」
这句话是用英文说的。我回头,但没看到任何人。当我环顾四周,又听到同一个声音带着有些得意的笑意说:
「上面,上面。」
我抬起头仰望上方。在东京旅舍的斜对面有一栋和其他屋子一样用缺了角的砖块砌成的建筑。这栋建筑二楼敞开的装饰窗探出小小的脸庞——是撒卡尔,他正准备将白色衬衫晾在绑在窗上的绳索。
「为什么不能进去?」
我问。撒卡尔耸耸肩。他扣好衬衫,用手抓着窗框把身体大幅探出来,然后直接吊挂在窗框上。他的脚踏在砖墙上放开手,然后跃向空中。我正觉得危险,他已经弯曲着膝盖降落在地面。
我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佩服。多么轻巧的动作啊!
「你每次都这样下来吗?」
「我平常是走楼梯。」
撒卡尔轻松地说完,用大拇指指着东京旅舍的门。
「太刀洗,你从这里偷看里面。」
我把脸凑向装了铁窗的采光窗。由于户外光线较强而室内较暗,因此窥视的条件不佳,不过当我仔细注视,便看到内部的景象。
大厅里有两人。其中一人是旅舍的女主人,查梅莉。她穿着西式女用衬衫和长裙,肤色白皙,不知是因为过着不太常晒太阳的生活,或是因为有白人的血统。
另一个人则穿着非常合身的浅蓝色衬衫。虽然只看到后脑勺,不过从剪得很短的头发、更重要的是魁梧的肩膀看来,应该是男性不会错。
「好像有客人。」
「是军人。」
「是吗?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撒卡尔像是教导迟钝的小孩子般解释。
「你不懂吗?那家伙正在追求查梅莉。这种人很多。如果受到干扰,一定会闹别扭。而且那家伙地位满高的。最好别惹地位高的人。」
「我只是个善良的旅客。」
「是吗?如果不介意被调查整整三天,就随你高兴吧。我只是因为你买了库克力弯刀,所以才特地告诉你。」
我隔着采光窗,和查梅莉视线交接。男人似乎发觉到了,也缓缓转头看外面。我连忙缩起身体。
他或许会走过来。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向附近的神祠。撒卡尔跟在我后方。我问他:
「这个国家的军人即使对旅客也会乱来吗?」
我回头看到撤卡尔双手交叉在头后方。
「至少会索取零用钱吧?听大人说,以前的情况更严重。」
接着他忽然转变为严肃的表情,说:
「可是那家伙……拉杰斯瓦准尉有些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那家伙是印度的间谍。」
他说话的态度非常认真,让我不禁反问:
「间谍?」
「怎样?你不信就算了。」
「我只是很惊讶。我相信你的忠告,去打发一下时间好了。」
撒卡尔端详着我一会儿,然后有些讶异地说:
「你这个人果然有点怪。你真的相信我这种人说的话?」
我俯视身高大约到我胸口的男孩,说:
「我会老实接受人家给的忠告。谢谢你好心告诉我。」
我想到先前为了防备不时之需而买的伞成了累赘。当我转身时,撒卡尔在后头说:
「干脆我来当你的导游吧,我很熟悉这一带。」
我停下脚步。看看手表,现在已经两点多了。虽然我不是很了解尼泊尔人的生活,但是以午休时间而言似乎有些晚。
「……撒卡尔,你不用上学吗?」
撒卡尔耸耸肩说:
「我得赚钱才行。」
「是吗?那就拜托你了。」
我正好开始想要找个熟悉当地的人。
在陌生的异国采访时,通常会安排采访联络人。他们除了翻译之外,也会安排和当地政府或有权位者采访。住宿和交通方面也常常会交给联络人处理。虽然有人以联络人当作正职,但听说也有当地的日本人会以兼差打工方式接受委托。
不过这次我是自己来进行事前采访,因此没有请采访联络人。我原本想要透过旅行社帮忙找观光导游,不过如果能够请撒卡尔帮忙,那就足够了。
主动提议的撒卡尔反而瞪大眼睛,问:
「真的吗?」
「你很清楚这一带吧?」
撒卡尔这时挺起胸膛回答。
「没错。从现在开始的话,三百卢比如何?」
这个价格很便宜。如果请专业人士,大概要三倍的价钱。我稍微讨价还价,决定支付两百八十卢比的导游费。这时撒卡尔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开朗。
要到街上之前,必须先做一些准备。
「我想要把伞放回房间,然后拿出相机。可以稍微等一会儿,等到那个准尉离开吗?」
撒卡尔露出白色的牙齿微笑。
「这个就当作导游第一件工作吧。跟我来。」
我跟随着他进入建筑之间的小径。这条小径有如猫的通道般狭窄。穿过小径,前方是幽暗的后巷。脚底的泥土有些潮湿。周围弥漫的气味不是奉献给神明的焚香,而是有些刺激食欲的香辛料与油的气味。我拍了拍稍微摩擦到墙壁的衬衫。虽然说这件衣服也不是什么完全不能弄脏的昂贵衣服……
撒卡尔带我来到东京旅舍的后巷。旅舍的大门是沉重的铁门,但后门却是木门。不过老旧的门板木材泛黑,看上去也很坚固。
「要怎么进去?」
撒卡尔似乎觉得我的问题很蠢。
「你难道不知道门关着时该怎么办吗?」
他敲了敲门。
门板发出高而干燥的声音。我们不是要偷偷潜入里面,这样敲门好吗?我正这么想,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探出来的脸孔摆着臭脸,不过显然是个小孩。这小孩有着黑色髯发,穿着皱皱的T恤,脸孔笑起来应该很讨人喜欢,但此刻却噘着嘴,眼神也没有光彩。他和撒卡尔视线交接,稍微垂下视线,口中咕哝了几句。两人似乎认识。
他们交谈了两三句尼泊尔话。我的尼泊尔语程度只有在出国前背了一些基本单字,不过从他们的语气听起来,也能察觉到应该不是很高雅的对话。撒卡尔回头看我,然后拍拍男孩的肩膀说:
「他叫戈宾,是我的伙伴。」
戈宾显得有些困扰,不过似乎并不怎么嫌弃。两人大概算是损友吧?两人的身高中,撒卡尔高出半个头,年龄大概也差了一两岁。
「太刀洗,你住几号房?」
「二〇二号房。」
「我知道了。」
撒卡尔以高姿态对戈宾说了些话。戈宾狠狠地吐出一句话,不过应该不是要反抗。
「你说什么?」
「我说,太刀洗是我的客人,所以二〇二号房的打扫工作别马虎,也别偷走房间里的东西。他就说他没在这里偷过东西。不过谁知道?」
戈宾似乎也懂得一些英语,戳了戳撒卡尔的侧腹部牵制他。撒卡尔露出调皮的笑容,轻轻敲他的肩膀。
「我在这里等你。你赶快去准备吧。」
东京旅舍虽然是一间小旅馆,不过楼梯似乎也分为住宿客人用与员工用。我在戈宾引导之下,爬上员工用的阶梯。
打开二楼的门,就是二〇二号房的隔壁。这扇门没有房间号码,所以我先前也在猜测是什么房间,但没想到会通往阶梯。我在自己房间门口摸摸口袋,给了戈宾小费报答他带路。戈宾摆出僵硬的笑容,小声地说:
「谢谢你,小姐。」
房间里还没有清扫。被单仍旧维持起床时的凌乱。我把伞靠在墙壁立着,然后打开波士顿包找寻相机。
我先前待的分社没有专门的摄影师,因此照片是由记者拍摄。当时所使用的单眼底片相机是公司的设备。我自己虽然也为了学习而买了单眼相机,但是没有带出去采访过,这回也放在家里。
我带来的是数位相机。这台相机很轻,体型也小,可以拍很多张相片。虽然在东洋新闻受到轻视,不过至少在运动摄影的领域,数位相机在去年的雪梨奥运使用频率已经比底片相机还要高。在不久的将来,所有领域的新闻报导应该都会以数位相机为主流。为了保护旅途中的冲击,我用T恤包住相机放入包包。我拿出相机,放入卡其裤的口袋。
我来到边缘泛黄的镜子前方,只迅速地重涂防晒剂。我检查手头的现金之后走出房间。戈宾已经离开了。
我回到后门。撒卡尔把手放在口袋里哼着歌曲。他看到我就害羞地停止哼唱。
「我们走吧。」
他说完就开始往前走。
「导游费呢?」
「事后再给我就行了。」
时间虽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但烈日却没有缓和的迹象。我们穿过巷子来到大街上,撒卡尔头也不回地问我:
「对了,你对『草』有兴趣吗?」
我感到有些紧张。我虽然预料到终究会出现这个话题,但却有些轻忽。我舔舔嘴唇,回答:
「没有。」
撒卡尔仍旧没回头。
「这样啊。」
然后他又轻声补充:
「别轻蔑我。我得赚钱才行。」
我虽然知道他没看见,不过还是以点头代替言语回应。
「草」是大麻的众多暗号之一。加德满都过去可自由栽培大麻,因此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大麻爱好者。现在虽然表面上禁止,但取缔却很松,只要有意的话据说不难入手。这时突然有人大喊出声。
「撒卡尔!」
我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看到有个男孩蹲在民宅大门前朝着这边挥手。撒卡尔显得不耐烦地挥手回应,用尼泊尔语说了一两句话。我猜大概是在说「我现在正在工作」吧?
我们和提着大藤篮的女孩擦身而过。神祠前方有几个男孩以认真的表情交谈。他们看到撒卡尔都露出笑脸,举起手或出声跟他打招呼。撒卡尔也对他们挥手。
「真受欢迎。」
撒卡尔听我这么说,诧异地回头道。
「你说谁?」
「说你呀。」
他挺起胸膛。
「我是这里出身的,大家都认识我。」
「的确如此。不过好像都是小孩子。」
「跟小孩子走就会看到小孩子的城市,跟和尚走就会看到和尚的城市。在哪里都一样吧?」
他说得没错。和八津田走在路上时,这座城市感觉像是旅行者的城市。大概是因为和撒卡尔走在一起,才会格外注意到小孩子的身影。
「这是尼泊尔的谚语吗?」
「是我自己发明的。」
撒卡尔说完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说的话虽然有理,不过以平日的白天而言,小孩子的人数未免太多了。尼泊尔的假日不是星期天,也不是伊斯兰国家常见的星期五,应该是星期六才对。而今天是星期五。撒卡尔或许察觉到我的疑惑,以索然无味的态度补上一句。
「不过小孩子确实很多。」
「你是指这一带?」
这时他以无奈的表情摇头。
「不是这样的。以前在尼泊尔,婴儿常常死掉。因为医生很少。」
「后来有个叫什么的外国团体来了,然后告诉全世界这个国家的儿童的情况。多亏如此,筹募到很多钱,婴儿死亡人数减少很多,所以这座城市才会有这么多小孩。我妈说,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我原本也会很危险。」
「你说叫什么的,是WHO?」
撒卡尔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去查看看。」
他或许觉得这也是导游工作的内容。我很感谢他的心意。
「不用了,没关系。」
「是吗……喔,糟糕。」
撒卡尔突然停下脚步。我因为跟得很近,差点绊倒。他转身,搔搔头说:
「抱歉,你想去哪里?你明明已经告诉我不需要『草』。」
看来他似乎不小心把我带向大麻相关的场所了。虽然说预先掌握哪一带是危险区应该也对工作有所帮助,不过撒卡尔即使显得早熟但还是个小孩,让他带路会让我感到过意不去。
「哪里都行。带我到你喜欢的地方吧。」
撒卡尔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
「我喜欢的地方?没有那种地方……」
他边说边努力思考。
「或者是你想去的地方也行。」
他回以苦笑。
「有什么差别……算了,我想到了。不过要走一段路,没关系吗?」
「嗯。」
决定目的地之后,撒卡尔的脚步变快了。
我们走过达摩街,离开乔珍区,在十字路口右转,看到一条宽敞的柏油路。道路一侧并排着现代化的白色楼房。路标写着「NEW RD.」,大概是读作New Road(新街)吧?路上虽然有汽车往来,但仔细看没有画中央分隔线。
这里和八津田带我去的塔美区气氛很不一样。路旁耸立的楼房没有往外延伸的屋檐,窗框也没有装饰,四周也看不到祭祀神明的神祠。或许是要仿照欧洲风格的街道,一楼往往有小商店进驻。我在路过时窥探店里,看到录影带、CD、电灯泡和收音机。这一带似乎是电器用品街。
另一方面,背着后背包的旅客兴致盎然地张望四周、吸引成群贩子的景象,则和塔美区相同。在那些贩子当中,有几个怎么看都不到十岁的小孩子。塔美区的贩子应该也有很多小孩子,只是我没注意到而已。撒卡尔说得对,和小孩子走,就会看到小孩子的城市。
「其实……」
撒卡尔低声说。
「我想要在这一带赚钱。」
「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撒卡尔盯着我,似乎想要说怎么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因为是别人的地盘。」
「原来如此」。
「这一带的竞争对手虽然很多,可是有钱的客人也很多。光靠东京旅舍,没办法赚多少钱。」
前方有一群人接近。是旅客和贩子。我闪到人行道边缘,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对了,有件事情我想要问你。」
「问我?什么事?」
「你今天早上看到我,马上就用日语向我兜售菊石化石,对不对?」
当时的撒卡尔流露出脆弱而依赖的眼神。现在则完全相反,表现出好强而无所畏惧的态度。虽然知道先前只是为了卖纪念品的演技,不过转变未免也太大了。
「可是你没买。」
「我不想要太大件的东西——重点不是这个。你当时怎么知道我是日本人?」
撒卡尔抬头瞥了我一眼,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不知道,只是猜想应该是,然后就用自己知道的语句来推销。」
他的意思是凭直觉猜的?
「如果我听不懂日语……」
说到这里,我便发觉到自己的愚蠢。撒卡尔果然耸耸肩说:
「那我就说sorry就行了。不至于被揍吧?」
「的确。」
「而且我也不是乱猜的。那间旅馆如果有亚洲旅客,而且不像印度人,有七成左右是日本人。」
原来如此。毕竟旅馆名称叫做东京旅舍。如果没有事先订旅馆就来到加德满都,看到名叫东京旅舍的旅馆,或许会有日本人感到好奇而想要住看看吧。
这时突然有人从旁边伸出手。我不禁往后退。我望向对方,是个留着八字胡、肤色黝黑的男子,手中拿着小小的佛像热烈地说话。我原本以为他说得太快让我听不懂,不过仔细听,他说的似乎是尼泊尔语。我又开始往前走,但男人也跟上来,仍旧在我眼前挥动着佛像。撒卡尔转头瞥了一眼,不过似乎并不想要妨碍同行,因此没有说话。
我不理会男人继续走,但对方非常执拗,一直讲着话跟来。我仍旧不理会他,到最后他便粗暴地说了些话离开了。
撤卡尔笑咪咪地开口:
「你想知道他刚刚说什么吗?」
「不用了。」
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撒卡尔回头目送往回走的男人背影,喃喃地道。
「也是有那种人。不会说英语,也不懂得做生意时何时该退,却想要在这里混。都已经是大人了还那么蠢。不过三个月之后,他大概就会消失了。」
这时我才重新注意到——
「你的英语说得很好。」
他虽然发音有些腔调,但足以沟通,而且词汇也很丰富。他有时能够轻易说出我无法使用的单字。
撒卡尔变得有些害羞。
「是吗?反正就是生意工具。」
「你是向谁学的?」
「也没特地向谁学。能上学的时候,也会在学校学……不过主要是因为我曾经帮印度人做生意吧?」
他不知想起什么事,压低声音咯咯笑,说:
「那家伙明明在尼泊尔做生意,可是却完全不会说尼泊尔话,坚持只讲英文。所以我只好拼命学英文了。当时觉得那是份烂工作,不过现在想想,也不全是坏事。」
听在完全不会尼泊尔语的我耳里,感觉有些惭愧。
新街的尽头是T字路。正面有一座大公园,不过被铁栅栏围起来,无法进入。公园某处应该有入口。撒卡尔转向左边的道路。
街景突然变了。这里林立着水泥与玻璃建造、现代风格的漂亮大楼。路上的行人也以打扮清爽的年轻人居多。交通量增加了,有许多在日本没看过的车种行驶在路上。然而路时上仍旧没有画分隔线,只是以绳索替代。
「这一带好像很繁荣。」
撒卡尔听我这么说,便挺起胸瞠答道:
「这里叫坎蒂街。只要记得这条路和公园另一边的王宫街,就可以轻易逛这座城市了。」
熟悉的条纹状斑马线并没有红绿灯,取而代之的是站在路口的警察。当行人增加,警察就会阻止车子前进。撒卡尔突然往前奔跑,我也连忙跟上去。我们过了马路,旁边就是绿意盎然、树木茂密的公园。
我们又过了另一条撒卡尔称为王宫街的路,街景又逐渐恢复为土砖砌成的风貌。我们从中世纪般的砖块街道走到水泥的大街,然后又回到带有泥土气息的街道。我意识着这样的变化,问撒卡尔:
「你刚刚说你得赚钱,对不对?」
撒卡尔诧异地看着我,似乎不理解我为什么都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
「嗯。」
「很抱歉问你有些私人的问题,是你在养你的家人吗?」
他先前出现在东京旅舍斜对面的屋子二楼,看到我之后,以特技般的方式跳下来。看他的样子似乎很习惯这么做,而且他自己也说是那一带出身的。那里应该就是撒卡尔的家吧。
也就是说,他有个可以回去的家。我不认为他是独自居住在东京旅舍斜对面的那栋房子。他应该有家人。
撒卡尔似乎不以为意。
「我不是一个人在养家。我妈在饭店工作。不是像东京旅舍那么小的地方,而是在更大的饭店,穿着制服,晚上工作到很晚。不过我也得赚钱,才能养活几个妹妹。」
我默默点头。
「我爸出外到印度赚钱,然后就失去联络了。如果他是在那里开始过别的生活,那倒也罢了。」
他的口吻似乎暗示着也有其他可能性。或许他有理由认为父亲遭遇到不幸。
撒卡尔踢着步伐行走,继续说:
「东京旅舍虽然是穷酸的地盘,不过八津田教我日文,算是我好运。用差劲的日语向日本人兜售东西,绩效很不一样……虽然说,这招对你没有用。」
他的个性很坚强。更重要的是——
「你很聪明。」
撒卡尔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脸上浮现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暧昧笑容。
撒卡尔没有说他要去哪里。我就这样跟着他走了一小时以上。
前方出现一条河,河宽大约有二十公尺左右。不知是否最近雨量比较少,河水浅到可以看到河底。河水流速很慢,甚至显得有些停滞。
我抬起头,看到前方长着茂密的树木。在处处是土砖和裸露泥土等干涸色彩的这座城市,我好像是首度看见代表生命力的绿色。在树林前方,西斜的太阳照射在圆顶上。我曾在照片中看过那里。
「那是帕舒帕蒂纳特神庙吧?」
我说出这座建筑的名称。撒卡尔只是有些恍惚地说「嗯」。
「那里是人气观光景点,所以我猜你会喜欢。」
帕舒帕蒂纳特庙是尼泊尔最大的印度教寺院。河边铺石板的道路上开始出现一间间礼品店。这条参拜路也兼作寺庙前的市集。
越接近寺院,人也越来越多。就如撒卡尔说的,这里是人气景点,因此也有很多看似旅客的人,不过更多的是看似当地人的访客。有穿着笔挺白衬衫的男人,但也有穿着领口变得松弛、颜色也几乎褪光的T恤的男人。有将留长的头发绑成很多条辫子的行者,也有朝着圆顶低下头的美丽女性。
这里不仅是印度教的圣地,也是火葬场。不论是富人或穷人,迟早有一天会被送到这里。
「这里就是你喜欢的场所?」
回答我的是平静到不可思议的声音。
「不是。我只是想要来这里。这座城市里没有我喜欢的地方。」
撒卡尔轻轻招手,示意要我跟着他走。
纪念品店卖着常见的神像与曼陀罗图。戴着墨镜的金发女性面带笑容在讨价还价。撒卡尔走上石造的桥。他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俯瞰河岸。
「你看。」
从这里可以看到往河面突出的好几座火葬台。在我们下方,堆在高台上的薪柴开始燃烧。有人死了,即将被火化。
我曾听说烧死者会产生可怕的气味,不过此刻空气中并没有闻到令人不快的气味。飘来的只有类似焚烧营火或烧过原野后的火焰气味。
撒卡尔喃喃说:
「我得向你道歉才行。我收了你的钱当导游,却来了我自己想去的地方。」
「我不介意。」
「我哥哥也是在这里烧掉的。」
他望着烧得很旺的火焰。
「延续刚刚的话题,我有个大我五岁的哥哥。哥哥曾经在地毯工厂工作。太刀洗,你看过地毯工厂吗?」
「没有。」
「如果可以带你去看就好了。不过应该不会很愉快。工厂里总是飘着很细的毛絮,灰尘很多,所以有很多人肺部出了毛病。」
「你哥哥是因为这样……」
撒卡尔摇摇头。
「不是。哥哥很强壮,脆弱的是我。」
撒卡尔把小小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我出生时就差点死掉,五岁时又发了高烧,被宣判没救了。哥哥为了救我,努力想要赚钱,可是时机不好。」
「……发生什么事?」
「外国电视播出地毯工厂的环境有多恶劣。当时我才五岁,而且濒临死亡边缘,所以不太记得那时候的骚动。我只知道工厂因此停止运作,哥哥也失去工作。」
在持续燃烧的火葬台旁边,已经烧尽的炭堆积如山。穿着白衣服的男人走近,以棍子把台上的遗体灰烬推落到河中。
「哥哥运气不好。他去找别的工作,因为听说可以立刻开始,所以就开始从事捡破烂。第四天,他的手被割到,结果就肿起来,还长脓。在地毯工厂没有问题也很健壮的哥哥,在我退烧的早上竟然就死了。这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新的尸体被搬进来。尸体包裹着黄布,放在木板上。
「我应该也参加了丧礼,可是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丧礼结束之后,我在发呆,八津田就买了炸甜甜圈给我。我从来没想过会有和尚请我吃东西,所以吓了一跳。」
他浅笑一下,继续说:
「如果把这件事当作理由,对八津田不太公平,不过我不记得那天的情况了。所以我很想再过来一次,可是每天只是忙着赚钱……虽然来过附近很多次,可是直到今天都没有到这里。」
撒卡尔转头看向我。
「谢谢你。我感觉心情轻松很多。虽然也没特别做什么。」
由于彼此的日常生活基础差异太大,我甚至无法猜测撒卡尔内心的想法,只能说: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微卡尔把手放在栏杆上,推了自己一把,离开桥梁。
「太刀洗,你是为了工作来这里的吧?」
八津田已经指出过我花时间的方式不像观光客。即使撒卡尔注意到同一点,我也不感到惊讶。
「是的。」
「那我来帮你的忙吧。我很熟悉这座城市,一定会让你大赚一笔。」
我点点头,又赶紧补充说明。
「很遗憾,我做的不是那种可以大赚一笔的工作。」
在烟雾与气味弥漫的河川上,撒卡尔拍拍我的手说:
「每个人一开始都一样。我也是。等到你开始赚钱了,再跟我分红吧。这算是,呃……怎么说呢……啊,对,是我的『投资』。」
面对他的笑容,我也不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