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某人的歌声中醒来。
我听着低沉的声音,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我的身体感受到些微的震动,也听到低声的交谈。带着哀愁的弦乐器音色不知是否因为音响的关系,音质并不好。不久之后,音乐被盖过去,开始英语的广播。我张开眼睛。我此刻在准备离开加德满都机场的飞机上。
『机长要通知各位乘客。我们现在正在等候塔台的起飞许可。请各位稍候……』
我一坐到位子上,似乎就睡着了。我看看手表,距离起飞时间已经过了三十分钟。飞机迟飞三十分钟或一小时的情况在日本也不罕见。我再度靠在椅背上。
悠扬的音乐似乎是要安抚乘客的无聊。我竖耳倾听其他乘客不安的低语,好像有英文、中文、法、文、日文。罗柏渴求许久的出国机票,我在旅行社窗口轻易就入手了。尼泊尔的旅客大概几乎都回国了吧?
我也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回到简朴的自宅。
我选了窗边的座尊兼机外面是平坦的跑道。更远处青色的加德满都就像玩具般看起来很小。我即将起飞,离开以自由工作者身分首度写出报导的城市,在吉隆坡停留一晚,明天晚上抵达成田。
我胸前的口袋沉甸甸的。我轻轻插入手指,取出以小小的琉璃珠串联的发饰,放在手掌上。在厚厚的窗玻璃透入的光线中,发饰闪烁着蓝紫、暗红与浅绿色。
——这是退房的时候,查梅莉送给我的。
「这是送给住很多天的客人的礼物。」
她边说边微笑着递出发饰。
我无法接受。
我觉得自己不值得接受她的好意。我告诉撒卡尔自己在这个国家总算下定的决心:即使他排斥或轻蔑,我还是会继续观察这个世界。但是不论我在内心下定如何重大的决定、编出一百万句台词,我把尼泊尔的悲剧换成自己的生活费也是事实。这一来就算下定决心,心中的罪恶感也没有消失。
拉杰斯瓦的事情也让我挂心。他的死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否有间接关系呢?拉杰斯瓦或许是因为知道有日本记者想要采访,所以决定提早从走私活动收手。而这点很难保证不是和八津田产生争执的原因。
这些想法扫过脑中,让我无法伸出手。查梅莉见状便以指尖把发饰推向我。
「欢迎你再来。」
她用唱歌般的声音,对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我说:
「你来的季节很好。六月是尼泊尔很美的季节,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只要躲过雨,也很适合爬山。我可以介绍很好的向导。大家都称赞说风景很漂亮。」
加德满都有山峦环绕,远处耸立着雪白的喜玛拉雅山。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都来追求世界第一的登山路径。但我在这一个礼拜当中,却没有时间欣赏风景。对了,我还没有看到这个国家最棒的地方。
查梅莉的眼中出现忧愁的神色。
「虽然有一阵子可能会有些骚动……」
「……也许吧。」
我边说边接过发饰。
受到爱戴的国王过世了,王室也失去信用。人民表面上似乎已经放弃抵抗,但不信任感一定会持续下去。这个国家想必会产生动摇。
但那也不会是永远的事。我如此盼望。
琉璃珠很冰,只有一点点沉重的感觉。我轻轻握住,以总是被批评看不出笑容的表情说: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再来。谢谢你,查梅莉。这是一趟很棒的旅程。」
查梅莉轻轻合掌,说:
「再见,太刀洗小姐。希望你回程平安无事。」
——引擎声的音调变高了。
感伤的音乐停止,一开始以尼泊尔语、接下来以英语广播。
『机长通知各位乘客。我们得到起飞许可。请确认安全带与椅背的位置。』我把发饰放回胸前的口袋。波士顿包塞满了换洗衣服、日用品、兽角工艺品的库克力刀,以及银色高角杯。如果要慎重带回去,放在胸前口袋最安全。
双翼的引擎释放出能量。飞机缓缓开始移动,然后突然加速。瞬间全身被压在座位上。旧型的机身摇晃不稳,甚至可以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我的身体感觉到下沉。
……当我回过神,已经在加德满都盆地的上空。
看得到几条道路,但我无法辨识哪一条是王宫街、哪里是乔珍区。有一瞬间,我找到众人死后被焚烧的帕舒帕蒂纳特庙,但那里很快也同化为整座城市的一角。
很想再去一次塔美区的「吉田」。那味道普通到绝妙程度的天妇罗总有些令人怀念。我也无法忘记查梅莉替我泡的奇亚。那味道真的甜到可怕。还有撒卡尔想要带我去的那家sel roti,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机舱内某处有人吹出赞叹的口哨。
抬起头,可以看到喜玛拉雅山的群峰沐浴在阳光中,在与视线齐高之处闪耀。连绵到远方的山峦太过雄伟,美到神秘的境界。压倒性的存在感让我忘记引擎声与机身的晃动。我的视线与心灵都被伟大的景象夺走。
但是我仍旧相信。
此刻在下方显得渺小的加德满都,以及地球上任何地点展开的人类活动,都同样孕育着伟大的元素。
飞机进入云层,窗外变得白浊。
身体感受到的加速度变得和缓。飞机突然来到云海上方。没有遮蔽的太阳在近处绽放灿烂的光芒,对于疲惫的眼睛来说稍嫌刺眼。
『飞机进入平稳飞行状态。安全带灯号虽然已经熄灭……』
稍稍把椅背往后倾斜,拉下百叶窗。我在胸前交握双手,就好像在祈祷一般。
然后闭上眼睛。
——我的意识画着螺旋逐渐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