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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畸形之舞

电车里的人前拥后挤,宛若一罐瓶装泡菜。

面朝右,眼前的中年大叔的吐息扑面而来,恶心极了;朝左则会闻到另一个大叔整发液的气味;扭向别的方向呼吸,又有一股香水和化妆品的味道。电车一晃,我倒在了斜后方的大妈身上,她像瞪流氓一样白了我一眼。车门打开,下车的人的包挂到了我身上,在他使劲拽开时,一肘锤在了我的胸口。有时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哇,这是妙龄女孩的身体——令我心跳不已,结果却是一位肥胖小哥的后背。唉,要是没发现该多好。我浑身瘫软,好不容易盼到了目的地,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出发时明明还是个大晴天,真倒霉。买把伞吗?可去商店里一看,卖剩下的伞全要五百日元。按理说应该有更便宜的,但已经卖光了,可恶。五百块的伞对于一个时薪八百的打工族来说太贵了啊。想到家里还剩了好几把,我也不愿再多买。探出手试了一下,这点雨量应该没有大碍,我便快步走出车站。

车站还很新,朱红与浅茶色的瓷砖铺满地面,还保持着施工时鲜艳的色彩,没有瑕疵。哎,街上的这类装点粉饰我全都觉得非常碍眼。最近电视节目里报导说,这附近的主妇装腔作势自称是某某一族,仿的明显是人家“白金一族”11。剽窃得这么直白,她们不害臊吗?倒不是说不能剽窃,可抄过来总得编造点解释吧。实在是不知廉耻、愚不可及。

唉,见到什么都来气,这可不是好征兆。打工回来的路上心烦意乱,情绪暴躁。这种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没有学历,经济也不景气。难不成我要一直干着这份时薪数百的苦力劳动,直到变成一个浑身恶臭的糟老头吗?要日复一日地重复千篇一律的生活吗?要年老病衰后横尸路边吗?想到这样的未来,我不由得冒出冷汗。要是能一辈子游手好闲该多好啊。

穿过车站前的马路,归家之途始于一条长而缓的下坡,紧接着又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这一带路面大多起伏不平,少有平坦的路段。这碍不到出行全靠高档豪车的那些富婆们,但对我这个只有徒步或骑自行车可选的人而言则相当痛苦。

垂头盯着柏油路,走着走着,我感到有些消沉,便抬头仰望泼洒着雨水的阴天。

立在道路左右的这些树木是樱花树吗?春天,这些令人倍感亲切的落叶树绽放的花儿美得令人心醉,可现在却在黑压压的天空下投映出更为浓郁的黑影,助长了阴暗。

雨势渐渐变大,我十分后悔没有买伞,但已经走到这里,只得冒雨前进。别郁闷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雨水雨水,说白了就是水嘛。

可至少内衣不能弄湿吧。我把皮夹克的拉链拉到最高,人造毛皮的衣领已经湿透,贴上了脖颈。

转眼间,小雨变为了瓢泼。通过一间供奉稻荷神12的祠堂前时,我的裤子已经完全浸湿,透进登山鞋里的水沾在脚趾上,被体温烘得温热,令我很难受。

翻过了上坡,前方又是下坡,路上经过全自动蔬菜贩售店,在一家橱窗已结了蜘蛛网的小餐厅前拐弯,下坡结束,到了最后一个上坡。走到这里,目的地就不远了。我顶着风雨眯眼抬头,看见坡道的顶端有一间岩壁般的大型公寓,窗户在黑暗之中透出光亮。这栋建筑叫做“花园公馆”,名字相当没有品味。那便是我现在的住处。

眼下到了十一月,清爽的秋风中渐渐有了几丝寒意。约莫两个月前,我搬到了这间花园公馆,此前我一直和逆野共同生活。

我们打交道已久,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不便。搬家的契机是逆野的朋友们夏天造访公寓时,说他们也想合租房子,后来就谈到大家找地方一起住。

他们和逆野比较熟,但同我仅见过一两面,没有太多来往。他们上过我的网站、单方面地陈述了感想,可尽管如此,终究只是网友的关系。我以为是逢场开的玩笑,想不到其他人都出乎意料得认真,没多久就落实到具体行动上了。文本网站带来的交情,写的人没什么感觉,读的一方倒觉得十分亲近——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

最后他们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我嫌麻烦没有跟着看房,听逆野说似乎费了相当大工夫。

哪怕找到了大小合适的房间或整套平房,一提到合租的全是男人,房东大都沉下了脸。再怎么解释,对方的态度也是冷冰冰的。

据他们所说,年轻人过着公社式生活会让人联想起奥姆真理教事件13。说实话,一群没有固定工作的年轻人扎堆居住确实相当可疑。

最后,由于找不到能让所有人都住下的大套房,便只好租相邻的两套三室一厅一卫的房间。就这样,我们定在了这个花园公馆的106和107室。

我和逆野,加上年纪相仿的三名年轻人,总共五个人住两套房间,必然要商量谁选哪间房。而在这件事上,我失算了。

106和107的布局相同,具体来说,每套房的厨房和餐厅一体,邻接有两间9.6平米和一间6.4平米的房间。因为住的有五个人,我们决定的分法是四间9.6平米的房一人一间,剩下的两间6.4平米的留给最后一个人。

“加起来不就有13平了嘛!”单看数字,我还是太嫩了。

尽管106与107相邻,往来两间房需要经过走廊,还要掏钥匙开大门,极为不便。就算把一间房用作储物室,6平半的大小也无法充分利用,而且必须留在身边的东西多得出乎意料,居住空间狭小的问题仍得不到解决。非但如此,我没有跟着选房,对狭窄以外的其他居住问题更是毫不知情。

窗户只有一扇,而且已经封死,无法透气。加之没有空调,房间里的空气很容易浑浊。此外,这扇窗户的另一个功能也派不上用场——不光空气,阳光也透不进来。

花园公馆建在斜坡上,一楼的通道被背后的高地遮挡,如同处于在地下,而且背面紧邻高速公路的高架桥,通道被桥的影子完全覆盖,阳光完全无法直射进来。连白天都十分昏暗,荧光灯时时刻刻都开着。

唯一的窗户正是装在靠通道的这面墙上,因此从早到晚,模糊的窗玻璃上都朦胧地映着那一成不变的青白色灯光。拜此所赐,只要待在屋里,外面是昼是夜、是阴是晴一概无法得知。

我对这透不进光、通不了气的窗户死了心,无奈之下只得打开房门,可一开门,眼前却是厕所与澡堂的大门。要是一直敞着门,如同在监视别人如厕,解手的声音也会传入耳中,想不听都不行,实在尴尬。

时间和空间都与外界相隔绝,这简直和住在棺材里没两样。光看图纸不了解真实情况,住下之后我很快就为挑了此等宝地后悔不已,待到察觉,一切都为时已晚。

总之,我现在浑身湿透,向着“棺材”步步前行。

打开大门,餐厅传出房客们热闹的声音。直到现在,一回到家,家中有别人在吵闹的景象仍令我感到不可思议。长期以来我一直独自居住,和逆野生活的时候,他又不会和自己有说有笑,要是真的发生这种情况,我就得把他拖到医院去了,所幸没有,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房间里玩电脑,屋内总是极其安静。

一股香气飘来,他们是在吃火锅吗?我肚子也饿了,很想立即加入他们,但身上又湿又冷,便没有直接过去,而是先换了一身衣服。在我拿吹风机烘干头发时,又有人放起了音乐。

话说,我头发的颜色真难看啊——看着镜子我痛彻地感受到。

头发中混杂着各式各样的颜色,整体是灰的,却夹杂着淡绿色、没染均匀的地方,都怪我自己染了好几遍。就在我羞愧地吹着头发,快要烘干的时候,外面有人敲起了我的房门。

“回来啦阿水,来喝呗,有清酒。他们都喝不了,就等你回来呢。”同住的房客中名叫U君的一位隔着门说道。

“马上就来。”我回答。这就是合租生活啊,不知为何我叹了口气。感觉不坏。

第二天休假,难得有一天能不去打工,我却没有好好利用,而是一味蛰居在家里坐在电脑前,实现对人生的无为而治。

虽说这个房间不折不扣是口棺材,但唯独有一个优点——网络环境很好。

首先,尽管线路依旧是ISDN,但套餐换了新的,终于能全天连网了。不管从早到晚上多久的网,传输多少数据,都不必再担心话费会高得吓人。

其次,我们在餐厅用Linux系统的设备架设了一台服务器,把各房间用网线相连,构建了家庭局域网。这么讲可能有些难以理解,直白来说,房客们在各自的房间里足不出户,就能获取到网上公开的形形色色情报、彼此之间传输文档与信息。你呼我喊地询问、跑到别人房间去看图片这类过时的行为也消失了。

曾有熟人见到过我们咔哒咔哒敲着键盘和近在隔壁的人交流的样子,狠狠地鄙视了一番——“恶心”、“滥用科技”。我们却表示这才是未来人类的沟通方式。哎呀,当玩笑话讲没什么不妥。

这间屋子毋庸置疑是间棺材,却又不能单纯称作棺材,原因便在这里:一根小小的网线,把它与广袤的电子世界连在了一起,带来了无限的可能。

于是乎,我在这无边无际的网络棺材中,花费着自己的假日与互联网的可能性,浏览个人网站上性欲旺盛的女人的牢骚、旁观论坛上没完没了的争论、等等。其实并没有多大乐趣。要是现在去照镜子,我的眼神肯定像磨砂玻璃珠一样空虚。

累了,我伸了一个懒腰,结果臂肘撞上了储物柜,我皱起眉。

6.4平米实在是窄,说它窄得可怜也不为过。安置完电视和电视柜、地铺、CD机,地板已经被覆盖得严严实实了。就算把手头一时用不上的东西全扔到106室的房间,也无法给电脑腾出空间,只好敞开收纳间的门,固定住,主机箱和显示器放在其中。

现在,我在地铺上盘腿弯腰,操作着电脑,壁橱中的机箱嗡嗡吹来热风,令我十分难受。

扫了几眼论坛,我便去玩一款叫做暗黑破坏神214的游戏——勇闯地下迷宫,消灭妖魔,掳掠它们的宝藏,畅快淋漓。

原本我和隔壁的U君约好一起玩,但今天他突然说想去作曲,只好作罢。

他是逆野的熟人,开始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前,我和他没打过几次照面。他精通音乐合成器,作的曲子也是细腻的爵士乐改编,所以见面之前,他在我的想象中是一名面容清秀的温柔男子,实际却是一脸虬须、短发直立的彪形大汉。现在他和逆野住在隔壁106室,两人经营着一个同人音乐社团15。今天的曲子估计也是写给社团的。

他张口闭口都离不开音乐。我对这片领域不是很熟悉,但我知道他房间里的音乐设备甚至都堆到了窗前,而他就在这座器械大山中整天制作CD。有一样能全身心投入的创作活动实在令人羡慕。我没有这样的爱好,唯一类似的也只有撰写网络日记,但那无非是写写平时的思绪、舞文弄墨而已,除了自娱自乐,派不上任何用场。唉,写它干什么。

一个人玩暗黑2没什么乐趣,不久我便放弃,仰面躺倒。

那是个周内的午后,走廊传出孩子们奔跑嬉笑的声音。

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想必每一天都五彩斑斓。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我突然感到一阵空虚。曾经我也有这样的时期。

无奈之下,我便去写网络日记,可提笔却想不到什么好素材。呆想了一阵,放弃了。虽说每天都在更新,可我是出于喜爱而自愿写的,并没有必须更新的义务。我在日复一日的写作过程中不知不觉产生了责任感,这本身就不对劲。要是写得让自己难受可就太傻了。今天就久违休更一次吧。下定决心后,我走出房间拿饮料。

屋里住的净是邋遢的懒汉,走廊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用途不明的泡沫塑料和杂志之类的东西,网线搭也在边角。我连踢带踹进入餐厅。

餐厅中陈设着不知是谁带来的电视和破破烂烂的被炉。墙上装着我拿来的廉价摆钟。搬家的时候摆锤折断了,只好拿永谷园16的海苔茶泡饭吊在上面,让它继续工作。

一台图片放大机安置在厨房的灶台旁,它是107室的房客叠泽的私人物品。他改造了房间,在厨房和餐厅之间装了遮光帘隔开,制造出简单的暗室,有时在这里投映胶片。

他现在似乎在家,门后传出轻柔的音乐。

我很想喝一杯红茶,可茶包去哪了?想不起之前放到了哪里,有可能根本就不是我收拾的。

我在厨房翻箱倒柜时,室友开门出来了。

“阿叠。”这是我对他的称呼。

“干嘛呢?”他挠着杂乱的金色卷发,睡眼朦胧地问道。

“找茶包。”

“抱歉,我刚把最后一包喝了。”

“哦,怪不得,那算了。看上去挺开心啊,嗑药了?”

“嗯,宁神定。要尝点吗?”

我点了点头,他回房间取来了一板药片。这些粉扑扑的可爱药片就是阿叠最爱的精神药物,包装上印着药品名——宁神定。

他每两周去一次医院的心理科,说些胡编乱造的症状,比如难以入眠、意志消沉等,弄来精神药品。对于滴酒不沾的他来说,沉浸在药效之中享受音乐似乎是一种放松。

说到精神药品,我原本以为它们遥不可及,只存在于网上众多女孩发来炫耀的处方单中。当它实际出现在眼前时,我有些惊讶。不过服过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很快我便适应了。

我从他的手中拈起一片药,含入嘴中,就着自来水咽了下去。

眼下已到了白天都能感到寒意的时节。餐厅角落的燃油暖风机插着电源,就在我吹着热风,啜着替代红茶的速溶咖啡时,阿叠高兴地抱着电吉他来了。

“这是一个我认识的自由乐师昨天送的。我正在上弦,看起来还能用。反正我也不靠吉他吃饭,这个足够了。”

他的兴趣很广泛。除了摄影,他不但加入了爵士乐队,还会接软件工程和编程的工作,屋里的网络也是他搭建的。

他曾制作了一个网站作为名片,并在上面发布一些程序。而最近也开始逛文本网站,便另做了一个兴趣爱好相关的网站,有时会撰写记录做梦内容的文章。

他和U君一样,都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不过开始在这里一共生活后,我们格外意气相投,现在不单交流音乐和电影,连更为私密的家庭话题也会谈及。除了年龄相同,我们对于父母抱有类似的复杂感情,这大概也是聊得来的原因吧。尽管有同病相怜的因素,但没想到光是环境相近就可以产生如此亲近的感觉。

除了我们的房间外,107室中还有一间9.6平的房间空着,一位名叫T川的人将要入住其中。

我没有听说过他的准确年龄,不过他应该比我们小两到三岁。他是想考东京大学的落榜生,今年如果能考上,加入我们、一同生活的打算也要暂时搁置。不过据他本人所说,这一年来谈何学习,玩得都快疯了,根本没有及第的可能。按计划,他来年考完试后便会搬进来住。

等待着他迁入的房间映入了我的眼帘,门户洞开,空空如也。

好想离开那个狭小的棺材,到这间屋里生活啊,哪怕只住到房主搬来的那天也好。但总觉得这样不好,便打消了念头。循规蹈矩可是我性格中的一大闪光点,应该更为人称赞。

阿叠开心地拨了拨吉他,发现音调不太对,便开始对着调谐器调节旋钮。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向他问道:

“我刚才看见洗碗池底下有两个棕色的罐子,里面是什么?”

“嗯……可能是给图片用的显像液,有剧毒。”他边忙手上的工作边说道。

“不小心喝了会怎么样?”

“会死吧。”他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么要命的东西放在厨房多危险啊。”我笑了。

“有道理。”他也笑了。

调音完毕,阿叠说绿日乐队17的曲子他基本都会弹,我便点了一首。阿叠欣然同意,先以很低的音量弹起了《Basket Case》。一曲弹罢,他高兴地说:“下一首是《Geek Stink Breath》,翻译过来就是‘御宅族18的口臭’。”随即又开始了演奏。

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玩吉他,曲子却弹得相当不错。我喜欢听音乐,但对于演奏一窍不通。学生时代我为了学习一门器乐,还买了个蓝调口琴,不过刚学到基础就碰壁,放弃了。

阿叠通晓摄影,善奏音乐,精通最新技术,性格平易近人,此外相貌也受过不少称赞。真羡慕啊,我不禁叹气。

不久,咖啡因和药片的主成分溴西泮开始微微生效。

阿叠将这类药品带来的感觉描述为“迷乱头脑,让你不去胡思乱想。”

或许是体质的原因,我并没有感受到他所说的效果,只觉得有些轻飘飘的,脑袋里思索着过后日记上该写什么。

我在网上已经发了多少篇文章了呢?站名和风格改了一次又一次,网站成立也差不多有一个年头了。

只要写上一年,不管是什么类型的网站,都能够在外站累积一定自己的友情链接。因而对写或读这一类文章的阶层——或许该称之为文本网站界——也会逐渐产生认识。我曾在随意浏览的时候见过自己网站的链接被别人粘贴出来。开心归开心,可大部分时候对方的介绍却与我的本意不符,为此我每每失落。

此外,邮箱里收到的感言也增多了,全是莫名其妙的白领女性、大学女生和高中女生寄来的。之所以都是女性,据说是由于男人的网站总是女人发来的邮件多,而女人的网站里男人的来信多,也就是异性相吸的缘故。

读者和作者大都是血气未定的年轻人,这种现象虽说是自然而然,却低俗而空虚。“我是你的粉丝”、“我喜欢你”——这些话语在我耳里怎么听都觉得轻浮。我的想法肯定很不礼貌吧。诚然,能接触到异性我很开心,但总觉得会给我这种人书信传情的家伙多少有些不正常。究其根本,我写日记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和他人产生私交。我不喜欢被无视,不乐意被贬低,连夸赞也受不了。

刚开始我还很单纯,收到一封来信就能开心半天。现在虽然高兴不减当初,我却变得相当世故,邮件全都一扫而过。本性终究还是显露了,悲哀。

我的两种可耻疾患——“目中无人病”和“妄自菲薄症”——已经深入骨髓。不争气的想法必须尽早戒断,可头疼的是,暴露自己恶劣的一面是我的一大癖好。到头来我还是在此倾吐出了这些念头,在网上也写了同样的话发表。这究竟是什么精神怪癖呢?

总之我想说的是,经营网站的时间一长,和网络上其他人接触变多了,也渐渐被吸收进社群。不知是好是坏,也与我个人意愿无关,我和这个圈子变得愈发紧密。

增加的不光是链接和读后感。听说过ICQ吗?那是一款极其方便的通讯软件,能为联网的人实现即时通讯。经网站结识的人一多,ICQ的好友列表也越来越长。电话本上那么凄凉,网上的好友名单却涨个不停,令我心情十分复杂。

添加的好友变多,被搭话聊天的次数也增加了。那天,有人给我发来了信息。ICQ在收到信息时会发出“啊哦~”的滑稽通知音,引起了部分人的不适与反感,但我个人却十分钟意。

“在吗?”

发信人名叫宇见户,他是网站“人民游乐园”的站主,网站里写满了低俗、张扬自身恶劣癖好的笑话。不知宇见户是他的真名还是昵称,也没有兴趣了解。

这个叫宇见户的家伙表示他很喜欢我的网站,最近极为频繁地与我联系。比起相信他自称的喜爱我的网站,我更认为他仅仅是喜欢社交。我清楚他平时经常聚集一些站主开酒宴,热衷于文本网站界的往来。

我至今还没有出席过这类聚会,对现实中的宇见户没有了解,他的长相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似乎比我大一到两岁,但对别人格外客气。

正是这个人,提出要为我举办一场酒会。

“水屋口先生,线下会能来参加吗?来喝一回吧。”

所谓线下会,即是指平时仅在网上有联系的人到现实中会面。我很讨厌这个土气的词,但其他人都很自然地在用。

“呃,线下会……”

尽管一直在网上发表日记,和读者也有邮件和ICQ的往来,但我总有一种固执的念头,觉得在现实世界中彼此肯定相处不来。线下会似乎会越过自己的底线,我提不起兴趣,宇见户却分外积极。我刚回复说具体事宜以后再商量,手机立马传来了“啊哦~”的声响。

“来吧来吧,有什么不好嘛。除我以外也有人想见你,大家聚一场,你看怎么样?”

“什么?居然有人想见我?”

“还说自己相当期待。”

“真恶心啊。”我不慎吐露了心声。

“别这么说嘛。当然,酒钱由我们出,这周六意下如何?”

他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我有些犹豫。我并不想通过文章让读者对我本人产生兴趣,但即便如此还有人想要与我会面。我反倒想瞧瞧这样的奇人生着何等异相。

啊,莫非对方也有同样的想法——写出这种文章的人,长相会有多凄惨,好想见一面。倘若如此,他们恐怕是想拿我的相貌讥笑一通吧。

这我可不乐意。不过,一想到这是花别人的钱大吃大喝的机会,我又陷入了思想斗争。毕竟我是个一穷二白的打工青年。

而且,尽管我不觉得宇见户老实正经,但他也不像是会取笑他人的家伙。我才是这种人。

怎么办呢?去还是不去啊?对了,如果找个人一起去,应该会轻松一些。

我问能不能带上阿叠,宇见户回答说没问题。最后我答应了邀请。

“都有谁来?”我问宇见户。

“草野会来,还有一个叫增冈的人,认识吗?网站‘水与榕’的作者。”

草野我知道。他的站名我虽然记不得了,但网站的背景好像是淡蓝色的,写的似乎是逗人莞尔一笑的日记。另一个我不认识,也没听说过。

宇见户立马发来链接,一个童话风装扮的网页呈现在我的网景浏览器19中。内容是一个外貌有严重缺陷的大学男子,动情地倾诉自己多么受女性厌恶、多么想和女人好好相处、并且还未摆脱处子之身的种种境况所带来的梦想和绝望。

“哦,明白了。”我不得不含糊地回复。

身材肥胖、家境贫寒、心理病症、等等,讲述自己的自卑之处是文本网站上很常见的风格。虽说我写的类似的自虐式文章也不少,可这个增冈太热衷于强调自己是个处男了吧?他对性交是有多深的执念啊?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情,但这种人让我实在不想和他积极搞好关系。

“水屋口先生,他也很想见你!一定要来啊!”

这消息令人根本提不起兴致,可要是听到这话后再回绝邀请,未免太气人了。我掩饰着内心的担忧,答应会去。

会合地点位于新宿站东口的ALTA大楼前。

夕阳西沉,往来行人的面容和衣装都被霓虹的色彩映得光怪陆离。看到这般景色,我想起了椎名林檎20,以及学生时代的一位非常喜欢椎名林檎的朋友。他现在过得还好吗?那时每逢月底,我们两人都会掏出兜里全部的零花钱,买来最便宜的烟酒一同分享。他是我曾经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眼下大概在原来的地方读大学。而我则在这片嘈杂的街区,即将和网上认识的人一起喝酒,他肯定想象不到吧。

“马上要见自己的粉丝了,是不是很期待?”阿叠神情恍惚地说道。但凡是去人多的地方,他出门前都会服用安定剂。他的话明显是调侃,我没有回答。

从新宿站东口出来,面前不远就是ALTA大厦。我们在人群中左拥右挤,向大楼前进。这里不愧是热门的约会地点,周围一片都被正在无所事事地等待的个人和小群体所淹没。

身披黑色风衣、肩挎豹纹围巾的华丽女子严肃地盯着手上的电话;像是大学社团的一群男女不时爆发出欢声大笑;胡须拉碴的男人和患了病一般面色青白的男子在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他们身旁有一名分外年幼的少女,在忐忑不安地左顾右盼。她是离家出走来到这里的吗?还是个小孩子啊,一个人跑到这种繁华地段来是要等候何方神圣?说起来,最近关于未成年人卖春的讨论多得出奇,或许还是回避为妙。

我们提前五分钟左右到达,不知道宇见户他们来了没有。就算到了,我不清楚他们的相貌,认不出来,只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

我拨通了电话,话筒中响起拨号声的同时,面前有人拿起了手机,是刚刚见到的那个络腮胡男子,他从兜中掏出了橘黄色的电话。那应该就是宇见户。

“喂”,话筒中传出的宇见户的声音和这个胡子男的嘴型完全匹配,看来没错。我关闭电话,向他招了招手。他也注意到了我,赶忙低头行礼。

“初次见面,我叫宇见户。”

“我叫水屋口,你好。”

互相寒暄完毕,宇见户便向我介绍他右边这位肤色苍白、眉毛稀疏的青年。

“他就是草野。”

“我叫草野,幸会。”

“啊,幸会。”我行起第二次见面礼,同时对自己像啄木鸟一样频频点头的样子感到十分滑稽。

我不由得陷入自我反省,一言不发,被晾在了一旁。阿叠则圆滑地做了自我介绍,和他们闲聊起来。他和宇见户等人的交集明明比我都少,从他们亲密谈笑的样子中却完全看不出来。药效的强大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么,现在就差增冈了,对吧?”

“增冈已经来了。”宇见户轻描淡写地说道,但我没有找到形似的人。

“在哪?”我下意识问道。

“她就是增冈。”

宇见户所介绍的是半遮半掩站在他背后、身材纤细的少女。

“怎么……”

她正是刚刚见到的紧张不安的女孩。

她不是离家出走、正在等卖春客户的少女吗?怎么会是增冈?宇见户笑嘻嘻地盯着万分诧异的我。

“她是临时加入的吗?”

“哈哈,不对。她可是货真价实的增冈。增冈的真身是个小女孩,吓到了吧?做出那种可怕网站的人居然这么年轻,而且还是个女孩子,谁能想到呀。我也是在之前的线下会上才知道的。很不错吧?何况她还是初中生。水屋口先生你之前不是在日记里念叨过女初中生嘛。”

“啊,嗯,我好像是写过这个……”

“所以我就想给你物色一个,你瞧,活蹦乱跳的。”宇见户猥琐地笑了。

唉,头疼。什么叫活蹦乱跳?物色又是什么说法?简直像肥油满面的政客和娼妓贩子之间的对话,真受不了。日记里写的肯定都是玩笑话,他怎么就信了呢?还真的给我介绍了个初中女孩来。

我心里有些慌张,但不想在众人面前显得难堪,只好努力故作平静。

“你,你好,我是网站‘水与榕’的作者增冈。”少女紧张地向陷入沉默的我打招呼,动作十分僵硬。

“啊,嗯,初次见面,我是‘电器马戏团’的水屋口。”

说完我才意识到,互报昵称和网站名的自我介绍方式十分羞耻。这下真的和线下会一样了。

我感到极其尴尬,无奈地挠了挠头。

穿过标着“歌舞伎町一番街”的著名标牌,道路被往来男女的喧嚣所埋没。拿着汉堡,边走边吃的年轻人;醉意盎然,面目熏红的酒客;还有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眼光锐利地观察着行人的西装男子。啊,站在十字路口摆摊的是最近流行的药贩吗?

不过虽然同叫药贩,他们不像富山行商21,后者贩卖的是治疗发烧跌打一类的普通药物,而这伙人卖的则是更为堕落的药品。

他们贩卖的是通称“益智药”22的化学物质,宣传服用后会对精神产生影响,能致幻、增强性爱快感。光看药效似乎和LSD23之类的违禁药物没什么区别,但它尚未被列入禁药名单,卖再多也不会被逮捕。因此药贩们就敢光明正大地张贴广告,大白天都站在街角卖药。挂在他们摊位的广告上是手写的大字——“风靡当下的合法毒品!”,下面标有“5-MeO-DMT”、“5-MeO-DIPT”等商品名。

这样的药物竟以热门休闲娱乐产品的名义在深夜电视节目上给年轻人推销,这个国家绝对有问题。虽然我不会服用路边摊买来的药,但各个街区都能见到这帮药贩出没,看来销路相当广。估计都卖给了防备意识淡薄的乡下人,和天不怕地不怕的学生吧。

现在同样有两名男子站在摊铺前,我停下脚步,想见识一下究竟什么样的人会买这些药品,结果宇见户凑到我耳边低声说:

“千万别在这里买!想要的话我给你介绍更便宜、信得过的地方。”

“啊,不,我没打算买。”

“是吗?”

宇见户客气地一笑,接着回到队首继续为我们带路。早听说他喜欢迷幻菇24,没想到他也很熟悉这些化学品。

宇见户此人对新宿了若指掌。“走,我认识一间不错的酒家”——尽管是头一次见面,他的语气却和在ICQ上聊天时一样直爽。今天要去的就是他提到的这家,到底怎么样呢?但愿别是什么诡异的地方。

宇见户打头,身后是草野和阿叠并肩聊着,我在最末尾追着这个小团体。离得太远肯定会被人群冲散而掉队。周末的夜晚,生意正旺的歌舞伎町展现出不亚于上下班高峰的熙攘程度。

许多人讨厌这个城市的拥挤,尚未习惯时,有的嫌走路需要互相避让太难受,有的抱怨人太多会犯晕。阿叠就是代表性人物,总是说些娇气的话,声称见到大量的人走在路上就难受得要命,看到眼前人潮涌动便几近精神崩溃。因此,每逢上街前,他都会服用比平时多得多的精神药物,声称不这么做就无法出门。

尽管阿叠的例子非常极端,但我几乎没听说有人喜欢这样的熙攘。不过,从很久以前我就对此十分钟意。

诚然,我讨厌在挤满了人的电车上推推搡搡,但唯有在这人潮之中,我才感到自己和他人都不再是吵闹的人类,化为了简单的沙砾,内心无比平和,能静下心思考。

走着走着,我回忆起十几岁的时候,自己曾和当时的恋人一起来过这里。那时,喜欢装酷的我为了逞能,专程跑来这里看电影。我一路兴奋不已,她在新宿时却一直抱怨街道太臭,心情很差,在回去的电车上也是一副生气的表情,说再也不会来了。好不容易出了趟远门,约会以全盘失败告终。

究竟臭的是什么呢?当时我丝毫闻不到她所说的恶臭,现在也不觉得哪里有这种味道,也许是精神上的因素吧。是因为她也忍受不了这个都市的拥挤吗?还是说,她是在抽象地向我抗议吗?

一边走在路上,我一边哼哧哼哧地嗅着路上的气息,不经意间,增冈来到了身旁并行。

她似乎是个静不下来的人,方才一直在队伍中前后乱窜。走在我身边时也一样,这边瞧瞧,那边瞅瞅,小脑袋转来转去,几乎没有朝前看过路。与其说是孩子气,看上去更像是自我意识极度强烈、羞耻心强、精神亢奋的表现。倘真如此,也算和我同病相怜。

增冈年纪虽小,个子却比成年女性的平均水平都要高。大概有1米62到63吧?不过她的身材就很符合青春少女的身份了,不凸不翘,有待发育。脸上的妆扮也不够成熟,粉底拍得很厚,眉毛抹了太多睫毛膏,显得非常沉重,嘴唇也涂得红过头了。

这样的小丫头都能理直气壮地来参加这种聚会,社会真是完蛋了。要是让警察发现,我们不会被逮捕吧?不过,要是把这附近类似的团体一个个都抓了,警察恐怕会累死。

就在我直盯着她时,我们的视线对上了。她露出了毫无戒备的笑容,我一时没能礼貌性地回她一笑,反而下意识错开了目光。自己糟糕的态度让我略感挫败,好不痛快。

宇见户介绍的这家酒馆在一栋大楼的地下。走进其中,店内有些昏暗,只有餐桌上有照明,墙纸上映着模糊的白光。该说这是有气氛吗?店里和我过去工作的酒馆大相庭径,没有吵闹的客人,氛围很成熟,很难让客人和店家打成一片。这家店比想象中要正经得多,和宇见户脏兮兮的形象完全不符,我很惊讶。

“这里贵不贵?”我小声向宇见户问道。他得意地哼起鼻子:

“看上去很奢侈吧?其实并不是很贵。这里的餐具和装潢都相当不错……来,水屋口先生,里面上座有请,你可是主宾。其他人也都请坐。”

他指着椅子,说明每个人的座位次序。与其说他喜好管事,看起来更像是爱出风头。

“草野坐那里。啊,增冈你别去那边,你得坐到这里,对,水屋口先生旁边。剩下的……叠泽先生这边请,草野就坐这里也行。”

全部入座后,店员前来点单。阿叠和增冈不喝酒,要了软饮料,其他人点了中杯扎啤。

被特意安排在了女孩子旁边,我有点慌张,可太过不安又显得丢人。

“那个……”机会难得,我有一些在意的事想问增冈,便向两眼放光、顾盼四周的她搭话。

“啊,在!”她立即转过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

尽管表面上怕生,她对四目相接好像没有抵触,哪怕不经意间对上眼,她也没有显露畏惧,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她与他人保持距离的方式和我差别很大,我感到十分惊异。

是我的感受错乱了吗?在如此近的距离被那黑亮的瞳孔注视,我又一次想错开视线,但这次拼命忍住了。

“那个网站,真的是你写的吗?那些抱怨没有破处的东西,一点也不像是初中女孩的文章。”我一面观察着她的神态,一面用连我自己都觉得讨人嫌的态度说道。

“是我写的。网站的确有些奇怪,可HTML的代码都是我亲手用文本编辑器打的,Dreamweaver25那些太难用了。”

“嗯,确实很难。我以前也用过一段时间,最后还是转回文本编辑器了。Dreamweaver过几个版本说不定会有变化。”

“是呀!”增冈开心地点头。

我还是难以相信,可她的神情不像是在说谎。看来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处男,真身就是这位初中女孩没错了。

公开的年龄和性别不一定是事实,这在网上是常识。不过一般都是男扮女装、胖子谎称体重正常、张贴修正过面部缺陷的照片,等等。难道不是为了美化自己形象吗?听说早在电脑通信之初,这种形式的欺诈就已经很常见了。想不到竟有人反其道而行。莫非这样的例子在文本网站界并不少见,只是我不知道而已?虽说扮成男性能回避许多猎艳者的麻烦邀请,可网上的女孩不都喜欢受人追捧吗?

无论怎样,网络实在是个可怕的地方。不管增冈是特例与否,她这般年幼的少女为了与网络上几乎毫无瓜葛的人相见,甚至跑到了新宿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在酒馆中参加聚会,这是不争的事实。世风日下啊,我不禁像看客一般叹息。

“增冈今天不喝酒吗?”宇见户坐在桌子对面,边拿湿巾擦着嘴边问道。

“我、我才不喝酒呢!”增冈不高兴地回答。

“之前你没喝吗?喝了没有?……记不清了,我那次也烂醉如泥。说起来,那次可真开心呀!……对了,水屋口先生,之前的线下会上我和她亲嘴了呢。”

“什么,真的吗?”我十分吃惊,宇见户倒显得若无其事。

“嗯,骗你干嘛,哈哈。而且还是湿吻。增冈你还记得吗?……干嘛不说话呀。哦,对了,草野当时也在,你看到了吧?”

“这个……不清楚。”草野困扰地回答。宇见户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总之上次的聚会开心极了。你们可别会错意,说是亲嘴,但不是什么下流的事。酒席上热闹嘛,顺势就亲了。增冈那时候也挺开心的,别误会啊。”虽然没有人过问,宇见户却详细地辩解道。增冈对他的话既不肯定也不置否,光是面色青白地苦笑。

这时,饮料端上来了。

“来,今天的酒宴就叫‘水屋口参见会’!”说罢,宇见户举起了扎啤杯。

他起的这个名字总感觉像是在调侃,我心里有些不快。但毕竟我有些自我意识过剩,可能只是想多了。忍住内心的不满,我应着宇见户的祝酒词一同干杯。

“能见到自己喜爱的网站站主,真的很开心。”

大家喝着各自的饮料,而后最先开口的依然是宇见户:

“今天幸会了‘电气马戏团’的水屋口先生。之前的聚会上见到了增冈。当时‘Isotope’的人也在,认识吗?是叫……味醂26。哈哈,那人虽然名字叫味醂,身体却看上去不怎么样,面色惨白。哎呀,他确实写得一手好文章。当然了,水屋口先生也相当出色,一般人写不出那样的文字。我是真心喜欢你的网站!”

宇见户咧着埋在胡子堆中油光滑亮的嘴笑了。他就是用这对鼻涕虫般的嘴唇和增冈接吻的吧。虽说有酒醉的原因,可真亏他下得了手。

宇见户没有注意到我一直死盯着他的嘴巴,继续侃侃而谈:

“所谓文本网站,就是大家在自己屋里,把生活或人生的感悟写出来,向世间公开的地方。既有严肃直率的话语,又有幽默灿烂的日常生活,更有完全架空的故事。写出来后,也会有专门给其他网站找茬的家伙上门。真是太棒了!多么鲜活,多么真实!……你们不这么认为吗?肯定和我想得一样吧?哎呀,不用说出来,各位心里都清楚,否则也不会写出那样的文章了。”宇见户嘿嘿笑了:

“无论形式如何,大家都已经完全沉迷其中了。最妙的是,投身其中并不能获取利益,目的非常纯粹……说真的,这份能量非常庞大!我平时因为工作原因会写一些文章,看到这样不求回报的热情,实在该反省反省。这才是一切表现行为的原点。”

“你一谈起这方面的话题就起劲。”才喝了没多久,草野的眼角就已变得熏红:

“知道吗?宇见户可是在编辑公司27当写手呢,我还有刊载了他文章的杂志。”

“哇,是什么杂志?”阿叠问道。不知为何,一直旁听的增冈忽然偷偷笑了起来,宇见户本人也苦笑:

“哎呀,怎么说呢,是有些见不得人的杂志,专门给男人看的。”

“哦,懂了,封面大部分是肉色的那种对吧。不论怎样,能从事撰文的工作都很叫人羡慕。我要是也能通过写作赚钱就好了……有这种能挣点外快的零工吗?”我问他。

“这个嘛……我也希望能给你介绍一份工作,但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喜欢你的文章没错,可它和我参与的杂志不对口。怎么说呢……倾向不同……”

宇见户挠着头说道,一向清晰的口齿忽然含混起来。我只不过是在说笑,他要是也随口应付,顺水推舟就过去了,可他态度如此坦率,令我十分窘迫。

“水屋口先生准备以后靠写作吃饭吗?”宇见户说道,像是在为陷入窘境的我打圆场,但他提出的问题很糟糕。对打工族而言,工作属于敏感话题,很难回答。

“啊,不,也不是十分憧憬,而且我不觉得写作的工作能干多久。怎么说呢,还是因为没有什么别的可做。体力工作太累,我就希望现在干的这些事最好能和工作有关联……”我也打起了太极。

“哦,是这样啊,你是在KTV打工对吧?日记上你说自己一点工作热情都没有,果真和文章里写得一样!”宇见户开心地笑了:

“嘿,我越发觉得网上的人真是有意思。见过面的都是些年轻人,岁数虽然差不多,内在却五花八门。不光有在网络上倾吐生活苦水的学生,还有纯粹想满足虚荣心的年轻女子……总之,这些人我虽然不全都喜欢,但光是这么繁多的种类就足以让我开心了。”

“你讨厌什么样的人?讲讲嘛,见过的或是网上看到的都行。”草野唆使起宇见户,嘴角露出了和他端正的面孔不相称的猥琐笑容。按理来说,他应该先从自己讨厌的人说起,但他却毫无此意,不冒任何风险,可谓相当狡猾。

宇见户全然不觉:

“哎呀,说实在的,我讨厌的是那种装腔作势,还自命不凡的人。在文首大书‘我是女人家’,有意无意地显摆自己的恋爱故事和时髦生活,难道不是肤浅、没有内涵吗?可偏偏就有人喜欢这样的,对不对?”

“呃,你别问我。这类网站也算是种不错的形式吧?”草野苦笑,然后变得一本正经:

“不过在我看来,这些人之中其实有真有假。”

“你是指?”

“其中一部分人是真正有水平的。他们的文章不同凡响,见面也能看出来这些人的眼神非同寻常。比如增冈的眼神就很不一般,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奇特的眼睛。”草野感叹道。

这番话引得大家都看向增冈。突然间被众多视线注视,她奇怪地大笑起来。

“确实,她的眼睛很独特,炯炯有神。”宇见户抒发自己的感想,草野点头同意:

“说的没错,何况她的文章本来就不是初中生能写得出来的。试想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前途无量啊。水屋口先生也这么认为吧?”

我没有回话,含糊地耸了耸肩,相互吹捧的场面令我很不舒服。

“哎呀,草野说得太对了!我第一次见到增冈的时候也深深感受到,文本网站界确实不可小觑。”宇见户感慨颇深地叹息:

“我做这个网站差不多有一个年头了,水屋口先生好像也是吧?咱们的时间一样长,你觉得和以前相比有什么变化?如今文本网站的数量大幅增加了。”

“确实。”我点头,可说实话,我对剖析批评这个网络群体毫无兴趣。“可能是因为网民基数增多了吧?网络现在也逐渐普及了。”

“非也非也,原因不止如此。诚然,作为一种文化,文本网站界正在大力发展。随着‘Read Me!’、‘日记猿人’、‘日记才子’等排行网站的数量增多,这里变得越发活力蓬勃,但不光数量,性质和以前相比也改变了,你不觉得吗?”

“时到现在还说这些?日记网站可是网络时代初期的老古董了,我倒没觉得性质有什么变化。”

听了我的话,宇见户摇了摇头:

“过去的日记网站和现在所谓的‘文本网站’还是有区别的。究其根本,文本网站不光包含日记,对不对?污秽不堪的妄想、逗趣搞笑的小故事、自己悲惨的人生经历、等等,这些以文章形式来传达某些想法的网页全部综合在一起,才叫做文本网站。这么多的内容,光凭‘日记网站’是无法概括的。”

“呃,是吗。”

“没错,而且写手中的氛围也有所不同。举例来说,炫耀自家小猫小狗的日记越来越不受关注,许多网站方方面面都让人觉得是在刻意献媚,这是排行网站的影响太强导致的,是不是有种互相比拼娱乐性的感觉?每个人都在自发地磨练独特的写作技艺。没错,简直就像商业街里各具特色的私家小店一样。我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水屋口先生你呢?是不是没兴趣?”宇见户独自滔滔不绝,然后笑了:

“哈哈,其中也有叫‘电气马戏团’和‘水与榕’的店呢。”

“不要把网站名大声念来念去。”

“哈哈哈,至于嘛。”对我的抗议,宇见户置之一笑,接着转向阿叠和草野,开始列举具体的网站,有褒有贬。

他似乎不打算拉我一起讨论这话题,看来我终于解放了。

“要是在这种地方被人听见网站名,再上网搜索出来,可就不好受了。”我对身旁的增冈低声吐露感想,她也点头赞同。

在那之后,我彻底成为了听众,一声不吭地享用着桌上的料理,期间喝了不知道多少杯扎啤,呼吸中都带着酒气。这种时候还是来杯软饮料镇定一下吧。在我翻阅菜单时,增冈小心翼翼地向我搭话:

“那个,水屋口哥哥,你给人的印象和网站一模一样啊。”

“真的吗?”

“嗯,完全相同。”

“被评价为和那种烂文里的人性格相似可不是什么开心事。”

“说什么呢,那可是你自己写的。”增冈皱起眉头,打抱不平似地说道:“文章和你本人给我的感觉一样,你是在直白描写自己吧?”

“阿叠也经常这么说。真的如此吗?说到底,既然已经意识到别人会读,写出来的东西就不可能直白。增冈你尤其如此,对吧?你能写出那种文章,肯定可以理解。”

“不对吧,我的网站可不一样。”

“真的吗?你的那个童贞网站?”

“哈哈,是呀,那可一点不假。”说着,她拍了拍我的肩头。

她熟络的态度让我觉得有些奇怪,转眼一看,她面前的玻璃杯里盛的不是刚才一直喝的橙汁,而是某种紫色液体。

我打了声招呼,尝了尝她的饮料。果不其然,甜中无疑夹杂着酒精的味道。

“你这个小鬼,居然喝黑加仑苏打!”我板着脸说道,增冈嘿嘿笑了,看上去毫无悔意。

“真是的,一个人跑到这种繁华街不说,还敢喝酒,之前是不是也干过?天也晚了,家里人不教训你吗?”我无奈地说道。

“他们才不管,我一个人住。”

“什么?”

“我爸爸因为工作原因租了套公寓,我现在一个人住在里面。”

“公寓?在哪?离这里近不近?”

接着增冈嚷嚷着说了一堆什么坐山手线只需十分钟不到、住的街区非常近,等等,声调中已夹杂了些许醉意,说完笑了。看来她属于喝高后会不停笑的那种人。

“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为什么会在大城市里独自生活啊?真莫名其妙。难道是为了上私立学校才住在那里的吗?”

“那倒不是,不过学校确实是私立的。老家本地的学校,离这里很远。”增冈笑了,似乎是想岔开话题,但我怎么也放心不下。

“远?有多远?”

“在栃木。”

“什么?那么远怎么上学。”

“我现在不上学,哈哈!哎呀,别说这些了,不上学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入学以来我就没去过几回。那里的朋友我虽然喜欢,但感觉学校不适合我。真是的,多管闲事!你自己不也没有正经工作嘛。我可清楚着呢,网站上全都写了。咱俩是不是很像呀?写的都是糟糕的玩意!”

增冈笑着坦白完,伸手去拿自己的杯子。就在这时,她长袖口外的白皙手腕上露出了几道平行的直线伤痕,像是被猫抓的,但以抓痕而言伤势似乎过于严重。

“啊,这道疤……”我说道。

察觉到伤痕被发现的瞬间,增冈的表情有些难为情,可她没有遮掩,继续端起玻璃杯,一口灌了下去。

哦,原来如此!我在网络日记的照片里见过不少。恐怕是她自己干的吧,用裁纸刀之类切的,总之和割腕差不多。我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哇,这就是货真价实的自残啊。

在吃惊的我面前,增冈咕咚咕咚喝了干净,把玻璃杯放回桌上。这时有什么东西被碰到了,掉在我脚下。

低头一看,是挂了一副钥匙的皮质钥匙链。我捡起来递给她。不知为何,增冈一脸阴沉,不肯收下。

“不要,你扔了吧。”

“说什么呢,这不是房间钥匙吗?”

“不是!这个不是我房子的钥匙……啊啊啊,我真的不要了!够了!”

“你干什么呀。我特地给你捡的,怎么又扔回来了。”

“我都说了,真的不要,别捡了!”增冈对再次俯下身子拾钥匙的我说道,似乎有些生气。

“说什么胡话,是不是醉得太厉害了?莫名其妙。再说了,你说这不是你房间的钥匙,那究竟是哪里的?”我问道,增冈明显产生动摇:

“……怎么说……就是……熟人家里的钥匙。”

“朋友?不对,看起来不像。哦,我知道了,是男朋友家的吧?那你可更应该好好保管啊。”

“不、不是!不是男朋友。是、是个比我大的男人家里的,可我现在不需要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去了,他自己会硬往我家闯……啊啊,不对不对!够了!干嘛非要让我拿这个!”

增冈再一次扔了出去,但这回钥匙链滚到了草野脚下,他疑惑地拾了起来:

“这是增冈的?还是水屋口的?”

增冈板着脸,嘴唇紧闭,一句话也不回答。

“是她的,给我吧。

我代她接过了钥匙,可不能再让她丢掉。这回我没有递到她手上,而是擅自打开她的皮包放了进去。合上拉链时,增冈怨恨地瞪着我。

夜晚十一点左右,宴会散席,我们从店里离开。和之前说好的一样,宇见户买了单。他说话不靠谱,我本以为他会在结账关头提出均摊,最后却只字未提。

随后,我们和来时相同,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一路挤到了新宿站。

我很担心小小年纪就喝酒的增冈,但从后面看她走路还算稳当,反倒旁边的草野似乎快不行了。他跟增冈聊个不停,把她逗得咯咯大笑。

“今天玩得怎么样?”

宇见户来我身边问道。我也没什么好说,只得回答“很有趣”这种客套的说辞,他高兴地点头:

“我打算下次找个大点的集会场所,组织一场活动,把网站的作者和读者都叫来一同欢聚。到时候能烦请叠泽先生和水屋口先生再来吗?当然,二位是内部人员,可以免费进入。”

“好啊。”阿叠说道。

“有时间的话再说。”我回答。

“真的吗?那太棒了!我会安排得很好玩的,敬请期待。”

尽管我没有明确说要去,宇见户却欢喜得像是已经敲定一般。

来到车站,每人搭乘的电车不同,我们便在检票口前解散了。单独坐地铁的宇见户在检票台外为我们一直目送到了最后。向他行完礼,我们走到站内的第一个路口,草野道别了。或许是因为醉相不好,前往中央线月台时,他有些脸色发青。紧接着,增冈在下一个岔路离开,去了山手线的站台。她比刚见面时要熟络得多,道别时的语气亲昵得过分。而后,剩下的就只有我和阿叠了。

我们乘车的月台很远。并排走在路上时,他给了我一片名叫舒必利的药,我便含到嘴中。

“这个药呀,研发之初是胃药,发现对精神有影响后就被当作精神药来用了。”

我一边感受着药片在舌下逐渐分解,一边听着阿叠解说。

聊起药物时,阿叠相当愉快。

这个名叫舒必利的药还有增加雌性激素的作用,女性服用了会出现乳房胀大和分泌母乳等情况。阿叠谈起曾经有女性朋友通过这种手段产出了母乳,还让他舔了舔。

“味道如何?”

“没什么味道,只挤出来了一丁点。”

“我也好想尝尝啊。”

“说不定男人身上也挤得出来,行的话你自己就能动手。”

“那太恶心了。”我笑了,接着谈起今天的感想。

在店里的时候丝毫没有察觉,实际上我醉得相当厉害。天旋地转,打的嗝也是一股热气。阿叠似乎说了些揶揄宇见户的话,在笑。我虽然听不清,倒也莫名觉得赞同,跟着笑了。

路过的女人身上香水刺鼻,令我作呕,头顶的灯光亮得晃眼。回到家中睡下,我梦到宇见户上身全裸,黑毛浓密的乳头上滴着鲜白的乳汁,追着我要喂奶。

天寒地冻的时节到了。

我的房间里没有任何暖气设施,入夜之后简直冷得能结冰。被褥我向来不叠,单靠潮湿的被子无法保暖,只好穿着大衣钻进被窝。唉,都有房子了,我还要像流浪汉一样睡觉。

一时难以入眠,我便开始呆想。今年也到了十二月,很快便将告终,过得真快啊。这一年来,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呢?

最初是从同逆野坐上卡车、逃离那个阴暗的家开始的。

当时我终于如愿以偿,摆脱了令我的少年时代蒙上阴影的苦闷家庭问题,心情舒畅,觉得自己彻底自由了。

和逆野一起搬入的地方是闻名关东的色情产业密集区,常听说这里有很多物美价廉、技术销魂的店,违法赌场一类的店面似乎也藏了不少。

虽然很感兴趣,但最后我一次也没去。比起把钱花在这些不良场所,我更乐意减少相应的工作时间。在打工休息日,我会去更新网络日记、玩些游戏、喝点小酒等等。光靠这些,生活得也蛮滋润。

恐怕我根本什么都不想干吧。住在母亲家时,无论愿意与否,我都只能在酒馆里工作,无处可逃。但在变得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后,我除了最低限度的活动,其余一概不做,多么老气横秋呀。

这时,我打了个喷嚏。房间太过安静,声音显得出乎意料得大。阿叠已经睡下了吗?一般没事的时候我们都窝在各自的房间,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

而后,我和逆野的两人生活相安无事地结束了,接着来到了这个地方开始多人生活。

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吧?目前看来还不坏,没有想象中人多带来的聒噪。多半是因为互相之间都不干预彼此的生活。大家虽然表面有所不同,本质上都是内向的御宅族,基本足不出户,忙着自己的事情。

话虽如此,我们之间并非完全没有情份。偶尔大家也会聚起来吃个饭,一同喧闹。

前不久,U君在对门的房间弹电子琴,阿叠也拨着吉他伴奏。在此期间,什么都不会的我和逆野便拿U君收藏的罕见乐器随意摆弄。

即使是没有多少面会的人,生活在一起也无甚大碍。回想当初,倘若没有网络、没有写网络日记,恐怕我现在也不会和他们住在一起。如此想来,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仅仅是出于喜好在电脑上写了些东西,就能和别人邂逅、一同生活。这是我当初在那孤独压抑的房间里创设网站时丝毫没有料到的。

天呐,信息化的社会实在太可怕、太糜烂了。毫不相关的人们被轻易地联系在了一起。但凡稍具搜索能力,只消点点鼠标就能找到销售非法药品的网站,甚至还有协助自杀的论坛。而且随便参加个线下会都能碰上拒绝上学的初中女生——话说那个叫宇见户的家伙究竟是什么货色?把网络上的呆瓜们聚在一起,这样的意图本身就相当可疑。网络折映出现代人内心的阴暗,充斥着魑魅魍魉。

当然,说着这番话的我也是其中一员。线下会后,我和那个初中女生有了往来,宇见户组织的活动八成也会去。我已经陷入其中,今后会一直无法脱身吗? 前方有什么在等待我呢?

而后,恍惚之中我睡着了。醒来时已到了早上,响动吵醒了我。

大门附近传来女性的声音,听上去应该是阿叠的恋人。我隐约记得他之前似乎说过今天会请女朋友过来,没想到一大早就到了。

转念想来,今天是周六,他们两人肯定打算尽量利用全天的时间来好好玩。不同于我们这种没有正经工作、一天到晚都游手好闲的人,他的女友是个认真上学的学生。周六全天都能自由支配,对她来说很珍贵。

我听见去门口迎接的阿叠正要把她招待进屋里。为了透气,我房间的门时刻敞开,屋里的惨状会被路过走廊的客人看得一清二楚。尽管如此,如果现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又显得是在拒绝别人,感觉不太好。话说就是因为门户大开昨晚才那么冷的吧。连这一点都没能察觉,看来我醉得相当厉害。

总之,我赶在他们通过之前钻出了被窝,放弃了关门遮掩。鬼鬼祟祟的样子挺丢人的。零乱和邋遢是这间屋子的真面貌,想看就看吧,我没有硬撑脸面的必要。

“啊,早上好。”她和屋里正准备开电脑的我视线相交,轻轻点头致意。我们曾打过两三次照面。

“你好。”我回复道。刚起床,脑袋还昏沉。

我和阿叠都半途辍学,过着典型的失败者的放荡生活,如果就此毕业,她会和我们拉开很大差距。事实上,她毕业的事已经板上钉钉,甚至连就职公司的内定都收到了,似乎还是个家喻户晓的大企业。

我想起阿叠曾哀叹他们之间差得太远,与她面对面时我也不由得自惭形秽。这种低人一等的感觉今后恐怕会只增不减吧,或许某一天会连外面的路人都不敢直视。

“起床啦?”阿叠从他女友的肩后探出脸。

“刚起。吓我一跳,接人家进来之前怎么不先喊我起床呀,差点被客人看见睡相。”我抱怨道。

“谁叫你睡觉不关门。”阿叠笑容满面地说着再正确不过的话。

本以为他们两人会就此通过,可他的女友站在了走廊,向屋内的我攀谈。

“不好意思,能打搅一下吗?这次见到水屋口先生,我想请你推荐几部小说。”

为什么会让我推荐小说?她的话出乎我意料。此前我们仅仅有点头之交,连话都没怎么说过。更何况我连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何从推荐?

难道是她看过了我的网站,单方面地觉得对我有一定了解,才会提出这种问题吗?

很可能是阿叠给她发了链接:“这是我室友的日记,怎么样?恶心吧?可笑吧?他本人正是这样。”倘真如此,那可太丢人了。

然而我也不能问她有没有看过我的网站、读过我的日记,这会暴露我的自我意识过剩,我还没有那么厚颜无耻。

“啊,嗯,没问题。”

我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望向堆在墙角的文库本28的书脊,寻找有没有合适的。

“给,这本,我最近才读完。”

我拿起最上方一本新潮文库29的书,其中收录了拉迪盖的《魔鬼附身》30。这是我在读谷克多31时顺便看的,一点也不好看。虽被誉为传世名作,但对我而言,它只使我再次确信拉迪盖不对我胃口。

我将这本书递给了她。

“非常感谢,读完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没事,我只想处理掉不合口味的书,不还给我也没关系。别介意,收下吧。”

她以为我在开玩笑,苦笑起来,但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真不好意思。

“好期待呀。”

她说着这样的话,然而我仅仅是在诚实地把自己不要的垃圾推给别人,根本不算推荐。

“这本书很出名,希望你能喜欢。”我说着客套话,笑了。

话说回来,她可是朋友的恋人,我怎么会和她进行这种没有朋友本人余地的对话?

我感到很尴尬,坐立难安。并非是我有歪念,对方的请求也属于稀松平常的日常情景,令我不适的是这种场合本身。

我把书塞给她,满心期待她会离去,谁知她仍站在那里笑眯眯地跟我聊天。我找不到话题可说,只得一味地含糊应答。

这位兴趣奇特的小姐肯定是看过我的网站了吧?要不然还能怎么解释?

“水屋口先生,你很像《罪与罚》32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她突然提到了著名俄国小说中的登场人物。

“哎呀,应该是斯维德里盖洛夫才对。”阿叠一本正经地订正道,然后总算拉着她的手从我门前离开了。

终于只剩我一个了,安心之余也有些寂寞,总之我长舒一口气。

她所说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是杀了放贷人还爱上娼妓的病态主人公,阿叠提到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则是胁迫前者的妹妹,强奸未遂后自杀的淫乱财主。哪一方都不是值得世人赞誉的家伙,但我却非常喜爱这两个角色,所以感觉并不坏。不过要说的话,后者我更为钟意,也有共鸣。不愧是阿叠,真懂我。

由于她突如其来的造访,我险些忘记今天打工出勤的日子。出发时间快到了,我收拾整理后离开了房间。在大门前穿鞋时,背后阿叠房间紧闭的门内传出两人欢快的笑声。

来到外面,严冬时节天色青白,太阳在空中有气无力地发亮。寒风扫过,眼前的一家独栋民居晾着的衣服随风哗哗飘舞。我两手插兜,蜷缩着后背以御寒。走在蜿蜒起伏、时上时下的路上,我朝车站进发。

从池袋站前的大道出来,我踏入了蚁巢般错综复杂的小路。

这里虽然又窄又小,左右却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林立,往来的行人也相当多。我穿插在人与人的空隙间前行,来到了百元店33旁一栋闭着绿色卷帘门的建筑,这里就是我工作的KTV。

我从兜里掏出钥匙,捅进已经结冰、很难插入的钥匙孔中开锁,接着用手抓住卷帘门中间的凹孔,把门提了起来。一阵生锈金属的刺耳摩擦声响起,路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对门书店的老板也惊异地瞪着这边。虽然很尴尬,但这个卷帘门无论怎样都会发出声音,没有别的办法。

承受着背后的视线,我把门拉到了腰身的高度,从空隙中钻入店内。上楼的台阶近在眼前,里面响着警报。按防盗系统的设计,打开卷帘门时安保设备会被激活,必须尽快关掉。

我一路小跑赶上楼梯,进入前台后面的员工休息室,抄起挂在存钥匙处的卡片,插进面板停止警报。如果不执行这些操作,让它一直响下去,好像会招来西科姆34的警卫。我没有犯过这种失误,新员工偶尔会搞砸。

一台打卡机放置在西科姆面板的近旁,我从边上的储卡柜中翻出了自己和同事的计时卡,记录出勤时间,这样我和同事今天就不会被判迟到了。

我调节收银台侧面的旋钮,把有线电台从平时一直放的流行乐换到了爵士频道。店里一下子有了夜间的氛围。

我在饮料台前拿笛型玻璃杯调了一份琴汤尼35,然后躺倒在前台前方的皮制沙发上。距开店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准备工作只需十分钟就能完成,所以我每次会都像这样躺二十分钟。

当我在灯光关闭的昏暗店里犯迷糊时,玻璃桌上的手机震了起来,发出响声。

“小筱?”

电话的另一头是我的同事田端小姐,她说自己估计在快开店的时候才能赶到。我告诉她我已经帮她打卡了,不用着急。

“谢谢!下次轮我开门的时候你可以晚点来。”说完就挂了电话。

今天的准备工作只好自己一个人做,我便提前开始。换上制服,拿掸子清理了各个房间,接着提了一桶水拖地板,最后确认找零的钱足够。这样店面的准备工作就结束了,我下楼把半开的卷帘门完全打开,推着立式招牌,在轮子嘎啦嘎啦的响声中来到路边。

穿着冬夏兼用的单薄制服,外面严冬的空气相当寒冷。我吐着白气,将招牌放置在平时的位置,然后蹲下,把电源线连到入口内侧的插座上,这时碰见了前来上班的田端小姐。

“早安。”她向我打招呼。

明明是大冬天,她的皮肤却晒成了小麦色,头发也染得鲜亮,穿着黑色的大衣和长靴,一身现代风格的打扮。大腿露在我眼前,上面起着鸡皮疙瘩。

“早上好。”我盯着她满是颗粒的腿回答。

“对不起,睡过头了,昨天晚上喝了个通宵。”她抱歉地说道。我告诉她自己并不介意,她便小跑着上楼去了。

确认招牌的灯光已经点亮后,我起来伸了个懒腰。接下来,就要开始工作挣钱了。

这家KTV附带有正规的厨房和职业大厨。虽然称不上档次高端,但在这一带也算消费比较贵的店了。不过,白天自由计时的收费标准并非如此,反而比附近的竞争对手都要便宜。所以一开始营业,那些没钱却有大把时间的年轻人便一股脑地涌了进来,无论周内还是周末,开店后短时间内前台都会排起长队,非常繁忙。

不过,房间全满后就清闲了。选用廉价的自由计时方式的客人不但会在包厢里泡很长一段时间,额外的饮料也不点,只会不停唱歌。一旦这样的顾客把房间占满,剩下只需要呆在休息室聊天,随便怎么打发时间,直到自由时段结束。对于从楼梯上来的新顾客,告诉他们房间已满,赶走就好。

店里的早班工作无非就是这些。由于要两人独处很长时间,要是和同事关系不好,过得会很难受。

大部分男职工都被分配到了晚上,不知为何我却经常被安排到早班,而除我以外的早班员工全是年轻女子。所以只要来上班,就必然会和她们之中的某人在近乎二人世界中度过一整天。两名女性之间似乎还存在关系好坏的问题,我这种情况则是男方占了大便宜。我被排在她们的政治斗争之外,被当成缓冲地带一般,所以相对而言和每个人都处得不错。

人际关系一搞定,哪里还有别的工作能比这份更滋润?只消端一杯果汁,听着年轻女人的闲言碎语,不停点头称道,薪水就能落入腰包,可谓轻松至极。我是在和逆野一起住的时候开始到这里打工的,搬家之后通勤时间变长,我却依然坚持来这里上班,便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唉,说实在的,好的工作世上本来就不多,能开开心心、安安稳稳干下去的地方也很少。当然我也明白,做不开心的事才能拿钱,但人活着还是要有理想的嘛。

你看,现在经济萧条,跟过去繁华时代相比,糟糕的工作要多得多。在找到这份兼职之前,我之所以哪里都待不下去、接二连三地更换工作单位,有一半是社会的原因,对不对?

当初尝试过的所有零工之中,最恶劣的是在地铁施工现场的工作。

那里简直是中上健次36小说的主人公犯下强奸罪之前工作的地方。内容是用工人们在地下深处用钻头挖下来的碎石填满垃圾袋,再背着袋子爬到地面上。且不说肉体负担极其严酷,空气中弥漫的粉尘刷白了整个视线,带着口罩在其中呼吸都会把嘴熏黑,非常痛苦。加之当时我还患着感冒,意识逐渐模糊,确信自己无疑将在这里一命呜呼。

朦胧之中,我想起小时候经常盯着黑蚁,看它们从巢中把沙粒搬出来的样子。原来它们是这样的心境啊。真对不起,我不单往巢里注水,还把它们抓起来捏碎。我现在是在遭受当时的报应吗?我将在这黑暗的地穴中死于蚂蚁的诅咒了吗?我明明醒着,却陷入了噩梦。在我瘫倒在楼梯口时,一位像是从事这行的老手扛起了我的垃圾袋。

“头一次干肯定很辛苦,歇着去吧。”

他对我笑了,被粉尘和汗水染得乌黑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他年龄和我相差无几,身体也谈不上特别健硕,却远远要比我坚强。那时我明白了,世上有超人存在,而自己绝不可能成为其中之一,不可能变成中上健次的小说主人公那样。

同那个将人变为蝼蚁的噩梦工地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容我再啰嗦一遍:端着果汁,点头赞同女人的闲言碎语,薪水就能落入腰包,白花花的银子就能到手,真是太惬意了。哎,这才叫真正的人类生活。黑蚁和中上健次都见鬼去吧!这种不需要肌肉的娇嫩工作才更适合我。回想起以前在家里的酒馆打工时,被我埋怨了一句“不要和女孩子说个不停”就辞职的那个厨师,我良心很是不安,也算是报应。

接下来,和平时一样,今天的工作开始了。

我拉开卷帘门,回到了前台,年轻人像追赶着我一般接二连三地登上了楼梯。距开店还有一段时间,他们便在门厅等待。开店后办理包厢手续的期间,客人继续增多,最后椅子和沙发都已坐满,只得站到墙边。每天都能见到这幅景象。

员工之一负责在柜台接待和办理发票,另一个则要接听分机上不停打来的饮料点单。值得庆幸的是,三十分钟左右房间就满了,之后只需要两人一起提供饮料。再过十五分钟,工作便告一段落,我们进入休息室歇一口气。

“小筱,你喝什么果汁?” 田端小姐问道。

我正在桌子上准备电烙铁和替换部件,用以修理麦克风。

“那我来杯可乐行吗?”我一边忙碌一边回答。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她离开了休息室。

刚刚她叫的“小筱”是我在这里的昵称。在这里我的名字是“筱冢悟”,稍事修改,大家便以“小筱”这个昵称来叫我。

父母的离婚协议数月前才刚刚通过。虽说家长改了姓氏,但我已年满二十,无需再做变更,更没有什么好处。不过人一辈子能改名的机会可不多,因为有趣,我趁此机会换了一个。

此后,我的姓就改为了“水屋口”。但由于解释家里的情况太麻烦,在店里我还用着以前的姓,更名的事没有告诉店长以外的人,所以其他人都不知道我的真实姓名。有点当特务的感觉。

然而,真正的特务只有国内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其本名,可我的真名在网上人尽皆知。当然,这是因为成立网站的时候,我选用了“水屋口”作为网名。

之所以当时用了母亲的旧姓,自然是为了匿名,我根本就不打算在网上公开真名。水屋口也算是个罕见的姓,如果别人以为是编出来的,倒也正合我意。

哪知阴差阳错之下,水屋口变成了我的真名。结果,我在网络世界中以真实的名字公开日记,在现实世界却用着现已变为虚假的名字——筱冢——和别人打交道,糟糕透顶!

世上制作文本网站的人千千万万,但恐怕只有我活在这闹剧般的情况中。不必多说,一般人都是在现实中用真名,网络上用假名。

唉,事已至此,说什么也不能把自己的真名告诉店里的同事。

我已确认过,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同事在网上搜索“水屋口”三个字,我的网站会出现在头一条。假如点开这个链接,被网上的诸位赞为“毁人心情”的古怪文章便会呈现在其眼前。虽然我从未在网络日记中写过和工作相关的抱怨或坏话,但问题不在这里。

那些不知廉耻、让人不得不质疑笔者人性的文章,作者本人重读一遍都羞愧欲绝,同事要是看见了,我在店里颜面何存?我在这里隐藏本性,费心建立的可靠、能干、表里如一的正面假象,肯定会像《痴人之爱》37中,主角河合让治遇到娜奥密后他的人性一般,轻而易举地灰飞烟灭。

不,且不说内容,光是每天在网上登载文章这一行为,就足以让和网络没什么联系的人作呕了。社会对于因特网的认识,还停留在它无非是用于逛明星的官网、浏览新闻之类的地方。要是知道有一群人心甘情愿每天拼命撰文暴露自己的心绪,他们会作何感想?要是我被发现是其中的一员,又该如何是好?大部分网络日记作者应该都以此为耻,我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我决心在这家KTV里对自己的本名只字不提,今后无论如何也要隐瞒起来。身为文本网站的站主,必须要像秘密天主教徒38一样隐藏好身份。

我把修理麦克风的工具大致准备完毕时,田端小姐端着一杯可乐进来了。我喝了一口,舒了口气。

时针指着下午两点,自由计费的时段要到六点才结束。修理完所有麦克风后,我一边盯着监控器的屏幕,一边听田端小姐说话。

她最近新找了男朋友,但两个人进展不太顺利,便和我发起牢骚、征求同意。实在是再鸡毛蒜皮不过了——但当面说出来也太残忍,我只好一面适当予以肯定,另一面不时为她的对象说几句好话,维持平衡。说着说着,她的心情自己好了起来,反而开始对男友的优点津津乐道。她其实幸福得不得了嘛。今天早上迟到也是,嘴上说是因为酒会,实际谁知道呢?八成是和男友在一起吧。试着一说,果不其然,田端小姐羞涩地嘿嘿笑起来。唉,真让人搞不明白。

而后到了自由时段结束的时间。我将前台交给田端小姐和刚来上班的店长,自己清理起房间。

有些房间里打翻了饮料,桌子和沙发被弄得粘粘糊糊;有些房间的监控器背后扔满了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卫生纸,所幸今天基本上用途还算正常,收拾起来比较方便。载满从厕所回收的杯子回到餐具室,发现大厨和尾仓先生已经来到厨房上班,正在为黄金时段做准备。

“下午好。”

我向他们问好,他们回应:“嗯,下午好”、“午安”。

他们两人身穿白色厨师服,正在做准备工作:拿着银色的菜刀切蔬菜、调配一些调味料等等。我在酒馆厨房有过工作经历,一边洗着杯子,一边好奇他们要做些什么菜。

“筱小弟,尝尝吗?”

大厨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向我招呼道。关于称呼我不愿再多谈。大家都用各自喜欢的昵称随意叫我。说实话,我觉得自己属于那种脾气古怪、难以接近的人,为何他们会对我如此亲昵呢?真是不解之谜。

“尝啊,给我什么我都吃。”

我立马回答。大厨一笑,将洗过的洋葱片盛在白色碟子中,撒上刚调好的调味料,端到我面前。我捏起一片尝了尝,有橄榄油、胡椒……剩下的是什么?总之调料的味道很复杂。

“记得吗?之前咱俩喝酒的那家店里做的就是这个。我打算把这个料撒到生牛肉上卖。”

听他这么一说,我感觉这个味道确实尝过。

“怎么样?”

“美味!”

“太好了,我就往今天的伙食里加一片这样调出来的肉吧。对了,那天晚上你赶上末班电车了吗?”

“没有,回不去了。”

“哈哈,我都警告过你了嘛。然后呢?最后怎么办的?睡在店里了?”

“最后没办法,只好躺到新宿站前的马路上。突然一个流浪汉大爷过来给我忠告,说睡在这里很危险。真厉害啊,过着那样的生活还能与人为善。不过我嫌麻烦就没有搭理,一直睡到首班车来,然后回去了。”

我说完,大厨大笑起来,对面的尾仓先生也微微露出了笑容。

工作暂且忙完,我回到休息室。休息室里挤满将在随后周末黄金时段值班的员工。他们分为下午到晚间在门厅短时工作的中班员工,以及到大街上揽客的人。

由于里面人满了,我便拿放在休息室入口附近装饮料的纸箱当椅子坐。这时店长过来叫我们休息吃饭,我和田端小姐两人就去休息了。

从尾仓先生那里领了蘑菇意粉和一小碟大厨刚刚提到的生牛肉,我们进入了前台旁边的房间。平时只要不是特别忙,这个房间就不会安排客人,而用于员工更衣和测试麦克风,我们在这里吃了饭。饭后,田端小姐重复起白天我已听过一遍的恋爱话题,我惬意地躺在沙发上听她说话。

休息时间结束后,我们回到前台,中班人员闲散地站在那里。

这家店原本在自由时段结束后就不是很繁忙,话虽如此,客人也太少了。考虑到最近还是举办年终晚会的旺季,客流更应该旺盛才对。

大家傻站着也解决不了问题,最后决定每个人轮流出去揽客,店长首先指派了我。揽客不是我喜欢的工作,但既然被派来了也没辙。我外面套上印着店名的保暖外套,围上自己的围巾,拿起对讲机和优惠券来到马路上。

为了避免拉客区域和店里其他员工重合,我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了离店面较远的地方寻找客人。

这附近是诸多名牌KTV连锁店的激战地带,路上随处可见和我一样裹着店家的外套、拿着对讲机的员工。他们不时抖动被寒风冻僵的身体,呼着白气向过往的行人搭话。

街上也能看见来自不同店家、互为竞争对手的员工在闲聊。估计是每天都打照面,久而久之认识的吧。我平时都在门厅工作,不了解街道这边的情况。

太阳已然西沉,街上的霓虹光彩夺目。白天我没有注意到,街头巷尾都已挂上圣诞装饰。毕竟是到了十二月,城里的圣诞节要举办整整一个月,然而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平安夜那天,我应该也会在池袋这边打工吧。

一想到这些,走在路上的青年男女便成为了我的眼中钉。人类的精神真是可悲。

竟敢给我秀恩爱!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态,我开始盯着路上的情侣找茬,死缠烂打给他们讲解优惠折扣,多半是为了败坏他们的兴致,然而他们酒意正酣,丝毫没有露出不快的表情,带着欢声笑语离开了。

之后,对讲机里传来田端小姐的声音,告诉我换班时间到了。直到最后我也没有任何成果。

就在我开始朝店铺的方向前行时,冷冰冰的东西打在了脸上。我以为是雨,抬头望去,天空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我仰着头,对墨色的天空呼了一口气。雾气浮升,在霓虹光中变得朦胧。

阿叠的房间门户大敞,各种各样的音乐从中传出,一遍遍地放了又停、停了又放。估计是在为宇见户的活动做准备吧。

就在不久之前,活动内容公开了。似乎是召集文章界的各色人物,包下一整个俱乐部,在其中喝酒、伴音乐起舞等等,没羞没臊。把平常躲在屏幕背后、书写赤裸裸的文章发到网上的家伙们,一举拉到俱乐部这种社交场所来跳舞,确实是个有趣的坏点子,一场美妙绝伦的洋相展,稍作想象我便憋不住笑,但估计宇见户在计划时并没有怀揣这样的恶意。我最近才发现那个大胡子比我想中要单纯得多,估计他只是想呼朋唤友一起玩闹吧。

总之,有几位文本网站的站主来帮忙担任这次活动的DJ39,选择大厅中播放的曲子。熟悉音乐的阿叠也作为其中一员参加了派对。

刚才他之所以三番五次地更换CD,应该是在制作歌单。当前正播放着他喜欢的老式迪斯科。

说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阿叠也被当作文本网站界的一份子了。尽管他本人表示“文本网站与我无关,我连话都说不标准”并强烈拒绝加入,但现实却事与愿违。

听着不停中断的音乐,我打开纸箱。这包裹是今天我值完夜班,白天贪睡懒觉时送到的,阿叠替我收下了。去如厕的时候碰到了小腿上,我才注意到它的存在。

包裹扎得相当严实,我拿在百元店买的裁纸刀小心地打开,里面是食品和日本酒,塞了满满一包。

“阿叠,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送来了一大堆,比上次好像要多。”

听到我的呼唤,他从房间出来,窥视纸箱内。

“哇,好厉害。比之前花的钱要多吧?”

“应该吧,毕竟酒和上次一样都是两瓶。不过对方说自己在酒坊工作,买酒很便宜……”

送这些来的是一位住在冈山的女性。她和我有邮件及电话的往来,但从没有见过面。换言之,就是网友。

她一直在读我的网站。关于酒我写了一大堆,她便提议:既然我这么喜欢,她愿意给我寄当地的特产酒过来。一提到要送酒,命中注定我的肉体和灵魂都无法拒绝。我老老实实地把花园公馆的地址发给了她,没多久便收到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两瓶从未见过的酒——这是上个月发生的事。当然,我以为不会有第二次,可不知为何对方这个月也提出要送酒来,便有了这回的包裹。

塞满酒瓶周围的应该是零食和名牌糕点吧?这些商品我全都没听说过,也从未见过。

“水屋口,真有一套呀!这位可是你的狂热粉丝。”阿叠嬉皮笑脸地说道。我不知该怎么回答,陷入迷茫。

收到住在远方、网络之外没有任何了解的人自掏腰包、费时费力、精心准备送来的东西,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外地人可真亲切啊。不,应该不单单是亲切的缘故。倘真如此,做这样的事究竟有什么乐趣可言?

对方不清楚我的容貌和身份,当然,我对她也一无所知。要说唯独的了解,就是她有一对D罩杯。不知为何我就是知道,怎么得知的也记不清楚。以我的性子,估计是喝醉的时候问了些无聊的问题吧。

“上面写着‘羽佐间雪惠’,是不是真名啊?”

阿叠把贴在纸箱上的票据拿给我看。

啊,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不光胸围,她的真名和住处我也知道。

“是真名,她本人说过。”

听到我的话,阿叠若有所悟地点头。

事不宜迟,我们当即开始品尝。东西本身就不错,一想到是别人白给的,享用起来便更加美味。就连滴酒不沾的阿叠,在我的劝说下也陪着小酌了几口。

酩酊大醉、兴致勃发的我神智渐渐失常,一心惦念起那对D杯巨乳来。

啊,对了!我忽然有了主意,起身快步返回房间,把键盘前的硅胶护腕垫拿了过来,摆在阿叠面前。

“D杯是不是这种感觉?”

我让阿叠摸了摸,核实这柔软的感触。

“不清楚,我没交过胸大的女朋友。D杯是这个大小吗?”

“应该会因体型而异,但基本是这个尺寸。”

“哦,那就叫它雪惠吧。”

我们便揉着硅胶,“雪惠”、“雪惠”叫个不停,越揉越开心,最后两人都笑得停不下来。笑得实在太厉害,气都喘不过来了,眼前直冒金星。

好了,讲到这里,不得不写一些关于那个女孩的事了。不,不是雪惠。雪惠和正题无关,今后也不会再次登场,诸位大可彻底忘掉,虽然可惜了那对D杯。

那又是谁呢?是之前在新宿的聚会上遇见的、不愿上学的初中女孩——增冈。

会后我们在ICQ上加了对方为好友。和其他网上认识的人一样,在线的时候偶尔会互相发短信聊天。整天在家不上学的她和休息日没事不出门的我,尽管同时在线的时间很多,但搭讪过于积极又觉得不太好,便止步于互道寒暄的地步。

然而某一天,对话比平时长了许多。此前不了解她的日常生活,直到那时我才得知。

“真、真的吗?”

令我最为震惊的是她的饮食。在这个温饱不成问题的时代,她常常没有饭吃,处在饥饿之中。她称自己一直在变瘦:

“这是真的。平时的零用钱根本不够,妈妈过来住的时候虽然会给我带食物,但她觉得随处可见的食品对身体不好,拿的全是奇怪的健康食品,难吃得要命。而且她也不常来,份量完全不够。”

在我边读边思考如何回复时,又接连不断地收到了信息。

“饭都吃不饱,她却让我服用大量古怪的中药。每次过来她都会在家里放几箱,还说不用吃饭,只要服下这些就没问题了。这算不算虐待儿童啊?”

“可能是吧。”

她本人难道察觉不到吗?或许是因为当局者迷的缘故。我小时候也以为挨打是理所当然,对这种心情有几分了解。

虽说在她谈到自己被录入了老家的学校却不愿去上、独自跑来大城市生活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她的环境比较特殊,但居然连饮食都得不到保障,实在令我吃惊。家长分明知情,还不提供足够的保护,而且让孩子大量服用药物。

我最受不了这种事情发生在孩子身上,自己小时候便是如此。听到当事人说的话,我心中有一股躁动,难以平静。

接着,她说自己昨天也只吃了一个布丁,现在饿坏了。

“明天——话说已经过零点了,应该是今天——有空吗?”

“嗯,全天都有。”

“我请你吃饭,你那边离原宿近对吧?”

突然之间这样提议,会不会让对方觉得我可疑?她可能会警惕我图谋不轨。

打完字才意识到最好解释一下,但还没来得及发送,我的ICQ就已经收到了增冈的回复。

“嗯,好的!我好开心!”

屏幕上显示出这几个字。

第二天,我换乘几班电车来到原宿站,从竹下口出站。

都市的冬日空气白而浑浊,难以分辨是晴天还是多云。那天也一样,头顶的天空非蓝非灰,说不上来是什么颜色。

明明是白天,光线却有些昏暗,风也很寒冷。我身穿平时那件内侧有人造假毛的皮夹克,刚买来不久、软篷篷但长得吓人的围巾在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走起路来围巾的一端在空中飘扬,打工的同事说看上去像假面骑士40,所以我多围了一圈将它弄短。

还没到周末,车站附近却挤满了十几岁和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前经过了一伙装扮叛逆、像是从live house41出来的青年,对面又是几个正在谈笑的女孩,身上的衣服黑白相间、褶子多得要命。当然,也有许多自我表现欲不强的普通年轻人在街上大步流星。中年人和老人也并非完全没有,总之就是人多,东京到处都是人山人海。

我们约好在竹下路出站口前的盖饭店门前等待,但那里却没有她的身影。一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随后她准时出现了。我运气好,凑巧发现了人群中正向这边移动的她,很快对方也察觉到了我的视线,轻轻一点头便飞奔而来,快得仿佛能掀翻她的及膝牛仔裙。

她踏着啪塔啪塔的脚步来到我面前,喘着白气露出了笑容。

我很久没有在街上见到跑得如此活泼的女孩了。看她的脚下,白皙的裸足穿在崭新的运动鞋中。原来如此,我最近接触的女性都穿的是高跟鞋,难怪跑不快。

虽说约好了请她吃饭,可我不了解原宿附近的餐厅,也没有事先调查过。我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什么都行,去吃水屋口哥哥想吃的吧。”她神情有些紧张,客气地笑道。

要问我想吃什么,第一时间脑海中浮现出了烤亚马逊巨型鱼。那是昨晚在深夜节目里看到的。念头归念头,我对它并没有食欲。我的脑袋向来不仔细确认情况,总喜欢敷衍了事,拿最接近的记忆凑合,简直如同一家店员不认真听顾客点菜的餐厅。对于我理性的管理也相当懈怠,有时候甚至说话不过脑子,真叫人无奈。现在也一样,险些脱口而出“我想吃巨型鱼”,所幸千钧一发之际忍住了。

去哪里吃好呢?今天我是为让这个可怜的消瘦少女补充营养才来的,所以不能去那些乱七八糟、遍地都是的快餐连锁店,应该给她吃些有益于青少年健康成长的东西,吃些营养均衡、和我平时吃的完全不同、人类吃的东西。

我和她走在竹下路上,没多久看到一家大户屋42,我们便进去了。日式套餐总比汉堡或盖饭营养丰富吧?对我这个打工族的腰包也友善一些。以约会地点而言,这家店欠缺几分情趣,但我没有这方面的打算,无需在意。

入座后,增冈兴奋不已,看上去很开心。两人点完了菜,开始面对面聊天。

“我今天……是不是有点奇怪?”她问道。

“怎么了?你一直都挺奇怪的。”

“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根本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今天我自己剪发了。”我感到腻烦,闷不做声,她便开口对我说道。

“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刘海确实有些歪。”我盯着她的刘海,直率地说出感想。

“什么!真的吗?”增冈慌张地从包里取出镜子:“啊,真歪了。好丢人……”说着,她抬起左手按着额头,掩住了刘海。

“眉毛看上去有点怪,我就把刘海剪了,想遮一遮。啊不,眉、眉毛更丑,不能给你看。别、别笑得那么厉害嘛……水屋口哥哥,菜上来了。”

服务员将菜碟摆上了餐桌,增冈单手遮着前额,两眼放光。她试图只用空闲的右手,不拿别的器具,光靠筷子吃饭,但怎么做都无法顺利用餐。她滑稽的样子令我觉得十分好笑。

“没人看你的刘海,两只手都用上吧。”我苦笑道,增冈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掩着额头的手。

“你住在这附近?”增冈正准备对姜汁烧肉套餐动筷,我向她问道。

“走路五分钟左右吧。”她边吃边回答。

有钱独自住在这种繁华地段,确实非同小可。她还说自己上的是私立中学,估计家境相当富裕。

“你真的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吗?”

她点了点头,脸颊鼓得圆圆的。

“还有,家里人不让你好好吃饭,光叫你服用莫名其妙的中药?”

她再次点头。

“家庭情况好像很复杂,没有兄弟姐妹吗?”

增冈摇摇头:“我是独生女。”

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父母没有让她上学,而竟让她一个人住到这样的大都市来。情况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不过家庭本身就是外人不可理解的。

“你说的中药是什么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我问道。她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回答:

“嗯……我觉得自己身体没问题。药效嘛……是什么来着?总之味道难闻极了,妈妈说可以强身健体。”

“不吃饭光吃药怎么可能健康。”

“我也这么觉得……但不吃的话妈妈会生气,她特别死心眼。”

“死心眼?恐怕没这么简单吧……情况可能蛮严重的。我听说偶尔有人痴迷这种健康食品,感觉有股宗教色彩。”

“嗯……不止是色彩,我妈妈真的迷信宗教呢。”

“什么宗教?”

“这附近就有他们的机构,妈妈每次去的时候就住在我的公寓,还留好几箱中药。要是留点吃的该多好,真奇怪。”

增冈笑了,我也只好跟着笑,心中却无法平静。

“能让我看一眼那个中药吗?从包装上或许能知道一些信息。放在公寓里了吗?那我就在附近找地方等着,你拿过来。”我提议道。

“那要不要来我家?虽然家里什么都没有。”增冈回答道。她说的家,应该是那所她独自生活的公寓吧。

“这……不要紧吗?”我诧异地回问,她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的母亲接受过天主教的洗礼。

最近她的兴趣好像彻底淡了,但在我小时候,她给家里摆设十字架,叠衣服、洗碗干活的时候嘴边也挂着似乎是圣歌的曲子。她唱的时候我还不记事,说不定那是我生来记住的第一首乐曲。

非但如此,她给我念的第一个故事也出自圣经。不知何时,家中有了以圣经为蓝本的作品,我通过它们了解了上帝七日创世、亚当夏娃、诺亚方舟等故事。

就这样,自出生以来,我身边便充满了基督教的东西。尽管其中不少故事和曲子我很喜欢,但对于宗教本身,我绝无一丝好感。

母亲笃信我所看不见的、没有任何回报的虚构事物。对幼小的我而言,她对宗教的重视让我有种被剥夺的感觉。到了青春期,我将宗教视作众多猖獗世间的迷信之一,对它更为深恶痛绝。然而另一方面,我又十分好奇:宗教是不是有着我无法理解的魅力?若有的话又是怎样的呢?在疑问的驱使下,我偷偷翻开了母亲的圣经。宗教源远流长、近在身边,但我难以接受。

我与父亲完全无法相处,尽管如此,和母亲的关系也并不融洽。

小学时每次放学回家,母亲总是在叹息,对我的关心也不予回应,仿佛眼里根本就没有我。

上中学后,我的学习成绩提高,外面的大人对我的褒奖也多了起来。可当我向母亲炫耀时,她却予以彻底否定,痛批我的坏处,比如我不会收拾身边、总是忘拿要带的东西。就算我考满分、进入年级前十,她也丝毫高兴不起来,总是为这些缺点骂我,将我贬得一文不值。

“别整天想干什么好事,老老实实长大就行。”

这话在我耳中如同叫我变成石头和人偶,也像是逼我抹除自己的存在。在亲人眼里我连石头和人偶都不如。真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又没有求她生我。

然而她一面骂我没有价值、否定我的所作所为,另一面却又给我找家教、为我报补习班,束缚我的行动。

经过了父亲的事,目前我与母亲大概已称得上和解,但当时的一切我仍难以忘记,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我心里也明白那些小事不值得在意,如今也理解了母亲当初做法的原委与心情。然而,这些事像诅咒一般扎在我的心中,无法释怀。

回想起来,我开始潜心读小说的契机之所以是受海外文学影响,大概和母亲的作为脱不开干系。欧美小说大多都有基督教文化的底蕴,直接用宗教内容作为题材的也不在少数。

平时我总是希望行为举止尽可能的理性,不愿让一些无聊的情感动摇自己的思考,但即便如此,我的性格已积重难返,行动和感情常常遭到影响。尤其是在面对那些令我思索、令我回顾幼年时期的事物时,不论我如何挣扎,或许都无法从这枷锁中抽身。

每当身边出现类似的情况时,我都不能不去关心,无法置身事外。说得好听点是“恻隐之心”,但恐怕“人格不健全”才是最恰当的描述吧。

我讨厌感情用事,然而,听到眼前的人诉说家人一心痴迷宗教,自己的环境几近虐待,我又如何不将她与青春期的自己相重叠呢?然后便开始呼吸困难,开始感到天空低沉。不,都市的天空总是那么低沉,这是公认的。

“马上就到了。”增冈说道。

即使是原宿这等地段,也并非只有挤满了时髦商店的繁华大街,隔着一条道路便是大片清静的住宅区。虽说是住宅区,但与我所熟悉的关东乡下僻壤不同,这里没有老旧的宅第,篱笆上也没有缠着小学生们当初丢下不管、而后生长起来的丝瓜藤。在这里,道路两旁摩肩接踵地直立着方方正正、体魄高大的混凝土楼房。

不久,增冈停下了脚步,指向水泥森林中的一栋公寓:“就是这里。”

她住的地方可真高级。穿过玻璃做的自动门,里面的墙壁和地板都是由光滑的驼色大理石制成,亮丽生辉。进去没两步就有自动锁的面板,增冈熟练地插入卡片钥匙,通向内部的大门无声地打开了。

对增冈来说这无非是稀松平常的回家流程,但说实在的,我从未踏入过如此干净的公寓,心中有些怯意。在所有我串过门的外人家之中,无论是小时候同学家的温馨宅第,还是现在和我一样穷酸的家伙们住的廉价公寓,都与这里截然不同。

“和我所处的完全是两个世界啊”——竟然会有这种想法,我对自己的小市民气息十分懊恼。

尽管已是亡羊补牢,我还是瞟了一眼她的表情,看看自己一时的动摇有没有被看穿。不过她也遇上了麻烦,似乎是因为要招待我进家门,她有些紧张,不敢正眼看我,自顾自地说些杂乱无章的话。

她的房间在公寓六楼的最深处。

“这里。”她羞涩地指着大门,门上挂着牌子,牌子上用拼音标着业主的姓氏。当然,这里写的不是她网上所用的“增冈”。

“这是你真正的姓?”我问道,她点了点头。

“你的名字叫什么?”我再次发问,她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本书的大部分登场人物都以假名表示,在此我想把她的真名称作真赤,真正的真,赤红的赤。不只是手腕割裂鲜血直滴的样子,每当回想起她的为人,这鲜明的颜色便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哦,你叫真赤啊。”

“水屋口哥哥,你的真姓叫什么呀?”

“我的和网名一样,就是水屋口。”

“名字呢?”

“悟。”

一边回话,我一边随她进入房间,在门口脱了鞋。

房屋的布局很奇怪,厕所和浴室一类的地方在进门后的走道两侧。穿过走道,客厅由两个略有错位的房间相连构成,如同方形的葫芦。葫芦的腰部连着另一间房屋的门与厨房的入口。房屋整体的形状大概是正方形吧?

屋里整洁得如同刚搬过家,东西也很少。房间深处有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被炉和电视在我眼前,此外还有一台iMac43,这些便是屋里的全部家具。

书架和餐柜之类的家里也没有,除了角落堆积的几本书之外,没有任何具有生活味道的物品。电源线和网线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搭着。iMac装在了带轮子的椅子上,椅子被拉到了被炉旁边,鼠标和键盘搁置在被炉上面。想必她就是在这里浏览网站、书写登载在自己网站上的日记。

“家里没有更好的底座……”见到我在盯着iMac,真赤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不在乎这些。话说回来,生活在家具如此之少的房屋里,没有食物吃的可能性确实很高。不,进入这栋楼的大堂时我曾抱有怀疑: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一个人住在如此豪华的公寓,她其实过得很宽裕吧?然而房间内部却这么简朴,恐怕生活也称不上富足,更连最基本的用具都没有。我时常买来漂亮的水槽养鱼,但很快就会厌烦,忘记喂食,害它们死去。真赤的双亲对人类也敢做同样的事,真不得了。

“你说的药在哪里?”

“在这边……”

她将我带到了厨房,这里看上去也干净如初,没有使用的痕迹。除了灶台上架着的一个水壶,再无其他厨具。里面有一台冰箱,冰箱前放着几桶两升装的矿泉水瓶。

真是个压抑而反人类的厨房,简直像附庸风雅的假绅士们最爱的前卫电影里的场景。正当我这样想时,真赤从身边走过,打开了冰箱门。

看来中药是在冰箱中保管的。除药箱子外,冰箱里冷藏的只有几桶和外面相同的矿泉水,找不到别的食物。

“就是这些。”

她整箱搬了出来,我伸手接下。红褐色的箱子上用中文写了些细小的文字,我看不懂,似乎是作为商品贩售的。我想到最坏的情况,会不会是某人自己调配的私家药品,不过看起来不像。打开盖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扑面而来。我征得她的同意,拿了一片,用被炉桌上的餐巾纸包裹起来,装进口袋。

我的正事就到此结束了,不过难得来一趟,她也没有表露出让我立即走人的态度,我们便钻进被炉开始聊天。

“你住的这地方可真豪华,是为了独自生活专门租的吗?”

真赤摇了摇头:“原本是爸爸因为工作原因租的,现在不怎么用得上,才给了我住,有点太大了……”

“原来如此。”

什么叫原来如此?我说着自己都不明所以的话,跟腔附和。

接着,真赤开始谈起她的家庭:她的母亲一直投身各种宗教,生活很不安定。父亲年轻时立志成为小说家,结果心愿未遂,沦为了不法之徒,目前用当时赚的钱在经营正规企业。父亲经常会对她——甚至是强迫性地——做一些恶作剧。当然,并非是挠痒或讲鬼故事吓唬她之类纯洁的恶作剧,而是一般情况下,父亲绝不应对女儿做的行为。

在讲述的过程中,真赤表情没有一丝悲哀,苦笑着坦白了家里的情况。我应和的同时,脸上渐渐失去血色。

哦,她就是为此割腕的吗?不,这只是我简单肤浅的臆测,只是我自身无法经受而已。我动不动就把见到的同类要素联系在一起,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大致听完她的话,我心情沉重,腿在被炉中,上半身仰面躺倒在地。

“话说……”我回忆起来:“之前给你备用钥匙的那个人,他没请你吃饭?不是亲切的长辈吗?”

我本想换个轻松话题,说出口才发现比想象中要沉重得多。

这时,此前问什么都迅速作答的真赤显得有些犹豫。

“之前有时候会带我吃饭,但最近基本不见面了……”

似乎有难言之隐,她低下了头。

“原来是这样。”

“嗯。”

“他是做什么的?”

“应该还在上大学。”

“他是不是也有这里的钥匙?”

“……嗯。”

“哦,那你们都互串家门了,他还不算男朋友?”

“嗯。”

这年头的初中生可真吓人!虽说真赤本人否定了,但素昧平生的两个人怎么会拿着对方家的钥匙?肯定有一段糜烂的关系。自暴自弃的童年恐怕真的会导致早熟。不,应该是我生性低俗才会往这方面推测。

话说回来,那个大学生在这种情况下都不帮她解决伙食问题,甚是奇怪。而且看真赤那时扔掉钥匙的厌恶神情,我也不觉得是在装模作样。是不是有某些隐情才无法分手呢?她身边的这帮成年人究竟都在干些什么?

真叫人发愁、难受。一想到这些事就会心情低沉。唉,还是不要胡乱猜疑了,毕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回过神时,我们两人已完全陷入沉默。

“以后再请你吃饭。”

我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打破了这片寂静。真赤回答:“好、好的!”

接着,她说她去接点水,语气有些动摇,然后站起身。

我躺在地上,脑袋挡住了她去厨房的路。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从我头顶垮了过去。自然,我看到了她裙底。具体来说,印着小熊、软篷篷像幼儿式的内衣清楚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啊。”我脱口而出。

“啊。”真赤同样说道。

“真叫人放心不下,对不对?”

回到花园公馆后,阿叠缠着我把从真赤那里听来的情况从头到尾说了出来。我询问他的意见。

“是啊,真愁。”阿叠的表情也很阴沉。

“你之前说过,她身上散发着不幸的气息。当时感受不出来,但今天我也体会到了。”

这套房里没有安装空调,唯一的供暖设备是逆野带来的燃油暖风机。然而它的状态也不好,时开时关,无法为整间房子供暖。所以我们便把各自房间里的毛毯拿来,裹在身上聊天。

时针在深夜零点附近转动。高速路上的汽车声白天被生活噪音挡在门外,此时却悄悄侵入了鸦雀无声的房间。

“她说家里人让她大量服用这个,代替吃饭。”

我把从真赤家里拿到的中药递给阿叠。他将这黑色药丸捧在手心,嗅了嗅气味,眉头紧皱,看来是觉得很臭。

“知道是什么药吗?”

“光看一眼没法搞清楚。”阿叠说完,用餐巾纸包回原样还给了我。

“她能自己解决吗……真难办,她的话让我带入了自己的感情。她跟家里人闹不和,而自己又是个小孩子,没什么办法。这样说可能不太好,我在想,自己曾经期盼的一些事,或许能在她身上实现。倒不是我想让自己的童年重新来过。如今我赶走了我爸,家也没了,住在和亲人毫无瓜葛的地方,人生依然没有任何起色,还是要把问题解决了才行。”

“是吗。”

阿叠只说了这一句,之后再也没开口。这种时候历来都是我喋喋不休,他偶尔附和两句。出言谨慎确实是个明智的习惯,我也想效仿,可怎么也学不来。

临近年终,在我打工的地方,员工们该返乡的返乡,该连休的连休,都放起了长假。而相应地,清闲的我则轮班渐增。比如昨天,我就从早班一直上到了晚班。尽管那时我已相当疲倦,但还是和晚班的同事们跑去打麻将,结果早上十点才回家。然而我没空好好休息,一觉过后,很快又有下一班工作等着我。

本想安稳地睡到出勤前的最后一刻,但由于反复昼夜颠倒,我无法如愿控制睡眠时间,中午刚过就醒了。睡意已经消去,我按下电脑的开关,点燃了一根昨晚临时凑合买的HOPE短烟44。

等待开机的期间,我忽然瞥见了手机上的日期,上面显示着12月31日。

今天是除夕45,而且今年的除夕并不仅仅是除夕。明天起就是2001年了,也就是说,今天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天。今晚不光年份,连世纪也要一同翻页。

电视和杂志上炒作得热火朝天,这么一说也会觉得“哇,的确非同凡响”,然而我呆坐在电脑前,并没有感觉到不同之处,也没有什么打算,过一阵还要去打工。

于是乎,我抽着烟,打开最近刚开始玩的网络游戏的论坛,浏览信息。这时,母亲打来了电话:

“没别的事,就想问你过得怎么样。我现在没事做,寂寞得快疯了。”母亲倾诉道。

“哦,是吗。那就培养个兴趣爱好呗。”

我一边搜索信息,一边心不在焉地说道,不知不觉中电话挂了。挂断之后我才意识到,恐怕这将成为我们母子本世纪最后的对话。

紧接着,真赤又登陆了ICQ找我聊天。我依然没有停下搜索游戏信息,同时和她聊些无关紧要的闲事。

自从那次在她公寓谈话之后,我在家里考虑真赤的事、回忆自己的过去、以及无所事事呆看着天花板的时间变多了。盯着这窄屋里狭小的天花板,思索着没有答案的难题,走投无路的感觉化为了切肤之痛,折磨着我的内心,十分不快。

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可能会陷得太深,或许应该适当保持距离,然而实施起来并不顺利。她一开口,我就会回话。到后来,我和真赤在ICQ上的联系变得频繁。

聊天内容一向是无聊的闲谈。她仍然没有解决伙食问题,还经常将吃不上饭的事写进日记。在日记里,她是不讨人喜欢的独居男大学生,她的评论区中经常有好管闲事、母性本能强烈的女人留言。当然,真赤伪装成对异性抱有极端的兴趣和警戒心的处男大学生,给她们写回复。她还常说这样做好玩极了,真是个怪人。

“水屋口哥哥,你今天也要打工?”

“嗯,一直工作到早上。”

“大过年的,真辛苦啊。”

“你那边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

“是吗。”

说到这里,一直有来有回的对话忽然中断,连三心二意浏览着游戏情报的我,也开始等待起她的回复。

啊,莫非她希望我邀请她?这么做才算合理吗?

“既然你闲着,等我打工结束,咱们一起去新年参拜怎么样?正好你家离明治神宫近。”问这句话的时候,我估计正瞪着一双死鱼眼。

“嗯,明白啦。”她回答。

放在KTV前台的那个老电脑,我本以为它肯定安装的是专用系统,其实只不过是在旧版MS-DOS46系统上装了一些应用程序。

按下电源键,平时一直插在驱动器中的软盘开始自动读入,管理KTV包厢的软件随即开始运行。如果启动电脑前拔出软盘,屏幕上便会映出MS-DOS的黑色桌面。同样的画面经常出现在我的第一台电脑上,令我很怀念。

仅仅数年前,电脑还不像现在一样普及。对我而言,这种机械设备如同锗管收音机的电子元件工具箱、如同儿童科学杂志附赠的昆虫标本一样,有种神秘的感觉。我试过用这台电脑玩游戏、通信、绘画等等。

只要给它机会,这台电脑也能派上各种各样的用途,但它每天都要被迫运行同样的程序,没有做其他事的自由。而且,恐怕在这家店里,除我之外谁也不了解它的多才多艺。

怎么说呢,就像看着年近六十、每天在施工现场挥舞指挥棒的保安,没有人会想到他在白领时代为部下担责而引咎辞职,和初恋的少女书信传情,年少时画画受大家称赞,集父母的希望于一身来到世上……等等,实在很落寞。

这台电脑如果今后就这样一直用到坏掉,它与生俱来的潜能和才华也将不为人知,和它一并遭到废弃吧。这样一来,等同于最开始就不具备这些才能。

只要愿意,它明明也能运行游戏、播放音乐,可今天依旧从早到晚显示着空房状况。这是电脑的悲哀。

之所以我会呆想这些事,说到底还是在店里闲得慌。

今晚是除夕夜,还差几十分钟,新的一年就将到来。这种时候还呆在旮旯胡同的KTV里唱歌的家伙并非完全没有,但为数不多。

监控器上表示空房的黄色占据了大部分,证明了客人的稀少。表示包间已使用的淡蓝色仅有三处:一对神情凝重的半老夫妇,五个似乎互为同事的西装白领,最后是一个肥油满面的中年男子和两个冷眉淡眼的女高中生。没有人在正经唱歌。我送饮料时见到那对夫妇面色阴沉地在嘟囔些什么,歌单堆在桌上;白领们似乎灌了不少酒,多半已经躺倒在沙发上;中年男子和女高中生的包厢关了灯,里面一片漆黑。

他们几乎没有呼叫任何服务,另一方面也没有新的客人到来。深夜里,这样的营业状况很常见。

平时这种时候,我会和一起值班的同事聊天来打发时间,但今天其他人都休假了,由店长本人替班。而店长不知道和谁在打电话,一直呆在休息室不出来,八成是和女友在通话吧。这位二十五岁的年轻店长正在和以前曾在这里打工的女大学生谈恋爱。后者虽然不对我的口味,但和一般人相比也称得上是眉清目秀。

厨房里尾仓先生在值班,但他刚开始大扫除,非常忙碌。结果我无事可做,只好在前台昏昏欲睡。我现在连保持清醒都要拼尽全力,究竟能不能坚持到早上新年参拜啊?

十一点半已过,新年即将来临,那对夫妇退了房。我收拾完房间,将空玻璃杯拿到餐具室,尾仓先生已经打扫完毕,抱着双臂,看上去十分无聊。

“客人全走了?”

“还有两批,一是几个刚喝完酒的白领,二是嫖客模样的大叔和女高中生。”我洗着杯子回答。

“呃,大过年的跑来玩小姑娘,真是条种马。我实在受不了这种行为。”

“确实,我也觉得应该去酒店才对。”

“前一阵好像还有人把用完的安全套扔在房间里?”

“是啊,监控器后面绑了一个。谷野先生不愿意收拾,推给我打扫了。估计是高中生干的吧,没钱找能两人独处的地方。实在没别处可去也就罢了,但至少用完了扔进垃圾桶呗。”

“是吗,你们工作真辛苦。”尾仓先生深深地叹了口气。

“哎,毕竟有钱拿,干这一行又不是兴趣爱好。”

“了不起呀,小筱。”

洗完杯子,回到前台之前,我瞟了一眼休息室,发现店长身着西装,正在穿外套。他竟然在做回家的准备。

“要回去了吗?”我无奈地说道。

“嗯,对不住啦。”店长歉意全无。这个家伙,连新年都等不急,就打算跑去找女朋友。

正当我准备挖苦店长一番时,耳边传来尾仓先生急切的声音:“小筱,快过来!”

我立马赶去。狼狈不堪的尾仓先生脚下是一架金属丝做的捕鼠器,里面困着一匹灰色的动物。

这是什么品种的老鼠啊?以前父母家里养了猫,桌子底下经常摆着老鼠被虐杀后的尸体,像是猫在炫耀捕猎成果。那时的老鼠要小一些,而眼前这只相当硕大。虽然不像兔子那么大,但也接近了。

它灰色的皮毛沾满污水,困在在狭小的陷阱中,变得极度亢奋,身体随着剧烈的粗喘一胀一缩。只要人一靠近陷阱,响动刺激到它,它便立刻产生反应,发疯一般来回飞奔,并用身体冲撞围栏。水沫四溅,飞到了水泥地板上。

好脏!我试图从胶管中放些水,拿架在近旁的拖把将满是细菌的水沫拖进排水沟,然而这声响令老鼠更加狂躁,我只好停手。

“这是沟鼠47呀。”趁老鼠重新安静下来时,我小声对尾仓先生说道。

“应该是。”他皱紧了眉头,白色厨师服的膝盖附近已被溅上灰色的脏水,恐怕是老鼠害的。

“意大利面的袋子被咬过几次,大厨就装了这个陷阱。刚才我来看了一眼,发现这家伙在里面。”

为了不给它不必要的刺激,我蹑手蹑脚地蹲到围栏前,结果老鼠停下动作,抬起头盯着我的面庞。这就是沟鼠啊,身体肮脏,小眼珠滴溜溜地直转,没想到表情还蛮可爱。

“怎么办?”

尽管抓住了它,尾仓先生却不知如何是好。

“该怎么办呀?”

我摇了摇围栏,它一动不动,或许是耗尽了体力,也可能是太过紧张。它满身污垢,被困在狭小的陷阱之中瑟瑟发抖,这副惨样引起了我的共鸣。不,我一点也不想同情它,可就是因为不由自主地萌生了恻隐之心,我才反感。无论怎样,它看上去可怜极了。

“陷阱是大厨设的,它要是趁大厨在的期间上钩该多好。当时就不该来厨房多看这一眼。”尾仓先生叹道。

“要不然,打电话问问大厨?”

“他肯定正和家里人团聚呢,这多不好。”

“还不是怪他把这种脏活丢下,自己跑去阖家欢聚。咱们就让他亲自下令处死这只老鼠,破坏他的幸福时光呗。”

“你可真过分呀。”尾仓先生干笑道。

老鼠放在一边,我们开始商讨办法,这也不行,那也不是。这时店长做好了回去的准备,来厨房见到老鼠,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嗬,逮了个大家伙。就是它糟蹋了店里的食材?”

“大概是吧……怎么处置它?”尾仓先生用鞋尖碰了碰陷阱,老鼠好像已经恢复了体力,开始在金属网中绕圈飞跑。

“大厨打算怎么处理它?”

“他没有任何指示。”

“店长你来决定吧,毕竟你是负责人。”

听到我的话,店长面露难色:

“这个嘛……确实我是负责人,可……”

“很难决定吧?干脆就养在这里怎么样?当店里的宠物。”

对我的玩笑话,店长报以苦笑:

“那可不行,这里是要提供餐饮的。不过小筱你要是想带回去自己养,我倒不会拦着。”

“我才不要。”

“是吧?现在只要做该做的就好。”

也就是杀了它对吧。虽然同情,但确实无可奈何。店长的话无懈可击,老鼠毕竟是一无是处、肮脏的四害之一,是社会不需要的生物。我对此十分清楚,也并没有为它求饶性命的打算。

从个人角度来说,如果可以,我不愿否定那些弱小而错误的生命。正因为自知这种想法不对,我才会感伤,也清楚不该在众人面前讲。

“小筱,把备用的垃圾袋拿来。”

我递了过去,店长捋起袖子,将三个垃圾袋套在了一起。他双手撑着袋口,罩在了陷阱侧面的出口上。

“这怎么打开?”店长抬头问尾仓先生。

“你打算把它装进袋子?”

“对,帮我打开陷阱,把它赶进去。”

受店长指示,尾仓先生一边防备着老鼠的动作,一边战战兢兢地打开陷阱门,然而老鼠蜷缩在角落,不敢动弹。尾仓先生哀求地看向我,我便用鞋尖轻轻地在陷阱后方踢了一下,老鼠飞一般地从陷阱中窜出,顺利被店长盖在出口的垃圾袋捉住了。

“好嘞。”

店长迅速绑住袋口,将老鼠封在里面。

“抓住喽。”

提起半透明的垃圾袋,老鼠在里面手足乱挥,身子直扭,叽叽喳喳地号叫,已彻底陷入了恐慌。正当我困惑接下来该拿它如何是好的时候,店长直接把它扔进了可燃垃圾的垃圾箱,我大为震惊。

老鼠在里面依然拼命挣扎,垃圾箱中传出它的哀鸣和袋子沙沙的响声,我和尾仓先生呆呆地望着。随后店长将放在垃圾袋旁的纸箱撕成小片,扔在上面,紧接着又拿来休息室的废纸篓,把废纸倒了进去。老鼠的声音仍能听见,但它的身影已经被埋没了。

“卫生站几点开门来着?九点还是十点?反正晚班结束之后肯定还没开。”

店长认真地考虑了半晌,然后双手抓住垃圾箱的两边,固定住箱子,用他闪亮的皮鞋踩在废纸上。接着,一阵垃圾被压扁的嘎吱声响起。

店长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脚下,抬起,然后再次踩踏。重复了几次后,垃圾的体积少了一半。

店长停下了动作,盯着垃圾箱,我也同样注视着箱子。等了许久,垃圾箱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店长沉重地叹了口气,明明没有出汗却擦起额头,接着抿嘴一笑:

“那我今天就先回去了。小筱,剩下的就交给你啦。”

“啊,好的。”

“尾仓先生,店里也拜托你打点了。你们记得好好洗手,再用酒精消毒。过个好年……啊,已经过完年了,都到新的一年了。那就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店长给我们竖起大拇指,然后一路小跑离开了厨房。剩下的尾仓先生和我四目相视,便都回去干自己的工作了。

最后的客人结完账后,我拉下外面的卷帘门,上了锁,把收银台的钱装进袋里,存到金库中。接着,我把装着全天垃圾的垃圾袋——也是装着沟鼠尸体的袋子——像圣诞老人一样扛在肩上,从后门出去,前往垃圾场。

若是在夏天,天空这时已泛起鱼肚白,可以见到过着夜生活的女郎们工作结束,向车站走去的景象。然而除夕的夜晚仍未透出阳光,一片死寂。空气酷寒,仿佛在切割我的皮肤。当我喘着白气来到垃圾场时,隔壁饭店的垃圾袋已经堆积成山。我掀开防鸟网,将背上的垃圾袋塞了进去。

正当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忽然一惊:袋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喀嚓响了一声。

那只老鼠还活着吗?不,店长踩得那么使劲,应该是死透了。看吧,我盯了半晌也没有一点声音。要是它还活着,肯定会把袋子搞得沙沙作响。就算刚刚真的有声音,那也是风或别的什么弄出来的,肯定和老鼠没有关系,绝对没有。

尽管心里这样想,我还是无法离开这里。万一它还活着,之后又苏醒过来的话,收拾这堆垃圾的保洁员就太可怜了。况且如果沟鼠还在承受痛苦,我也会于心不忍。这难道不是我的责任吗?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脚,踩在袋子上,接着慢慢将重心移至脚下。透过这只我常穿的土黄色登山靴的鞋底,一阵软绵绵、夹杂着某种硬物折断的感触传到了脚心。

我由衷希望踩到的是泔水里混杂的带骨鸡肉,不愿相信那只沟鼠在自己脚下被碾碎,然而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它被践踏的景象。

但我不能就此停下,在它彻彻底底、确凿无疑断气之前不能停下。这时,我想起了过去父亲杀死小狗的事。那个父亲,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将活生生的小狗踩碎的吗?他的儿子则踩死了老鼠。一边踩着,我一边回想起了歌颂沟鼠的摇滚歌手。我喜欢他的那首歌,《Linda Linda》。

路过的中年男人讶异地看着这边,我和他视线相交,慌忙背过脸去。看到这个在一月一日的清晨自暴自弃地踩踏垃圾的年轻男子,他究竟会怎么想呢?

已经够了吧,老鼠已经彻底死掉了吧,死在了这新年的第一天。我才不会同情你,我怎么可能抱有同情。小沟鼠,尽管诅咒吧,总有一天我也会像你一样死去。

我在休息室更衣时,尾仓先生来了。

他已经脱下了厨师服,换上了便装。总觉得我和其他打工学生所穿的衣服跟他的便装有些不同,但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他穿上这身衣服,工作期间感觉不到的年龄差距显得格外突出。

“辛苦啦。”

“辛苦了。”

“小筱,今天一起回去吧。”

“好啊。”

“那我在外面等你。”

等尾仓先生出去,我便开始换衣服。睡意已完全消失,早晨十分清爽,有一种劳动结束后的畅快感。

更衣完毕,我偷拿了一小瓶酒铺推销时留下试尝的高级威士忌,一口闷掉。伴着酒精在喉咙中的灼烧感,我关掉店里的灯,摸黑启动安保设备,然后快步从后门离开。尾仓先生在外面抽着烟等我,我们向车站出发。

除夕和元旦两天,电车应该都是整夜运行的。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月台的气氛和平日不同。电车和车站都没有“新的一天从现在开始”的鲜活干劲,而是有种破落的感觉。

“小筱你正月有什么打算?”在山手线中,尾仓先生和我并排抓着吊环,向我搭话。

“什么安排也没有。”我立即撒谎。接着他便叹气,说自己也没有任何计划,今年正月要一直寂寞地独饮独醉。

他的话在我预料之中。我事先察觉到他要这么说,为了不引他反感才撒了谎。然而现实真的像预想中一样发生,我又觉得自己的体谅十分可鄙,心里很过意不去。

尾仓先生是半年前来到这家店的。他今年三十岁左右,比店长要年长,在店里是仅次于大厨的长辈。我不清楚他过去的工作经历,来这里之前他好像根本没有下厨经验,刚来的时候受着大厨片刻不离的指导。大厨平时性格温厚,但在厨房工作时则极其严格,我也见过尾仓先生遭他厉声呵斥的场景。一把年纪的大人垂头挨骂的样子实在凄惨,我在旁边看着都感到无地自容。

最近他做菜的手艺已大为精进,在深夜这种没有什么订单的时间带,会像今天一样独自承担厨房的工作。虽然一些复杂的菜品还不会做,但他已有了自信,不再害怕和其他同事说话。他和我其实不算特别亲近,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很放松。

“要是哪天我能当正式职员就好了。今年加把劲,不知道能不能成。”尾仓先生叹道。

我尽管跟着点头附和,却并不理解他的心情。在这种只有三四家分店的连锁KTV当正式职员有什么好?或许我没有发言权,可这样的地方实在没有前途。也或许是到了尾仓先生的年纪,自然而然会抱有转正的想法吧。

我凝视着他的侧脸,发现他耳朵附近夹杂着两根白发。

“对了,给你一个好东西。”说着,尾仓先生缓缓掏出钱包,取出一张五千日元的纸币交给了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便说道:

“压岁钱,不好意思,没有包装。”

“什么?压岁钱?”

我们年龄虽然差别很大,收入却不相上下,彼此都是靠月薪吃饭的打工族。况且论辈分,我才是先进店打工的前辈。

“这怎么行,我不能收。”

我推辞了一番,但尾仓先生依然坚持要给。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我要是站在他的立场,是绝不会干出给同事压岁钱这种事的。虽然他的行为令我摸不着头脑,但既然是白送,我也该谢天谢地。见我默默收下,尾仓先生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在新宿下了车,我则继续前往原宿。

窗外的街道依然黑暗,和夜晚没有区别,距城市完全苏醒估计还有一段时间。更何况今天是元旦,昨晚熬夜过年的人们肯定会比平时起得晚。在这种时间活动的人,生活作息都已偏离了普通人的范畴。

电车里的人既有两手插兜、身子深陷在座位中的劳工,也有酒罢归家、面目通红地倚在门上的年轻人,更有抓着吊环、背着吉他盒的长发男子,以及身着红裘、垂头丧气、年龄不详的女子。车里并不拥挤,和平时一样,所有人都板着脸,一声不吭地随车厢摇摆,看来都筋疲力尽了。

我掏出电话,打开发送信息界面,告诉真赤我快到了,结果立马收到了回信——“在车站等你”——难道她一直守在手机前吗?

电车晃动时,我失足撞上了旁边人的肩膀。我明明道了歉,对方却依然不客气地咂舌。她穿着西装,从容貌判断大概不满三十。涂的粉底和肤色很不搭,像是套了一层脸谱。眉毛也画得过于鲜明,看上去和涂鸦差不多。一不小心四目相对,她恶狠狠地甩过头去。

到了原宿站,检票口朝向东边,远方正对着的天空映出一抹朝霞。我走出检票口,呆呆地仰望着这片景色。

“水屋口哥哥!”

身旁传来了呼声,无疑是真赤的声音,但由于凝视太阳的光芒,我的瞳孔张开,眼中的景象都蒙上了灰色,一时找不到她在哪里。

“在这边。”

有人拍了我的肩。回过头去,她在身边对我笑。

“嗯。”为了遮掩,我擦了擦眼睛。

“新年快乐。”趁着还没忘,我赶紧拜年。

“新年快乐。”真赤回礼。

接着,我们并肩向明治神宫出发。

通往神社的道路上,员工正在用巨大的扫帚清扫碎石。我低头走着,一边含糊地答复真赤的话,一边回忆起沟鼠以及尾仓先生给我的五千日元的事,然后开始思索:要是把这些写进日记,该作一篇怎样的文章呢?

趁正月还没过,我想做些期间该做的事情。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吃些平时吃不到的东西岂不美哉?

于是乎,就在昨天,我在网上订的活毛蟹送到了真赤的公寓。

虽然很想尽早大快朵颐,但毛蟹再好吃,光凭这一道菜也不成宴席。我们便约好在新宿站见面,去附近的高岛屋48采购一些烤牛肉和我要喝的日本酒等等。

就这样,见到鼓鼓几袋印着高岛屋标签的喜庆食材,有种正月已经美满的感觉,还没吃上我就高兴不已。

随后,我们在巨大的新宿站中一边留神避免购物袋碰上过路行人,一边向山手线的月台迈进。

“不要紧吧?”真赤好几次险些被人潮冲走,每当此时我便停下脚步回头等她。

“水屋口哥哥,人这么多,你是怎么走得那么快的啊?”真赤气哼哼地说道。

“习惯了。这个嘛,人来的时候,你躲避的幅度不用太大。要体会这种抛却个人身份,随着人群流动的感觉,把身体侧过来和别人相错。保持直行,动作要尽量少。”

真赤似懂非懂地瞪着我。

我们开始前行,很快又差点走散,她呼喊我停下。

“真是的,等等人家呀。”

“我等着呢。”我叹气。

“可我根本追不上嘛……啊,对了,这样就没问题了!”

她用空着的手抓住了我那长得过头的围巾。

我像一条拴着链子的狗,样子丢人极了,心里很是不快。真赤倒乐在其中,开心地笑着。

不过以这个状态出发后,确实没有再走散过。真赤在我身后紧紧跟着,顺利地在人群中穿行,但怎么看都像是在遛狗。

我只好厚着脸皮,真的像兴高采烈散步的狗——不,应该是拉雪橇的驯鹿——一般,哼哧哼哧地拖着她在人海中前进。真赤则像一个傻傻的小姑娘,一边放声哈哈大笑,一边将我的围巾握得越来越紧。

就这样,我们回到了她家。和以前一样,房间空荡而寒冷,床上扔着脱后置之不管的毛衣。

我问她毛蟹在哪,她说在洗碗池旁的泡沫塑料箱中。

“看过里面的样子了吗?”

真赤表情苦涩地摇头:“感觉有点可怕。”

“嘿,你还怕螃蟹呀。”我带着捉弄的意思取笑她,接着开始拆封箱子。

白色的泡沫塑料箱是由透明胶带封装的。拿菜刀切开胶带,打开盖子,细小如砂的木头碎片将里面塞得密不透风,像盒装豆腐一样。

“这是什么?”真赤凑到我肩后,窥探起箱中。她的香水味飘散过来,甜甜的,有些孩子气。

“木屑。”

“里面为什么会放木屑?”

“为了让生鲜虾蟹尽量活得久,发货的时候会大量填入。你以前没见过吗?”

真赤不安地摇了摇头。

我刨开木屑,抓起一只被皮筋困住手足的毛蟹,拿在她面前挥舞。

“我的天,待会真的要吃这个?”真赤边躲边问。

“嗯,烤着吃,很香的。”

随后,我借用她家的厨房,用刚从高岛屋买来的蟹剪把两只毛蟹肢解了。我一条一条地剪下蟹腿,剥开它们身上硕大的甲壳。

真赤躲在厨房入口的柱子后面,观察着我将活生生还在动的螃蟹切开的样子,面无血色,像是在看猎奇电影一般。每当我准备剪切挣扎中的螃蟹,真赤都会小声哀鸣,让我难以下手。于是我拜托她去把其他食材摆放上桌,打发她离开。

一切准备就绪后,盛宴开始了。

在石油气炉上架起铁网,烤上螃蟹,我们边看边享用其他美食。真赤对烤牛肉赞不绝口,但烤螃蟹却无法吸引她积极动筷。即便给她夹到碗里,她也不高兴,剥蟹壳时也一直抱怨太麻烦。

她是因为目睹了那副残酷场景而在闹别扭呢,还是原本就不喜欢吃螃蟹?唉,可惜了今天的压轴大菜,螃蟹还那么贵。我倍感失落,可尽量没有在表情上显露,而是继续喝着酒,将她的那份蟹肉一并吃掉。

“水屋口哥哥,后天宇见户叔叔的活动你去不去?”在我用筷子掏蟹身上的肉时,真赤问道。

“有这个打算。”

离宇见户策划的活动只剩两天了。活动内容是把文本网站界的相关人士召来新宿的俱乐部,举办舞会。和之前说好的一样,我享受优待,可以免费入场。

“是吗,真羡慕呀……”真赤皱起眉毛。

“真赤你不去吗?哦,对了,未成年人不能去那种地方通宵。”

“不,这不是原因。”她摇头:“我可能要回一趟老家。”

“老家?栃木?”

“嗯,家人让我必须回去。”

她说由于今年冬天的高中入学考试,不久前父母就已开始催她回去。真赤此前一直无视,然而对方的忍耐到了极限,不容分说要把她抓回去,明天就将抵达这里。

“家长做出这种决定是理所当然的。”

说到底,一个年龄还处于义务教育范围的小孩独自跑到这种地方居住,这本身就不正常。

据她所说,她学籍所属的初中并不在东京,而是位于栃木,还是所不错的私立学校。然而她却只身背井离乡来到东京,更得到了周围人的同意,这样的情况极不自然。

如果可能的话,她应该借机回归正常的人生轨道。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滞留东京、和网上的家伙们来往,在我看来对前途毫无裨益。

“才不好呢!”真赤本人却心怀不满。

“是因为和家人关系差吗?”

“回老家就上不成网了,手机估计也会被没收,不让我用,以前在家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管我干什么妈妈都要妨碍,像养宠物一样管着我。所以回去以后可能就没法再联系了——水屋口哥哥你怎么看?”

我很清楚真赤期待着怎样的回答,但并没有那样回复。

“我觉得如果有机会,你最好还是去上高中。”

“真的吗?”预期落空,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我知道你和家里人相处得不好,但在这件事上他们的意见更符合常理。当然退学也不失为一种生活方式,但社会没有这么简单。你或许没有体会,但我毕竟是落伍的人。在打工的地方,大学生也要比打工族风光得多”

“真没劲。”

“在这里天天玩当然开心啊,不过再怎么说,为了玩翘掉考试就不对了。要是不去上高中,你有什么打算?肯定不想工作吧?就算你愿意工作,现在经济这么萧条,初中文化的人放到社会上,前途也是一片黑暗。”

“可是,宇见户叔叔也是初中文凭啊。”

“他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真过分。”真赤虽然笑了,却并不赞同我的老生常谈。

“不过……我还挺想当高中生的……”她不停含糊其辞。

实际上,我也并非完全支持自己所说的意见。

最后两人都陷入沉默,光是不停将盘上的饭菜送进嘴中。

真赤仅仅礼貌性地尝了一点螃蟹,而我则嘀咕着“螃蟹明明那么好吃”,自己吃个不停。我在蟹壳上浇了两匙味增,一边放在炉上细细烧烤,一边品着酒。真赤不断向这边投来奇怪的视线,仿佛是想说:“这种不棕不黄、简直像腹泻的狗拉出来的东西,真亏你能吃得下”。于是我故意连声大呼美味,然后举杯饮干。

我不想在未成年人的房间里逗留太久,于是加快了速度,打算回去之前把这瓶酒喝完,结果阵阵刺痛袭上头来。我让真赤倒了些矿泉水,咕嘟咕嘟地灌下。

啊,明天她就要回乡下了,回到让她只喝中药的母亲身边,回到抱有出格关系的父亲身边。

尽管我方才谈到回去是对她好,但从情感上来说我是反对的。每当想象如果她所说的全都是事实,我就感到反胃。

可就算如此,我又该如何是好呢?“不想和父母住的话就和我一起逃跑吧”——要带她私奔吗?

事实上,所有情报都来自真赤的口述,别无其他证据。而对于真赤来说,我也没有要好到能倾诉这种私密话题的程度。她饿了,我请客吃饭;她征求意见,我讲大道理。这已经是极限了。

确实,我将自己受创伤的少年时代寄托在她身上,投入了深厚的感情,但我绝不能意气行事。我能做的仅限于“亲切”一词的表现范围内。跨过这道底线,我便会沦为借网络诓骗年轻女孩的混账。

当然我心里也清楚,在外人看来,现状明显是我对她图谋不轨。况且即使不行骗,我也是个十足的混蛋,但我也有自己的矜持。

总之现在问题在于真赤。该怎么办呢?束手无策啊。就算现在横下心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要是犯下大错可就彻底无法挽回了。就在我慢慢思索的过程中,桌上的饭菜不知何时已被消灭干净,只剩下空荡荡的碗碟。

身体沉重,我随意躺倒,开始观看总是开着不关的电视。电视上正在播《笑笑也无妨!》49,我这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工作日。

这个国家的人真勤劳。学生们估计还在休息,而大多数企业恐怕已经回到平时的工作当中了。另一方面,我则呆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孩的家里,吃蟹、喝酒、打带酒臭的饱嗝。

我们盯着电视开始闲聊,又和往常一样谈起网上的事情。真赤说她最近对朝鲜兴趣浓厚,做了很多调查。

“这叫‘主体思想’50!”她的眼中闪闪发光。

她好像成天都在阅览描写这种社会思想的网站,看孩子们欢声笑语跳舞的视频之类的东西。

我知道在网络上那伙爱搞怪的年轻人中,朝鲜的主张和政治宣传视频有种别具一格的幽默,很受欢迎。真赤对它们似乎也抱有异样的关注。

“你说在日本也掀起革命,所有人都来崇拜伟大的金日成主席51好不好?肯定会很幸福。这里会成为人间天堂!”

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人间天堂”,然后独自笑了起来。

像这种关于朝鲜的言论,我记得她好像在日记中写到过,虽说可能是她常挂在嘴边的幽默段子,但她的语气令我感觉她对共产主义、洗脑教育、人性缺失等类似的事物怀有一种扭曲的热爱。难不成她心中真的有几分对革命的渴望吗?

“你是在开玩笑吧?” 一开始我听着她的啰嗦还会随便附和两句,但她过度的赞扬令我渐渐感到不安,便如此问道。

“啊哈哈。”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光靠笑容敷衍。看见我脸上露出不悦,她赶忙说道:

“对了,有朋友骂我白痴,说我傻兮兮的。”

“你不傻,我还想夸你头脑机灵呢。我的表述方式特别奇怪,经常一个问题被别人问好几次,但和你说话的时候你能轻松理解。我很惊讶,头一次遇到这么聪明的人。”

即使夸她,她也像之前一样模棱两可地笑着,不过隐隐有些开心,有些羞涩。

随后,我们聊得更起兴了。

每当真赤兴致高涨,话题就会像国际象棋中的骑士一样上蹿下跳。看到割伤手足并将图片传到网上的女孩,她也跟着自残,但又觉得丢人,根本没有把自己的伤疤公之于众的念头,便和那些女孩产生了隔阂——方才还在讲述这些,话没说完又开始聊起故乡栃木,下一秒话题又转为了对少女的偏爱。

我听说这种说话方式是脑子转得快或精神不稳定的特称,在我看来,她两者兼备。

我们聊了有多久啊?温度有些高,两个人的腿伸在被炉里,不光喝了酒的我,连真赤脸上也泛起红晕。

我中断了谈话,想调低被炉的温度,然而找不见温度遥控器,我便钻到被炉底下去寻找。虽说确实发现了目标,真赤毫无防备的下体也映入了我的视线。

我慌忙夺来旋钮式遥控器:

“哎呀,热死了。温度转到二档吧?一档够吗?”

我嘟囔毫无意义的话,抬起了头。比起冷暖,真赤更急于继续话题,立刻又开始喋喋不休。

热气似乎激起了她的兴头,真赤说话时双眼炯炯有神。曾有人谈到她的眼神很奇特,说真的,我记得当时我认为这话庸俗不堪、夸大其词、将发言人的图谋暴露无遗,根本就是漫画中才会有的下流阿谀奉承,便没有吭声,如今却很想赞同这一观点。

真赤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像是出自别的生物,眼中的亮光瞬息万变,将她的心绪倾泻而出。这是青春期特有的眼神吗?还是人格异常患者所独具的呢?

真是一双有趣的眼睛啊。没了下酒菜,喝酒终于变得痛苦起来。我一边强行给自己灌酒,一边观察着她的眼睛,这时她的话又跳跃了。

“对了,水屋口哥哥。”

尽管真赤故作若无其事、想要闲聊的态度,她的声音中却有种未曾有过的语气。我完全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打算说些此前没有谈过的话题吗?

“前一阵,那把钥匙的主人来了。”真赤回避着我的目光说道,我感到一阵苦闷。

说实在的,谈什么都好,唯独他的事情我不想听。我清楚如果知道得太详细,自己肯定会心灰意冷,然而我又不能表露出来。

“钥匙的主人?”

“就是那个人,那个和我共用钥匙的大学生……”

“哦,是他啊。”

“我把那人给我的钥匙放回他公寓的邮箱里,然后打电话告诉他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结果前天他来我这里了。”

“这里?就这所公寓?”

“嗯,表情非常严峻。”

“很正常,毕竟对方也算是被甩了。”

“可能吧,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一直不愿意接受……”说着, 真赤烦恼地皱起眉。

他们两人具体是什么关系?既然这份因缘必须特意了断,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他们确实是暧昧关系呢?除此之外,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究竟有什么令她如此厌恶?说到底,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本想把问题一个个问清楚,但反正会印证自己的预料,到时候我恐怕会变得极度忧郁,所以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填补这不自然的对话空白,接着问道:

“然后呢,发生什么了?”

“嗯……”从真赤的表情看来,她并没有察觉我内心的纠结。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然后啊,他从这里的厨房拿了把菜刀,说要把我杀了,自己也去死。”

“什么!”

“他提刀指着我走来,就像这样。”真赤带着肢体语言解释道。

“啊,对了,这就是所谓的‘情场战场’吧。”

“可能是吧。接下来啊,他面红耳赤,一副特别想不开的表情,我觉得滑稽极了,忍不住笑了出来,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这种时候居然笑场,你也太过分了。”我掩饰着心中的波动,对她挤出笑容。

“嗯,可是现实中居然真的会出现这种情景剧般的场景,谁能想到嘛!”真赤嗤嗤地笑着,和我不同,她的笑容十分自然。

“然后我就在他面前笑得停不下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特别消沉,无精打采地哭着回家了。最后也没拿刀捅我,真奇怪。”真赤满不在乎地歪着小脑袋说道。

“原来是这样,你可算捡了条命,当时真危险啊。”尽管内心对她的举动无比诧异,我还是如此说道。

“对呀,不过反正他是个懦夫,不可能下手。”真赤保持着笑容:“所以现在我和他没关系了。”

说罢,她注视着我。

宴会随酒尽告终,两人开始饭后扫除。

我们把金属钵中堆积成山的蟹壳倒进装泔水的垃圾袋,将盛放烤牛肉和沙拉的塑料盒塞入高岛屋的袋子中,系上袋口,再把炉子放回箱子里。这时,真赤的手机响了。

她正在水槽边洗餐具,我呼唤道电话响了,她便脚步轻盈地跑来拿起了手机。然而看到液晶屏幕上的内容,真赤僵住了。

“怎么了?”

“……是刚刚说的那个人打来的……” 真赤为难地看着我:

“他认识我妈妈,所以应该知道我明天要回栃木了……怎么办?”

“不能接。”由于刚才的话,我对他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厌恶,几乎反射性地回答道。

真赤点了点头,手中紧握着电话,站在原地等待。我紧紧盯着她的身影。

屋里回荡着厨房中放之不管的水流声和手机来电的铃音。漫长的响铃结束后,对方又发来了信息。我叫她不要看,直接删掉,并把对方的电话号码和邮箱拉入黑名单,她乖乖听从了我的指示。

她说她从未设置过拒收信息,失败了半天后,终于完成了操作。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终于踏出踌躇已久的一步。

随后,我们一起离开了公寓,到竹下路上的麦当劳喝些饮料调整心情,然后在原宿站前道别。

“那个,水屋口哥哥……”临别之际,真赤惴惴不安地抬头望着我。

“怎么了?”四周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她扭扭捏捏,什么也说不出来,在我的催促下,好不容易才开口。

“回栃木之后,我会想办法把手机要来的,到时候能再联系你吗?”

我点头同意。似乎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她安心地笑了。

宇见户策划的活动叫做“Reefer Madness”。

我此前没有了解,但根据ICQ上他烦人的反复解释,活动名称似乎直接套用的是一部以大麻为题材的美国老电影的标题。

宇见户说那是一部宣传影片,是向世人警示大麻危害的宣传活动中的一环。可片中将大麻的害处极度夸张,导致内容脱离现实,变为了一部怪诞、恶趣味而又滑稽可笑的邪典电影。而这种与制作原委正好颠倒的影片效果,以及片中描绘的青年们吸食大麻后的疯狂与颓废,令宇见户想到了沉溺网络文化的年轻人,和本次活动——将他们汇于一堂在黑暗中跳舞——再匹配不过了。用他的话来说:“世上没有任何一个词比它更恰当!”

“水屋口先生,这次的活动呀,是我们一砖一瓦构筑的这份文化向新的舞台迈出的一步。人与人之间的邂逅催成了化学反应,孕育出情感洪流!我想继续创造这样的场所。”眨眼间,ICQ的对话框被宇见户的文字埋没,他气势磅礴地抒发满腔热情。

“说白了这就是场大规模线下会吧?无非是地方换成了俱乐部。”我当时本想揶揄,他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非也,这次活动和普通的线下会可不一样。由于处在黑暗中,哪怕只身前来,一句话不说也能参与!这可是划时代的创意!网上众多以往不敢参加线下会、不擅长交际的人也可以轻松参加这种活动。”

这便是“Reefer Madness”。

宇见户将这个活动简称为“RM”来推广,并亲自制作了消息网站,去年十二月就已经在网上公开了。

网站采用黑色背景,文字使用了带着滴血特效的红色字体,还贴有肌肉隆起的半裸壮汉面带黑色面具、手持皮鞭伫立的插图。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嘴上说着希望大家参加,私下却设计出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网页。恐怕他根本没有考虑什么目的,完全是在发挥自己的兴趣吧。宇见户就是这样的人。

这种网页真的能吸引人吗?要是没有人来,付不起会场的租借费,宇见户会蒙受相当一大笔损失吧?

尽管他说已经通过熟人的网站作了宣传,承诺绝对参加的人也不少,就算出现赤字,金额也应该不会太大,可我仍难以置信。我不看好网络和俱乐部的相性,宇见户又是个乐天派,办事太过马虎。到时候会不会没有任何普通客人到场,光是和一群免费进入的贵宾在悠哉游哉地喝酒呢?

然而从现况看来,是我错了。随着日子临近,这次的活动成为了热点话题,许多网络日记上都能见到对它的讨论。宇见户比我想象的要能干得多。

于是,就在炒得沸沸扬扬之时,“RM”开场的日子到了。

刚起床我就觉得不舒服,内脏难受得如同腐烂了一般。

大概是因为昨天在真赤那里喝多了酒吧。才那么点酒精就引发不适,是我身体虚弱的缘故吗?

唉,好烦,真不想在这种状态下出门。坐电车去新宿,到某某俱乐部,在又黑又挤的地方随音乐起舞——冷静一想,真是蠢到家了。

说到底,我这样的人,即使到了乐队演唱会现场,看着面前的观众像魔鬼附身般疯狂地摇头晃脑,我也只会冷淡地在后排喝酒,并疑惑他们真的不害臊吗?

可能就是因为这没有热情的性格,初中时补习班的老师给我取了个难听的绰号,叫“极地冻土”,令我相当不爽,索性从那里退学了。

和陌生人交谈也同样是我的弱项,况且网上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至今遇到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可以作为证明。

要不要给宇见户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去不了呢?

就在我躺在被窝里磨磨蹭蹭、犹豫不决的时候,即将以DJ身份登台的阿叠先出门了。不知为何,屋里一安静下来,我就忽然改变主意,最后还是去了。真是的,我竟然连自己的情绪都搞不明白。

在新宿站下车,穿过歌舞伎町一番街,我来到KOMA剧场52前的广场。举办活动的场馆应该就在这附近,但我没有找到,便打电话给宇见户,想问问入口处的标志,他却热情地要来接我。

我迷路之处的近旁有条狭窄的间道,进去有一间小型俱乐部,会场就在这里。架在入口处的看板上标着“Reefer Madness”,也就是活动名称。

通往地下入口的台阶上,前来参加活动的人们已经排起长队等待开场,队列甚至延伸到了街上。

“真厉害啊。”我惊叹道。

“光预售就卖了近四十张票,看这个人数当天还能再卖不少。哎呀,这家店的容量也就一百人左右,但愿到场的人能全部容下。”宇见户掩饰不住欣喜,笑容溢满了他胡子拉碴的脸庞。

经受着坐在台阶上排队等待的人的视线洗礼,我在开场前来到了店内。接着,一位女员工站在入口附近,宇见户对她说了几句话。

“水屋口先生,请伸手。”

我如他所说伸出右手,这位员工在我手背上盖了印章。一看,是用黑色墨水写的“STAFF”。我根本不打算帮忙出力,受到员工待遇真的好吗?

怀着几分歉疚,我向内部前进。DJ台周围有几位年轻人在站着忙碌,其中有阿叠的身影,所以他们应该是今天的DJ,那么其余的肯定也是日记网站的站主。想必其中也有我认识的写手,但我不认识他们的相貌,光在一旁看着也分不清谁是谁。

我本想找阿叠打声招呼,可看上去像是员工的人正在给他们讲解设备器材,我便放弃,坐到了墙边的椅子上。员工和似乎是来给宇见户帮忙的人们在忙碌地四处走动,而我既没有要做的工作,又没有需要问候的熟人,只能无所事事地坐着等待开幕。

广播出了问题,耽误了一些工夫,原定的开场时间过了五分钟,正式入场才开始。门外等待的人们蜂拥入大厅。

临近开幕之时,我以为宇见户或其他主办方会用麦克风致词,然而并没有这样的繁文缛节。等到客人基本全部入场,第一位DJ就在灯光照耀下登台,播放起音乐。

音乐一响,大厅的来客们便开始跳舞。在连眼前人的面庞都看不清的黑暗当中,红蓝灯光时亮时灭,年轻男女顺着流淌的音乐扭动身躯。

我终究做不到像他们一样,哪怕灌了酒也不可能。这帮人真的不害臊吗?简直和我不是同一个人种。

无法融入这种文化的似乎并不只我一个,放眼望去,也有情况相同的人迫于气氛,笨拙地跳起舞来,可以感受到他们在努力适应这环境。然而我却完全相反,时间过得越久我就越清醒、越冷静。

这种感觉和以前去live house时一样:出场的乐队我很喜欢,演奏的曲子也是我的最爱,然而看见四周的观众激情地甩动脑袋、挤成一锅粥、做一些在光天化日下绝不会做的动作,我感到格格不入——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啊?让我不禁觉得比起在这里摇头晃脑,还不如坐在自己房间里闭目听CD。

做爱时也一样。女方莫名情欲高涨,讲些放荡下流的言语、矫揉造作地喘息。我心中毫无起伏,反倒丧失了兴致,觉得她的行为十分傻气,甚至在想:她就不能把嘴闭上,正常一点吗?

我在这类场合提不起兴致,不能融入其中,难怪无法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啊。不过正因生性如此,我才会认真对待文本网站,坚持更新。如果我性格像他们那样,能不知羞耻地畅舞享乐,恐怕打从一开始我也不会写网络日记这种拐弯抹角的东西,更不会有沉迷网络的契机了。

尽管通称为站主,这一类人却五花八门。他们写文章的动机肯定也和我大不相同。这帮家伙,居然还真能跳有模有样。所谓网络日记,是不会跳舞的废柴在家里偷偷摸摸地写,同样不会跳舞的废柴在家里偷偷摸摸地读,才有了无与伦比的美丽。这下还有什么意思!舞跳得那么棒,干嘛不去光天化日下生活?

这股不明来由的强烈敌意从何而来?他们这种人肯定才是我的头号大敌,就该全部歼灭,一个不留。

就这样,我一边在心中不断下毒咒,一边喝着酒,忽然注意到有人和我一样留在舞场之外。他岁数和我相仿,是名青年,一头黑色短发,发梢笔直,似乎是在发廊里修剪的,身穿像是高中生套在校服外的粗呢大衣,单手端着盛了饮料的玻璃杯伫立在墙角,凝视着舞动的人群。

尽管有时候他会同从入口进来的人发生小对话——“对不起,借过一下。”“啊,抱歉。”“谢谢。”“不好意思。”——却没有人和他聊天。

他肯定和我一样,属于那种在自己家里独自写作的时候自由自在,到了这种地方心里则被困惑和厌恶占据上风的人。虽然为了寻觅同好来到这里,但碍于性格无法跳舞,又没有可聊天的熟人,只得举杯品味寂寞。即使偶尔配合音乐摇摆一下,也很快消沉、放弃。

我对这样的人抱有好感:沉稳、诚实,似乎能同我成为好友。我向他那边一次次瞟去,对方也时而回看过来,彼此之间已经意识到了,但还不至于相互搭话。要问为什么?是因为这种交友方式太过可悲,就像同受班级排挤的人不经意间成为朋友一样,仿佛两条败犬互相舔舐伤口,丢人至极。

有没有不伤害双方尊严的接触方法呢?就在我左思右想时,方才似乎一直在忙的宇见户跑来找我了:

“水屋口先生!哎呀,历经重重困难,这次活动总算办的还不错。”宇见户满面带笑,笑容灿烂得令人恼火。

“是吗?”

“是呀,你也相当乐在其中吧!”

他带着一名年轻女子,女方向我打招呼,我们互道了网站名和网络昵称。我听说过她的网站,不过内容已记不清了。

“‘电气马戏团’?我听说过!啊,对了,我今天做了这个。”说着,她打开了手头的纸包给我们看。

由于灯光昏暗,且是斜射,我不太确定。纸包中似乎堆着白色的碎片,散发着黄油的甜香。

“曲奇?”

“答对了。不过可不是一般的曲奇,而是乙替唑仑53曲奇!我把乙替唑仑药片捣碎,混进面团里烤出来的。”

“我傻乎乎地放了一大堆,用了几板药来着?”她向斜后方似乎是朋友的女子问道。

“我也不清楚。家里的全用光了,分量大概有小麦粉的一半吧?用臼子捣了一整天呢!”她歪着脑袋说道。

乙替唑仑估计是精神药物的名字。尽管我没有亲自尝过,对它的大名却常有耳闻,大概是比较出名的一种吧。这药好像有消除不安、平复心情的作用,但没想到竟然还可以用来制作曲奇。在我沉浸在钦佩中时,她给我也递了一块:

“来一块吗?这是我第一次做曲奇,烤得有点硬,药片也没有完全碾碎,有些还是碎块。不介意的话请务必尝尝。”

“想不到这么好吃,甜甜的。”宇见户从旁插嘴。曲奇肯定大多是甜的,还用说?但话已至此,我也无法临阵退缩。

“一次最好只吃半块,天知道一块里含了多少药。”尽管她的女性朋友给了忠告,我仍拿了一整块放入口中。

确实有点硬,但要不是事先得知,我都注意不到里面有药,味道和一般的自制曲奇差不多。因为是刚烤出来的,还有些许余温残留,美味更上一层楼。

我道出自己的感受,她非常高兴,和朋友一起离开,跑到对面去给别的站主发曲奇。她似乎解释烦了,没有详细说明就给了别人。收下的人知道这里面放了药吗?感觉他们好像还蒙在鼓里。

一边用啤酒冲下嘴里的残渣,我一边寻找刚刚含蓄地互通心意的粗呢大衣男子,然而他已不在之前的地方,失去了踪影。或许是见到我和其他人说话,他便对我失望,混入人群中了吧。是我的错,背叛了他。

“水屋口先生,快看,好多人都来了!”宇见户毫不在乎我的罪恶感,指着他的熟人给我介绍姓名和网站。

“那边的性感女郎是‘Paraiso’的站主彩子小姐,她对面的大块头是‘百日’的站主吉田。还有,那边聊天圈子的中心是‘伦敦’的作者杰克先生。”

这些名字我有所耳闻,每个人的网站都规模不小。

“要给你介绍吗?”宇见户似乎和他们有交情,向我问道。

“不了,不用。人家聚在一起聊得正开心呢,我不想打扰。”我摇了摇头。

“我觉得你社交应该更积极一些……啊,那边好像在叫我,我先过去了。务必开心地玩到最后呀!”

说完,宇见户在人群中挤开一条路,向对他招手的两个女人那边走去。

不经意间,大厅里奏起了Arabesque54的《Hello Mr. Monkey》,气氛仿佛回溯到了70年代。

是轮到阿叠了吗?在他准备歌单的期间,这首曲子我在屋里听到过许多次,是我很耳熟的老式迪斯科。

我踮起脚尖向DJ台望去,不出所料,阿叠在灯光下兴致高涨地摇摆着身体。从他的微笑看来,今天也喝了不少药吧。我本想找他聊天,可见到他被年轻女孩团团包围的开心样子,心情也没了。

说到底,朋友终究是外人。我还是更适合在黑暗的屋里与世隔绝地撰写文章,只有这样才能挽留尊严。怎么会来这种无聊的地方?我郁闷无比。

正当我前往出口打算呼吸新鲜空气、换换心情时,在墙边的沙发上发现了熟悉的面孔:

“啊,草野。”

我不小心对他打起招呼,说完立马后悔了。同其他人一样,他也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正热火朝天地聊着自己的话题。而我一开始不清楚状况,扫了他们的兴致,所有人一齐转头看了过来。

“水屋口先生也来了啊,好久不见。上次见面是宇见户组织的那次线下会吧。”

他客气地赔笑以救场。他和我并不怎么熟络,被我突然搭话,他隐隐有些为难。要在平时我也不会这样做,但我清楚是过度的寂寞促使我忍不住开口,真可悲。

“这位是‘电气马戏团’的水屋口先生。”

草野态度僵硬地向同伴介绍道,他们一言不发,轻轻地点头。估计说完他们就会把我的网站名和昵称忘掉吧。

他们尴尬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草野看上去并没有替我解围的打算,事不关己地赔笑着静观后续。他的态度好像是觉得情况正变得越发滑稽可笑。莫非他的性格其实相当糟糕?

“回见。”我逃也似地离开了。

除我之外,不时也能见到其他年轻人爬上楼梯离开会场的身影。活动是通宵的,但有人因为交通问题或第二天的安排无法奉陪到最后,估计也有人本身就不适合这种活动。

看着走向车站的人们,我也动了干脆直接回家的念头,却没有落实到行动上。一方面是碍于别人特殊招待的情面,另一方面我的小家子气也在作祟——指不定之后还能找到乐子。

有一间7-11便利店55近在门前。我到店门口的烟灰缸处,在寒风中缩着脖子抽了根烟。凉意渗入被酒精和人群的蒸汽烘得火热的身体,抽完一根Peace长烟56,我的手指已冻得发僵。心情调整完毕,我回到了会场。

舞台上依然有人在左摇右摆地舞动,外围的人端着酒水谈笑风生,同时也有人两边都无法融入。

音乐风格和方才不同。阿叠的轮次结束后,下一位DJ站到了台上。那是谁啊?要问网站名我肯定知道,但光看长相我却完全不清楚。

所选的曲子是吸引力很强的浩室音乐57。我没听说过曲名,但总觉得这音乐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应该是首名曲。这位肌肉发达的DJ端着鸡尾酒杯,笑容满面地操作着器材。

我坐到了墙边的凳子上,终究还是开始头晕目眩。现在不仅酒精和尼古丁,连乙替唑仑也渗入我的脑中了。最近我发现自己的精神对于药剂的反应比常人要迟钝,但杂七杂八地摄入了这么多,实在不可能毫无影响。

外界和内在仿佛张起了一层膜。尽管灯光炫目,音乐嘈杂,我的内心却无比宁静、安稳,和刚才刺头刺尾的冷淡截然不同。该举怎样的例子才能形象地用文字描写出来呢?嗯……对了,就像“寿甘”一样。寿甘是日式甜品店里卖的点心,粉红色,几乎没有任何口感和味道。这黏乎乎的糕点就是我现在的精神状态——这个比喻能让多少人能产生相同的感受呢?长大后和别人谈起这种点心时,有的人根本不知道,知道的也觉得不好吃。想到这里,我意识到这种表述或许很难传达自己的体会。唉,我还蛮喜欢这平平淡淡的味道的。

语言真难。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共通之处,真正的想法恐怕终究无法传达。悲哀的是,即便再简单的事情,用再简单的语言来表达,也会有人无法理解。令人感觉近在眼前的两个人,交流起来却远在天边。

总而言之,现在眼前的整个世界都与我脱离了联系,对我的心灵没有任何干扰。我原本就喜欢人群之中的孤处感,而目前的感受又和平时不同。啊,好舒服,然而这种感觉是人工制造的。阿叠常说:“精神药是让人变傻的药。” 这就是他所说的感觉吗?不对吧?思考的同时,我啜着杯里的琴汤尼,保持自己心神飘荡的高度。

大厅另一头的沙发上,两个年轻人躺着摞在一起,好像是刚才收下乙替唑仑饼干的人?如果仅仅是醉鬼,睡相未免太奇怪了,恐怕是药效让他们陷入昏睡的吧。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时服用酒精和精神药品,当场便显出了效果。

身为调剂猛毒的犯人,那个女大学生正在酒桌柜台上和朋友愉快地谈笑,毫不畏罪,真是有趣。

最后一班电车已经停运,用老话来说现在是“丑时三刻”,大厅之中混沌不堪。《恶魔人》58的开头是不是有这副场景?我感到很滑稽,独自嗤笑起来,时间在恍惚之中流逝。

就这样,“RM”风平浪静地结束了。音乐停止,步出会场的客人们既有面色火红、兴奋地和异性聊着天的,又有低垂着头、似乎备感无趣的。总之千姿百态。

昏睡在沙发上的两个年轻人也被宇见户叫了起来。他们步履飘忽,东倒西歪,难为情地笑着。看上去他们仍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喂了什么,八成误以为是喝醉了。

参与活动的人们肯定都准备回家打开电脑,更新自己的网站,书写今天的感想吧。或许有人会讲述自己遇见并混熟了某个大名鼎鼎的网站作者,夸耀自身的社交能力;有些见面时和蔼可亲的人态度发生天翻地覆,冰冷地说着毒辣的坏话;还有人摆出一副评论家的架子,在社群高谈阔论;更有人对活动只字不提,仿佛根本就没有参加,一如既往地记述日常生活。

大部分人离开后,我前去问候宇见户和阿叠。他们员工和DJ准备去聚餐吃拉面,邀我一起,但我拒绝了。

来到路上,一阵臭水沟味的风吹来。啊,新宿确实是个恶臭的地方。天亮之前,行人寥寥无几,拉客的黑衣人敷衍了事地招呼着快步走着的路人。

瞥见这副景象,我想起了方才宇见户沉浸在活动大获全胜中的开心神情。

他兴奋地告诉我,有人为了今天的活动,专程从关西赶来。他似乎还说想在更大的会场中再次举办类似的活动。这次分明还没结束多久,真是个急性子。吃什么才能像他一样精力旺盛啊?后半场我一言不发地闷在角落发呆,已经筋疲力尽了 。

不过,今后文本网站世界的居民们不光在网上聊天,在现实世界中也将面会、深化彼此的交流吗?不,事到如今已不必再提。早在网络还被称为电脑通信的黎明时代,情况就已和现在相差无几。更何况,连我自己在网络和现实中的人际关系差距也在逐步缩小。

说起来,今天在大厅中谈笑风生的来客当中,究竟有多少人互道了自己的姓名与身份呢?想必那些在网站上写下流东西的家伙们不想让别人摸到自己的底细吧。我也一样,在日记里尽可能不透露专有名词,不然会很难下笔。

有些站主来到这种场合会隐藏自己的真名和身份,以昵称或网站名作为名片,进行社交活动,也算一种假面舞会。方才我批判了那些跳舞的人,但或许他们也是因为带着面具才能跳得起来。

在外人看来,这样的社群无疑十分恶心,置身其中的我也觉得很可笑。然而对于部分人来说,这里是唯一的归所,我也不外乎是其中一员。

尽管摄入了那么多药物,我的脚步依然稳健,或许是在大厅角落坐着的期间药效消退了吧。嘁,大名鼎鼎的乙替唑仑也不过如此。

我换乘了几班电车,回到自己的街区。踏出车站时,天空已然泛白。脑中一片混沌,走在上下坡不断的漫长道路上,我看了一眼手机,真赤的信息仍没有发来。她的手机被没收了。这个时间她应该在栃木的家中睡觉吧。

我喘着白气,爬上最后的长坡,到达了花园公馆。正当我在翻口袋找钥匙时,隔壁房间传出一阵骚动。

对了,逆野好像说过,昨晚要把社团里的朋友叫来办新年派对。

听着他们快活的声音,我打开房门,步入空无一人的房间。

服用着阿叠分给我的精神药,我渐渐上瘾了。这恐怕意味着我也到了该自己去医院筹备药物的阶段。

到医院胡编乱造些症状,搞来大批的药,就能随时随地尽情地享用啦!我将汇入这股席卷网络的药物滥用狂潮,书写最前卫的网络日记!

于是乎,事不宜迟,我在休息日跑去见阿叠推荐的心理医生。

爬到大楼三层,推开大门,屋内贴着柔和的象牙色壁纸。柜台由色调素雅的木材制成,氛围令人心定神宁。步入其中,舒缓的器乐曲正在流淌。哦,这确实是接收精神病人的诊所应有的氛围。

我平时很少去医院,除了小时候有几次得感冒被带到儿科以外,我只有探病时才会来,精神病院更是头次造访。何况今天我不是为了治疗,是带着可鄙的目的——弄到激发快感的药物——而来的。就连我这个常常被人痛斥玩世不恭的家伙也略有些紧张。

说实在的,尽管我教养绝非良好,道德意识也不是很强,但并没有犯下过重大的反社会行为。诚然,小时候我不是没做过恶作剧,可商店扒窃、偷自行车、吸食信那水59或打火机油等问题儿童的行径我却从未干过。总觉得那些无非是对亲人和老师的反抗,丢人现眼。

对我而言,诈称生病、欺骗医生来获取药物,已经是人生中数一数二的恶毒行为了。

要是在过去,我或许会对这样的做法抱有抵触。但如今我是个家庭破碎、中途辍学、未来没有着落、活一天是一天的失败者。今后的人生肯定也无比残酷,适应这种违法乱纪的行为难道不是必要的吗?难道不需要做一个更有魄力的人吗?此外我也很好奇,自己究竟有没有干出这种事的能耐。

“您好……我想看病。”面对坐在前台中年女性,我声音僵硬地说道。

“第一次来?”她态度冷漠,头也不抬,镜片下的眼珠翻瞪着我。

“是的,第一次。”刚从寒冷的外面来到暖处,我抽着鼻子。

“保险单带了吗?”

由于在钱包里没叠好,保单上留下了折痕,我取出来递上柜台。

她伸出消瘦的手收走,并将夹着问诊单的夹板和圆珠笔放在柜台上,让我填写。

“坐到那边长椅上。”我在原地正要动笔,她毫不客气地说道。

她的冷淡令我恼火不已。在精神病院这种地方,态度怎么能如此差劲?雇了这种女人,装潢上花的心血全都白费了。但是,敷衍了事的作风对我们药物滥用者而言再好不过,或许这正是阿叠推荐的理由。

脑袋里想着这些,我坐在橙色的长椅上,开始填写问诊单。指名医生、住址、联系方式、以及重病经历和过敏反应等等,都是千遍一律的问题,我潦草的字迹自己看了都反感。而至于最下方的项目“请说明看病的原因”,我填的是“情绪非常低落”、“发无名火”、“失眠”。

早在我来之前,这个问题的回答就已经确定了。

今天我的目标是苯二氮䓬类药物60。据说要是能诱导出抑郁、失眠之类的诊断,可以省去许多麻烦。我原本就有些失眠,撒起谎来也轻松一些。

随后,我将填写完的表格递给那个女人,她让我坐到沙发上等待叫号。下一步轮到门诊了吗?听说如果写了疑似抑郁的症状,还要接受更详细的诊断测试。为了能答得有模有样,我还简单预习了DSM-IV61和ICD-1062,但看来没这个必要。

等待的期间我读着随身携带的文库本。不久,走廊另一端的大门打开,一个女人出来了。

她烫过的头发宛若又黑又长的海草,遮住了脸庞两侧,分辨不出她的年龄,但看样子已过了与身上可爱的粉色毛衣相称的岁数。她坐在了我所坐的长椅的另一头,等待下达处方,低着头纹丝不动。这个人得了什么病呢?我粗鲁地打量着她。这时,诊室那边传来了呼喊我姓名的男声。

一位短须、体型微胖的男子坐在诊室中,白色大褂下套着黄色衬衫,脖子上系着花纹领带。与其说是医生,他更像补习班的英语老师,给人以轻浮的感觉。他单肘架在桌上,浏览着我刚刚填的虚假问诊单。

“您以前没在别的医院看过病吗?”

“没有,今天是第一次。”

“您写的失眠,是指有时彻夜失眠吗?”

“偶尔会。平时睡眠也不好,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快天亮了才能睡着。”

这话依然是谎言。我只有在少年时期和最近早晚班混杂、被迫昼夜颠倒的日子会失眠,其余时候都酣睡如泥。

“哦。”

我不知自己的算盘有没有被看穿,内心紧张不已。眼前的医生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小册子,一边翻阅,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情绪低落是指?”

“感觉身体沉重,做什么都没有干劲,提不起兴致。”

“哦。”

之后医生几乎一眼都不瞧我,提完问题就专注于翻看手边的册子,并补充笔记。他究竟在忙什么?他翻页的瞬间,我定睛一看,发现书页上印着药品的照片。

啊,莫非这个医生是现场查书下诊断的吗?看来他是根据我回答的症状,搜索对应的药,简直和查字典一样!他的诊断太形式化,态度也十分僵硬,至少可以确定他没什么经验。

这种水平的家伙居然敢挂牌行医、给世上无数苦于病痛的患者看病。虽然他的行为很可恶,但对我而言,今天则是撞了大运。一个连患者的脸色都不观察的医生,给他瞎说什么都不可能露馅。原来如此,怪不得阿叠说这里可以轻松弄到药。

随后,我打消了一切顾虑,编造起比事先准备的还要夸张的病情,五分钟左右门诊就结束了。

“我会给您开帮助入睡、加深睡眠以及增进积极情绪的三种药,在前台领完处方单就可以离开。有劳您了,请多保重身体。”

就这样,我再次回到前台等待。和门诊前不同,此时我心中是另一种紧张,坐立不安。

对精神药滥用者来说,处方单等同于成绩单。为了得到自己期待的药和期待的分量,对医生施加的诱导有多么恰当,处方单公布的便是其结果。

如果单子上列的全是效果微弱、不适合用于享乐的药,花的工夫和门诊费就都打了水漂。我等企求的永远是服下就能飘飘欲仙的抗焦虑药,非此不可,即使三环类抗抑郁药63也弃之敝屣。

这次会给我开什么呢?我是第一次拿到药方,不指望全中,但希望起码能有一两个管用的药。

“水屋口先生。”

就在我坐如针毡地等待时,柜台的女人呼叫了我的名字。

她絮絮叨叨地说明附近药店位置之类的事项,我充耳不闻,一把抓来处方药单,逐条确认宋体印刷的药品名。喜出望外的是,竟然开了两种我想要的药。

第一种,海乐神640.125毫克。

由于用的是金色的铝包装,这种药品普遍称为“金海”。英国发生过患者服用该药后杀人的事件,所以它格外臭名昭著。广为所知的是分量翻倍的0.25毫克版,银色的包装与亮蓝的药片很出名,通称“银海”,成分和“金海”一样。

另一种,单子上列的名称叫美得眠,好像是氟硝西泮65的仿制药66吧?严格来说似乎有区别,不过成分应该一样,无所谓,都差不多。总之它虽然不像海乐神一样声名远扬,效果却同样强力,持续时间还更久,是阿叠极力推荐的药物。

此外还开了别的两种药,但名称我都没听说过,回家后有必要调查一番。不管怎样,四中二,还算合格。

我赶忙离开诊所,前往附近的药店取药。适逢感冒流行的时节,一进门,入口附近的长椅上坐满了带着口罩的病人。

他们身体羸弱,排队等待领取抗生素和退烧药,情况严峻。而我则活蹦乱跳,来到这里只为搞到用来消遣的精神药,不务正业。然而我厚颜无耻地将处方单交给了前台,混在他们之中等待自己的药。

这里的人真多,我等了好久,带来的短篇小说从头到尾读完之后,才终于叫到我的名字。

“是水屋口悟先生没错吧?”

我点头,年轻的女药剂师一面拿出板装药片,一面给我说明服用方法。

毕竟是职业人士,虽然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但她对我的态度和对感冒患者一样——“这个在难受的时候整包服用”,“那个在睡前服用”,“请勿饮用西柚果汁”。

这些话我全都左耳进右耳出。随后,我拿到了生平第一次以我本人名义开的精神药物。递给我的白色塑料袋中装有两周剂量的药片,以及两页印着药效与使用方法、且附有图示的单子。我心满意足地将它收进包里。

好了,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赶快回屋里喝着小酒,尝试这些药吧。啊,是不是最好先吃顿饭?反正到车站了,饭店随处都有。

吃什么呢?肯德基或者美仕唐纳滋67,总之要在快餐店解决。今天腰包比较紧,门诊费和药费已经让我的钱包轻了不少。虽说在医疗保险报销范围内,数额并不大,但我毕竟是个打工族,时薪连一千日元都没有。不过,一想到俱乐部或网上的药贩在甩卖金海、美得眠时开的敲竹杠般的天价,这点费用也显得不足挂齿了。

银海好像是一片500元左右吧?金海按半价250元算,两周的分量是14片,市场价高达3500元。光是金海的钱就已足以付清今天的开销了,更何况还开了美得眠。

虽说花了点工夫,但这笔买卖确实划算。弄来的药价廉、量大,最重要的是过程正规合法。有些家伙在热闹场所被气氛冲昏了头,花大价钱买这些药,真是太蠢了。连我这个初犯都能巧妙地把药弄到手。

随着以后去医院的经验变多,处方单里的废药肯定也会越来越少,收获会更丰富。而且似乎根据某个制度,公费承担的部分也将增加,药价可以进一步降低。总有一天,利用这个制度,我将以近乎免费的价格买到药品!这是我的终极目标。这个制度好像有什么限制来着?不清楚,无所谓,反正我已经偏离正轨了。

嘿,我真是聪明过人,做事滴水不漏。哎呀,我也清楚,这是人渣才干的勾当。可人渣的世界里也分赢家输家,在这方面我无疑属于胜利的一方。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反复回味。打从少年开始,我就不再相信自己能成为一个正经的人,可以说现在的人生也在预料之中。唉,想想还真是,我从未试图抱有希望,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才怪了。

人啊,最终都会安定在自己相应的地方。

乌云蔽日,绒毛般的白雪从天空霏霏飘落。这样下去我会在街上冻僵。

食欲已然消退。快让我尽早回家,用酒精、用精神药,蒙混脑袋里的一切吧,就这么办。

我七扭八歪地仰面躺在潮湿的地铺上,身上还套着昨天回家时穿的长款风衣。天花板如此渺小,我再次认识到自己住的房间有多狭窄。

啊,白色的墙壁将我围得喘不过气,窗户的磨砂玻璃上时时刻刻都映着一成不变、冷若冰霜的灰色灯光。真是个令人窒息的房间。

从来不叠的被褥一旁是从来不关的壁橱。壁橱上层凌乱地堆满衣服,下层是我自己组装的台式电脑。餐厅书柜中放不下的书堆在枕边,枕头右侧的房间角落摆着一面试衣镜,除了照脸的部分,其余都蒙上了灰尘。一台磁带收录机丢在对头的角落,里面常年插着THE HIGH LOWS68的专辑。墙边摆着上学时买的茶几,当时用的空调放在上面。因为嫌施工麻烦,我没有安装,而是用固定软管的白色胶带把空调缠了一圈又一圈,搁置不理。

此外,地上铺满了杂志和提包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已经好一阵没见到地板了。尽管这里狭小又密封得严严实实,室温却寒冷无比,在屋里都能呼出白气。这个房间和我本人相似到了可恶的地步。

心情低沉,我决定抹去自己的意识,便取出美得眠和海乐神各两片,就着附近超市买来的祖布卡伏特加69灌下。按理说应该会开始犯困,但世界却始终不愿拉上帷幕,我只好空虚地呆望着天花板。

这时,我听见阿叠在走廊走动的声音,响声粗暴,像是在踩跺地板。这是他被药劲冲昏头时的脚步声,我很熟悉。

他全天都要嗑各种各样的药,当药力特别强劲时,他走路就会变成这样。他今天出门了吗?也可能一直在屋里睡大觉,阿叠有时候一觉能睡一整天,真羡慕他。

接着他去了厕所,尿完回到自己房间。屋里极度安静,我的房间又在厕所前,因而每一丝动静都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想来这里虽然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我们倒也都不在意,搬来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对私人空间有些神经质呢。

话说回来,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连指头都懒得动,差不多是时候辞掉这份兼职了。虽说工作我已习惯,也没有难受之处,但日复一日地重复一成不变的流程,我最近已开始厌倦。加之我不怎么花钱,攒下了一笔存款,更消磨了我的劳动意愿。

这所公寓真害人啊,由于煤电费和房租两人分摊,生活成本极为低廉。何况,搜寻房源时出过力、合租生活开始之初就说好要入住的T川也快要搬进来了,费用还能进一步降低。不需要替别人操心,彼此之间也没有顾虑,闲的时候还能一起聊天、玩游戏来打发时间,没有任何劳神费心的事,所以我更加懒惰了。

啊,不想了,不想了,我连动脑子都觉得麻烦。什么都提不起我的干劲,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真的患上抑郁症了?应该没这个可能,可无论如何寻找,我的内心也找不到丝毫激情,只有无尽的空虚。

说起来,最近网站方面也陷入了停滞。我并没有刻意中止更新,也绝非停止了思考,只是把写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一阵子,我的精神似乎穿越到了过去,无论是睡是醒,都会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我虽然有不少心理创伤,可自从离家出走后,这些回忆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如今却又重新浮现,是因为对真赤的挂念吗?

然而,即使没有真赤作为契机,我大概也无法逃脱吧。尽管我曾想要解决少年时代的种种问题,最终却是徒劳,光是将一切都丢给忘性,自己试图远走高飞。但无论逃得再远,生活同过去差别再大,积压在脑海中的东西也不可能甩掉,所以这些回忆才会滔滔涌现。

天在下雨。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屋子里,外界的情况几乎完全无法查知,可雨声却隐隐约约能传来。而在我最为久远的记忆中,同样打着冰冷的雨点——

当时的我多大呢?三岁左右吧,或许更小。总之,根据脑海中的景象,地面距我格外相近,说明我当时身高只有很低的一点。在沿公路的人行道上,我踏着小碎步奔跑,父亲在我眼前走着。

我向他的背影呼喊,父亲却没有注意到,离我越发遥远。

我想让父亲知道,雨下得有多么大,我身上有多么寒冷,他却头也不回,打开家门,径直走入。当时我们一家住在祖父家隔壁的仓库二楼,进门就是楼梯,父亲登了上去。

对于幼小的我来说,楼梯的每一层都必须靠双手攀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慌忙开始飞奔,不想让他抛下我离开。结果,门口的台阶上铺了报纸当作门垫,我踩到报纸,脚下一滑,发觉不妙的瞬间,台阶的尖角迎面而来。

接着我一头撞在了台阶角上,失去了意识,在大雨之中陷入昏迷,头上鲜血直流。叔父路过发现时以为我已经死了。事实上,如果他来得再晚一点,我肯定就没命了。

母亲虽然也记得这件事,可当我提到自己一直在追赶父亲,但他没有回头时,她却认为不可能,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确实,那时我还太小,自己对父亲的印象也一向有失公平。而且仔细想来,幼小的孩子在身后咫尺再三呼唤、又在地上摔得头破血流,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也不会浑然不觉,更不可能视而不见。所以,或许母亲说的没错,这并非事实。然而我的记忆确实如此,就连被雨滴击打的感觉,至今都能鲜明地在我皮肤上唤醒。

我并不讨厌这一段回忆,也没有为此痛苦。和庙会夜晚时欣赏的绚烂灯火一样,它也是我精神的一部分。听着这沥沥雨声,当时的情景浮现在脑海,我不禁有些怀念,内心十分安宁。诚然,如今想来,父亲的疏忽大意依然令我恼火,但回首往事时总会有一股眷恋。

我的这种精神机制,或许并不独特。

无论什么事物,只要在人生初期接触,就会被人无条件地抱有近似爱情的执着,成为此人的一部分,不管将来他多么憎恨也无法割舍。父亲似乎说过,他是从小被揍到大的,所以不想长大之后对自己的孩子施加暴力。然而他最终还是没能如愿,我总是被打得很惨。因此,同样的事迟早会发生在我身上。

在我看来,父母虐待孩子时最恶劣、也是最悲哀的一点,便是抱着恨意的同时,又怀有对子女的爱,在孩子稚嫩的心中根植了一种扭曲的感情。孩子无法分辨什么是喜欢、什么是讨厌,连自我厌恶和自重自爱都难以区分。

当然,我也希望能有一刹那的放纵,像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一样,对讨厌的东西彻头彻尾地憎恶,对喜欢的事物全方面地赞同。对我而言,这两者时刻处于混乱之中,不论见到什么,我都说不清到底是爱还是恨。我无法定义自己的感情,只知道内心深处激荡着一团漆黑的东西。

每当我想到真赤,或是和她见面、听她说话时,这团漆黑的东西总会浮现,接着我便回想起过去的事。可我真的不愿回忆这些。如果把青春期前的一切记忆消除,我能够改邪归正、重新来过吗?

没有什么比白日做梦更愚蠢而徒劳的了。我终究只能像推土机一样活下去:手持车前的金刚巨爪,脚踩能踏平龙潭虎穴的坚实履带,以排山倒海之势滚滚向前。纵使那些废物破烂堆得再高、再过复杂,胆敢拦路一律碾碎。全速冲锋,所到之处皆夷为平地——这是我唯一的活法。

在我满脑子想着这些时,手机忽然亮了起来,通知我有来电。我拿起它,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不由得叫出声来。

“喂……”

话筒中响起了真赤久违的声音。

阿叠嘴角上扬,盯着膝上的笔记本电脑,一声不吭地坏笑着,表情很邪恶,明显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过,想到我现在恐怕也露着同样的阴笑,也没资格说别人。

花园公馆107室今天依旧严寒刺骨。我与阿叠和平时一样,在石油暖风机前紧并双腿,裹着毛毯。夜色已深,屋里的边边角角都萦绕着黑暗。

刚才我们一直在戏弄宇见户。他和我们无冤无仇,只怪运气不好,偏偏在我们闲得发慌的时候登陆上了ICQ。

宇见户发给阿叠的信息由我回复。反之,给我的消息则让阿叠应答。

要说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比如宇见户为之前“RM”的事向阿叠致谢,阿叠先把内容告诉身边的我:

“喂,宇见户跟我说谢谢。”

我听到后,用自己的ICQ给宇见户发道:

“咦?我没有当DJ啊?”

于是,由于不知道我和阿叠住在一起,宇见户以为自己发错了人,连忙慌张地道歉:

“实在对不起!我是想发给叠泽先生的,不知怎么发错了……聊天记录明明对着呀,真奇怪……”

重复数次之后,宇见户彻底懵了,最后甚至怀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逗得我们开怀大笑。

就这样,我们拿比自己年长的宇见户开涮,玩得乐不可支。最终他被耍得精疲力尽,不再回复,我们也腻了,便道出了真相。宇见户留下一句“再也无法相信人类了”,退出了ICQ。

宇见户下线,这下阿叠与我真的无事可做了。然而夜还很长,阿叠说他还要嗑精神药,我便回房间里取来了四枚瑰70的酒瓶。

暖风机不时会吹出带有油味的风,然后停止工作,每当这时我们就得重新按下电源。反反复复开机的期间,我们聊起了来到花园公馆后身边的种种变化。

“刚搬来的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颓废,整天游手好闲。那时还抱着做一番事业、闯一片天地的想法,不是吗?”阿叠说道。

“我记得以前提到过,咱们有人懂音乐,有人会文章,还有人能写程序。应该也有人期待着,大家聚在一起,说不定能创造出什么来。”

确实如他所说,尽管我们从未商量过要做什么,也没有制订过计划,但气氛中的确洋溢着某种期盼。然而一切仅停留在期盼上,到头来我们还是碌碌无为地陷入了沉沦。

“不过堕落的也只有我们,U君他们还在努力呢!”我说道。

隔壁的U君和逆野把社团自制的音乐做成了CD贩卖,还经常招待相关的朋友来家中,这样的生活至今保持不变。

“说得对,丧失斗志的只有107啊。”阿叠苦笑道。

唉,我们真的是一点热情也不剩了。每天在酒精、药物与尼古丁中醉生梦死,和网上的怪人频繁往来,对世间一切都嗤之以鼻,终日傻兮兮地吃喝玩乐。

大家起点明明相同,为什么现在会有如此之大的差距呢?是因为成长经历有别,还是血型带来的影响?难道是饮食习惯不同吗?毕竟我吃得很少,对活力没有自信。

哎,如果只是懒惰倒还好,可说实话,最近我越发鄙夷业余创作这种劳神费时、更没有成果可言的卑微活动。尽管我十分佩服逆野和U君旺盛的精力,但另一方面,也并非完全没有对他们认真态度的酸意——区区外行人的儿戏,亏他们能投入那么大干劲,真拼命。

“完蛋了,这下彻底变成人渣喽。”我笑道:“见到什么都觉得愚蠢至极,看什么都不入法眼,我们已经无药可救啦。不过我最近渐渐意识到,咱们这种人,一辈子肯定是日复一日过着这样的生活,毫无作为,虚度光阴。对自己、他人、世间万物都不屑一顾,冷嘲热讽。”

“可能吧,我也感到自己在慢慢堕落。”阿叠认真地说道:“小时候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而差不多到高中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特殊才艺,平凡无奇。现在,我甚至开始觉得当普通人都难了。”

“说的可真惨。”我笑道:“不过我也一样,最近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干劲。不光工作,连玩的心情也没了,找不到任何乐趣,只有沉浸在酒精之类的麻痹物里,我才能像人一样呼吸,和‘普通人’早已差之千里。究竟怎么才能对世界抱着热爱活下去啊?”

“啊,这是抑郁症,你也得病啦,去医院好好看看吧。”

“我怎么没去。”

“去是去了,你最好还是认真接受治疗,健康的精神状态可是很重要的!”阿叠插科打诨。

“就凭那个连门诊都要查书的医生?你是叫我治病还是治命啊!”

我的话戳中了阿叠的笑点,他大笑不止。

打开电视,深夜新闻正在播放:股市大跌、老布什的儿子当上了美国总统等等。对生活在底层的我来说,这些社会上的重大要闻十分遥远。

之后,电视中又报导大阪的一位年轻母亲将自己的亲生孩子虐待致死。孩子遭到监禁,并被生母施以踢打之类暴行,最终不幸死亡。没想到的是,这则新闻使我格外失落。

我沉默不语,阿叠注视着电视,面色沉静得可怕。

“这种新闻真叫人难受。”我说道,阿叠点头同意。我们都想到了真赤。

据她在和我打电话时所说,她现在被软禁在栃木的家中,家长逼着她进行考前复习,好像还雇了一位家教来辅导。

尽管她非常讨厌陌生男人进入自己的房间,刚开始抵抗相当激烈,但为了要回被没收的手机,只好以乖乖听话为条件。就这样,她取回了手机,头一通电话便打给了我。

那时她为了不让家人听见,声音压得很低,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可掩盖不住她的兴奋之情。一想到和我聊天是她的快乐之源,她在我眼中便可爱得无与伦比。

电视节目全部播放完毕,我和阿叠回到了各自的房间。不久,我的手机就收到了真赤的来电。

自那天时隔良久再次取得联系后,她几乎每天都会打来电话。夜深人静的时候,铃声像是掐准了我打工归来的时机一般响起,如今已成为我每晚的一项期待。

房间里信号不好,我便去了有窗户的空房。这间9.6平米的日式房间已被名落孙山的T川预定,里面还没有安装照明设备。合上推拉门,眼前霎时陷入一片漆黑。我站在原地,一边和真赤聊天,一边等待眼睛适应。渐渐地,室内的景象从黑暗中浮现,月光在草席上映着纱窗的影子。

真赤似乎和平时一样,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躲在毛被里和我通话。

“你猜到了?”

“嗯,时不时能听见被子和手机摩擦的声音。”

“对,我现在穿着睡衣躺在床上。”

虽然我们夜夜都煲电话粥,无话可说的情况却一次都没有出现。从平淡无奇的日常闲谈,到很少对外人提及的、触及彼此性格深处的话题,聊天内容形形色色,无所不及,比如各自对食物、音乐的好恶,我以往谈过的对象与她的初恋,以及彼此的父亲、母亲。

只要对话不中断,说什么都无所谓。再严肃的话题我们也能当成玩笑讲。无论说了多么恶劣下流的话,对方也能报以一笑。中途若有谁的手机即将没电,便接上充电器,躺在插座旁继续聊天。

不只今晚,天天都是如此,长的时候甚至能聊一到两个小时。每次都是她打给我,为此我也担心过话费问题,可她表示我无需在意。父母虽然方方面面都很严厉,唯独对金钱管得很松,花得再多他们也不会提意见,她说道。

总之,她在栃木的生活就是没有自由。饮食情况多少有所改善,然而不喝光那个可疑的药,她便无法踏出房间一步。此外一旦她母亲外出,伙食就没了,事先也不会打招呼。

“反正她多半要么是去兴趣社团、宗教集会,要么就是找出轨对象快活。”真赤常常如此抱怨。她的双亲各有各的外遇,这在家里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这样的家庭真可怕,难怪孩子会脑子不正常。”有一次我调侃她。

“怎么,你的意思是我有神经病?”说的同时,她也笑个不停。

说来说去,她痛诉的都是出不了房门有多么难受;屋里没有电脑,上不去我们最爱的因特网;家教非常讨厌;自己和父母也无法交流。只有晚上的电话是唯一的乐趣——她故作开朗地说道。

唉,真叫人头疼。她推心置腹的话语令我不禁觉得她打从心底信赖我,她的芳心已被我独占。

今天,她难得聊了许多考试的事情。

她的高中入学考试在二月初,距今仅剩三周左右了。要考的学校位于东京,尽管考试前她会回来,但家长应该会随行,与我见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件事她三番五次地重复,语气充满遗憾。她想去的学校成绩要求并不低,两年没上过学的她却丝毫没有表现出学习方面的不安,她似乎从未为学习发过愁。

“真是的,难得去一趟东京。”她一次又一次地说道。

我虽然回答说只要生活没问题,见面的机会迟早会有,可实际上心里也有一抹不安。

本质上来说,我和真赤之间的联系是淡薄的。不同于学校同学、工作同事等日常生活中总能自然相见的关系,我们之中架着网络这座重要桥梁。再说了,我们在现实中的见面次数都屈指可数,没有网络,更不会相识。倘若现在断了网,再把手机没收——不,就算不拿走手机,只要双方失去了维持这段关系的积极性,它肯定会轻易湮灭。

何况回顾我的人生,无论做什么都会在节骨眼上出问题,没有任何一件事能顺利进行到最后,期盼的结果也从未理所当然地到来。

坦白来说,当初她说要回老家时,我就已经做好了关系断绝的思想准备。所以良久之后,当手机中响起她打来的电话、本以为会被逐渐淡忘的这段关系再次复苏时,区区这样一件好事,我都不敢相信发生在了自己身上,而一度怀疑是我跑错了片场,误入了别人的人生。

由于生性如此,所以即便每晚电话不断,我依然担忧会有不测风云将我们拆散,我的这种感觉可能比真赤还要强烈。事实上,许多不安的因素就摆在眼前。

她的家庭环境是其中之一,我们各自的年龄和立场也存在差异。尽管目前处境不佳,但总体来说她还是个对未来怀有希望、前途光明的学生。与之相对,我则是个一面酗酒,一面满脑子想着自己将来的死法会有多么可悲的无业游民,而彼此间的差距终将越来越深。

不过,现在我们还联系在一起。

于是,当晚我和真赤又聊到了天亮。今后的事,想再多也没用。

我告诉店长自己将在下个月辞职,他诧异地瞪圆了双眼。

至于这么吃惊吗?或许吧,倘真如此,只能说对不住了。

“家离这里实在太远了。最近我越发觉得上下班痛苦,就打算找个近一点的工作。”我怀着歉意说道。

“那确实没辙,真头疼。下一份工作找好了吗?”店长问道,似乎仍有些难以接受。

“还没定下来,正在找。”当然,这是假话。我打算趁此机会彻底当个自由人。

总之,我坚持了一年半的工作最终决定辞职,其他人得知后也都表示惋惜,令我感到一丝欣慰。虽说许多地方没有尽善尽美,我应该还算成功融入了这里吧。

决定离开之后,心中并非完全没有不舍,但要问我愿不愿意继续留下,我只能说实在不想工作了。展望今后的自由生活,还是喜悦更胜一筹。好想从早到晚都蜷在被窝里。尽管给店里添了麻烦,我很愧疚,但能提前一个月表达辞职意愿,我也算尽到了最低限度的义务。

对于喜新厌旧的我而言,这次的工作格外长久。然而,当再久的打工店员也不会有出头之日。只要不以转正为目标,辞职都是迟早的事,而这条道路对我并没有吸引力。

前不久,值晚班的达夫被录用为正式职员,厨房的尾仓先生对此羡慕不已。真的值得羡慕吗?达夫是位来自东北的少年,是乐团成员,以当上职业音乐家为目标来到东京,却为生活所困,几乎没有参加乐团活动的闲暇,时间都花在了打工上,最终成为了KTV连锁店的员工。

哎,这样的人生倒也不坏,起码比生活没有着落就打算辞职的我好得多。可他甘心吗?落得这种结局,他当初来到东京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天我和新来的田中一起值班,他就是众所期待的男性早班员工。

我希望在我辞职后,他能作为早班里唯一的男人好好工作,然而一听说我要离开,他便要求调到晚班。其中的理由不是不能理解,原因很简单:他被女人们厌恶到了骨子里。

天啊,她们对田中的痛恨简直可怕得要命。这里的员工彼此关系都还不错,男女之间相处和谐,唯独田中是个例外,遭到全体女员工的一致排斥。

他这种情况的独特程度可谓绝无二例。横井是位肉都下不去口的女大学生,她温柔文静的性格也赢得了我的好感。当我发现连她都对田中不理不睬时,实在大吃一惊。此外还有别的员工直接向我抱怨过:“我不想和那个人一起待,小筱你来值全部早班吧。”

田中拿自己的处境调侃:

“和你以外的人一起值班的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你说我该怎么办呀?”他自嘲般地笑了,我却笑不出来。

为什么他和女性的关系差到了这般地步?明明是个有趣的人。他来KTV之前当过出租车司机。只要肯打听,他也愿意聊一大堆过去的经历。

他是因为三十上下的年龄才被年轻人排斥的吗?还是由于他那看上去更老的土气外表呢?莫非是工作学得慢的缘故?或许他那做贼似的的说话方式才是原因。

“你一走,我可就寂寞啦。”他的话有几分沉重。

对我来说,辞职丢下他一个人也不是轻松的决定。他的境遇我难以熟视无睹。如今我是因为没有年龄断层才能和女员工们相处的来。而等到上了年纪,身边工作的人都比自己年轻时,我也会不容分说地被打入相似的处境吧。我可以想象到极具真实感的画面。

当然,这样的想法我不会说出口,说出来多半会令人误以为我也受到了歧视。总之,这就是我关心田中的缘由。

所以,今天我也照常给他教些通常业务的窍门、简单的电烙铁修理麦克风方法、电脑出问题时如何快速还原、等等。

能完成别的员工做不到的工作是相当重要的。我也是因为有这些技术,女员工们才会喊着“小筱、小筱”来找我求助。学到的一身技术没准能成为田中与她们和解的契机。虽然算不上临别赠礼,但在我眼里,助他减轻今后的工作负担是自己最后的职责。

那是在自由时段结束、刚开始夜晚正常营业的时候。我一次次地重复教着不善机械的田中,有顾客登上了楼梯。

“店长在吗?”一位眼神锐利的中年女性问道。她是这里的常客,我很熟悉。

她体态匀称,身上披着高档的毛皮大衣,脖颈和耳朵上的饰品闪闪发光。她一向衣着奢华浮夸,是常客之中最需要留意的人物。

不久前才来上班的店长去东急手创馆71买皮鞋油了。我告诉客人店长很快就能回来,并将她带到了平时即使客满也不会使用的特别包厢——201号房。

每次这位客人光临,都一定来这个房间,店长像牛郎般从头到尾全程陪同。为什么她能受到这种特级优待?一来是因为她出手阔绰,挥金如土。重要的是第二点:她与平民百姓不同,是某个大牌暴力组织成员的妻室。按理来说她这种人该去更高级的店铺,可不知为何她对店长十分中意,经常光顾这家店。要问是怎么变到现在这一步的,似乎另有隐情,但我一无所知。

总而言之,这位客人必须由店长亲自接待。我用休息室的座机给他打了电话,他紧张地答复说立马回去。

暂时可以松一口气了。虽然她身份特殊,很难应付,可她不但不会胡作非为,还相当遵守店内规矩,风度翩翩地花钱,属于高素质贵宾。所以除了几项惯例需要注意,其余按普通客人接待就好。

惯例之一,是饮料的浓度。

来到餐具室,田中已经调起了她点的乌龙茶烧酒,不出意料,配比和普通的一样。

给她调酒时,烧酒的量必须放得比正常少,要是忘了,她会不满意。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惯例,田中都掌握不来。我把前台暂时交给了他,重新调了一杯饮料端到那位熟客的房间。

201号房间中,穿着厨师服的大厨正在替店长接客,可能是见到了熟客的身影,当即决定来搭把手的吧。尽管我觉得避免冷场是我的任务,但他确实帮了大忙。

我将饮料放在桌上,匆忙打算离开,可她叫住了我。

“非常感谢。”她温和地微笑道:“之前的事,对不起了。”

她指的应该是两周前的事。

那时还没到过年,平时总是独自赴店的她罕见地带了同伴。那是一位打扮有些花哨,却貌美如花的女子,大约桃李之年。店长悄悄耳语告诉我,她是这位常客的独生女。

这些都无关紧要,但她带女儿来店里的原因却非同小可。据说是因为女儿被马虎的男人搞大了肚子,身为母亲,这位常客要把对方叫到这里教训一番。

为什么要跑来KTV进行如此可怕的会面?我瑟瑟发抖。没多久一副牛郎扮相的青年脸色煞白地来了。他知道女友的家长是何方神圣吗?就算知道,又了解到了什么程度?不论怎样,他也肯定被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房间里进行了怎样的对话,自始至终都安静无比,但男子出门时的脸色明显比来时要苍白得多。另一方面那位熟客表情却如释重负,以赔偿的名义亲手给在场的员工每人递了5000日元后回去了。当然,我也拿到了这笔钱。

“那时真的很感谢您。”我为五千元的礼金道谢,客人却提出了困难的请求:

“今天已经下班了?你打完计时卡,也到这里来一起喝两杯吧。”

这出乎意料的话令我头晕目眩。

为什么偏偏挑我和黑道的妻子陪酒?平时明明都是店长独自充当牺牲品。我不愿意,我想早点回家,喝着小酒,和真赤打电话。

“这个……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谄笑着含糊其辞,掩饰自己的意图。这时,从东急手创馆回来的店长出现了。

“您好,感谢您今日光临本店!”他进入房间,大声恭迎的同时脸上堆满商业笑容。

“我问你呀,能让这些小伙子工作结束后稍微陪陪我吗?我还没吃晚餐,想和他们一起分享大厨的美味佳肴。”

我期待着店长此时能用花言巧语转移话题,可他并没有站在我们这边。

“没问题!小筱,等中班的员工到了,你就不用工作了,和田中一起来用餐吧。”他笑容满面地屈服于贵宾的压力。

“太好了,我很高兴。抱歉打扰你们了。”

“哪里哪里,完全不要紧。这么好的机会,难能可贵呀。”我还没来得及发言,店长就先应允了。看来并没有我们个人意志介入的余地。

我回到前台向田中告知了这件事,他不清楚客人的身份,天真地为省下一顿晚餐钱而高兴不已。

很快,中班的两名员工来上班了,我们将工作转交给了他们。打完计时卡,换上便服,我们来到201号房和店长一同承蒙常客的款待。

进入包厢,桌上已经摆了奶酪、生蔬菜和生火腿之类的什锦拼盘,她又为我们点了意大利面,此外啤酒也准备了,甚至还能无限续杯。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而田中则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欢闹起来,不知道他酒品如何。虽然我不愿在他兴头上泼冷水,也隐隐后悔事先没有告诉他这位客人的身份,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好吃吧?毕竟他的厨艺是在酒店练出来的。”醉意盎然的客人向正在吃面的我们问道,我们点头赞同。

味道确实不错,但我每天都在员工餐上吃大厨做的饭。这道意大利面也是基本菜品,所以说实在的,我并不惊讶,更何况身处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尝出味道。

她今天对我们格外有兴趣,连珠炮似地不停提问:“你几岁?”“有女朋友吗?”“老家是哪里?”我和田中一边吃饭,一边挨个回答她的问题。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吃完这盘意粉,我是不是该告诉她我有事想回家呢?不行,这样意图太容易被看穿了。

我找不到开口的时机,而店长的救援也指望不上。这种局面下,田中是我唯一的盟友。我窥探起他的表情,想看他有什么打算,结果发现才一杯啤酒就让他陷入了酩酊大醉,通红的脸颊上挂着痴笑。看来我已经孤立无援了。

“年轻就是好呀,你们以后想做什么?”客人情绪高涨,向我们问道。

“嘿,也就想着混口饭吃,要是能结婚生子就更好了。”田中一反常态,话多了起来,抢在我之前说道。

“那你呢?”

“他想当小说家。”

我还在思考的时候,店长立即回答,令我吃了一惊。自然,我从未提及过此事。恐怕是他见到我在休息时间读书才胡编乱造的吧。

“赤川次郎72,还有西村……全名叫西村什么来着?哈哈,反正你很憧憬这些作家对吧?”

真佩服他大言不惭,但这时候唱反调也不好,我便默默点头。

“哇,真的吗?好厉害。”连田中也傻傻地信了。

“真好啊,你们两个未来都充满希望,年轻人就该有梦想。太耀眼了,和你们在一起我实在觉得羡慕……对了,为了保佑梦想实现,让我给你们加注好运。”说着,这位女性顾客突然抓起上衣脱了下来。

“啊,房间里太热了吗?”店长问道,她摇了摇头:

“才不是,傻瓜,我来给你们看一样好东西。”

毛衣、衬衫,客人在我们面前一层一层剥下衣服,最终只剩一身光鲜亮丽、看上去相当昂贵的丝绸内衣。她扭过身子,给我们露出丰满的后背。

“怎么样,漂亮吧?”

她夸耀的应该不是身材,而是那雪白肌肤上的日式纹身——一副色泽鲜艳的天女画像。

脱的期间我就已猜到大概,店长估计也心中有数,我们表情都没有变化。田中却被吓得合不上嘴,魂飞天外。

“来,帮我解一下胸扣。小帅哥,肯定有经验吧?”客人对坐在旁边的我说道。我望向店长,他用眼神命令我照做。

我当然不是没解过,但可没有这种情况下解胸扣的经历。我紧张地解开扣子,客人按住胸口,防止胸罩脱落。

“接触过这个吉祥天女的男人都会好运加身、功成名就。今天你们哄得我开心,给你们破个例。来,摸一摸。”

哦,这就是传说中的吉祥天女啊。在电影里听到过这个名字,竟然真有其物,还没想到能有亲眼见识的机会。不好,现在可不是感慨的时候。

从座位顺序看来,恐怕第一个该我摸。方才不慎发呆,店长再次向我使起眼色,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不能表现出犹豫。我下定决心,向她的背部伸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结果被喝斥道:“认真点,好好摸!”无奈之下,我将手掌完全贴在她背上,把天女整个抚摸了一遍。该死,就算情况这么吓人,对方的身份这么危险,女人的肌肤依然是那么柔顺,吉祥天女摸起来十分温暖,光滑得出奇。

紧接着轮到店长,下来是田中。抚摸之前,店长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做出参拜的动作。田中则变得十分僵硬,仿佛刚刚的兴奋劲头都是假的一般。所有人摸完后,我又被命令为她系上胸扣。我向来都只负责解,没有系的经验,结果花了不少功夫。

“哎呀,真是大饱眼福!新年之初能有如此难得的机会,今年势必一帆风顺!”最后,精明的店长不忘客套一番。

不久,她和上次一样给了每人5000日元,说是出租车费,然后放了我们。中班的学生只看见我们领钱的样子,表情羡慕不已。

不过,结束之后我倒觉得没那么糟糕。吃饭喝酒就能拿5000块钱,此外还经历了一次平常生活中根本无法遇到的珍贵体验。然而田中并不这么想,和我一起离店后,他依然面色惨白。

“太厉害了,田中你以前见过那么大的纹身吗?”走在路上,我问道。他阴沉地摇头。

“对了,不是说摸过之后就有好运祝福嘛。等发家致富了,你打算干什么?”和情绪低落的田中相反,我莫名兴致高涨。

“从来没考虑过……要是真能转运就好了。”他眉头紧皱。

“肯定可以。咱们会成为百万富翁,受到所有人尊敬,身边美女如云!好期待呀!”

我说完,田中笑了笑,之后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个月过后,我在KTV的打工生涯结束了。

最后一天和我一同值班的是打工族田端小姐,她一如既往地迟到,一如既往地抱怨男朋友,我一如既往地帮腔打发时间。随后店里一如既往地变忙,再变闲。

田端是工作上的老手,和她一起很轻松。今天本该轮到田中,但他从这周起开始无故缺勤,由田端小姐代班。新人以这种方式旷工,意味着再也不会来了。店里全当他不存在,继续运作。

肯定如我预料,他再也无法忍受了吧,可没想到会比我先走一步。回想起之前为了让他坚持下来而对他的种种关照,我有些失落,但也觉得理所当然。如今,他才刚离开不久,就已经没有人再谈论他了。

那天尾仓先生也出勤了,我便和他聊了聊。他说他即将被调到银座店工作,觉得这下离成为正式员工又进了一步,为此高兴不已。“挺好的”,我兴趣索然地回答。

到了晚班的时间,我换上便服,踏上回家的路。下楼从店里出来,我想到要不要回头再看最后一眼,结果还是没有这样做。和过去一样,我头也不回地走在霓虹灯下。

于是,打工的安排彻底从我的日程表上消失了,有股难以言喻的解放感。全天在被窝里喝酒、房间里放音乐、沉浸在药物之中、漫无目的地浏览网上五花八门的信息、从早到晚在ICQ上和生活中毫无关联的熟人闲聊——从明天起,我将以这种无所作为的方式虚度光阴。

当然,我仍保持着和真赤的往来。由于高中入学考试迫在眉睫,联系的频率减少了,但她一有时间就会打来电话。

无所事事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不经意间,距真赤的考试已经只剩三天了,她也终于回到了东京。

她没有回原宿的那所公寓,而是住进了位于赤坂的宾馆,在那里进行考前最后冲刺。她说家教白天黑夜都守在身边,逼迫她长时间学习。日程确实排得很紧,但也称得上细致周全,普通家庭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

当然,在此期间她不能出门,所以尽管相距不远,我们却无法见面。

“太痛苦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到达宾馆当天,她给我发了条短信。

我误以为她是对被迫埋头苦学心怀不满,在回信中教导道:你之前不愿上学,势必成绩不如别人。父母拼尽全力,竭尽所能想让女儿考试成功的苦心是十分正常的。然而她所说的痛苦似乎并不是因为学习。

由于不能打电话,我们只好用短信这种令人焦心的方式通讯。打听了才知道,她之前患了感冒,一直没有痊愈,现在完全承受不住了。

她说今天也一样,早上就发起四十度高烧。告知了父母,可他们依然不准许休息,强迫她学习。

“不要紧吗?”我问道。

“不清楚。头晕,感觉摇摇晃晃的,喝不下水,胃里空着都特别想吐。” 怎么看她描述的症状都是重病。

“什么?那岂不很危险。”

“我也觉得。”

我陷入了沉思。真赤平时就经常吃不上饭,面色青白。现在她得不到休养,也不去治疗,这样下去可能会罹患肺炎之类的病,丢掉性命。我想起了不久前刚看到的新闻,东京的一个小学生被父母泼水后置之不理,结果死掉了。唉,最近的新闻全是这种事。不对,或许只是因为我比过去更关注这方面的话题。

不过,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也无需担心。她住在服务无微不至的宾馆里,和遭到监禁是两码事。

只不过回想起来,真赤的父母一直不让她正常吃饭、剥夺她的自由、逼她喝诡异的药。想起那药的令人反胃的包装和空无一物的凄凉房间,我开始坐立不安。

“能不能告诉我宾馆的具体名字?”

“为什么?”

“可以的话我想去接你。如果实在不行,你就找别的地方休息,我会帮忙的,从那里去参加考试就好。”我还想多写一些,可担心短信的字数限制。发出去后,我又急不可耐地写起下一条:

“这段时间要不要住进儿童保护中心之类的地方?对了,也可以来我家。”

回信迟迟不来。

在考试前夕提出如此唐突且强人所难的建议,她当然不会接受。确实是我脑子出问题了。这种行为难道不是拐骗未成年人吗?以这种方式介入并不妥当。

“我也想啊,但估计没戏。家长就在身边,实在逃不出来。”等了半天,发来的短信上如此写道。

读罢,我不由得叹了口气,也不清楚究竟为何而叹。不知何时,我发现自己陷入极度紧张之中,握着手机的指头都僵直了,便来回舒张以放松。

“明白了,实在撑不下去的话就联系我。”我回复道。

“谢谢你。没关系的,不用担心。等考试结束了再见!我去睡一会。”

随后,为了不让她察觉堵在我胸口的不解之结,我们互道晚安。发完信息,我一头栽进了枕中。

与真赤久违的再会比预想之中来得早。

在她考完试一个星期后,我和真赤来到原宿的麦当劳,面对面坐在二楼的小桌前。

我没有工作,她不愿上学,对我们而言星期的概念形同虚设,然而我们不慎定在了周日,店内十分拥挤。

这地方确实火爆,顾客全是十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肯定有不少人趁着周末,从琦玉甚至更远的地方特意赶来。

说起原宿,那可是外地青年男女心驰神往的圣地。赫赫有名的竹下路上挤满大同小异的无聊摊位,最近他们还开始推崇叫什么“里原宿”的旮旯拐角。总之,这些人假期会来这不三不四的地方购物享乐,平时则在母亲的呵斥声中起床,赶去初中或高中上学。

所谓青春,不就该如此鲜亮璀璨吗?而对于坐在这里喝着饮料的无业游民和逃学儿童来说,青春则显得黯淡无光。

嫉妒般的挫败感萦绕在心头。同时我也有些好奇,他们究竟怎么看待我们这样一对年纪相差甚远的二人组呢?

真赤穿着初次见面时的外套,喜笑颜开。我上身穿着羊皮夹克,围着平时那条长长的围巾,下身则是一条单薄的牛仔裤,穿着在室内都觉得冷。眼前的真赤脚上只有一双运动鞋,连袜子都没穿,真亏她穿成这样都能受得了。

真赤要的饮料是可乐。我劝她再点些吃的,但她说现在肚子还饱,拒绝了。

考完试她回了一趟栃木,以考试已经结束为由向双亲强烈抗议,并成功获准回东京。为了发泄在老家吃不上饭的怨气,她在电车上狼吞虎咽。一边喝可乐,她一边打饱嗝。

另一方面我本来就没什么食欲,面前也只摆了杯红茶,等待着茶包的味道充分浸出。

距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但因为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她的声音,我并没有怀念的感觉。

尽管真赤开心地声称考试前得的感冒已经消退,现在非常健康,但她向来身躯纤瘦、皮肤苍白、动作绵软无力,所以无法一眼看出她究竟有没有痊愈。

“病真的好了?这么简单就能治好,真是白操心了。当时说得跟随时都会毙命一样。”

“对不起,我错了。不过谢谢啦。”真赤的笑里悔意全无,我无奈地耸肩:

“考试怎么样?”

“估分如果对的话,应该能考上。”虽说这是个好消息,她对此却并不感兴趣:

“话说你为什么不更新‘电气马戏团’了啊?我还很期待呢。刚才我回家连上好久没登的网络,第一个看的就是水屋口哥哥的网站,结果发现没有更新,把我吓到了。”

“没什么原因,不由自主就停笔了,你不也休更了嘛。”

“肯定啊,我哪有条件写呀。”

“话是没错……”

这个新话题同样令我不感兴趣。

“再说了,这种把每天更新当成某种义务、写得少了就会产生压力的病,对网络日记写手来说是很可怕的。”

“你说的是有道理,可像我,回到家就开始一直写日记,临近出门了才赶忙上传。”

“你彻底上瘾了……说起来,关于考试——”

我揭开红茶杯盖,一边用附带的塑料茶匙搅拌,一边将话题引了回去。

“你回到东京,意思是不参加其他学校的招生考试了吗?还是说从这里前往考场?”

真赤叹了口气,似乎心里在埋怨我又提起考试:

“不,我的入学考试已经全部结束了。反正应该能及格,没必要再考了吧?麻烦死了。”她耸了耸肩。

“是吗,嫌麻烦就算了。”

好像是觉得我轻易却步的样子很滑稽,她扑哧一声笑了。

“哎呀,不谈这些了。那你最近就在东京住下了吗?”我假装咳嗽。

“嗯,再也不回栃木了。”真赤干脆地说道。

“可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家里人能保证你的伙食之类的费用吗?”

“不清楚,还没来得及商定我就回来了,估计和之前一样。我没找他们特意谈过。”

“真的吗?”

“这边要好得多,我再也不想回那个烂乡下了。家长和以前的熟人都在,把我逼得喘不过气。而且高中也在这边,等考试通过了,如果决定要上,也是住在东京更合适。”

“你的这个‘如果’用错了吧?是‘如果考试通过’才对。你怎么一口咬定考试能过,去不去倒成问题了。”我无奈地说道。

“嘿嘿。”真赤笑着敷衍:

“对了,一月份宇见户叔叔组织的活动你参加了对吧?好玩吗?去的人似乎五花八门。”她的脑袋里现在全是今后的东京生活,没有其他事的余地。

“对,好像确实来了各种各样的人。但我不怎么明白活动内容,也没人可聊天,光在一个人发呆。”

“是吗,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

“宇见户说他还想再办。不谈这个了,你有什么计划?就算你能顺利入学,那也到四月了。这段时间你打算什么都不干?”

“嗯。”真赤毫不害臊地点头。

“吃饭怎么办?”

“哎呀,自然会有办法。”

“但愿吧。”

“啊,水屋口哥哥,莫非你有什么主意?”真赤直盯着我的脸庞,看上去格外高兴。

“是有一点点。”

于是,我提出了见面前一直在考虑的想法:

“我在想,你来我家住怎么样?”

真赤瞪大了眼睛,表情相当惊讶。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有一位房客暂时没来,空出来一间屋子。阿叠也在,不是两人独处。此外网络也不是问题……无论如何,不能让你没饭吃。”

“你是认真的?”

“嗯。呃,突然叫你过来住,你肯定会担心,可能也信不过我,如果实在不愿意……”

“我要去!”还没说完,真赤就急切地点头同意了,态度轻松得令我不禁泄气。

结果,提出建议的我反而有些动摇。

“是吗,那我明天或后天去接你,你先收拾好衣服和随身物品等必要东西。”

接着,我隐藏着内心的犹豫,以防被她察觉,啜了一口已经变温的红茶。

花园公馆107室餐厅中的壁橱门,外表虽然是西洋风格,内部却分为上下两层柜子。下层凌乱地摆着吸尘器和一些暂时不用的季节性家电,上层则放置着阿叠安装的Linux服务器,从中伸出的几根网线不光遍布我们房间,甚至还沿阳台爬满了106室,给每个人的屋里提供网络。没有它们,我们的电脑生活一天也过不下去,搬来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网线。

我们集体生活的大部分交流都依靠网络。举例来说,设置在本地服务器中的布告栏便是途径之一。

这个仅限花园公馆住户阅览的布告栏上记录着当月的煤电费、厕所换灯泡花的钱等等,主要用于汇报公摊经费的去向。月底阿叠统计这部分费用,加算上房租,公布各自的分摊额,这是每个月的常规。

除了最后的数字,金钱方面的事我一概不怎么关心,不过布告栏上偶尔有诸如“冰箱里的布丁是我带的礼物,大家尝尝吧”、“车站前的一家拉面特别好吃,强烈推荐”的留言,对我相当有用,所以每天我都会浏览。

今天也一样,布告栏上记载着逆野买了灯油、阿叠交了水费之类的信息。这时我开始犹豫,该不该汇报收留真赤的事呢?

我已经告知了住在一起的阿叠。他明白事情的来由,欣然同意,但向U君和逆野该怎么解释才好?

“我想把网上认识的十五岁女孩叫来一起住”——虽说是自己的主意,可写成文字一看,我险些昏厥。尽管如此,我也不好意思一五一十地解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同父母之间的不和等情况。家丑怎么能大肆宣扬呢?

最终,我决定今天暂且不说。反正真赤的生活费都由我来出,搬来以后再通知隔壁应该也没问题。

随后,我出门前去迎接真赤。

一步步走在去车站的路上时,母亲打来了电话,但我没有接。她肯定是想让我去见她一面。新年已经过去很久,我仍没有到她家串门。我清楚她对此十分介意。

事先明明告诉了真赤要把行李收拾好,可当我到她家时,她却一点也没有整理。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一个鼓胀得歪七扭八的运动包似乎是她唯一的收拾成果,我指着问道。

“CD之类的……”真赤好像终于明白自己犯了错,露出愧疚的态度。

“怎么只装了CD?应该先备齐随身物品啊。唉,你听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我火冒三丈,扯开背包拉链,翻看了一遍包里塞满的塑料盒,发现基本都是椎名林檎和洛丽塔18号73的专辑。

“这、这是我过去喜欢的。”我还一言未发,真赤就辩解似地说道。

我不放心让她独自整理,便两人一起收拾行囊。

我先打开了衣柜,里面不光挂着大衣和外套,裙子、衬衫等轻薄的衣服也乱七八糟地堆在其中,满是褶皱。看来她同样缺乏最基本的生活能力,来我们凌乱不堪的107室再合适不过了。

一边想着这些,我一边叠起衣服,放进真赤准备的包里。天气还很冷,我便带了许多暖和的衣物,内衣也装得很充足。

随后,我将衣服分别装进几个包中,最后将梳妆包放入。除了衣服和化妆用具之外,女性还有什么生活必须品吗?

“牙刷之类的洗漱用品?”真赤歪着头向我问道。

“那些东西过去再买。”

“那还有什么?”

“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的话,就先拿这些吧,缺什么过来再取。对了,我那边被子不够,把这里的拿过去行吗?”

“嗯。”

随后,我们离开了房间。

在走廊和别的居民擦肩而过时,他们讶异地盯着我们。想必拎着大堆行李的我和真赤看起来十分可疑。如果在大楼门禁前被目击到了,附近的居民可能会传出不好的流言。我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公寓。

我们出门很早,太阳还高悬在空中。且不说真赤背的巨大运动包,我手上抱着的被子只用塑料带胡乱绑了绑,原宿的许多行人感到奇怪,纷纷回头。对我们而言,在路上拎着被子这种生活内脏般的东西也相当尴尬。一想到接下来要坐山手线,并转乘田园都市线,在众目睽睽下走着漫漫回家路,我就无比后悔没有找个包裹把被子装进去。真赤似乎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向我说了些什么,然后自己笑了。

就这样,我冒着冷汗搭乘电车,终于来到了我们即将一起生活的地方。

“这里蛮漂亮的嘛。”真赤站在铺满朱红色地砖的路上说道。

真赤第一次来到这片街区,我催促着东张西望的她,向花园公馆出发。

“这个鸟居74是怎么回事?”

“里面好像有一间供奉稻荷神的小神社。”

“道路两边植了好多树呀,是樱花树吗?”

“对,再过一个月就会被染成粉色了。”

她一路蹦蹦跳跳,见到的东西逐个向我提问,似乎以为我住在这里就无所不知。碰到不了解的,我便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们一边进行这样的对话,一边走在坡道重重的路上。

“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马上,前面的路口拐过去,正面的大型建筑就是目的地。”

不久,我们到达了花园公馆。

隔壁106室也有我们的朋友,见面最好打声招呼。就算不认识,凡是这里的住户都要问声好,因为他们很可能本来就把我们当作一伙怪人——向她说明的同时,我拉下门把手。

“门没锁,不要紧吗?”

“平时就不锁。里面乱得要命,贼见了都没心情下手。”

打开大门,我先进入屋里,然后招呼她进来。她两眼放光,踏进了室内。

早上出门前我已收拾过了,虽然不再乱得连走廊上落足的地方都没有,但也并非花香扑鼻,一尘不染的家庭。尤其是我的房间,地方太过狭小,也没有储物的地方,收拾过后仍是一片狼藉。

“水屋口哥哥,这就是你的房间?”真赤面无表情地看着进门左手边屋内的惨状。

“嗯。”为了不让她发表更多感想,我冷淡地点头,将她带到了客厅。

客厅的电视桌上扔着早上还没见的方便面桶,桶底残余了少许凉掉的汤汁,表面浮着白色的东西。这应该是阿叠的生活残渣吧。他好像吃完又去睡了,在他敞开的卧室门后,高架床上的被子鼓着一个大包。

“原来阿叠在啊。”

“是吗。”真赤心不在焉地应和,厨房里的图片放大机似乎令她很惊讶。

造访过这间屋子的人基本都会被这个同厨房完全不搭的装置吓到,我也习以为常。

“阿叠的兴趣是摄影,他说这是用来放大胶片的机器。你看,这里不是挂着遮光帘嘛,有时用它在厨房遮光,进行暗室工作。”

“可这就没法做饭了呀!”

“放大机旁边不是有个煤气灶吗?我们烧鱼炒肉就用那个。”

“这种精密机器,溅上油不会坏掉吗?”

“有罩子,应该没问题吧?我也不清楚。”

“真的?”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

随后,真赤被墙上用永谷园海苔饭当摆锤的时钟吸引,又对墙上贴的海报感兴趣。

那是一张抵制药物滥用的宣传海报,地球形象的吉祥物上印着标语:“绝对不要”,图案十分常见。海报是打工的地方剩下的,我顺手牵羊贴在了家里。

之所以张贴它,一方面是因为它与滥用精神药物的我们相矛盾,另一方面是警告自己不要对违法药品出手,以我的眼光来说是高深的幽默,但解释起来太麻烦,我便默不作声。

“简直是神经病住的地方。”大致转完一圈,真赤好像终于忍不住了,扑哧笑了起来。

“多嘴。”

最后,我带她来到给她住的空房。

屋里依然空空如也,夕阳的余晖从窗外透入,照在草席上。我将立在右侧墙壁上的床垫放倒,对真赤说道:

“今后你就睡在这里,应该不会太难受。”

“怎么只有床垫?”

“这是我从之前公寓的床上拆下来的,本来打算自己用,但我那个房间太小,就放到这里了。原本是逆野——啊,就是我以前的室友,现在也住在隔壁——家里的,后来让给我了。虽然旧了些,但做工不错,用着很舒服。”

“好大呀。”真赤抚摸着垫子表面说道。

“毕竟是小号双人床。”

“床身呢?”

“别的朋友拿走了,他住在琦玉,现在也过着合租生活,不知道有没有考上艺术学校。”

“哦……”

真赤坐上床垫摇动身体测试弹性,把弹簧压得嘎吱直响。

她哈哈大笑,摇个不停。我没有理会,打开柜子准备收拾真赤的行李。然而里面被储物柜和纸箱等杂物填满,实在放不下任何东西。这些应该是阿叠的东西。之前他好像说过自己的房间里没地方放,就收到这里了。

我只得放弃,关上了柜门,忽然发现手边的草席上有一只小蛀虫。说起来,刚来这里不久的一个雨天,有一条大得吓人的蜈蚣钻进了这间壁橱。我还叫来了隔壁的U君和逆野,一起欣赏它巨大的身躯,并在这里解决了它。

缅怀着死去的蜈蚣,我想到这件事要对真赤坚决保密。而她不知何时停止了玩耍,正盯着我:

“没有窗帘吗?”

“忘了,下次买。”

“没有就算了,很贵吧?”

“那怎么行,这里是一楼,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是吗……”她虽然点头,看上去却仍觉得无关紧要。

比起这些,网络更重要。我从自己房间里取出准备借给她的笔记本电脑,教只会用iMac的真赤Windows电脑的使用方法。她是标准的Mac用户,对Windows怨声载道。在我反复解释这个系统的优点时,阿叠起床了。他睡眼惺忪地向真赤打了招呼,然后去给自己泡红茶了。

在此期间,我渐渐困了。接连打呵欠的同时,我安装着她需要的软件,打算装完就把之后的事交给阿叠,自己今天就先睡下了。然而事情并未能如愿。

手机铃声响起,我不久前才离开的KTV打来了电话。虽说直接无视也没问题,但我几乎条件反射性地接通了,结果碰上了麻烦的请求。

电话另一头是田端小姐。她满怀歉意地说前台的电脑出了问题,也联系不上店长,所以虽然很过意不去,她还是拨了我的号码。我试图在电话中解决,但她不懂得使用机器,我无法下达指示,看来必须亲自出面。我已经辞职,再怎么说也没有义务做到这个地步,但回想起最后上班的那天,闲暇之余我用电脑做了些业务以外的事,对故障的原因并非没有头绪。尽管时到如今才产生影响的可能性不高,趁此机会我还是把自己留下的痕迹消灭掉为好。

我告诉她我现在就过去,挂断了电话。

“我现在得去打工的地方。”

我向真赤简单解释了状况,并说要顺路去一趟原宿的公寓,借来了钥匙。一个花了半天工夫收拾好的包裹被我们两个糊涂鬼忘在了那边。

很快,我又反向踏上了方才和真赤走来的路,前往车站。困意依然不减,我揉了无数次眼睛。

抵达本以为再也不会来的KTV后,我赶忙检查了一番,发现故障并没有想象中复杂,也不是由于我所害怕的自己造成的原因,无非是存储系统数据的软盘出了读取方面的问题,拿除尘机往驱动器里吹了吹,重新插几次软盘就完好如初了。

无法独自解决问题、叫苦不迭的田端小姐看见熟悉的画面,含泪向我鞠躬道谢。

“这次倒没关系,但以后可别再叫我了,我已经不在这里工作啦。”

笑着说完,我正准备回家,她却叫住了我,递来一个粉红包装的漂亮小盒,盒子不是很沉。

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这是在我修电脑的时候,她去临近的便利店买来的巧克力。虽然可能不合时宜,但这是为我专程赶来的谢礼,她解释道。

“谢谢,但是为什么是巧克力?”说完,我才想起来。

对啊,我忘了今天是二月十四号,是被称为情人节的日子。

从店里出来时,外面天色已晚。

接下来我得去原宿的公寓,回家时肯定已过晚饭的时间。估计真赤和阿叠会在外面吃饭。不知道他们去便利店时,会不会察觉到今天是什么日子,然后为我买一块巧克力呢?哎,不该抱有这样俗套的期待。

我现在精疲力竭。仔细想来,这两天我一觉都没睡过。自打决定收留真赤,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对还是错,以及有哪些准备工作需要完成。

这么长时间没有休息,要是平时我早就累瘫了,但在接真赤来花园公馆之前我几乎没有感到一丝倦怠,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饭也没吃,觉也没睡,力量却从体内源源涌出,将疲劳赶到九霄云外。

原来只要有目标,就能获得如此巨大的活力啊。我从未抱有过梦想和希望,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体会。

也就是说,怀着梦想的人每天都拥有如此蓬勃的能量吗?太狡猾了,难怪会输给他们。

不过,再怎么说我也到了极限。身体沉重,街上的霓虹灯分外刺眼,恐怕眼睛也累了吧。

然而,我仍有一项任务没有完成。

我在原宿下车,前往真赤的公寓。打开大门,运动包近在眼前。估计是我们蹲下穿鞋的时候放在这里,结果忘记拿了吧,怎么都没注意到呢?

我探头窥视屋内,检查有没有忘记别的东西。里面什么都没有,比之前更空荡。被子已被抱走,连最低限度的居住用品都没有了。也就是说,我们已经无法回头了。

回去的路上,我几乎边走边睡,看来我体内的能量已经消耗殆尽。睡魔向肩负行李、独自走在路上的我伸出魔爪。即便承受着满员电车的压迫,我也不时闭上双眼,将身体交由密集的人群。就这样,我上坡,下坡,终于回到花园公馆,开门前听到了阿叠和真赤的笑声。

“我回来了。”我低声说道,进入屋内,他们却没有察觉。打开了客厅门,阿叠才抬起头:

“欢迎回来。”

他们两人呵呵傻笑着,动作相当迟缓,一看就是嗑了某种精神药。他们隔着电视桌迎面而坐,我坐到了他们之间。就在这时,膝盖忽然使不上力,我狠狠地一屁股摔在了地板上。

“水屋口哥哥,刚刚好惨呀。”真赤露出心荡神驰、毫无防备的笑容。

“真成废物了,完蛋啦。”阿叠的表情也一样。

“发生什么了吗?”我连疼痛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俩肚子饿了,就去车站那边吃了顿饭。”

“我们都吃了氟硝西泮,走过去一路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到店里。就是车站旁边的那家猪排店,知道吗?”

“不知道,还有卖猪排的?”

“嗯,我们进去,点完菜……”阿叠似乎想起了什么,呵呵直笑。真赤接过了话。

“叠泽哥哥晕得实在太厉害,身子晃个不停,快倒下去了,结果一巴掌拍到了猪排上。”她似乎是想重现当时的情形,张开手掌使劲拍在桌上,响起“啪”的一声。

“太好玩了,我们爆笑,停不下来。”

“店里的其他客人会怎么想啊?肯定觉得你们奇怪。”

“那可真惨。”

在我一个人奔走忙碌的期间,他们居然嗑了药,亲密地共进晚餐。

他们开心地讲述事情的经过,精疲力竭的我跟不上他们,有种被疏远的郁闷感。为了不显露出来,我客气地笑着。

“哈哈哈,在场的人绝对都惊呆了。我们两个笑得那么大声,哪有人有我们这么奇怪。”真赤笑得前仰后合。

“晕到这种程度,你们到底嗑了多少?”我一边向阿叠问道,一边抵抗着睡意,困得快要撑不住上肢。

“两三片吧……不知道,记不清了。”

“然后啊,我们去了便利店。因为是情人节,店里有好多便宜的巧克力,我们就买来一起吃了。”

“你们两个人吃的?”

“嗯。”

“你们两个单独吃巧克力?”

“嗯。”真赤点了点头,看上去没有话想对我说。

“哦。”说着,我拿起瓶装的宝矿力水特75喝了一口,把装在兜里的药片灌进胃里。

接着我也饮起酒来,和他们一起呵呵傻笑。我故意撕破了真赤脚上已经跳线的黑色长筒袜,阿叠还拍照记录了下来。之后就记忆模糊了,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回过神时,我在一个非常狭窄的地方裹着被子。

这里似乎是我的房间,为什么我会被挤到墙边?我朝中间翻了个身,肩膀碰上了温暖的东西。“啊”,我不由得出声。真赤正躺在那里。

她和阿叠在小声说话。看来我们三个人在一套被子里躺成了“川”字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隐约有印象,但无法清楚地回忆。阿叠向我搭话,现在好像是我们三个在聊天。也就是说,我刚刚可能并没有入睡,然而矛盾的是我想不起来刚才发生的事。难道是我睁着眼睛失忆了?

现在到底是几点?是昨夜的后续吗?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时钟。正当我试图回想手机放到了哪里时,身边响起了衣服摩擦的声音。

阿叠和真赤开始做爱了。不知何时,真赤脱光了衣服,白嫩的肌肤裸露在外,阿叠压在她身上。他们盖着被子,我看不见交合的部位,但从两人的声音听来,他们正做到紧要关头。我呆呆地看着,阿叠从真赤身上退开,劝道:“水屋口,你也来吧。”声音十分轻柔。“来做吧。”真赤也没有意见,伸出手抚摸我的身体。

天啊,太残忍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殚精竭虑将真赤带来,为的不是这个目的。然而为什么,为什么事态变得如此庸俗,如此禽兽?实在太沉重、太低俗了。啊,不知为何,泪水溢满眼眶。哇,真丢人。太羞耻了,我应该背过身去,不能让他们看见我的脸。结果,阿叠担心地问我怎么回事。本想回答“没事,不要紧”,我却直说出了真心话:“我不要!”声音中更是带着哽咽,丑态百出。明明笑着参加就好,我却无法做到。我感到自己至今以来的全部努力都已毁于一旦。不,说到底那些都是我一厢情愿。必须冷静,必须保持镇定。我平息着内心的痛苦,不知不觉中,屋里陷入了沉寂。已经结束了吗?他们放弃了吗?那我就安心了。

这次我确确实实睡着了。一觉之后,我醒了过来,手机掉在了枕边,看了一眼,已经临近中午。身旁传来阿叠和真赤安静的鼻息。我不愿吵醒他们,轻轻叹了口气,独自默默地笑了。

意识清醒,酒精与药物的影响已烟消云散,数日来积蓄的疲劳也一扫而空,肉体和精神都舒畅无比。我望向天花板,那灰暗、小得可悲的天花板。

搬来这里后,我注视得最久的便是这副景象,现在看来却十分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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