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已经超过一个月没有工作了,没有参与任何社会活动,没有做出任何劳动贡献,这样好吗?真的好吗?我究竟有资格活着吗?现在我心中举棋不定,到底是该去死还是活下去呢?我向自己发问,但不知道答案,更不愿知道。可怕、可怕,这个答案太过于可怕,每当快要知晓的时候我便开始喝酒。无论早上还是中午,一睁眼就喝酒,喝酒就是一切。酒酒酒,上酒来!啊,不,麻烦给我些酒。今日酩酊,明日酣醉,酒宴之舞至死方休,哈哈哈——有什么可笑的,根本一点也不好笑。要问为什么?原因在于我,不是别的,就是我自身。当然,我也希望能以特蕾莎修女76的平等博爱精神,不管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地一笑了之,但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因为我就是我。我应该更重视自己的人生,应该严肃地为之苦恼才对,而非笑一笑过去,后者才是正常人的反应。而且如果我不重视自己,就彻底没人为我操心了,实在太过凄凉。所以,我才会继续宣称我要认真。天呐,这文章“我”字也太多了!
总之,昨天的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好像是前天的吧?到底是昨天前天还是今天我已经分辨不来。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过着晚上九点醒、第二天下午睡、两个小时后再起床的生活,精神无法适应十二点日期变更这一全世界的事实。所以说到昨天或前天,我无法凭直觉第一时间反应出来。不管怎样,那天我一大早醒来——应该说是“一大晚”,时间是二十一点半——去了拉面店。我和同居的女性一起,去了拉面店。没错,就是真赤,认识吗?
嗯,认识就好。
我把睡在身旁的她叫醒,徒步走了没多久,漆黑的空中有如天女散花一般下起了白白的雪。啊!都过了季节,怎么还会下雪。我出门时没带伞,冷得要命,然而掉头回家取伞又感觉像是败给了雪,令人无比窝火,而且也麻烦,我便顶着雪继续前行。寒冷也好淋湿也好,不管是什么讨人厌的东西,都随便你们怎么着吧。只要放弃挣扎,很快就能熬过难受的阶段,产生舒适的感觉……不知诸位可否明白。这一招我还颇为拿手。脸上的皮肤等身体部位被冻得僵硬,不可思议的是,我却兴奋了起来。另一方面,同居人则备受煎熬。叫你不穿得厚点,傻瓜。总之,我们就这样走在路上,终于在濒临冻死的关头抵达了拉面店。
这家拉面店我之前去过好几次,很熟悉。我和平时一样点了“小町A套餐”。套餐中有半份拉面,半份炒饭,还附带酱菜,仅售650日元,价格相当良心,最近我格外喜欢它。不,这些都不重要,这里的拉面和炒饭油水大,十分油腻。尤其是炒饭,味道怎么这么重?吃多了肯定会吐。哎呀,真是标准的垃圾食品。尽管嘴上抱怨,实际也剩下了一多半,但我仍时常来这里用餐,肯定是我不正常,脑子有病。然而我带来的这位同伴要厉害得多,她才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神经病。她一边吃着自己的拉面,一边指着碗里的食物说:
“我感觉这拉面像屠宰场流出来的臭水沟。是猪骨拉面对吧?汤里全是猪肉中的血水,屠宰场排水渠肯定也一样,成分差不多。拉面里的葱就是臭水沟里的浮藻,红生姜是赤虫77。哇,太像了,真恶心,恶心死了,哈哈哈。”
就算我一句不答,她也像来了电一般自说自话,说说笑笑,还用筷子指着猪背脂:“像蛆一样”,并吃得很开心,触目惊心,丧心病狂,令人不忍直视。多么可怜的孩子啊,善良的我心中暗自落泪,可为了她却仍保持着笑容,从头到尾都在随声附和。天呐,我真是个大好人。
吃饱了肚子,身体也暖和。来的路上冷入骨髓,现在却十分惬意,人体真是不可思议。我并肩和真赤走着,抬头一望,夜空中浮着幽幽的月亮。
“月亮周围的一圈,感觉模模糊糊的。”她也跟着抬起了头,忽然说道。
“这叫胧月。”
“还有这种叫法?”她一副浑然不知的表情。唉,无知真可悲。
“嗯,没错。胧月的‘胧’字,你会写吗?”
“不会。”
“那怎么行。记住了,月字旁加个龙,这可是常识。”
难得我如此亲切地教导,这位同居人的脸上却明显地表露出“嘁,臭显摆”的神色,丝毫没有感激。唉,心灵贫瘠真可悲。
在那之后,为了让这个愚昧又可怜的少女明白知识有多么重要、轻视学习是多么悲哀,步履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好心地给她讲吉田松阴78的监狱佳话,对她进行教诲。教诲的过程中,我的脑袋里想的尽是在这片住宅区中呼呼大睡、对平静的每一天没有任何疑问的人们,挥之不去。我们走的道路在高处,低头俯视下方,瓦顶鳞次栉比,亮着点点灯火。啊,同样的天空,同样的大地,同样的空气,明明所在的舞台相同,前途无望的我在自以为是地教育无家可归的少女,他们却阖家美满,宛若枕在母猫身边的小猫一般,做着香甜的梦。唉,世道如此艰难,不要再安稳地睡觉、起床、上学、欢笑、哭泣了!然而,我清楚这只是自己在嫉恨。何况,我们又算什么货色呢?
我想着这些,不能自已地想着这些。唉,都是因为走夜路,心情才会如此阴沉。
仰面望去,一轮胧月高悬天空。
能看见浑圆的月亮也就意味着,没错,雪停了。实际上雪花确实不再飘了,我丝毫没有察觉。哦,雪已经停了啊。
在我独自唏嘘时——
“……你说对不对?”真赤表情严肃地问道,等待我的回答。
然而我刚刚完全沉浸在思绪之中,根本没有听她说话。这下难办了,她究竟说了什么呢?
真赤搬来一周后,我和她便开始睡在一个房间了。
外人或许会觉得6.4平米的房间一个人住都窄得要命,睡两个人岂不是发了疯。当然,我们确实疯了。从不整理的被褥铺满地面,两个人躺在上面翻不了身。只要一个人坐下,另一个人能坐的地方就自然固定了。
在此等弹丸之地,我没有工作,她在高中入学前也一身轻松,没人约的时候只有要吃饭才会出门,所以我们几乎全天都蜗居在房间里,用各自的电脑上网,除了上网就是上网,不过我们并不觉得无聊。怎么说呢,上网轻松,不麻烦。
来到这里应该还没有多久,我却感觉已经过去了漫长的时光。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不知为何每天却都有骚动发生,天天都很刺激。
我记得初次感到震惊大约是在她到来后第三天,当时我们还没有在同一间屋里生活。在那前一天,我、阿叠与真赤和平时一样三人一起吃完饭,回到各自房间睡觉。而在当时,事情还没有显露出任何征兆。
早上醒来后,我去冰箱拿饮料喝。那天早晨天寒地冻,冷得让我想起初中在剑道部时的冬季训练。尽管我极不愿离开温暖的被窝,但喝了酒,身体就会渴求水分。我双手搓着身子走进餐厅。
107的住客们都没有关自己房门的习惯,阿叠和真赤的房间大门敞开,所以就算不想看,也能从餐厅中得知各个房间的动静。这时,我发现真赤不在房间,她从被子里金蝉脱壳了。
她去了哪里?去便利店了吗?可她应该几乎身无分文,不知道她有没有留言。我窥探了一眼阿叠的房间,他正在低声打着鼾熟睡。我决定直接询问当事人,拨通了真赤的手机,从而发觉了异常。
“啊,水屋口哥哥……”
电话接通,真赤语气恍惚。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却嘟囔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不知所云,随后她又掐断了电话。
我一头雾水。到底怎么回事?是药效使她言行奇怪的吗?还是说她终于发疯了吗?
不,或许是她不愿和我们一起生活才选择了离开。嗯,这个理由解释得通。如果真是这样,我无权阻止她。话虽如此,我却不能置之不理。且不论原因如何,她的态度和平时相比无疑有明显差异,精神状态不像正常的样子。
我立即重拨了她的号码。如果她真打算拒绝沟通,说不定会选择关机。我心中忐忑不安,所幸呼叫声响起,她接通了电话。
看来她还有和我交谈的意愿。我些许安下心来,再次向她询问。
“感觉……是为什么呢?脑袋不对劲……所以就出来走走。舒服极了。啊哈哈。”
“走?去哪里?”
“哪里呢?不清楚……啊,太阳好刺眼。”
随后,她重复着梦话般的言语。
不妙,原因不清楚,但绝对很不妙。
我从家中飞奔而出,在晨雾朦胧的街道上寻找真赤的身影。没头没脑地乱跑是不可能找到的,然而给她打电话她也意识模糊,不知是在近处还是远处、走了多长时间。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这时,我让她暂且呆在原地不动,给我说明周围的景色特征、电线杆上标记的地址等等,她的回答依然很含混。费了好大功夫,终于问出了大致的位置信息。
她走得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远,但我对这片区域并非了若指掌,也没有带地图。我便在路边粗略的地图上确认了地名,参照着电线杆上标的道路编号,在住宅区摸索了三十分钟,终于发现了她。
时值春草萌发的季节,道路左右鲜亮的黄绿色刺得我眼睛生疼。柏油路才铺设完毕不久,乌黑锃亮。真赤出门前没有更衣,身上穿着睡觉时的连衣裙,白皙纤细的手臂抱着同样白而瘦的双腿,蹲在地上。
我靠近身边,她面无表情地抬头望着我。
我向她搭话。她反应迟缓,平时机敏过头的眼神现在也一片呆滞。
“回去吧。”我喘着白气说道,但她一动不动。
“不想回去吗?是不是不喜欢和我住在一起?”
“……不是。”她终于开了口。
“那就一起回去吧。”
我扶真赤起身,发现她没有穿鞋,便背着她走回了公寓。
真赤似乎睡醒后精神会特别不稳定,像这种早上起床后消失的情况后来又发生过两三次,每次我都拿着电话问出大致的信息,找到她的所在,光脚的话就背回去,如果穿着鞋就手牵手回家。
非但如此,自残、情绪突然失控而大喊大叫等情况也增多了。不用多说,真赤的自残是用刀具割开腕部的皮肤。
尽管之前在外面见面时她没有让我看到伤口,但我听她亲口讲过,所以并不惊讶。不过如今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也应该采取一些对策。
于是,我定下了自己的方针。
首先,无论她做出多么翻天覆地的举动,我不能因为生活被打扰而发火,也不会强硬地逼她停止。以我的经验,这种时候她最不愿自己出于悲伤或愤懑的表现,仅仅以烦人为由而被制止,所以我绝不会这么做。话虽如此,我也不会熟视无睹。我要陪在她身边,直到她情绪平复,而除了真正危险的行为以外,都让她尽情为所欲为。
我决定,我青春时期渴望身边大人们对待自己的方式,要在她身上履行。
诚然,目睹刀锋撕裂手腕、鲜血汨汨直淌的样子,我心里也有些发怵。小时候明明看见血或伤口都不当回事,是因为年复一年,我变得脆弱了吗?光是瞥一下就会头晕眼花。
不过,我明白自己必须保持理智,便咽口水忍了过去。换种角度来说,这是真赤和我的信赖游戏。她伤害自己的身体,制造令我担惊受怕的骚动。而我绝不能被吓倒,要照看着她以防做出过度行为。
最初的一段时间相当难熬,但没想到我竟能习以为常,人类确实有趣。
如今,早上的真赤台“探索·发现”已成为结合散步与推理的健康游戏。当她割腕时,我笑着骂她“小傻瓜”,拿走刀具,帮她擦拭伤口,血流不止的她也回我以安心的微笑。这一系列流程有如传统戏剧般雷打不动,且变成了我们之间常见的问好方式——早安割腕、晚安割腕。
不过,真赤也在琢磨各式各样的手段,所以当我习惯了失踪和割腕时,她便为我准备新的考验。花样日新月异,数都数不过来,更无法每一个都记住。
我现在一时能想起的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真赤突然开始脑袋撞墙,样子滑稽极了,害我忘了阻止她,笑了出来。对了,她还试过上吊,那次也相当有趣。
当时好像是下午。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地铺上,忽然听到沙沙的响声。我好奇地睁眼,看到真赤这家伙在窗帘架上绑了绳子,扎了圆环套在头上。四目相对,她向我露出愉快的笑脸。
我的天,上吊可不是闹着玩的!危险性比割腕之类的要大得多。虽说我知道这和她平日的行为没有区别,但万一出事就完蛋了。
我当即从床上弹起,她看准这时,从垫脚的书堆上跳了下来。时机绝佳,留给我的时间正好能让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她,动作倘若有一丝迟滞便会失之交臂。然而刚睡醒的我并没有那么敏捷,在最后关头,我迟了一步。
真赤要吊死了!我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不过想必各位也知道,窗帘架并不是十分牢固。嘎吱声响起,架子从窗框中被扯落,她一跟头倒栽葱摔在了地铺上。真赤两脚朝天,裙摆倒垂,内裤暴露无遗。
哎呀,摔得那叫一个惨,当时我们两个都大笑开怀。
幸运的是,这些事都只牵扯我们两个人。但有一次,其他人也跟着遭了殃。
那天早上我少见地出门,午后回到了家中。真赤听到动响,像亲密无间的小狗一般,势头猛烈地冲出房间:“欢迎回家!”似乎期盼已久。这样的迎接活泼可爱,我因此掉以轻心,高兴起来。然而,随后她歪着小脑袋,满面堆笑直盯着我的面庞,令我察觉到了不对。
我对真赤的小心眼了若指掌,看到她这副表情,我当即意识到——这家伙又捣了什么鬼!
该怎么说呢……真赤的态度就像装模作样隐瞒考试得了满分的小学生一样。每当这种情况出现,她都是打算通知惹人心烦的坏消息。
我不想听,但也别无他选,只得硬着头皮问道:
“你这丫头,又干了什么好事?”
真赤乐不可支:“我吃烟草了。”
“多少?”
“一整根。”
我一把抓住她的脖子,提着进了厕所,隐约中听到了她的哀鸣,可我管不了那么多。
有人的死因就是喝了烟灰缸里的水。烟草中的尼古丁是致命剧毒,致死量是多少来着?真赤身体瘦弱,可能连四十公斤都不到,致死量肯定要比一般成年人小。
我把真赤的嘴对着盖子掀开的马桶,指头伸进她口中。我没有给别人催吐的经验,能不能成功心里也没有底,不过一刺激她的喉咙,真赤的后背立刻开始颤抖,温热的液体从食道深处涌出。
出来了,出来了,棕色的烟草出来了,卷烟的纸也在,滤嘴也没落下。毋庸置疑,这是我平日最爱的Peace长烟,她居然整根吞了下去,吃秋刀鱼都还要剔掉脑袋和骨头呢。不过要问烟草哪些能吃哪些不能,我也不清楚。
真赤没有做任何抵抗,任由我处置。她涕泗横流,五官拧作一团,看来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相当痛苦,而她没有叫苦,光在没完没了地吐。呕吐快要停止时,用指头轻轻戳一下喉咙深处就又能继续吐。这就是传说中的吞吐魔术吗。
真赤现在一定处在地狱般的痛苦中,她却颤抖着忍耐下来,并没有冲我发火、说自己想死、让我不要拦着。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她就算计到我会给她催吐了。她惹事,我解决,果然这是一场游戏。
但是,我不可能每次都成功,她明白这个道理吗?我要是没发现她笑容背后的心思怎么办?如果真赤是期待着、并确信无疑我能立即察觉才做出这种事,那她该多么信赖我啊?
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来测验我,她可真是性格扭曲。哎呀,可爱得要命!
渐渐地,她吐出来的只剩下胃液,烟草也终于消失,我总算让她抬起了头。真赤的脸糊满鼻涕、眼泪和胃液,惨不忍睹。我用毛巾帮她擦拭。
“难受吧?”
“嗯。”真赤重重地点头。
烟草姑且吐干净了,但我担心这种程度的处理不够充分,取出手机,拨打了人生中第二通11979。顺带一提,第一次是小学的时候和朋友恶作剧打的,消防车好像还来了,闹出了大乱子。总之,这是我初次因为正经原因拨打这个号码。
“出事了吗?”接线的女性语气干脆。
“那个……有小孩吃了烟草,好像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吃的……我先让她全吐出来了,这样就没问题了吗?以前没经历过这种情况……”
“了解,独自在家期间误服了烟草。”
“不算是误服,应该是故意的。啊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本想快速准确地解释清楚,结果反倒越说越乱。不过对方毕竟经验丰富,依然很冷静。
“吃下了多少?”
“应该是一根的量。”
“孩子多大?”
“十五岁。”
“什么?”连自始至终保持沉稳的她都震惊了。
哦,原来她以为不小心吃下烟草的是婴儿。想想我的描述,确实很容易误解。何况除了小婴儿,哪有人会愿意吃烟草啊?
完了,暴露出家里人脑子有问题了。我瞬间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那个……不是小孩子,是个年纪挺大的女孩。情况有点类似自杀未遂,故意吃下去的……”
我屈辱地继续解释,姑且请来了救护车,但见到误食烟草的巨婴和狼狈的我,来救护的大爷苦笑不已。而他也不理会我的担忧,一味地给我文件要求签名。我问这是什么文件,他说要署名表示不需要运送。
啊,这混账老头打算空手开溜,竟想让我们签字撇清他的责任。
“不需要洗胃之类的吗?”我问道,他笑着敷衍。
难不成吃下一定量的烟草没有危害?还是说我们这些愚昧青年就该去死?
我咽不下这口气,准备想办法让他把真赤带去医院,然而连真赤本人都拉着我的衣角,一副劝我放弃的神色。最终我只得妥协,将老头递来的圆珠笔交给真赤,让她签名。
救护车离去后,我依然无法安心,当事人却满不在乎。她换下脏衣服,又恢复到了平时的状态。
以上的事接二连三都发生在这短短的期间,而且几乎都在这不足七平米的狭小房间之中。
但我不可能总像圣人一样处理问题,有时也想给她灌下精神药来令她老实。不过,或许是因为之前在猪排店出了洋相,真赤对精神药产生了抵触。我拼命劝她,说适当服用可以起到镇定效果,真赤才终于肯服下。
然而我察觉到了——倚仗长辈的立场,以有益健康为借口来使她屈从、逼她吃药,这和她母亲的行为一模一样。因为嫌麻烦,我也采取了同样的方式。哦,人之所以会变得傲慢、不理会他人的意志,原来是出于这样的心理。
总而言之,由于上述的种种,真赤来了以后我每天都像在暴风中度过。可偶尔也会像今天一样,平静得如同台风的风眼。
她现在就在我背后,伸着双腿坐在潮湿的地铺上,不知什么时候从睡衣换上了赤红的旗袍。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把旗袍当休闲衣穿的人。这件好像是在原宿的大中80买的。为什么要买这件?她的穿着品味令我有些难以理解。同时,她把我给的笔记本电脑搁在大腿上,兴趣盎然地盯着屏幕。反正无非是浏览文本网站、搜索关于朝鲜的无聊消息、又或是看最近开始感兴趣的“早安少女组”81的图片吧。
另一方面,我则在同ICQ上的熟人闲聊。
对方是位昵称古怪的女性,叫做“卧村亚弦”。
不用问,她也有自己的网站。大片涂抹浓艳的色彩,到处装点着毫无意义的闪烁,简直是神经病设计的。日记中罗列了许多包含大量“天皇”、“爱国”等词汇的右翼文章,而在网上她自称是网络偶像。我刚开始接触网络时收到了她的邮件,因而有了交情。尽管她经营的网站十分古怪,聊过会发现她本人其实很正常。
我和亚弦相识的时间比和真赤都要久,但我们从未见过面。不过她和真赤在线下会上有过几次面会。
鉴于这样的关系,前不久,我忍不住把自己正在和真赤同居的事告诉了她。虽说对网上的人我基本不会透露,但一方面亚弦口风很紧,另一方面我也觉得她能给已经濒临失常的我们冷静而正确的意见。
然而,她说道:
“这怎么行。不能对未成年人做这种事情。现在就让她回家!”
我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可转念一想这样做确实冷静而正确。她的话再正确不过,无可辩驳。
说得太对了!果然,在这个道德败坏、净是人渣败类的网络世界中,亚弦是为数不多值得信赖的正人君子。我心生敬佩,真赤却大发雷霆,开始对亚弦恶语中伤。她最讨厌自己的行为受别人非议。
我正和这位亚弦小姐在ICQ上,一起说着宇见户的坏话。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这是很普通的日常对话。
阿叠和女朋友出去玩了,家里剩下我与真赤。屋内只有啪塔啪塔的敲击键盘声,屋外传来收废纸人员的声音,以及孩子们的嬉笑。
手机铃声打破了这片静寂。被子上真赤的粉色手机亮起了来电提示灯。我拿起它,丢给了真赤。
似乎是她的母亲打来的电话,真赤眉头紧皱,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我和平时一样,催促她快接。要是连电话都不接,她就彻底成为失踪儿童了,再怎么说也有些过火。我曾劝她接过母亲的电话。
因此,真赤的母亲知道了自己的女儿离开了原先的公寓,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正在同居。然而她并未发挥身为监护人的权利将真赤强行带走,也没有报警,真是个奇怪的家伙。难道这对父母原本成家就是一时兴起,现在独生女做了同样的事也就不放在心上吗?还是说真赤的花言巧语骗过了她?
无论怎样,她双亲的态度对我们目前的生活并不造成威胁。即便偶尔打来电话,这对母女之间也像业务联系一般,只进行生存状况确认等事务性交流。看来就结果而言,我们竟处于受到家长半公认的状态。这在我当初接她来时是根本想象不到的。
而今天这通电话也不夹带私情,是为了告知后面高中入学的相关事项。
我们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吗?数天前我让她去附近的儿童保护中心咨询,但她对职员的态度很不满:
“真是浅薄的家伙,人生肯定也一样肤浅。什么都不懂还装善良,恶心。”真赤十分气愤,看来再也不会去了。
“妈妈说发来了一些入学前必须完成的课题,叫我这几天去乡下的家里取。”通完电话,真赤愁眉不展地向我报告。
“那就去呗?”我已和亚弦的聊完,横躺着回答。
“真的?你不担心我回不来吗?”
“你会回不来?”
“应该不成问题……”
“那不就得了。”
我翻了个身,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指甲刀。真赤对着我的后背说道:
“你说……我真的非上高中不可吗?”
“那肯定啊,学习是第一位。反正你也会回来吧?那你就从这边上学就好,虽然远了点。”我起身剪着指甲说道。
“不能不去?”
“不去不行。”
真赤叹了一口气。
随后,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浏览网页上,屋内重归寂静,孩子们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啊,真舒服,别有一番悠闲。人生中的安逸,或许就是这样的滋味。
剪完两手的指甲,我再次躺倒,呆望着天花板。半梦半醒之时,真赤戳起我的肩膀,我向她转头。
“水屋口哥哥,武志又发奇怪的文章了。”真赤笑着向我汇报她喜欢的文本网站的最新动态。
“哦,知道了。真厉害。”
听到我毫无兴致的回答,真赤撅起小嘴,视线又回到了电脑上。
二
花园公馆迎来了一如既往的夜晚,随之而来的还有宇见户。
我不记得我邀请过他,是阿叠叫来的吗?他隔三差五和宇见户会面,而我自上次活动后就没有直接见过宇见户。
许久不见,宇见户依旧是一副邋遢的样子:披着皱巴巴的夹克,身穿皱巴巴的法兰绒衬衫。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胡子比上次见面时还要长,杂乱的胡须更显得他蓬头垢面。
传言他最近过得很不好,丢下写作的本职工作,沉迷游乐,投身于奇怪的活动。不过他本人的神态中却丝毫没有悲怆,反而异常兴高采烈。
“水屋口先生!RM之后咱们就没见过了,也该开始更新你的网站了吧,我期待着呢。”他笑眯眯地对来门口迎接的我说道。真赤正巧从房间里出来,宇见户用责备的眼神瞪着她:
“啊,是增冈。真狡猾,增冈明明是我先出手的,居然挖墙脚。”他的语气像是在闹别扭。
带他来到餐厅,阿叠正在吃便利店买来的炒面。阿叠似乎刚起床,头发仍乱蓬蓬的。宇见户挥手向他问好。
“晚上好,叠泽先生。哎呀,RM的反响棒极了,等天气暖和了还要举办。下一次我打算换个更大的场地。请叠泽先生到时候务必再来当DJ呀。”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想到,宇见户邀请阿叠当DJ,对我怎么没有任何表示?不,不是说我想受邀。就算他请我上台,我也绝不愿意站在众人面前摇头晃脑,就是因为没被邀请才会为此纠结。这也算适材适所。
家里没有座垫,我们便直接坐在地板上。阿叠品着饭后的绿茶,真赤从冰箱里取出可乐,我从房间里拿来祖布卡的酒瓶,宇见户打开自带的罐装啤酒。
他似乎并没有具体的事要谈。他说以前就想来这里玩,碰巧今天有空,就联系阿叠来串门了。
“你说你现在有空,平时工作很忙吗?感觉你整天都在玩。”我说道。
“真过分啊。”宇见户陪笑道:“别看我这样,工作还不少呢。最近除了本职,我还接了演艺和戏剧方面的工作,但根本赚不到钱,说来确实和玩差不多……啊,对了,今天我有事要问!增冈呀,你有兴趣参加演艺活动吗?”
“什么?”心不在焉的真赤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瞪大了眼睛。
“我看有戏。你有一种奇特的气场,绝对能火。”
“你说我?”
“嗯。有空你来一趟事务所,我把你介绍给社长。社长肯定会看中你。”
受到宇见户的邀请,真赤露骨地皱起眉头。
“别那么不情愿嘛,又没有阴谋。有我在呢,绝对没人对你胡作非为。”
“听着挺有意思,试试呗?”真赤沉默不语,阿叠事不关己地煽风点火。
“不,不想参加,我讨厌上镜。”真赤回绝道,面色依旧阴沉。
“是吗?真遗憾啊。你再考虑考虑,我还会再邀请的。”宇见户爽快地接受了。
“对了,蘑菇好像快要受管制了,知道吗?”他立即改变话题,这家伙还是那么沉不住气。
“蘑菇?你是说迷幻菇?”阿叠问道。
宇见户点头:“唉,太可惜了。说实在的,世上的众多药物当中,蘑菇是我最喜欢的。比起镇定剂和兴奋剂,还是致幻类的好。叠泽先生试过吗?”
“嗯……蘑菇我用过一次,完全没有效果。说不定尝的是假货。”
“确实有大批的假冒伪劣产品,不过真家伙可就厉害了……水屋口先生呢?”
宇见户向我投来视线,但我没有服用致幻菇的经验,只得摇头。
“哦。太可惜啦二位!趁现在还没受法律管制,体验一回货真价实的蘑菇吧。这蘑菇味道稍微有些难以下咽,所以最好放进西红柿汤里。酸味的汤非常适合去除蘑菇这种干货特有的怪味。不用西红柿也行,但一定要烹调除去蘑菇原本的味道。回头带了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做好,一起尝尝吧。”
宇见户分外积极。每次和这种人打交道我都会好奇:这些药物痴,怎么随随便便就拉别人下水?
“嘿,真的吗?好呀。”阿叠回答道,一脸药劲上头的温和笑容。
“嗯,免费就行。”我也轻松附和。
“好,那就说定了,下次抽空啊。真期待。近来流行的都是化学药剂,蘑菇可是大自然的产物!自然的东西对身体好。”宇见户心满意足地点头。
而后他兴致高涨,说是现在上网就能轻松买到真的致幻菇,方便极了。只要知道靠得住的网站,没有任何困难。他又说某个网站的某某站主也痴迷药物,两人之间经常交流等等。
“不过他喜欢的是‘5-MeO-DIPT’,知道吗?性爱催情用的。我对那类药品一点兴趣也没有,相反,他除了性药一概不买。”
宇见户侃侃而谈,然而我们都不认识那位站主。结果,大家商量说看看他的网站。我们进入阿叠的房间,挤着凑在屏幕前。
宇见户的网站上贴有那人的链接,点击进入,首页上是一个男人的脸,发型和妆扮像视觉系歌手般独特。这个看上去有强烈自恋气息的家伙就是方才提到的人物,宇见户告诉我们。
看到照片,真赤失声叫道:“啊,我好像见过他!”
“照片上虽然显得白白嫩嫩,他本人其实是个大老粗,跟块土豆似的,难看死了,还化妆抹粉弄成这副模样,真恶心。” 似乎说的同时她也回忆起来,吱吱地笑了。
一开始我觉得真赤说的有些过火,但阅览了他的网站,我不由得产生同样的感受。像模特一样摆装帅的姿势,日记中记载着自己男扮女装和别人性交、嗑药嗑到休克等经历,还登载了用大量笔画繁多的汉字写成的诗。
看见这些,真赤笑得喘不过气,阿叠也笑呵呵的。宇见户发现自己的话让朋友变成了笑料,非常尴尬。
“先看到这里吧,逛逛其他网站吗?”宇见户说道。阿叠便操作鼠标关掉了网站。
接着,我们打开了一个又一个别的网站,谈论这些站主,有褒有贬:某站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交了个那一路的女友;某某站主虽然写了如此下作的文章,却是个正值壮年的优秀成人;某某某的网站出类拔萃,具有划时代的经营风格,无人能效仿,但本人从不出席聚会,大家都对他抱有浓厚的兴趣……诸如此类。
宇见户毕竟是举办过活动的人,认识的圈里人多,可没想到阿叠知道的也不少,我很震惊。好像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和宇见户等人一起出去玩乐,结识了许多网上的人。真赤熟悉的也挺多。不经意间,我发现自己只能闭着嘴点头附和。
我做网站的时间也算比较久了,然而交际几乎全在网上,现实中的交流少得可怜。我根本从未主动去见过别人。当初若非宇见户强烈邀请,恐怕我现在谁都没有见过。本来我生性就不喜欢社交,加之在我眼里,和网络日记同好见面只会败兴,提不起兴趣。这种观念至今都没有完全打消。
然而,偏偏我这样的人,不但和他们见了面,还把酒席上认识的人带进家里一起生活。人生真是莫名其妙。
话说,阿叠对文本网站界也太熟悉了吧?
他对这个圈子的接触应该是从和我一同参加宇见户的线下会那次开始的,不知不觉中,他的交际面已经远超过我了。休假的时候他经常出去玩,是不是趁机弄来了女人的联系方式?最近我时常见到他好像在和恋人以外的女性通话。平时人畜无害,实则不可小觑啊。
“叠泽先生偶尔写的记录梦的日记也特别有趣。做成一个正式的日记网站怎么样?”宇见户的语气和往常一样,客气得令人感受不到诚意。
“啊?得了吧,我的本来就不是文本网站,是工作营业用的。”阿叠一脸厌弃地拒绝。
“那已经算是文本网站了。”“不,不是。”宇见户和阿叠开始了无意义的争执。这时,真赤突然说道:“我想举办线下会!”
“我准备把武志叫来,给大家欣赏。”
这位武志,是真赤非常喜欢的一位站主。他的网站和真赤以增冈的名义制作的网站类型相同,日记里写的是没有女人缘的单身男子的欲求。不过,和热衷抒情、喜欢空想的真赤有别,他倾向于对性爱方面的愿望和渴求进行更为直白的描写。
他用天真活泼的语气谈论自己的性器,列举自己在妓院的体验,告诉路过的女学生自己对她作了如何淫猥的妄想,总之话题除了女人就是性。
这类日记在网上其实很常见。女性会写自己人见人爱、性生活放荡。男性则会说自己不受欢迎,创作自嘲式的幽默段子。这样的套路几乎已经成了一种定则。有些大牌网站用此类风格吸引了众多读者,或许是它们带来的影响。
对于这些太过具体、太过直白地描写性欲话题的网站,我虽然不喜欢,但也不否定。没什么不好的,有想表达的东西就行。尽管写作的动机有别,但本质上来说,我们这些站主都患着同样的病,不认同别人又能怎样?
总而言之,出于以上原因,我对此人并没有特别的印象。真赤却非常喜欢他,喜欢到了提出为他举办线下会的地步。
单纯地想组织一次线下会倒没什么,可为什么非要让这个叫武志的家伙来做主宾呢?为什么真赤会对他如此中意?虽然最近我渐渐意识到她容易迷上新潮和怪诞的东西,但武志可是个整天向全世界描写自己的性器、性欲、以及女性肉体的人啊。不是说这样不好,可实在有些过度。
“但是有趣呀!他特别奇怪。”真赤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脸。
“你们见过?”
“不记得了?之前的那次线下会,他也去了。”宇见户插嘴。也就是说,那次指的是他和真赤亲嘴的线下会吧。
“参加个线下会而已,他居然穿着藏蓝夹克,还系了个粉色的蝴蝶结,头发也用油抹得锃亮,戴副圆眼镜,脸颊红扑扑的,对,跟腹语表演里的人偶一模一样。”
“他好像还带了大米?”宇见户问道,真赤点头:
“就是就是!他带了五公斤大米,说是给我拿的礼物。你们怎么想?大米?”
“那……肯定是因为你在日记里说自己平时没饭吃呗。”
“话是这么说,可拿这种东西来我只会头疼。沉,带回家也没煮饭锅。再说了,给第一次见面的人送大米是什么意思?”
“哎,确实不该给生人送米当礼物,可他心肠应该不坏吧?”
“不是说他坏,我也觉得他人品挺好。不过特别搞笑,真的!”我表现出明显不情愿的态度,真赤热情地向我劝道。
“他本人和网上给人的印象一致。”宇见户好像也和他聊过:
“对了,增冈,那米最后你怎么处理的?”
“记不清了。我肯定带回家了,好像之后给别人了吧?”
“真过分,你居然卖掉了。”宇见户耸肩。
“这个叫武志的真有那么怪?不要紧吗?”阿叠问道。
“人是有些怪,不过人畜无害,老老实实当白领呢,还是家优秀企业里的。”
宇见户谈到的企业是一所家喻户晓的龙头电信公司,据说武志在其中负责开发手机操作系统。
“哇,挺厉害嘛,可以昂首挺胸拿来夸耀了,至少比我们要正经得多。”
“他才进公司不久,应该没有担任要职。”真赤笑也不笑地说道。
“说话别太过分。”我皱起眉头。
“叫上他嘛,他可好玩了,在ICQ上聊的时候也相当不得了。”
“叫他干什么?”
“叫来就行。叫他过来,大家一起观摩。用不着特意干什么,拿他寻开心就够了。当然,不能让他本人知道我们的目的,给他说是普通的线下会。啊,对了!以我的生日派对为名义怎么样?正好生日也快到了。表面上庆生,实际是‘围观武志会’,想想就觉得好玩!”
真赤实在是生性恶劣。她眼中闪闪发亮,表情十分灿烂,露出毫无忌惮的喜色,兴高采烈地描绘着这次聚会将有多么愉快。
不过,在听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理由反对。
我和武志虽然无冤无仇,但戏弄别人本身就很有趣。真赤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想瞧瞧他的样子。不管怎样,总比我和真赤两人在这狭小的房间里排放二氧化碳污染空气要好。
“好吧,那就去安排吧。”我说完,她嘴角露出坏笑,开始讲具体计划。
聚会地点在一家位于楼房四层的酒馆。
电梯出了故障,我和阿叠只好在昏暗又夹杂着霉味的楼梯中踏着哐当哐当的脚步,好不容易才爬到。
我们来到这间幽深的日式酒屋时,与会的人员已经基本到齐了。
提前出门的真赤坐在上座,和宇见户、草野在谈笑。
说起来,我和草野也许久没见了。最近他在文本网站界中开拓自己的势力呢。他和很多站主有了交情,拉帮结派,还把自己的圈子统称为“周边”,草野周边。这家伙明明连自己的网站都不更新,却笼络私下的人际关系来发展势力。
我向草野简短地打了招呼,对正在和他聊天的真赤也仅相互点头而已。虽说已经有部分人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我也不想故弄玄虚来隐瞒,但同样不打算大张旗鼓地宣扬。两人同为站主是一方面的原因,二来我本身就不喜欢不必要地炫耀这种关系。
接着,我和阿叠在角落入座,位于真赤和宇见户的对面。
今天参加线下会的全是真赤的熟人,都是主办人真赤直接在ICQ上邀请的,年龄都在二十上下。他们和我年纪相仿,也不知道是学生还是打工族,看上去没有背负什么社会责任。每当举办文本网站圈的线下会,就算没有事先商量,来的也净是这个岁数的青年,八成是因为这个年龄层有大把时间可打发吧。
我和阿叠跟左右的参加者互相自我介绍,也就是之前那个极其羞耻的仪式——互报网站名和网名。报完还以“哦,久仰大名,我看过您的网站”“哪里哪里,我也读过您的”互夸一番为仪式之美。文本网站界的圈子非常小,一般来说,来参加这种内部联欢的人,就算没见过面也多少对其网站名有耳闻。
坐在我旁边的人名叫“山田”,是个比我年长一岁的大学生,日记中记载的是留级生无聊的日常生活。他眉清目秀,身穿高档毛衣,看上去颇有修养。怎么连这样的人都会迷上网络日记?
“我待会儿还得去熟人家里一趟,今天早起在家里发完日记才赶来的。”他自嘲地笑了。
看来他是在自嘲经营网站的过程中产生了莫名其妙的责任感,一天不更新都不行,尽管根本没人拜托自己。这种心情我也十分理解。
建立网站之初,无论哪个站主肯定都会想方设法增加访问量,对不对?然后稍稍一搜,就能发现大堆大堆逐条列举怎样吸引读者的可疑网站,其中必定有一条“加大更新频率!”
要是稀里糊涂地听信了这点,开始天天更新网站的话,哪一天不写日记,那一天就会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陷入失魂落魄的中毒状态。而且如果不经意间刷新了连续更新记录,就更停不下来了。我也并非没有这样的时期,所有人都会有这样一段经历。
“今天到场的人都有自己的网站啊。”我半自言自语地说道,没有问别人的意思。
“谁知道呢。邮件里的名簿上有倒几个人不是站主。”山田耸了耸肩。
原来还有名簿。我好像也收到了通知邮件,但嫌麻烦,压根就没看。
“你的名字这里也标着‘电气马戏团’呢,可能是给有网站的人都加了备注,借此事先了解。”说话的时候,山田不自然地躲避着视线接触。
他无法直视着别人眼睛说话吗?就算是看上去如此正经的人,既然患有日记瘾,那多少也有些人格缺陷吧,否则才不会写什么网络日记。
“给草野标的是新网站名。那家伙三天两头地换站名,真搞不懂他。”
“你和草野很熟吗?”
“经常一起喝酒。”
“哦,那你算‘草野周边’中的一员?”
听到我的话,他露出不悦的表情。恐怕他们都不喜欢被人直接这样叫,也许这个称呼是2ch82之类的地方对他们的蔑称。
我尴尬地摆弄着眼前的一次性筷子盒,这时饮料端上了餐桌,宇见户站起身号召:
“大家的饮料都上了吧?等武志从厕所回来,咱们就干杯。”
他的话字面上并没有不正常的地方,但如果知道今天聚会的真正目的,便能听出弦外之音。不用说,关键嘉宾没到肯定没法开场啊。
不过,既然宇见户说要等他回来,也就意味着传闻中的武志已经到场了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我急切地等待时,有个人畏畏缩缩地回到了包间。
头发油光滑亮,藏蓝夹克上配着醒目的黄色蝴蝶结,这位装束别具一格的男子就是武志。听说他之前的线下会上也穿了这种服装,我立马便认出来了。
这种衣服他平时应该不会穿,难道是他最花哨的一身礼服吗?至少他看着没有故意逗趣的意思。和衣装随意的其他人相比,他明显不合群,但当事者本人却毫不在乎。
武志坐在了上座的真赤和宇见户近旁。他好像有些怕生,刚开始很老实。不过跟随宇见户的号召干杯后,他立即情绪高涨,笑得比其他人都响亮。
我在末席一边和旁人闲聊,一边时不时瞥向武志。如流言所说,他确实是位有个性的人物,我真想对他敬而远之,能不接触就不接触,然而真赤却指着我向他介绍:
“他是‘电气马戏团’的站主水屋口。”尽管听不见声音,但从口形上我能看出来她说了什么。
接着,武志转向这边,和我四目相对。我远远地点头致意,他即刻起身,兴冲冲地靠了过来。
“你好,我叫武志!我读过你的日记!非常有意思,我很痴迷!”
或许是因为正在兴头上,武志激动地高声说着。
“今天真开心!好多读过的网站的作者都来了,大家都很亲切地来和我聊天。”他憨厚地笑道。
其实今天的聚会是为了瞧他才办的,所以大伙才积极地找他说话,不过他不可能察觉到这一点。
好了,那我现在该说什么呢?
保险起见我可以聊聊网站的事,但说实在的,我不喜欢他的文章。虽然跟他客套也可以,可我同样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下批判他也不合适。聊些别的?我们都是网络写手,除了网站以外还能有什么话题?
沉默之中,气氛一度很尴尬,我便厚着脸皮问了个早已知道的问题——“你从事什么工作呢?”尽管询问涉及现实生活的问题有违礼节,他却毫无保留地给我一五一十地讲了企业名称、他在其中的工作内容等。非但如此,无论问什么,他都汗流浃背地告诉了我。说得这么详细真的不要紧吗?我这个听的人都替他担心。他对别人没有警惕吗?不,只是因为他善良。虽然日记里写的全是性欲的话题,但他是个好人。
武志憨厚的笑容十分耀眼。正因为他是如此真诚的人,真赤才会发挥她与生俱来的扭曲爱心、发挥她的嗜虐本性,产生举办今天这样的线下会的念头——我终于明白了。
“那回头邮件联系!也麻烦在ICQ上加我好友!”
说完,他又回到宇见户和真赤那边开始聊天了。他总想向真赤搭话,但说话语无伦次。每当他吞吞吐吐真赤都会放声大笑。
桌上摆着宴席餐品,但大家都没怎么动筷,而在兴高采烈地闲谈。炸鸡脆骨上飘散出冷掉的油的怪味,偷懒反复用油就会导致这样的后果。我夹起一块,丢进嘴中。
尽管今天的是“围观武志会”,是为了把他当笑话看的聚会,不过除了串通好一起观察武志的言谈举止外,并没有准备别的坏点子。所以,当武志和所有人寒暄完毕,之后便和普通的线下会没区别了。
出谋划策的罪魁祸首真赤和武志聊得正欢,其他参加者也分别聚在一起,各聊各的话题,热闹非凡。
阿叠在对面和宇见户说话,我则与旁边的山田以及换座位过来的草野一起交谈。听说草野从游戏专科学校毕业,目前在成人游戏公司工作,我向他核实,他苦笑着承认了。他笑着说自己每天都被使唤去给插图打马赛克,此外不愿透露更多。
难得外出一趟,参加酒会,和室友以外的人也聊了个够,我心情十分畅快。真赤也和武志说了不少话,好像很满足。而今天的主角武志看来也乐在其中,直到最后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最终,真赤初次主办的线下会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回到家却发生了一桩麻烦事。
真赤有一位名叫“小吉”的女性朋友,这次线下会也邀请了她。她没有自己的网站,但以读者的身份和各种各样的站主都有交流。据真赤所说,她像一个掌心里的小公主,可爱极了,所以我也多多少少对她抱有兴趣。然而她却突然缺席,原因不清楚,真赤也很疑惑。直到聚会结束的几天后,详情才明了。
是小吉联系上的真赤:
“没事吧?没有被下手吧?”她不安地发来第一条消息。
没事?什么意思?真赤不明白她的意图。反问回去后,小吉一点点解释起原委。
她那天缺席并非是因为有别的事情,其实能去,实际上,她一直没有改主意。然而临到宴会前几天,一件事情令她决定不参加聚会。
是什么呢?
“听说呀,那帮人是下药强奸女生的犯罪团伙,去了不知道会出什么事。”ICQ上有人如此教唆她。
那人还说了,主办“武志围观会”的团体是无法无天的不良集团,平常会嗑药乱交、伤害女性,等等。这次的活动估计也是类似的淫靡盛宴,小吉这样不谙世事的女孩子最好别去参加。
小吉对此照单全收,深信不疑,还说她被吓坏了。
“啊?”真赤不禁喊出了声。此前她一直在独自敲打键盘,这时她叫来了我。
“你说这是不是很过分?”
“真过分。话说这人是谁啊?”
真赤向小吉问出了这个人的名字。他的网站和文本网站略有不同,绝不登载任何恶心想法,而是汇集热门动画的动态图片,非常对女性的胃口。
“网站我倒是知道,可和咱们风马牛不相及。是你认识的人?”
真赤摇头。
这个人没见过真赤,估计同宇见户他们也没碰过面,和我们的圈子关系疏远。既然如此,他是听到了网上的谣言才以讹传讹的吧?话说回来,为了强暴女性而召开线下会——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恶劣诽谤。
上了此人的网站,发现他和卧村亚弦似乎关系亲密,我便立即找亚弦询问。
“我觉得他应该没有恶意,可能只是无意失言吧。”
哦,一个没有恶意的人会给别人贴上集体强奸犯的标签啊,会说别人欺骗楚楚可怜的小女生、吓得人家瑟瑟发抖啊。对,没错,常有的事,不是故意的嘛。
“息怒,息怒。”亚弦安慰道忍不住开始冷嘲热讽的我。
“可能是因为宇见户先生经常在网站上发药物相关的东西,给别人的印象不好,才造成了这样的误解。”
确实,要说宇见户形象不好,我多少还能理解。可即便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也纯粹只是对药物有着无人能比的热爱,喜欢那种陶醉的感觉,并不是用其胡作非为、对女性施暴的恶棍。当然,上次的聚会没有这样的内容。遭殃的顶多就只有武志,而他也仅仅是被戏弄了一番而已,怎么可能被强奸?
我和真赤都气不打一处来。
若是事实,我们没辙。即便是假的,光在某个论坛的小圈子内说说坏话倒也无妨。可他竟然在和我们有直接联系的人之间散布这种流言蜚语,我实在忍无可忍。难道是想挑拨离间吗?卑鄙无耻。
我要找他提意见。有本事就来看看我们到底是不是强奸犯啊?接着,我试图向亚弦要来他的联系方式,但她恳求我千万不要这样做。
“他是个病人,原谅他吧。他病得真的很重,一直无法出院,生活只有网络,不会为人处世。所以他听到了关于宇见户先生的一些传言就夸大其词。你看看网站上他的照片,戴着帽子对不对?是因为治疗导致了脱发,他在掩饰。”
我一看,确实,登载的照片中背景明显是夏天,他却带着针织帽,脸色也十分苍白。
管你老弱病残,网络上人人平等。就算他的确罹患重病,我也不能就此咽下这口气。生病又能怎样?就算是病人,就算不懂人情世故,大家都一样是人啊。你要是说自己是病人,需要特别关照,倒也没问题,但那可是在鄙视你,对谁来说都不好。
即便我如此主张,亚弦也拼命阻拦。而听说了重病的事,连真赤也完全丧失了气势,在我咔嗒咔嗒地敲着键盘向亚弦倾泻怒火时,她戳了戳我的胳膊。
无奈之下,我只好让步。
“哎,没办法。到头来,我们狂妄地想戏弄别人,背后却受到别人无中生有的非议,遭人鄙视。这就是网络啊。”
和亚弦谈完,我憋闷地说道。真赤像忍着喷嚏一般,一副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三
樱花绽放的时季很短,正以为快来了,不久又将过去。从花园公馆到车站的坡道途中,左右的樱树都开了花。每当清风稍事歇息,花瓣都摇曳不定,仿佛要坠下来。
去年这个时候,我夜晚和KTV的同伴去了上野公园83赏花。把大厨做的菜装进便当,提着店里的伏特加和金酒瓶出发,摆在野餐垫上,现场做鸡尾酒喝。在那之后,我们又去了附近的店长家留宿。看见屋里的床,店里做兼职的一位女性悄悄在耳边对我说:一想到店长在这里和女朋友做的事就心情复杂。她突然说起这些,心情复杂的是我才对。一年后,我独自踏在樱花盛开的坡道上,没有去赏花,而是前去借钱。
预算出了差错——对我而言这种事经常发生,这次也一样,直到火烧眉毛前我都没有仔细考虑过,现在钱不够了。
原因是开始和真赤一起生活后,伙食费和交通费都翻了一番,我却没有太当回事。加之和网友的联系变得频繁,外出用餐的次数也增多了。不用说,和真赤一起去的时候她的费用同样由我来付,这也是一笔开销。
尽管生活并不奢侈,但本来我就没有分文收入,钱又不会从天上掉,这样的日子过下去,自然会捉襟见肘。
所以,就在昨天,我给母亲打去了电话,说自己大手大脚把钱花完了,拜托她借我一些以解燃眉之急,而她的要求是我去见她一面。于是乎,我将真赤留在家中,独自走在开满樱花的坡道上。
花园公馆中也将迎来新的成员。其实就是最开始已决定搬入、且同为挑房成员之一的T川。和大伙的预料一样,他顺利地在东京大学的入学考试中落榜,决定四月份入住。
今天也一样,他早上就来到了花园公馆,搬运入住前的一些大件行李,叮呤哐啷的。出门前,我和他聊了一阵。
“什么时候有女生住进来了?吓我一跳。”嘴上说自己受了惊,T川的表情却没有感情波动。
他无论碰上什么事都是一副扑克脸。我听说他因为年复一年落榜,感情渐渐麻木,变得面无表情了。这下见识到,哦,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今年考得怎么样?不,我知道没考上,问的是考完的感觉,有没有比之前好点?明年有没有希望?我直率地问他。
“哎呀,连保底的志愿都没考上,去年还及格了呢。”说完,他干声笑了。
T川没有去工作,时间都集中用来学习,成绩却下滑了,看来他今后的前途也是一片绝望。他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即便如此,仍打算来年再挑战一回。
“没事吧?”我不小心多嘴。
“我才该问呢,你那边不要紧吧?”
这么说来,确实我的情况更加糟糕,无言以对。
钱花光了,我去找母亲借。我一次都没有去过母亲的新居,所以也不知道路线。倒了几趟电车,我在埼玉县住宅区的一个从未去过的车站下车,原地打了通电话,母亲来接我了。
接着,我们开始向她目前住的公寓前行。和母亲走在一起总觉得很尴尬,而且,怎么说呢,去母亲的公寓也令我有些害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至今以来,母亲一直是守护家庭的存在,但如今她离家租公寓住后,突然像是变为外人了一般,进入她的家中会有一种类似闯入别人隐私地带的紧张感。
我出走后,家庭四分五裂了。
以往闭门不出的二弟住进了熟识的正骨医师家中,一面帮忙干活,一面上着职业学校。
至于在酒馆和我一起工作的三弟,则和母亲一起住在我现在去往的公寓中,同样为了文凭在学校读书。
母亲每天都在打工,而父亲的去向自那以后我一无所知。
我们过去所住的房子被银行没收、拍卖了。之后怎样了呢?说不定哪个陌生人买下,住进其中了吧。我对那栋建筑并没有多少留恋,也一直刻意保持距离,但想到自己的归所已不复存在,还是会萌生出特有的感情。
说起来,这就是所谓的家庭破碎啊。虽说我没有这种感觉,可事实的确正相匹配。在电视上听到这个词时感觉十分沉重,然而实际体验后却发现没什么大不了。或许世上大多数人情变故都是如此,无论外人看来多么特殊的情况,自己置身其中便会觉得理所当然、平淡无奇。世间的“理所当然”中的蕴意可真不得了。在电车之类的人群中时,每个人上去都大同小异,但恐怕每个人的感受存在天壤之别,都活在各自独特的世界中吧。
想着想着,我们到了目的地。林立的楼房不算崭新,也称不上漂亮,墙壁有些脏,是随处可见的廉价公寓,母亲住的便是其中之一。她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打着临时工,操劳身心和儿子两人一起生活的啊。
听说母亲的老家过去从事商业,生活宽裕。她年少便开始学习插花、茶道和弹琴等风雅艺术,在私立学校接受一条龙式教育,婚后娘家也没有停止接济。如果当初找了正经的对象结婚,现在肯定也不会走上这条道路吧。就因为嫁错了人,岁过中年之时一切急转直下,沦落到过上这样的生活。人生是一场何其空虚的泡影啊,太蠢了。
进入房间,我静静坐着,母亲端来了茶水,似乎是她某个朋友送的好茶,但我尝不出差别。绿茶这种东西,感觉只有浓的淡的、烫的温的之分。
“他人呢?”我问起三弟的去向。
“上学去了。我没告诉他借钱的事,你也要保密。”
“我怎么说得出口,何况我们之间也没联系,没机会说。”
“有空还是要见一见,你们可是亲兄弟。”母亲叹道。
房间很朴素,没有生活气息,大概是为了节省吧。母亲目前在打零工,单以这部分收入很难维持生活开销,想必是花着开酒馆时存下的现金,弟弟们的学费也肯定是靠它出的。虽说存了不少,可要是光减不增,迟早会用尽。我竟然还打这笔钱的主意,哈哈,真是大不孝呀。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和朋友合租及打工辞职的事母亲已经知道了,真赤的事我便细讲。说实话,我很想高效行事,早早拿钱走人,但不好意思直说出口,只得一边听着母亲说话,一边企盼她能主动开口谈钱的问题。
方才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好几次,不用看我也知道,是真赤发来的信息。一旦和我分头行动,这个怕寂寞的家伙就会接连不断地发些什么。而要是放着不回复,她就会越发开始感情用事,最后迟早会打来电话。
能不能赶在那之前借到钱呢?就在我感到焦急的时候,母亲终于站起身,取来一个茶色的信封放在桌上。我拿起信封,虽然很想确认一下内部,可由于不懂借钱的规矩,便没有拆开,直接将信封塞进了钱包。
任务完毕,接下来我开始窥伺离开的时机,而面前的母亲又继续闲谈起来。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母亲对心不在焉的我说道,皱起眉头:
“刚才我就一直好奇了,结果真是这样,悟,你的身上有味道,怎么回事?”
“不可能,我天天洗澡。”
当面说别人有味道,就算是对子女也未免太不礼貌了吧——我板着脸回答。
“可就是有啊,感觉像药味,到底是什么味道呀?”母亲感到很不可思议。
“有味道”、“真难闻”,她不断重复,我始终不信,闻了闻自己衬衫领子,也没有闻出什么名堂。
要说药的味道,确实,最近服用精神药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可我既没听说过会引发体臭,也没有被别人指出来过。比我嗑得远远要多的人身上也没有怪味,难道这味道当事人察觉不到吗?
应该不会吧。然而我说出来后,母亲却下了结论,咬定这是原因:
“别再吃这种药了,味道特别大。哎呀,熏死了,真难闻。”
四
“这是哪门子cosplay84?”看见真赤的旗袍,T川瞪圆了眼睛。
我解释道这是真赤的居家装束兼睡衣,他露出复杂的表情,很难看出能不能接受。
“真怪。”他说道。
我们在餐厅喝着瓶装茶水。今天T川心情不错,又是说附近的一家超市看上去物美价廉,又是说车站那边的某某饭店难吃得要命,没想到周围的东西花样还不少——他汇报着闲逛时的发现。我寻思他是不是碰上了什么好事,一问,果不其然。
“水哥,下个月要出新的RX78-2高达85模型,我打算预定,做工非常精良。怎么样?水哥你买吗”虽然他仍是一副扑克脸,语调中却掩饰不住喜悦。
“模型?好怀念啊。你说的那个是最开始的高达?”
“嗯。”
“那我也买,帮我预定一下。”
“好的,交给我吧。这个月也会出吉姆的模型,要吗?”
“吉姆就算了。”
“比高达要便宜。”
“不用了。”
“是吗,真遗憾,我倒更喜欢吉姆。对了,你叫真赤是吧?怎么样?买台吉姆吗?”
“不要。”真赤毫无兴趣地摇头。
回到房间后,我讲起在自己小时候高达模型有多风靡:
“当时我喜欢一种叫做‘BB战士’86的模型,模型手上的枪可以发射叫做‘BB弹’的塑料子弹。用它射猫,威力弱得猫都察觉不到,不过有趣极了。你太小了不知道,那时候这些很流行。此外还有叫做‘筋肉人橡皮’87的玩具,和附带《仙魔大战》88贴纸的巧克力。我在小学里的公园做买卖,还被骂了呢。”
我感到十分怀念,忍不住滔滔不绝,真赤尴尬地笑着应付,说她根本就没看过《高达》,只知道里面好像有机器人登场。
是吗。我小时候经常看埼玉电视台上的重播。除了《高达》,还播过《妖怪人类贝姆》89、《排球甜心》90等动画。
可是,真赤依然对我的怀旧故事不感兴趣,抓起了丢在房间角落的曲脆91袋子,瞅了一眼,确认里面空了,又扔回原处。
“话说我们昨天吃饭了没?”
真赤摇了摇头。
那我们就是两个人分了这袋奶酪味的曲脆,撑过了一天啊。不过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很强的饥饿感。真赤也说她不是很饿,毕竟整天都不动弹。
回想起来,昨天除了上厕所以外,我们一步都没踏出过房间,好像一直在上网和睡觉。啊,这么说来昨天也没洗澡,不洗澡可不行,那等于放弃人类最低限度的矜持。令我们堕落的大概是这无事可做的生活吧。
四月已至,真赤成为了前途灿烂的高中生,然而这个懒蛋只在开学仪式的那天出席了一回,此后再也没去过学校。劝她也不听,她嫌麻烦,不愿意去。
“为什么不去上学?”我问道。
“因为一点都不好玩嘛。”
看来她今后也没有返校的打算了。
太可惜了,难得当上了女高中生。有了女高中生这个身份,在分外追捧妙龄女孩的日本社会里还算小有地位呢。这样下去万一退学,她就会变成无业游民了。无业游民——听上去现实而毫无美感。同样是四字词,和女高中生相比,二者给人的印象为何天差地别?我希望她能作为后者乖乖上学,可她本人却满不在乎,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哦,我也要成无业游民啦。”
此外,她还声称和不去上学的原因是花园公馆的大伙呆在一起更有趣。
呵,这么有趣啊,我都不知道,想不到你嘴里竟能吐出这种话。对了,话说你最近自残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对不对?肯定是因为每天过得开开心心,才打消了自残的念头吧。长大了呀,真让我高兴。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纠结了。即使当不成女高中生,能回归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姑且也算一点进步,我还是不要冷嘲热讽了。再者,我本来就没有说三道四的资格。
真赤即将成为高中辍学的无职人士,我已经沦为大学辍学的无业游民了。况且我身为一名成年人却游手好闲,还闲到了令我想质问自己究竟有没有资格活着的地步。
忙着照顾真赤时,我能够不去想别的问题。通过给予她关照,我感到自己在做有意义的事。然而等她安定下来,我就真的只剩无所作为地浪费时间了。
向母亲借的钱也即将花光。哪怕不追求生活奢侈,光是活着就会有一定的开销,何况我还托人订了高达模型。
重担压在了我的身上,必须要工作了。但我没有一星半点的动力,只想一辈子像这样在房间里和真赤他们聊着闲话,进入梦乡。
有没有不工作还能随心所欲生活的办法呢?我辗转反侧,苦思冥想,却想不出赚钱的好点子。渐渐地,一味思索金钱问题开始使我反胃:我岂是为五斗米折腰的鼠辈!应该为高尚事业忧患才对!难道就不能把金钱这种无聊的东西抛诸脑后,无需劳苦,在四季如春的国度优游岁月吗?再来几位美女服侍左右——说道这里,真赤生气了。
最终我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社会上做事滴水不漏,能高效拿出成果,且不用疲于工作,过着惬意生活的人并非完全不存在,但可惜的是,我看来并没有这种才能。我恐怕属于只能老老实实流着汗水辛勤干活的层次。然而即使明白了这一点,我也不想工作。
“我要不要再去找份兼职呢……”在双手抱臂的我的面前,真赤嘟哝道。
“‘再’是什么意思?你以前工作过?就你这个小丫头?”
“嗯,虽然职位没什么大不了。”
“从来没听说过。是什么样的?不是那种色情工作吧?”
“才不是呢,是给杂志写一些记叙文。”
“什么样的记叙文?”
“各种各样。”
“各种各样?初中生能写出什么东西?”
“说了就是各种各样的啦。我要不要重新开始干这行呀?好久没联系了。”真赤陷入思考。
“你原来还做过这种工作,我完全不知道。话说回来,你要是真想工作,不是还可以去前一阵宇见户提到的演艺事务所吗?”
“那个我绝对不去,反正也接不到工作,而且写杂志文章也不要求我露面。”
“哪有杂志出版商会让人露面的。算了,总之你不用工作,我来干。恐怕也没别的办法了。”
“你行吗?”
“放心吧,只要我铁下心来,很快就能找到工作。”
真赤面露不安,她这么信不过我吗?那我反而更应该努力挣钱了,我可不想被人看扁。
我并非完全在虚张声势,心里其实是有底的。
仅仅数年之前,电脑通信还是部分好事者不为人知的乐趣。而如今,互联网已成为男女老少无不使用的工具了。这片曾遭人鄙夷、被掩藏起来的世界,一跃成为先进的象征,变得无比风光。
IT,这两个含义不明的字母统称了电脑和网络等相关范畴,它究竟是什么时候火起来的呢?
行内企业的发展突飞猛进,传闻中的IT泡沫似乎已然到来,余波甚至对我的周围都开始产生影响。具体来说,条件好得出奇、唯独只要求会用电脑的兼职越来越多。
社会的重心正急剧向网络倾斜,可技术人员的数量却远远追赶不及。非但如此,眼下连能执行最基本操作的人都不多。
比方说,只要有安装Windows系统的经验,或能独自组建局域网,具备了这种程度的技能,甚至没有也无妨,光是平时接触过电脑、没什么专业知识的人,都能在诸如服务中心的地方干得很不错。以往和IT没有交集、不了解这方面技术层次的企业尤其如此,有时候给临时工开的薪酬比职业程序员都高。
我也有些难以置信,但事实似乎真的如此,目前IT产业正处于黎明期特有的价值混乱中。
逆野不久前便从事起这方面的兼职。直到上个月,他的工作名叫“服务器维护”,听起来相当困难,而实际情况却是每个钟头动几分钟电脑,剩下的时间不管是看漫画还是打游戏都无所谓,只要一晚上不睡觉,每小时就能有1600日元的收入,骇人听闻。和我之前在KTV的工作相比,单比赚钱效率就高了近一倍。
这么不合情理的工作,他到底是在哪里找到的?一问,得知是他网上的朋友介绍的。逆野的一位网友与劳务派遣公司的社长很熟,对方的业务和IT相关,是给网上数不胜数的、除了电脑和网络一无是处的年轻人们带来工作。
我也曾受过邀请。之所以向真赤夸口说有工作的着落,就是因为想到了这条出路。
原本我是不想干这行的。尽管条件确实不错,但对做事只有三分热度的我而言,包含体力劳动的工作更合胃口。一动不动地独自面对着显示屏,为了兴趣爱好倒没问题,可换成是工作我就不乐意了。不过,放着这么好的职位不要,跑去找低收入的工作也太傻了。最重要的是,省去了翻阅招聘杂志、寻找称心工作、准备附照片的个人履历的过程。
我以前就特别讨厌这些繁琐的手续,考高中的时候因为嫌自己提交志愿麻烦,结果一封志愿都都没有交,临近公立学校志愿截止的关头被班主任叫去谈话,我还有如此一番经历。在这一点上,IT的工作只要和逆野打声招呼,手续就算全部办完了。
事不宜迟,当晚我便叫住了工作回来身穿西服的逆野,说自己想找工作。很快,两天后公司就联系上我了。
“喂,是水屋口的电话吗?”对方操着用嗓过度的沙哑声音:“逆野说了你的事情,我叫柾木,幸会。”
柾木,我知道这是派遣公司社长的名字,但和印象中有所不同。听说逆野和他的同伴都随意直呼其名,我就想当然地认为他很年轻,可声音比我想象的要老气。
“我听逆野说你在找工作,现在找到了吗?我给你介绍,你能马上投入工作吗?”
“啊,没问题。我现在待业在家,随时都可以。”
“哦,哈哈,待业呀。没收入很难熬吧?我正好有一份现在就能给你介绍的工作。”
“有劳您了。”
“嗯……工作内容是安装电脑系统,技术上不怎么难,也有人教,你来做肯定没问题。”
明明不了解我,他的口气还真大。
“这种活我应该没问题。”
“对吧?工作本身很简单,不过,劳动环境有一些特殊……你呀,想试试在海外生活吗?”
“什么?”
“要你去印度、泰国等周围的国家,到那边装电脑。”
柾木社长的发言太过突然,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能住进在日本无法想象的大房子里,物价也便宜,能存下不少钱呢。大约三年,短则两年,工作就能结束,回来的时候能捞好一大笔。你也年轻,这是一次很不错的经验。你太走运了!”
再怎么夸我幸运,我也难以应允。确实,我也自知不能继续窝在房间里,可没想到竟然不光要走出房间,连国门都要踏出去。
“这有点……”我含糊其辞,请他让我再多考虑考虑,但对方并不愿让步。
这下难办了。通话结束后,我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一旁看着的真赤怯怯地问道。
“说是让我去东南亚生活三年。”
“什么?”
“这份工作要求居留海外,期间基本回不来。”
真赤一怔——
“不要走!不许去!绝对不能离开!”她抓紧了我,表情泫然欲泣。
坦白说,我一直对印度和泰国抱有些许兴趣。
泰国是阿叠力荐的旅游去处,印度则不必多说,是嬉皮士92、瘾君子等地球上一切人渣的圣地。我虽然从未有出国旅行的经验,但已下定决心,要去就去这些国家。幸运的是,我现在完全和社会脱节,无根无蒂,一身轻松,或许一场海外大冒险能使我的人生有所改变。这正是理想的工作。
所以,倘若是在不久之前,我兴许会接受。少年当壮志凌云——胸怀满腔抱负,踏上前往未知国度的旅途。然而现在却不行了,要说为什么,是因为有真赤在。
真赤非常害怕我离开,而我也不愿丢下她孤身一人,自己跑去遥远的东南亚周游列国。确实,这是一次丰富阅历、收获人格成长的好机会,但我已堕落得万劫不复。说白了,我只想在这所花园公馆中和大伙懒散地打发时间,同时轻轻松松赚些生活费,终日享乐。我才不期盼洋溢着人生浪漫的激情之旅。
这下可给我介绍了一份不得了的工作。要是没有其他工作可选,我就只好回绝了。但这就意味着,我得翻阅招聘杂志、制作个人履历、用正面进攻的方式来找工作。天呐,我可不愿意。那还是去泰国算了,我险些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但在真赤面前说不出口。
我举棋不定,无法给出答复,几天后柾木社长再次打来了电话:
“我看之前和你谈的行不通,就准备了别的差事。”他语气轻快得如同在嘲笑苦恼之中的我。
相比于之前异想天开的提议,他新介绍的这份工作十分符合常理。内容是上门修理打印机及电脑,单位是逆野以前短期待过的公司,当然,工作地点在国内,而且从我住的街区坐电车不用换乘就能过去。
条件近乎理想,我甚至都想问为什么一开始不给我介绍这份工作。不用说,我没有理由拒绝,接受了下来。
今天风和日丽,晴空如洗,阳光温暖怡人。我身上套着向阿叠借的西装,脚上穿着属于阿叠的皮鞋,历经无数次染色掉色、惨不忍睹的头发也在昨天染黑了。办公楼玻璃中的映出身影简直不像自己,我十分不安。
“那你就在附近等着,结束了我就联系你。”我说道。
真赤非要闹着一起来,我便把她带来了。
“嗯,祝你顺利。”虽然道了别,她仍转来转去,不肯离开。
“快,社长要来了,快走开。”
我像驱赶小猫小狗一般挥手催她,真赤对我一笑,飘舞着裙摆走掉了。
平时我从不系领带,领带结的形状看上去总有些违和。就在我对着玻璃门上的倒影三番五次地调整时,柾木社长来了。
之前有过几次电话和短信的交流,但实际见面还是第一次。他头发已秃,双眼皮的眼睛晶亮澄澈,想必年轻时是个帅气青年。
稍事寒暄后,他带我进了办公楼。和预想中一样,我进入的公司是派遣目的地,接下来将由这里的负责人面试。
“说起来,逆野现在过得好吗?最近都没见他。”在正门大厅等待电梯期间,柾木社长向我问道。
我点头肯定,他大声笑道:
“那就好。哎呀,他工作很优秀,在这家公司他也干得非常不错,所以才有了今天的面试,你得好好感谢他。”
电梯来了,我们踏入其中。他按下五楼的按钮,我默默地看着。
“今天的面试有几点注意事项。我之前告诉对方你是和逆野一起制作主页的同伴。还有个人履历,递交之前我私下把大学辍学改成了正常毕业,这些方面你稍微配合一下。不过,基本上都由我来谈,你点点头就好。”
他对我几乎没有任何了解,到底打算怎么替我通过面试啊?
说起来,制作主页的同伴是怎么一回事?估计是想同时衬托我和逆野的关系与IT技能吧。可这种表现方式暧昧而笼统,换作我是面试官,听到如此含蓄的说明,很可能会摸不着头脑。再说,把网页和网站一并称为“主页”这种错误的叫法,在大众眼里或许是理所当然,而我听来总有种莫名的不快。
不过,无论我现在怎么想,既然都叫我全交给他,那也没有别的办法。
“明白了。”我点头。
“记好喽。”他说道。
话说回来,反正都要被篡改,一开始我就该在履历上写自己是顺利毕业的。为什么要说实话?这下显得我像个淳朴憨厚的青年一样,多丢人。
在我后悔的期间,电梯到达了目的楼层。或许是因为这里是外勤修理公司,连工作日的正午都没什么人,十分安静。我们来到会议室,等待负责人的期间,办公室那边几度传来电话声,也能听见有人接通应答。
办公室虽然不大,却干净整洁。今后我真的要每天来到这里工作吗?尽管现在我一头黑发,身穿颜色朴素的西服,可坦白来说这都是假象,真正的我是终日沉迷药物和酒精、连拐带骗把女孩子拉来和自己一起住、目空一切傲视他人的蠢货,或许只有到理所应当的地方工作我才能安心,总觉得在这里会感到敌意。
为这些多余的事思来想去,我的心情难以平静。不久负责人到来,面试开始了。
话虽如此,情况如柾木社长事先所说,几乎没有我开口的机会。面试官和柾木社长似乎有几分交情,全程都是他们在闲聊,跟我顶多算是会了一面,根本谈不上是面试。
“听说你对电脑有一定接触,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机器方面的经验吗?”
在我独自回答的问题当中,这恐怕是唯一称得上问题的题目。
就这样,面试十来分钟便告终。这也太轻松了,真的能以此决定是否录用吗?对方不会因为柾木社长帮我面试就将我婉拒吧?我忐忑不安,柾木社长却非常乐观:
“看样子十有八九成了。万一运气不好,我也能马上给你找来下一份工作,别担心。”
他的乐天态度和过于亲切的说话方式始终令我难以信赖。
“要是录用了,需要你立马开始工作,时间安排上没问题吗?”
“没问题,毕竟我没事可干。”
“哦,好。”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非常感谢您。”真赤还在等着,我向他鞠躬,想尽早抽身。
“啊,对了”柾木社长却没有告辞:
“回去之后能不能尽早把银行账号发给我?”
“银行账号?”
“嗯,到时候我先给你打些钱。没有工作,生活吃不消吧?”
“确实……”
“二十万够不够?”
他这是想干什么?我直盯着柾木社长。
“哈哈,别介意,什么时候还都行,等你挣上钱有结余了再说。今后就拜托你喽。”
说完,他伸出手,看来是要和我握手。我怯生生地握住他厚实的手掌,他冲我一笑,便离开了。
他说是要给我借钱,可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心里总是疑神疑鬼。当晚,我按他的嘱咐发了短信,第二天下午收到了回复,一是面试成功,二是给我账户里汇了二十万日元。我半信半疑地跑去银行,确实一文不少,多了二十万。
太难以置信了,光参加面试就拿到了这么多钱。不,严格来说是“借到”,可并没有利息和还款期限。
当天就给初次见面的人借钱,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会别有盘算吧?就算如此,骗我这样的人又捞不到什么油水。尽管我仍无法释怀,可没必要和钱过不去。
我立马就拿着这笔钱,带真赤去了牛角93。松板肉94配芥末酱油,美味极了。
五
我新就任的工作主要是上门维修电脑和打印机。作为一个新来的,我当然不可能刚来就被指派单独任务。由于是实习期间,我现在主要是和同期进入公司的新人一起拆装打印机,以及跟随资历老的员工观摩学习。
早上九点上班,回家时已过夜晚九点。虽然劳动时间很长,但研究机器时我的心情就像儿时鼓捣电子元件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取出激光打印机的部件——嘿,原来这种常用机器的内部构造是这个模样啊——十分有趣。外勤维修时也一样,前辈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席上悠闲地聊天。前辈们都是很好的人,除了午饭后需要忍住睡意,其他并没有什么难处。我比预想之中要适应职场,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不满。
只不过唯有一点:坐电车很痛苦,尤其是回家的路上。以前打工的时候有这么难受吗?我完全记不得了。
要说拥挤到了什么地步,电车进站打开车门的瞬间,门旁的乘客会有两三个被挤出来。而面对这显然无法容下更多人的车厢,乘客们却面无表情地抓住门边,卯足了劲向车里硬钻,淡定地投身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
静下心来一想,这样的情形实在太荒诞、太可怕了。光是目睹这幅场面,我都觉得无法忍受。现代人难道不应该怀有更为复杂而丰富的精神内涵、有哭有笑、散发着生命力吗?为什么会如此麻木啊。
目送了两三班电车过去,情况依然没有好转,一直持续到末班车来临。我也不再抱希望,只得挤进眼前的车厢之中,只得接受自己的命运。
当白领的可真有两把刷子。随处可见呆板大人原来每天都过着如此震撼的生活。偶尔的话我倒也能忍一忍,可令我崩溃的是天天都将这样,本来我就已苦于早上正点起床、晚上按时睡觉了。说实话,由于这些工作之外的因素,没多久我便已萌生辞职的念头,开始不想上班了。以我的处境要想走人还算容易,但那些当了父亲的可就难喽。
此前,对于过着平凡白领生活的人,我心中总是怀有一股蔑视,今后一定悔改。他们拥有强韧的精神与肉体,是我等望尘莫及的伟人。将来我能不能挺直腰板,和他们对等地谈话呢?信心不是很足。
不知不觉中,工作已经开始了两个星期。如前文所述,工作方面基本干得还不错。现场负责人间户场先生说我长得像某电视男星,还给我取了一个和那人名字相关的绰号,这下我也算彻底在职场中安定了。刚来没多久,用本名称呼我的就只剩同期入职的三田,或许我和单位的人已经熟络到了这个地步吧。自己如此容易受人喜欢也令我害怕。
至于薪水,等日后有能力独当一面了,就会开始按修理机器数计算报酬,但因为现在是实习期间,我的月收入是二十万日元。考虑到我现在没有做任何有绩效的工作,这份薪酬实在丰厚过头了。
似乎是由柾木社长决定我的待遇,金钱方面他似乎管得不严,对一开始借给我的二十万也只字未提,连字据都没留。
我以健康问题为由已经请了两天假,其实只是因为没有心情上班,不过好像并不会被扣工资。这样真的好吗?我反而开始良心不安。
不管那么多,我只要做好份内工作就行。早上七点半起床,八点从家出发前往公司。下班时已是深夜,为了减少回家后的麻烦事,乘上电车前我联系了真赤:
“我现在回家,你去把洗澡水烧上,晚饭准备好。”
她似乎也觉得好玩,高高兴兴听从了使唤,勤快地干起家务。前几天她还亲手下厨拌肉末,给我做了肉饼吃。真赤有生以来第一次制作的肉饼表面烧得焦黑,里面则完全是生的。馅里的白萝卜没有事先焯熟,硬得咯牙。做成这样的肉饼像赏月团子95一样堆成了小山。T川不在,只好由我、阿叠以及真赤三个人解决。虽然几乎都剩下了,但大家笑得很开心。
至今以来,我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这般日常情景,没想到会如此快乐,或许这就是平凡生活的乐趣吧。
莫非这意味着,我——早已不抱希望的我——竟然得到了这份幸福吗?做梦也想不到。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该停止抱怨电车拥挤之类的小问题,继续工作下去呢?是不是该保持积极的势头,摆脱游手好闲的做派,努力改过自新呢?对此我总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像是畏惧,又像是抵触。
不过,实际要洗心革面还是很难的。坏消息,最近我的服药量增加了。
要想每天规规矩矩地上班,必须调节好作息。然而,长年生活昼夜颠倒导致我难以独力入眠。因此,睡觉之前我需要吃安眠药,但这样一来早上就会头脑昏沉,所以醒的时候又要依赖提神药。不知不觉中,白天黑夜我都沉浸在药效中了。虽说相比于享受性质的嗑药,我的动机要正当得多,但总量明显增加了。唉,劳动有害身心健康。
就这样,今天我照常平安无事地完成了工作。和同事道别,走出公司大门,我掏出手机给真赤打了电话。早上我出门时,她似乎不太舒服,不过真赤经常抱怨身体不适,我就以为和往常一样,没有多管。然而平时她会频繁发短信过来,今天我却一条也没有收到,便有些担心。
漫长的呼叫声过去,她终于接了电话,声音虚弱无力:
“我好冷,你快回来……”
她的语气像快死了一般,看来今天是真正生病了,是感冒恶化了吗?那就是我的错了,是我没有照顾好她。总之,我嘱咐她先睡下。收起电话,背后传来了三田的声音,他从楼门中出来了:
“水屋口哥,刚才间户场主任说了,明天咱俩终于能开始跑外勤啦。”
他比我小一岁,声音里透着兴奋。哦,不需要前辈的帮助,全靠我们两人工作,这确实是一件大事,但我现在满脑子都想着真赤。一边踏着前往车站的楼梯,我一边敷衍了事地应答。
“我看你刚刚在打电话,给谁打的?你女朋友?”
“啊,嗯。”
“是吗!真好呀!说起来一想到明天开始要独立工作,我就紧张得不行。你不紧张吗?毕竟水屋口哥擅长机器啊,我可一窍不通,真发愁……啊,我要去的站台在那边,再见!”
和三田道别后,自己的失言令我感到很不安。
真赤是我的女友吗?刚刚一不小心随口肯定了,可究竟真的如此吗?
我还是第一次承认我和真赤是恋爱关系。都发展到现在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或许别人会这样看,但这并非我一开始的打算。然而实际情况的确如此,我们的关系确实该用这个泛滥着欲求的词来形容。
现实突然呈现在眼前,我内心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再怎么焦急,电车也不会变快。走出满载为患的电车,上上下下地爬坡,接着一路小跑地赶回花园公馆,一看表已是夜晚二十三点,和平时几乎没差别。
我已经筋疲力尽,接下来还要吃晚饭、洗澡、睡觉、早上七点再起床。光这些已经够我消受了,然而在此之前还要把真赤送去医院,心情郁闷到了极点。更何况明天还是我担任实质性工作的第一天。
我本期待回家的这段时间里,真赤的病情能多少得以缓解,然而并未如愿。她蜷缩在被子里,白皙的脸庞变得更为惨白,断断续续地哭诉说身上感到恶寒。
看来她确实没有在装病或演戏,而是真的不舒服,有必要把她送去医院。可我都已经快累瘫了,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再说了,她虽然身体不适,但从病情听来无非是感冒而已。忍一忍睡一觉估计就能痊愈吧?乖宝宝加油!靠一己之力战胜病魔!尽管我很把她放在家里休息,可实在是说不出口。
于是,我打通了119。
等待急救车的期间,我又是给她揉疼痛的肚子,又是问询白天的病情,困得要命。身体濒临罢工,意识极度昏沉。同居人明明正在眼前承受痛苦,我恐怕是一个冷血的人吧?或许是我太习惯于用散漫的心态面对紧急情况了。她平常自残的时候我松懈倒无所谓,但真正身体出问题的话就不能这样了,我心里清楚,实际却做不到。话说我平时根本不会困到这种程度。想睡的时候精神焕发,该醒的时候却昏昏欲睡,我的精神真是喜欢与我作对。
寂静的夜里回响着病人苦闷的呻吟。测了一下她的体温,38°,确实偏高,但如果是感冒,也算不上严重高烧。是得了其他病吗?还是她在夸大病情呢?我并非不相信她,我不是医生,无法判断。为了驱赶睡魔,我拼命开口说话,借由聊天使她安心。终于,远方传来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救护人员打开房间门,我向他们解释情况。这次是真的身体不适,不像上回是因为丢人的原因,所以我毫不害臊地说明了病情。随后,急救人员把真赤用担架抬了出去,我陪同着一起来到外面。
飞虫簇拥在形影单只的路灯下。这一带不是繁华区,夜晚的黑暗相当浓郁。急救车的白色在这片漆黑中散发着幽光。
救护员打开后门,把真赤抬入车中。不知是被谁催着,我也坐了进去。所有人都坐上后,救护车出发了。
车内两侧架设的是量表和显示屏等机器,眼下电源没有开,不明白它们的用途。一名上了年纪的救护员抓着真赤的手臂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传出沙沙的声响,是测量血压和体温之类的吗?
坐在前面的另一位急救队员拿着不清楚是电话还是无线通讯设备的东西,在和某人通话。自然,我听不见另一头的声音,估计是在找医院吧。看起来好像四处碰壁,难以决定去哪家医院。
那现在这辆车究竟要去哪里呢?忽然间,我发现窗外的景物已变得陌生,红红黄黄的霓虹灯光彩夺目。警笛声响彻这片灯火辉煌的街道,急救车穿梭于靠边让行的车辆之中,连路口的信号灯也视而不见。景象十分奇幻,宛若迷途闯入了别的世界。
渐渐地,窗外的景色由霓虹大道变为了阴森树林,车子好像在爬坡。这里到花园公馆理应没有多少距离,但对于平时交通全靠步行和电车的我来说,走不了多远我就不知身在何处了。这辆车到底要把我们载向什么地方?正当我真正开始慌张时,一所医院出现在了坡道之上。
急救车停在了医院后门,真赤连人带担架被一起搬了出来,穿过挂着“夜间急救入口”标牌的大门,进入医院内部,由救护队员转交给了院里的医生。
接下来要进行X光等各项检查,我便在走廊等待。
夜晚,医院的走廊鸦雀无声。这栋楼里虽然有许多病人正在熟睡,但黑暗的走廊深处没有丝毫动静,不禁给我一种除自己之外别无他人的错觉。睡意多少消退了一些,检查需要花多久呢?我来到外面,抽了根烟消磨时间,回来的时候,大门旁方才还黑着的诊察室亮了灯,真赤躺在里面的床上。
医生护士在她四周围了一圈,好像是在劝她。
“咬咬牙,稍微坚持一下就过去了。”
一名中年护士用恳求的语气说道,看来真赤让大夫们很为难。我悄悄凑到近旁,一位年轻医生回头苦笑道:
“哎呀,这下可不好办了。我们想抽血,可她死活不愿意扎针,抽不成。”
哦,原来如此,真赤好像有尖端恐惧症,晕针很严重。真是的,割腕的时候倒一点都不怕。
“明白了……真赤,你要是一直闹着不接收治疗,身体可就好不了啦。拜托了,忍一忍吧。”
我认真地向她求道。在这种事上浪费再多时间,真赤的病也治不好,更会给大夫们添麻烦。
然而无论我再怎么劝,真赤都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执拗地不停摇头。
“我说你啊,连小学生都不会害怕成这样。大半夜的,医院的人还专门给你看病,你不害臊吗?”
我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这幅场面很滑稽,医生护士们都笑了。
随后,我劝了三十分钟左右,接着医生又劝了十来分钟,真赤才勉强答应,终于抽上了血。
开始之前,真赤对注射针头痛骂不已,扎下的瞬间,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拼命将头别向另一边,不敢直视挨针的手腕。看到这副样子,护士都忍不住苦笑起来。不过扎完她也便恢复了常态,打上点滴后,真赤睡着了。
医生说,她的肾脏发生了肿胀,发烧和身体疼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现在要以点滴的方式给她打消炎药。
“点滴打完就可以回家了,别忘记取药。”
“真的很对不起,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低头道歉,医生什么也没说,对我笑了。
在那之后,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等待点滴结束。
真赤的反抗害我出了一身冷汗,把睡魔赶到了九霄云外。一看表,已经到了第二天,要想精力充沛地去上班是彻底没戏了。以我这种状态,真的能修好机器、和客户打交道吗?
还是别去想明天的事了。在叹息的我面前,真赤睡得正香,发出轻轻的鼻息,已经摆脱了痛苦。
话说回来,医生们对我们的关系到底是怎么看待的呢?西装革履的我和碧玉年华的真赤,要说是兄妹,年龄相差太远,姓也不同,肯定不可能被误认为是血亲。虽说怀疑我们也无可非议,但他们却没有表现出提防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充满关怀,我和真赤争执时也微笑着在一旁注视。对此我感到很不可思议,难以言喻的不可思议。在别人眼中,我们两人很自然吗?看上去有那么一点正常的感觉了吗?
回想起平时堕落的生活,我实在无法抱有这样的念头。
而后,点滴滴完,叫的出租车也到了,我们动身离开。真赤一觉醒来恢复了少许活力,丝毫不明白我的幸苦,高兴地闹着庆祝回家。
真赤走路仍然不稳,我支撑着她的腰,来到昏暗的停车场。夜空中没有星星和月亮,我一时没能发现黑色的出租车。
护士将我们一路送进车里:
“如果身体又不舒服了,尽管叫急救车,别介意,当成是搭出租就好。”
隔窗传来了温柔的话语。
六
早上起床的时候难受得要命,我一动不动,视线里的景象却在左摇右晃,脚下也几乎没有感觉,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喉咙像针扎般刺痛,嘴里犯着苦味——这大概是精神药的副作用,但总之整体状况大有问题。站在洗脸池前,我发现脸部中心位置起了一片红疹。
不会是传说中的荨麻疹吧?据说荨麻疹是食物或药物过敏造成的,我昨天吃了什么来着?炸猪排?我以前也吃过,可从没发生过这种情况。既然如此,原因肯定不在食物上。但要说药物,我昨天也只服用了常备药品。莫非是我的体质发生了变化?还是因为疲劳导致我免疫力衰弱了?原因暂且不谈,为什么偏偏问题出在了今天?今天我可绝对不能请假啊。
今天是五月一日,周二,是夹在黄金周96之中的工作日。要是今天请假,公司里的人肯定会想:这个混蛋,竟敢装病来腾出个大型长假。就算我是真的病了,他们恐怕仍会这么认为。
迄今为止,我已经以生病为借口旷工好几回了。哎呀,说实在的,作为一个新来的,我请假的频率可谓是难以置信。公司完全把我当成了一名体弱多病的新员工,不知不觉中,只消一通电话,病假就能请到,甚至还有人对我嘘寒问暖。这滋润的环境进一步助长了我的旷工恶习,尽管仍处于实习期,我身为社会人士的自觉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危机。
所以,我并非对装病请假本身抱有负罪感。但是——不对——正因如此,我才绝不想今天休息。就算生的是货真价实的病,我也死都不能请假。这就是我的尊严!
要说原因,是因为今天如果请假,那就赚得太大了。今天明天休息两天,一分为二的黄金周便被连接在一起,我能放一段长得可怕的假期,再怎么说也太过火了。我觉得自己的人生需要适当的忍耐和适当的偷懒,过度的东西无论是哪一方我都不喜欢,会令我感到罪恶。
因此,我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去上班。然而居然偏巧真的生了病,怎么会这样!
“那就请假呗,在家睡吧。”真赤一次次地重复,唉,完全不懂我的心思。
不过确实没错,平时装病都要休息,真得了病却硬撑着去上班,实在是人格有问题。尽管如前文所述,我有我的理由,可即便算上这一点也仍太奇怪了,简直是没事找事。然而这就是人的天性,不让我做我偏去做,免费送来我又非要说不,真是无可救药。
于是乎,我骂骂咧咧地强撑着去上班了。
我们公司里并没有给每个人配备单独的办公桌,而是摆着会议室中的那种长桌,各自随意找地方坐。因此,虽然没有特地指定,大家都习惯性地有了固定的座位。至于我,入职第一天所坐的最后排中间的座位顺势就归我了。
大部分员工都已经到了,有的在闲聊,有的在确认日程。坐在隔壁的荒垣睡眼惺忪地在和营养饮料。
“早上好。”
“早。”
他看了我一眼,却并没有问荨麻疹的事。
而后,间户场主任示意晨会开始。当天主要是教如何使用新订的替换部件,以及通知关于修理新发售的喷墨打印机的几点注意事项,主任一边举例一边讲解。完毕后,开始分配各名员工今天的工作。即便是夹在黄金周中间的日子,委托的数量也和平常一样多,没想到社会的运作居然如此一板一眼。
我和三田两人一组被叫上前,和其他人一样领取了塑料文件夹。夹子里装了三套一式三份的工作报告书,每套各用点阵打印机印了委托人的名称和地址、维修机种名、还有粗略的故障内容。
今天有什么样的工作,要去哪些地方呢?我从文件夹中取出报告放在桌子上,单手拿着地图,和三田一起查看。这时,间户场主任对我说道:
“今天的任务应该只有更换定影器,南青山97的那台报错的机器也是定影器的问题,带上三台换了就行,简单吧?”他和平时一样,爽朗而亲切。
我们这些新人时常犯错,但他从不发火,总是心平气和地为我们指点。外勤修理遇到出乎预料的故障时,不管给他去打多少通电话,他都会详细地给我们说明解决方案。在我看来,公司的气氛之所以如此和睦,很大程度上是受他的人德影响。
且不论这些,他对我的荨麻疹也只字未提。之后我和其他员工聊了几句,依然没有人指出来。
为什么我脸部正中央发生了病变,却没有一个人提及?尽管我不像换了新发型的小女孩一般,期待着别人的注意,可一个察觉到的人也没有,不免令我有些沮丧,反而不愿让人指出来了。唉,亏我还忍着病痛来上班,谁来夸我两句该多好。
然而,也可能只是我太当回事,对其他人而言不过是无足挂齿的小病,兴许是我不知何时养成了夸大自己身体不适的坏习惯。倘真如此,今天没有请假可谓是英明的决断。还有一种令人寒心的可能,那就是平时根本没有人看我的脸。
心中一直难以释怀,我向委托方打去电话,再次核实了故障情况,定下到访的时间。
在此期间,三田从仓库里取来了三台今天预计要用到的定影元件。
大型彩色激光打印机的定影元件是长约40厘米的直四棱柱形,由塑料和金属制成,所以有一定重量。直接拿在手上很不方便,我们便将三件叠起来用绳子捆住,装上两个塑料把手。样子虽然不好看,但后半天时间——最坏甚至一整天——都要拎着它,所以必须侧重实用性。
随后,我们对维修工具进行确认:几柄螺丝刀、验电器、扁嘴钳、抹布、清洁用的酒精。
“带上‘不倒翁’能方便许多,从我工具箱里拿吧。”
在我们收拾桌上的工具时,间户场主任忠告道。我便从他的箱子里取出正如字面所述,握柄像不倒翁一般圆胖的十字螺丝刀,一并带在身上。之后我们便离开了公司。
“看来今天会很热。”蓝天之上,太阳光辉灿烂,三田眯着眼仰望道。
“是啊。”
“对了,水屋口哥。”正当我们出发走向车站时,三田问道:
“你脸上怎么起疙瘩了?没事吧?”
终于有人察觉到了,我心里乐开了花。
三田长得非常英俊,腿长个子高,五官整齐得不像亚洲人,相貌上挑不出任何缺陷。在我有生以来见过的人中,容貌上他是最出类拔萃的。此外,他待人接物十分得体,也能说会道。
现在,我和三田正在大户屋享用午餐。眼下的气温穿西服会热得出汗,我们的上衣和背后都被浸湿。
他点了一份附带炸鸡的套餐,我点了金枪鱼盖饭。两人都吃完后,我们松开领带休息。
“水屋口哥,你教养真好。”三田说道。
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自夸,我家教之差可是出了名的。我问他何出此言,他回答是因为看到我吃完饭后碗里剩了米粒。
“我太贪嘴了,每次都要吃得一粒不剩。”
他一边自嘲一边夸赞我纯粹只能算是礼教不周的餐桌习惯。换作别人,我可能会觉得是在揶揄,但之所以没有,我想是他的性格使然吧。
他像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人性的黑暗面。和我、阿叠、真赤以及千千万万的网络居民相比,他简直是个外星人。在我住的星球上,男人尽是下三滥,女人大多爱割腕。
我年长一岁,对于机器的了解也略比他丰富,所以他对我的言辞总是很尊敬。三田早我两周进入公司,虽然基本是同一批,但细说起来他才是前辈,可他完全没有前辈的架子。
“身体还好吗?要是不舒服你就提前走吧?剩下的交给我就行。”瞧,现在又在为我操心,想必他很受女人喜欢。
和我这个半兼职性质的第三方派遣员工不同,他是公司雇佣的正式员工。他的条件如此优越,为什么要来制造商外包的维修公司这种低档次的地方?应该有更合适的工作吧?我觉得他和他的职业一点都不搭。而几天前,我得知了其中的缘由。
那一天,我和他为了修理打印机,来到了一家演艺事务所。这家事务所和宇见户给真赤介绍的弹丸大的可疑公司不同,办公室干净漂亮,坐电梯的时候还能碰到电视上见过的明星。
那次的工作内容对两名新人而言有些困难,我们一面商量一面尝试,这时事务所的员工相中了三田,问他愿不愿意上电视。三田试图搪塞了事,然而对方并非开玩笑,不停询问三田的私人情况,一次又一次地劝他。
不用说,这位员工也和寒酸的宇见户不同,身着整洁的西装,一看就是内行。
直到最后,三田都笑着推辞了。同时在场的我遭到了彻头彻尾的无视,有些不快,但确实也无可奈何。出来后,我带着三分嫉妒问他为什么不去当明星,他回答:
“哎呀,别提了,我再也不干那种工作了。”
他的态度出乎意料得坚决,我很好奇,又追问下去。
“我以前当过杂志模特,不过,那类行当让我总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我想从事靠真本事吃饭的工作,所以才来到现在的地方。”
接着,三田又说他的父亲是一名工匠,自己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还提到当初决定转行时,父亲虽然一言不发,但实际上非常欣慰,让他也很高兴,等等——他谈了许多这方面的话题,听得我耳鸣目眩。
哦,怪不得他这个几乎没碰过电脑的年轻人会当上维修公司的员工,而且不像我这种和打零工没区别的派遣劳力,他是作为正式员工入职的,原来是有这样的缘由。
“话说,真赤还好吗?”三田点着烟问道。大户屋多数的连锁店已全面禁烟,但我们去的这家仍有吸烟坐席。
“好不好?难说。哎,和平时差不多。”我抽了一口自己的烟。
我仍有些虚弱,烟抽着一点也不美味。平时香料的甜香总能令我陶醉,现在却丝毫品不出味道,只剩下空虚的烟气。
“我记得真赤好像身体很弱?真辛苦……不过,好羡慕啊,家里有人等着你回家,太温馨了。”
他只知道我和一名异性处于同居状态,以及那位异性的名字,除此之外我没有对他多讲。
他哪里会想到,我家里不止有女人,还有一个年纪相仿的程序员,隔壁房间更有两个男人,一个胡子满面,一个头发凌乱,而且那名异性才刚满十五岁,高中退学,没有工作,从家长安排的住处跑来了这里。更何况,这群人还是我在网上认识的——他不可能想到这些。
“好幸福啊,我也想交个女朋友一起同居。唉,可叫我眼红坏了。”
尽管知道这是客套话,但受人夸奖的感觉并不坏。嘿嘿嘿,我傻笑的样子连自己都觉得丢人。
如间户场主任所说,今天的工作只需要更换定影器,非常简单,一上午就完成了全部三项任务。
要是能直接回家就好了,然而现实没有这么美好。午饭后我给公司打电话,又被派发了新的工作。下午我和三田一人负责一件,分头跑外勤。
三田说他来拿回收的定影器,我便交给了他,随后前往主任通知的位置。
坐地铁换乘一次,我在表参道站下车。走路不到十分种就可以去真赤曾经住的公寓,干起维修的工作后,我时常来到这附近。这一带有很多私人设计事务所,他们多半都拥有打印机。
接下来我将造访的公司似乎也属于其中之一。据间户场主任所说,恐怕依然需要更换定影器。唉,今天一整天都在换定影器。它是激光打印机里问题最多的部件,但由于容易查明故障原因,维修简单,我们新手总是被分配到这样的工作。轻松归轻松,可总是被使唤去做一成不变的事令人相当腻烦。
天空依然晴朗无云,汽车尾气的刺激性味道充斥着鼻腔,我倚靠在地铁出口旁边立的石灯笼上展开地图。风很大,我压着被吹得哗哗乱晃的纸面,对照备忘录里的地址和地图上的位置。
目的地比预想得要近。途中,我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营养饮料。喝完后,我取出三片白色的劳拉西泮98药片,放入口中咬碎,接着再次出发。
对我而言,这种药吃得再多也感觉不到效果,之所以仍要咬碎咽下,只是因为喜欢这一丝淡淡的甜味。
我按下门铃,通报公司名。我所说的既不是我本人所属的派遣公司,也并非三田所在的维修公司,而是事务所委托的制造厂商。
顶着妇孺皆知的大牌企业名,仿佛自己真的为他们工作一样,总让我觉得是在骗人,心里很不舒服,不过社会大概就是这样吧。对方当然也觉察不出我谎报身份,殷勤地迎我进门:“恭候多时了。”
墙壁、天花板,办公室里的一切都是橙色的。由于只有间接照明,光线比较昏暗。桌子摆放不规则,桌上不出所料放着苹果电脑,年轻男女正在用它们办公。
负责人穿着完美贴身的彩色长袖衬衣,为我带路。登上狭窄的螺旋楼梯,我们来到宽敞的阁楼,依靠网络连接的A3彩色激光打印机就在这里。
无论看体积还是白花花的配色,这台机器都瞧着像老式洗衣机,但价钱可不是小数字。尽管机器相当昂贵,被派来的却并不一定是老练的维修工。相反,体积越大,零件也大,处理起来更容易,因此新手经常接到这样的工作。实际上,最开始我整天用于练习拆分重组的就是这种型号,以及A4黑白激光打印机,所以只要时间足够,我连硒鼓都能独力取出来。
所谓硒鼓,是在打印机中央回转的巨大金属转轴,里面嵌入了四种颜色的粉盒,功能是每当它旋转,都会将其中一种颜色涂在转印带上。由于这个巨大的部件被固定在机器中枢,要想取出它。必须拆掉几乎所有其他零件,比如激光器、显影辊等等。用肢解牛来比喻的话就是腰骨,要把肠子肚子之类的内脏逐个掏出,肉也剔掉,到最后基本只剩骨架时才能取出。当然,不单取出,重组还原对我来说也不在话下。
总之,能拆装硒鼓,就等于能把散装的零件重组为一台打印机,且能正常工作。
经过这一个月的练习,我终于学会如何拆下硒鼓,并重新组装恢复到能运行的状态。但退一步来讲,我只会分解和安装,对于每个部件的功能尚未完全理解。
回归正题,这次故障被认为是定影器造成的,而更换定影器的难度和取出硒鼓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要想更换整个元件,只需卸下几颗螺丝,拆掉供电和传输信号的电线,然后以相反的步骤把新的装上就行,五分钟就能搞定。
如果要求只更换定影装置中的加热器的话,操作起来会很麻烦,所幸我不会被分到这种繁琐的任务。
所需部件已由间户场主任安排的市内摩托快递送到了,放在打印机一旁。市内快递只负责送货,真希望能把换下来的旧元件交给他们送回去,可惜不行。一想到负担要增加,我就无比头疼。
不论怎样,现在该工作了。我很快换上新定影器,试着打印了一下,麻烦来了,问题没有修复。定影装置吐出的纸张上并没有出现理应印刷的打印样式,纸面上仅有少量的墨粉印子,情况和更换前一样。
看来主任的判断出了差错。倘若是在不久前,除了听从指示什么都不会的时候,我可能会乱了手脚,如今已不为所动,自己摸索原因就行。
既然不是定影器,那会是哪里的问题?墨粉没能正常印上,说明是转印带或激光器方面的问题。特定颜色异常的情况也没有发生,说明显影辊故障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是能轻松拆除的零件倒还好,万一转印带出了问题,那就得动大手术了。想到这里,我虽然不至于慌张,却也冒了些冷汗。如此精细的拆解,在公司里我的确能做到,可在客人面前独立完成的经验我却从来没有。三田在时成功过一回,然而单独来干我还是会心虚。
我失去了方才的沉稳,汗流浃背。检查的过程中,我取下定影部件,发现藏在其后的缝隙深处中夹了一张打印纸,按理来说不可能出现在这个位置。我把纸扯了出来,上面涂满墨粉。咦,难不成它就是故障的原因?
我祈祷着试印了一页,终于松下气。成功了,试印的样式正常印刷了出来,恐怕故障原因是卡在里面的纸张把还没来得及定影的墨粉沾掉了吧。
万幸凑巧解决了问题,修理完毕后,我向间户场主任打电话报告。
“呵,居然还有这种故障,头一次见到。”
“我也吓了一跳。”
“话说,你很厉害嘛,能靠自己找出问题。有时候就是这样,看上去情况很复杂,原因其实大多都挺简单,可要想找出来却出乎意料得难,经常会拿毫不相干的部件拆来拆去检查原因。能轻松查出这种简单的故障,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主任可真会夸人——正当我如此感慨之时,他说道:
“对了,还有一项工作,就在你附近。”
“什么工作?”
“对不住了,得麻烦你当活祭,没问题吧?”
果然,萝卜之后是大棒。
我们所说的“活祭”,或“人质”,总的来说就是拖延时间。
公司里每个人水平参差不齐,如果任务难度偏高,能解决的人自然就少了。当棘手的工作非常多时,有能力的都去忙了,剩下的没人能胜任。
然而,依据保修合同的规定,一旦故障发生,公司必须调遣维修人员到场,不得置之不理。于是,在能修好的人腾出空档之前,我这样的新手就会被先派去收集故障情报,以及缓解尴尬的气氛。
这种被派去当牺牲品一样的工作,在我们公司被称作“活祭”。
这消息听了并不让人高兴,但也无可奈何。我照主任所说,前往客户的地方。在那里的是一台最新式喷墨打印机,操作面板闪着红灯和绿灯,我听说过,这表示出了严重错误。
确实,以我的水平修不好它。不单是型号的问题,我连一台喷墨打印机都没有拆分过。有机会的话我还想试一试,但这种情况实在不可能,根本无从下手。严重错误大多意味着发生了极难修理的致命故障。
然而麻烦的是,不能让客户察觉到我的能力不足,得想办法蒙混过去。要是离得远还好些,可打印机紧邻办公室,委托人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窥视着这边的情况。
这下可难办了,我不会卸外壳,连装模作样都不行。无奈之下,我只得把螺丝刀插进出纸口的缝隙中,毫无意义地制造叮铃哐啷的声响。
就在我反复拔插电源时,错误指示忽然消失了。怎么回事?不会是把它弄坏了吧?我心如火燎,又不清楚如何试印,客户虽然知道,但我又不能去问,打电话向主任请教完毕,试了一下,打印竟然恢复正常了。
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打电话汇报后,间户场主任、以及比预计之中更早腾出空赶来的如月前辈都大吃一惊。之后我又试了几遍,没有任何问题,便直接提交了报告。天色已晚,我搭如月前辈的车返回公司。
回去之后,我将新型的严重错误轻松解决的事成了热点话题,我被大夸特夸——真是奇迹!太神了!但另一方面,我的病情却恶化了,头晕明显加重,为什么会这么难受?我强撑着随时都会倒下的身体,整理完文件,立即离开了公司。
脸上瘙痒难耐,我进入车站的厕所一看,荨麻疹已经扩散到整个面部。
天呐,简直像只癞蛤蟆!我竟然顶着这么丑的脸走在路上,太丢人了。
我一路捂着脸回到家,没有理会真赤,直接钻进被窝。在被子里,我轻轻摸了摸脸部,皮肤硬如磐石,凹凸不平。
七
在我拿组装完毕的“HGUC 1/144 RX-78-2 高达”摆出各种各样造型玩耍时,真赤嚷嚷着叫我陪她,又是拽我衣服,又是推我身体,惹得人心烦意乱,我决定不搭理她。
“拼好了不就完了嘛!你要玩到什么时候?”
在这个阶段,感情起伏剧烈的真赤语气里已经夹杂了哭腔。我把高达摆在她眼前:
“哎呀,别激动。你看,这可是最初的元祖高达。瞧,做工多棒,帅不帅气?”
我本想安慰,可她完全不吃这套。
“够了!烦人!比起我你更喜欢1/144的高达是吧?傻瓜!”
她甩下狠话离开了房间。这下安心了,可以心满意足地玩赏高达喽。我开心得不亦乐乎,躺倒在房间里。
我已经好几天没去公司了,一直在家里悠闲度日。话虽如此,倒也没有辞职,虽然我觉得辞职走人是迟早的事,但现在暂且没有必要。
几天前开始,我们要在东京郊外一家制造商的建筑楼里进行培训。太傻了,我忍受不下去。
这次培训似乎是纯粹面向新手的,内容实在很无聊,也不会随培训进行增加深度。学习资料从头看到尾,没有我不知道的。实际听讲时也是,花了一个钟头讲解“激光打印机的工序是成像、转印、印刷”,简直就像讲“身为社会人士,必须遵守报联商——报告、联络、协商”这种明摆着的道理一样。
每天听这些东西,我会被无聊得性格扭曲。我不希望自己的性格变得更加乖僻,因此决定再也不去了。
对此我没有丝毫罪恶感,这是因为就在不久前,我的薪酬制度改了,从固定月薪制变为了每修理一台便能拿到报酬的计件制。所以,培训期间不修任何机器,薪水也没了,反而还要亏交通费。这种课只有傻子才会去吧?
于是乎,我又久违地有了长期空闲。今天是第三天休息,我打算一直歇到下周培训结束。怎么享受这段假日呢?眼下看来,三天时间我都花在了睡觉、听音乐、看小说和漫画、以及和真赤一起观看从TSUTAYA99借来的影片上。即便如此仍有空闲,终于,我甚至写起了网络日记,将搁置数月的“电气马戏团”再度开始更新。
这有什么大不了?对我而言其实有一点点意义。日记网站真的和毒品一样,但凡开始更新,哪天要是不写,那天就仿佛失去了价值。因为要是不写日记,人生便如同每天被撕下的日历一般,一日的光阴被丢弃在了过去,所思所想和生活感悟也一同消逝,不是吗?虽说天天撰写文章并不能将它们挽留,但至少通过写作,我能感到自己在对种种丧失进行抵抗,宛若参加了一场为人生争取价值的战斗。失去令我恐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写日记,我是如此,而至于真赤,她对此的解释相当不可思议:
“每当我痛苦的时候,增冈哥就会出现,总能想办法让我挺过来,日记网站也像是其中一环。”
对于自己的网络昵称,真赤总是满怀亲切地称为“增冈哥”。虽然我觉得很瘆,但人各有异,我也不便多嘴。人啊,一旦开始互相非议,可就没完没了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网络生活方式,怎么会有对错之分呢?作者如此,读者亦然。在网上,全年上下都像过节一般。
由于之前忙于工作,我对文本网站界的情况比过去更陌生了。尽管如此,关于“PARTY”站主的自杀骚动仍有所耳闻。
根据网站上的简介,这位名叫“LOMO”的站主是位二十左右的女性。萝莉装束的个人照片、以俗气流行插图装点的网站界面、略微表现出内心扭曲的文章,这三点吸引了女性为主的注目——记载她自杀骚动的网站上如是写道。
确实,就连我这种和她的圈子关系疏远的人都得知了昵称和站名,无疑名气不小。而这位LOMO小姐,在自家的床上割腕自杀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弟弟发现了遗体,现场状况的报道成为了网站最后的更新内容。
过去也有女性站主自杀、引起大众热议的事件,当时还上了新闻,没有留下任何疑点。这次却不同,缺少确凿的证据。尽管大多数网民都接受文章所说为实,可咬定是骗局的人也不少。实际上,这个圈子里尽是以伪造自杀来博人眼球的好事之徒。
然而,我对割腕致死这种事始终没什么感觉。要想失血而死,究竟该切多深呢?瞧瞧真赤,把手腕像耕田一样割得百花齐放,现在依然活蹦乱跳。
我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但不论真相如何,今后应该不会得出结果了。没有人在网络之外接触过LOMO,无从查证事实。不过,我觉得这样就好。没有真实,没有谎言,一切平等,公开在众人面前的就是全部——这个圈子的优点正是如此。欺骗也好中伤也罢,就连犯罪也任大伙为所欲为,想怎么闹就怎么闹。正因为是这样无法无天的地带,我才能自由地写作。
我给高达手中拿上激光步枪,摆起各种各样的射击姿势。渐渐地,我动了购买其他模型的念头,扎古、老虎100等。这些已经发售,要不要去问问T川?对了,上色工具我也想要。不过工具T川都有,之前他似乎说过,想用的话可以借给我。
话说回来,屋里也太热了吧!我只穿了T恤和短裤,依然汗流浃背,看来确实有必要所有人开一场会,拨出装空调的预算。继续像这样吸收两个人的汗,被褥会潮湿得烂掉。
正当我寻思去喝点饮料时,真赤快步跑了回来,泪水在眼中打滚。
“怎么了?”
“……T川发火了,说我擅自吃了他的冰激凌。”
“你真吃了?”
“嗯,巧克力薄荷味的。”
“那人家生气能怪谁。再说了,你随随便便吃别人东西的习惯也要有个度。我和阿叠都是粗人,不计较这些,T川可不一样。”
“我知道,但他生起气来特别可怕,把我吓坏了。”
“那你也不至于哭吧。”
“可是,男人一生气,我就害怕得不行嘛!”
真赤开始嚎啕大哭。
这家伙,居然绕着圈子拿自己的童年阴影当盾牌。虽然不是不能理解,可话说回来,她有这么爱哭吗?以前她也会变得情绪化,但表现方式要复杂、古怪得多。我感觉最近她似乎在逆向生长,越来越像婴幼儿。出门在外的时候她看上去仍然很有大人样、心眼很坏、自尊心很强,然而一回到家就彻底变成了小孩子。
且不谈真赤,这下可把T川给得罪了,擅自吃掉人家的冰激凌可是杀头之罪。我来到客厅找他赔礼道歉,发现他把独立包装的冰激凌在桌子上排成了一串。
“干什么呢?”我问道,他头也不转地回答:
“拿油笔标名字。”
就这样,好玩又好笑的假期过完了。实习结束后,紧接着开始日常工作,呜呼哀哉。
“哎哟,困死我了。昨天晚上短信聊天聊到了深夜,几乎没怎么睡。”矢尾板说道,假惺惺地笑了。
矢尾板今天系了鲜黄的领带,他总是身穿高级西装,好几副眼镜分开使用,对仪容仪表十分讲究。他也属于徒步跑外勤的员工,奔走于客户之间,按理来说应该和我一样累得死去活来,真亏他受得了每天收拾打扮。
“我是想睡觉,可对方一直不愿意停。哎,真头疼,好烦人呀。”矢尾板自说自笑,声音响彻了清早安静的房间。
出电梯门的左侧位置装了一台空气清新机,大家吸烟都会来这里,早间晚间都总有几个人聚在一起吞云吐雾。现在也一样,员工们聚在这里懒洋洋地闲谈,抽着开工前的一根烟。
我也叼着烟卷,揉着惺忪睡眼。
“和谁发的?”荒垣不耐烦地问道,似乎察觉到矢尾板故意卖关子,想让别人追问。
“之前咱们一起去的店里的女孩,还记得不?就在新宿,穿着橙色裙子的那个。”
“忘了。”
“就是说自己今年二十,最可爱的那个姑娘,还夸耀店里有人向她搭讪来着。这么一个大红人竟然给我铺天盖地地发短信,就算是为了揽生意,也未免太热情了吧。我还说了好几回要睡觉了,每次她都闹着要再聊一会儿。”
“真厉害啊,我没去过那种场所,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的事。”三田开口说道,似乎真的感到佩服。
“嘿,她究竟迷上了我的哪一点呢?说好了今天还要给我发,工作太热情也会让人烦恼呀,哈哈哈。”
“开开心心的真叫人羡慕,不像我,最近什么好事也没碰上,能有两件顺心事该多好。”如月前辈叹息道。
“下回你也一起来那家店玩嘛。”
“嗯……你都说要带上我了,那就去呗。不过,不太想花大钱啊……”
“偶尔一次不要紧啦,如月前辈对这种店应该没有抵触吧?”
“那倒没有。去还是不去呢……锅山你去不去?”
“锅山”是间户场主任给我起的绰号,已经在公司内普及,是从和我相像的明星的名字改编过来的,但原型早已记不得是谁了。
“听上去挺有意思,有机会我就去,还没去过呢。”
“水屋口哥,你可不能跑到那种地方,真赤会生气的。如月前辈,我替他去吧,你看怎么样?”
“不成,三田你可别跟来。你一来,小妞们全钻到你怀里了,多没意思。”矢尾板做作地皱起眉头。
“去那种店有什么意思,我看纯属浪费钱,不如来买保险吧,各位,保险可是好东西。”儿玉前辈弹着烟灰讲道:
“前一阵,我买了癌症险和人寿险,之后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打从心底觉得早该买了。”
“咦,买个保险有什么可开心的?”矢尾板夸张地仰面表示惊讶。
“你想啊,这下就算得癌症也不要紧了,何况还能拿一大笔钱,反而该高兴。以后就不用每天累死累活地工作了,余下的人生可以全部花在吃喝玩乐上。想一想我都开心得要命。”
“再怎么天天吃喝玩乐,早早就死了还有什么意义。”
“非也非也,你仔细想想。”
矢尾板似乎难以接受,儿玉前辈笑眯眯地解释道:
“现在这种生活,一天到晚做些无聊至极的工作,分明是地狱!我是有家室的人,没办法,必须工作,可想想就觉得烦,要干到退休才算完,等到终于熬出头,都已经人老珠黄了。真不如赶紧得个癌症,和老婆孩子悠悠闲闲地过日子。我既不用干烦人的工作,家人也能靠保险金幸福生活,十全十美呀。”
“有道理。”矢尾板一副“早知道就不问了”的苦涩表情。
“你是个花花公子,可能没法理解我的话。确实,没有家室要自在得多。不过,有一个家庭真的很好,你们看。”
儿玉前辈从钱包里取出照片,递给我们。
相片中是两个长得和他很像的女孩,年纪虽然幼小,面容却眉清目秀。儿玉前辈尚不满四十,发际线已经退到了头顶,要是头发多些,多半是个美男子。
“很可爱吧?白天我起得太早,下班回家也已经到了深夜,她们都在睡觉。这么可爱的孩子,早晚我都见不上,只有假期能陪她们玩,多难过啊。女儿长大之后都不理当爹的了,也就现在还缠着我叫爸爸。”
儿玉前辈微笑着收起了照片。
“所以啊,我每天都祈祷快点得上癌症,之后就能和女儿们一起玩了。等哪天查出来了,我立马辞职,到时候可就对不住各位啦。”
“呃,得了癌症要辞职,没人会拦你的。”矢尾板似乎仍无法释然。
“怎么越说越奇怪了,儿玉前辈肯定是太累啦。对了,大家一起来玩游戏王101怎么样?”三田强行扭转话题:
“最近下班之后,我经常在公司里和间户场主任玩。看上去可能会觉得是小孩子玩的东西,不过其实对战起来蛮有意思的,怎么样?玩吗?”
“这个还是算了吧。”儿玉前辈苦笑道,耸了耸肩。
“是吗,真可惜。那室内足球呢?走上社会之后就很少运动了,所以我一直有踢球的打算。最近假期我经常和朋友玩,没什么经验也一样很开心。有女孩子送慰劳品,比赛完大家还去喝酒,那啤酒可比平时要好喝得多。”
“不了,我一点也不累。”儿玉没有答应。
“什么?有女孩子?”矢尾板的胃口被吊上来了,两眼放光。
“嗯,朋友的妹妹,还有她的女性朋友等等,每次都来。”
“是嘛,嘿嘿,那咱们来组个队,和三田的队伍赛一场吧。”
“哇,好主意,肯定很有趣!队服也做一套吧,我工作的路上去运动商店挑挑看。”
“好极了,千万记得给你朋友的妹妹她们打好招呼。”
“没问题,不过我不敢保证人家一定能来,还是要以享受运动为主。”
“那是当然,怎么样,大伙?来玩室内足球呗。”
矢尾板忽然开始邀请其他人,但在场的众人都面露难色,默不吭声。
间户场主任的呼唤打破了这片沉默。
今天工作开始了。
“锅山,今天第一项任务是去哪?”
早会结束后,我正在做出发的准备,如月前辈向我搭话。
“三轩茶屋那边。”
“车站附近?那正好和我顺路,我送你过去。”
“真的吗?太谢谢了。”
“不过你可得帮我搬货,这家伙有点大。”
我照他吩咐跟来,一台返修完毕的A4黑白激光打印机和装在塑料袋里的点阵打印机结构部件放在公司门前,要把这些装进车里,确实很难一个人办到。我抱着打印机,他拎着零件,我们进入电梯。停车场在大楼背面,最深处停着我们公司使用过度,已经破破烂烂的公车。
“锅山你的货呢?”货物全部装完后,如月前辈问道。
“今天没什么要带的”
“那就出发吧。”
我们乘进车中。
尽管仍处于早上,车内却已热得像蒸笼一般。如月前辈打开冷气开关,将风量的旋钮转到了最大。这台旧车的空调一时半会无法生效,刚开始喷的风只有霉味。
“这么热的天,徒步肯定受不了吧?”
“是呀,大手町附近尤其要命,整个地段全是玻璃和混凝土,那种环境下地表温度得多高啊?大家都走地下通道,上面根本没人,简直像死亡地带。”
“我也讨厌那一带,停车特别不方便,午饭也找不到好地方吃。”
五月已去,梅雨偃息,夏季来临了。这意味着,我来到这家公司已有了两月半。
我已习惯自己西装革履的样子,在客户门前报上单位名时也渐渐不再感到违和。虽说会修的机型依然只有激光打印机和电脑,不过这两者的故障我基本都能独自处理,所以也不再同三田搭档,而是独自每天奔走于市里的各大企业之间,收入也比实习期高了一倍。
“翻倍”,听上去像是夸大其词,但事实的确如此,在柾木社长的公司里这似乎理所当然。据说有一位名叫富田的员工,也属于这家派遣公司,工作地点和我不同,收到工资时被吓坏了——“没、没搞错吧?”——还忍不住去找柾木社长核实。
事实上,自己的户头里打来四十万日元102的时候,我也惊呆了。不久前我在KTV从早干到晚,一个月只不过十几万。
柾木社长到底抽了多少提成啊?他又不是做慈善的,肯定会拿一些分红,但绝对比其他地方要少得多。他究竟是怎么看待金钱的?对于那天借给我的二十万也只字未提,所以我至今一毛没还。他真是个奇妙的人,难道是有某种特殊热情,喜欢帮助年纪轻轻的废柴谋求生计吗?
当然,一开始我就是冲着条件优越接受的这份工作,薪水高没什么不好,可拿得太多也会让我头疼。比方说几天前,我和邻座的荒垣谈起了收入问题,结果发现,他以为我一个月的收入连二十万都不到,实际上我拿的有两倍还多。不过,经由他的看法,也容易猜到这家公司正式员工的收入情况。
从说话的气氛看来,我可能真的比荒垣赚得要多。不用说,工作能力上他远胜于我。当时我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不会让他对我有看法吧?
我的收入很可能比公司里大部分员工的都高,一想到这点我就坐立不安。说实话,我对此很反感。
话说,我被收完回扣还能拿到如此丰厚的报酬,别的派遣公司会抽多少提成呢?“日本的中介没法剥削”——至今已来我以为这话无非是行内人对自己被害妄想的怨言,但现在看来很可能是真的。
“夏天才刚开头,就已经这么热了,唉。”如月前辈握着方向盘叹道。
“你讨厌夏天?”
“锅山你喜欢?”
“不喜欢。”
“对呀,哪儿有人会喜欢。”他一脸阴沉。
自我就职于这家公司以来,如月前辈是对我最好的人。工作方面的技术要点、在客户面前的言谈举止,大部分都是他教给我的。他待人亲切,我买工具时,他还陪我一起去秋叶原帮忙挑选。我开始独立跑业务之后他依然对我很好,离得近就一起吃午饭,也经常像今天这样开车送我,等等。
虽然如月前辈是公司里为数不多有真技术的员工,他的出勤情况却成问题,每周必定会有一两天缺勤。我会以相近的频率请假,也是因为受到了他的影响——尽管这么说有些过,但他确实是我不把翘班当回事的原因之一,可以说,他间接助长了我的旷工恶习。
且不谈这些无聊的借口,他之所以缺勤,似乎是由于精神脆弱。他饭后总会吃药,我好奇他吃的是什么,一看药板上印的名字,发现原来是舒必利103,我熟悉极了。我告诉他不久前我也吃过这药,他惊讶了一阵,随后讲起自己有抑郁倾向、曾去医院接受治疗的事。
他说几年前父母过世后,他的精神状况就一直没有好转,目前孤身居住在双亲遗留的独户住宅中。
“真讨厌大热天啊。以前我还没有讨厌到这个地步,最近几年烦得受不了,要是能休假该多好……啧!”前方突然横插进来一辆轻型车,惹得如月前辈咂嘴。
“这不是快到盂兰盆节104了嘛,到时候就能放松一下了。”我说道。
“不行啊,盂兰盆节我也得上班,公司每天必须留人。休息几天应该没问题,但放长假是不可能的。”
“是吗。”
“嗯,但只限正式员工,你不用来。到时候你就去别的地方玩吧,旅行怎么样?我以前很喜欢旅行,经常一个人出远门。”
“现在不去了吗?”
“是啊,已经没意思了。”他轻轻笑了:
“旅行曾经那么有趣,现在却无聊得出奇。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最近可算明白了。之所以我喜欢旅行,比起旅行本身,回家分享旅途中的记忆更让我开心——见到了哪些美景,体验了怎样的经历……如今不管去了哪里,回到家中都是漆黑一片,听我讲故事的人不在了,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哎,真难受呀。”
“如月前辈,你还是早点结婚吧。”
听到我的话,他一言不发,耸了耸肩。
车停在了十字路口旁的药店前。
三轩茶屋周边的楼宇排布错综凌乱,散发着一股夏天特有的烧沥青般的味道。我在路边打开地图确认去处,眨眼间手臂就已被汗水浸湿。
三轩茶屋这边第一项工作,内容是两台黑白打印机的送纸不畅。两者都不需要更换部件,清扫一下辊轴和传感器就能恢复正常。我告诉客户问题可能出在使用了保修范围外的可回收墨粉上,随后便离开了。
下一家是步行十来分钟距离的建筑公司,故障是电脑无法连接局域网,一经检查,发现仅仅是设置出了错,十分钟就搞定了。
接下来的地点我本安排下午到访,由于结束得比预计要早,我打去电话,得知现在过去没问题,便提前出发了。
坐田园都市线到达涩谷站,满身大汗地走在井之头路上,目的地终于出现在右侧。这座巨大建筑的正式名称是日本广播协会,通称NHK105。
一来到电视台,就会下意识地开始寻找熟悉的知名人士,我还真是庸俗。不久前,我在刚进后门的右侧沙发那边发现了米助106。
那不是我第一次碰见他。上大学的期间,我在新宿的小道上独自漫无目的地闲逛时见到过米助。他当时正在路上对一个胡子拉碴、像是工作人员的男子发火,表情可怕极了,我依然记得。
而上次在大厅中,米助同样在痛骂坐在他对面沙发的男人。旁观的我已由不三不四的毛头小子变为了西装笔挺的社会青年,米助却依然是那副横眉怒目。为什么我会两次撞见气头上的他呢?这算是某种缘分吗?
今天则没发现名人,前台正有三个人在排队,我站到了最后。
NHK的入馆手续相当繁琐,向前台的大嫂通报负责人和其部门名称后,她还要打内线电话找本人核实,确认完毕才会批给黄色的入馆证。入馆证还要求负责人签名,离开时必须让门卫检查。
我出入过许多场所,只有这里需要如此麻烦的手续,民营电视台要宽松一些。毕竟是日本最主要的广播公司,管理十分严格。能经由正当手续堂堂正正踏入这种地方,我也不可小觑嘛,真了不起。
给门卫出示了刚拿到的入馆证,我进入了内部区域。NHK的建筑结构莫名复杂,很容易迷路。有流言声称这是故意之举,是为了在发生政变之类的叛乱时,更容易和试图抢占的武装集团打防御战,不知是真是假。
坐电梯到达楼上,我推开大门。上次去的是地下室,地上爬满线缆,狭窄又黑暗,而这回我来到了亮堂堂的办公室。办公室中摆着许多连体桌,每桌旁边有一台打印机,估计故障的就是其中之一吧。
办公室里有无数男男女女正在工作,放眼望去,全都是相差无几的平凡的人,然而,能就职于这样的龙头企业,他们的人生肯定和我有天壤之别,想必是正经八百的人生,我根本没法相提并论。这样的人究竟是以怎样的眼光看待社会的呢?和我的所见相同吗?想象不来的东西绞尽脑汁也没用,负责人来了,我随即开始工作。
故障内容是出纸口卡纸了,两天前元山曾来修理过,情况很快再次发生。我要来了上次的维修报告,上面写道清扫了定影器,估计是把粘在热辊上的墨粉给刮掉了吧。
最近给我分的重修类的工作增多了,别人维修失败过一次的机器由我重新修理,说明我的技术水平受到了较高的评价。男人嘛,工作能力得到肯定,没有不高兴的,但这也意味着维修难度相应提高,时间效率下降了,令按修理台数算工资的我左右为难。
“哎哟,前天刚来人修完,昨天可又卡住了,之后我就放着没碰过,想着保持原样应该能更容易查出问题。怎么样?依我看和上次一样,被塞住的应该是定影器周围,上次修得不彻底。”这位四十来岁胖墩墩的男子和气地说道,语速很快。
从他能正确使用“定影器”一词看来,他对机器并非一无所知,但我感觉他像是在故意臭美。他没有恶意,只不过“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懂行?厉害不厉害?刮目相看了吧?”的意思已暴露无遗。跟我显摆有什么意义?想不到任职于NHK的精英人士也如此孩子气。
重修工作大多十分棘手,这回却出乎意料得简单。定影器的排纸部分有几个黑色的小钩子,有打印纸卡在了上面,被压成了手风琴的形状。取出纸后检查了一番,发现钩子松动了,单单卡纸问题不会导致这样的情况。
钩子的背面很容易粘上墨粉,元山应该是将它们拆下,清洗完毕后又装了回去,结果安装的时候出了差错,没有装紧,从现状考虑这是唯一的可能。测试的时候碰巧运作正常,所以他没能当场注意到,回去之后问题再次发生,害他颜面尽失。这种错误很常见,我也犯过。
我重新固定好了钩子,进行测试,这回出纸正常了。保险起见,我请求客户连续印了二十多张,都没有问题。
“哇,完好如初,是上次的处理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别的地方发生了故障,不在上次修的部分。多种原因结合在一起,很难全部发现。”我不好意思说其实是维修失误的问题,便糊弄道。
“哦,看来我做的没错,还好故障之后把它原模原样搁置了。”
“是的,非常感谢。”我顺着他说道,他高兴得不停点头。
提交完报告,拿到入馆证需要的签名确认,任务成功结束。还剩些时间,正当我打算在馆内逛一逛时,我的身体出了问题——突然间流起鼻血了。
是在大热天里走了太多路,上火了吗?我慌忙跑进卫生间,冷水冲鼻子以降温,但鼻血丝毫没有停的迹象。
我的天,千万不要有NHK员工在这时候进来,目睹我把洗手台涂得一片通红。我可不想让他们产生不必要的担心。
我思考该如何是好。忽然,我想起兜里还有车站前商家送的餐巾纸。为了不弄脏衬衣,我保持着俯身扎在洗脸池的姿势,手指从后裤兜夹出餐巾纸,塞进了鼻腔。
我把卷成球状的硬纸团顶进深处,以防别人看见,但这样难以堵住全部的鼻血。走出卫生间没两步,很快又差点流出来。我将头稍稍向上仰起,让血流入喉咙中,边走边咕咚咕咚地咽着。食道深处发出一股血液的腥味。路过的NHK员工们——这些社会精英们——投来了怀疑的视线。
机会难得,我本来还想要尝尝这里食堂的午饭呢,这下彻底没戏了,不该急着从卫生间出来的。我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找个厕所,进去重新处理一遍。
工作明明那么顺利,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窘境?我在天下闻名的NHK里,顶着别的公司的名义,修好了不知道是谁的打印机,流起了鼻血。天呐,我究竟在干什么?
当晚,工作比平时结束得早,我便和真赤去吃烤肉。
今天是工作日,店里却门庭若市。看到这幅盛况,正当我们在门口犹豫时,一名穿着黑色围裙、语速飞快的服务生将我们带到了吧台席。
右边是两名三十来岁的搭伴白领,左侧是一对中老年夫妻,他们都面朝泛黄的金属炉子,用炭火烧烤薄薄的红肉切片,开怀享用。
第一单我点了啤酒,真赤要了乌龙茶,此外还点了几盘肉。服务生离开后,我松开领带,解下衬衣最上面的扣子。
这家是新创立的烤肉店品牌“牛角”,不久前还听说在涩谷特别火爆,用餐需要排队,转眼间到处都有了它们的连锁店。我们家附近也建了一间,我便和真赤约在这里,见识一下是什么样子。
店里的布置比我想象中紧凑,客人们摩肩擦背地坐着。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每个客席前都烧着一份炭火,似乎会搞得乌烟瘴气,然而头顶的抽油烟机将炉中冒出的烟气和味道吸得一干二净。
真强大!是条好汉!它有着我所没有的品质。
它的结构是什么样子?我拧过上身想要一窥究竟,但太黑了看不清楚。万一突然停电,这个换气装置停止运作的话,所有人都会被一氧化碳毒死吧,拥挤的店内死尸成山,腐臭冲天。如此说来,我们的性命都是这台强大的机器拯救的啊。
感慨先放在一边,饮料和肉上了。
“你白天流鼻血了,多吃点补一补。”真赤笑着调侃我。
吃肯定是要吃的,来这里就是为了吃。不过,今天好像是这周第二次来烤肉店。真赤嘴很挑,不吃炸制食品及关东煮这些,对肉类却情有独钟。但凡是肉一概来者不拒,就算给她牛肉干或意大利肠,她都嚼得十分起劲。基本上无论什么时候,给她肉吃就能让她开心。或许是因为她本性嗜血,所以才故意割自己的手腕吧?月经期间她之所以会性格突变,可怕得难以近人,是不是也和这方面有关呢?
以往由于收入低,很少出入烤肉店之类的餐厅,不过在我看来,这里实在是个有趣的地方。人类啊,即使衣冠楚楚、仪表堂堂,能在办公室之类的文明场所做商业洽谈这样的社会行为,却不惜来到如此狭小的地方,头顶着头,也要用明火炙烤滴着鲜血的牛肉片,咀嚼,吞咽,并获得满足,多么野蛮啊!头顶着头,也要吃牛。头,牛,头,牛,我故意重复了好几遍,真赤却毫不理会我的冷笑话,正陶醉地对烤熟的肉片大快朵颐。
“今天工作都去了哪些地方?”她问起无聊的问题。
“三轩茶屋、涩谷、还有惠比寿等等。对了,我去惠比寿的花园广场了。”
“花园广场是什么呀?”
“你不知道?那是把公寓和咖啡馆整合在一起的综合建筑群,还有云端漫步的景点呢,从惠比寿车站过去有一段长得要命的电梯带。”
“电梯带?”
“嗯。”
“那不叫‘电梯带’,叫‘电动人行道’,哈哈。”真赤笑话起我。
“……总而言之,我今天去花园广场,看见在似乎是酒吧的露台上,有白人惬意地享用扎啤,竟然在工作日的大中午喝得满面通红。我可是在流血流汗、辛苦干活,他们倒在干些什么啊?”
“可能人家有钱呗。”
“或许吧,哎,他们看着就不缺钱,肯定地位高贵,不受时间束缚。说白了,惠比寿的人全都富得流油。过去我上学的时候,有个朋友住在离车站走路十分钟的地方,我经常去找他玩。走在那一片的路上,时不时能见到白人带着特别大的狗散步——啊,谢谢。”
第二杯啤酒端来了,我啜了一口:
“……好怀念啊,当年我常和朋友们晚上去吃夜宵。你知道吗,那时放了大量猪背脂的多油拉面特别火爆。惠比寿的拉面非常有名,登上过杂志的店铺随处可见。有一天我们打算去其中的一家,那里的拉面清香爽口,很有格调,而不是流行风格。来到店门口,一辆硕大的外产豪车停在那里——这是哪位大财主来了?我们好奇地撩开门帘,发现深夜空荡荡的店里,最深处的位子上竟然坐着山城新伍107!山城新伍你认识吧?可把我们惊讶坏了。他是独自来的,桌子上却摆的满是餐盘,每道菜只尝了一口,其余的全部剩下,然后就走了。演艺圈的人真是豪爽,但店家就很可怜了。我和同学还聊道,虽然卖了这么多,钱是赚得不少,可自己亲手做的菜几乎全都要倒掉,看着都让人难过。人生啊,不是金钱两字能言尽的。”
“哦。”
我兴致高涨,口若悬河,真赤却没有一点兴趣,爱搭不理地应付。
“总之,因为这些因素,我当时经常去花园广场。圣诞期间妆点的彩灯美极了,我和朋友喝完酒跑去观看,在喷泉那里拍水玩的时候,保安发火了:‘大晚上鬼鬼祟祟干什么呢!’我们其实根本没有胡闹。没办法,之后又徒步走到了涩谷那边,在车站前找女人搭讪。由于到了清早,所有人都打从心底觉得不快,没有一个勾搭上的,真是惨。”
“你开心就好。”
“怎么,你生气了?”
“没有。”
“我只是有些怀旧。”
“我没生气!”嘴上这么说,真赤明显很不高兴,大口地撕咬烤肉。
“对了,来说说盂兰盆节的安排吧。” 炉里的肉被真赤吃得一干二净,我一边向烤网上夹牛肋扇,一边问道:
“下午我让你考虑假期计划,定下来了吗?”
“嗯,决定了。”
“是什么?”
“我想去京都,去见鸳野。”
“鸳野?是之前和你单独见面的那人?”
“没错,她是我的朋友,住在京都。”
“阿叠说总是笑眯眯的那个?”
“嗯。”
真赤所说的自然是网上的熟人。她们最近关系密切,频繁发信息聊天。她来到东京参加线下会时和阿叠也有一面之交,但我从没见过她。
“我想让你和她认识一下。”
真赤几乎从不给我介绍别人,何况这位还是女性,我很惊讶。
“好不好嘛,咱们去京都观光,顺便见见鸳野。”
“挺好的,我喜欢旅行,盂兰盆期间稍微走远一点,去看看风景,蛮不错。可是这个叫鸳野的人又不认识我,咱们一起去找她不太合适吧?你我两个跑到京都去见人家,仔细想想挺奇怪的,估计她也不知道咱们住在一起。”
“不要紧,她是特别好的人,而且她应该知道你的网站。”
“那我更尴尬了。”
尽管我叫苦不迭,对于去京都旅行本身倒没有意见。既然真赤如此坚持,那事情也就这么说定了。随后,我们饕餮完牛肉,打出租车回到家,洗完澡后,在同一张带着霉臭的被子里入睡了。
“这台机子印刷色板的时候,我总感觉颜色不太均匀。” 我刚修理完毕,负责人便说道,似乎伺机已久。
他烫了一头卷发,身穿印着某个老外头像的T恤。在我眼里这件衣服的装饰并不好看,可能只有感性拔群的设计师或艺术家能欣赏得来。
“色彩的平衡好像也不能微调,没法印出我想要的颜色。有没有什么机械办法能调整吗?”
我来到了一家设计事务所,所长担任负责人。话虽如此,他还很年轻,大概在三十岁左右吧。满腔热血想要在设计界闯出一番天地,害得他连打印的颜色都要讲究。
“要想调整机器来改变色相,恐怕有些难。”我耸了耸肩。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有歪门邪道的小技巧:通过调节某个螺丝的松紧,改变墨粉的供量,以此来调整彩印的色相。然而,那个螺丝原本并不用于这种目的,拧松的话可能导致其他故障,所以我尽可能不愿使用这个方法。
“你的意思是打印机的设置一开始就是这样?”
“嗯,非常抱歉。”
喷墨的倒还好,可这类彩色激光打印机本来就是给办公文件上色用的,打从一开始就不具备能让职业设计师心满意足的色彩效果。
负责人仍无法接受,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
他的抱怨很常见,我出示了几张随身带的样本,告诉他每一张的中间色都偏弱,而且大面积打印纯色或渐变色时会有上色不匀的现象。说明书上对此也有解释,我姑且给他翻了出来,虽然明白他看了也不会接受。
“这也太不正常了吧。电视广告里搬了大明星来,吹牛说画质跟照片一样,实物怎么完全不一样!信不信我告你们夸大宣传?”
我对他的话深有同感。遇到过许多次同样的投诉,我也一直觉得那吹得天花乱坠的广告最好今早被人告上法庭,改成和实情相符的描述。可是,我又不能如实吐露真实想法。
“实在对不起。”
我鞠躬致歉。让他把牢骚发够,火气自然就消了。比起把气出在打印机上,大部分人都有更重要的工作去做。如我所料,等他把该说的说完,我看准时机要到了签名,接着便离开了此地。
已到了晚上七点,尽管是在夏季,天空却也暗淡下来,光照由无数电灯所取代。不同于白昼,夜晚的东京焕发着别具一格的活力。
现在我可以下班回家吗?还是会有追加的工作?这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要是再接一项任务,肯定就赶不上回家的末班车了。我战战兢兢地向间户场主任打电话汇报,万幸他没有再下达别的工作,我长舒一口气。
就这样,盂兰盆节前最后的工作画上了句号,明天起我就可以把烦恼全补抛诸脑后,尽情享受假期了——前往京都旅行。
一路上我满心想着休假的事,回到公司,元山在认真准备资格证考试,矢尾板正拿他调侃。另一头,胖墩墩的长野好像又做了错事,间户场主任正在大叫:“小胖你干活要认真啊!就算是我也会发火的!”在房间的角落,荒垣前辈喝着咖啡整理发票。我本以为今天到得算早,没想到其他人更早就回来了。
由于外勤工作已经结束,夜晚的公司洋溢着自由的气息,在这片平和而安静的氛围中,我做完了今日的书面工作。
主任桌上的提交盒里已经堆起了一摊文件,等待审查,我将自己的报告放在了最上面。
审查文档的只有间户场主任一个人,所以这个过程总是最花时间的。我趴在桌上,泛起了困意,便出来抽烟。
来到吸烟处,我碰见如月前辈和三田一边抽着烟,一边把没写修理内容的报告书排在地板上,估计是在完成明天早上的工作。明天是盂兰盆节的第一天,公司依然要营业,如月前辈和三田都要上班,有假可休的我多少有些尴尬,点燃了自己的烟。
“明天工作还忙吗?”我不好意思地问他们。
“还行,不算太多,没什么大不了,你就放心玩吧,不是要和女朋友去旅行吗?”如月前辈笑道。
“想来上班也可以呀,没工资拿就是了。”
就在三田和我互开玩笑时,间户场主任宣布下班了。我向如月等人简单道别,搭上电梯。
身体有些热,最近我的体温一直略微偏高,在37°到37.5°左右徘徊,算不上是生病,可能是因为在酷暑下奔波太久,体温调节系统紊乱,自律神经之类的失调了吧。不管怎样,希望休假期间能康复。
新买的鞋子一路硌脚,回到家终于能休息了,我叹了口气。真赤兴冲冲地跑来迎接。然而,走进屋里时,我闻到一股异常的怪味。
“什么味道?”我被恶臭熏得眉头紧皱。
“水屋口哥哥,垃圾箱发臭,把整个屋里都弄得乌烟瘴气,我就撒了你的香水。”
“啊?你洒香水干什么?”
“很香吧?”
真赤开心极了,我却十分窝火。
确实,我喜欢这香水的味道才买的它,但在房间里到处乱泼就很恶心了。说真的,让我想吐。
何况,要是垃圾味道大,倒掉清理一下再通风透气不就完了,为什么要洒香水?我忙了一整天,累得都快散架了,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家里,凭什么还要受这种罪?你想象一下这样的生活:在外面满身大汗,回到家还得在呕吐物堆里打滚。再说了,明天就要去旅行,时到现在准备工作还没有做,奇怪不奇怪?我不是给你发短信叫你收拾行李吗?你每次都说上网去了,没注意时间,一而再再而三。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我厉声呵斥她,真赤大哭起来。她完全是出于好意,却被骂得狗血淋头,肯定难过极了。想到她的心情,我于心不忍,自己本身也有些头晕。好了,不要紧了——我对她说道,想要息事宁人,然而真赤却始终不愿起身,真叫人恼火。
怎么了?我问道,语气中还留着几分怒意。真赤又是哽咽又是干呕,一边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我扶她站了起来,这才发现:哦,原来真赤坐着的时候失禁了,内裤和床铺的角落都已被浸湿。见到这副场景,我情不自禁笑出声。什么都无所谓了。接着,我进行了善后处理。
“别上班了,辞职吧。”真赤洗完了澡,换上了干净衣服,但仍哭丧着脸:
“自从开始工作之后,你总是特别烦躁。”
“哪有。”
“就是!”
“日程赶不及了,我才看起来不耐烦。”
“不对。”
或许她说得没错,实际上,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但又不可能辞职。虽说多少有些忙,可条件比这里好的工作我觉得并没有几个,无论是薪酬还是人际关系方面。
“求求你了,辞职吧,我来替你工作。水屋口哥哥你呆在家里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样才是最好的。”
“胡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真赤一次次地央求,我一次次地否决。而后,她虽然勉强作罢,可似乎仍不能接受。
最近真赤屡次三番劝我辞职,有一天早上,她甚至死命抓着换上西服准备出门的我——“你今天根本没睡觉啊!不要上班了!快辞职吧!”——哭了起来。
然而我不能不去。我并不喜欢工作,也经常翘班,但在同客户有约的日子决不会休息。我强行闯向门外,真赤不肯松手。我像纤夫般拖着她出门来到走廊,光着脚的她依然死死拽着我。这样下去要是上了大街,她的脚底肯定会被磨得皮开肉绽。再者,就算把真赤硬塞回家,她情绪如此激动,我也担心不已。那天T川和阿叠都不在。
这下难办了。正在我束手无策时,106号房的逆野听到了动静,睡眼惺忪地打开了大门。
“这家伙交给你了,今天家里没人。”我将真赤推给他,自己跑去了公司。
确实,最近我也觉得自己时常对真赤发火,但不上班就挣不到钱,我又能怎么办?我感觉自己的人生似乎走到了尽头,狭小的房间比平时更为黑暗。
宽慰完真赤后,我们开始一起把行李装箱,忙到了深夜还没准备完。于是,第二天我们早起继续收拾,结束时已经过了九点,我们赶忙出了家门。
倒了几班电车,我们来到新横滨站。或许是因为过节,尽管时间尚早,新干线108的指定坐席却已经售罄。我不想坐自由坐席,便选了两个相邻的绿色车座位,并将其中一张票给了真赤。
旅行经费十分充足。虽然平常没有特意节俭或克制,每个月的收入也能剩余一半之多,这些就成了储蓄金。我们的生活开销少得出乎意料,也就在便利店购物时不看价格直接扔进购物车,以及偶尔不想走路了打俩出租时会多花钱。衣服买青山洋服109的廉价西装就足够,我讨厌名牌产品,便宜货反倒正合我意,其他的日用品也基本如此。此外,休息日在家里睡觉最开心。
为什么我的市侩气息这么重呢?身为满怀梦想与希望的青年志士,就应再多的钱都不够花。而我岂止不够,多得都剩下了。现在的工资对我来说数目不小,但纵观全社会可就算不上高收入了。
自己活在世上追求如此之少,我一路上头晕眼花,坐在了新干线的座位上,很快便泛起了困意。
病情依然没有好转,我起身量了体温,37.3°。按理说现在应该睡一觉,可列车上很难睡着,而且难得久违地坐一趟新干线,不能浪费机会。正当我思考该干什么时——
“GBA110给我,我想玩。”
“只有《赛马大亨》111,你确定要玩?”
“嗯,要玩。”
我从包里取出游戏机递给她,真赤高兴地笑了。赛马大亨是一款养育赛马,并让其参加比赛的游戏,真赤对赛马一窍不通,玩它真的有趣吗?
从昨晚到现在,短短的时间里真赤的心情已经好转了许多,早上一直说个不停,玩起游戏来也接连不停地问我游戏里的赛马术语。
与此同时,列车动了起来,缓缓驶出新横滨站的月台。
好久没有出远门了,距上一次去京都也经过了很长时间。
大约是在两年前吧?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我没有同伴,只身一人来到京都。当时我还没搬入花园公馆,和逆野两人租住在两室一厅一厨的屋里。我存下打工挣的钱,凑足勉强刚够的费用来穷游。
我转了京都和大阪,在关西地区呆了好像有一个星期。夜晚的京都白雪飘飞,我还记得我顶着一头庸俗的金发,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来到廉价旅馆办理入住,前台的女人毫不掩饰地瞥来怀疑的视线,语气粗鲁,我内心也对她怨气十足。
当时我在房间里养了一只文鸟112,离开之前我留下字条说要给它喂食物和水,逆野似乎没看见。等我回来的时候,那只小鸟躺在干草编织的鸟窝中,已经僵硬了。我把它从一只绒毛都没长全的小雏鸟饲养到大,却犯下了如此残忍的错误。鸟之死被称为“落鸟”,这种叙述式的语调反而平添了一层悲伤,很有韵味。
“哦,对了。”我向依然沉浸在游戏中的真赤搭话:
“回东京之后,要不要养只文鸟?”
“文鸟?”真赤抬起头。
“收假之后的周末,我去宠物店买只雏鸟,就是那种刚出生的小不点儿。养鸟肯定比游戏里养赛马更有意思。”
“好主意,可是……我不擅长养东西,以前养的观赏植物很快就枯死了。”真赤落寞地说道。
“是吗?”
“我没提到过吗?在原宿的那件公寓也养过仙人掌,但还是失败了。见过连仙人掌都能养死的人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正常。”
“哎,那也没关系。”
“真的?”
“我好歹有过去的经验,知道怎么养,只要不全权交给你应该就没问题。咱们一起养吧,学习养育小生命也对你有益。”
“嗯,那太好了,我也想试试看……不过,为什么忽然说起来这件事?”
“怎么说呢……我感觉咱们生活中缺乏能滋润心灵的东西。”
“滋润心灵?”
“没错。本来我们的生活就已经够荒凉了,最近干旱程度尤其严重。这样下可没好果子吃,精神会崩溃的,所以生活上需要些改变,你不觉得吗?说到底,两个人挤在那间与世隔绝的狭小房间里大吵大骂,不颓废才怪了,养只小动物应该能舒缓心情吧?”
即使没有我的老生常谈,真赤也一样赞成饲养动物。她不住点头,表示同意。
新干线奔驰在轨道上。
好久没有乘坐新干线了,列车格外舒适快捷。上次由于舍不得花票钱,坐的车慢得像爬一样。你看,现在是不是到静冈了?我指向窗外的富士山:这里是阿叠的老家。啊,好想吃浜松的鳗鱼,可惜没有时间。
“以前我独自旅行时,搭乘的电车叫东海道本线。车实在太慢,坐了好久好久都没有离开静冈县,让我感觉一辈子都出不去静冈了。而且路上天渐渐黑了,乘客也不多,中途还停靠在我听都没听说过的车站,简直像坐上了银河列车113一样。进入爱知县时太阳已经彻底下山了。在滋贺县的米原站转乘的时候,黑色的夜空中落下了星星点点的雪花,直到现在我都能回想起那副情景,仿佛来到了世界尽头。望着雪的同时,我也开始担心还能不能赶到京都、该在哪里投宿这些问题。和那辆车相比,新干线真是快极了,纵使静冈再大,也能在白天到达京都。”
真赤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心不在焉地喝着车里售卖的果汁。
这是真赤第一次来到京都,关东的学生都会在初中或高中的修学旅行114中造访京都和大阪地区,但她没有。
“是因为你不上学?”
“不是,平时上课我虽然不去,修学旅行还是参加了,只不过没去京都。”
原话如此,看来她对第一次的京都旅行翘首以盼,也十分期待和那里的网友见面。
“话说回来,你给鸳野说了吗?告诉她和你同行的是我。”
“唔……嗯。”
她含糊的回答让我起了疑心,一经追问,得知真赤虽然告知了鸳野自己留宿在别人家,将要和舍友一起来京都,但没有说同伴是个男人,而且还是文本网站界的“水屋口”。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马上就要见面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别人肯定会吓一跳。趁现在还来得及,你去通知她,新干线里面也能打电话吧?”
被我催促着,真赤不悦地离开座位。
“她被吓了一跳,不停说着‘啊,真的吗?真的吗?’”回来的时候真赤诡异地坏笑道。
而后,我们到达了京都。
走出列车,外面像蒸笼一样闷热,从月台望去,京都塔在盛夏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京都站内的墙壁整体由一层纯黑的材料覆盖,不知道是石板还是瓷砖,估计是为了体现京都的“和”,但在我眼里反倒有些科幻风格。上次来时是这样吗?我记不清了。
我们和鸳野约好在叫做“祇园四条”的地铁站附近见面,时间充足,出发前我和真赤便在车站里的茶馆喝了一杯。
拖着带轮子的行李箱,我们伴着咔嗒咔嗒的声响离开车站。在京都,无论是棋盘般方方正正的道路布局,还是四面环山的闭塞环境,对生活在杂乱无章的关东平原的游客而言都十分新奇,光是走在路上都能感受到异地风情。
祇园四条站似乎在四条大桥的不远处,牛若丸和弁庆的著名传说115好像发生在五条?穿过河原町一带的繁华街区,面前的鸭川流水潺潺。横跨其上的大桥,地铁的入口就在附近。在那里等待时,我看见一位女子从远处踏着自行车向这边驶来。沿鸭川河畔自由骑行,蛮有情调的。就在我感慨之时,真赤叫住了她。原来她就是鸳野。
“好久不见!这是水屋口哥哥。”
鸳野骑到近旁下车,真赤与她相互寒暄,并介绍起我。
“你好,我是水屋口。”
“啊!你,你好,我叫鸳野。”
不知为什么,她回答时慌里慌张,是因为情绪激动吗?
听说鸳野今年十九岁,看样子也确实吻合。她扎着黑色的发髻,大夏天却穿着长袖衬衣。
“远得很吧?”或许是同我们见面很紧张,她的京都腔有些生硬。
不过,她骑自行车来接我们,说明住处离得不远。从远方旅行而来,却能和当地的人如此熟络地打招呼,事到如今网络依然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哇,鸳野姐姐,真高兴见到你!”
真赤也兴奋不已,难得她和别人见面时会有这种反应,鸳野到底有什么特别啊?
“别干站着了,找个地方避暑吧。”我提议道。炎炎烈日下站在路边令我十分煎熬,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鸳野,你知道什么有趣的景点吗?”
“哎呀……这……我对玩的地方一窍不通……”她显得不知所措。
“我喜欢逛寺院类的景点,一般的名胜古迹就行,只要你们本地人推荐,金阁寺、银阁寺之类的也没问题。”
然而鸳野依旧摇头说不知道,非但如此,她还说她连我提到的金阁寺和银阁寺的位置都不清楚,一次都没去过。看她的神色,仿佛是头一次听说附近还有这些寺院。
“莫非你是最近才搬到京都的?”
“那倒不是,我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只不过没在市区,而且我对这些东西根本不感兴趣。”鸳野表情苦涩地说道。
“就算再没兴趣,生活在这里想不见都难呀。京都满地都是寺庙神社,对面的山上也是宝刹遍布。”我指向她背后的山峦——
“是吗?好厉害。”鸳野感叹道。她到底靠不靠得住啊?
站在这里热得人汗流浃背,为了降温,我们一边沿着鸭川河堤散步,一边考虑接下来去哪。
真赤和鸳野高兴地聊着天,插不进对话的我拖着行李,使劲踩着路上的碎石,时不时附和两句。
清风沿河而下,拂过汗水浸湿的脖颈,丝丝凉意沁人心脾,舒服极了。
忽然我抬起头,发现鸭川沿岸的每家餐厅都有阳台一般凸向河岸的木制座位,这就是所谓的“纳凉席”啊,我听说过。尽管还未入夜,却已能零星看见把酒言欢的食客。
“那种地方凉快吗?坐在那真的有胃口吃饭?”我向鸳野问道。
“谁知道,我没去过,不清楚,看着感觉可贵了。”
得到的回复答非所问,我越发担心她可能真的不住在京都。
我们决定暂且先去吃饭,便离开岸边走上大路。
餐馆多得数不胜数,鸳野依然一家都不熟悉。这个本地人真靠不住,但也无可奈何。我们随便挑了一家路上看到的饭店,走进其中。服务员领我们入座后,我点了饮料和餐厅的招牌菜——金蝉豆皮。
“鸳野你不喝带酒精的吗?”
“我就不必了。”
“是吗,别客气,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就当是导游费。”
“哎呀,不用了,我没派上一点用处。”
“没关系,我们旅费充足。”
她不听我的劝,最后还是不好意思,一道菜都没点。
我点了招牌料理“金蝉豆皮”,然而事实证明,我酿成了大错。
四方形的锅里盛着豆浆,灶台从底部加热,豆浆表面就会产生豆皮,再用筷子夹起豆皮,蘸橙醋或其它调料吃——服务员解释道。
刚开始我还觉得好玩,吃得很香,可量实在太大了,豆皮接连不断地涌现,再怎么夹也夹不完。锅里装着一升左右的豆浆,难道这些要全做出来吗?不管这多么有趣,吃起来终归只有蛋白质的味道。真赤和鸳野中途就腻了,点了其他菜动筷,被丢下的我无法对眼前一张接一张出现的豆皮置之不理,结果从头到尾我只吃了这一道菜。
走出店门,真赤一副受够了的表情,说她这几天不吃豆皮了,我可一辈子都不想再碰了。
天色已开始变暗,在二手服装店打工的鸳野给了真赤一大包衣服,骑车离开了。
“她人很不错吧。”
“嗯。”我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一边打着大豆味的饱嗝,一边敷衍地回答道。
真赤和鸳野聊的全是网上的事。都到了京都,谈的还是文本网站界的流言蜚语,想来很是奇怪。
长途旅行给身体带来的疲劳比预想之中要重,带着行李逛街实在太麻烦,尽管时间尚早,我们还是决定今天就到此为止,便前往预定的宾馆。
我选的是极其普通的商务酒店,没有任何京都风情。
大堂的空调制冷很强,前台站着一位中年女员工。托工作的福,无论多么严肃正式的场所我都能若无其事地出入,然而脱掉了西装,又带着真赤,我多少有些在意别人的眼光。
真赤十六岁,我二十四,怎么看我们年龄都不搭。我想象了一下前台的人会如何看待我们,提起了警惕。
“我叫水屋口,预订了房间。”
我用郑重的语气说出自己的名字,对方递来纸笔让我填写住宿人的姓名。我写完“水屋口悟”,将笔给了真赤。她拿起笔,冲我眯眯一笑,然后毫不犹豫地写下“水屋口真赤”。
真赤心满意足地将表格递给前台服务员,身旁的我微微有些脸红。
第二天九点,我醒了过来。
为了充分利用全天的时间观光游玩,我提前起床翻阅旅行指南来安排行程,不久真赤也起来了。
“今天去哪儿?”
“还没决定,我打算去清水寺116之类的地方。”
而后,我提议瞧瞧鸳野送了什么样的衣服,真赤点头同意,将衣物一件件摊在床上。
“你觉得哪件适合我?”真赤问道,我指向其中一套蓝色的连衣裙:
“这件应该不错。”
真赤便换上了它,然后笑哈哈地在床上蹦来蹦去,弹簧被压得嘎吱直响。我告诉她不许在宾馆这么做,她乖乖地停下了,但还是抑制不住情绪,又嬉笑起来。
真赤早上刚起床就如此高兴,我的心情也相当愉快。
打开电视,上面正在播放小泉首相117参拜靖国神社的新闻。
“每年不管谁当首相都会上新闻,都能当成夏天的象征了。一见到这帮政客的脸,心里就会想:啊,盂兰盆节到了,放暑假了。对不对?我还会回忆起零食店50日元的刨冰、以及学校自来水里的铁锈味呢。”
听到我的问题,真赤苦笑着耸了耸肩,相比之下她对新闻里播音员的方言腔更感兴趣,盯着荧幕不停重复:真的和东京的环境不一样啊。
艳阳高照,柏油路被烧得蒸出滚滚热浪。今天我们打算先去清水寺,由于太过炎热,中途我买了遮阳用的帽子和瓶装矿泉水。我劝真赤也买个能戴在头上挡光的东西,但她讨厌帽子,左右摆头。
我们一边尝着免费试吃的生八桥118,一边爬上挤满特产店的坡道,来到了清水寺。初中修学旅行时和上一次独自旅行时我来过这里,这是第三回,而真赤则是初次拜访。
上次来时红叶已谢,正值冷清的时段,门可罗雀,只见到了几对老夫老妇,但这次长假期间则熙熙攘攘。我们挤在水泄不通的游客堆中满身大汗地游览完本堂和清水舞台,在音羽瀑布前的店里落脚歇息。望着瀑布的涓涓细流,我为了降温点了日本酒,真赤则喝着可乐。
机会难得,我想要走一趟无聊的标准观光线路,而这个心愿姑且由造访清水寺实现了。既然如此,剩下的就只有品味美食了。
我们回到闹市区,吃了碗汁色清淡的馄饨,接着坐车前往大阪,到美国村119吃了章鱼烧,又在道顿堀120一番乱逛后享用了铁板烧。早早地入住宾馆后,到了夜里肚子又叫了起来,我便拉着真赤来到街上。
我们住的地方离繁华街区稍有些距离,附近店家很少,加之时间已晚,找了半晌也没见到还开门的店。而后我们终于找到一家酒馆,木柱的纹路美得令人印象深刻。店内纯和风装潢,吧台和坐席都只有一个,小巧整齐。店主与常客其乐融融地聊着天,气氛如同一家人,就在我们望而却步时——
“欢迎光临!”
店主声音爽朗地招呼道,这下我们无法扭头离开了,只得随他来到里面的坐席。
在大阪腔四起的店内,说关东话的我们声音自然而然小了下来。我们喝着酒,享用盐烤香鱼。无论是店里的环境还是餐品的内容都相当豪华,但价格却非常便宜,令习惯了新宿、涩谷价位的我们几乎瞠目结舌。此外,我对热情地前来聊天的店长如实表达自己的感想:“真美味!”还被赠送了一盘生鱼片。
出来后,我们心情畅快极了。要是这间酒馆开在家附近,我天天都要来,真遗憾,为什么在大阪啊——我们聊着这样的话题。
翌日,我们在心斋桥的河鲀料理店学到了“在大阪,河鲀叫火枪,毒跟枪子一样,中了就毙命”这种没用的豆知识,并饱餐了河鲀鱼片和火锅。
随后我们再次乘电车回到京都。和来时一样,新干线的连座票只剩下绿色车的了,我们便买了两张。等待发车的期间,我们在百货商场闲逛,试吃的蕨饼121十分美味,我们便各买了两盒豌豆味的和黄豆味的。本打算拿作旅行的伴手礼,回去后给大家分享,然而列车刚到静冈时就我们两个就已经把蕨饼消灭干净了。
我们在新横滨站下车,转乘电车回到家附近的区域,天已完全黑了。
望着月亮,我们踏上回花园公馆的路。
夜里的蝉吱吱直叫,更添了一层闷热。旅行箱的轮子在柏油路上刮出咔嗒咔嗒的声响,震动传入我的手心。
真赤浑身穿着鸳野送的衣服,在路上走走跳跳。
她平时一直是病怏怏的样子,或许是因为旅行带来的激动,她活泼得不正常,期间完全没见她累过。另一面,假期的魔力在我回到这附近时就已消失,旅途的疲劳压倒了精神与肉体,困倦难耐。
“有相机吗?”真赤问道,我便取出旅行中使用的一次性相机递给她。
“胶片还剩了好多呢。”
“真的?给我。”
我要回相机,对着路前方转身朝向这边的真赤,随随便便连续拍了几张,把胶片用完了。
“真浪费。”
“不要紧,要是把没用完的胶卷存着,很容易忘记去洗照片。”
“这些要洗出来?”
“肯定呀。”
“哦。我不喜欢自己被拍进照片里,所以讨厌相机。好多见不得人、没有防备的一面会被洗照片的人看得一干二净,不是吗?”
“确实,这里面拍了不少你傻傻的样子。”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其他人都能接受吗?”真赤皱紧了眉头。
走在路上,“吱”的一声,脚上忽然飞来了一个黑色物体。
“呀!”真赤尖叫道。跳到脚上的东西很快掉在了柏油路上。
借着路灯苍白的灯光,我注视起它,发现那是只虚弱的蝉。
我一靠近,蝉立即对脚步声起了反应,试图飞走,却摔落在地。它拼命想逃跑,然而大限将至,无力在空中飞翔。
已经没有人能救它了。
我凑上前去,伸手捧起了蝉。蝉在我的手心断断续续地鸣叫,扑扇翅膀。我把它丢向附近的草丛,挣扎中的蝉划出一道歪曲的抛物线,被黑暗吞没。
我回到行李箱旁,握住把手,再次启程,轮子又响起了咔嗒咔嗒的声音。
八
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怖事件影响,赤坂的美国大使馆附近开始大规模设置检查站。
路上架着阻挡车辆的障碍物,警察站在路口拦下想要通过的人。办公楼密布的现代化街区中警备密布,每台通行车辆都要逐个盘查,我总觉得这不像是真的。赤坂与路障,我想起曾经玩过的游戏。
在那款电视游戏122中,东京的大街小巷涌现出大批恶魔,走在路上会遭遇恶魔附身的人和变成僵尸的警察、军队袭击。赤坂也在游戏里上镜了,其中的美国大使是恶魔的化身,向东京砸下了核弹。我似乎就是在这部游戏中知道赤坂有个美国大使馆的。
游戏中的主人公带着能够召唤恶魔的电脑,我现在身上则是打印机的维修零件,由金属和塑料制成,配线暴露在外。不光是这个零件,我的包里还装了许多工具和量表。
要去的公司在警戒线内、美国大使馆的旁边,我必然会受警察盘查。
“这是什么?”果不其然,警官起了疑心。
我告诉他这是打印机器件,用来修理的,三言两语就获准进入了。我本以为会要求拆开检验,实际没有想象中严格,我松了一口气。估计警察虽然奉命盘查行人,心里其实并不觉得恐怖袭击真的会发生。
赤坂的工作结束后,我接着奔向目黑。目黑的任务花了很多时间,完工后出门一看,天空中乌云密布。没走几步,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我身处住宅区的正中心,找不到卖伞的便利店,没有地方避雨,离车站也很远。
转眼间,雨势变得猛烈起来,我怀中抱着包奔驰,很快便喘不过来气。夏天明明已经结束了,我的低烧却仍没有消退,可能是大热天下赶路把身体弄坏了吧。喉咙深处疼痛,平时总略微有想吐的感觉。
我被淋成了落汤鸡,到达车站的时候水都浸到了兜里,拿出来一看,手机也被打湿了,怎么按电源键都无法开机。这可是上周才换的新机子啊,我使劲将它摔进垃圾箱。
今天,花园公馆107号房间依然乱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穿着湿透了的袜子,踩在不知是谁扔在走廊上的T恤上穿行。房间深处的门中透出光亮,直到上周,那间屋子还是T川在使用,而现在的主人则是逆野。
由于逆野和U君关系决裂,我们便进行了一次房间交换,同时他们也退出了共同经营的音乐社团。我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只知道结果。究竟闹了什么矛盾啊?前不久他们还亲密地一起呼朋唤友来聚会呢。
另一头,阿叠的屋里没有开灯,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出去玩了。虽说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对于彼此的动向却并不清楚。
我脱下湿透了的衬衫扔进洗衣机,打开自己房门,真赤正在睡觉,没有关灯。置于房间深处鸟笼中的文鸟幼雏察觉到了动静,啾啾鸣叫起来。我和真赤在商店挑选的时候,它还十分丑陋:淡红色皮肤,刚长出一层薄薄的羽毛。时间经过,它渐渐有了鸟的模样。
鸟笼旁的饵料吸管有使用过的痕迹,但真赤的投食技术糟得可怕,我信不过她。我用温度适中的热水泡发饵料,装在吸管一头,另一头靠近雏鸟的嘴边,它大张开嘴,喂到它满足时,日历已经该翻页了。明天不是休息日,现在立马躺下,睡眠时间也不足,积蓄在体内的疲劳还没来得及恢复,第二天早晨就已来临,真赤挽留我,求我不要走。
我给柾木社长打了通电话,告诉他我会近期辞职,商量到最后,他要找我面谈一回。
我下午的工作被免除了,和柾木社长在涩谷的中式餐厅碰面。午时已过,店里餐客稀少,除我和社长外,只有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和一个喝着绍兴酒看报纸的中年男子。
柾木社长叫我喝酒,我便点了中杯扎啤和小笼包,随后社长又点了两三道菜。
“哎呀,我听说公司对你的评价了,干得不错!”
面试后我和他见过几次,他依然挂着平时的笑容。
“他们说你最近开始带着新人教学了?才干了没几个月,本事不小嘛!”
“对不起,我请假太频繁了。”
“是吗?不过看报告你的修理台数已经达标了,应该没问题。去神田123那边工作的吉野一个月只修了八十多件!比你少太多了。嗯,看来你是那种短时间内高效工作的人,棒极了,哈哈哈哈。”
闲谈了一段时间后,饮料和菜品上了餐桌。动筷开始,我们也进入正题。柾木社长打算挽留我,开出了新的条件。
“每台机器的维修报酬增加五百……不,一千怎么样?算下来月薪能涨到五十万左右,收入这么高的人可没几个。”
“好意我心领了……”
他提出条件说是出格都不为过,但这只会令我更加发愁。
我目前的工资已经高过头了,付出远不如我的所得。虽说当初选择这份工作就是冲着条件优越,可这也太过分了。无论是盈是亏,不合情理的条件都会严重破坏我的心情,哪怕再涨也不会让我高兴,适量永远是是最舒服的。
可是,要是直说自己嫌薪水太高,肯定会被当成神经病吧?
“你看,这样能不能努力坚持到干满一年?加了这么多工资,每月应该能存下三十多万,一年就是三百万。金钱在现在的你眼里或许没什么价值,但实际上有了钱,就能见到世界的另一面,思维方式也会改观。其实我本想说需要五百万,但三百万也足以让你明白了。”柾木社长罕见地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我希望你能见识一番这样的世界,你很像年轻时的我。”
居然真的有人会说出这种台词,我十分震惊。
然而他的评价夸大了事实。确实我完成了一定的工作,但完全是靠硬撑,所以肉体和精神都筋疲力尽了。
我决心已定,无论他说什么也不会改变主意。我解释道自己健康状况不佳,无论如何都要辞职,可他依然坚持:
“你先考虑考虑,咱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结论到时候再说,好吗?”
我回答说自己不愿犹豫已经做好的决定,他仍不让步。我放弃了。
协商比预想中要劳神,我决定自行辞职。
第二天开始,我便做起了准备:将还没完成的工作进行收尾,不能在我走后给其他人添麻烦。有两桩任务因为缺零件被推迟了,我委屈负责库存的老大爷提前进货,完成了修理。
就这样,我瞒着大家进行辞职的准备。最后那天,我久违地和三田搭档出外勤,并和他一起挑选了公司的室内足球队服。
翌日早晨,我打电话告诉间户场主任自己将长期休息,给柾木社长发去辞职信,并将借来后一分都没还的那二十万元一笔付清,舒畅极了。而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公司。
九
这么晚的夜里,三分之一的座位上仍占着客人,东京可真是个大都市啊。在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一到晚上九点就空无一人了。那里虽然算不上偏远,但毕竟没法和新宿的歌舞伎町相提并论。
靠墙的座位上,身穿黑衣、挂着哗啦直响的银制装饰物、尖刺头的男人们正在闷闷不乐地谈论什么。另一张桌旁摆着吉他盒,大概是乐队的人吧。不同于舞台上的光鲜,这些音乐人在麦当劳白亮的灯光下显得肮脏破烂。
一名穿着长袖T恤的中年男子坐在对面的座位,正全神贯注地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打键盘。两张相邻的桌子上分别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和一个身穿西服、处处都装点着黄金饰品的男人,两人正在交谈。阿叠曾偷听过这类对话,据说是“AV面试”,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眼前这位女子演的片,那我也要观摩一番。她会出演哪家片厂的作品呀?这个西装男子会不会作为男主角一起上镜呢?
而从刚刚开始,我们这桌就以宇见户为中心,痛斥在文本网站界一炮走红的“花体”网站124。
“我觉得吧,这种网站是有它的价值,但要把它称作文本网站,确实有些不妥。”草野小声喃道,眯着眼睛,像是快睡着了:
“该怎么说呢,迄今以来,文本网站界的主流虽然不是文学、艺术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但也不至于像周末晚间节目一样浅薄。打个比方来说,文本网站界是独自呆在教室角落、从事自己兴趣爱好的人的群体,而花体网站的内容则是给那群在教室中心大声喧闹的明星们看的。关注后者的人并非过去的读者,而是喜欢这类形式的‘普通人’。由于媒体的影响,涌来了一大批这样的外人。”
“对!说得太对了!我百分百赞成!”尽管是三更半夜,宇见户却如同在清爽的朝阳下一般活力四射。我从没见他露过疲态。
“肤浅,肤浅极了!我根本不明白哪里有趣。不踏踏实实写文章,大篇大篇的空行,字体调得巨大无比,还加了颜色,跟综艺节目的字幕一样,都是给傻子寻开心的。”
“不,我不想批判这种手法本身,况且我觉得它还挺有趣的。”草野挤出笑容反驳宇见户:
“只不过,这种网站太过受欢迎了,以至于成了文本网站的代表,让别人误以为它就是文本网站的全部。对咱们来说,感觉就像自己的秘密乐园被破坏了一样。”
草野的身旁,一个身穿T恤的人不断点头赞同。他也同样是一名站主,在今天的“RM”中担任DJ,我想不起他的名字,虽说他还蛮出名的。
这次的“RM”是第三回,和最开始相比,规模已变得相当之大。会场宽阔,参与人数也增加了,还有不少人从远方赶来。住在京都的鸳野也来了,她带了一位高个子的大阪人,拜托我和人家握手,说是我的粉丝。
不知是不是我再次开始频繁更新网站的原因,最近类似的情况格外多。
不久前,宇见户邀请我去井之头公园125的跳蚤市场时,说有一男一女要见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宇见户和我取得联系,告诉我有一对小情侣想找我聊天、女方很可爱等等。居然把和我见面列入约会行程,真是两个怪人。作为一个观光景点,我该怎么面对他们啊?真难为情。
我让宇见户婉拒,结果他以“抱歉,水屋口不习惯和人打交道”为由支走了他们。不习惯和人打交道?一派胡言!
那时我躲过了一劫,但现在会场里无处可逃,加上鸳野的介绍,这下我可跑不掉了。对方怯生生地伸出手来——哇,莫非真的想和我握手?为什么要和一个无业游民握手?我们不是对等的网民吗?本来自称是粉丝就让我难以置信,想要握手这一点更令我无法理解。说到底,我完全没有和喜欢的作家或音乐家握手的念头,也没想过索要签名。对于肢体接触、亲笔手迹等的渴望都属于动机不纯。最崇高的致敬难道不是单纯评价作品吗?同样,我也不理解嫉妒同性衣着饰品的女人是怎么想的,那些只不过是身外之物啊。
我极不情愿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握手,然而对方特意赶来东京,我不好意思拒绝,只得傻笑着伸出手去。然而握住的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客观看待自己的场景——“你看那位先生,有人请他握手,他有什么来历?”“那是个把自己的私生活发到网上的人。”“天呐,真叫人叹为观止。”“是呀,正常人可效仿不来。”“哈哈。”“呵呵。”“我可不想和这个自以为受欢迎的家伙沾上关系。”
出于这样的情况,我已超支了体力。活动结束后,鸳野和真赤,以及几位女性站主去别的地方玩了,我则等待以阿叠为首的工作人员清场,结果一直等到误了末班车,导致现在我坐在麦当劳。为什么要等他们啊?一个人回去多好。我困倦无比,又挂念留在家里的文鸟。
阿叠占据了三人座的沙发,睡得正香。宇见户和草野已不再说花哨文体的坏话,前者似乎在谈论乔治·A.·罗梅罗126,正慷慨陈词僵尸身上的隐喻,草野依旧挤着笑点头附和。那个名字被我忘了的人偶尔指出宇见户记错的地方,宇见户每次都轻蔑地回答“别为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打断我”。
时间静静流逝,我难耐睡意,将胳膊搭在桌上,头埋了进去。
辞职后我便无事可做了,不用早起、不用穿西装、也不用保持一头黑发。这下天天都能朝气蓬勃、开开心心地过活了吧——原本我还抱有一丝期待,实际结果却并不如愿:毫无朝气可言,一点也不开心,低烧也没有消退,生活依旧黯淡无光。
唯一的不同是,我现在空闲多得花不完,即使每天更新日记,仍剩下了大把时间。我便乘机从TSUTAYA租来影碟,硬拉着不情愿的真赤,把《机动战士高达》和《Z高达》127从头到尾连着看了一遍,并和她一起在PS2128上养人面鱼129。
这样真的好吗?不,怎么可能。虽然在之前的工作中攒了一笔钱,但肯定用不了多久就会花得一干二净。即便身体痊愈了,以我如此脆弱的健康状态,真的能再度承受社会生活的重担吗。
我陷入了极度不安,可真赤却非常开心,她似乎觉得我没有工作更好,每天都心情愉快,喜笑颜开。真赤说她想玩在线麻将,我便教会她规则。她叫我在旁边观战,一玩就是一整天。尽管偶尔由于生理期等原因,情绪会突然变差,但她已停止了割腕或拿头撞墙之类的自残行为。
真赤只是一名年纪轻轻的女孩,没有为生活顾虑的习惯,所以才能满不在乎地享受这怠惰的日子。然而作为成年人,我不能像她一样,我有责任在身。
尽管同为无业游民,过去的我一身轻松,有着没钱可以靠工作解决的自信。然而,这仅仅是无知导致的狂妄。
现实则是,如此称心如意的好工作,我连一年都没撑到,身体就不争气地崩溃了。我曾以为虽然自己工作热情不高,但只要愿意还是能坚持下来的,实在是太天真了。
租金和水电费原本就很低,大家平摊下来每人每月只需要三万日元。逆野曾感慨:“一个月赚七万就能养活自己了啊”,说得确实没错。我还要负担真赤的生活开销,但加起来每月也不到十万。账户里修打印机存下来的钱仍有数十万,足以维持眼下的生活,尽管只有几个月。在此期间,我能够重新开始工作吗?
回想起上一份工作,我不禁起了鸡皮疙瘩:明知自己生了病,却强行爬起床,穿上西装,在火辣辣的太阳下近乎昏厥地赶路,心里清楚这样的日子还将继续,休息了也得不到恢复,即便如此仍要工作,心情简直像参加了英帕尔战役130。
难道吃不了这些苦就当不成合格的社会人吗?实在太可怕了,我已经受够了。看来我确实无法适应上班生活,无法在社会中生存。啊,这我早就知道了。
那就破罐破摔吧!谁乐意工作啊!累得人死去活来,忍不了。即使饿死,倒也如我所愿。“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吾将殒命于此!”“哈哈,这家伙又在胡说八道。”——要不是有人在旁边,我甚至想说这样的傻话。
或许时机已经成熟了,我不能忘记最初的目的。说到底,我是为了保护真赤才把她带到家里的。
如今真赤已不再做出自残之类的问题行为。没想到的是,她的双亲也没有像事先听说的那样干涉,反而放任她自由,也令我松了一口气。不再自残,没有虐待,既然如此,我已经没有理由再将她置于保护伞下。现在的真赤只是一个初中文凭、没有工作、终日恣意玩乐的少女,再普通不过了。是时候进行下一阶段的考虑了。
我已彻底精疲力竭,最近没有做任何事的心思。我感到自己在无止尽地坠落,身旁也无枝可援,另一面又在冷漠地俯视这一切。以现在的状态,我不能和前途无量的她共同生活,这只会白白耽误她的时间、毁掉她的人生。即便生活费不成问题,眼下的情况也不能继续。没错,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可是,尽管明白这个道理,我还是无法接受,不愿就此结束。唉,我每次做傻事的时候基本都清楚是非。原来即使沦落到这步田地,我还是拥有和常人一样的感情啊。
宇见户他们在一旁讨论文本网站,而我则朦胧之中思来想去。
在那数天后的某个夜晚,我突然间呼吸极度困难。
胸口疼痛,喘不上气。我试图求助,但真赤正在熟睡,摇也摇也不醒。
我爬出房间进入客厅,逆野的屋里透着灯光。“救护车……”我呼唤道,他站起身,一时点燃了我获救的希望,可他熄灯躺到了床上。啊,这个混蛋,居然睡糊涂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以为自己将毙命于此时,真赤察觉到了,唤醒阿叠,叫来了救护车。
不久,急救人员到达了。虽说由于真赤的原因叫过他们好几回,但自己被台上担架倒感觉很新鲜。事情闹大喽。然而在救护车上摇来晃去时,出了个问题——还没到医院,我的病就痊愈了。
刚才还那么痛苦,胸口痛不欲生,现在却什么感觉也没有,是突发的过度呼吸131吗?
惹出了这么大的骚动,这下可太说不过去了。我想到可以继续摆出一副痛苦的样子,但毕竟会添麻烦,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无奈之下,我如实向急救人员报告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们说现在不能原路折返,让我去医院检查症状。
到了医院,值班医生顶着一头睡乱的头发出现了,真赤和阿叠被那滑稽的模样逗得拼命憋着笑。
首先做了尿检,随后拍了X光。为什么呼吸困难不先带呼吸器,反而上来就验尿?哦,原来是药物检查,万一检测什么不对就要报警啊——乘出租回去的路上我才意识到。我生了急病,却被当成嫌犯对待,真悲哀。这是对我的侮辱,我气愤极了。我可是遵纪守法的瘾君子,从不对各类毒品出手,无论何时检验都查不出违法药品。任你怎么怀疑,休想抓住我的马脚,哼!
又有一天,早上起来后我发现钱包和手机不见了。
咦?上次用完之后我就没出过门,怪了。在家里丢的东西居然会找不到,奇怪不奇怪?
“嗯?你出门了呀。昨天大家一起去新宿玩,你不记得了?”
会说这种瞎话,真赤莫非是别有居心?我根本没去新宿,完全没有印象。
然而真赤却坚称我去了,说是和宇见户、阿叠、草野一同去KTV唱歌、吃饭等等。不会吧?这么有趣的活动,我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正好宇见户登陆了ICQ,我便向他问道,结果他的回答和真赤一样。他们两个也不像是串通起来骗我,恐怕事实真的如此。我晕头转向,云里雾里。
“你没事吧?”真赤问道。
“没事。”嘴上这么说,实际根本不是,问题大了。
这兴许是药的副作用,可能是出门前我嗑了海乐神或氟硝西泮,又喝了酒,致使外出记忆丢得干干净净。
话说回来,丧失了整整一天的记忆,这也太过分了。如果确实是事实,那我还有什么颜面做人?我始终不愿相信,莫非这是在做梦?眼前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我向宇见户打听来KTV和餐馆的名称,打电话询问,却被告知没有招领的失物。同时失去了记忆、钱包和手机三样东西,何其悲惨。印象里我分明全天都在屋里睡觉。
真赤毫不体谅茫然失措的我,叫我给她新扎的耳洞涂消毒药。一对金色的耳环在她的穿了针的耳垂上闪闪发亮。
耳洞是昨天真赤托我扎的。明明有尖端恐惧症,还曾那么强烈地抵抗打针,给我和医生添了大麻烦,怎么穿耳洞和割腕的时候她倒若无其事呢?
总之,我还没从失忆的冲击中缓过来,就被真赤缠着给她消毒。无奈之下,我便拿着透明的消毒液涂抹在她那对耳洞上。破天荒的是,平时会痛得哇哇大叫的真赤竟在咬紧嘴唇忍耐,惊天地泣鬼神。
提款卡在钱包里,一起丢了,好在存折放在了别处,我便到车站前的银行把钱取了出来。结束后正值中午,我就去了附近商场里的印度咖喱店。在这家店能吃到纯正的印度咖喱,晚餐比较贵,但午饭很便宜。
享受着烤馕和印度啤酒,我终于找回一些人类生活的滋味。在我和真赤欢声谈笑时,坐在旁边独自用餐的老婆婆拿出这家店的优惠券,让我们收下。
“真的可以吗?”
“别客气,你们两个留着用吧。”
我上身是平时拿来当睡衣的T恤,下身穿着牛仔裤和凉鞋,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真赤的长发也凌乱不整,还懒得化妆,眉毛十分奇怪。
工作日的大中午在商场吃午饭,我和真赤的粗糙形象究竟给了老婆婆怎样的印象啊?在她眼里我们似乎是一对青春男女,令她很欣慰。
我们感激地收下了优惠券后,老婆婆笑着离开了。
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支离破碎。嗑药、喝酒、玩网络游戏,无休无尽。即便如此,心中总悬着对未来的不安,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无趣。硬要说的话,唯一的乐趣是将人生浪费在这些愚蠢的行为上而产生的丧失感。
屋里播放着THE BLUE HEARTS132的专辑。在我读书时,真赤抱怨说天天都放他们的曲子,听腻了。我问她想听谁的,她回答“辉夜姬”133和“TULIP”134,真是别具一格的要求。
我对曲子没有什么执着,便听从了她。不管干什么都无比枯燥,感情像是被剥夺了一般,所以我才会播放过去喜欢的老歌,努力试图唤起回忆,仅此而已——尽管是白费力气。
音像店的老专辑、深夜的搞笑节目、书铺角落纸页发黄的新潮文库本,我的青春时代基本都花在了这三样事物上。那时每当接触它们,我都会感叹世上竟有如此有趣的东西。
我窥视起文鸟的笼子。鸟儿成长很快,已从幼雏变为了小鸟的模样。
为了把它培养成一只亲近主人、能捧在掌心把玩的文鸟,我把饵料放在手上给它喂食。然而它的情绪极其不稳定,心情好的时候会在手心和肩头飞上飞下,同时可爱地鸣叫,缠人缠到了烦人的地步,但有时却无缘无故变得攻击性,无法掌控。是因为被迫在这照不进阳光的房间里和我一起过着不分昼夜、作息紊乱的生活吗?还是说单纯只是和主人相似呢?回想起来,在宠物店看它的时候,它好几次旁若无人地推挤其他同类,招致别的鸟厌恶,当时我认为这是活力旺盛的表现,没想到仅仅是蛮横粗暴。
今天它似乎心情不佳,尖声咕咕大叫,啄着我用来逗它玩的手指。我可是牺牲了自己的睡眠时间,用心将它呵护长大的,真是个没良心的家伙。看见我被啄的丢人样子,真赤呵呵笑了起来。
屋里流淌着名为《神田川》的歌曲。最近真赤对这类曲子格外钟情,是由于自己的生活和民谣中登场的贫困男女相重叠了吗?同样,对于漫画等其他娱乐产品,她也喜欢带有这类倾向的。
就在前天,一本漫画让她感动得泪流满面。我好奇是什么内容,结果是一部描写丈夫整天游手好闲,妻子勤奋工作、不离不弃在身边支持的作品。要是她对这样的境遇感到共鸣,那真叫我倍感无趣。
然而,这部漫画不光唤起了她的同情心,甚至还渐渐对她产生了影响:
“从今天起,我要开始学习,参加高考,做一名医生!以后水屋口哥哥就由我来养活,你就尽情写自己喜欢的文章吧!”她突如其来地说道。
太棒了!她要是能兑现诺言,我就一辈子都不用工作喽!这主意妙极了,孩子真有出息。啊,托她的福我可以轻松愉快地度过人生啦,好开心——按理说我应该喜出望外,可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不可能好起来。其实我希望真赤能拥有我所不在的幸福未来,但害怕她生气,说不出口。从这个角度看来,不得不承认事态正在步步恶化。我陷入了泥潭,心情忧郁。
“哇,当医生,那可不得了。”
反正她只是一时热血上头,嘴上说说而已,没多久肯定会忘诸脑后——我一边心里冒着冷汗一边安慰自己。
不过,抛开养活我这个无业游民不谈,参加高考、进入大学的计划本身我是赞成的,所以我最近旁敲侧击地鼓励她学习,但不出所料,她似乎全然不记得过去的许诺,中断了南高节播放到一半的歌声,宣布道:
“我要去打工!”
放完话,她出门到便利店买来了招聘杂志。这件事发生在某个秋日的午后,风里刚开始夹杂寒意。
说是要打工,但只有为数不多的工作能让年仅十六、初中文凭的她来做。尽管也有当服务员这种满大街都是的体力工作,但她嫌薪水太低。
“我想做这个。”
她指着的是IT类的劳务派遣工作。时薪虽然比在便利店打工多了一倍,条件却要求高中文凭、年满十八岁,真赤一条都不符合。
我苦口婆心叫她放弃,可她无论如何都想做这个,听不进劝。我对钻进牛角尖的真赤束手无策。
凭借之前的经验,我没有多费口舌,以为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放弃,然而这次却不同。她自己联系了对方,伪造了带有虚假年龄和学历的履历表,从衣服里挑了一条相对朴素的裙子穿上校服衬衫和灰色的外套,打扮得咋一看还真有社会人的样子,接着就去面试了。回来后向我汇报:“过了。”
“后天起在签约的公司内的客服中心工作。”真赤开心地对哑口无言的我说道。
“他们没查你的身份证?”
“只要复印件就行,应该能搞定。”
真赤没有露出丝毫难色,把医保证明交给头戴耳机正在听音乐的阿叠,拜托他扫描证件,在电脑上修改出生年月日。阿叠轻松地答应了,表示虽然没有这方面经验,但试试也无妨,接着便开始了。
用扫描仪将证件读取进电脑后,在Photoshop135中进行编辑。消除掉原本的文字,从众多字体中选择接近的粘贴,再添加噪点,使修改过的文字和整体相匹配,微调的同时也打印了好几次。就这样,精巧到令人失笑的伪造品做出来了。拿着它前去公司,真赤的工作正式敲定了下来。
入职手续如此不严谨,我还以为是家中小企业,可听说了派遣目标公司的名称后我大吃一惊——竟然是全日本家喻户晓的电力器材制造商。她说自己的工作是在那历史悠久、面积庞大的公司大楼内,接听各个部门反应电脑故障的内线电话,处理问题。
工作条件无疑很不错,可真赤对电脑并不是非常熟悉。她在公司的电脑上装了ICQ和Windows Messenger136,碰到无法应付的故障时就现场请教我和阿叠。我就不谈了,而至于阿叠,就算是相当深奥的专业问题他也能当即解决,真赤便原话转达给顾客,或按阿叠的指示操作,从而完成每天的业务。
“我把其他人都处理不了的问题都解决了,他们好像觉得我特别能干。那些看着尊贵的大叔们完全不会用电脑,客气地跑来提问,让我给他们教呢!”真赤干声笑道。工作了没几天,她就已经得意忘形。
她才十六岁,而且只有初中文凭,可不但没暴露出底细,反而连长辈都对她礼让三分,倍加尊敬。真赤的心情好极了。
“有一个人和我编的年纪同龄。和那人聊小时候流行的东西是个小麻烦,我只能一直‘嗯、啊、哦’来敷衍。”
我以为她很快就会坚持不下去,然而目前看来还没有这样的征兆。
虽说有阿叠的帮助,但她居然用骗来的身份和别人的知识堂堂正正地工作,何况还是在规模那般庞大的企业,这份胆量和行动力令我瞠目结舌。
或许社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密。不过话虽如此,换做是十六岁的我,肯定干不出同样的事,即使现在成年了也不敢。混在年长的社会人群中,真赤竟能若无其事地相处,是她精神构造非同常人吗?我的天呐,实在太厉害了。她就不能把这份才能用在正道上吗。
十
有一款叫做网络创世纪137的游戏,最近我早上一睁眼便扑向电脑,整天都在玩这个。
这部网络游戏的舞台是古典的奇幻世界,用刀剑与魔法战斗。至今以来,采用这类背景的游戏中玩家所能操控的只有主人公,其他登场人物的行动已经由制作方安排好了,但这款需要联网的游戏不同,每一位角色的背后都有真人在操控。在这里,玩家可以和别的角色协同打倒怪物、一起冒险,非但如此,还能制作并出售家具和武器,也可以砍伐木材、贩卖原材料。
这正是我儿时梦寐以求的幻想世界,然而现实情况却和想象中大相径庭:拉帮结派破坏其他玩家的游戏体验、争权夺势、相互诋毁、用现实货币交易游戏内的金币等,数不胜数。再加上服务器的玩家数量增长,到处都是人和住宅,黄金地段价格猛涨,不动产商飞扬跋扈,导致房屋乱建,住宅区之间怪物游荡。我过去幻想着一场逼真的冒险,可游戏中所呈现的却要现实得多。
真是个没有梦想的世界啊!不过倒也别有一番趣味。而且最近又增设了新服务器,我便没日没夜地沉浸在游戏中。
今天我和熟识的松冈一起去了矿山,挖了很久的矿。
松冈住在山口,有自己的文本网站,但不经常更新。“RM”的时候我们同属于默默缩在角落的人,不知怎地,关系好了起来。
我们两个在现实中都是没有工作的懒汉,奇怪的是在游戏里却终日挥舞鹤嘴镐,兜售山上采来的矿石,从事着健全的体力劳动。
在我们流血流汗做着单调的苦力劳动期间,时不时会出现歹毒之徒披盔戴甲、骑马持枪,将我们两人虐杀,把尸体大卸八块丢在地上,故意羞辱我们,然后离去。即便如此我们仍不气馁,很快复活又继续挖矿。和现实不同,游戏中的我们硬朗极了,真了不起。
真赤也创建了自己的角色,平时会和我们一起玩,但今天她出门在外,不是工作原因,好像是又去参加线下会了。她对工作的兴致已经消退,每周只有三四天去上班,辞职估计也是时间问题。看吧,当初大吵大闹要干这行,结果果然没坚持多久。真赤缺乏毅力这点很不好,和我一模一样。
于是乎,今天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十分舒畅。虽说我本身就不怎么重视个人隐私,习以为常后更不把它放在心上,但紧贴着别人生活太久也非常憋闷,所以我很庆幸能有这样独处的日子,感觉如释重负。
下午三点左右,松冈离线去吃过点的午饭了,我也暂时退出游戏,逛了一阵别人的文本网站、2ch论坛等,又更新了自己的网站,接着无事可做了,便一头躺倒在地。
从早上开始我就粒米未进,没有丝毫食欲,不是说放到嘴边吃不下去,而是嫌麻烦。为什么人不吃东西就活不下去啊,又不是我自愿的。为什么人不呼吸就会死啊,又不是我自愿的。人的一辈子,方方面面都被强加了太多束缚,为什么大家都能老老实实地接受呢?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伸手去拿旁边电视柜上的威士忌,一张结婚登记表映入了眼帘。
几天前,真赤下班回家时异常兴奋,拿着它让我填写。这似乎她是工作早退,跑去登记处要来的。我一瞧,需要她写的部分已经全部填完了。
“我倒是无所谓,但以你的年龄,没有监护人的签名的话可是无效的。”
“哎呀,别管那么多,写了就行。”说着,她给我硬塞了一根自动铅笔。
既然算不上正式文件,那填了也无妨,说白了就是过家家嘛,和不久前她提出要写“交换日记”一样。这种时候反对只会让自己受累,我一向悉听尊便。废话少说,写就对了,反正也不可能正式提交。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周左右,登记表依然原模原样摊在桌上。不知是不是有人把盛着咖啡的马克杯放到过上面,表单上有一圈褐色的痕迹。
差不多可以把它扔了吧?擅自丢掉会不会惹真赤生气呢?她动不动就发火。
我将还没开封的威士忌打开,直接对嘴灌了一口。酒精扩散在空荡的胃里,十分难受。零食和点心的存货也没了,无奈之下,我只好从药板中抠了几片海乐神和氟硝西泮,放在嘴里嚼得嘎嘣响。作为下酒菜,药片的化学味和杰克丹尼138并不搭调。
我抱着酒瓶躺倒在常年不叠、一股霉味的床上。花园公馆107号房今天依旧笼罩在寂静之中。住户即便在家也大都闷在屋里,所以无论有人没人,这里都很安静。
逆野很快就要搬走了,说是要和女朋友同居。
他什么时候找到的对象?而且还有钱搬家,真不可思议。说到底,他眼下到底在干什么?有工作吗?虽然经常和他聊天,但这些事我从没问过。即便是在这种连最低限度的隐私都没有、大门都基本不关的合租生活下,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却少得出乎意料。我身边目前发生了什么、我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度过每一天的,他肯定也一无所知。我们对他人实在太漠不关心了。
说起来,尽管才来没多久,隔壁106号房的落第学子T川也声称要近期搬走,好像是受不了U君邀请音乐社团的人到家里玩。他叹道这样的环境根本没法学习,会害他考不上东京大学。他竟然还觉得自己能考上,我反倒惊叹不已。
他们已经谈过了,T川离开之后,房租将由U君独自承担,真亏他能有这份财力。我没听说U君有任何工作,音乐社团恐怕也不怎么赚钱,难道他家境很宽裕吗?
不知不觉中,威士忌见底了。看来今天我的身体状况和平时不同啊,度数这么高的酒,只有刚开始喝的时候难受,之后就像水一样咕咚直灌了。喉咙和胃里也不觉得烫,内脏仿佛变成了钢铁。
我丢开酒瓶,闭上双眼。
我想起真赤之前不安地说她月经来迟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瘦弱,她经期不稳定,很少能准时到来。可是,为什么偏偏这次她要以那样的态度告诉我呢?莫非是想暗示有了孩子,并且是我的吗?她怀了没有工作、没有劳动意欲、一无所有的我的孩子。倘真如此,这剧本可太妙了。
过去我似乎和阿叠聊过这个话题。孩子本身我并不讨厌,可一想到那是自己的复制品,继承了自己的遗传基因,我就失去了兴致。如果是和喜欢的女性抚养素不相识的外人的小孩,我兴许还能坦然接受。孩子根本不需要有和我相似的地方,否则肯定会让我发疯。哈哈,我一辈子都不要亲生的小孩。
如果是个男孩,长大后势必也会变得和我或父亲一般无可救药吧。尽管他本人可能不乐意,但这在出生前就已经板上钉钉了。没有别的出路,乖乖放弃吧。我和我的父亲也曾试图成为不一样的人,然而这是宿命,是命运,无法改变。
不过,以真赤的性格,说这话多半是装模做样来窥探我的反应。嗯,肯定没错。
不知何时,我落入了梦乡。醒来时,眼前却是陌生的地方。
纯白的天花板、纯白的床铺,被纯白的幕帘围在狭小的空间内。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我动了动身子,左臂感到了违和,我便将它轻轻抬到面前。伴随着略微的疼痛,一根半透明的软管垂了下来,另一端连着头顶的点滴瓶。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被管子输药?我伸出右手想要抓药管,眼前的情况却令我大吃一惊——右手从掌心到肘部沾满血渍,指缝周围仍又湿又黏,指尖的血迹颜色已经变深,开始干化,稍微一动就有零碎的血渣剥落,掉在脸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在我张皇失措的时候,“唰”的一声,幕帘拉开,护士出现了。
“来,给你换个房间。”
这位中年妇女把我叫下床,不容分说,让糊里糊涂的我坐到她指的轮椅上。
看来这里似乎是医院。护士推着轮椅在病人之间穿梭,飞快地前进。
“这里是卫生间。”
“这个是护士站。”
护士一边推车一边单方面解说,而我依然摸不清状况,一头雾水。我明白自己来到医院肯定是有什么原因,可这血迹斑斑的右手是怎么回事?此外身体也使不上力,如同坐在底下是球的板子上一般,摇摇晃晃,把握不住平衡。怎么想事情都不对劲。
我老老实实坐着,以为只要不吭声,护士应该会说明情况,但她把车推到另一间病房的另一张床边让我躺下,随后毫无感情地说道“那你好好休息”,便拉上幕帘离开了,一系列行动如同流水线作业。
糟糕,这下糟透了。如果允许我以文字直率地表达——我靠,完蛋了。
我顺着墙上微微凸出的细线找到了连接在末端的按钮,并按了下去。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病床呼叫器。即便这按键的用途完全不同,会有人来大发雷霆也无所谓,我才不管呢,都怪没人给我解释清楚这异常的情况。
“怎么了?”
不出所料,护士很快赶到。
“现在是几点?”
护士回答说七点。早上还是晚上?晚上。几号的晚上?对方说了个数字,然而我辞职后脑内的日历也一并消失了,听到了答复也推测不出所以然。我最后一次有意识是哪月哪日啊?
话说回来,这血是怎么回事?是我的血吗?还是别人的血溅上来的?倘若是后者,我说不定已经犯罪了,出言可要谨慎。我记得英国确实有服用海乐神后,在吗,没有记忆的情况下杀人的案例,这种可能我也必须纳入考虑。我可能杀人了,希望别是真赤。
就在我由于以上原因,慎重地斟酌发言时,护士好像很忙,再次拉上了窗帘。天花板变得狭小,我又被独自抛下。
啊,到底是怎么搞的,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用给我说明入院规则吗?放着我一个人没问题吗?我什么都不懂,捅出不得了的麻烦怎么办?而且,说到底,我怎么会独自在这里?不是在和大家一起集体生活吗?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我和他们脱离了?手上还有血迹,难道我真的杀人了?完全乱了套。哦,我明白了,这是梦啊!没错,肯定是梦!那按理来说,只要梦醒就能回到现实了吧。
带着这个想法,我入睡了,但醒来后情况分毫未变。
天呐,这不是梦,根本不是。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应该再按呼叫键吗?可是,妨碍到人家工作多不好,可能还有别的重病患者需要照顾。该如何是好呢?在我思考之时,电灯忽然灭了,四周陷入漆黑。
似乎是到熄灯时间了,这意味着,现在是晚上十点或十一点吧。医院的熄灯时间应该在这个时段。方才是七点,算下来我睡了三小时左右。好样的,我现在能正常推理了,显然这意味着大脑已经开始运转,之前刚醒的时候我几乎无法思考。
头脑逐渐清醒,先从重新确认状况开始吧。
我现在躺在床上,打着点滴。上身穿的衣服又宽又薄,像是廉价宾馆的浴衣,下身则只有内裤,此外再没有别的了。也就是说,眼下我在一间陌生的医院里,全部财产只有一身衣服和一条内裤——多么骇人的事实!在网络创世纪里被杀掉后会以这副状态复活,想不到这种情况居然会发生在现实中,我难以置信。
有没有其他的线索?我以大侦探波洛139般的势头继续推理,发现床边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包。虽然这包我从没见过,但既然放在我的身边,肯定就是我的。我自作主张翻起包里的东西——哇,找到了,找到了,是我有印象的衣服。
脏污的牛仔裤、黑色的毛衣、深红的衬衫、还有钱包……咦,这钱包不是我的。我的钱包是上次丢了钱包后在百元店买来临时凑合的,像筛子一样开着洞,硬币会掉个不停,经常被人笑话,而不是这种高档货。哦,对了,这好像是真赤的钱包,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打开确认内部,放纸币的地方空无一物,但装硬币的槽里除了零钱还有折起来的万元钞票。能用这种莫名其妙、脑筋不正常的方式装钱,绝对是真赤的没错。太棒了,看来她为我垫了住院的钱。
此外,包底还有一本书。书的标题虽然写的是《机动战士高达》,画风却和我熟悉的高达完全不同,从没见过这样的。我扫了几眼,看到跟夏亚140一样戴着面具却截然不同的人物,和似乎是阿姆罗、但长得却像猩猩的角色,两人驾驶着土豆般的机器人打斗。战斗场景也十分糟糕,看不懂画面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吹牛吹上天也称不上好看。
读着读着,我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玩意?太无聊了吧!真赤想干什么?竟然把不知为何昏倒的我独自丢在这里,也不解释情况,留了本假冒伪劣的高达漫画就回去了!
如今冷静想来,她带我到医院、备好了钱和衣物,准备漫画也多半是出于好心为了帮我消磨时间。然而当时我并没有考虑那么多。
混蛋!居然把失去意识的我扔在这里,自己却跑回家。为什么不一直陪到我醒啊!太不负责了吧!
我气愤地抄起钱包,下床,离开充斥着病人鼾声的房间。油毡地板的质感如同覆着一层水,紧急照明灯的绿色光芒倒映其中。
回想着护士刚才的说明,我来到护士站周围,找到了公用电话。
我抓起老式电话沉重的话筒,急不可耐地从钱包里翻找十元硬币,没找到,便投了个百元硬币进去,反正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拨号声过后,真赤接了电话。
“我是水屋口,真赤?”
“嗯,不要紧吧?”真赤问道。然而我已被冲昏了头,顾不上回答就脱口而出:
“喂!包里放了本高达!高达!”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我不理会,继续吼道:
“你这家伙,是不是放了本高达?就是那本高达啊!”
一夜过后,真赤和T川两人来医院看望。
当时正是午饭时间,我的床头放了碗像粥一样煮得稀烂、用筷子一戳就碎的馄饨。刚开始我边吃边听他们讲,但他们话的内容夺走了我的食欲。
那天晚上,真赤晚上回到家中,发现我倒在床上打鼾。我平时是不打鼾的,她觉得不对劲,叫了好多声我也没醒,摇也摇不起来,身旁凌乱地摆着空荡荡的威士忌酒瓶和药板。
她意识到出了问题,叫了急救车。
至此还在我的想象范畴内,但接下来则出乎意料。
我本以为昨晚七点醒来前自己处于酣睡之中,没有意识,然而我错了。同样,也并非没有人陪在我身边。
在我被送到医院的第二天,真赤、阿叠等人就来探病了。他们说我当时醒着,还回了话,但态度却判若两人。
“干嘛把我带来医院!少管闲事!我想一了百了!为什么要救我!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据说我大发雷霆,把他们都赶走了。尽管我不知情,也不愿相信,可恐怕事实确实如此。这就是为什么七点醒来时孤身一人——是我自己赶走的他们。
更甚的是,似乎在我以为自己失去意识的整个时间段内,我都醒着,不停口出狂言,做出疯癫举动。
比如被搬上救护车时,我亲口告诉急救人员和护士自己在精神科看病,还借此大喊“是药物中毒!药物中毒!”给医护人员添了大乱。此外,我对医生检查和治疗的时候给身上接的管子和电极也十分火大,自己拔了下来,阻碍治疗。
听他们这么说,我一看,发现点滴痕迹的周围确实贴着几张创可贴,这是和医生护士肉搏后拔药管的伤痕,手上沾满血的原因大概也是如此。从现状看来,我之所以没有擦掉手上的血,或许是因为反抗得不剩一丝力气了。
难怪护士不给我说明情况。在外人看来我一直神智清醒,这满手的鲜血也是自己所为,谁能想到我居然没有印象呢。啊,难道我醒来时会在其他房间,是因为发疯胡闹而被隔离了吗?
天啊,和以往相比,这次的行为是极其罕见的大反常,干得太绝了。平时我可没有精力像这样惹事生非,或许精神失常时我会变得分外活跃。如果立场对调,我肯定会对这样的疯子忍无可忍,彻底和他断绝关系,可这些朋友却对我不离不弃,他们是圣人吗?
不容置疑的事实摆在眼前,可我仍无法置信。醒来之前自己竟是清醒的,而且言行恶劣,没完没了地给旁人添乱,无可救药。
“我想一了百了!”“为什么要救我!”我的嘴里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感觉真奇妙。尽管我时常觉得活着没有意义,但至今以来这样的想法并没有明确地浮现在意识表面,自身没有察觉。我理应是死皮赖脸也要活下去的那类人,肯定从未产生过自尽的念头,更不可能对别人大喊出来。这可千万不能是我的真心想法。
不过,如此说来,这一系列行为在外人看来不就是想自杀吗?换句话说,我这算是自杀未遂?
太丢人了,我心目中自己的形象都受到了动摇,他们却完全不在意,谈起这些时还嬉皮笑脸,像是在聊家常便饭。看样子,我感觉在他们眼里,自己一直是即便做出这种疯狂举动也不奇怪的人。
诚然,我很感激他们能像平常一样对待我,但想到这些,我还是受到了一定打击。“不,没有啦,根本没有这种看法。”他们嘴上这么说,现实情况却没有一丝说服力。
“来的路上我和T川还担心呢,要是今天你气还没消该怎么办,不过看样子已经情绪稳定,我也能安心了。不要紧了吗?”真赤不安地问道。
“没事了。我好像说了不少不该说的,现在我完全没有那样的念头。”
接着,我又吃起了馄饨。馄饨并不好吃,但能让我有食物穿喉入胃,渐渐被身体吸收的感觉。大脑的一切思考都需要肉体摄取营养,需要活下去。
据他们所说,准备那本高达不是真赤所为,而是T川的主意。他一听说我被送进医院便赶来了,并偷偷把那本高达放进了真赤收拾的包裹里。
我太过无知,不知道那本漫画由于内容离奇,成了部分爱好者之中的热点话题。T川是硬核高达迷、收藏家,特意从书架取来给我放进包里。
“没想到会给你那么大的冲击。”T川显得很失落。
啊不,该怨我闹了大误会,抱歉。谢谢你的漫画,非常感谢——我不好意思地点头哈腰。
“昨天大半夜你打电话来,‘高达!高达!’大叫个不停,把我乐坏了。”说着,真赤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又笑了起来。
十一
临近年末,T川和逆野离开了花园公馆。
我和真赤搬入了逆野住的大房,不用再两人挤一间狭小的棺材,终于从那不得不缩着身子的生活中解脱了。
不过,这个棺材迎来了新的住客。
真赤提出要叫鸳野来住空余的房间。这样好吗?我和阿叠面露难色。
我们两个虽然没有意见,可她本人会怎么想?七零八乱,毫无隐私可言,抛开真赤不谈,这里根本不是正常女孩住得下的地方。此外,她同我与阿叠只见过两三面,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了解。加之她现在居住在京都,搬家会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
怎么想都觉得她不可能接受,但不知真赤使了什么花言巧语,鸳野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决定搬进花园公馆。
很快,鸳野来了。
那天我清早才睡,醒时已过了中午。睁开眼,窗户带来的健康生活令我充满感激。只要看一眼推拉窗外的天色,就能立马分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心中的快乐难以言喻。我的昼夜终于和常人一样了!文鸟的扭曲性格或许也能恢复正常。
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门,我发现厨房多了几件从未见过的多彩餐具,此前只有我和阿叠从独居起用到现在的脏马克杯和碗碟。这是谁买的啊?
正当我疑神疑鬼的时候,棺材那边传来的响动引起了我的注意。过去一瞧,发现鸳野正在装点房间,向墙上贴些树叶形状的绿塑料片。这时我终于才发觉,哦,今天是她迁入新居的日子。
这么说来,房间确实全部收拾了一遍。看来她还给我们打扫了卫生,感激不尽。
鸳野注意到了我,回过身来,我便点头致意:“你好。”
“以后请多多指教!”她亲切地回礼。
“怎么样?有什么不清楚的吗?”我被她的气势镇住,问道。
“正好,我对设置电脑这些的一窍不通,回头能请教叠泽哥吗?”
“应该没问题,服务器也是他管的……先不说别的,你真的确定要这间房?说实话,这儿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把如此差劲的房间硬塞给她,我感到十分尴尬。
“没事,不打紧。”鸳野毫不放在心上。
我们站着聊了没几句,阿叠也起了床,说他饿了,这么说来我也空着肚子。“那就交给我吧”鸳野要款待我们。
“你会做饭?”阿叠将信将疑。
“我在京都住的时候伙食一般都是自己在家做。馄饨行吗?马上就能煮好。”鸳野的表情充满自信。
我们当然完全没有意见,点头同意。鸳野去厨房做起准备,我和阿叠到卸掉被子的被炉边盘腿入座,等待开饭。
“今天不上班?”我向阿叠问道,他才起床,仍睡眼惺忪。
“只去了一上午,没什么工作就回来了,写了一会儿接的私活程序就睡了。”
“那你一直在家。真赤不见了,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原宿,好像说是去取过冬的衣服。”
“今天鸳野刚到,她应该在家里接风的。唉,她脑袋里完全没有这些概念。”
说着说着,鸳野很快就把饭做好了。葱香馄饨盛在和刚才那些器皿同样五彩斑斓的碗里,端到了我们桌上。
“我开动了。”说完,我和阿叠开始品尝各自碗里的馄饨。我总觉得没什么味道。尽管知道关西的馄饨和关东比起来酱油放得少,我还是觉得太淡了。汤汁只有一丁点盐味,几乎可以说是白开水。
不好吃,但菜品的调味一家有一家的味道,或许这是鸳野家的风格。倘真如此,要是抱怨可就太委屈她了,我便打算默默吃完,然而——
“味道是不是淡了点?”阿叠直截了当地道出了我没能开口的话。
“啊,是,是吗?我加的是京都风味的调料,可能是会有这种感觉。”鸳野陷入了慌乱,神色很奇怪。
阿叠见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打开厨房门,拿来了粉末调料包。鸳野似乎是用它做的馄饨。
“我记得这调料只剩定量的一半了,你拿它做了两人份的馄饨?所以才这么淡,对不对?”阿叠笑眯眯地说道。他素来很享受揭露他人的缺陷与失败。
“没,没有的事,你多心了。”鸳野试图以笑敷衍,但她笑的模样几乎等于承认了错误。
阿叠从冰箱里拿出酱油,倒在自己的碗里,剩下的给了我。我也一样倒进馄饨汤中,搅拌均匀后再次开吃。
“真过分啊,不光抠门,还骗人说是京都风味,以为我们不知道?”说完,阿叠笑了。
说得太对了,而且这还是共同生活开始的第一天,做的第一顿饭,竟敢耍这么大胆的花招。哎呀,脸皮确实不薄,真叫人难以置信——我和阿叠边吃边调侃,鸳野在一旁看着我们,尴尬地笑着。
傍晚时分,真赤回来了,鸳野的到来让她很开心。晚些时候,我们四个人去大众餐厅一起吃了顿饭,倒也算不上是欢迎会。回来后,明明今天一觉睡到了下午,我却睡意难耐,躺在床垫上打起盹来。
之后经过了几个钟头啊?我被门外的响动唤醒,听上去是厨房传来的。真赤正带着轻轻的鼻息在被窝里熟睡,我独自起身下床。
打开门,我发现鸳野身穿睡衣,蜷缩着身子跪在厨房地板上,像柔道里“龟”的姿势。她抽抽嗒嗒地哭着。
“怎么了?”
“……切不动。菜刀,切不动。”
我一看,她右手拿着菜刀,正向左腕上划。
鸳野说的没错,这把老菜刀锈迹斑斑,刀刃上到处是崩口,很钝,在案板上切西红柿之类的软东西时往往会将其捣烂。她用这把刀割腕,左手只有破皮流血程度的伤口,不深。
这时我才头一次发现,从手腕到肘根,鸳野的胳膊内侧密密麻麻布满了自残留下的伤痕,像蛇腹一样。
原来她是惯犯,那估计不会做得太过火。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发生什么了?刚才不是还挺精神的吗?做恶梦了?”
“切不动……菜刀……”
她哭个不停,问不出所以然。在这期间,阿叠也来了。
“真赤刚来的那会儿也干过同样的事,台词都差不多。”阿叠苦笑着说道。
我也想起来了,感到很怀念。
这种时候闹大了也没用。我们没有开灯,在夜晚的黑暗中陪在她身边,等她情绪平复。而另一面,让我们把这种情况的处理方式学得恶心的罪魁祸首——真赤——正在一脸幸福地睡大觉。
而后,或许是对淡定的我们失望了,鸳野掏出电话,不知向谁打了过去。尽管接通了对方,她却无法正常说话,对着话筒一味地哭泣。
“切不烂。家里有四把菜刀,都切不烂……”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这把刀的确不锋利,但我记得其他三个里至少有一把是好的。要是放了四把用不成的菜刀,这个家是有多破败啊。
无论怎样,如果一直让她讲个不停,对方未免也太可怜了。我从她手中夺过了电话。
“您好,我叫水屋口,是和鸳野一起住的房客。”
“啊,你好,我听说了。”
电话中是一位操着关西方言的女性,肯定是鸳野此前多次提到过的从小到大的密友。
“菜刀我已经收走了,但她本人现在的状态如你所见,原因我也完全不清楚。她刚才还开开心心的,没有任何过激举动,突然就成这样了。平时你是怎么处理的呢?”
听到我的说明,鸳野的朋友也陷入了困惑。
她说鸳野并非经常如此,应该是有某些缘故,可她也不清楚。
“明白了。总之我先观察情况,等她冷静下来。”言毕,我挂断电话。
鸳野拿迟钝的菜刀在手腕上划了一段时间后:
“我去买裁纸刀。”说完便想要跑出了房间。
对于追赶情绪失控夺门而出的女性,我和阿叠同样是行家。我们赶上她,带她回了家,但鸳野仍处于混乱之中,又开始给父母打电话,说要搬回京都。闹来闹去,最后她一直哭到快天亮。
哎呀,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冷静下来后,我们问道。
“真赤生我的气了……”鸳野不情愿地启齿。
晚饭后,真赤向我抱怨了一大堆,说自己喉咙很脆弱,受不了鸳野当面抽烟,可又不好意思直接向她反映,等等。鸳野说她在门外全都听到了,受到极大打击。
“真赤只是想发牢骚而已,不怪你,别放在心上。”阿叠安慰道。
“没错,她的话没别的意思。”
我和阿叠见解相同。真赤说话总是受情绪影响,没必要为此负疚。再说了,我也抽烟,她平时都没有任何怨言。
然而她始终不能接受。真赤在外和在家两副态度,难免会令鸳野意想不到。
她虽然已不再割腕,可依然没有从打击中振作,之后回到房间又哭了。
第一天就成了这样,今后还能不能过下去啊?我有些担心。但第二天,鸳野精神得仿佛昨晚的事根本不存在。
昨夜打电话的朋友放心不下,中午赶来看望,可鸳野和平时毫无差别,害人家白白担心。
就这样,鸳野成了我们中的一员。
十二
我从医院弄到了一种新药,副作用相当强烈。
难受、发寒令我直出虚汗。头痛,恶心,腐肉般的东西充斥着五感,身子动弹不得。
啊,好想把内脏全都吐出来,吐个痛快。明明神智清醒、没有任何困意,我却意识飘忽,难以睁开双眼。
我从没有感到如此不舒服,被两斤烧酒灌倒都没有这么痛苦。昨天我也受了同样的罪,觉得不对劲,上网一查,说明上写着副作用微乎其微,我就以为或许是自己搞错了,不是药的原因。我相信了说明,再次服用,结果落得这番下场。胳膊都抬不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像条半死不活的蠕虫。
“水,给我水。”我唤道,但没有回应。真赤那家伙在哪?竟把这副样子的我丢下,自己跑了。我侧耳倾听,听到别处传来了她的笑声,似乎是在客厅和某人说话。
我忍着口渴,躺在床上等待这一阵药劲过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已经持续几个小时了。我好想遁入梦乡,可痛苦太过强烈,难以入睡。我试图去想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可心思无法从苦痛中岔开。天呐,地狱莫过如此。人的肉体居然能承受这般痛苦,令我不禁感慨。以前无论吃什么药、用什么方式服用,都几乎没有明显的副作用,为什么一个被评为副作用微弱的药会让我难受成这样啊?诚然药效对每个人都有差别,但人身构造难道不是大同小异的吗?
能做的只有忍耐。等时间过了,药物被分解殆尽,痛苦肯定也会消退。在此之前我将化身木石,以明镜止水之心来熬过去。让我回味一番过去学剑道和空手道时老师说过的话吧。
就这样静卧了不久,便意又来了,赶着我下床。即使精神明镜止水也不能在床上失禁,我拼尽全力站了起来。客厅中不知何时来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客人,和阿叠、真赤在兴高采烈地说笑。我瞥了他们一眼,心中反复默念着“绝交”,一边摇摇晃晃、步履飘忽地走进厕所。
总算解完了手,我忽然看到面前的门开着。那是过去我和真赤住的棺材,现在鸳野住在里面。她在墙上贴了许多装饰品,把房间打扮得漂漂亮亮,很有女生范,但并不能改善狭小的情况,铺好床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而鸳野眼下正摆成“大”字在床上酣睡。睡衣上撩,肚子裸露在外。我不管睡在哪里都有蜷缩身子的习惯,没法像她一样豪爽地大展手足睡觉。
现在想来,鸳野对这里的生活习惯得相当快。原本还害怕她身为女性,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不便,是我多虑了。我、真赤和阿叠衣服脱下直接扔进家里的洗衣机,只有没衣服穿或塞不下时才会开机洗。不知什么时候,鸳野也开始往里面放内衣了。
她在车站前的百吉饼店打工,有时会给我们做饭。至于扫除,她一开始本有清扫的打算,但其他房客实在太过脏乱,她也几近放弃。鸳野时常外出和网友游玩。最近她剪了——该说是剃了——头发,理成了橙色的平头。过去女性断发会令人联想到失恋一类的事,但她并不是为了这些有趣的原因,只是为了追求时髦。
我在洗脸池洗完手,穿过同来时一样谈笑正欢的真赤等人,一头扎进床垫。
鸳野能适应这里的生活虽好,但她和真赤的关系却变僵了。过年后真赤没再上过班,就这样辞职了,现在几乎全天在家。刚开始她还和鸳野两人一起去各种地方玩,可这几天真赤对鸳野的态度变得非常尖锐,鸳野也很介怀。当初是真赤带头叫她来的,为什么现在态度变得这么不讲理啊?发生什么她看不顺眼的事了吗?还是说同性之间确实难以相处?或许是因为同性不像异性,不会任她为所欲为。
不知是不是得益于排便,我觉得身体状况安定了一些。尽管四肢依然使不上力,但只要静下心,痛苦已不再会给我精神的水面掀起波澜。说不定过两三个小时就能爬起来了。
不知不觉中,客厅的谈笑声消失了。真赤他们应该是出门吃饭了吧。
咦,刚才他们叫我一起去了吗?似乎叫了,又似乎没叫。明明是才发生的事,我却想不起来。我陷入思考,而文鸟开始啼鸣,仿佛是在刻意添乱。吵死了。我想让它闭嘴,它非但不停,反而叫得更尖、更歇斯底里。“啾啾啾啾啾”,它发疯一般唱着神经质的歌曲。
迷糊了一段时间,醒来后舒畅多了。
窗外已黑了下来。我口渴了,便走出房间,发现大家围了一圈,在暖风机前聊天说笑。鸳野在讲阿叠来自己打工的那家店闲逛时发生的故事。
“叠泽哥回去之后,店长跑来一遍又一遍地问我‘那小伙人怎么样?’恶心死了,他绝对是个同性恋。”
“啊?真的吗?”
“没错,百分百的同性恋。接客的时候对待男女客人也是两套态度。”
鸳野一本正经地强烈主张,阿叠和真赤则笑得打滚。方才的客人似乎已经离开了。看他和其他人关系挺近的,到底是谁啊?我认识吗?
喝完水,我意识到自己空着肚子。打开冰箱,里面什么都没有,空荡到了凄凉的地步,只有角落一堆阿叠用的正片141。没办法,我只得合上冰箱门。
不知什么时候,话题换了,开始聊起宇见户。他周末要来家里玩,我也听说了。这家伙最近完全痴迷上了一种叫5-MeO-DMT的药,到时候要和我们一起分享。鸳野为此兴奋得不得了。她对药没多少兴趣,但她喜欢宇见户。
“你们觉得宇见户喜欢什么样的发型和衣服呀?”她不安地向阿叠请教。
“反正不喜欢大平头。”阿叠笑着回答。
“那我是不是该买顶假发?”
“你喜欢宇见户?他可是个龌龊大叔啊。”
“他很纯粹嘛。”鸳野扭扭捏捏,羞涩地说道。
没有食物,失望的我回到房间,钻进被窝。半夜我被进来的真赤抱住,醒了一阵,之后一直睡到了早上。
十三
“你看,你看,这套房子好不好?租金不是很高,澡池和厕所也是分开的。虽然有点旧,不过还在接受范围内。”
我已经困得实在受不了,真赤却不予体谅,将册子硬塞给我。真烦人,但也有我的不对。“哪天咱们离开这里,两个人生活吧”——约莫两天前,我说了这样的话。
然而,现实地想一想就能明白,要是搬家,会产生一大笔押金、酬金、手续费、以及搬运行李的费用等各类开销。我们的财力承担得起吗?怎么可能。
真赤应该也清楚。我们两人用的是同一个银行账户,之前她工作挣的钱也打了进去。看余额就知道,明显没有搬家的富余。非但如此,我们离贫困只有一步之遥。前一阵刷的不就是真赤母亲的卡嘛,虽说当时是为了买我想要的游戏。
总而言之,搬家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她能无视这样的现实呢?就算她再年轻,也不可能不明事理。我虽然在金钱方面同样相当大手大脚,可她实在过度了。真赤越是开心地谈论新居的事、对眼前的现实熟视无睹,我越觉得面前的她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无法沟通。啊,莫非这是恐怖的感觉?
“瞧,位置也没问题,在三轩茶屋,你说过那里很不错。怎么样?”
她就这么想和我单独住吗?还是说,她是想搬离这里吗?无论原因是哪个,都令我头大。尽管她笑容满面,我却不得不否决这个方案。
确实,总有一天我们有必要从这里搬出去,但眼下是做不到的。所以,等日后条件齐备了再商量吧。再说了,不要在别人犯困的时候商量这些啊,笨蛋。
听到我的话,真赤不高兴了,离开了房间。
好像惹她生气了,但相比之下我的困意更严重。今天我只睡了两个小时。要说原因,是因为昨天去线下会一直喝到了早上。真赤没去,所以才那么精神。
没多久,正当我快睡着的时候,真赤又回来了,把我敲了起来,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
我的困倦、药的效力、再加上她的吵闹,三方面的压力逼得我发火:“不就是租个房子,有什么可说的!”真赤强烈反对。吵着吵着,她涨红了脸,开始用腿踹我。啊,竟敢动武。我以同样的力道回踢过去,她便踹得更狠。踢到最后我腻烦了,彻底不再理真赤。她大声哭了起来。
哭累之后,真赤进入了梦乡。看见她香甜的睡相,我叹了口气。
唉,我们两个对自己的情绪不加克制,简直和野兽一样。
我们每天都像这样,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吵架声从外面肯定听得一清二楚。这里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住,其他朋友有一扇门之隔。我和真赤整天大吼大叫,阿叠估计不会在乎,可鸳野或许会为此烦恼。
这是那个叫“互累症”142的讨厌现象。我与真赤的感情和精神共享了,以致化为一片泥潭,无法区分彼此,陷入了混乱。我必须做些什么。怎么才能恢复健全的关系呢?总之很麻烦,麻烦得要命。
最近我们的性格也越来越相似了。一切的一切都太过贴近,令人喘不过气来,不拉开一些距离几乎都难以呼吸。我留下熟睡中的真赤,换了衣服,穿好鞋,走出了家门。
铅灰色的天空阴阴沉沉,一月的寒风如刀割般吹打着皮肤,我把头深深埋入围巾。围巾是真赤过去像狗链一样牵着的那条长围巾,穿在大衣里的毛衣则是前不久刚买的厚毛衣。我和真赤一起去购物,本想给她也买些东西,她说不需要,便只买了我的衣物,给她什么也没买。总有一天得补偿她,等到各方情况转好的时候再说吧。这样的日子会来吗。
我正在前往母亲的公寓。尽管不想和家长见面,但我希望能到真赤不在的地方好好睡一觉,清醒一下头脑。我现在肯定有几个问题必须冷静考虑。
天黑之后我才到达。母亲对我的突然造访非常惊讶,并皱紧了眉头:“还是那么难闻,一股药味。”
我不想交谈。母亲给我在储物的狭小房间里铺了床铺,我躺了下来。尽管疲惫不堪,我却情绪激动,无法入睡。好不容易意识开始模糊时,手机响了。真赤发来了短信。要是不回复,她会接二连三地发。
“你在哪里?”“我在我母亲家睡一觉。”“不要!现在立马回来!”“不行,明天回去。”
而后,她终于打来了电话。
我的手机是J-PHONE143的产品,能用自带的相机拍照,再通过短信发送,是采用了革新技术的高级货。之前用的docomo144手机被我一气之下忍不住砸到路上摔坏了。当时我是和谁在打电话来着?是真赤吗?记不清了。真奇怪,我明明没怎么吃会导致健忘的药。或许我引以为豪的脑细胞已经被过量有害健康的药物杀得一干二净了,也可能原本就没有多少。
我不想接电话,她却打个不停。无奈之下我接通了,电话里真赤在大声哭喊,好像是在说什么,但让人根本听不懂。一切都如我所料。我默默挂断了电话,她仍一次又一次地重拨过来,我便关了手机。
我大概是在午夜零点之前睡着的,没能睡很久,天还没亮就醒了。一看表,四点半。我本想安稳地睡上八小时左右,结果算下来只睡了五个钟头,倒也不差,但说不上休息充沛。实际上,全身上下各个关节的疲劳化为了疼痛,刺激着我。
打开手机,收到了几条真赤发来的短信。
“接电话”、“要死了”、“好痛苦”,等等,每条都很短。
只要我和真赤稍稍拉开点距离,她就会痛不欲生、失去理智。这肯定是部分人当中很常见的“被遗弃恐惧症”。我曾和真赤一起看过讲述这个话题的网站。她本人也笑着表示贴切极了。
我对她这个弱点了如指掌,所以每次如果我烦了,就半认真、半试探地告诉真赤:“那咱们分手吧。”随便一说就会令她发疯。看到她痛苦的样子,我的心情也能舒畅一些,不知道这是什么心态。随后我会自我反省,对她温柔,而真赤也会立即心情转好,像是不记得哭过的事一般,并缠着我不放。
这种关系不正常。
这次也一样,读到短信,我开始悔过。我爱着真赤,不该干出这种逃跑的事,害她寂寞。无论形式如何,逃避都是不行的。
我很快收拾完毕,启程回花园公馆。天亮了,沐浴着早晨清爽的阳光,我回到了我们幸福的家。
大家都睡得正香,屋内悄无声息。真赤恐怕也哭累了正在睡觉,那我要温柔地把她摇醒。见到我提前回来,她肯定会又惊又喜。
然而,这是怎么回事?我回房间一看,被子是空的,也没有外出的迹象。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莫非……
我蹑手蹑脚,悄悄走出房间,进入隔壁阿叠的卧室,踮着脚尖核查睡在高架床上的人。不出所料,真赤和阿叠抱在一起,正在睡觉。
我几乎陷入了茫然,只想着不要吵醒阿叠——不知为何,这样的情况下我还在乎这种小事——然后握住真赤睡衣的下摆,拽了一下。
接着,她嘟囔了一声。我又拽了两下,摇了摇她,真赤终于醒了。她看到我的脸庞,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用手势叫她下床,她战战兢兢地服从了。她的衣装勉强不算凌乱,但我也清楚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我带她来到客厅,在那里打了她。没有任何手感。真赤想要逃跑,我抓住她薄薄的睡衣,将她拖倒,又打了一拳,她依然活蹦乱跳,看上去并不见效。成年大人殴打一个纤弱少女,为什么一点效果都没有呢?是药的原因?还是因为累了?我觉得自己如同在梦中挣扎,动作迟缓、不协调。
小时候由于搬家频繁,我经常和本地的小孩打架。当时的感觉并不像现在这样,拳头要硬得多。
我忘乎所以地捶打着真赤,结果自己先喘不过来气,让她趁机逃走了。真赤看着我,染满鼻血的脸上浮现出恐惧。我假装要追她,她光着脚跑出了大门。
我慢吞吞地起身,到厨房喝了点水,换上运动鞋来到外面。这次不是要打真赤,而是为了保护她。我看见公寓楼前,一位陌生人给了她面巾纸,她在擦脸。有好心人照顾她了。确认完毕,我便原路返回。
精神和肉体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回到房间,我一头倒向床垫,合上双眼。快要睡着时,我隐约听到了救护车的警笛声,那是来接真赤的吧。
伴随着绝望,我醒来了。屋内同早上一样鸦雀无声。起床后,我确认鸳野和阿叠都不在。不知道他们去哪了,不过其他人都不在,正合我意。
去厕所解完手,我从客厅的储物柜中取了一根网线,随后回到房间,寻找悬挂的地方。
要说高度恰好合适的地方,那也只有窗帘架了,但真赤已经证实它的强度不足以承受一个人的体重。没想到她的失败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啊,好像不需要高过头顶,只要能让腰部悬空就足够了吧?以前听说过。
打开壁橱,里面放着塞满衣服的储物柜。我将地上的塑料瓶绑在网线一端,放入储物柜顶层的柜子中,抽出网线,关上柜子,然后把垂下的网线打成环型。
我试着拉扯线缆,感觉很结实,柜子也纹丝不动。这下应该没问题了。我背对着储物柜,将环套在下巴和脖子之间。正对着有一扇窗,窗外是惊艳的蓝天,阳光美极了。
我一点点放松腿上的力气,线缆渐渐扼紧脖子,压迫感越来越强。以现在的程度,我还能站起来,还能挽回。目前我没有这个打算,不过等到痛苦变得强烈,我能不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坚持到底呢?不会犹豫一番后站起来吧?脑海中掠过一丝担忧,但完全是我多虑了。
上吊没有痛苦,这是真的。虽然被细绳勒住脖子会疼,但窒息不会。此外,当颈部的压迫超过临界点,不但没有难以承受的痛苦,思维也会彻底失去理性。意识被淡灰色的雾霭所笼罩。我忘掉了变成这幅状态的经由,忘掉了是我自己选择了上吊。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我有了危机感——这样下去会死——但不清楚怎么解决,想不出来。我明白必须摆脱缠在脖子上的这个东西,可不知如何才能做到。明明只要腿上用力站起来,便能从痛苦中解脱。然而缺氧的大脑意识不到这一点,连用手抓住脖子上的线缆这种最简单不过的行为都想不到。双手在对着眼前的空间拼命挥舞。
很快,视线从角落开始泛白,而后我失去了意识。一直过了多久呢?回过神时,我被埋在成山的衣服中,看来是体重把储物柜整个拖了下来。
我失败了。
意识还很模糊,我坐到了床垫上。就在我发呆的时候,客厅传来了声响。
我差不多能动了,便站起来走出房间,发现不知何时阿叠回来了,正在撕下我以前拿回来贴的海报。
“怎么了?”
“警察待会儿要来这里,我就想把可疑的东西先销毁。”阿叠边剥边回答。
“哦,是因为我干的事?”
“嗯。”
“鸳野呢?”
“和真赤在医院。”
“哦。”
随后,我给阿叠帮忙,我们一起把散落在房间各处、不能被警察发现的东西收拾了。
其中包括由于形状奇特,被我们贴在墙上当装饰的迷幻菇;还有不知是谁放的、没法使用的大麻;拿来当时钟钟摆的永谷园泡饭也可能会引起猜忌,我们便卸下来了;此外,我们贴在对讲机话筒上的生活标语恐怕也不会给人留下好印象:
“尽可能,别太花哨。”
“尽可能,别涉足违法事物。”
“尽可能,别死。”
“每次看见我都想笑。为什么要加‘尽可能’啊。”阿叠笑着说。
“哎呀,我是想要在能做到的范围内尽量遵守。”
“我看你根本一开始就没有遵守的打算。”阿叠苦笑道,然后撕下了那张便签。
过了没多久,来了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官。他们核实了我的名字,说自己是因为我对真赤施暴、致其受伤一事而来的。由于要了解事情经过,他们希望我能坐上警车同行至警察局。我没有理由拒绝,便点头答应。
我回房间穿上外套,来到外面。警车停在公寓楼前,警察打开了后座的车门,吩咐我坐里面的座位。为了防止乘客逃跑,对侧的车门被锁上了,打不开——我问都没问,他却解释起来。
于是,我和其中一位警官坐在了后排座位上。可能因为不是逮捕,我没有被戴上手铐。
在行驶的警车中,我不断地找警官闲聊,对方烦躁地对答。他看着我问道:
“那是什么?”
“嗯?”
“你脖子上有一块青肿。”
我摸了摸他说的位置,确实有些地方会疼。
“哦,这是我刚刚上吊的时候留下的印子。我想自杀来着,结果失手了,没死成。”我大大咧咧地说道。
之后直至到达警局,他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身为警察,他肯定见过可怕得多、刺激得多的场面。区区两句话就让他沉默了,没想到他内心还蛮细腻。
到达警局的时已是。
先是让我在一些我看不懂的文件上按手印,然后开始调查询问。
我原以为会像影视作品里见到的那样,在狭小的房间里审讯,桌上还放着一台电灯,但其实并没有那么正式。看样子我目前不算被逮捕,多半是以证人之类的身份接受调查吧。来到空无一人的走廊,警官吩咐我坐在一条黑色长椅上。和我一同坐警车前来的中年警官手中拿着写字板,边记笔记边提问。
那套房子里住着几个朋友。我和真赤是恋爱关系。我昨晚一宿未归,回来之后发现她和朋友睡在同一张床上,我头脑一热就打了她——一面回答警官偶尔提出的问题,我一面解释道。我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就如实说了出来。
我已失去了时间感,加之手机也忘在了家里,所以不清楚准确时间,但调查进行得很顺利,大概三十分钟不到就结束了。警官将圆珠笔收入胸前,拿出对讲机联系了别的地方。
他话里用了隐语。听的过程中,我猜出“一号”指的是我,“二号”则是真赤。用法类似于:“一号现在和我在一起。”“二号还在医院吗?”等等。含义这么明显,真不明白为什么要用暗号。
从他们的对话听来,真赤稍后会来这间警察局,而我则要在此一直等她。我从警察的只言片语中如此推断,而通话结束后警察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就这样,我在走廊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啊?这条走廊似乎是在建筑内部,没有窗户或类似的东西,无法靠天色了解时间的推移,只得在冰冷的气温中漫漫等待。呆在这样的地方,我回想起那间“棺材”。我埋头静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中途警官为我买了罐装热咖啡,我便喝了。
过了一阵,我被带到了门口大厅。大厅的墙壁是玻璃做的,我看天色得知已经到了晚上。
大厅中有办理停车泊位证等各种手续的柜台,但到了这个钟头已经没有人使用。一名女警正在里面的桌子上整理文件,传来纸的沙沙声。灯大多都关了,阴暗、寂静,气氛如同到了深夜。
我按照指示,坐在了角落的椅子上。不久阿叠来了,和我互相眼神致意,然后坐在了旁边。
很快应该就会有人来通知我今后的处置。对此我没什么要考虑的,也没有任何感觉。在这里我不需要做任何决定,感觉很轻松。提出的问题我都已如实回答,之后只要等别人做出他们觉得合适的结论就行了吧。
看样子真赤好像已经到了。警官执勤的桌子对面是一展屏风,尽管从我和阿叠坐的地方看不见,但屏风的对面传出几个人嘀嘀咕咕说话的声音。恐怕警察正在向真赤询问案情经过,就像对我做的一样。
我不经意地望向那边,这时,一名年轻的警官过来了。
“你是水屋口吗?”
我默默地点头作为回答。
“哎呀,你把女朋友给打了啊。她现在就在那边,受的伤可不轻。也不算特别严重,不过伤疤一时半会肯定是好不了了。”这位青年警官露出难色。
“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心爱的女孩干出这种事情,你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我最近才结婚,要是发现老婆出轨,没准也会动手。这话警察不该说,但我也是个男人。”
我一声不吭,他单方面地倾吐共鸣。
“不过,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暴力终究是暴力,是错误的,你明白吧?她如果不进行追究,你应该就能直接回去了,可是绝对不许再犯第二次啊。”
说完他离开了,接着又来了一位年轻的女警。无需言表,她的怒火已经清晰地显露在神情中。
“刚才女方乡下的母亲从远方赶来,现在正和女方在一起。女儿的惨相把母亲吓坏了。被打的地方肿起来了,像阿岩145一样!殴打女性的男人是最差劲的!人渣!只要稍后她本人提出受害申报,就会有一桩大案了。你就在这里坐好了等结果吧。”
她痛斥般自顾自地说完,又回到了屏风后。
随后我们又继续等待。我和阿叠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并不是在生他的气,只是没有话题可谈。我稍微想了一下,相比于现在围绕我的众多问题和不快,真赤起诉与否并不会造成太大差别。
而后谈话结束,真赤从屏风背后出现了。一名微胖的中年女性架着她的肩膀,看不到真赤的脸庞。那位女性应该是真赤的母亲吧。尽管见到真人是第一次,以前我看过她的照片。
她们将要从我们面前穿过,然后径直坐上停在大门前的出租车。
经过眼前时,真赤扭头看了过来,与我四目相交。我很在意她的伤势,但她的脸庞大部分都被毛巾遮住,看不见。
接着,她母亲推着真赤的背,催促原地不动的真赤快走。然后转向这边,狠狠地瞪着我。
母女二人走后,不知刚刚位于何处的鸳野一路小跑追了上去,结果竟坐上了同一辆出租。
“鸳野也走了。”我说道。
“走了呀。”阿叠也点头。
最终真赤没有提出受害申报。而后阿叠当了我的担保人,当天我们就回家了。
我原以为这下我和真赤就永别了,然而并非如此。很快,第二天半夜她就打来了电话:
“对不起,我做了那样的事,可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不用再说了,错在我身上。比起这些,你的伤好了吗?”
“我打不通你的电话,脑袋一下子慌得乱套了,没办法才……”
“行了,我明白。”
“对不起。”
真赤不停道歉,我劝她回答今后的打算,她说先在父母家住一段时间,等伤好一些了再回来,然而要回到的是原宿的公寓,而不是花园公馆。那是当然,这样反倒更好。
当时一路跟到栃木的鸳野也留在了真赤家,预计和真赤一起回来,眼下在其他房间睡得正香。
“我妈妈在警察局见到你和阿叠了,对吧?”就要挂断电话时,真赤说道,声音里含着笑。
“她说相比于阿叠,你更对她的胃口,和我的喜好一样。”
回想起那时她母亲瞪我的眼神,我实在无法相信。说到底,哪有人会如此轻浮地谈论殴打自己女儿的家伙?
难不成,真赤是想用这再傻、再明显不过的奉承话来哄我开心。这么想来有些悲哀,我没有多言,回答道:“嗯。”
无论怎样,只要她能回来,我就满足了。
如之前所说,过了一个星期左右,真赤和鸳野就从栃木回来了。
许久没见真赤,她的嘴巴和眼睛周围留下了黑色的淤青。时隔一周见到自己的暴力痕迹,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另一方面,真赤似乎也留下了阴影,忸忸怩怩说不出话来。
“真赤家里人对我特别好,我玩得好开心。”一旁的鸳野两眼放光地开始谈论旅途见闻:
“我们去了价位好像很高的铁板烧店。他们还请我吃了浇了鹅肝酱的牛排。”
接着鸳野还聊到了去神社参拜的经历、以及真赤的父亲不知为何给了自己零花钱买小东西之类的事。我敷衍地点头,真赤有节制地补充说明。
故事大致讲完了之后——
“水屋口哥哥,我给你买了这个。”
真赤终于向我开口了,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纸盒递到我面前。我收下它,看见上面印着“COMME CA DU MODE”146。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个折叠式的真皮钱包。
“你用的钱包一直都是破破烂烂的,我就想给你买个好一点的。”
说完,真赤不安地窥视着我的表情,或许仍旧觉得会挨骂,但我并没有这么做的打算。
“谢谢,我现在就用。硬币经常会掉出钱包弄丢,困扰很久了。”
我对她一笑,真赤似乎终于安心了,高兴地微笑起来。
107室的成员久违地聚齐了,我们便一起去下坡处的那家经常光顾的快餐店。
晚饭时段,店里人很多,我们告诉来接应的服务员人数和是否吸烟。这时,正在结账的一伙大学生扭头直盯着真赤满是疤痕的脸庞。但真赤本人不知是没有察觉还是毫不在意,在和鸳野欢快地聊天。
聚会开始后,鸳野又开始将在枥木的故事,真赤则想要谈论网上的流言。我和阿叠点了黄油煎培根菠菜,夸赞菠菜真是美味。随后我们又聊起了宇见户打算举办的新活动。这次不像“RM”那样没完没了地奏乐跳舞,而是在一个宽敞的地方,一边放映些影片,一边坐在沙发上谈笑。似乎还会各自带益智药来分享,阿叠对此极为期待。
真赤当天住了一晚上,第二天白天也是在花园公馆度过的。四点左右我叫她在天黑之前回去,催她离开了。
沐浴着夕阳,我们两人走在通往车站的熟悉道路上。真赤放下了僵硬的态度,回归了平时的样子,滔滔不绝地讲着,说她丢了一只隐形眼镜,景色看上去很奇怪;还说在老家的期间买的新运动鞋穿起来很难受,等等。
我把她送到了检票口,然后回到家,早上忘了给文鸟喂食换水,做完之后更新了网站的日记。
离开房间去上厕所的途中,我看到鸳野在换气扇下抽烟。阿叠的房间大门敞开,我看见他头戴耳机正在看电脑。
就这样,我们的生活重新开始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违和感却使我驻足不前。
“真赤的父母好像和她描述的不一样啊。听说她在家里受到虐待,但我完全没有感受到。”
后来,鸳野自言自语如此说道,此外似乎还说了这样的话:
“她父亲的气质感觉和水屋口哥有些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