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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出户波夫妻,可以说是在长野县南部的水灾中唯一带来希望的话题。
十二号台风在八月十六日从骏河湾登陆,风力虽不强,但却带来极大的雨量,次日十七日长野县南半部降下前所未见的豪雨,西赤石市在十七日下午也发布大范围的避难指示,消防队员巡逻市区宣导避难,而负责大片农地的大泽地区宣导工作的队员恰巧目击土石流发生。
大泽地区北侧,靠近山坡的高地上,并排矗立著三户民宅,当土石流停下来时,其中一户完全被埋没,另一户的建筑有一部分被土石削走,没有损伤的一户也遭断絶对外联络的方式。这家孤立的住户就是户波夫妻。
屋子虽然没有受损,然而夫妻两人都超过七十岁,虽然没有重病,但健康随时都
有可能会出状况。被土石埋没的两户人家也无法取得联络,状况非常危急。
西赤石市消防总部立刻向松本市提出救援要求,同一天傍晚救难队就到达。但救
难作业却相当困难。三户民宅建立在高地,从东侧到南侧被壕沟般的河流环绕,平常根本不成河流的细流变成滚滚浊流,连唯一的一座桥也被冲走,土石流现场成为无人能够接近的陆上孤岛。不巧的是民宅上空有高压电线通过,因此直升机也无法接近。北侧是山,进入地基松动的山非常危险。唯一剩下的西侧路径也被土石封住,不过在研讨过后,决定还是冒著危险越过这处崩塌的土石。
实际作业从十八日早晨开始,但救难队员被泥泞的路面绊住脚步,被倒木与岩石
阻挡去路,又因为再次崩塌的预兆而被迫暂时撤退,浪费了许多时间。等到他们逐渐辟出路径、总算能够确定救出户波夫妻的计画,已经是台风来袭后第四天,八月二十日早上。
这项救助工作受到全国瞩目、长野县南部豪雨造成两名死者、五名失踪者,失踪
者当中的四人连屋子一起埋没在大泽地区的土石流中。虽然没有人说出来,但恐怕凶多吉少。县内各地的交通网断绝,农损额日益增加,有许多人因为程度不一的房屋淹水而苦。大家觉得受够了。他们看够了悲剧,不需要更悲惨的事件。在这场灾难的结尾,至少希望户波夫妻能钩获救,这大概就是盯著电视转播的观众真实感想,当救难行动即将开始,现场有好几家电视台的摄影机,数十名记者拿著相机,上空则盘旋著好几架直升机。
我身为细赤石市的义消,也参与户波夫妻的救出现场。
从松本市赶来支援的救难队冷静地一一化解宛若梅雨般不断降下的问题,确实接
近目的地。终于能够派遣两名队员越过崩塌的土石。
从孤立的屋中救出户波夫妻的方法有两个:一个是循著救难队员进入的路径(也就是崩塌的土石上方)引导他们离开现场。另一个则是设法渡过水量增加的流。当救出的时刻来临,由于抵达目的地前花了很长的时间,水已经退了不少,而且如果要让户波夫妻走过救难队花了整整两天才越过的路径。再怎么想都不切实际。因此不需考虑太久,就决定采取渡河的方式,救难队射出绳索,固定在河川的两岸。一名队员首先抓著绳索渡河,确认流速与河川深度。任务进行得很顺利,彷佛这三天的苫战都是一场梦。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就判断出应该可行。
义消负责在下游待命,救难队会背著户波夫妻渡河,不过万一队员或户波夫妻被
冲走、救命绳索也断了,我们就要把保丽龙制的救生圈丢入河里,虽然说如果真的演变成那样的状况,救生圈不知是否真的能派上用场,不过我们的职位就等于是最后的城墙。
这天的天气很热,虽然说台风刚过,但是在台风过后的十八日之后,长野县连续
穿著橘色救难服装的救难队与救护车在上游待命,不过关键的户波夫妻却迟迟没有出现。我不断瞄著防水手表,可是指针就好像黏住一般,动得很慢,我心中交错著不安与焦虑。就在终于有人说「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的时候,户波夫妻和四名救难队员总算出现,为了避免干扰救难行动而待在远处的采访阵营发出低沉的惊叹声,也听到按快门的声音。现场转播似乎也开始了。可以看到戴著安全帽的播报员背对著河川站立。我也感受到伙伴紧张的心情,说:
「要开始了。」
我从以前就认识户波夫妻。
我们家经营杂货店,我也在店里帮忙,这座城镇老年人口日益增加,商店却一家
接著一家关门,尤其是在远离市区的大泽地区这一带,有许多人连日常买东西都有困难。于是老爸就买了休旅车开始进行移动贩卖,不只卖杂货,也卖食物与衣服,虽然没有因此而大赚,不过在这一带似乎颇受倚赖。我平常负责管店,有时也会代替他进行移动贩卖,户波夫妻也跟我买过许多东西。在偏执老人也不少的当中,那对夫妻总是很和善,见面时即使不买东西,也一定会对我说:「谢谢,你们帮了我们很大忙。大庭先生真是我们家的救命绳索。」
不论如何,我都希望那两人能够平安无事,为此我能做的虽然微不足道,但除了
祈祷之外还能做其他事,就已经值得感谢了。
我看到的两人身影很小。或许因为孤绝三天而筋疲力竭,两人肩膀下垂。但还是
自己走路。他们缓缓走下高地,来到河流前方停下来。先渡河的是丈夫。
背负丈夫的救难队员谨慎地踏入河水。虽然设水位已经稍微下降,但河流仍旧比
平常深,救难队员的肚子以下都浸入水里。队员双手握住绳索,缓缓地开始渡河。
我屏住气息看著这场危险的渡河,拿著救生圈的手也不禁用力。救难队员一步步
地在河川中前进。
不知是百无法忍受紧张气氛,伙伴当中有人开口:
「好慢。」
我不这么认为。救难队员前进的速度的确不能称得上很快,可是我感受到的不是
缓慢,而是可靠。队员握著绳索的手和缓缓前进的动作感觉都很稳定。户波先生在被人背负的状态,也没有显得惊慌,默默地任人搬运。我相信一定不会有事。
期待没有遭到背叛。这三天来不断袭击救难行动的灾难没有再度发生,救难队员
安全渡过河川。义消伙伴同时发出叹息,在岸上等候的救难队员在拉起伙伴前先拉起户波先生,把毛巾披到他肩上,数位相机快门的电子声宛若涟漪般涌起。救难员直接将户波先生引导到救护车。
从河川此岸又有新的队员渡河前往对岸,他们的动作充满活力,没有疲倦的样
子。户波太太应该也没有问题。
「成功了!救难行动成功了!」
我望向高亢的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到不知是哪家电视台的播报员几乎手舞足蹈,
报告户波先生得救的消息,想到她和透过电视摄影机关注这场救难行动的数百万人都在庆祝户波夫妻生还,连我都感到高兴。
2
过了一晚。
我们家的店虽然幸免于难,但是移动贩卖用的休旅车却因泡水而需要修理。虽然
说在这个非常时期更希望能够把物资送达需要的人,可是车子坏了也无可奈何,老爸说,店里只要一个人顾就可以了」。所以我一早就去参加义消工作。
原本以为大泽地区的土石流现场需要人手,不过却被告知,警察与消防队已经著手搜索失踪者,因此不需耍义消,仔细想想,几十个人跑去那么小的地方也无法动弹,又有二次灾害的危险。像我们这种素人去了大概也只会添麻烦。西赤石市到处残留水灾的痕迹,也因此义消还有无数其他工作。
我们这队义消受到委托,要把市区道路上散乱的垃圾集中到一处。最终应该会派
道路清洁车过来。不过至少要先清除醒目的大件垃圾,否则连支援物资都无法送达。来到市区道路,距离河川几百公尺的反光镜上纠缠著湿湿的草,路肩也有轻型汽车被弃置,大既是引擎损坏了。我们在台风后连日照耀的炙热阳光下,开著小卡车搬走流木与家具。
到了中午,我和伙伴一起到熟悉的中式餐厅,餐厅没有营业。不过从小认识的店
主笑著说「现在没办法做些像样的菜」,因此拒绝收钱,直接请我们吃午餐,我大口吃著没有太多食材的炒饭和没什么肉的炒青菜,安装在天花板附近的电视正在播放水灾所闻。
「喂,你们看。」
一名伙伴拿著汤匙,用下巴指著电视 我抬起头,看到萤幕上正播放著昨天救出户波夫妻的画面。
『现在救难队员正缓缓进入河里,表情似乎有点紧张。从这里看不到户波先生的表情……』
记者的声音不知为何压得很低,昨天应该有现场直播,所以这应该是录影重播。不久之后,就如发生在我们眼前的。救难队员安全救出户波夫妻。
画面切换到坐进救护车前的户波先生,他一再鞠躬,小声反覆说出的话以字幕打出:
『很抱歉造成大家的困扰……造成这样大的困扰,实在很抱歉……』
我无法看下去。为了救出户波夫妻。包含我在内的确有几十个人参与行动,但是
有谁会把它当作困扰呢?即使不以救难为本业的我们这些义消队员,一心也只希望他们没事。假设户波夫妻是因为顽固拒绝避难而被困在屋里,或许会让人想要稍微抱怨一下,可是事情并非如此,短时间内降下难以置信的雨量,才导致三座民宅后方的山瞬间崩塌,这不是任何人的错,退一步想,如果他说的是「谢谢大家救了我们」还可以理解,但是我不想听到「很抱歉造成困扰」这种话。
画面右上方出现「赌上性命走钢索。奇迹般的救难剧」的字幕。伙伴当中的一人
无趣地说。
「那才不是走钢索。」
救难队员的确是抓著绳索渡河的,所以用走钢索来形容不太正确;不过我并不是
很在意这一点,我反倒对于接下来的救出「剧」这个字感到不舒服。
户波先生从萤幕消失,画面回到摄影棚。评论员旁边准备了大型看板,以图示方
式解说事情发生的过程,穿著笔挺西装的年轻男子手拿指示棒,指著图板各处进行解说:
『由于水灾发生。这一带地区停水;所以彼困在屋里的户波夫妇也无法使用自来
水,电力和电话原本仍旧可以使用……』
一张照片被放大,被扯断的树枝倚靠在户波家的墙壁,仔细看上面寒缠绕著黑色的线,我当时没有发觉到那样的状况。
『就是这里!或许是因为土石流,巨大的树枝纠缠住配电线,把配电线扯断了。
现在请田中解说员告诉我们什么是配电线。』
简单地说,就是从外部电线供电到民宅的线路断了,使得户波夫妇无法使用电
力,我想起这三天当中,我有时会在晚上去看现场情况。当时户波家的灯没有亮,电话线也在同样的位置,所以也断了,无法通话。电视上正在谈配电线断掉时应如何处置,不过年轻男子只是反覆地说:
『请千万不要自行触碰,一定要等待专业人士到达。』
节目进入广告,我从电视转移视线,发现店里的红色柜台上放著报纸。从台风来
袭的次日开始,报纸就无法在平常时间送达,不过还是都有送来。到了第五天,水灾的报导已经不在头版头条,不过左上角还是以彩色照片报导户波夫妇获救的新闻,长野县南部水灾相关新闻在社会版,因此我放下筷子翻开报纸。
报纸上也提到户波夫妇的邻居。我知道住在他们隔壁的是姓原口的一对老夫妻,
不过在报上则称为A夫妇住宅。根据报导,土石流刚好擦过原口家的房屋,埋在土石中的只有两层楼民宅当中的一楼一角。然而不巧的是。这「一角」正好是卧室,A夫妇……也就是原口夫妇生死不明,仍旧持续在搜索中。
我在大泽地区进行移动贩卖时,原口家并没有向我买过东西。原口先生应该已经
将近九十岁了,可是还自己开著轻型汽车去买东四。我有一意建议他跟我们买东西,可是他却斩钉截铁地拒絶,说他不会向不知哪来的陌生人买东西,也因此,我对原口夫妻并没有好感,不过我当然也不会希望他们死掉,土石流发生后过了四天,虽然知道凶多吉少,不过还是希望他们能够活著被发现。
我用汤匙集中剩余的炒饭,拿起盘子把炒饭扫入口中,广告结束,电视再度回到
「奇迹救难剧」的话题。
『事实上,户波夫妻这次生还的背后,有一段父母与孩子之间不为人知的亲情故事……』
「故事?」
伙伴发出怪异的叫声。
「亲情故事要怎么在那种情况救出他们?」
救出户波夫妻的是松本市的救难队,不是其它人。我对于自己和昨天的救难行动稍微沾上边而感到骄傲,对于这项「功劳」被涂改为亲情故事感到有些厌恶、我再度注视电视,想要知道详情。重现影片开始了。
『今年元旦。三男平三一家睽违数年。终于拜访老家。』
影片不知为何制作得偏暗,画面中出现包含小孩在内的三人。
接下来提到这位三男与户波夫妇的争执。说是争执其实也没有多严重。只是当年三男无论如何都想要去都会地区念大学,而户波夫妇则主张念哪一所大学都没关系、但无法支付私立大学的学费,因而导致口角。户波夫妇三个小孩各自离开故乡成家,虽然在盂兰盆节会回来,但是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新年回家。三男也在就读大学的福冈结婚。
『平三为了让父母见到孙子,因此在新年造访老家,临走前留下某样东西,这个
东西在这次灾难中救了户波夫妻一命。』
黑暗的画面中,聚光墱照亮类似饼乾盒的东西。
「洋芋片?」
伙伴这么说也无可厚非,不过我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毕竟出现在电视中的是我
们家也有在卖的商品。
『玉米片。平三为了平常不方便买东西的户波夫妇,买了可以随时吃、又能保存
的食物。』
这不是事实。
我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是三男平三,可是我现在的确想起来。今年冬天在户波家附
近卖给陌生男子玉米片,我记得他说,「小孩子早上只肯吃玉米片」。那不是为了双亲买的保存食品。他一次买了好几盒,所以大概只是把住宿期间没吃完的份留在户波家。
『户波夫妇在与外界隔绝的三天内,就是吃了这些玉米片才撑过来的。两人是这
么说的。』
重现影片出现户波夫妇的声音。声音有些模糊,再加上没有本人的影像。所以或
许是电话采访。
首先是太太的声音。
『这个嘛,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吃,所以就依照盒子上的说明来准备。真的很感谢
儿子。』
先生继续说:
『我牙齿不好,所以根本没办法吃,不过在等待中就变得容易入口了。总之,很
感谢三餐都有东西吃。』
重现影片结束,电视上出现普通上班族风貌的三十几岁男子,我的确好像看过
他。男人似乎有些紧张。不过还是无法隐藏喜悦,眯起眼睛笑著。
『平三先生是这样说的。』
接续著旁白出现的是平三的声音。
『想到我买的保存食品能够帮上爸妈,我真的很高兴,我当时跟他们说,遇到紧
急情况有食物才安心,硬是冈下来,真是做对了。』
电视画面回到摄影棚。解说员开始述说储备食品的重要性。我觉得沉默不语也很
奇怪,便说:
「那个玉米片是我卖给他的。」
然而这段发言并没有引起伙伴的兴趣,只得到「我想也是」或是「去跟电视台说吧,可以替店里宣传」这种漠不关心的回答。不过这种事大概也没什么好谈的。这时大家都吃完午餐。没有人开口。众人就自动站起来。向中华料理店的店主道谢之后,再度开始下午的工作。
还不到日落,堵塞道路的大型垃圾就大致清理乾净,在夕阳中,我回到兼作店铺
的家里,遇到一名意外的访客。
我看到一个长发女子站在我家门口,仰望著二楼,我正要问她有什么事,就发现
对这张侧脸有印象。真令人怀念,不知道已经几年不见了,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大学学姊。
「你怎么会到这里……太刀洗学姊。」
太刀洗学姊转向我。或许是因为难得重逢,向来面无表情的她也泛起些许笑容。
「大庭,从毕业以来就没见过面了。」
「真不敢相信。大概十年没见了吧?」
「的确,你变了很多。」
我摸摸自己的头、学生时代我一心想著不要变成老爸那样,可是毕竟是遗传,这
几年我的发际线已经退后许多。
「也许吧。」
我边说边看著太刀洗学姊。她背著容量很大的肩背包。穿著能够承受酷暑的薄
衣,光泽亮丽的头发、细长的眼睛、小而薄的嘴唇,都和记忆中相同,学姊难道没有经历这十年的风霜吗?我忍不住叹一口气,低声说:
「……你好像都没有变。」
这时她以记忆中所没有的温和声音说:
「还真伤脑筋。」
我是指她的容貌,不过她似乎解释为别的意思。或者也可能是故意曲解吧?
太刀洗是大我一届的大学学姊,不太爱说话,也不常参加联谊之类的,不过每次
见面都会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在研讨课时我常常遭受她批评,不过我知道她的评论虽然严厉,但不是出自恶意,因此能够欣然接受。我当时仍保留著高中时「接受教导」的态度。但从太刀洗学姊的态度,我了解到在大学求学的基本是「主动学习」。现在的工作虽然没有直接利用到在大学习得的知识,不过我很庆幸能够在学生时代确立这种主动学习的态度,或者应该说是面对这个世界的立足方式,虽然说这一切并非都是向太刀洗学姊学的,不过有一部分的确如此。
我万万没有想到还有机会能够见到她,我忘记从早上一直从事体力劳动的疲累,高兴地说:
「很高兴看到你这么有活力的样子。我记得你好像进入东洋新闻工作吧?」
太刀洗摇头说:
「因为发生一些事情,所以我辞职了。」
「……这样啊。」
「我现在是自由工作者。」
她边说边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上的头衔是「记者」。我双手接过名片,仔细看过之后,问她;
「那么你是来这里采访的吗?」
这个问题是多余的。西赤石市才刚刚发生过观测史上史无前例的豪雨,当然不可
能是来观光的。
「是的,我想问一些事情。」
「问一些事情?问谁?。
「有几个人……首先是你。」
「哦,问我?」
我不小心发出愚蠢的声音。
额头上的汗水滴落,让我回到现实,太阳已经西斜,但气温似乎完全没有变凉。
这种天气不适合站在外面聊天。
「总之,先进来坐坐吧,至少可以请你喝杯冰麦茶。」
太刀洗学姊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说:
「太好了,我刚好屈到口渴。」
家里的一楼几乎都是杂货店的东西,我和双亲在二楼生活。看店的老妈似乎听到
我们的对话,对于美女来访并没有产生奇怪的念头,只是鞠躬说:「儿子承蒙你照顾了。」
我和太刀洗学姊来到做为起居室的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隔著矮桌坐下来。我在
客人用的茶杯倒了麦茶,但是先前还说口渴的她却只喝了一半。她把茶杯放在杯垫上,说:
「昨天真是辛苦你了。」
昨天发生许多事,不过我被人看到的机会大概就是在救出户波夫妇的时候,然而
电视或报纸并没有报导我们这些义消在场,中午看到的影片中也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你也在场吗?」
她点头。
「现场不是聚集了很多新闻媒体吗?我就在那当中。」
「我没有发现,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因距离很远,所以我一开始没有自信。我听说过你是长野县的人,可是我没想到会在那种状况遇见大学时代的学弟,我拿出双筒望远镜看过之后,总算确认是
你。」
「望远镜?」
「这是我常用的工具。」
太刀洗学姊说完,伸手去拿放在榻榻米上的肩背包,我只认识学生时代的他,听
到她有爱用的工作用具,感受到岁月流逝,不禁觉得有些寂寞,我为了挥去这样的心情,笑著说:
「你当时如果叫我一声就好了。」
「我不能这么做。你的工作是在紧急时拋入救生圈吧?」
「没关系,反正我们也不会有出场机会。」
太刀洗学姊冷淡的眼神突然正视著我,说:
「不,你的态度非常认真。」
听到意想不到的话语,我暧昧地笑了笑,为了隐藏心中的紧张而拿起麦茶来喝。
当所有人都在关注户波夫妇渡河时,我没有想到有人在看我。
我咳了一下,放下杯子。
「……对了,你说想问我什么问题?」
「这个嘛……」
太刀洗学姊的态度似乎稍徵改变。
「首先,我可以记笔记吗?」
「请便。」
她从肩背包的侧面口袋取出皮革封面记事本和原子笔。
「首先我想跟你确认,贩卖生活用品给户波家的。是你们家的店没错吧?」
我不禁语塞。
「请问,你是在哪里得到这个消息?」
我虽然没有保密,但也没有公开宣扬过。
太刀洗学姊显得有些困惑地说:
「没什么好惊讶的吧?户波家附近没有商店。户波夫妇似乎也没有车子。那一带应该也没有公车经过。我想到他们不知要怎么买东西,询问附近的人,就告诉我大庭商店会到那里进行移动贩卖。」
「哦。没错……」
听她有条有理地说明,的确没什么好奇怪的。
「户波家的确是我们移动贩卖的客户。」
「那一带还有其他商店进行移动贩卖吗?」
「没有。」
她隔了半拍,用稍微缓慢的语调再度问我:
「真的?」
是不是真的?我并没有仔细想过,我仰望天花板沉思,贩售生活杂货的店只有我
们,不过从整体移动贩卖业来看,的确还有其他人在做生意。
「瓦斯和灯油是由零售店家家户户补充的。瓦斯的话,是采取换瓦斯桶的方式。我小时侯也看过卖豆腐和晒衣架的车子,不过最近应该没有了。」
「原来如此。」
「还有,应该也有资源回收吧……我不太清楚。」
太刀洗学姊的表情变得柔和。
「谢谢你。也就是说,食品类应该大部分都是跟你们买的吧?」
「不,应该不是这样。」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太刀洗学姊也立刻说:
「喔。对了。我太大意了。那一带有很多农田,户波夫妻应该也有自己的田地。」
「是的。而且他们应该也有交换多余的农作物。」
「原来还有这样的情况,那一带也有人从事畜牧业吗?」
「或许有些人家有养鸡,不过应该没有专门从事畜牧业的。」
太刀洗学姊点头,以极快的速度动笔,我此刻才想到:她究竟想要知道什么?大
泽地区没有商店、缺乏交通工具的老人家在日常生活中感到不便的现况的确有问题,然而当这个地区刚刚经历前所未有的豪雨,她应该不是来调查这一带买东西有多困难吧?
我们家的生意和这次水灾之间的关联,我只能想到一件事:就如我刚刚在中式餐
厅和义消伙伴提到的,户波夫妇与外界隔绝时吃的玉米片,是跟我们的移动贩卖车买的,这是大庭商店和水灾唯一的关联,我虽然推测到这一步,但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思考,所以我决定单刀直入地问:
「那个,请问……你想要知道什么?」
她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回答:
「找还不知道,有件事在我的直觉中感到奇怪,可是要再做一些调查。才能厘清
是不是真的无法说明。事情也可能非常单纯。」
「你想要知道户波家买的玉米片的事情吧?」
太刀洗学姊听了,似乎觉得理所当然,面不改色地点头。
「没错。」
「那么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是不是你卖给他们的?』还绕这么大的圈子!」
她放下笔,伸手拿起杯子,缓缓地举到嘴边。她无声地把杯子放回杯垫之后。
稍把头侧向一边,说:
「这种问题不应该问吧?」
「为什么?」
「你想想看。」
她这么说,让我有瞬间回想起学生时代。她总是不会轻易回答问题。
「如果我要求你告诉我。你卖给自己的客户什么东西,你会回答吗?」
……啊。原来如此。的确没错。
「我当然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客人买了什么,除非经过本人同意。」
「如果是警察询问又另当别论,可是我又不是警察,我不想提出会让回答者心存
疙瘩的问题。」
接著她又小声地、彷佛自言自语般说:
「尽可能不提。」
我感到心情复杂,也感到有些寂寞。太刀洗学姊的态度虽然很正当。但是我并不
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应该可以更依赖我才到。
「那么有其他我可以回答的问题吗?」
我不禁说出内心的话,太刀洗学姊凝视我的脸孔,脸上隐约泛起笑容。
「有一件事,希望你务必能够告诉我。」
「什么事?」
「这家店最后到大潭地区进行移动贩卖是在什么时候? 」
这问题简单到有些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们每个星期一和四会前往大泽地区,上星期四因为台风没办法去。所以是星
期一……呃……」
我急忙改口。
「上星期一是十四四,碰到盂兰盆节方假。所以应该是上上星期四。」
「也就是十日吧?」
「是的。」
我差点创出玉米片是户波平三在今年一月买的。可是我不辜负太刀洗学姊的体谅,只好把话吞回肚内。户波平三在电视上也说过,那是在新年返家时买的。所以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说出来应该也没关系。而且太刀洗学姊大概也看过了……难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吗?她放下比,看著自己刚刚记下的笔记。
「八月十日。」
我是不是应该告诉她?我正这样想著,太刀洗学姊便轻轻阖上记事本。
「谢谢你,大庭。这一来就容易思考多了。」
我完全不明白她的问题是什么、什么事情变得容易思考。她会不会果真怀著某种误会?我正想著,她就对我鞠躬:
「谢谢你在这么累的时候还接待我,很高兴跟你见到面。」
说完她准备站起来,我也跟著起身。
「不……我也没有提供什么情报,对了,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太刀洗学姊背起肩背包,对我说:
「我打算要去采访户波夫妇。」
「户波夫妇?」我不禁重复一次。
「是的。虽然有点困难,不过还是得去见他们。才能结束这次采访。现在过去的
话,应该还不至于因为太晚而造成困扰,不过他们大概也很累了,所以或许今天没办法谈。我会试著坚持到明天。」
「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我自己也对自己说的话感到意外,我想要看到户波夫妇健康的样子,也想要知道
太刀洗学姊到底在想什么。不过我想要同行的最大理由,或许是想要和暌违十年偶遇的学姊多聊些天。太刀洗学姊似乎很惊讶,细长的眼睛微微张大。
她没有问我理由,只是稍微想了想,然后说:
「好吧。不过――」
她加上了条件,
「如果是我猜错。那就很抱歉了。还有。即使户波夫妇不愿意接受采访,也希望
你不耍劝说,我不希望破坏你和客户的关系。」
「我知道了。」
「还有,如果因为你在场而不方便谈话,有可能会请你离席。」
我不太理解最后的条件,如果说他们有些话只能告诉认识的我、无法告诉初次见
面的太刀洗学姊,那还比较可能,可是太刀洗学姊却想到相反的情况。我感到诧异,不过还是点头。
3
大泽地区的水似乎退了许多,不过户波家一带有再度发生土石流的危险,因此限
制进入。户波夫妇好像是住在指定为避难所的大泽公民馆。
我们搭异我的Prius汽车前往。移动贩卖用的休旅车故障了。不过这台Prius因为停在离家稍远的停车场,所以没事。我没有想到有机会用这台车载太刀洗学姊,内心庆幸我把它保持得很乾净。
我们在车内几乎没有谈话。太刀洗问了几个义消活动的问题,我也回答了。进入
大泽地区时,手机响了。太刀洗学姊对我说了声「抱歉」,接起电话。
「喂……嗯,没关系。我知道了,谢谢。」
只说了非常公务化的单字,挂断电话之后。看著前方说:
「原口夫妻的遗体被发现了,他们是户波家的邻居,两人都已经不行了。」
我屏住气,只能勉强说出:
「这样啊……」
听到那个莫名其妙骂我的老先生死了,我也没有特别悲伤,只是更深刻体会到生
命的无常。
「另一户的搜索工作也还在进行,只是那边好像碰到困难。」
「那栋房屋被完全埋起来了,应该会很困难。」
我叹了一口气。
「总之,只能说光是户波夫妇获救就值得庆幸了。」
我们看到大泽公民馆。这栋建筑的屋顶和墙壁都稷盖著铁皮,看起来很冷漠,只
有玄关使用原木建造得很堂皇。停车场相当宽敞,大概可以停放二十辆普通汽车。这里也常举行丧礼,所以不会白白浪费这么大的空间。
我把Prius停在停车场一角,打开车门,彷佛比中午更潮湿的热气朝我整个人扑
来,让我立刻感觉到汗水渗出。
停车场没有其他车子。中午的电视大幅报导户波夫妇的听闻,所以我原本以为会
有一两台转播车。
「其他记者好像没来。」
「电视台应该在昨天就问完想问的问题了……我原本以为可能会有杂志记者来
看来运气不错。」
听太刀洗学姊提到运气,让我感到有些不协调,就我对她的印象,她应该是那种
不问运气好坏、尽全力得到结果的务实个性,话说回来,她也无法操控其他记者会不会来采访,所以我也能理解她说运气很好的理由。
公民馆的门没有锁。太刀洗握住门把,拉门就发出喀啦喀啦声打开了。玄关的地
面上并排放置著几双户外用尼龙凉鞋,但是只有两双沾满泥土的鞋子。现在户内大概只有户波夫妇。虽然是公共设施,不过既然知道有人在,好像就不应该不打招呼就进去。我正想著该怎么办。太刀洗便开口说:
「打扰了。」
「……好的。」
大泽公民馆并不是很小的建筑。考虑到地区人口。这座公民馆超乎比例地大。
房间数量也很多,可是回答声却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下久之后,户皮先生就出现了。他令人心痛的姿态让我不忍直视。上次近距离见到他,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应该还不到一个月前。然而户波先生却脸颊凹陷。眼神也缺乏活力。好像一口气老了十岁,他看著我而不是太刀洗,勉强挤出笑容创:
「啊,大庭先生,谢谢你来看我。」
我走向前一步。递出从店里带来的羊羹
「很高兴你们安然无恙,这毫我带来的礼物。」
户波先生瞪大眼睛创:
「怎么可以。造成大家困扰之后,怎么还能收下礼物……」
在一阵攫颞之后。他总m收ド突「 。户皮先生盾敬地隐晋羊羹。就像收
「请别说这种话。最重要的是你们没事。这只是小小的一点心意。」
「可是……」
「这个可以放很久,不妨请别人一起吃。」
在一阵推辞之后,他总算收下来了。户波先生恭敬地捧著羊羹,就像收到金条一样。接著他看著太刀洗,问:
「这位是?」
太刀洗学姊鞠躬。说:
「很抱歉突然打扰。我叫太刀洗。是一名记者。我知道你们应该很累了。不过可以请你稍微谈一下这次的水灾吗?」
户波仙生听说她是记者,动作停了一下。他的脸痛苦地扭曲,只有眼神像是在问我,为什么会带一名记者过来。我面对他的视线。不禁辩解:
「她是我大学的学姊,她说想要来探访,我就请她让我同行。」
户波先生立刻从瞬间的狼狈恢复原状,虽然表情还是有些僵硬,但他深深地向太
刀洗回礼。
「那真是辛苦你了。站在这里说话也很失礼。可以请你到屋内谈吗?」
「不,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太多时间。」
「是吗?不过既然都来了……这里不是我家。这样说不太适合,不过请别客气。」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太刀洗学姊脱下鞋子走入馆内。我也跟随她进去。
户波先生带我们到玄关旁边的小房间。这间铺了榻榻米。大约有四个半榻榻米大
的房间里。放了一张圆形小矮桌。户波太太弯著腰。坐在浅褐色的坐垫上。大泽公民馆还有很多更宽敞的房间。而且都没人使用。然而户波夫妇却选了这间小房间。我可以充分察觉到他们的心境
户波太太看到走入房间的太刀洗,站了起来。她的眼神不知为何充满恐惧。户波先生简短说明:
「这位是记者。她说想要采访我们。」
户波太太缓慢地轻轻点头,朝太刀洗微笑,说:
「那真是辛苦了。虽然很想端茶出来,可是毕竟……」
「这里的茶叶也是市政府的物资,很抱歉没办法好好招待你。」
户波先生替她说完并且鞠躬。太刀洗学姊的表情似乎有此僵硬,说:
「不用麻烦了,我马上就会回去。」
户波太太又喃喃说了两三次很抱歉没办法招待你,然后总算发现到我的存在,惊
恐地垂下视线。
四个半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只有两张坐垫,因此行两人必知坐在在榻榻米上,户波夫妇想要把坐垫让给我和太刀洗,但是我们都坚决拒过了、他们不情愿地接受,四人总算围绕著矮桌坐下,这时我已经感到窒息,想要赶快回家。
「这次灾难真的是辛苦你们了。」
太刀洗学姊开口。
「我们造成这么多人的困扰,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道歉。」
户波先生边说边低下头。太刀洗学姊没有记笔记。只是淡淡地说:
「就连气象厅也没有预测到那么严重的豪雨,我访问过这次参与收援的人。大家
都说很高兴两人没事。」
最后她也说:
「我也有同样的感受。」
也就是说,太刀洗学姊想要表达没有人能够预期土石流,也没有人因为救援行动
感到困扰,想要藉此鼓励两夫妇,只不过她的说话方式太冷静了。因此她的意思大概没有传达给户波夫妇。戸波夫妇似乎没有明白她说了什么,仍旧只是含糊地说:
「哦,真的很抱歉……」
太刀洗学姊迅速浏览这间房间,问:
「你们是昨天住进这间房间吗?」
户波先生点头,缓缓回答:
「是的。消防队的人对我们非常亲切,昨天先带我们到医院――托大家的福,医
生说两人的身体都没有问题,所以我们以为可以马上回家了。可是市公所的职员都说,屋子可能还有危险,又还没有恢复电力。所以就带我们到这里,还提供我们棉被和食物。真的很抱歉。」
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好像很谨慎地避免说出不该说的话。这三天来受到全国瞩
目。还被现场转播救援场面,难道就会让他们如此愧疚而缩起脖子吗?我身为义消队员,原本只想要帮忙救出户波夫妇。但是我开始搞不懂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太刀洗学姊即使听了户波先生悲痛的语调,也没有改变表情。只是问:
「你们得到充分的休息了吗?」
户波先生说了那些话之后,似乎轻松了些。表情也稍微和缓。
「是的,托大家的福……我们得到充分的休息。」
太刀洗学姊转向户波太太,户波太太也露出笑容说:
「我本来担心枕头不合,不过托大家的福……」
「那真是太好了。」
太刀洗学姊的声音变得有些温和。
户波夫妇在九死一生中幸免于难,如果因为心理压力而晚上睡不著,我会感到非
常心痛,听到他们说得到休息,我感到稍微轻松一些。
四个半榻榻米的房间瞬间变得寂静。
我虽然不是观察很敏锐的人,但是在这瞬间我很清楚地明白,前言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才是正题。
即使到现在,我还是不懂太刀洗学姊到底发现什么问题,她也承认她在意的是
关于玉米片的某件事。到底有哪里可疑?户波平三是在今年一月买的玉米片,比方说……也许他现在为了完全不相关的事件受到怀疑,必须证明一月时人在哪里?
「记者小姐。」
户波先生战战兢兢地开口。
「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些吗?」
「不。」
太刀洗学姊的声音仍旧很清晰明确。
「有一件事我希望能够请教你们。」
「什么事呢?」
「在这之前,我想要先提一下:如果你们希望大庭离席,请告诉我。」
户波夫妇不安地面面相觑。太刀洗学姊等候两人点头,然后说:
「那么我就问了……请问你们用什么泡玉米?」
这是什么问题?
她来到笼罩在水灾恐惧中的西赤石市,访问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还见到关键的
户波夫妇 却是为了问这种问题,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泡什么都可以吧?太刀洗学姊究竟怎么了?该不会在大学毕业后经过十年以上的岁月,她选择以别人吃饭的方式做为自己最重要的主题?
……然而被问到的户波夫妇反应却超乎我的预期。
户波先生一动也不动,疲惫的脸孔像石头一样僵硬。默默地盯著太刀洗学姊。
户波太太则和他相反。不断来回看著她的先生与太刀洗学姊。
太刀洗学姊以不变的语调继续问。
「我听说你们的儿子平三买了玉米片,放在你们家里,而两位在这次水灾中吃了
那些玉米片。当时你们是用什么来泡玉米片?」
第二次问话时,户波先生的表情变了。
他凹陷的眼睛变得湿润,然后迅速涌出大颗眼泪。
「那是……」
「亲爱的!」
户波太太制止他,但户波先生摇头。
「没关系,不用隐瞒了。」
「亲爱的……」
「这不是你的错,完全是我的错。」
户波太太听到他如此安慰自己,低头开始呜咽。
户波先生擦拭了一次泪水,挺直背脊,以比先前沙哑的声音说:
「你刚刚说你叫太刀洗吧?真的很谢谢你……问了这个问题。既然迟早都会被问
到,我宁愿早点被问。谢谢你。」
接著他瞥了一眼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我。
「你既然带了大庭先生过来,应该已经大概察觉到了。」
「我有些自己的假设。」
「这样啊……没错,我们使用牛奶来泡玉米片。」
这是很普通的吃法。
虽然最近也开始听创有人用豆浆或优格来泡,但是主流应该还是泡牛奶来吃。户
波太太在电视上应该也说过,她因为不知道吃法,所以看著盒子上的说明来准备,也就是说,户波夫妇并没有以奇怪的方法来吃玉米片。
「那么……」
「是的。」
户波先生点头。
「需要有冰箱。」
我觉得自己好像遭到当头棒喝,冰箱!
原来如此。
冰箱是绝对必要的。在本月十七日台风十二号袭击长野县南部之后。长野的天气
热到不行。
然而户波夫妇取得牛奶的时间很河能是本月十日,他们住在没有公车路线的大泽
地区,平常利用我们的移动贩卖服务,买食品。但是上星期贩售日的十四日,因为遇到盂兰盆节而放假,接下来的贩售日又因为台风无法成行。今天是二十一日,如果是低温杀菌牛奶。消费期限早就过了。以一般杀菌方式制作的牛奶,即使放在冰冷黑暗的场所保管,差不多也该喝完了。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中,快要过期的牛奶如果没有放在冰箱。不到一晚大概就会腐坏。
然而户波家无法使用电力。屋子虽然没事。但配电线却被树枝纠缠。电话线和电线同时被扯断。
除了冰箱以外,还有什么方式可以冷却牛奶?放在流水中?不行,这次的水灾导致大范围的停水。
瓦斯呢?每一户都有瓦斯桶。所以应该可以使用瓦斯。如果以煮沸方式消毒牛
奶……不对。他们不可能在三天中反覆煮沸杀菌。这样的话早就蒸发掉了。
那么他们是如何保存牛奶的?
太刀洗学姊问……
「要不要请大庭离席?」
户波先生犹豫片刻,然后缓慢地摇头。
「不,请他一起听吧。我已经不想继续隐藏了。」
我紧张地屏住气。
「户波先生……冰箱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满布血丝的眼睛直视著我。
户波先生以颤抖的声音说:
「我们偕用了瓦口家的冰箱。」
原口家。
他们住在户波家的隔壁,这次土石流不幸直击他们的卧室。刚刚确认两人已经死
亡。
没错,被土石流淹没的只有卧室。
户波先生发现到我的脸色变化,轻轻点头说:
「我进入原口先生家的厨房,利用他们的冰箱冰牛奶。」
「……」
「天亮之后,食物很快就会腐坏,救援也迟迟不来。能够久放的只有一些腌酸
梅,还有儿子留下的那个类似饼乾的东西,根据盒子上的说明,要泡牛奶来吃,但是即使知道吃法,冰箱不能使用,牛奶也会马上坏掉,我们原本有不吃不喝的心理准备。」
太刀洗学姊插嘴:
「接著你们就到原口家,对不对?」
原本在呜咽的户波太太惊恐地抬起头,说:
「我先生原本想要去救他们,他拿著铲子,说原口夫妇可能还有救……」
「可是我无能为力。」
户波先生小声说。
「我知进原口夫妇被埋起来了,可是到处都是双手合抱大小的石头,凭我一个老人的力量根本没办法移开,可是我当时发现到原口家没有停电。是我提议要把牛奶放在他们家的冰箱。」
「不对!」
户波太太发出类似悲鸣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是我提议说,只要想办法保持牛奶新鲜,就可以靠平三留下来的
礼物撑一阵子。」
「听你这么说,我就把牛奶带到原口家。所以是我提议的没错。」
我脑中浮现当时的状况。
超乎预期的豪雨,接著是土石流,导致隔壁的隔壁被土石淹没,隔壁住户则没有
人活著的迹象。山麓的河川泛滥,冲走桥梁。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发生土石流,又没有水和食物,于是户波先生带著牛奶盒走出家门――为了去借疑似埋在土石中的邻居冰箱;为了保持牛奶鲜度,来吃连制作方式都不清楚的食物。
我心中还是只有一个想法:幸好户波夫妇没事。
然而我也能理解他们夫妇的罪恶感。如果换作是我,大概也不敢告诉任何人,
因为无法说出口而痛苦。
太刀洗学姊问:
「原口家冰箱里的东西怎么了?」
「我没有动那些东西。」
户波先生理所当然地回答。
没错,原口家也有食物,原口先生平常就自己开著轻型汽车去买东西,不会受到
我们家的移动贩卖服务盂兰盆节休假的影响,仍旧可以购物。
然而户波先生宣称他没有去动那些食物。他并不是以此为傲,也不是想要藉由这
点来抵消借用冰箱的罪恶感。
「……我知道了。」
太刀洗学姊轻轻点头。这时我才发现她没有记笔记。
「对于今天探访的处理方式,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她的意思大概是。如果户波夫妇不愿意,就不会对外发表。但他们夫妇毫不犹豫
地回答:
「请尽管报导吧。保持沉默真的太难受了。我真的很高兴你来询问。我并不会奢
求你不要发表。」
「我的想法也和先生一样,即使因此被骂冷血,那也是当然的报应。」
「既然两位这么想……」
太刀洗学姊把手放在榻榻米上,保持正坐姿势稍稍后退,然后深深低头。
「谢谢你们告诉我。」
户波先生或许是无意识地深深吐气。
4
夏季漫长的一天总算接近黄昏。
远处可以看到被土石流吞没的高地。新的桥梁大概没办法在一朝一夕之间架起。
因此大型机械应该还无法进入。只能在天还没黑之前凭人力搜索。如果搜索行动拖长,或许也会轮到义消出场。
我打开停在停车场的Prius车门。太刀洗学姊创:
「谢谢你载我到这里,不过我还想再看看这一带的情况,所以回程会搭计程车。」我原本想提让自己也要留下来,不过一直跟著她,大概会干扰到她的工作。」
「我知道了,请小心。」
「下次再见吧。」
「好的。」
然而我还是感到依依不舍。没有坐进车子。只是茫然地站著。太刀洗学姊和我的工作没有任何连结点。如果在此道别,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面。
我应该还有更多话要说,但是我说的却是:
「你会把户波夫妇的谈话写进报导里吗?」
户波夫妇说可以写出来。他们宣称告白之后轻松许多。应该不是谎言。然而把这
件事写成报导、向全国民众公开,感觉好像还是不太对。这世上也有不怀好意的人。
他们很可能会谴责进入失踪者家中,维系自己生命的户波夫妇。
太刀洗学姊漠然望著大泽地区的田园风景,说:
「我想我会写出来。」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他们两人靠著玉米片度过三天的事实已经在电视上播
放。我不知道他们是不小心说出来,或是因为罪恶感而迂回地告白。但是我知道,
电视观众当中有几成会产生跟我一样的疑惑。」
「你是为了解答他们的疑惑,才要写进报导吗?」
细长的眼睛看著我。
「这就是我的工作。」
「……」
「而且如果没有任何情报,传言就会漫无边际地变得不负责任,虽然我写的报导
也未必有多少影响力。可是至少能在某处提供情报,这样应该就会稍微不一样了。」如果没有人报导他们知何吃玉米片,那么即使有传言说户波夫妇其实没有吃玉米
片、而是从原口家偷东西吃,也没有人能够反驳。然而只要太刀洗学姊写出她从户波夫妇口中听到的说法,论点就会转移到要不要相信这则报导,这样的议论虽然不能说有太大的生产性,但是至少比单方面的诽谤好多了 太刀洗学姊的意思或许就是如此。
我最后询问百思不解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户波夫妇想要告白?』
户波夫妇极度害怕有人会发现冰箱的事,当事实被揭穿时,他们也很有可能会陷
入恐慌,才刚刚经历恐怖体验的户波夫妇如果受到那样的打击。即使发生严重的结果也不意外。
然而实际上,户波大妇却说很高兴有人问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如释重负。太刀洗
学姊是如何预期这样的结果?
期待著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我相信太刀洗学姊是以某种方式猜到户波夫妇的
心境而前来采访,这才是我在学生时代尊敬的太刀洗万智。
然而她却说:
「这回运气很好。」
「运气?」
「没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耳中听到她类似独白的声音:
「即使尽最大的努力避免去问折磨他人的问题,最后还是只能靠运气。我总是在
走钢索……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这次刚好是幸运的成功案例,迟早会掉下去。」
如果说身为记者提出问题是走钢索,她过去是否从来都没有掉落过?
想必并非如此,她在大学毕业后从事十年记者,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她过去大
概曾让许多人伤心,愤怒,今后也会一再听到悲鸣与怒骂。
太刀洗学姊抬起头,缓缓地踏出脚步。
「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虽然想跟你多聊,不过我得走了。今天很高兴见到你
再见。」
在绿色山峦环绕的信州,西沉的夕阳一旦没入山后方。黑夜很快就会来临,太刀
洗学姊离去的背影逐渐波阴影呑没,我只能默默地目送她。我想像著她走钢索的恐惧,心中只能祈祷。
――路上请多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