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记者生活当中,我不是很清楚自己得到了什么。
不过我确实学会了迅速更衣与用餐的技巧。查梅莉告诉我,拉杰斯瓦准尉的回应最快也要等到晚上。向她道谢之后,回到二〇二号房。我确认背包内装了记事本、笔还有指南针,拿起数位相机,并检查备用电池。
接着我开始研究地图。重新整理昨天散步时大致掌握的地理位置,并牢牢记住。我盯着地图直到觉得没问题了,然后背起单肩背包。看看手表,才花了三分钟。
我没有把握能够看到什么、采访到谁。事件发生地点在王宫,想当然耳是无法采访案发现场的。但我无论如何还是想要前往现场,或者至少尽可能接近现场。
推开东京旅舍的铁门,走到街上。加德满都的六月应该已经进入雨季,但天空仍旧和昨天一样晴朗。天空不是透明的,看起来有些雾蒙蒙的,不知是因为风卷起了乾燥的尘土,还是因为大气污染。
一边意识着脖子上挂的相机重量,一边观察着街上。
从地图来看,到半路为止应该可以走昨天和撒卡尔走的路。街角到处可以看到几个男人凑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头版印着大幅的国王照片。
路上的小贩很少,街道旁的商店也有很多家没有陈列商品。我穿过新街时,街上人数虽然看上去和昨天没有差很多,但却有些沉静。
我走到尽头往左转,进入坎蒂街。沿着这条路往北走,绕行公园,就到了王宫街。加德满都是一座小城市,走到王宫的距离并不远。
虽然国王才刚刚被杀害,但街上可以看到西装打扮的男人来来往往,计程车也在没有分隔线的道路路肩等候客人,乍看之下似乎没有变化。不过我察觉到远处传来细微的骚动声,仿佛被那声音吸引过去一般地加快了脚步。
眼前排列着没什么装饰的褐色长方体。左右两端是最小的建筑,内侧则是稍大的建筑。长方体从左右两侧呈阶梯状排列,中间耸立着浅桃红色的塔。塔中央开了梯形的大窗户,反射着由南面而来的阳光。
我怀疑是否搞错了,环顾四周,但没有看到其他大型建筑物。一瞬间忍不住脱口而出:
「真的是这里?」
我承认这是摩登风格的建筑……可是并不是美丽的摩登风格建筑。我之所以停下脚步,不是因为陶醉地欣赏王宫。和加德满都充满历史气息的美丽街景相较,应该是最豪华的纳拉扬希蒂王宫却仿佛自外于这座城市的历史,完全没有个性可言。
仔细看,中央耸立的高塔顶端覆盖着装饰屋顶,令我联想到奈良法隆寺的五重塔。屋檐向外延伸、顶点有宝珠的样式,仿佛只有那里是特地加上去的尼泊尔风格。
王宫正面是南北向的王宫街和东西向的纳拉扬希蒂街交叉成T字路口。更正确地说,我走过来的王宫街一直通往宫殿,可是中间被门阻隔。这道门理应是正门,但也同样是毫无风情的白色铁栅栏。
正门前方聚集了许多人,站立在铁栅栏前方,没有任何的动作。
我举起相机。我把王宫浅桃红色的塔纳入画面中,拍了三、四张照片。但因为众人都朝着王宫的方向,从人群边缘只能拍到后脑勺。我停止按快门,暂时放下相机。现场至少有数百名没有组织的民众聚集。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宫前方却意外地安静。虽然议论纷纷的声音如浓雾笼罩,但却没有愤怒、悲哀等明确的方向性,感觉只是各自的低语声在回荡。
视线范围内的所有人似乎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困惑。他们得知令人不敢相信的新闻后冲到王宫,但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形成茫然失落的人群。
附近有个穿着整洁衬衫的年轻男子。我拿出笔记本,试图用英语和他谈话。
「你好。」
「啊,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我是日本杂志《深层月刊》的记者。我名叫太刀洗。可以请教你一些问题吗?」
男人瞪大眼睛。
「你是日本的记者?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们的国王过世了。这是天大的悲剧。」
「我能够理解。」
我向他深深点头。
「真不敢相信是王储开的枪。我无法想像他会杀死替他进行Bhai Tika的妹妹。」
「Bhai……Tika?」
「啊,是这样的。」
男人用指尖点了自己的额头。
「用红色和黄色的粉捺印,称作tika。Bhai Tika是在提哈节的祭典最后一天,由女性替自己的兄弟点上tika的仪式。对尼泊尔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仪式。不可能杀死Bhai Tika的对象。」
我记下他说的话。
「这么说,牺牲者当中也包含王储的妹妹吗?」
「听说是这样……可是政府却仍然保持沉默!」
他加上手势,热切地说:
「请你传达给日本人,我们非常伤心。」
「我知道了。谢谢你。很幸运能够听到你的说法。」
「别客气。」
接着我改变地点,又采访了几个人。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表达悲伤,并批判政府的沉默。有几个人也提到Bhai Tika的事情,不过并不确知死者当中是否包含王储的妹妹。不过我能够感受到,在哀悼国王驾崩的同时,人群中弥漫着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王储是犯人的气氛。
当同样的内容出现两三次之后,我停止访问,开始寻找拍摄地点。我沿着王宫街稍微往南走,找到一家二楼有露台座位的咖啡厅。进入客人不多的店内,请店员带我到二楼。接着我再度拿起相机,以望远镜拍摄群众。
铁栅栏前方排列着穿着迷彩服的士兵。他们拿着步枪,与蜂拥而来的群众对峙。
我告诉自己:
「别担心,没有发生问题。」
透过相机看,士兵与群众的距离大约有一、两公尺,没有人试图更进一步。没有暴动的迹象——虽然我脑中理解这一点,但看到排列整齐的步枪,仍旧感到冰冷的汗水滑落颈部。我屏住呼吸,拍摄人群。就这样持续拍摄着喧嚷的加德满都市民、冷静的士兵、堆积着行李奔驰而过的卡车、仿佛无人的王宫、只有屋顶是尼泊尔风格的纳拉扬希蒂王宫全貌。
算起来总共在王宫街待了一小时半左右,进行采访和摄影。
接着我决定回到东京旅舍。眼下必须取得最新情报,而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旅舍看BBC的报导。记者依赖电视新闻感觉有些窝囊,但即使是在日本,最新消息通常也是从通讯社发布的新闻及电视得到,因此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时深切感受到收音机的必要性。如果有收音机,我就可以一边接收情报一边持续进行采访。不巧的是今天是尼泊尔的假日,几乎所有的店都没有营业,不过我还是想要找地方弄到一台收音机。在回程途中,只能在勉强有开的杂货店买到刊登毕兰德拉国王照片的英文报纸。
我拉开绿色铁门进入旅舍。一楼有三个人。罗柏朝着电话用英文激动地说话,查梅莉则盯着马表。舒库玛看到我回来,以严肃的表情询问:
「街上的情况怎么样?」
「比我想像的安稳。新街附近甚至还比昨天安静。王宫前聚集了很多人,不过并没有危险的气氛。只是负责警备的士兵都拿着步枪。」
「哦,这一点在尼泊尔并不稀奇。他们应该不是士兵,而是警察。」
舒库玛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点头。
「市区内状况平静是好事。希望能够一直像这样保持稳定。」
从他的口吻,我听出他在担心特定的事情。
「有什么问题吗?」
舒库玛似乎不打算隐瞒,甚至正等着我问这个问题。他回答:
「我听朋友说,国界可能被封锁了。」
「国界?是指和印度之间的国界吗?」
舒库玛点点头,说:
「印度政府似乎在担心尼泊尔的游击队会蠢蠢欲动。虽然说假使真的发生那种事,我也不觉得游击队会侵犯印度国界……」
「也就是说,气氛变得很紧张。」
「也许吧。」
这个国家存在着反政府武装游击队。
他们号称毛泽东主义者,在尼泊尔政府无法有效统治的农村地带与山区扩张势力。我甚至听说在某些区域,他们赶走警察与政府官员,开始实行自治。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样的自治是否得到居民接受并具有实际效力,或者只是游击队夸大宣传成果。
「国界全面封锁了吗?」
舒库玛听我这么问,显出为难的表情说:
「不知道。我只知道印度北方邦已经开始召集士兵。他们可能在封锁国界,也可能只是稍微强化警备。」
「BBC怎么说?」
「关于这件事没有任何报导。我正准备要询问在印度的朋友。」
舒库玛说完,望向依旧朝着电话筒怒骂的罗柏。
罗柏虽然说得很快,不过我还不至于听不懂。我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
「三天后?该死!我怎么可能等那么久!听好,这种时候,即使是搭飞机也没关系。怎么可能所有班次都客满了?给我查清楚!」
罗柏想要出国。现在虽然保持还算平静的状态,但今后没有人敢断言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因此采取这样的行动也是很正常的。
不久之后罗柏听了电话另一头的人说话,然后说:
「我会再联络。」
说完他就挂断电话。查梅莉停下马表,告知金额。罗柏从口袋中拿出尼泊尔纸币,这时似乎才发现到我。
「嗨。」
他举起手,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
「真是荒唐。巴士票竟然全都被订光了。你能相信吗?」
「应该有很多人想到同样的念头吧。」
「没那回事。是我找错打电话的对象了。」
罗柏耸耸肩。他接过查梅莉找给他的钱,塞入口袋里,然后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会担心。我有『Chief』跟着。」
Chief有很多种意思,有可能是指主任、长官、局长。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个意思。也不知道他自称能替自己撑腰的「Chief」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继续说:
「即使这座城市成了西贡(注4:西贡——胡志明市旧称。越战末期南越首都西贡被越共攻陷,决定了越战胜负。),我也能保护自己,至少还能保护你。」
罗柏的脸上虽然失去血色,但嘴角带着勉强装出来的笑容。他虽然内心极为不安,但还是试图给我勇气。
「别担心。这座城市不会变成西贡。」
我虽然毫无凭据,还是这样回答。对于罗柏虚张声势的体贴,我又补了一句:「谢谢。」
罗柏无力地点头,然后以蹒跚的脚步爬上楼梯。
舒库玛对查梅莉说:
「接下来我想要打国际电话。」
「好的。」
查梅莉按了几次马表的按钮,对舒库玛说「请便」。舒库玛在按电话按键时,查梅莉意有所指地对我使了眼色。
该不会是她已经和拉杰斯瓦准尉谈过了吧?这么说,我能够采访到事件当晚在纳拉扬希蒂王宫的军人?
我想要尽快和查梅莉谈,至少得询问是否能够采访对方,否则会觉得好像悬在半空中无法安定下来。
但是查梅莉立刻又好似刻意回避我的视线,看着马表。虽然我觉得应该不用担心被人听到,但如果她觉得晚点再谈比较方便,那也只能配合了。我听着舒库玛在背后开始讲话,也爬上了楼梯。
二〇二号房正在清扫中。
戈宾使用发出隆隆噪音的吸尘器清洁地板。当他看到我,我便从口袋拿出两卢比给他。
「谢谢你,小姐。」
戈宾暂停吸尘器,用生涩的英文对我说。我不想要妨碍他工作,决定到四楼看电视,才刚转身他就说:
「小姐,主人要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请稍等。」
我没有等多久,戈宾便跑回来了。他手中拿着一叠文件。
「这是寄给你的。」
「哦,谢谢你。」
我瞥了一眼,是日文的传真。我向他道谢之后给了他小费。
我想要在楼上阅读,便走出房间,发觉到二〇三号房的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的文字像是以细笔描了好几次,写着「DO NOT ENTER」。饭店通常会有「DO NOT DISTURB」的牌子,可是写「禁止进入」倒是很少见。我回到二〇二号房,对正准备用小小的身体再度拿起吸尘器的戈宾说话。
「抱歉一再打扰你。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的,什么事?」
「二〇三号房贴着禁止进入,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戈宾露出不太像小孩子的苦涩表情。
「那是佛斯威尔先生自己贴的。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打扫,正感到很困扰。」
罗柏似乎打算关在自己的房间。这也未免太夸张了。
「这不是好笑的事情。」
「我在笑吗?」
我自己没有察觉,但或许我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对戈宾来说,这的确不是笑话。第一,他没办法扫地;第二,这个国家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对于必须以娇小的身躯努力生存的戈宾来说,当然笑不出来。
「对不起,我没有要笑的意思。」
「好的……」
戈宾似乎想要继续工作,又打开吸尘器。我转身背对再度发出的噪音,走向阶梯。
四楼的餐厅没有人。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一点。我把一旁的餐桌椅子拉过来,展开英文报纸与日本传来的传真。然后从单肩背包拿出红色原子笔,打开电视。
频道仍然维持在BBC。
『再重复一次。已知的死者有毕兰德拉国王、艾西瓦娅王后、尼拉詹王子、施鲁蒂公主……』
一开电视就源源不绝的情报,让我来不及抄下国王和王妃的名字,只能从第三个名字开始记下来。由于都是不熟悉的名字,因此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拼。我只能用片假名写下自己听到的音节。
接着电视上映出年轻男子的照片。
『狄潘德拉王储伤势严重,医师正持续努力治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处于台风眼的王储面孔。外表看起来是个年轻男子,戴着尼泊尔传统帽子,留着八字胡,脸颊丰润。我盯着画面看。
BBC是否刻意选了看起来特别温和的照片?这张脸怎么看都不像是杀害多人的凶手。不过我当然也不能以貌取人,断定王储的个性。
他的年纪是二十九岁。父亲毕兰德拉是五十五岁。
不久之后,画面切换到现在的王宫前方。我刚刚才看过那边的状况,因此暂时将视线从电视移开。
牧野传来的传真不仅提供毕兰德拉国王的事迹,也简单整理了尼泊尔王室的情况。
根据他提供的资料,现在的尼泊尔君主制度历史并没有很久。
王室消灭加德满都盆地的几个王朝并成立现在的王朝,是在相对较新的十八世纪末期。他们以种姓制度统治山岳民族与南方民族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民、驱走英国东印度公司并确定现在的国土,是在进入十九世纪以后。
人民之间的文化差异并没有导致大型的民族纷争。或许是因为夹在印度与中国两大国之间的外来压力,勉强团结了人民。
但即使如此,也很难说这个国家在王室统治之下是铁板一块。
掌握尼泊尔实权的不是国王,而是宰相家族。拉纳家族以世袭制担任宰相及其他重要职位,并且一再和王室缔结婚姻关系。尼泊尔国旗的两个三角形当中,一个代表王室,另一个则代表拉纳家族。拉纳家族的影响力大到这种地步。我在阅读牧野寄来的资料时,自行解释:如果以江户时代来做比较,尼泊尔王室大概就相当于天皇家族,而拉纳家族大概相当于德川家族吧。
一九五一年经过王政复古,拉纳家族远离了政治中枢,开始由国王亲政。不久之后国民开始追求民主化。在这样的局面下继承王位的,就是这次被杀害的毕兰德拉国王。毕兰德拉虽然也是基于种种政治妥协,不过最终接受了民主化的要求,在一九九〇年制定新宪法,让尼泊尔转变为立宪君主制。也因此,毕兰德拉国王很得人心。人民认为他是和国民站在一起的国王。
「这一来……不知道会如何发展。」
对于尼泊尔人来说,王室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资料上没有提到这一点。王室是长久以来处于阴影中、有名无实的家族,或是在种姓制度中位居令人敬畏的顶端,或是深受人民爱戴?过世的毕兰德拉国王因为民主化的成果而受到尊敬。也就是说,他是因为删减王权而受到爱戴。对于毕兰德拉个人的敬爱是否会扩及整个王室?人们是否不论发生什么事(譬如王储枪杀国王),都会支持君主制度?我感到一抹不安。
接着我拿起在街上买的英文报纸。
由于政府没有正式发表,因此报纸的新闻仍旧仅止于BBC最早的报导。过一阵子之后,不同媒体才会在情报处理上产生差异。不过我也得到很大的收获,报纸上刊登着王室的家谱。我立刻抄在记事本上。
电视上,BBC再度播报牺牲者的名字。我这次对照族谱,再次确认死者。
死者包括王储的父亲毕兰德拉国王、母亲艾西瓦娅、伯母香蒂与夏拉达、夏拉达的丈夫库马、表叔贾扬帝、妹妹施鲁蒂、弟弟尼拉詹等八人——多亏这份家谱,我了解到国王的子女除了被认为是凶手的王储之外,全数罹难了。
我望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
这时电视的声音中夹杂着楼梯发出的嘎嘎声。有人走上来了。
不过声音似乎太小声了。那道阶梯应该会发出更大的声音。上来的人若不是刻意避免发由声音,就是体重很轻。
答案是后者。还没有变声的高频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太刀洗,你在做什么?」
是撒卡尔。他把手交叉在头后方,噘起嘴巴。
「你现在怎么还有闲工夫坐在这里?」
「你又怎么可以随便进来?」
撒卡尔得意地说:
「我不是随便进来的。我告诉查梅莉,太刀洗有事拜托我。」
「嗯?我可不记得拜托过你什么事。」
「我一定可以帮上忙。听戈宾说过了,你是记者吧?我对记者很有兴趣。我来帮你吧。」
我稍微想了一下。带着小孩子去采访会有危险,可是如果要知道城里的反应,管道越多越好,更重要的是可以确保尼泊尔语的翻译。撒卡尔很机灵,一定能帮忙打听到很多事情。虽然他有些太自以为是,有可能干扰到采访,不过这一点只要我多加注意就可以了。只要小心不要带他到危险的地方,他一定可以派上用场。
「谢谢,那么就拜托你了。」
撒卡尔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这才对。」
他坐在圆桌的对面,瞥了一眼电视和桌上的资料,突然皱起眉头说:「记者可以只看电视和报纸吗?这些不都是已经有人调查过的东西?看这些东西,不就等于跑输人家一大圈吗?」
撒卡尔会这样想也是难免的。我小时候也以为去挖掘还没有人知道的消息才是「新闻」。
但是没有任何人知道的事情是无法采访的。记者的角色是捡拾已经有人知道的事情,整理并传达给大众。而且记者也分为很多种类。
「不是只有速度才是最重要的。电视和收音机会在事件发生的当天报导,可是报纸会晚半天,周刊有可能晚七天,月刊甚至可能会晚上一个月。因为不需要赶时效,所以可以进行更多调查,写出更有深度的报导。我从事的就是这样的工作。」
「哼。」
撒卡尔发出嘲笑的声音,指着电视说:
「说得好听,其实就等于承认比不上电视嘛!」
「速度方面的确比不上,不过我的工作也有它的用处,只是功能不同。」
撒卡尔思索了一会儿,似乎颇有心得地说:
「原来是这样。想想或许也对。飞机虽然最快,但还是少不了巴士和人力车。」
我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不过内心觉得这是很不错的比喻。
〔算了,先别管它。不过你应该不会一直坐在这里看电视跟报纸吧?」
「当然了。我只是要整理至今为止的情报,确认有没有新的情报进来。等等马上就要出去了。」
「新的情报?」
撒卡尔似乎正等着我说这句话,隔着餐桌凑上前开口:
「这个我知道很多。你想要听吗?」
「你是指街上的传闻?」
传闻这个词意味着有许多人在谈、但未必可信的内容,具有负面的成分。这点在英文当中应该也一样。可是撒卡尔却反而挺起胸瞠说:
「没错。不过,太刀洗,这座城市是由传闻建立的。大家都喜欢聊这些传闻。」
搜集街头巷尾的传闻当作「当地人的声音」是写报导的固定招数。我也打算搜集一定程度的传闻。虽然说情报来源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令人感觉有些不安,可是此刻的我想要尽可能多听每个人的话。
「我知道了。你说吧。」
「当然,首先是王子……」
我连忙拿起记事本和笔。撒卡尔看到便笑了,似乎感觉很愉快。
「准备好了吗?」
「请说。」
撒卡尔把身体靠在椅背,拱起肩膀想要让小小的身躯显得更大,然后开始述说:
「狄潘德拉王子有个情人,据说是大美女。不过我看过照片,不觉得有那么漂亮。基本上,我不太了解怎样才算美女。」
就算装得再成熟,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我附和一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狄潘德拉王子想要和那位情人结婚,可是国王和王妃却反对。他们说,占卜师说他们的婚姻会招来不幸。据说还有预言主张,王子如果在三十五岁以前结婚,国王就会死掉。」
「占卜师?国王相信占卜?」
撒卡尔听了我的问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当然。就是国王才会相信占卜啊!」
「是吗?」
「嗯。」
或许在这个国家属于常识吧。
「撒卡尔,你知道那位占卜师的名字吗?」
「不知道,我想应该没人知道。」
「那么狄潘德拉王储那位情人的名字呢?」
「这我就知道了。因为很有名。她叫杰维亚妮・拉纳。」
我写下名字。因为被反对结婚而行凶……这倒是不无可能,但我还是感到不太对劲。
「王储因为怨恨国王与王后而产生杀害念头,好像说得通,可是昨天被枪杀的不只这两人。」
「没错,就是这点。」
撒卡尔装出很内行的表情说道。
「太奇怪了。狄潘德拉王子随时都可以见到国王和王后。他如果是为了要和杰维亚妮结婚而想干掉他们,大可不必挑选昨天。这一来就只需要杀两个人了,对不对?J
「的确。」
他再度凑上前,压低声音。
「这就是问题所在。太刀洗,我知道很重要的内幕,你想听吗?」
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我内心苦笑,但还是说:
「告诉我吧。」
「这个消息不能免费告诉你。不过真的是很精采。」
我放下笔,说:
「谢谢你,撒卡尔。你说的话对我帮助很多。」
撒卡尔明显感到慌张。
「喂喂喂,你真的不想听?」
「我要打听消息的时候,不会付钱给对方。否则就会有人因为想要赚钱而加油添醋。」
虽然这一点也要看场合,但我想没有必要告诉撒卡尔那么详细。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喂,太刀洗,你会后悔的。」
他继续坚持。即使我不了解儿童心理,面对如此明显的态度我也能猜到,他很想要说出自己知道的事情。
「你绝对会后悔!」
「是吗?如果你一定要说,就说吧。可是我还是不能给你钱……」
撒卡尔懊恼地扭曲着脸,颤抖着拳头,脸孔胀得通红。或许我开的玩笑太重了一些。
「我知道了!我不要钱。可是如果你因为这个消息大赚一笔,就要分红给我。」
「好好好。」
「听好了,其实……」
撒卡尔突然闭上嘴巴,环顾四周。他看到窗户是开的,便关上百叶窗,然后又窥探楼梯下方,接着才回到椅子上。这个态度未免也太夸张了。接着他终于压低声音说:
「这是印度的阴谋。」
「……哦。」
「死掉的国王知道印度对我们国家虎视眈眈,所以想要请中国当靠山。印度对这点感到不爽,所以就派刺客来杀人。」
「这样啊。」
「这一来你就知道,为什么除了国王和王后以外,晚餐宴会上的其他王室成员也都被枪杀了。是为了杀人灭口。全都杀死了,就不知道谁是犯人。」
撒卡尔发现我没有动笔,有短暂的瞬间显露出不满的神情,但立刻若有所悟地开口。
「你没有做笔记,也是满聪明的。这么危险的消息,写下来不知道会被谁看到。」
「不是这样的。」
我思索着该怎么告诉他。
「……印度担心国王夫妻死亡会造成尼泊尔的动荡,所以听说已经召集士兵到国界了。」
我想要告诉他的是,国王的死对于印度没有好处,但撒卡尔却严肃地深锁眉头,点头说:
「看吧。他们想要攻打过来。」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和撒卡尔聊天很愉快。如果是在平常,我或许会想要多聊一会儿。可是今天还有太多其他事情得做了。
「撒卡尔,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消息。」
他显出受伤的表情。
「你不相信我?」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
「我知道了。需要的是证据吧?你觉得没有证据就没用了。」
现在没有必要说服撒卡尔。如果他能接受这个理由,我也没有必要否定他。
「的确,如果有证据又另当别论。不过我现在想要做的是拍照。」
撒卡尔靠在椅背上,鼓起脸颊。
「照片到哪里都可以拍。你想要拍什么?」
撒卡尔的这个问题想必是随口问的,但却意外地问倒了我。我想要拍摄什么、想要写什么?虽然自知无法解释得很好,但还是回答道。
「这个嘛……我想要拍摄这座城市和平常不同的地方。」
撒卡尔是否看穿了我的回答并不充分?有一瞬间他露出完全不像小孩子的冷酷面孔。我感到震惊,盯着他的脸。
不过他立刻恢复恶作剧般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这种事情就早说嘛!」
「……你知道可以到哪里拍?」
「嗯。」
撒卡尔瞥了一眼电视。BBC仍旧在播报王宫前广场的喧嚣。
「根据传言,国王被送到陆军医院。这座城市的葬礼一定会在帕舒帕蒂纳特庙举行。你应该也可以拍到送葬的队伍。」
古都迎接日落时分。
加德满都盆地四周高山环绕,因此看不到远方的天空染上暮色的景象。只见蓝天突然转变为带紫的深蓝色,然后周遭突然都暗下来。
撒卡尔打听到更多的消息。陆军医院位于接近加德满都西边边界的地方。送葬队伍在傍晚从医院出发,首先前往纳拉扬希蒂王宫,接着前往位于巴格马蒂河畔、接近城市东边边界的帕舒帕蒂纳特庙。
一直保持沉默的尼泊尔政府终于在葬礼之前正式发表国王的死讯,宣布国王陛下驾崩了,并且有多名王室成员死亡。发表内容仅止于此。没有发表是皇太子枪杀的,而且皇太子因为企图自杀而重伤。
我不认为BBC的报导错误。尼泊尔政府或许想要尽可能隐藏事件资讯,也可能认为没有必要告知国民,或者两者皆是。
我在东京旅舍的电视看过正式发表之后,在撒卡尔的带路之下,前往纳拉扬希蒂街上的超市屋顶。
随着天色渐暗,街上的人陆续增加。当我注意到时,不只人行道、甚至连面向街道的住家窗户与屋顶也开始涌现人影。他们几乎都穿着白色衣服,表现哀悼之意。
不久之后,送葬队伍从西方缓缓接近。
穿着白衣的人搬运着覆盖金布的国王棺材。丧命的不只是国王。后面跟着好几具棺材。队伍当中,也有看似格格不入的花轿。华丽的轿子据说是王后在婚礼时乘坐的。
我望着漫长的送葬队伍,数着棺材的数量。总共有七具。加上花轿中的王妃,一共有八人死亡。
我今天上午看过王宫的情况。人群虽然涌到正门口,但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呆呆站着。现在则不同——左右建筑已经挤满了人。没有墙壁的三层楼建筑不知是建造到一半或拆到一半,里面也挤得水泄不通,看上去相当危险。在身体之间或脸孔上方,可以看到别的脸孔也在张望。他们大概都想要至少瞥见一眼国王的送葬队伍。我对此感到有些意外。国王遇害之后,城里看起来仍旧相当平静,因此我原本以为这位国王并不太受到人民爱戴。但事实并非如此。
尼泊尔是印度教的国家。我曾听说印度教不会哀悼人的死亡。他们相信所有生命都会轮回,死亡不是终结。因此有人说,信奉印度教的人甚至会以笑容送走死者。
现在我知道这是谎言,或者至少有个别差异。眼前的群众显然为了国王的死而哀伤。他们哀悼着接受民主化运动、召开议会、公布新宪法的国王死于非命。
悲叹声越来越强烈,凭吊的花朵洒在国王的棺木上——原来这就是国王之死。
我注意到剃发的男人,以为是僧侣,但人数太多了。我问撒卡尔,他便以稀松平常的态度回答我说「那是为了送行」。他的侧脸显得很平淡,仿佛从置身事外的位置观看着大人的悲伤。
我无法问他是否难过。悲伤是属于个人的。
前来目送送葬队伍的数万人当中,没有出现过一次闪光灯。至少我没有看到。我也调整了数位相机设定。即使可能因为光线太暗而拍不到东西,但至少这是对尼泊尔人民最低限度的尊重。
我走下屋顶,在撒卡尔的引导之下换了好几个地点,拍摄盖在黑棺上的金布、搬运棺材的白衣人、目送送葬队伍的民众表情等等。虽然无法拍下宛若来自地底的悲叹声,但我感觉到自己来到尼泊尔之后首度拍下了一些画面。
送葬队伍接近巴格马蒂河。这里是我昨天和撒卡尔来的地方。国王今天就要在这里火化。虽然时间不同,替死者送行的人数也完全不同,但遗体在河畔火化这一点却是相同的。此时我不得不深刻感受到死亡的平等。
前方的棺材终于要抵达帕舒帕蒂纳特庙。我察觉到人群的声音中出现局部的变化。我环顾四周,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停在距离送葬队伍稍远的地方。有许多人朝着那辆车怒骂。
「那是谁?」
我问撒卡尔,但他似乎也不知道。我接近车子,询问发出怒骂的男人同样的问题。
「那个人是柯伊拉腊。」
他说。
「他是首相。他没能保护国王。」
男人蹲下来,从没有铺装的道路捡起石头,掷向黑色的车子。石头画着抛物线被吸入夜空,从我的位置无法确认有没有命中首相的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