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有够闲耶。」
西区公会的柜台小姐伊菈一脸无聊地拄著手臂,用指尖转动著笔。
原本热热闹闹的介绍所中不见戴因的人影,只剩几名曾是他手下的男子三三两两喝著闷酒。
或许这是从她担任柜台小姐这个职务后第一次如此安静。
话虽如此,她也不是希望戴因回来。
伊菈并非效忠戴因,只是看在有好处的份上才帮忙他的。
不如说,现在不必犯险替他伪造文件反倒乐得轻松。
「那、那个……请用茶。」
一杯装著茶的马克杯从伊菈身后递来。
「谢啦,史洛。」
「不会……这是份内工作。」
这名看起来胆小的金发男子叫史洛•乌勒德涅斯,十八岁。
是最近公会聘用的事务员。
由于几乎都做后台工作,和戴因关联很浅,和芙兰姆更是见都没见过面。
「那个,伊菈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下吗?」
「什么?」
「我……不会被炒鱿鱼吧?」
见史洛战战兢兢地这么问,伊菈不禁苦笑。
「你担心戴因变成那样,公会可能会垮是吗?不用担心,因为这里是靠国家出的经费在运作的。不管热闹还是冷清,老实讲都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啊……那样就太好了。」
他松了口气后,又回到公会后台去了。
闲得发慌的伊菈其实想和史洛多聊一会,但要看上去就不擅交际的他那么做,应该只是白费工夫。
轻喝一口拿到的茶后,她又撑起脸颊,愣愣盯著墙壁。
「又浓又苦耶。」
看来得再好好教史洛才行。
当伊菈又喝了几口──芙兰姆来了。
「果然只剩小猫两三只呢。」
她看了介绍所,开心地说。
「都怪你不好啊。」
「那是自作自受吧。毕竟是戴因先出手的喔。」
接著走近柜台,拿了张椅子在伊菈面前坐下。
「你还想放松休息啊?」
「我只是想说你不喜欢聊太久。」
「我和你之间没啥好聊的好吗。」
「那我问你,你知道戴因的下落吗?」
「不知道……我是想这样回你啦,但我还真的知道呢。」
这对芙兰姆而言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毕竟以为伊菈就算知道,也不会轻易告诉她。
「这么简单就告诉我没关系吗?」
「根本没差好吗。原本想说至今还算有点恶人样,结果竟然出卖灵魂投靠教会,彻底看错他了。」
「教会?不是打算掌控,而是投降了吗?该不会这里没人,是因为通通跑去教会做礼拜了吧……?」
「你真清楚耶,就是那样喔。」
本来只是开开玩笑,没想到竟然猜中了。
「就在今天早上,他和几个特别亲近的手下现身打招呼,还说他们成了虔诚的教徒喔。」
「应该是在打什么馊主意吧?」
「谁晓得?不过也多亏这样,他才没被军方逮捕吧。毕竟军方也没办法轻易动教会相关人士啊。」
「既然拍马屁拍得那么勤,照理来看应该是打算拉拢吗……」
芙兰姆望向人变少的介绍所,皱起眉头。
也就代表在那边喝酒的他们被戴因拋弃了。
原本看戴因还有点身为恶人的矜持。
视伙伴为重要资源的他,也留意尽可能不随便浪费。
正因为如此,掌控军方想逼死芙兰姆那时的计画实在显得粗糙──就算这样,舍弃伙伴并不像他的风格。
「满腔热血夸口『看我把教会也纳入囊中!』那时还挺帅的啦。不过既然有那么多人离他而去,也只能放弃维持集团势力了吧。」
被戴因拋弃的并不只有手下,手下也背叛他离去。
「伊菈你不去教会吗?」
「哈!为啥我得去参加礼拜啊?我又不信什么神,我只信钱和权力啦。」
是很符合她的个性,但也不是什么值得说嘴的事。
「再说你想想嘛,一群大男人挤满教会乖乖祷告的景象,岂不是恶心透顶吗?」
「这倒是没错,诡异到根本不想靠近啊。」
两人的意见难得一致。
代表现状真诡异得令人难以理解。
就算对教会摇尾巴示好,有必要带著全部手下去参加礼拜吗?
希望赛菈别受到牵连啊──芙兰姆暗自担心。
「不过这下伤脑筋耶……戴因变成教会相关人士,我就不能随便靠近他了。」
「我想他那边同样因为啥戒律的关系,变得不能乱用暴力喔。」
「虽然光想就不舒服,但至少表示最近我安全了吧。」
尽管是马上就会破功的安全。
到头来,既然不懂戴因在想什么,还是得保持和之前同等的警戒。
「话说回来,我前几天也问了,还是没听说有孩童行踪不明吗?」
「我不知道~」
「连文件都没看就回答……好歹也是柜台人员,认真工作可以吗?」
「不想,今天没那个心情。」
「不是吧,公会怎么会准你看心情工作啊。」
「什么准不准啊?反正又没有公会会长在监督,我爱怎样就怎样啊。」
「……没有会长?」
「是有挂名的会长啦,但我一次都没看过。毕竟西区公会的会长这种屎缺谁都不会想做,所以随便找位高等级的冒险者硬塞职位,然后就放著不管啦。」
难怪伊菈和戴因他们能为所欲为。
指派会长的应该是中央区的公会总部,但看来做事态度相当随便。
代表西区的公会就是如此不受重视。
「可是你不工作的话,身为冒险者的我很伤脑筋耶。」
「反正最近你赚了不少,我才休息一天而已,别废话那么多啦。假如真的那么缺钱,像个奴隶乖乖去卖淫如何?」
「这话题都提几次了?听腻了耶。」
「是喔?但我打算看一次说一次──比起冒险者,你更适合去当妓女啦。」
「我不想被穿得像妓女一样露出奶子的女人这么说耶。」
「啥?你意思是我这身衣服像妓女?」
「有意见吗!」
两人的口角越来越激烈。
由于没有其他来插嘴的冒险者,两人吵得没完没了。
「我没说错吧,你每晚都对戴因他们两腿开开,在那边啊啊啊叫春──」
「我好心不回嘴,就给我胡说八道啊!」
伊菈猛然起身,出掌重重往柜台一拍,狠狠瞪向芙兰姆。
虽只是一位柜台小姐,但毕竟是待在戴因这样的小混混身旁,伊菈肯定经历过不少大场面。
眼神中蕴含的压迫感十分惊人。
只不过,一路从更凄惨的地狱爬上来的芙兰姆露出从容微笑。
「你还给我在那笑……我的身体没那么便宜啊!」
「是吗?我以为早就卖不出去,打对折了耶。」
「什么?我的身体可高贵了!从来没在自我保养上马虎过喔!」
「噗呼……」
「你笑个屁啦!话先说在前头,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但我只会让爱上的男人碰好吗!」
「然后那个男人就是戴因喔?哈哈!该说你太没看男人的眼光,还是喜好太差啊?」
「才不是他好吗!」
「……咦,是喔?」
「是啊!我只是用公会的权限给那个男人方便,可没连身体都给了他喔!」
听到这个意外的事实,芙兰姆瞬间冷静下来。
原本以为伊菈每天晚上都任凭身体被戴因一伙人玩弄,但仔细一想,从没看过戴因和那群手下搭讪过她。
「……你、你那什么眼神啦?」
「没有啦,只是觉得你其实很寂寞对吧。」
「要你管!」
可能是戳到痛处了,伊菈带著稍稍泛红的脸颊吼道。
「真是的,那群家伙一不在也让我乱了啦……拿去,这是王都公会分派的委托一览表。」
「咦?你愿意给我看喔?」
「就算没有会长骂我,也有冒险者会因为处理速度太慢来抱怨啊。再继续和你玩下去只会更麻烦啦。」
「明明一开始乖乖交出来就好了。」
「烦耶你,闭上嘴快看啦。」
该不会她只是因为闲到发慌,才找芙兰姆斗嘴杀时间的?
芙兰姆叹了口气,边默默服了这位不太好搞的柜台小姐,边找起可能与茵可有关的委托。
当她专注看著委托表,公会门口突然被打开,一名男子气喘吁吁地冲到柜台前。
「喂、喂伊菈,戴因哥他们呢?那些家伙上哪去啦!?」
男子脸色铁青地问。
「去了教会就没回来喔。怎么了吗?」
「那个!那个又出现啦!」
「那个是在说哪个啦?」
「就是像斐鲁那样的啊!像今天早上才找到,膨胀得像怪物一样的斐鲁啊!」
「是怎样?我没听说啊?」
「总之听说在贫民窟发现好几具和那个类似的尸体啦!」
芙兰姆一听到「怪物」二字便连想到教会,身体微微一颤。
但这名男子恐怕是戴因的手下。
虽然不想欠人情,但为了得到线索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芙兰姆出声喊了男子:
「可以麻烦再说得仔细一点吗?」
想当然,男子瞪了芙兰姆。
「又没关系,你不也被戴因拋弃觉得沮丧吗。没必要继续和他同个鼻孔出气啦。」
没想到伊菈竟帮忙缓颊。
当芙兰姆一和伊菈对上眼,她便轻哼一声,撇开视线。
看来她并非在帮芙兰姆,纯粹是对戴因的反抗之心促使她这么做。
「是这样说没错啦……」
男子交互看著两人的脸,陷入沉思。
然后以芙兰姆都听得见的大声量咋舌后,无奈开口解释:
「……斐鲁在戴因哥的指令下,去威胁教会相关人士啦。」
「果然一开始是用这种做法吗。」
「当然啊!戴因哥可是面对教会也勇敢抵抗的强人喔!」
美化过头了吧──芙兰姆不禁傻眼。
竟敢在险些因为那股勇敢没命的人面前大言不惭啊。
「虽然如今失败,反倒成了信徒就是啦。真是糗死人了。」
伊菈不屑地说。
「我懂伊菈你的心情啦,但谁都想不到会变成那样吧?」
「你是说刚才提到变成怪物的事?」
「对。我虽然没亲眼看到,但听说手脚和头多了好几个,身体也膨胀──里面塞满了大量的眼球啊。」
「大量的眼球,增生的手脚……」
和研究所内那只脸部旋转的怪物是不同的畸形怪物。
然而,既然是前去威胁教会人士的人变成那副模样,视为同一研究的延伸也不奇怪。
「当初听到时还以为是不是脑袋烧坏了,但现在戴因哥变得怪怪的,又听说贫民窟看到类似的尸体……只能信了啊。」
「那些家伙的研究所果然位于王都的某处……」
「别说这种吓人的话好吗,芙兰姆。还是说你知道些什么?」
「是知道一点,想听的话我可以说啦。」
「不必了,我可不想被牵扯进去。」
明智的抉择。
可能的话,芙兰姆也不想淌这滩浑水。
「如果你说的那个叫斐鲁的人真的在今天早上被发现,应该已经造成骚动了吧?」
「大概被教会掩盖过去。」
「那么为何这次引起骚动了?既然是在贫民窟发现的,应该有很多目击者对吧?」
芙兰姆这么一问,男子叹了口气,摇头说:
「详细状况我不清楚。反正肯定是被害者数量多,又发生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才会藏不住吧。」
「那问题就在于『怎么会在那种地方下手』呢。欸,可以带我过去那边吗?」
假如是教会为了隐瞒研究下的手,做法未免太过粗糙。
果然不亲眼去看的话,什么都不明白。
男子虽不太情愿,但他自己也很在意,还是答应了。最后决定带著伊菈一同前往现场。
「这样公会没人顾,没关系吗?」
「这里又不只我一个人。史洛~!」
伊菈一喊,一名芙兰姆不认识的少年从深处的房间现身。
「他叫史洛,是我们这的事务员。」
「你、你好,我叫史洛•乌勒德涅斯!」
史洛深深一鞠躬。
「喔,你好。感觉不太像西区会有的类型耶。」
「也许吧。史洛,我现在要出去一趟,柜台就麻烦你啦。」
「咦?可、可是我又没做过……」
「会有办法的啦。好啦,交给你喔。」
伊菈挥了挥手,扔下他往外走。
尽管等于塞了难题给他──但大概是看戴因一伙人不在,觉得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就这样,芙兰姆、伊菈及男子放著动摇的史洛不管,走出了公会。
◇◇◇
案发现场位于贫民窟的正中央。
周遭已挤满看热闹的民众,想移动到能看见现场的位置也得费尽苦工。
随著三人在人群中越往前挤,腥臭味也越刺鼻。
「呕!臭死啦……这不只是贫民窟的臭味吧?」
伊菈也不顾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摀嘴且皱起眉头。
挤到人群最前面后,臭味变得更强烈──超乎想像的景象同时映入眼帘。
「哇哩……那是啥啦?」
伊菈脸颊抽搐。
「那玩意真的曾经是人类……?」
「据说是啦,但亲眼见到也不会信啊。」
芙兰姆和男子见到那个也同样显得错愕。
几个从肉块中长出手臂、脚和头的恶心物体散落在路上。
而且仍在蠢动,简直像还活著。
连接获通报赶来的卫兵也不知如何是好。
当三人哑口无言地看著眼前景象好一会,随后赶来的士兵用不知哪拿来的大块布盖住肉块。
「呜……噗……」
身体不适的伊菈伸手摀住嘴。
「可别吐在这喔。」
「……你为啥一脸没事的样子啊?」
「好歹我也是冒险者好吗。」
芙兰姆才刚说完,站在一旁的男子也伸手摀嘴。
他其实也是冒险者。
「根本算不上理由吧……」
芙兰姆的确不是普通的冒险者。
因为曾见过一次食人巨魔才勉强撑住的。
不过伊菈似乎到了极限,于是三人再度挤进人群离开现场。
尽管原因不同,三人的表情都同样阴沉。
或许因为走在昏暗无光也没有灯火的路上,看起来格外明显。
「我搞不懂耶。明明斐鲁都被变成那样的怪物,戴因哥反而去投靠教会。继续听他的指示真的好吗?」
戴因为了加强自己在西区的权力,一路扩张势力版图。
冒险者,公会,商人,接著连军方都染指,离完全掌控只差临门一脚。
但他并不独占这些好处,而是巧妙分配出去,是位聪明的掌权者。
因此每个人都对他的恶行视而不见。
不过相对的,这也是座一经挫败就会轻易瓦解的脆弱砂堡。
哪怕稍微做错决定都可能瞬间失去团结力。
「我们可能被变得跟斐鲁一样的怪物──怕当然会怕,但我也懂看到那种玩意,忍不住想投降的心情。毕竟多亏了某人,我们得在什么都没准备的状况下和教会开战,肯定是一次风险高的赌注啊。」
男子这么说的同时也狠狠瞪了芙兰姆。
「可是也因为一路上都这样蛮干过来,我们才有今天的吧!?要是在这时候被收买利诱,什么梦想和希望通通没了不是吗!」
「早就没了吧?」
面对说得口沫横飞的男子,芙兰姆只冷冷回应。
「戴因害怕丢了小命而选择明哲保身,其他跟著他的人也一样。不管再怎么讨论梦想和未来,最终最珍惜的还是自己这条小命啊。」
一般来说都是如此。
但正因为戴因与众不同,他们才愿意追随。
就算被社会评为卑鄙小人,但不禁令人崇拜的胆大作风才是他最大的魅力。
芙兰姆当然难以认可戴因的手段,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至今为止都干得不错。
「假如你还在犹豫,暂时别在西区走动比较好。毕竟传闻中的眼球不知会从哪冒出来啊。」
「也是啊……在风头过去前稍微等一下或许比较好。」
「我也暂时和戴因保持距离好了。我可不想打草惊蛇,变成那种丑死人的怪物啊。」
两人轻易选择和戴因划清界线。
大概代表了发生的事和看到诡异怪物的冲击真有如此剧烈。
尽管并不怎么让人喜欢,但芙兰姆也没残忍到去伤害表明要和戴因保持距离的人。
她向要回公会的两人道别后,便回自己家去了。
◇◇◇
「我回来了~」芙兰姆打开家门,用稍大的音量告知,便听到三人份的「欢迎回来」。
米露吉特和茵可在客厅,艾塔娜则似乎待在二楼的房间。
平时的话,米露吉特会小跑步出来迎接她──稍感寂寞的芙兰姆一看到客厅内的景象,马上就释怀了。
原来茵可正坐在她的腿上,她才无法起身。
「欢迎回来,主人。没办法出去迎接您,我很抱歉。」
「没关系啦。话说你们在做什么?」
芙兰姆指向桌上散乱的木制零件。
两人面前有个同样是木制的框,里面已经装了一些零件。
「拼图!」
茵可天真回答。
原来如此,拼图的话能用手确认形状,眼睛看不见的她也能玩。
只不过芙兰姆没见过这东西。
「是艾塔娜小姐找到放在家里的拼图。她说这个的话,茵可小姐也能玩呢。」
「喔~真亏艾塔娜小姐找得到耶。」
芙兰姆边坐到对面的位置上边说。
她知道二楼的仓库放著以前的居民使用的用品。
但因为积满灰尘又老旧,还没动手去处理。
看来先住进来的艾塔娜早已著手了。
「那边的呢?」
芙兰姆又指著放在拼图旁的金属制玩具。
「好像是益智环。我们玩到刚才,但长时间玩那个难免会腻。」
「米露吉特很厉害喔。我根本不会玩,一给她就轻松解开了耶!」
「喔,你手这么巧啊?」
「不、不是,我只是以前有接触过,而这种玩具知道窍门就解得开了。」
她虽然谦虚,但手巧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只菜刀用起来得心应手,平常煮菜时的装饰也不输给外面卖的料理。
加上芙兰姆教她读书写字,她也学得非常快。
长相完美,内心善良,更才华洋溢──这样的女孩至今为止竟饱受欺凌,令芙兰姆心中燃起怒火。
虽然就算生气也没有能发泄的对象,只是劳心伤神罢了。
默默做出结论冷静下来后,她环顾了整个房间内。
「话说回来,赛菈还没来耶。」
「或许吃晚餐前会来呢。」
即使没有特别约好,今天她也会来──在场众人不知为何都这么认为。
「可是米露吉特,这样你得煮更多,不会太累吗?」
「这样讲可能会挨赚伙食费的主人您骂……但其实我很高兴的。」
「是吗?这又是为什么?」
「我喜欢看享用饭菜的各位开心的表情,人越多越高兴呢。」
简直是好老婆的模范答案。
绷带底下肯定露出了可爱的笑容吧。
当时牵起她的手把她带出来真是太好了──芙兰姆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欸欸,米露吉特,我吃你煮的饭,你也会高兴吗?」
「是的,当然高兴喔。」
米露吉特爽快回答。
茵可一听,面露彷佛获得救赎的笑容。
从表情中隐约看得出──她想尽可能留在这个家。
「我说,茵可……」
所以,才有件事不得不说。
继续隐瞒事情下去的话,就没办法一起相处了。
「那两个你叫母亲、叫爸爸的人,还有和你一起生活的孩子们,知道茵可你不见后都很担心吧?」
「……会吗?我没办法跟爸爸讲话,又被大家笑没用。母亲虽然很温柔,但果然也认为我派不上用场……」
芙兰姆听她这么说,不禁皱起眉头。
没用、派不上用场──孩子们究竟是以什么为基准这么决定的?
「嗯,我也常被骂派不上用场,不是不懂你想逃跑的心情啦。」
「芙兰姆也是吗?」
「我的情况是逃之前就先被赶出去了啦。」
芙兰姆尴尬地笑著说。
然后用指尖摸了脸颊上的奴隶印记。
「主人……」
「别摆那种表情啦。现在多亏某个人说我们是『一对的』,我开始觉得还不坏喔。」
实际上,要是没有这个印记,两人就不会相遇。
芙兰姆将没机会知道自己真正的力量,只能畏畏缩缩地继续讨伐之旅吧。
米露吉特也会在那间铁牢内遭食尸鬼啃食而死。
尽管是宛如地狱最底层的地方,但正因为那场相遇,两人才能再度展露笑容──说是这么说,芙兰姆当然没打算原谅吉恩。
「好好喔~芙兰姆有米露吉特陪著。」
「嗯,要是没遇见这她,我想我逃不出那里呢。」
「……假如我也和大家在一起,就逃得出去吗?」
茵可小声喃喃自语。
芙兰姆非常理解她的心情。
然而,遭到拋弃的芙兰姆和主动逃出来的茵可之间立场彻底不同。
「假如茵可你真的那么希望,我是可以让你住下来没关系啦。」
「真的吗!?」
「艾塔娜小姐也很担心你喔。假如你出了什么事,我想她会难过的。」
茵可本身也很黏艾塔娜。
虽然这么做形同在利用艾塔娜的良心,让芙兰姆不禁愧疚,但这也是必要的作为。
「……其实我,每天必须,在固定的时间,吃药喔。」
「是因为生病吗?」
茵可摇头否定。
「母亲说不是生病,不过是必要的处置喔。」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说?」
「就是重要我才……你想,艾塔娜那么懂药,要是她知道的话,我怕会被她赶回去啊。」
「就算这样,等到茵可你身体出了状况就太迟了啊。不过既然你说那不是生病,又为什么要吃啊?」
「我不知道。第二世代的孩子没有吃,但听说因为我是第一世代才必须吃这种药。」
「世代……什么意思啊?」
「我也不知道差在哪,但我是第一世代喔。是因为我十岁吗?」
不会错的。茵可果然是从教会的研究所逃出来的
「因为这个差别,比起朋友或家人这种关系,我好像在更深的层面上和他们不一样。所以我才会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喔。」
「更深的层面指的是?」
「我们能够沟通,平时也玩在一起……该怎么说才好?大家好像跟我是不同的生物……应该这样说吧。」
茵可的感觉恐怕是对的。
要是那只食人巨魔身上的实验施加在人类身上,就能够变成不再是人类的生物。
完成度更高的第二世代当然会比第一世代的茵可更背离人类。
王都中发生的眼球大规模杀人事件若是第二世代犯下的凶行,代表他们正在寻找下落不明的茵可吗?
这种随机杀人的做法虽看似缺乏道德观,但若考虑到下手的是群孩子就解释得通。
从「被缝起的眼睛」这项共通处来看,也有可能是茵可下的手。但自从她来到这个家后,便从来没有外出过。
无论怎么想,要在这个地方杀害位于贫民窟的人们是不可能的。
话虽如此,仍有想不透的地方。
就是茵可在研究所内被说「派不上用场」,却还是活到了今天。
到目前为止,她并没有像那只食人巨魔一样用出来自「螺旋」的特殊能力。
不只如此,甚至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特殊能力。
芙兰姆在那座地下设施里理解到,他们不是那种好心到会照顾失败作品的家伙。
教会应该会二话不说选择作废才对。
那么就表示茵可是「成功作品」吗?
既然如此,他们为何眼睁睁放茵可逃跑?
「芙兰姆。」
陷入沉思当中的芙兰姆,被茵可的呼声拉回现实。
「咦?啊……什么?怎么了吗?」
「难道你在怀疑我?」
尽管没有具体问「关于哪方面」,芙兰姆仍无法否定。
「这个嘛……我算是没有彻底相信你吧。不过,我同样想相信你。」
不想怀疑,却也不得不怀疑茵可。
「我啊,从来没离开过那个地方,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活了十年喔。这里的气氛,食物的味道,像这样坐在其他人腿上,和那个地方的人以外的其他人聊天,通通都是第一次喔!」
她张开双臂表达喜悦。
罪恶感让芙兰姆胸口狠狠一揪。
「啊,我没有在怪芙兰姆你啦。只是开始觉得待在这里的期间,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喔。」
「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我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其实根本不理所当然。现在每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第一次……所以开始觉得母亲给我的东西,好像没有那么『幸福』呢。」
每个人对幸福的尺度都不同。
相信打从出生以来就不幸之人,就算获得些许的幸福也会兴高采烈。
相较之下,对位在幸福颠峰之人来说,些许的幸福在经对比后,甚至可能形同不幸。
「嗯,我想说的是我没有故意瞒著你们喔。虽然我怕说出来不太好才没说吃药的事……其他都不是这样啦。我不知道哪边怪怪的,哪边又是正常的,没人跟我说的话就搞不清楚喔。所以芙兰姆……你问我吧,我会全部回答喔。然后希望你教教我哪些部分怪怪的。」
在封闭环境中成长的茵可连这些知识都不知道。
「……对不起,茵可。」
芙兰姆只能老实道歉。
想得不够周全,应该更顾虑到她的背景才对。
「哎呀呀,不用道歉啦!不如说,你应该要生气啊!『为什么连这都不知道?』或是『这种事早点说!』之类的!」
「主人她很温柔的。」
「我就是知道才不忍心……虽然不能算是道歉,但你尽管问吧!什么问题我都回答,不会再瞒了喔!」
◇◇◇
接下来茵可如同宣言,老实回答了所有问题。
首先是离开设施后她所走过的详细路径。
「我打开门,爬上楼梯,然后出来外面喔。接著因为我拚命跑,不记得全部。不过我一离开家就有一个『臭味很淡的地方』……应该是个非常乾净的地方喔。」
──指的恐怕是教会周围吧。
西区有在好好打扫的也只剩那个地方,所以才没有臭味。
再来是关于设施内的生活。
「之前我说过了,我和大家的待遇不一样,没有被带出去外面过。一个人的时候真的好无聊喔。不是在家里探险,就是自己定规则后到处跑。吃的则是和这里比起来根本没味道的饭,然后吃药……大概这样吧。」
接著问起与母亲相关的事。
「母亲就是母亲。我不知道她的本名,真要说的话……身高应该比我高很多喔。因为我去抱她的时候,脸都碰到胸部附近。从声音听起来,年龄应该超过三十岁吧?虽然很温柔,但对我比对其他孩子更冷漠。现在想想,其实也没有多温柔耶……」
「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芙兰姆你们更温柔,更温暖……老实说好害羞呢。」
茵可害臊地搔起脸颊。
芙兰姆也红了脸颊,米露吉特则看著腿上的茵可腼腆一笑。
继续下去,话题转到和茵可一起生活的「第二世代」的孩子们。
「总共又四个。臭屁又容易得意忘形的涅库多。不爱说话,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的谬特。好动……应该说有点可怕,但其实很照顾大家的路克。最黏母亲,总是在发呆的弗维斯。我算是最大的姐姐……却没受到该有的对待呢。」
「一起生活的期间,有没有感受过和第二世代之间的差别啊?」
「之前我有和艾塔娜说过,最大的差别果然在爸爸喔。」
「你说你没见过爸爸对吧?那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名字……没有仔细听过,大家也都不告诉我,但我有偷偷听涅库多说过喔。虽然在那之后被狠狠骂了一顿啦。」
先这么解释后,茵可略显自豪地说:
「爸爸他叫做奥里金喔。」
芙兰姆和米露吉特一听这名字就愣住了。
至今为止芙兰姆怀疑的终究只是「奥里金教」这个组织。
位于顶点的是教皇,而没想过神真的存在。
就算真的存在,也不可能直接操控信徒们──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茵可的状况不一样。
和她一起生活的孩子们明确听到了奥里金的声音,还称祂为「爸爸」。
「我、我说茵可,你没有听错,真的叫奥里金吗?」
「没有错喔。芙兰姆你知道关于奥里金的事吗?」
「这还用问吗──」
芙兰姆不禁激动回应,却在途中忍了下来。
恐怕茵可连称为「教会」的建筑物是属于奥里金教的设施这点都不晓得。
也就代表不明白奥里金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奥里金……就只能说是奥里金啊。」
先不论教会,其实芙兰姆自己也不太清楚与奥里金本身相关的情报。
毕竟至今都认为祂并不真的存在。
(听到奥里金的声音……难道和要我加入小队的宣告也一样是……)
本来以为魔王讨伐之旅是透过教皇或枢机主教的旨意徵召的。
不过回头一想,扭曲的脸、会追踪人的眼球、增生的身体──芙兰姆至今为止目击到的怪物都是些由人工制造来说过于畸形,性能也背离人类的思考范围。
包含在研究所内找到的那本画出螺旋的日记,以及扫描食人巨魔时看到自己的名字。就算是教会主导,也难以想像能靠研究办到这种事。
假如奥里金这个超常的概念真的存在,那也就说得通了。
问题在于──为什么自己会被那种玩意盯上?
「芙兰姆?」
「主人,您脸色不太好呢。」
「……没事,不要紧的,大概啦。」
真相还没确定。
至少现在还没。
即便如此说服自己,芙兰姆的心脏仍因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不吉想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