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敲门声响起时,安东尼.怀克坐在安乐椅上,叼著菸斗吞云吐雾,膝上摊著过去的资料。其实,他并非只有这个时候会这么做。晚餐后,进书房到睡前,翻阅资料成的日课。
「是马许啊,进来。」
怀克一说,门便缓缓打开,休.马许瘦削的身躯有所顾虑地出现。过去他是必须抬头仰望的高个子,如今驼背直不起,变得和怀克几乎同高。
「第五卷完成了。」马许递出夹在腋下的黑皮书。
怀克眯起眼,从椅子上站起。
「总算完成,我一直期待著这一卷。」他叼著菸斗接过书,先欣赏黑色封面上的烫金字,「马许,就是这个啊,真美妙。《魔王馆谋杀案全纪录》,勾起我多少往日的回忆。每天都充满斗智的紧张刺激。」
「看著内容我也想起来了。」马许不停点头。
怀克再度将自己安顿在安乐椅上,缓缓翻开自费出版的书。印刷的墨水味十分刺鼻。
「在我经手的案件中,这可说是最困难的一件。毕竟线索几乎等于零,嫌犯却特别多。最重要的是……他将菸斗头转向马许,「遇害的主人的房间,不仅是密室,还是三重密室,不是我自夸,葛莱姆家的人没找苏格兰警场,而湜来找我想办法,只能说他们福星高照。警场那些人的死脑袋,简直像放置一个月发霉的硬面包,要他们解开错综复杂的结,根本是痴心妄想。」
「没错,在我心中,那也是印象深刻的案件。」马许附和。「遗憾的是,后来具独创性的犯罪案件便难得一见。」
听到老助手的话,怀克皱起眉。
「马许,这话对极了。最近的罪犯缺乏创意的程度,实在教人吃惊。只知剽窃前人的手法,糟糕一点的,要杀人还懒得故布疑阵。我仍在办案时,罪犯可是有艺术家的自尊。当然,他们的作品难免有瑕疵,最终才会被我看穿。不过,这些瑕疵也是过度追求华丽衍生出的必要之恶啊。」
说到这里,怀克咳一声。因为喉咙卡了痰。以前讲这么几句话,根本不用担心声音出问题。
「话虽如此,」他略略降低音量,顺便叹一口气。「只怪他们或许太严苛,如今警方办案的方式改变,什么都讲究科学。无头尸不再无法确认身分,即使尸体被火烧过也不算什么。不久之前,不是才从血迹查出犯人的基因,并顺利逮捕吗?现今不再是头脑与头脑的斗智,有比这更扫兴的吗?这样还向罪犯要求艺术性,未免太强人所难。」
「希金斯警探说过相同的话。」
马许提到的这个人,二十年前自警场退休。他是怀克的劲敌,也是衬托怀克的配角。希金斯的专长,更是对所有线索都掰得出一套说明,并导出与真相差距十万八千里的结论。至今怀克仍经常与他碰面。
「我想也是。那牛头不对马嘴的推理,他自己根本乐在其中啊。一切都能用科学来阐明后,他的长才就无用武之地。幸好他老早退休,我一点都不想看到警探在电脑前手足无措的样子。」
「您说的是。」或许是想像警探的处境,马许皱起本来皱纹就不少的脸,露出讨喜的微笑。
「哎,别提这些。」怀克的视线回到手边的书,宠爱小狗般轻抚纸面。「这个案子称得上是我的代表作。魔王馆谋杀案。『魔王馆』,你记得吗?」
「怎么忘得了?」马许收起笑容, 一脸正色,连腰似乎都挺直。「那里有栋名为『魔王之首』的别馆,造形奇特。」
「命案就发生在那栋别馆。」怀克双眼发亮,抱著书猛然站起。「遇害的是屋主泰特斯.葛莱姆爵士。他不爱交际,避世而居,却有爱好男色的传闻。」
「有个自称他情人的家伙。」
「理查啊,理查.史密斯。明明脸色很差,身材却孔武有力,实在莫名其妙。他是厚颜无耻地要求继承葛莱姆爵士莫大财产的人之一。」
「包括理查在内,住在主屋的共有七人,能够称为家人的……」马许一颠,怀克接过话:「只有一个。葛莱姆爵士的女儿爱蜜莉,才五岁,是他和最后一任妻子生下的孩子。案发前两年,妻子就病逝。同居人当中,有两个甥侄、两个表亲,剩下的是爱蜜莉的家庭教师罗彻斯特女士,和吃闲饭的理查。」
「最初来找您的,是服侍葛莱姆公爵的女仆席拉。她声称有人要老爷的命,请您前去解救。」
「我们当然立刻飞车前往,而且是冒著大雪。当时命案尚未发生,但我这鼻子早就闻出来。」怀克以食指弹弹自己的鹰勾鼻。「她周身散发出惨案的味道。不幸的是:我的鼻子没失灵,我们赶到时,葛莱姆爵士已遇害。」
不――他戳戳自己的太阳穴,摇摇头。
「我们抵达之际,还没发现他遭到杀害。他们说葛莱姆爵士在别馆休息。当时雪已停,名为『魔王之首』的别馆,四周也是一片银白世界。那片洁白,与我们紧接著看到的惨剧,形成强烈的对比。」
「还有密室。」
「是三重喔。」怀克竖起三根手指,「尸体是在别馆的书房发现的,但那间书房,及别馆入口都上了锁。尸体的状态也非比寻常。穿著中世纪的盔甲,人被勒死在里头 而且,所有嫌犯都有不在场证明。虽怪后来赶到的希金斯警探一听到案情,直接下结论说是恶魔作祟。」
「然而,怀克先生仍精彩破解这件难案。那一晚的经过,至今仍深深烙在我心底。」
马许闭上眼。
「你是指,那个能眺望庭院的起居室啊。」怀克同样闭上眼。于是,这间书房便成为那一晚葛莱姆豪宅的起居室。然后,他听到了。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么,各位……」话声不像现在这般沙哑,是宏亮的男中音。嫌犯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倚靠柱子,注意著侦探的一举一动。当然,以希金斯警探为首的苏格兰警场众人也一样。怀克挺起胸膛,从容环视在场全员。
「各位,这是我所知最复杂、最巧妙的案件,我十分敬佩真凶的头脑。这次的命案,凶手只犯下一个错误。万一没发现这个失误,我绝对解不开谜团。」
他观察所有人的反应,摆足架势,解开三重密室之谜,同时也说明尸体穿著盔甲的理由,逻辑井然有序,分析不涉感情。嫌犯和警方,只不过是欣赏怀克献艺的观众。
接著,终于进入核心。怀克逐一举出嫌犯,揭露其与死者之间不为人知的过往。例如,葛莱姆爵士的侄女美乐蒂――
「五年前,美乐蒂小姐是威瑟灵顿牧师府的女仆。她与附近酒吧的厨师陷入爱河,怀有身孕,决定私奔。不料,男方行踪不明。无奈之余,她一生下孩子,便弃置在牧师府中,独自逃离, 现在牧师仍养育著那个孩子,每年的圣诞节,美乐蒂小姐都会匿名寄礼物,但今年她决定鼓起勇气去见孩子。这封信就是证据。」怀克不顾茫然失措的美乐蒂小姐,从怀里抽出一封信。
此外,他整理出每个人在案发当晚的行动,同样以美乐蒂小姐为例。
「案发当晚,她在写这封信,却被葛莱姆爵士发现。他一直相信美乐蒂小姐纯洁无瑕,于是大发雷霆,还骂『你这个荡妇!』,这就是理查听到的声音」
怀克针对所有嫌犯进行推理,只要分析他发表的内容,真凶自然水落石出。所以,怀克会望向希金斯警探,拋出一句:「说到这里,聪明的警探应该已明白全部真相。」
接著,警探会观察部下的脸色,在椅子上扭捏一阵,乾咳一声,才开口:「嗯,大致明白。不过,既然你说了这么多,最精彩的部分由我必公开,未免有失公平。那么,今天――就今天,我让你出出风头。」
「多谢您的美意。」怀克向警探弯身行礼。这番对话,成为他与警探之间的仪式。
「那么,各位。」怀克再次面向嫌犯。「我就公布真相吧。真凶到底是谁?答案很明显,能够制造出三重密室、骗葛莱姆爵士穿上盔甲,并且有杀害他的动机的人,符合这三点即可。」
怀克竖起食指,缓缓走到某个人物前。「凶手就是你,罗彻斯特女士。」
优雅的女士宛如看到枪口,注视著怀克的指尖,栗色发丝无力地左右摇晃。她脸上浮现畏惧,及不可思议地还有安心的神色。
「我……」她起身面向怀克,不断后退。脚跟一碰到身后的柱子,她便像跳舞般跑起来。
怀克最失策的是,没事先请警探安排部下看住门口。罗彻斯特女士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怀克才大叫:「警探,请把她追回来。」希金斯警探后知后觉般下令,部下在他出声前,也形同木偶。
罗彻斯特女士患有心脏病,平常想必不会全力疾奔,她却突然跑了起来。同时,怀克看破她的罪行,或许也对她的心脏造成不小的负荷。在前往「魔王之首」的庭院途中,她心脏病发作昏倒。警探的部下将她带回,但直到她一小时后断气,始终没恢复意识。
「唯一的遗憾,」回到现实的怀克对马许说:「是没听罗彻斯特女士亲口道出真相。当然,我相信自己的推理不会错,但我想知道究竟有多正确。,要是她能自白……」怀克拿起黑皮书,「我会在这份手记里特别强调这一点。好比,葛莱姆爵士遇害前说想喝自家酿制的苦味啤酒的理由,我也准确推理出来。这件事本身与命案并无直接关系,但如果讯问罗彻斯特女士,真相会益发清晰,更能凸显我在推理上的细致周全。」
马许完全就是听搭档发牢骚的老人,一头头像驴子般不断上下晃动。
「话说回来,慎是费神的大案子。」怀克细心把书放到架上,在安乐椅上坐好。这阵子他脚力不济,稍微一站膝盖上方就隐隐刺痛。
「再也不会出现那样的命案,」怀克摇摇头,「带给我梦想和激情。这都是往事了。在我死前,不晓得能不能再遇到一次那样的命案?不,」他话声一顿, 「用不著那么情彩。但我希望在头脑还清楚时,能再破解一道谜题。真想遇见适合我的谜题啊。,马许,你说是不是?」
年老的助手抬起头,看著服侍多年的主人。
「这算是奢求吗?」昔日的名侦探静静地问。
2
实际上,怀克没想到能够美梦成真。他比谁都清楚,如今不再是侦探这个行业能够存活的时代。所以,他退居北部郊区,埋头将处理过的代表性案件,整理成手记,自费出版。最近没人请他演讲,也没出版社邀稿,但年轻时的储蓄不少,还有能力雇用女仆。马许则有女儿和女婿寄来生活费。因此,两人每天的作业,便是一味复诵往昔的案件,以免忘记。然而,委托人竟来到他们的身边。既不是为演讲,也不是为原稿,而是请他去办案。
她自称玛莉.霍克,约三十四、五岁。大衣底下是深蓝色的连身洋装,处处有灰色条纹,别著一枚金丝胸针。她从皮斗顿来,距此不远,是个乡下地方
「我在洛克威尔家帮佣。」玛莉神色略显紧张,切入正题。「我来这里,是想请您帮忙主人亚弗瑞.洛克威尔。因为我听说,安东尼.怀克先生是举世无双的侦探。」
「我只是个普通的侦探。」怀克吐出这句暌违二十年的话,边透过这名女子的口音猜测她是哪里人。他有印象,是约克夏吗……太久没干一行,一时想不起。
「那么,您希望我们帮什么忙?」马许完全回到二十年前的状态,提出问题。
「是的。其实,府里有人要老爷的性命。」
听到玛莉的话,怀克嘴里的菸斗差点掉下来。「请告诉我详情。」
「前几天,老爷喊我过去。一进他房间,他便给我看药瓶。那是他常吃的安眠药。
他认为有人碰过,我说不清楚。于是,他一脸严肃,透露里面掺有毒药。」
「怎样的毒药?粉末,还是锭剂?」
「是白色的锭剂,和安眠药非常像,他给我看时,我没立刻发现不一样。他的眼力极好,马上注意到混入不同的药锭。」
「白色锭剂,老爷的眼力极好。」重复一遍后,怀克看著女子,指向右边的助手。「马许,记下来。这是重要的线索。」
马许灵敏一如往昔-从口袋取出记事本。那记事本边缘泛黄变色,令人怀疑里面的日历是不是前年的。确定助手记下后,怀克面向玛莉,开口:「请继续。」
「老爷说,其实这是第二次有人要他的性命。第一次是前几天他骑马时,马鞍底下藏有玻璃碎片。马一闹起来,他差点摔落,幸亏他骑术精湛……」
「所以平安无事吧。」怀克接过话,她大大点头。一旁的马许低喃:「洛克威尔先生的骑术精湛。」
「马是由谁照顾?」怀克问。
「我们有马夫,可是老爷忙不怀疑他,他把马当自己的孩子疼爱,藏玻璃碎片这
种可怕的事,他做不出来。」
「府邸里住著多少人?」
「除了老爷和我,有六个人。包括老爷的弟弟瑞德.哈林,他的太太薇薇安,及他们的儿子肯尼斯;老爷的妹妹菲丝.奥德利,及她丈夫莫廷.奥德利。不过,哈林先生和菲丝夫人,跟老爷都不是同母所生。另外,就是以女主人自居的玛格丽特.普朗特女士。」
为了整理人物关系,怀克要她重复一遍,马许逐一记下。以前他笔势行云流水,如今却生硬滞涩。
「其他还有哪些人会在府里出入?」怀克问。
「平常很少有人来。啊,詹姆斯.莱尔先生会上门。他是老爷的主治医师,周末一定会出现,是个非常好的人。」玛莉像是要保证这一点,双手在胸前用力互握。
「那么,」怀克换一下跷脚的腿,「想要洛克威尔先生性命的人,很可能就在这些人当中。」
玛莉点点头,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表情。
「老爷是这么认为,于是立刻派我来找名侦探安东尼.怀克商量。老爷说,侦探先生一定会帮忙。」
「这是聪明的选择。」怀克在安乐椅上挺直腰杆,好久没从自己和马许以外的人口中,听到「名侦探」一词。「不过,还有一个疑点。洛克威尔先生没怀疑你吗?」
听到这句话,玛莉不满地皱起眉,重新看了刚才提及的名侦探一眼。
「我没有动机。万一老爷丧命,我只会失业。」
「那么,其他人有动机吗?」
「当然。」她的声音变大。「老爷一死,会留下庞大的财产。那些人就是贪图那笔财产。」
有意思――怀克暗想著。豪宅,一群住在那里的怪人,以遗产为目标的犯罪。岂不是继「魔王馆谋杀案」以来,仅见的本格设定?
「所以,事情是这样吧。」怀克压抑著心中的雀跃,对玛莉说:「目前,洛克威尔先生与众多嫌犯住在同一栋建筑中。」
不料,玛莉摇头。「不,不是的。」
「不是?」
「不是同一栋建筑,老爷都在名为『天使之翼』的别馆起居。」
下一整夜的雪似乎停歇。
在前往皮斗顿的车上,怀克看著依照玛莉.霍克的话,描绘出的「天使馆」平面图。「天使馆」是洛克威尔为府邸取的昵称,但到底哪里像天使,怀克实在不明白。这一点和「魔王馆」那时不同。从空中俯瞰,那座大宅的形状,犹如魔王打开斗篷。
除了这一点,这次的状况酷似「魔王馆谋杀案」。住在别馆的主人有性命危险,在那里工作的女子前来通知怀克,而且,同居人觊觎主人的遗产。
「再加上一个条件,」怀克对一旁快要打瞌睡的马许说:「就一模一样。只差一个条件。但我们不能期待那个条件出现,所以必须及早赶倒。」
「真是不可思议。」马许忍住一个哈欠,昨晚,他取出尘封许久的工作包,但放大镜、望远镜,万用钥匙全长霉,怀表的指针停在十多年前,动也不动。不过,他仍清理除臭,忙到天亮。可能清理得不够彻底,他手上的皮制工作包,散发一股难以形容的霉味。
卡当一声,伴随一阵冲击,车子停下,怀克一鼻子撞上前座的椅背。一阵晕眩后
,他回过神。「怎么了吗?」他按住自豪的鼻子问司机。
「轮胎因雪打滑。」司机回答。
「不要紧吗?皮斗顿位在更乡下的地方,接下来要走的山路,积雪恐怕会加深。」
「请放心,刚才是野生小动物突然冲出来。」司机再度发动引擎。怀克环顾四周,田园风光变成一片雪白。两个钟头后,他们抵达皮斗顿。
洛克威尔宅邸,是一座温柔与威严兼具的大宅。以沙岩砌成的房子透出几许暖意,通往大门的廊道途中有小桥流水。还有几座小塔,可见曾是领主的庄园。
然而,怀克没多少机会观察这座大宅。刚抵达正门,玛莉.霍克便疾奔而出,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
「老爷的样子不对劲。他去别馆后,就没任何消息。用通话机呼叫,也没回应。」
「别馆在哪里?」怀克提起行李就要狂奔,然而,向这阵子虚弱无比的腰腿要求瞬间爆发力,未免太强人所难。他感到大腿内侧窜过一道电流,当场蹲下,而后缓缓起身,拖著一条腿追上玛莉。马许以去哈洛德百货公司买鱼子酱的速度走著,他应该已全速前进。
经过大宅,他们来到通往后院的门前。出现一个体格结实的男子,及一个金发女孩。男子自称詹姆斯.莱尔,是洛克威尔的主治医师。女孩则是以女主人自居的玛格丽特.普朗特。
「我正想过去看看。」莱尔解释,「可是,现在是这种状况。听说怀克先生来了,我认为最好由您主持一切,便在这里等。」
怀克站在阶前,眺望后院。只见一段古老的石阶,再过去便是别馆。莱尔口中的状况,指的是后院的状态。昨晚下的雪,让一切染上雪白,连一个脚印都没有。
接下来的状况,或许不必详述。白雪隔离的别馆,大门一如预期从内侧上锁,里面的书房也锁著。莱尔持斧头劈开两道门,否则进不去。他们在云房找到的,是如人偶般倒在椅子上的亚弗瑞.洛克威尔。他胸前流血,握著一把手枪。
主治医师莱尔一看,立刻摇头。
「那把枪,是洛克威尔先生的吗?」怀克问。
「应该没错。」不敢直视尸体的玛格丽特.普朗特,紧贴著墙回答。「我看过那把枪,平常都放在抽屉里。」
莱尔取下手枪,交给怀克,沉甸甸的,极有分量,触感冰凉。
「有必要请所有人齐聚一堂,然后,我想分别请教几句话。」怀克朝天花板摆出开枪的姿势。
大宅的同居人到齐。哈林夫妻与儿子,奥德利夫妻、玛格丽特和詹姆斯.莱尔。怀克分别与他们单独谈话。其实,发生一个怀克由衷欢迎的状况。他们来这里的路上发生雪崩,目前无法对外通行。而且,由于雪崩,连电话线都断了。换句话说,这座令人联想到古堡的豪宅,此刻完全孤立。供他尽情发挥推理能力的上乘舞台,已准备妥当。
「真是不可思议。」这天晚上就寝前,怀克对马许说。两人的房间有门可互通。「这次的事件,简直是重演『魔王馆谋杀案』人物关系和房舍的形状有点不同,但内容本质完全相同。三重密室之谜,根本就是翻版。」
「为何会发生这种情况?」马许一副毛骨悚然的神情。
「我也在思考这一点,发现唯一的可能性。这个凶手会不会是模仿『魔王馆谋杀案』?以为模仿那个案子,便能够达成完全犯罪。」
「那次的诡计非常完美。」
「没错。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凶手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功率。但他时运不济,碰上百分之一的失败率,也就是我。」怀克指指自己。「我来到这里,凶手只好投降。此刻,他一定正绞尽脑汁,想著该如何逃脱。可是,道路封锁,他无法逃离这座大宅。」
「那么,您知道凶手是谁?」
「这是早晚的问题,毕竟依循前例即可。只是……」怀克一度闭上嘴,摇头晃脑:「总觉得不够劲。久久过上一次大案啊,难道有创意的罪犯真的死绝了吗?」
「哎,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马许替他打气。「还有发表真凶的高潮呢,没想到能再经历一次。」
「嗯,那是最痛快的。」怀克点点头。「明天中午,所有谜题应该就能解咒,晚上你让所有人都到起居室来。」
遵命――老助手回答。
次夜,怀克一如预期解开谜团,却在房里搞不定发型。以前稍微一梳,立刻英气逼人、风范俨然,现在几乎都是白发,而且发量不足,怎么弄都弄不好。即使如此,他仍说服自己妥协,在镜前端详全身,燕尾服挺称头。
这时,马许进来。「众人到齐了。」
「谢谢。你看我怎么样,有没有不妥的地方?」怀克原地转一圈
马许变换各种角度,审视主人的服装仪容。「完美极了,」他笑逐颜开,「简直像英国舰队,无懈可击。」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哎,好久没有这种紧张刺激的感觉。」怀克轻轻转动胳臂,松松筋骨,并扯著嗓子进行发声练习。他最近的烦恼之一,便是说到紧要关头就卡痰。最后,他往玻璃杯里倒水,喝一口。「那么,我们走吧。」
一进起居室,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怀克身上。相隔数十年,再度受到瞩目,真教人通体舒畅。彷佛要品味这股感动,他缓缓踱步,走过每一个人面前,最后停在中央。
「那么……」怀克开口,自认发声极为顺利。歌剧也一样,第一声最重要。
「那么,我想在此揭开命案的真相。这次的命案,是穷尽人类智力的谋杀,若非我――侦探怀克,恰巧参与其中,恐怕凶手便会称心如意。」
情况挺不错,也没要卡痰的迹象。然而,他正要说「首先是密室之谜」时,不知怎么回事,声音突然出不来。不是哑嗓,像是忘记如何发声。在发不出声的情况下,怀克全身虚脱,当场双膝落地。
「您怎么了?」坐在近处的詹姆斯.莱尔跑过来,探向怀克的脉搏。「不妙,是心脏病发作,快把他搬到那边的桌上。」
在他的指ㄧ示下,桌面立即清空,好让怀克平躺。怀克试考移动,手脚却不听使唤。嘴巴也动不了,勉强能动的只有眼珠 耳朵没问题,听得见。话说回来,怎么会在生涯最后的光荣。舞台上,发生如此不堪的丑态?怀克恨得想咬牙。当然,他连咬牙也办不到
「暂时休息一下,应该就不要紧。」莱尔对众人说。马许一脸担心地来到怀克身边,为他解开胸前的衣扣。
「这下怎么办?解谜的侦探病倒,我们也束手无策。」菲丝.奥德利问。于是,她的丈夫莫廷.奥德利缓缓站起。「没办法,由我来解谜吧。」
一听这话,怀克眨了眨眼。话不能随便乱说啊!外行人怎么可能破解这个命案?
但没人理会怀克的担心。「好呀,你来试试。」瑞德.哈林看好戏般附和。他的妻子薇薇安,和儿子肯尼斯也拍手赞成。
「那么,应观众要求,我代替侦探上阵。那么,从密室之谜开始。」
太乱来了,怀克心想。难道你解开三重密室之谜了吗!
然而,不顾侦探的惊讶,莫廷.奥德利解说起密室机关,而且几近完美,与怀克的推理相去不远。怀克暗忖,难道这个男人知道「魔王馆谋杀案」?
接著,莫廷.奥德利介绍每个人的背景简历,并整理案发当时每个人的行动。'这也是怀克一贯采攻的步骤,简直像为怀克代言,他说得头头是道。
「这么一来,凶手就呼之欲出。」莫廷.奥德利在众人面前绕一圈,停下脚步,缓缓指向一个人物。「凶手就是你,瑞德.哈林。」
你胡扯什么!怀克只想大叫。依前述的推理,凶手除了詹姆斯.莱尔,别无他人。
「胡说八道,我干嘛杀亚弗瑞?」哈林怒吼。
然而,莫廷自信满满地继续道:
「你的事业不振,需要他的遗产,才想到谋财害命。你说案发时在房间里,那是骗人的。其实,你趁著下雪,去别馆杀害洛克威尔。最好的证据,就是掉落在后门旁的一条线。」
线?怀克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根本不晓得掉了这么一样东西。但莫延不顾他的惊讶,继续推理。哈林有机会犯案,掉落的线就是从他的衣服上脱落的。
「你不要乱开玩笑。」哈林气得胡子乱抖。「我有不在场证明。证明我在房间里的,不就是你吗?」
「的确,」莫廷得意地笑,「但仔细想想,是我弄错。我看到你在房间里,是在案发之前。」
弄错?怀克真想大叫。他就是相信莫廷的说词,才把哈林从嫌犯名单上剔除。
「无聊,凭这种程度的推理,就以侦探自居?」哈林的妻子薇薇安起身,她一
叉腰,恨恨地登莫廷一眼。
「不然你拿得出别的说法吗?」莫廷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当然。这次一案发,我就知道凶手是谁。凶手就是。……」薇薇安在玛格丽特.普朗特面前站定,「凶手就是你。」
「别闹了!」玛格丽特尖声反驳。「我有不在场证明,也不可能设下密室的诡计。」
「当然啦,凭你那点脑容量,肯定想不出那种诡计。但本大小姐,知道你有一项秘密专长。」
听到薇薇安的话,玛格丽特顿时面无血色。
「什么专长?」哈林问。
「就是催眠术。」薇薇安得意洋洋地宣布。
「催眠术?」众人异口同声,怀克也在内心跟著大喊。但薇薇安并不是信口开河,证据就是玛格丽特辩称「我从来不曾乱用」,然后咬住嘴唇。
「说话老实点,行不行?你和洛克威尔常玩催眠游戏,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一定是假装玩游戏,对洛克威尔施行真正的催眠术,令他关在别馆里,拿手枪结束自己的性命。」
「原来如此,还有这一手。」莫廷对薇薇安的推理表示佩服。薇薇安骄傲得鼻孔喷气,睥睨以罗克威尔家女主人自居的女人
怎么可以发生这种事?怀克很想抗议。在这种本格命案中,不该出现催眠术这种技俩。不可以出现这种教人扫兴的真相,这是身为侦探的怀克的守则。
他只希望有人挺身反驳,快说真凶是詹姆斯.莱尔啊。
彷佛听见他内心的呼唤,玛格丽特气得变成三角眼,离开沙发。
「这种胡言乱语,亏你说得出。被讲得这么不堪,我不能再保持沉默,否则,我要如何面对贝克街的奶奶。」
「意思是,你也要进行推理?」哈林问。
「我的推理至少会比你太太的像样。你们为什么口口声声『密室』,吵个不停?这次的命案,根本与密室无关。」玛格丽特大步走向坐在房间一角的菲丝.奥德利。「菲丝,你应该最清楚这一点。」
「喂,你别乱讲。」菲丝的丈夫莫廷插嘴。「我太太一直待在图书室。大家都知道,不是吗?」
「问题就在那间图书室啊。」玛格丽特回答。「菲丝说,她待在图书室的最深处。那里有一座放《巴尔札克全集》的书架。可是,那不是普通的书架。从下方数来第二层,有个小小的木头节眼, 一按下去,画架就会像门一样打开,出现通往地下的楼梯。楼梯不是连接户外,而是别馆,那是一条秘密通道。」
秘密通道?怀克的心脏剧烈跳动 ,出现秘密通道,根本一点也不公平!
「不会吧,真的吗?」哈林出声,「我完全不知道。」
「知道的人没几个。亚弗瑞、菲丝,还有我。以前我看过菲丝从书架后方走出来。」
「菲丝,她说的……」莫廷话不成声,于是菲丝放弃般点头。「是真的。」
「噢,菲丝……」
「可是,」她笔直回视玛格丽特,「凶手不是我。那天我没走秘密通道。」
「我不相信。」
「我这就让你相信。」菲丝徐徐转头,朝就座的薇薇安发话:「凶手是你。说什么别馆没有备钥是骗人的,我知道你手上有一把。」
咦!众人又同声惊呼。
但被菲丝当成凶手的薇薇安毫不让步,和刚才一样主张玛格丽特才是凶手。玛格丽特则坚称菲丝是凶手,再加上莫廷认为哈林是凶手。这么一来,哈林也不甘示弱,提出帮佣的玛莉才是凶手的谬论。玛莉大为愤慨,力陈哈林夫妇十岁的儿子肯尼斯很可疑。
名侦探怀克陷入混乱,完全搞不清什么是什么了。各个说法应该都是破绽百出,麻烦的是各有道理。然而,不知为何,竟没人指出詹姆斯.莱尔是凶手。
怀克觉得心脏跳得很快,呼吸困难。
「父子皆受到怀疑,还有天理吗?」连儿子都被当成凶手,哈林的胡子震动得更厉害。「既然如此,那我们不能保持沉默。肯尼斯,你说话啊。」
遭父亲点名,肯尼斯环视众人,怯怯开口:「凶手是莱尔叔叔……」
噢,怀克闭上眼。终于有人提到这个名字。没想到,正确推理的竟是一个十岁小孩。
然而,下一秒,他立刻崩溃。听到肯尼斯的话,所有人都笑出来。
「哈哈哈,再怎么扯,也扯不到那里去啦,肯尼斯。」哈林开口。
「就是啊,未免太离谱。」薇薇安附和。
「这次命案最可笑的,就是认为凶手是莱尔。」莫廷跟著出声。
「那样简直就像……」玛莉高八度尖声丢出一句,众人便合唱般齐声接下去:『魔
王馆』的翻版嘛。」
什么?魔王馆?
那一瞬间,怀克眼前一黑,意识彷佛被吸到远方。
醒来时,怀克躺在家里的床上。透进窗户的阳光好刺眼,他皱著眉,抬起上身。
到底怎么回事?他按住头,一时之间什么也想不起。坐一会后,总算想起「天使馆」的谋杀案。在洛克威尔家的起居室里,每个人任意说起自己的推理后,他就失去意识。
后来呢?
他按住眼头时,寝室的门打开,马许走进来。看到主人起身,马许一时显得很惊讶。不久,他讨喜的脸上便露出笑容
「您醒了吗?啊啊,太好了。医生说,您只是发生一点小状况。」
「马许,命案后续如何?」怀克急吼吼地问。「凶手是谁?」
年老的助手微微偏头,疑惑地问:「命案?您是指……?」
「『天使馆』谋杀案啊。是谁杀害洛克威尔先生?」
即使如此,马许仍一头雾水,对怀克说:「洛克威尔先生活得好好的。」
「他活著?」怀克叫道。「怎么可能!他不是在『天使馆』的别馆里,死于三重密室中吗?」
马许悲伤地望著主人,眼中流露哀怜之色。「怀克先生,您再休息一下吧……」
「休息?没必要,我好得很。」怀克看著助手,渐渐感到不安。于是,他问:「我是昏什么时候、在哪里昏倒的?」
「在前往洛克威尔宅邸的路上。」马许回答,「车子遇雪打滑,撞到树。当时您昏倒,所以我们并未前往洛克威尔宅邸,当场折返。后来,您就一直沉睡。」
「折返?」怎么可能?怀克暗想。那全是梦吗?「那么,洛克威尔先生还担心有人要谋财害命吗?」
「不,没问题。现在已厘清状况,全是洛克威尔先生想太多。」
「想太多?」
「是的。他说安眠药里掺了毒,其实不是毒,是维他命,好像是医院弄错。然后,马鞍藏有玻璃碎片,也查出是附近孩童干的。洛克威尔对这几件事都非常生气。」
「什么……」怀克抱著头。那些果真是梦吗?的确,如果不是梦,很多地方会难以解释……
摆在床边的一本书,吸引怀克的目光。他拿起一看,封面印著《安东尼.怀克手记 第五卷 魔王馆谋杀案全纪录》。他迅速翻了翻,打开最后解谜的那一幕。
「凶手就是你,罗彻斯特女士。」
他思索著「天使馆谋杀案」。那起案件,从头到尾都和「魔王馆」的发展一模一样。所以,依照同样的方式推理即可。然而,按理说,凶手应该是詹姆斯.莱尔……
「马许。」他将书摊开,望著远方喃喃地说:「凶手真的是罗彻斯特女士吗?」
3
又过十年,高龄九十、曾经的名侦探安东尼.怀克,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心脏病发作被送进医院,但医生已束手无策。
在模糊的意识中,怀克思索著「魔王馆谋杀案」。他的推理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那个密室真的没有秘道吗?当时每个人的话,没有搞错的地方吗?那些人里,有没有谁会催眠术?
他从毛毯里伸出右手空抓。「怎么了吗?」马许问。
「答案,」怀克开口,「告诉我答案。」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名侦探安东尼.怀克长眠于此。
怀克躺进郊外的墓地。他无亲无故,单身一辈子,由马许和希金斯警探等交情深厚的人,送他最后一程。
待牧师祈祷完,离开墓地后,马许注意到一位妇人。尽管她穿著丧服,而且十年不见,马许仍立即认出她是谁。两人慢慢走近。
「好久不见,马许先生。」妇人出声。
「是啊,真的好久不见。玛莉.霍克小姐……不,应该叫艾蜜莉.葛莱姆小姐才
对。」马许说。
这位妇人,正是在「魔王馆」遇害的葛莱姆爵士的女儿。
两人走到怀克的墓前,低头看著墓碑。
「直到最后,怀克先生都没察觉吗?。」
「是啊,应该没有。」马许回答。「十年,我竟能装傻十年。」
「请容我代表葛莱姆家谢谢您。」葛莱姆女士欠身行礼。「幸亏怀克先生的手记没问世,我们才能过著常人的生活。现今知道『魔王馆』的人应该不多。」
「一切如您所料。自从怀克先生梦见『天使馆』谋杀案――其实那是一出戏而不是一场梦,从此便对推理失去自信。所以,没勇气出版手记,怕自己弄错。」
「可是,万万没想到会那么顺利。我很幸运,因为丈夫是医学博士,能够取得令人全身麻痹的药,和呈假死状态的药。」
「怀克先生昏倒的时机实在绝妙。」
「是啊。可是,若没有马许先生的协助,我们是无法成功的。」
「那是因为我认同您的意见。」马许的脸皱成一团。「对侦探而言。命案确实是一大猎物,会想向人炫耀。要继续从事侦探这一行,命案也能打响招牌。可是,对当事人而言,只是一场希望能尽快忘记的恶梦,也希望世人早日遗忘。况且,案情触及隐私。毕竟在解谜的过程中,会提到相关人士不愿回首的过去。」
「正因如此,得知怀克先生出版手记时,我很焦急,一心想著必须设法阻止,才会恳求马许先生帮忙,要欺骗服侍多年的主人,您一定不好受。」
「哎,多少会难过。」马许应道。「不过,我认为已完成最后一件工作。退休后,怀克先生反覆提及,希望死前能够再解一次谜。所以,这十年他一定不无聊,还把谜题带去天国。」
然后,他抬头望著天空,掌心放在耳朵后。
「喏,这样似乎就能听见他在大叫。」
――马许,快来帮我做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