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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真相的十公尺前 把刀子放入失去的回忆中

1

我听说过日本的夏季很异常,但现在不得不一再体认到这一点。走出冷气强到几

乎寒冷的列车,含有湿气的热气立即扑向我。我几乎感到窒息,可是现在时间还是早上。在成田机场首度接触到这种空气时,我不禁觉得倒胃口,不确定自己接下来的十天能否忍受这样的气候。现在已经习惯多了。人类能够习惯任何事情。

滨仓站和东京站相较,是个很小的郷下车站。不过这种比较或许完全没有意义

即使是对地理没有兴趣的小孩子也听过东京,而滨仓这座城市的规模则和波德里查相去不远,不,或许我应该感到惊讶的是:来日本之前从来没听过的一座城市,竟然和一国的首都拥有相近的人口。

在车站中,我跟随著为数不多的乘客,上了水泥制的阶梯之后又下楼。不久之后

就看到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来的出口,我突然停下却步,我看到左右两边都有验票口,便从衬杉胸前的口袋取出笔记,我对记忆力颇有自信,可是在异国首度造访的城市和未曾见过的人碰面,还是令我感到相当不安。

8:00 xamaypa ctaHHII,a; jyi’ H3JIa3

MaitH TarNapaN

我环顾四周,寻找南方的标示,我立刻找到绿色导览板,上面亲切地以数国语言

写了答案。

走出车站、强烈的阳光让我眯起眼睛。我不禁发出呻吟。站前的风景和东京任何

地方看到的景象都不同。东京有巨大的萤幕、打扮时髦的人群。感觉缤纷华丽,可是平面的白色建筑和「现代化」的玻璃帷幕大楼没有任何表情,街上缺少了从容悠闲的气氛。虽然有很多行道树,但绿叶与其说给人安宁,更像是出自必须要有绿色的强迫观念。然而这座城市就不一样。眼前的建筑使用红砖、黄色瓷砖或是深褐色涂装,人行道是鲜明的白色,在圆环等待的公车涂了红色与蓝色条纹,同样色彩鲜明。我感觉自己来到日本之后,首度看见这么多色彩。

我看看手表。

时间已烃快到八点二十分了,指定时间是八点,所以我差不多准时到达。我想到

约定见面的对象或许已经到了。便环顾站前广场。这个时期的日本迎接夏季长假。我看到好几个看似旅客,拿著大行李走在一起的人。我也看到在树荫休息的老人,以及坐进计程车的劳工。但是我找不到我要找的对象。

也许我来得太早了。我这么想。又看看手表,突然听到:

「例凡诺维奇先生。」

声音冷静而有些低沉,我抬起头,看到一名和其他日本女性相较个子很高的年轻

女人站在我面前,她留著黑色长发,戴著可以看到眼睛的淡色墨镜。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子长度到手肘上方左右,褪色的牛仔裤看起来也不是很高级,她的肌肤也和墨镜的颜色相似,晒得有点黑。

我立刻猜到:

「你是太刀洗小姐的助理吧?她在哪里? 」

然而这个女人拿下墨镜,用有些腔调但还算流利的英语说:

「不,我不是助理,我就是太刀洗。」

「怎么可能。」

我笑了。我约定见面的对象没有这么年轻,但女人摇摇头,从挂在肩上的包包取

出名片。上面写著「太刀洗万智」的汉字,但是我读的当然是附注的罗马拼音

「Machi Tachiarai (万智,太刀洗)……这么说,你真的是……」

「没错。欢迎来到日本。伊凡诺维奇先生。很抱歉请你到这么远的地方。」

「别这么说。」

我虽然如此回答,但是或许是注意到我内心的困惑,自称太刀洗的女人诧异地皱

起眉头问: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

我不知不觉便一直盯著她。我移开视线说:

「很抱歉,因为你看起来太年轻了,我还是不太敢相信你就是太刀洗小姐。」

太刀洗露出苦笑,说:

「这样啊。我年轻时常被误认为比实际年龄还大,可是没被误认更年轻过……」

虽然说东方人的年龄很难猜,不过她或许在其中也属于特别案例吧?我不得不这

么想。

「我妹妹说,你对自己的长发非常自豪。」

「是的。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她以有些刻意的动作看看手表。

「伊凡诺维奇先生,我在email中也告诉过你,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我希望能够

在工作结束后慢慢谈。可是现阶段我还不知道自己几点会在哪里。你今天有安排其他预定计画吗?」

我摇摇头。

「我这次到日本,行程安排得很紧迫。不过今天,整天都是我自己的时间。」

「我知道了。你这次会在日本待几天?」

「还有五天。」

「只剩下五天,你却能用掉一整天?」

「是的……」

「看来你对资本主义还是不太习惯。」

这或许是她表现幽默的方式,但是不太好笑,我耸耸肩。

「我想,你接下来可以在市区慢慢观光,到傍晚再彼此联络碰面,你觉得呢?」

我丝毫没有犹豫。

「如果不会干扰到你的工作,我可以跟你一起行动吗?」

太刀洗听到这个提议,似乎有些惊讶。

「是没关系……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太愉快,你的时间很宝贵,还是去观光比较好

吧?」

「不。」

我摇头。

我目前在一家义大利公司工作,我以前在政府单位工作,但是到现在也不得不放

弃了。我来日本是为了工作,不过来到这座城市却只是为了要见太刀洗女士。

她是我妹妹的朋友。我妹妹在日本期间,和几名日本人交了朋友,其中地觉得太

刀洗这个人特别有意思。对我来说,和她见面也可以说是我来日本的目的之一。

其实要是能在东京见面当然最理想,可是她的时间无法配合。她在email中提议:「如果真的想要和我见面,可以请你在八月七日到滨仓这个地方吗?」我接受她

的提议来到这里,我不是交这里观光的。

太刀洗似乎看我意志坚定,没有再问我同样的问题,她转身说:

「我知道了,那么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跟随在她后方。

我们坐进在车站前方等候客人的计程车,太刀洗以简短的语句告知去处。

然而发色斑白的司机没有回头,用日语低声说了些话。对此太刀洗以果断的口气说了两三句。在这段对话中,我只听懂「Bypass」这个单字。

车子缓缓开始前进,我询问深深沉入座位中的太刀洗:

「刚刚怎么了?」

「没什么。好像发生车祸了,所以就说要走别条路。」

站前的车流量很大,我们搭乘的计程车也立刻排在等候红绿的长列中。我想要和她谈妹妹在日本时的事情,不过她在工作中。我似乎不应该干扰她。

太刀洗的表情不是很丰富,乍看之下会以为她在生气。如果我对她一无所知,或许会怀疑自己惹她不高兴,或者对所有日本人抱持错误的认识。但是我听妹妹说过,太刀洗缺乏表情可以说是她的习惯,事实上她是具有敏锐成性的人。我也听说,即使是她的朋友也会对她冷淡的态度感到困惑。过了十五年,我不知道太刀洗是否变了,不过至少毫无笑容这一点,和我听到的一模一样。

灯号转为绿色。计程车转弯,太刀洗就像语音导览般开始流畅地说话。

「这座城市的两边被山环绕,另外两边面海,所以地形上很容易防守。也因此,

在日本内乱时代,大约十六世纪时。有一族非常强大的战士以这里为根据地,现在已经几乎没有留下那一族的痕迹,不过当时建造的一座非常著名的神殿仍旧保留下来。我们现在经过的这条路会直达那座神殿,在那里祭祀的是名为八幡的战神,不过我们造访神殿和战争没什么关系。

神殿有许多供品,代表人们的愿望,其中供奉最多的就是『绘马』。这是画上神

圣图画的板子,非常便宜。这座神殿常被介绍为这一带居民的心灵依靠,但事实上具有虔诚宗教信仰的人并不多。」

我感到惊讶。我不知道太刀洗为什么突然开始做这些说明。不过看到她望著前方

的侧脸,我逐渐明白了。我说:

「太刀洗小姐,你不用替我讲解这座城市。我妹妹大概对这种事情很有兴趣,可

是我来到日本是为了工作,来到这里则是为了见你。」

「……是吗?」

「还有。」

太刀洗瞥了我一眼。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你不用担心我会觉得无聊。」

太刀洗似乎首度露出些许笑容。

计程车立刻离开太刀洗刚刚介绍的道路,在设有X字形天桥的交叉口转弯。

这是单边三线道的大马路。虽然不至于无法正常行驶,可是相当拥挤。

「车子真多。」

「嗯。这里是中央道路,是这座城市的大动脉。刚刚经过的天桥所在的交叉口。是通往神殿的道路和中央道路交错的地方,每天上下班时间都会严重塞车。」

我突然感到疑惑。

「太刀洗小姐,你对这座城市好像很瞭解。你住在这里吗?」

「我?不是。」

「可是你也不是生长在这座城市吧?」

「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出生地吧?不是这座城市,我只是为了工作。来过这里几

次。」

「工作?」

太刀洗点头,突然望向车窗外。我也跟著望出去,看到好似扭曲的圆柱般、外观奇特的巨大建筑。

「那是什么?」

「市公所。这一带聚集了警察局和法院等等,算是城市的心脏部位。」

计程车经过外型特殊的市公所旁边,太刀洗转头看我,她那张东方脸孔似乎在打

量般注视著我。

「对了,既然今天一整天都要一起行动,我最好说明一下我目前进行的工作,你

愿意听吗?」

「当然了。」

「那么,虽然有点长,不过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刚好可以打发时间。我最初造访这

座垓市,是为了调查大学图书馆发生的火灾。我有一位朋友是学者。根据他的说法。那座图书馆收藏了非常贵重的古代文书。对这座城市,以及某一方面的学者来说,那场火灾造成极大的损失。」

「因为破坏而失去记忆装置的悲哀,我想我也能够理解。」

我这么说,她便稍稍垂下视线。

「……对于这样的悲哀,你应该理解得更深刻吧。」

这时司机说了些话,我原本以为他也听得懂英文,因此在我们的对话中插嘴,但

并不是这么回事。太刀洗和司机低声说了些话,然后或许因为这段对话,计程车进入了狭小的巷子里。

在只能刚好通行一辆汽车的小巷中,司机非常稳健地行驶计程车。我看著几乎擦

过车窗的水泥制电线杆,紧张得心脏快跳出来了,不过还是询问:

「你该不会是在保险公司工作?」

太刀洗瞪大眼睛。

「抱歉,你说在哪里工作?」

「保险公司。」

她的嘴角泛起笑容。这个笑容和她先前冷淡的表情完全不同,非常人性化。我心

想,原来如此,妹妹一定是看到太刀洗这样的表情而喜欢上她。温暖的笑容转眼就消失了,太刀洗似乎对自己流露感情而羞耻,以更严肃的态度说:

「不是的。你的推论很有脉络,可是我并不是从事保险业的工作,我的工作是

更……」

她流畅的英语突然变得紊乱。我无法确实听懂她的发音。

计程车像表演特技般。巧妙地穿过巷子,回到比较宽敞的道路。

「伊凡诺维奇先生,很抱歉没有机会告诉你,我的职业是记者。」

计程车不知何时已经放慢速度,停在看似学校的建筑前方。太刀洗付了钱,我们

便下了车,暴力般的热气再度袭来。

太刀洗没有注视我的眼睛,凝视著计程车远去的道路前方。

「六天前,发生一起十六岁少年刺死三岁女孩的事件。我打算调查这起事件,写

成报导卖给杂志。」

太刀洗说完,只转动眼睛瞥我一眼,说:

「我想这个过程应该不会很愉快,你的时间很宝贵,还是去观光比较好吧?」

2

随著时间流逝,阳光越来越强烈。

我大概理解她劝我去观光的理由了,不过小孩杀死小孩固然是悲剧,却不是罕见

的事。我告诉她自己并没有敏感倒无法承受悲惨事件。她说「我明白了」,然后开始向前走。

我们走在柏油路上,彼此沉默了一阵子一太刀洗忽然开口:

「你要听我说明事件吗?」

我虽然觉得都可以,不过既然今天一整天都要和她一起行动,如果不明白行动的

意义,的确不太有趣。

「拜托你了。」

太刀洗点点头,开始说明,她说话时并没有故意卖关子的态度。

「我知道了。这起事件因为具有煽情要素而引起匝大的瞩目,但一般认为案情很

单纯。

被杀害的是名叫松山花凛的女孩,她和母亲两人住在小小的公寓一楼。母亲二十

岁,名叫松山良子,也就是说,良子在十七岁生下花凛,被逮捕的少年依据日本法律没有报导姓名。不过如果无名,在说明过程中占有些不方便,所以我就告诉你吧。他的名字是松山良和――你也许发现到了,死者母亲良子和被逮捕的良和是姊弟,也就是说,死去的花凛和良和的关系是外甥女和舅舅。

事件发生在八月一日傍晚,地点是良子居住的公寓。事件被隔著低矮篱笆的对面

公寓住户目击。目击者是一名老妇,根据我前日见面谈话的印象,视力和脑筋都很清晰。

目击者在事件发生当天听见男人吼叫的声音,于是望向对面的公寓,隔著窗户看到胸前赤裸的花凛,以及跨坐在她身上的良和。他正把小刀刺在花凛身上,后来得知。花凛身上的刺伤超过十几处,但是死因应该是最初刺在心脏上的一刀。在目击者证词中。花凛应该还穿著睡衣上衣,但是这件上衣在瞥察到达时已经不见了。研判应该是良和带走的。

目击者也供称她和良和视线交接,然后良和就逃出房间。隔天在鱼市场附近被发

现,遭到警方追捕却顺利逃亡,最后在隔天躲藏在滨仓八幡宫、也就是神殿时被逮捕。他持有染血的刀子,刀上的血和花凛的血型一致。

根据良子的供述,她只有把自己公寓的复制钥匙交给良和,良和也承认了自己的

罪行。如果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请发问。」

太刀洗的说明简单明瞭,条理分明。看得出她对这起事件并没有任何执著,只把

它当作日常业务之一来处理。

我思索片刻。

「这的确像是非常单纯的事件,有目撃者,犯人逃亡后遭到逮捕……最大的疑问

当然是,他为什么会犯下杀人罪,但是这一点你接下来应该令对我说明。我想问的有三点,首先,良子和良和的双亲在哪里?」

回答很迅速:

「他们的母亲已经死亡,父亲还在世,与良和同住。父亲没有固定职业,他最稳

定的收入来源,以前是来自良子的钱包,现在则来自良和的钱包。良和兼差从事几份工作。」

「原来如此,那么我想问第二个问题:死去的小孩父亲在哪里?」

「不明。不是下落不明,而是父亲身分不明。」

「我了解了。最后一个问题……这起事件发生的时侯,母亲良子在哪里?」

太刀洗转向我,点了点头。

「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她的脚步似乎放慢了一些。

「我刚刚提到,事件发生的时间是傍晚,不过说得稍微精确一点,是下午七点

前,当时太阳还没下山,在夕阳光线中,周遭还算明亮。根据良子的供述,她当天的行动是这样的:

五点左右,她的女儿花凛睡著了,所以她把孩子移到凉爽的地方,出门去买东

西。当时她切了西瓜,准备让花凛当点心,你知道什么是西瓜吗?」

「知道。」

「房间有锁门。她买东西回来之后,房间已经被警察封锁……她回家的时间是八

点半。」

「八点半?」

我忍不住喊。

「她把三岁的女儿一个人留在家里。去外面买了三个小时半的东西? 」

「根据良子的供述是如此。」

「她到底去买什么东西?」

「她说是买晚餐的食材。」

谁会相信这种话。难道她住的公寓偏僻到买东西需样花好几小时?要不然。难道这座城市的食材是采取配给制?太刀洗看到我苦涩的表情,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是事件刚结束时采得的供词。现在警方应该已经得到其他情报。不过很可

惜,像我这种人要拿到那些情报。需要一些时间和工夫,有时还需要金钱。」

「你认为良子在那段时间做什么?」

太刀洗的态度很慎重。她选择用词。缓缓地说:

「谁知道……不过听说她回到家时已经喝醉了。还有,现场切好的西瓜有一整颗的分量,没有吃而留下来。一般来说,做为三岁小孩的点心,这样的分量未免太异常了。」

西瓜这种水果大约有排球那么大。如果是年轻时还有可能,不过现在的我大概也没办法吃下整整一颗。

这时我们来到给人杂乱印象的街道上,相对于车站前原色系的缤纷色彩,这里呈现的是水泥的灰色、褪色柏油路的黑色,以及生锈般的红褐色。几栋公寓并排矗立,有的屋顶是红褐色,有的通往二楼的铁制阶梯是红褐色。另外也有几栋独栋房屋,每一户都被水泥墙环绕。与其说是防御外敌的围墙。更像是把屋子塞入狭窄空间的框架。

附近没有人影,不过绕过街角之后,就看到在一栋平凡无奇的双层公寓前围绕著

几个人。其中也有穿著浅蓝色衬衫的男人。我知道那是日本警察的制服。太刀洗说:

「这里也有我的同业,请稍等一下,我去拍些照片,马上回来。」

「也就是说,就是这栋建筑?」

「是的。这就是良子和花凛居住的公寓。」

太刀洗说完。从包包拿出小型相机,走向事件发生的公寓,我依照她的指示,在

稍远的地方等她。我对悲剧现场没有兴趣。在炙热的阳光下。我注视著为了寻找最适当的场所而在公寓周边徘徊的太刀洗。

我产生了既视感,我曾经看过好几次像那样拿著相机在街上乱晃的人。

不同的是,我看到的人想要拍的不是杀害幼儿的现场。而是废墟。他们手中拿的

也不都是那么小的相机。有的拿著装了巨大望远镜头的相机。有的肩上扛著电视台的摄影机。众多相机持有者造访我居住的城市,几乎所有人都怀著批判我们的目的。也有人把麦克风指向我。问我:「你对于你们错误的行为有什么想法?」我记得我回答:这种事在这里常常发生,我不知道那段影片是否出现在某个国家的某个电视台。

忽然想起这种事。对我来创是家常便饭。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不会再使我痛苦,就如同太刀洗不会为了她工作时面对的悲剧而痛苦。

只是非常炎热。

在我无法承受酷暑之前,太刀洗回来了。她将相机收回包包,对我说:

「让你久等了。」

「你的事情处理完了吗?」

太刀洗正要回答是的,又改口说:

「不,还有一件。」

她从包包取出小小的物件,仔细一看,似乎是指南针,她像捧著宝石般,把它包

覆在手里,比对著眼前的公寓和涂成红白两色的指针。

「玄关几乎面向正东方。」

我以为她在自言自语,不过如果她要自言自语,应该会说日语才对。也就是说

她即使在工作中也顾虑到我的存在。

「我调查过那栋公寓的草图。从玄关经过厨房到唯一的房间。都是直线排列,在

玄关的相反方向,有一道通往晒衣场的玻璃门,目击者就是透过那道门看到良和的犯行。」

我问她:

「知道这一点又怎么样?」

「那天一整天都很晴朗。目击者看到良和时。他刚好照射到夕阳。拿起自己的刀

子刺向花凛。目击犯罪现场的妇人大概整个视野都彼染成红色。」

「那又如何?」

太刀洗若无其事地回答:

「集结这些细节的描绘,可以写出更能刺激读者的报导。虽然不会影响原稿的单价,不过如果得到好评,就更容易得到下一份工作。」

我们再次搭上计程车,这座城市有许多狭窄的道路。就如太刀洗对我创的,大概

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我看著电线杆擦过距离车身几公分之处,问她:

「对了,太刀洗小姐,你为什么会成为记者?」

她对这个突来的问题似乎感到困惑。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已经忘记了。」

道路在塞车,迟迟无法前进。满载建筑材料的卡车堵住道路,一直等候著右转的

时机,采用黑色系的车内虽然凉爽,但是和车外的气温相差太多,让我感觉不是很舒服。

「你先前说我对资本主义不太习惯……」

「是的。」

「看来的确如此,有许多事情,我就是无法理解。比方说,你的工作也是一个例子,太刀洗小姐,你要如何把自己的工作正当化?」

她并没有轻易回答我的问题。她紧闭嘴唇。默默思考,但最后摇头。

「正当与否这种问题太沉重了……我喜欢调查事情。而且比其他人更擅长调查。

我只是把它当作生活的手段。并没有把它当作正当的事情。」

我无法照字面上的意思接受她的说法。在这当中恐怕具有超过言语的某种微妙意涵。只是我和她的文化背景相差太大,而且我们都使用英语在交谈,非母语的语言含几乎在所有场合,都不能算是足以传远心意的工具。

「至少你不会说自己是正确的。你是真的这么想,或者有别的理由?……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在批评你的的职业,只是我真的无法理解,有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执行这种工作,恕我这么说。没有人喜欢别人偷窥自己家里。可是你的工作不就像是在做这种事吗?

「你这个看法,跟你自身的经验有关吗?」

太刀洗的声音非常稳重。

「或许吧。」

她直视若我的眼睛,说:

「如果不会造成你的负担,可以谈谈你的经验吗?」

「……对你来说,也许不是愉快的话题。」

「没关系。」

我虽然不想主动谈起这个话题,可是既然被问起,也没有理由拒绝,我不需要花

时间整理要说的话,那是以前的事,也是已经整理过的体验。我深深沉入座位,开始述说:

「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国家被烧毁了。

对于那场战争有很多看法,对于造成无数死亡的战争,甚至也有人提出正当化的理论。不过在我看来,那不过就是流氓在争地盘,我也看过连街道名称都不知道的佣兵宣称要守护祖国。

当时也有很多你的同业造访。从西欧,从美国,当然也有从亚洲。我一开始以为

他们是来帮助我们的,我以为他们会把我们的历史造成的结果传达给世人,帮助我们收回公平的和平……但是我马上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他们觉得我们国家的三个流氓当中。只有一个是错误的。那当然不是事实,三人

或多或少都有错,而且都是溰氓,我认为你的同业误解了我们,真相迟早会自然揭露。这才是神的旨意。

但是很遗憾的,这样的想法太浪漫了。他们一开始就是为了证明其中一人是坏人

而来的。」

太刀洗一动也不动地听我说话。

「他们事先准备好了结论,「如果我早知道,就能说得更巧妙一些。

……有一个加拿大人帮助我们,他在联合国的旗帜之下,为我们冒生命危险。在

种种情报受限当中也尽可能保持公平。送给我们食物和燃料,他是我们的朋友。可是对他来说不幸的是,他不知道你的同业准备的结论。那个加拿大人为了保持公平。被批评不公平,被你们毁灭了……抱歉,是被他们。

我理解这项工作就是如此。可是我不理解的是,要怎么样才能正当化这样的工

作,甚至感到自豪。」

我说完之后闭上嘴巴。太刀洗有一阵子没有说话,也没有改变表情,甚至彷佛没有听到我的话。

计程车在漫长的沉默中继续行驶。这时车子已经进入和刚刚同样宽敞的道路。车窗外的天气很晴朗。

不久之后,太刀洗平静地说:

「我会把我调查的事件中最值得注意的部分告诉你,这就是我对你的回答……你愿意听吗?」

我默默点头。她从包包取出用夹子夹住一端的几张纸。

「这是松山良和的手记。」

她喃喃说「希望能够顺利翻译出来」,然后开始朗读。

3

写这篇文章的是我,松山良和。我是凭自己的意志写下这篇文章,我的精神状态

完全正常。精神鉴定的结果应该也会证明这一点。

杀死松山花凛的是我。

那天天气很热,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都要融化了,感觉很不舒服。我那天兼差工作放假,在榻榻米上铺了薄被躺在上面,一整天昏昏沉沉。我有好几次想要出门到有冷气的地方,可是觉得家里好像还比外面凉快,而且身上又没钱。所以没有心情出门。

到了傍晚,我忽然感到胸口不安,很担心花凛在这么热的天气有没有问题。花凛

很小,可是姊姊有时会留下花凛出门。姊姊家里也没有冷气。所以我想要去看看情况。

警察询间过我很多次。不过我真的不是一开始就想要杀她。我常常一时兴起就去姊姊家。我等于是姊姊一手带大的。她生了孩子,搬出去住之后,我对她的感谢依旧不变,永远不会忘记她对我的恩惠。我绝对不可能预谋杀死她的女儿。

我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沿路上,我没有遇见认识的人。公寓的门是锁著的,我

呼唤姊姊,没有听到回应,我之前也偶尔会在姊姊不在家的时候进屋子里,所以当天我也自行进入,就如我担心的,花凛独自睡在非常炎热的房间里。虽然有开电风扇,但是几乎没有效果,花凛似乎很热,皱著眉头发出呻吟,我觉得她很可怜,想要让她稍微凉快一点,就打开窗帘,可是夕阳很刺眼,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让她凉爽一点。我发现花凛流了满身大汗。

我替花凛脱掉上衣。这一点我也被警察问过好几次,但是我真的不是要对她进行

性侵害。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被问了太多次,我现在也搞不太清楚了。不过我想我应该没有那种意图。

我替花凛脱掉上衣的时候,原本在睡觉的她醒过来了。她一看到我,就放声大

哭,我感到不知所措。我想要让她知道我是松山良和,可是花凛依旧没有停止哭泣,所以我虽然很讨厌这样自称,也告诉她好几衣我是舅舅,可是花凛还是不听,只是继续大哭。

我逐渐成到火大。我心想,怎么会有这么棘手的生物,说真的,姊姊应该还处于

以自由运用时间的年纪,她守护我免受暴力和贫困伤害。如果把家人看成对人类具有某种目的而运作的工具,那么对姊姊来说,这样的工具经常在故障。现在我虽然仍有不足、但总算能够自立,她原本应该能够享有自己的时间了,可是又轮到花凛依附在她脚边,我觉得花凛正占据著我先前的位置。

我突然对无法停止哭闹的花凛涌起激烈的憎恨。我从口袋拿出刀子。工具会扩张

人类的能力,刀子扩张了我的手部机能。这点让我感到很可靠,所以我总是随身携带刀子,我并没有实际挥过刀子,但当我挥动刀子,确实感觉到比自己的手更有效率。只刺了一次,花凛就好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向外扩散。

警察问我把脱下来的衣服弄到哪里。我记得很清楚那件衣服是什么样子。那是件

薄睡衣,扣子很大,即使是小孩子也很容易穿脱,可是我不知道那件衣服怎么了,在我以十字刀痕切断大动脉之前,衣服应该还在。

我觉得只刺一次很不安,所以就刺了花凛好几刀。那是令人窒息、感受到切肤之痛的体验,我在不知不觉中发出喊声。我想就是在那时候,和住在对面的女士视线交接,我对她很抱歉,因为我害她看到不想看的东西。

我对花凛产生的怒火急速消失,很明显地,那是难以承受的恐怖行为。我拋开一切。只想著要逃跑。

我清楚记得最后刺中的部位,我犹豫著最后要把夺走花凛生命的刀子插在哪里。

我一开始想到胃部,可是我办不到,最后我刺在头上。因为我觉得。剌在失去所有回忆的脑部,我的行为或许也会全都消失,当时我真的这样想,我的想法是否异常,精神鉴定的医生应该会做判断。

我从姊姊家逃出来。我心想既然被邻居看到了,警察应该马上会来,我很害怕。

我跨上骑来的自行车连忙逃走,然后我就逃入了心里,我在等候有人来迎接我,可是最后来迎接我的是警察。

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是完全凭自己的意志写下这篇文章,我只希望有

人能够理解我。

「话说回来――」

太刀洗创:

「从松山花凛的致命伤发现了纤维。」

4

我们进入大型交叉口旁的餐厅。我记得刚刚看过这个地方。她提到通往神殿的道

路和中央道路交叉之处,应该就是这里。窗外的道路目前似乎没有塞车。

「这座城市附近有优良的渔场。所以鱼很好吃。」

太刀洗这样告诉我,但是这家店的午餐菜单没有鱼料理。我提出这一点,太刀洗

毫不在乎地说:

「现在不是产季,再晚一点。就会捕到大量鲜美的鱼。」

「那真遗憾。」

「你喜欢鱼料理吗?」

我露出微笑,说:

「喜欢。我的国家靠亚得里亚海。鱿鱼很好吃。虽然说,义大利料理的世界知名

度或许比较高。」

太刀洗似乎欲言又止。她大概差点要说「是的」。不过她后来说的是:

「这座城市有一座被称作胃袋的大市场。到那里的话,即使是这个季节,或许也

可以吃到好吃的鱼。」

我笑著摇头说:

「其实我也很喜欢吃肉。」

最后我点了葡萄酒炖牛尾,太刀洗点了褐酱炖牛舌。我点的料理似乎有用酱油调

味,感觉很新鲜。总体而言,料理没有话说,不过我们谈论的却是不太适合午餐场合的血腥杀人事件。

「那篇手记广泛流传,柀认为展现了松山良和的异常性。目前在这个国家变得很

有名。我非常担心我的翻译是否能够传达微妙的含意,那篇文章是以极端冷静的日语写出来的。」

我点点头说:

「关于这一点,传达得很清楚了。」

「谢谢。」

「虽然有些比喻不太容易理解。像是胸,或是脚……」

接著我们有好一阵子专注于用餐。

我对于太刀洗的回答当然不甚满意。

我并没有符别期待回答,但是我向她提出问题。而她读了杀人犯的手记做为回

答。然而我总觉得这样的回答完全不够充分。她为什么要念那篇文章给我听?我依旧不了解她的意图。

然而我不打算催促她说明意图。我确实遭到她的同业严重的背叛,但是没有理由把她也当成不负责任的人。不,凭我妹妹的名誉,我相信她是诚实的人。

等到太刀洗吃完沙拉、炖牛舌、有些黏稠的米饭,桌上端来餐后的两杯咖啡,她才接续先前的话题。咖啡的味道很淡,不过我已经习惯这种日式咖啡。

「这篇手记变得很有名,来源却不清楚。不过十之八九是警方的人故意泄漏出来

的。目前这个国家的舆论倾向于认为,松山良和的精神状态没有问题,但他的人格极度异常,也因此他应该接受一般法庭的审判,或许这就是泄漏这篇手记的人想要看到的。

「一般法庭?」

「啊……抱歉,这个国家有少年法庭的制度。」

她简短地说明这个国家的审判制度,这并不难理解。儿童有专为儿童设置的法

庭――我能够了解这样的想法。

这时太刀洗突然望向窗外。我看到不断行驶的汽车,巨大的天桥、挂在天桥上的

日语招牌,以及炙热的阳光,我想起先前难以忍受的热度。不舒服的环境自然而然会使人性变得低落。

太刀洗大概想要用和之前同样的语调说出接下来的话,但是她的努力却不能称得

上成功。

「……此刻他的私生活正在被完全揭露。」

「被你们?」

这个问题并非不带恶意。不过太刀洗只是望著窗外,肯定地说:

「没错,被我们。」

接著她又看著我,问:

「你知道『otaku』这个日语单字吗?」

我觉得好像听过,然而我感觉到我和太刀洗的对话正进入纤细而微妙的阶段。在

这种时侯,对于不熟悉的字汇不应该装出很懂的态度,我摇摇头。这时太刀洗漏出难以言喻的温和笑容。

「那就好。」

「为什么?」

「使用这个词可以更简单地说明,可是不使用它对我交说比较舒服。这个词的标

签意味太强烈了。总之。松山良和是具有某种小众兴趣的人。这种兴趣虽然未必与性倒错直接相关,但往往被认为有某种关联。

「我对于这样的兴趣大概不是很瞭解……」

我为了不干扰太刀洗,谨慎地插嘴。

「那恐怕是在某些文化圈常见的,普遍的偏见吧。」

她点点头,但又稍微扬起嘴角,说:

「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能完全把它看成偏见……这世上会有不刺激本能

的兴趣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可以当作工作的一环来进行研究。」

我发出苦笑、太刀洗稍稍点头,然后恢复无表情的面孔。

「总之,因为这样的理由,松山良和房间有什么东西、书架上有哪些书,全都暴

露在大众眼前。冷静地来看,这些收藏并非特别大量或特别异常,但是他的兴趣却和犯罪被连结在一起。

大概有很多人相信他是残虐的恋童癖者,并且认为这就是杀人动机的基础,因为

我们如此传达。」

「原来如此。」

「这一来,他就完全被包围了。

太刀洗拿起咖啡杯,轻轻贴在嘴唇上。我也伸手想要拿自己的咖啡杯。

「不过警察还没有把事件交给检方。」

听到这句话,我便停住了手。

「……是因为发现纤维吗?」

「这也是理由之一。」

从被害人的伤口发现纤维。

这意味著被害人是在穿著衣服的状态被刺。我也发觉到,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就

和杀人犯的手记互相矛盾。

很据手记,被杀害的幼小被害人是在被脱下衣服之后哭喊,然后被杀的。如果是

这样的话,在被刺的时间点,她应该没有穿著衣服。

如果只是这一点。那么或许可以看做是犯人的异常记述有造假、错误之处。然而

我记得,目击他犯案的人说过,他跨坐在胸前裸露的被害人身上。

也就是说,事情发生的过程如下:良和刺了穿著衣服的被害人心脏,然后在这个

时候纤维进入伤口。接著良和拔出刀子,把丧命的幼儿胸前扣子打开,再度跨坐在她身上刺了十几刀。

这样太奇怪了。而在受到法律支配的这个国家。不乐见留下奇怪的问题没有解决就结束搜查。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我想到这里,终于理解到太刀洗为什么一直保持冷静的态度。

「你知道哪里有问题吧?」

然而她却反问。

「问题?」

她的声音当中带著些许不耐。

「问题在于这篇文章被公开……正确的说,问题在于它没有经过加工就被公开了。」

我不了解她话中的意思。

「加工。」

「是的。」

她轻拍放入手记的包包,说:

「这篇文章想必是松山良和本人写的没错,这是嫌犯本人的声明。伊凡诺维奇先生,在处理情报时最不应该做的,就是直接传达当事人的发言。你先前说真相总会自然揭露,可是你也发觉到,这种想法太过浪漫。真相是指必须如此才行的状态。

当事人的发言当然也是必要的。没有人会相信不含当事人发言的报导。但是这些

发言绝对需要加工。如果只需要删除字句那还好,不过视情况也必须要添加语句。以『根据熟知状况的人评论』做为前提,在报导中加入我们自己的言论,这最基本的概念。

然而这篇手记却没有经过这样的加工,这是没有处理过的材料,这种东西很危

险。我说问题在于它被公开,就是这个意思。」

我对她的发言感到困惑。最后总算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

「那是因为……容易引来误会吗?」

太刀洗大概对于我的迟钝几乎感到愤怒。

「不对……当然是因为有可能会说出事实!」

她的声音回荡在只有我们的餐厅。

「松山良和写道,刀子会扩张自己的手部机能。把工具比拟为人类器官的延伸,可以说是一般常识上的认知吧。同样地,社会功能也会被比拟为工具。

那么你认为,我们的工作是人类哪一个器官的延伸?」

我感觉到她在试探我,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不用想就很明白了。

「是眼睛吧?」

「然而眼睛所看的,并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

她明确地创。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眼睛要看的是人类想看的东西。眼睛充满错觉。不会真实

反映存在的事物。不是因为眼睛这种器官的物理限制,而是因为排除不想看的东西、用自己想看的方式来看,才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是为了让读者看到他们想看的东西而存在,也因此才会调整事实,小心翼翼

地加工,这就和眼睛实际执行的功能相同。」

「也就是说……」

我缓缓地说话。

「你的意思是,阐明真相并不是你们的工作?」

「我的意思是,这不是眼睛的工作。」

我们走出了餐厅,料理的味道虽然很棒,但我的内心却感到苦涩。

太刀洗的言论似乎代表了排除浪漫想法的冷酷现实主义,然而实际上,那只是程

度极低的狡辩。

全世界最早的电话报时开始的时候,创始的法国人说:「时间依据广播报时来调

整。」广播报时的负责人则说:「最近实在很方便。只要依据电话报时调整时间就行了。」

然而即使如此,难道就能说时刻是主观决定的吗?她说他们给人看到他们想看到

的东西,然而诱导读者愿望的,不就是他们吗?

……话说回来,回顾我过去的经验,就会觉得太刀洗说的完全是事实,造访我国

的记者并不羞于预先准备真相。太刀洗的言论清楚说明了这个结构,他们和阅读他们报导的人就如衔尾蛇般生产出真相。在这个蛇的圆环当中。相信「真相总有一天会传远」的我,果然不习惯资本主义。

然而老实说,我对太刀洗难掩失望。我已经失去想要和她共进晚餐的心情了。十

五年的岁月足以改变一个人。我只能猜想,十五年前的太刀洗或许值得我的妹妹尊敬。我认为这次查访滨仓市是失败的。时间已过中午。掺杂湿气与排烟臭味的空气变得很烫,让我几乎失去意识。

「我们必须跨过天桥到对面。」

太刀洗说。

「……论你是要继续跟来。或是要回去。」

我默默地跟随在她身后,太刀洗似乎充分察觉到我内心的失望。她大概也预期到

自己的话会引起什么样的感想,然而她还是说出来了。这是我不理解的地方。难道她觉得扮演产生错觉的眼睛是值得骄傲的吗?

天桥漆成黄绿色,扶手的漆处处剥落,浮现红褐色的铁锈,宽敞的阶梯中央设有

让自行车通行的斜坡。阶梯每一级都布满灰麈而泛黑。太刀洗的脚步很慢。让我甚至怀疑爬上阶梯对她造成很大的负担。

来到阶梯最上方,就看到呈X字型跨越道路的天桥全貌,在这里没有任何遮蔽阳光的东西,让我感觉疲累,然而来到天桥上方之后,太刀洗的脚步不知为何加快了。我发现她的动作有些奇妙。她似乎特别关注扶手的外侧。

我已经没有力气问她在做什么,这时太刀洗突然以日语简短地喊了兴奋的话语,

让我不禁也产生兴趣。我凑过去看,但她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把身体探到扶手面,原本一直冷静的表情也因为兴奋而泛红。

「怎么了?」

我问她。太刀洗回头看我,大幅挥了两三次手,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接著她深

深吐了一口气,表面上恢复冷静,说:

「真抱歉,我刚刚想不出英文要怎么说。因为事情比我想像得还要顺利,我以为

会藏得更隐密一点……」

她只说到这里,然后打开肩背包找东西。天桥扶手外侧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默默地望向太刀洗刚刚看到的东西。

天桥外侧设有金属制的招牌,我看到在招牌和天桥之间,塞了鼓起来的塑胶袋。

塑胶袋很薄,想必是购物时放商品用的袋子。那是白色的袋子,但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我看到花呢格纹般的花纹。里面装的大概是布吧?把手伸长,似乎可以摸到,我并不想去拿它,可是忽然想要确认里面的东西是硬还是软。我正要伸手的时候――

「XX!」

太刀洗以非常锐利的声音阻止我,我完全听不懂她的意思,只听到她在喊。她想

必是用日语对我说「等等」或「住手」吧。我惊讶地转向她,看到她一副好像要抓住我的样子。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被丢掉的垃圾袋,为什么会让她这么执著?我感到好笑,不禁

露出笑容,说:

「我知道了,我不会碰。」

太刀洗缓缓缩回伸出来的手,切换为英语说:

「这是很聪明的决定。如果沾上指纹,就会很麻烦了。」

我这时想必深深皱起眉头。我看著太刀洗若无其事地从肩背包取出小型数位相

机,思索著指纹和麻烦这些词的意思。

我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这个能力照例大幅帮助我思考,我发觉到我几乎能够解释自己和太刀洗对话时感觉到的所有违和感。然后我终于理解到她今天造访滨仓市的理由。我似乎也稍微理解了太刀洗这个人。

太刀洗拿著相机拍摄塑胶袋。

她拍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

在日本,听到蝉这种昆虫的叫声,就会感觉到夏季的到来。这是太刀洗在我们走

下天桥时告诉我的。

「但是现在并没有听到蝉叫声,今天的天气热到连夏天的昆虫都没有力气叫 。」

我们从几乎无风,但至少还有空气流通的天桥走下来,回到散发热气的柏油路。

我沉默不语,但太刀洗继续说:

「我会在这里招计徨车。如果你要直接回去……」

『我应该相信我妹妹对你做的评论。』

我说完苦笑,然而因为我是用自己国家的语言说的。所以太刀洗显得很诧异。

太刀洗朝著流动的车阵举手,停下计程车。她看著自动打开的车门,又问:

「你打算如何?」

「上车吧,我也要上车。」

我坐进冷气开得很强的车内。太刀洗似乎不知该如何告知目的地。我对她说:

「太刀洗小姐,你给了足够的线索。」

「哦……」

「由我来说目的地吧。抱歉,可以请你翻译给司机听吗?」

「你不是要去车站吗?」

我摇头。

「不,要去的地方是……烧毁的图书馆。」

在这个瞬间,太刀洗的表情实在很妙。她惊讶地笑了,然后又尴尬地发火。

由于我们迟迟没有告知目的地,计程车司机显得有些不耐烦。

5

计程车开往绿意盎然的山区,不久后我们通过大学的门口,入口处有警卫,但我

和太刀洗都没有被叫住。

图书馆遗址大概是我们这趟短程旅行的终点。我原本预期看到焦黑的烧毁遣址,

散发著永远失去无限智慧与记忆的悲哀……但我拢没有看到。这里的地面整顿得很乾净,拉起禁止进入的绳子,除了部分地基痕迹之外,已经成了放置建材的场所。根据太刀洗的说法。大学以重建为最优先事项。的确,大学不能失去知识汇集的场所。然而即使建筑恢复原状,要恢复它应有的价值也要花上漫长的时间。

我们走入堆满了金属板、柱子、木材等的火灾遗址。不久之后,一名瘦巴巴的男

人跑过来,以凶狠的语气对太刀洗说了些话,但是当她从肩背包取出一张纸给他看,便很乾脆地回去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那男人是大学职员,过来抗议她擅自闯入,而太刀洗给他看的纸张则是大学当局发行,准许她进入这座图书馆遗址采访的文仵。她的准备非常周到,对她来说,这个地点是一开始就在计画中的目的地。

我们在炙热的夏季艳阳下汗流浃背地寻宝,图书馆遗址比我想像的还要大,有充

分的死角可以隐藏宝藏。

地上铺著开孔的铁板,大概是做为踏脚板用。我蹲在铁板旁边问:

「太刀洗小姐,我还是不了解,那个男生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又不确实的手法?」

太刀洗似乎采取先观察整块空地的策略。她交叉手臂,凝神注视,很简短地回答

我的问题:

「……理由应该很明显吧?」

「是吗?」

我拿出手帕,边擦汗边说:

「他想要保护过去曾经保护过自己的姊姊。这件事本身,或许可以理解为年幼的

心中萌生的英雄主义。」

「你还直严厉。」

太刀洗微笑,我则耸耸肩。

「没错,松山良和是为了掩护姊姊良子,才会假装自己是犯人。」

事件经过很明显。良和造访姊姊和外甥女时,发现花凛被刺中心脏死亡。他认为

不在家的姊姊是犯人,为了替她掩饰,因此才拿刀子刺花凛的尸体。他当时大概还自己打开窗帘,想要让外面的人看到自己的犯行。

「首先,第一个问题是,他为什么判断姊姊是犯人?」

「从外在的观点来看,当他到姊姊公寓的时候,门是锁著的。他用备份钥匙打开

门进入,看到外甥女已经死了,他当然会以为是姊姊杀害自己小孩之后,自己锁上房门逃跑的。

然而还有更大的理由,就是心理的观点。手记上不是提到了吗?小孩成为姊姊的

包袱、我并不认为这是良和的意见。即使是家人,也很难会替对方著想到这种地步。大概是良子自己对良和说过,如果没有小孩,她就可以更自由。良和因为听过姊姊抱怨。才会认为良子终于解决掉包袱了。也因此,他才能够在手记中写出动机。」

「这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地方。」

我边说边窥探金属管内。我看到几公尺前方的地面。

「如果耍替姊姊掩护,就不应该写那样的手记。如果决定放弃掩护,就不需要采

取写手记的方式,只要说『不是我做的』就行了。」

我蹲著仰望太刀洗,只见她缓缓摇头。

「他在烦恼……他想要救姊姊的心情应该是真诚的。他对姊姊不幸的人生产生责

任感,心想如果可以的话就要替她顶罪,这或许是英雄主义,但其中应该也有真心。

然而另一方面,背负杀人罪的恐惧想必也与时俱增。为自己没有犯下的罪行被定罪――他大概无法承受这样的恐惧。

矛盾的两种心情纠缠在一起,让他内心祈祷著有人发现,却又以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方式告白。伊凡诺维奇先生,我认为他的心情非常明确。

我并不感到明确,只觉得那是模棱两可、暧昧不明、充满矛盾的态度。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不是日本人才会这么想,或者是太刀洗对于他人的痛苦格外敏感。

在天桥上发现的塑胶袋里面,装的应该是松山花凛穿的睡衣吧,我突然发觉到很

大的问题:

「太刀洗小姐,他为什么要脱下外甥女的睡衣呢?」

太刀洗正在检视竖起来的夹板反面,听我这么问便把它放回原状,说:

「他到了姊姊家,看到外甥女流血躺在地上,首先会做什么?」

我立刻得到答案。这是从经验得知的。

「急救,他要检查伤口是不是致命伤。即使她很明显已经死了,还是会想要救

她。」

「那么请想想看:松山良和是个完全没有医学知识的小孩,他不愿相信外甥女死

了,想要确认她的生死,首先会做什么?」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问了笨问题。

良和想必是隔著睡衣把耳朵贴在心脏附近。如果没有听到声音,他就以祈祷的心

情解开她胸前的扣子再听一次,或者他也可能想要尝试心肺复苏术,但致命伤在心脏附近,如果施加压力,体内剩余的血会喷出来。他不可能用力施压。

他理解到一切都太迟了。他看到沾满血的厨刀,相信姊姊是杀人犯,因此打开房

间的窗帘,拿自己的刀子刺在女孩尸体上。时间是傍晚,窗户在西边,他在刺眼的夕阳中眯起眼睛,大声吼叫,想要引起邻居的注意。

他大概像是处在恶梦中吧。

然而他犯了错误。他在女孩半裸的状态刺下去,衣服上留下了真正给予致命伤时

的刺击痕迹。这样下去。就等于是犯人次了著衣状态的幼儿之后,又脱下她的衣服重新刺了好几刀。为了解决这样的矛盾,他带走了衣服。

太刀洗原本停下手边动作,默默凝视周围,但这时她动了。

「在这里。」

她停在长了杂草的一角,我过去看。果然发现在小小的草丛边缘。有一处不自然

地没有长出任何植物的地方。

「埋起来了吗?」

「大概吧。」

「那么必须要有工具才行。」

我这么说,太刀洗就打开肩背包,从里面拿出园艺用的铲子。这让我也不免吃惊。

「你连这种东西都带了。」

「我想到可能会遇到这种事。」

她拿著铲子蹲下来,我站著俯视她,她的手臂虽然瘦削而感觉不可靠。但是挖掘

乾燥泥土的铲子却很有力气,不断把洞挖大。我为她不知哪来的臂力感到惊讶,不过立刻想到,如果这个地点最近曾经被挖掘过一次,那么泥土应该还没有被压实。

不需太久的时间,站著的我也听到「喀」的坚硬声音。接著从泥土下方露出装在

塑胶袋里的细长物体。

太刀洗取出手帕擦汗,我说:

「是刀子。」

她稍稍歪著头说:

「嗯,的确。这是厨刀的一种……日文叫做菜刀。」

太刀洗朝著洞中的白色塑胶袋按了好几次快门。

我仰望逐渐西斜的太阳,喃喃自语般地说:

「话说回来,你真的给了足够的线索。

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虽然都不是以英语为母语,可是你的比喻却很奇怪。

我可以理解你把神殿比喻成心灵的依据,但是你提到心脏或胃袋,感觉像是把日语常用的形容方式硬翻成英语。

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你不习惯说英语,可是你的英语太流畅了,可以毫无困难地

和我沟通。

那些比喻全都是要让我察觉到良和的意图吧?」

太刀洗仍旧盯著观景窗,低声说:

「我并没有那样的意图。」

接著她用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补充:

「……一开始。」

证明松山良和不是犯人的证据――只破了一个洞的花凛的睡衣,以及做为真正凶

器的厨刀――被带走了。

睡衣藏在天桥,这座天桥以X字型横跨太刀洗形容为城市大动脉的道路。

――在我以十字刀痕切断大动脉之前。衣服应该还在。

厨刀最初应该是打算藏在鱼市场周边,但是他在那里被发现并追逐,只好放弃藏匿。

――我犹豫著最后要将夺走花凛生命的刀子插在哪里,我一开始想到胃部,可是我办不到。

太刀洗是如何形容鱼市场的?没错。她说那里是这座城市的胃袋。

结果凶器隐藏在失去所有纪录的图书馆,良和大概觉得,只要藏在这里,迟早在

这上方会建立宏伟的建筑,永远不会被发现。

――因为我觉得,刺在失去所有回忆的脑部,我的行为或许也会全部消失。

如果把干线道路比喻为大动脉、鱼市场比喻为胃袋。失去记忆的脑部相当于哪里?如果单是「记忆」,那么或许是墓地,但我事先听太刀洗提到过被烧毁的图书馆。

然后他躲入神殿,最终被逮捕。

――然后我就逃入了心里。

他祈祷著有人发现,却又以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方式告白,这种心境是我难以理

解的。然而把都市机能比喻为人体的思考方式却值得瞩目,松山良和在手记当中,曾把家人比拟成人类的工具。乍看好像多余的那个段落。或许就是诱导读者汲取手记真实意义的钥匙吧?

我重新环顾曾经是图书馆的建材堆置场。

「这里非常适合藏匿凶器,不过我不认为天桥是个好的藏匿地点。那里虽然是都

市的盲点,但是没办法永远隐藏。他为什么要选择那里?」

太刀洗似乎结束拍照,把眼睛从相机移开,用手替自己搧风。

「……应该没有什么浪漫的理由吧。睡衣比刀子更占空间,在逃跑时会成为累

赘,他想要先藏在不容易被发现的地点,事后再回去拿,可是在那之前被抓住了。大概是这样吧?」

我耸耸肩。我并没有意图在杀人事件中寻求浪漫。

6

从大学到车站之间。是我们最后一次搭乘计程车。

我们在滨仓站北口的验票口前彼此对看。夏季的太阳迟迟不肯下山,但还是比先

前稍微减弱了攻击性。

太刀洗瞥了一眼手表。我不理会这个动作,询问她:

「太刀洗小姐。厨刀留在那里没有关系吗?」

太刀洗连指尖都没住碰到我们发现的刀子。再度把它埋回土里,睡衣最终也留在那座天桥上。不用说,那些都是很重要的证据,然而太刀洗似乎比较在意手表的指针。

「没关系吧。」

「那些是证据。」

「……如果由记者发现,事情就会变得很复杂。不要紧,警察迟早会发现。我担心的不是那些证据没有被发现,而是被警察发觉到我比他们更早发现,不过这点应该没有问题。」

「警察?你认为日本警察会发觉到手记中隐藏的讯息吗?」

太刀洗把视线从手表移开,笑著说;

「怎么可能。警察不会采取那样的手段。」

「那么……」

「良和之所以释出那棵的讯息。代表他的决心在摇摆。他无法承受下去――不论是审问,或是他自身的恐惧,再过几天,他大概就会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做的事

情。」

的确如此,我不知日本警察的手法有多干练,可是应该不至于无法从恐惧的男

孩口中得出真相。

我摇摇头,说:

「对他而言会很痛苦吧?他或许能够逃离恐惧,但是却得背负拋弃自己姊姊的罪

恶感。」

「或许如此……不过,大概只有十天左右的期间。」

我不理解她在说什么,难道过了十天,罪恶感就会消失了吗?虽然说,一切罪恶

感终究都会消失,但是十天未免也太短了吧?

太刀洗似乎立刻发现我没有理解,便很有耐心地说:

「是这样的;把良和视作犯人的是舆论,把良子视作犯人的是良和。我们完全没

有必要被这些想法束缚。

良子在案发当天八点半喝醉酒回到家。如果她是犯人,这三个小时半在做什么?

她弟弟常常会到她家玩,而当天良和的确也造访了她家,别忘了,良和持有备份钥匙。即使是自己的家,凶手也不可能在这样的状况丢下尸体不管。三个小时半都在喝酒。

良子在回家之前,显然对案件一无所知,她一开始就打算离家很长一段时间……

至少是让三岁小孩把一整颗西瓜不只当点心,还要当作晚餐的时间。」

我稍稍苦笑。我觉得她的说法突然变得不合理性。

「她的行动当然很可疑。可是在突然面对死亡之后,未必会采取合乎理性依行

动,这并不构成良子不是犯人的理由。」

太刀洗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详细的验证过程。

事情很清楚:良子说过,她把睡著的女儿移到凉爽的地方,可是实际上花凛是躺

在通往外面的玻璃门旁边。她那间房间的玻璃门朝向西边,在那段时间会直接晒到夕阳,变成那间房间里最热的地方。

她当然拉上了窗帘,可是这一来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把女儿移到西边。除非她

想要闷死女儿,否则有什么理由要移到玻璃门旁边?」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清楚,我回答:

「为了让她乘凉。她大概想要打开玻璃门通风,让女儿能够稍微凉爽一些吧。」

「我也只想到这个理由 可是尸体发现的时候,玻璃门是锁上的。为什么?」

「大概是良和……」

我说到这里,发现自己的矛盾。

「……对了,良和为了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犯行,还特地拉开窗帘。」

太刀洗的表情变得温和。

「没错。而且为了引起注意,还大声吼叫。他即使有打开窗户的理由,也没有关上的理由。你说你无法理解良和写那篇手记的心境,但是你应该能够理解这点;良子出门、到良和来访之前,还有其他人进入过那间房间。」

我几乎感到懊恼,我怎么没有发现到这一点呢?

「那么真正的犯人是……」

是从玻璃门进来的吗?然后在杀害花凛之后,犯人是从哪里出去的?

良和造访的时候,除了玻璃门之外,大门也是锁上的。

这么说,犯人从玻璃门出去之后,采用某种特殊的方式锁上玻璃门,或者是从大

门出去锁上。良子的房间靠玻璃门的一侧容易被邻居看到,因此犯人应该不是在引人注目的玻璃门外动手脚,比较自然的推论是,犯人原本就持有房间钥匙。

可是……

「房间的钥匙只有良子和良和才有。」

我喃喃地说,但太刀洗很果断地否定我的想法。

「不对。」

「可是你确实说过……」

「我说的是。良子只有把备份钥匙交给良和。

或许有人有机会、也有必复制良和的钥匙。那个人有必要一再潜入良子的房间。说得更明白一点。有人因为良子搬出去住,而无法从她的收入抽取零用不是吗?」

太刀洗强调的口气,似乎在平静中暗藏著激烈的感情,我皱起眉头问:

「可是这一来 不论如何,对良和都是难受的结论吧?」

然而回答这个问题的太刀洗又恢复冷淡的态度。

「如果说他们之间还存在著父子的情感,那么或许吧。」

不用说。她暗示的是良和与良子的父亲,也就是花凛的祖父。他偷偷复制儿子持

有的钥匙,用那把钥匙进入女儿房间偷东西,因为孙女哭闹而杀死她,这一来就如太刀洗一开始说的,是非常单纯的事件。

她最后不忘谨慎地补充:

「当然,良子也有可能提供伪证,实际上给了很多人备份钥匙,或者也可能是不

动产仲介公司怠忽职守,在先前的住户搬走之后没有换门锁 不过我认为这两种情况都不太可能。警察应该不会花太多工夫去调查这些基本的事实。」

「如果你要回东京,急行列车马上要来了。」

太刀洗又看了一次手表。然后对我说。我把手掌朝向她,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关于『眼睛』。」

我看到太刀洗瞬间眯起眼睛。

「你说过,眼睛会排除不想看到的东西,只去看想要看到的东西。

然而如果你把今天调查的事实写入报导,就会成为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的眼睛。你的报导会直接否定松山良和是犯人的假说,根据你的说法,这个国家的舆论不是倾向于替松山良和定罪、甚至揭露他的隐私吗?在这种情况下,提出别的见解,应该不是『眼睛』的工作吧?你认为呢?」

太刀洗没有回答,但是她并不是固执地选择沉默,只是欲言又止。我感到有些好

笑。

「当我问你,你要如何正当化自己的工作,你提出这个事件做为回答,那么你就应该解释这个答案。

……可是如果你很难启齿,就由我来说吧。太刀洗小姐,造成错觉的不是眼睛

眼睛只是镜头。只要有光,就会全部映出来。如果影像变得凌乱。那是周围肌肉的问题。而如果不想看到的东西柀排除。那就是……大脑的问题。

如果你只想要当眼睛,就必须忠于人脑。大脑不想看到的东西,你就必须让它看

不到。然而根据我的记忆。当我把你的工作比喻为眼睛时,你并没有表示同意吧?」

「……我也没有表示不同意。」

「那么,你能宣告自己的工作是眼睛的延伸吗?」

太刀洗仍旧无法回答。

「你一定感到很不高兴。泄漏那篇手记的警方人员并没有发现到那是松山良和的

无罪告白,公布那篇文章的人也没有发觉。良和在痛苦中释放的讯息没有得到解释,被舆论当成是证明他本身异常性的东西,到头来,即使他被释放,应该也很难生活。

关注这件事的人想必会这么说:『即使如此,那篇手记的确存在』。然而那是『眼睛』的说词。所以你在餐厅才会语气激昂地说,事实应该被加工……我说得对不

对?」

太刀洗别开视线,嘀咕了一些话。她说的是日语,所以我无法理解。在这种时候

日语是不公平的。太刀洗自己似乎也对此感到羞愧,斜眼瞥我,小声说:

「在没有摄取酒精的状态,要我回答这个问题很困难。」

我笑了。

「那么请你再听我的一个推论。

假设你的报导刊登出来,松山良和也阅读了,他在牢里不知会感到多么安心。即

使他说出真相,也不会背叛姊姊。或者他可能发现到他会背叛父亲而更加犹豫,但总比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更能做好心理准备。

你是用你自己的方式,试图稍微拯救那个可怜的男孩吧?」

我发觉到,在万物的影子都变得鲜明的夏季阳光下,太刀洗的脸颊泛红,这是一

整天待在太阳底下而晒红的吗?

「太刀洗小姐,我妹妹似乎非常了解你。而过了十五年,你的个性还是和妹妹看

到的一样,完全没有改变。」

「……我已经过了三十岁。被说和十几岁时一样,也不会感到高兴。」

「不过我妹妹能够和你敞朋友,一定很幸福。」

我想起十五年前妹妹的话。

说她在日本交了朋友。这位朋友非常纯真、正直而温柔。而且被称作「船老

大」的这名少女很容易害羞。

那位容易害羞的女孩现在成了记者,心中感到自豪,却因为害羞而不愿表达自豪。

……妹妹的往事,至今仍旧像是插在我回忆中的刀子。她的回忆永远伴随著在火

焰与瓦砾中消失的祖国南斯拉夫。以及自己当时无力的身影。时间降临在生存者的身上。

「太刀洗小姐,如果你愿意的话。请依照预定计画和我共进晚餐。我想要听你谈

我妹妹在这个国家的生活。」

「如果我没有让你感到失望的话――」

太刀洗说。

「为了她的回忆,我非常乐意。」

我看到从车站出发的列车,那似乎是前往东京的急行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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