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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拿起这本书,代表你应该挺喜欢看书的吧。你可有改变自己人生的一本书?能够斩钉截铁地说「就是这本书改变了我」吗?
我可以,那本书就是《哈利波特:凤凰会的密令》。
说归说,但这本书我连一行也没看过。不光是这一集,整个系列我都没看过。那么,为何这本书能改变我的人生?这是因为我打工的书店店长,在《哈利波特:凤凰会的密令》发售时得意忘形地进了一堆货,结果只卖出一半,整个里间都被库存淹没,而且书还是买断的,不能退货,所以店长因为精神崩溃而离职了。实际上的亏损并不大,他却崩溃至此,真是个软弱的家伙。
「我看他早就在找离职的藉口吧?」
书店老板志津子女士是这么说的。坐拥不动产的贵妇,即使面临紧急状况也十分冷静。
「不如这样吧,宫内,你来当店长。」
「不,我还是大学生,而且未成年耶。」
「这样才好啊。就算书店出了什么问题,也有少年法保护。」
「少年法保护的是我!不是书店!」
「时薪三倍。」
「我做。」
从那一天起,虽然我在名义上只是个工读生店员,却接下了所有店长的职务;自大学中辍以后,我便正式成为店长。
当然,我也曾感到后悔。
前任店长早就在找离职的藉口──志津子女士的推测八成是正确的,因为这份工作实在太辛苦,就算时薪三倍也划不来。
首先,根本没赚头。举个例子,卖掉一本定价六百圆的文库本,你知道书店可以从中赚得多少钱吗?毛利大约是两成,一百二十圆;再扣掉各种经营成本,净利顶多只有营业额的百分之一。这下子,你应该可以理解书店店员为什么像痛恨蟑螂般痛恨扒手了吧?精虫冲脑的处男国中生,只要偷拿一本A漫,二十本书的利润就飞了,我们会那么拚死拚活也是正常的。
说归说,又不能为了防范扒手而增加人手。人事费用向来吃紧,所以人手永远不足;工读生好不容易学会工作,没多久又辞职。
『啊,我找到其他薪水更高的打工了,所以我要辞职。』
才雇用五天的大学生打电话来辞职的情况可说是屡见不鲜。
「店长,你不能想想办法吗?」
每当班表又出现空缺,老鸟工读生吉村小姐便会一脸厌倦地如此说道:
「教育新人要花时间啊!新人来来去去,我根本无法工作,老实说,这样还不如别雇新人!」
「如果有三个吉村小姐,我就不会雇用新人了……」
「是啊,店长面试的工读生里,也只有我一个像样的。」
吉村小姐自吹自擂的功夫固然惊人,但她的能干确实不容否定。她细心、迅速又高效率的工作表现,往往让我联想到为冬眠做准备的松鼠。刚进书店时,她还是个大学女生,现在则是住在家里的打工族。说来有点幸灾乐祸,当我得知她找不到正职工作而决定留在我们书店时,我在桌子底下偷偷做了个胜利手势。能干的店员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看店长根本没有看人的眼光吧?」
她每次都这么说。
欸,吉村小姐,我还是基层工读生的时候,看著前任店长,也有和你一样的想法──这个大叔真没有看人的眼光,连一个月都撑不了的烂草莓,雇了反而麻烦。不过,我现在明白了。这里位于新宿中心,多的是其他时薪高又光鲜亮丽的工作,会来应徵时薪仅有九百三十圆的朴实服务业的人,原本就寥寥无几,所以,我们根本没有立场挑人。
不过,跟吉村小姐说这些也没用。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在无可奈何的日积月累下,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当了十几年的书店店长。《哈利波特》早已完结,我也迈入而立之年,不能使用魔法了。变成大叔,指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
我从以前就常因为这张脸而吃亏。
「宫内先生刚当上店长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多了。」
定期前来书店的熟识出版社的业务员曾对我这么说。
「现在看起来反而比实际年龄年轻,真让人羡慕啊。」
「常有人这么说我。大概是因为我的长相和小时候差不多吧。」
学生时代被嫌老,上了年纪以后又被晚辈瞧不起,根本没半点好处。非但如此,业务员摆在会客桌上的净是《用鼓励代替指挥部下》、《领导能力的五十大真相》、《谁都可以成为魅力型领袖》之类的商业书籍,教我忍不住怀疑这个阿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来应徵工读生的人都很年轻,面试时一说我是店长,他们就会露出奇怪的表情。你是大学生吗──这种问题我只能容忍到二十八岁。我以为戴上眼镜看起来会成熟一些,便买了一副没有度数的眼镜,谁知收到的却是反效果,大家还是一样用和朋友聊天的语气对我说话。我是用LINE管理班表,结果高中工读生经常传写著「今天我会晚一点到~」这种台词的漫画贴图给我。连我自己都觉得,他们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宫吔,对不起!」
迟到四十五分钟的高中女工读生金子(这是本名吗?)对著在收银台替客人服务的我合掌吐舌头之后,冲进了里间。我已经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倒是吉村小姐代我训斥金子:
「有事会晚到要提前一天报备!还有,就算是那副德行,他毕竟是店长,注意你说话的口气!」
你也一样,别用连收银台都听得见的音量大声嚷嚷「就算是那副德行,他毕竟是店长」行不行?虽然我很感激你替我训斥她啦。
「咦?可是……」金子说道:「宫吔那么瘦弱,看起来又像个大学生,感觉上不需要用敬语啊。」
「就是说啊。」高中生男店员的附和声跟著传来。慢著,就算我是大学生,也还是比你们年长,拜托你们萌生「需要用敬语」的感觉行不行?
后来,吉村小姐来到店面,骂了我一顿。
「店长太纵容那些年轻人,才会被他们爬到头上!像那样说迟到就迟到还得了!」
「吉村小姐也很年轻啊。」
老是回些不必要的废话,是我的坏毛病。吉村小姐满脸通红,气呼呼地说道:「请别转移话题!」
「别的不说,什么叫『宫吔』?高中生那样叫你,你不生气吗?」
「不就是宫内的谐音吗?」
「我不是在说这个。」
「你想这么叫我也行啊。」
「我也不是在说这个!」
我为了缓和气氛而说的笑话让她更加生气。我真是学不乖。
「再说,我从前就说过了,我反对雇用高中生。」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雇用高中生,但是人手不足,无可奈何啊。」
「店长的口头禅就是『无可奈何』。」
这句话的杀伤力最大。
「只要你容许其中一个人用那种态度对待你,不久后,所有高中生都会叫你『宫吔』,工作起来像在玩社团一样。你不觉得这样很窝囊吗?」
「我窝囊的部分有吉村小姐替我补足嘛。」
乾脆你来当店长好了──我半开玩笑地补上这一句,结果,她一整天都不跟我说话了。
*
饶是这样的吉村小姐也有仰赖我的事,书籍上架就是一例。
不知从几时开始,店里多了条黄金定律:我和吉村小姐都喜欢的书一定会大卖。截至目前为止,无论是漫画、小说或实用书,这条定律都没有破功过。无论她再怎么喜欢,若是我看了以后没有感觉就不会热卖,反之亦然。换句话说,我们的喜好正好完全相反。
吉村小姐从刚开始在杂志上连载时就完全迷上的漫画总算要出第一集,在她的催促下,我向出版社索取校样试阅稿。那是一部很棒的料理漫画,画功好,剧情也引人入胜,我有预感这部漫画一定会红。
「吉村小姐,平台区可以交给你陈列吗?还是由我来?」
「我来,怎么能交给店长!」
真不知道该说她可靠,还是让人想哭。
漫画发售前一天,吉村小姐留下来加班到末班车发车的时间。她将那部料理漫画平铺在书架尾端的平台上,顺便在旁边叠放作者的旧作,并摆设大量绘有作中角色──像到令人怀疑她是不是作者本人──的手绘广告。结果,放胆大批进货的漫画第一集,仅仅三天就销售一空,出版社的业务员还带著营业部长官喜孜孜地来到本店,说本地区第一集销售量最高的就是这家书店,所以第二集发售时,希望能在这里举办签名会。当天晚上,我请吉村小姐去吃烧肉,举杯庆功。
「偶尔遇上这种事,就觉得做这一行真好。」
吉村小姐一面喝烧酒一面感慨良多地说道,我完全同意。只不过,我是年过三十的别扭大叔,使用的表达方式有点不同:「如果不是偶尔有这种好事,这一行根本做不下去。」
隔天我因为宿醉迟到,和我喝得一样多的吉村小姐却是若无其事地准时上班,狠狠训了我一顿。
*
为了不错失偶尔出现的全垒打而大量阅读毫无兴趣的书籍,可说是书店店长的日常生活。
我们书店是晚上十点打烊,打烊后,还得结算营业额、打包待退还书籍、替换架上书籍等等,工作繁多,所以回到家时,日期往往已经变了。
我住在高田马场的独立套房公寓,这栋公寓也是书店老板志津子女士持有的不动产,她用比行情价便宜许多的价格租给我,也因此我面对她时,变得更加抬不起头来。
聆听著背后传来的《原子小金刚》发车旋律,超越醉醺醺的上班族,走下月台的楼梯,经过在Kiosk超商旁喧闹的早大生前方,来到新目白路,走进右手边的家庭餐厅,这是我每天的固定路线。我一面将冷掉的奶油培根义大利面和著乌龙茶灌进胃袋中,一面阅读自己带来的书。
当我去上厕所时,听见写著「STAFF ONLY」的门板彼端传来年轻女店员的说话声:那个人每次都看不一样的商业书耶!哈哈哈,他以前还拿了一整叠的减肥书在看呢!他好像也看过心灵励志方面的书籍?都是这种死马当活马医的书,有够废的,我绝对不要变成那种人……
以后要好好教育我们店里的店员,别在门边说客人的坏话,要说去里间的最深处悄悄说──我如此暗下决心,走进厕所。
我每天晚上都阅读不同的实用书是基于工作需求。必须尽早掌握可能登上畅销排行榜的书籍,否则要是需要加订却得等待退书或再版,就会错失良机……
发现在心中抒发毫无意义的藉口是多么空虚的行为后,我不禁对著小便池叹气。洗完手回到座位一看,吃到一半的义大利面的奶油酱汁像纸黏土般凝固了,与倒盖在一旁的商业书书腰上那番自信满满的字句相形之下,令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在书店工作十二年,发现了许多不想发现的真相。
比如说,越低俗的书卖得越好。
这个可以用来当作新书的书名,《越低俗的书卖得越好》。书腰上的广告词我也想好了:「读者追求的只有三件事!受人尊敬、长保健康、睥睨一切。」如何?越是鼓吹毫无根据的歪理,就卖得越好。
回到家以后,我连电灯也没开便倒在床上,抵抗著睡魔摸索遥控器。打开电视,想起今天是星期六,便确认预先录下的「国王的早午餐」书籍专栏。我拉过枕边的iPad,上网浏览演艺或运动等通俗新闻。知名电影评论家因为癌症过世了,我立刻萌生「搜集他的著作,设置纪念专区」的念头。真是个充满罪孽的行业啊,真正低俗的人是我自己。
我趴下来,把脸埋在枕头里。
十二年啊?真亏我能持续这么久。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和平、无聊,喜怒哀乐都只能持续十五秒,像从二楼窗户眺望蚂蚁行进般的日子。
这样就好,足够了──我如此告诉自己,闭上眼睛。
*
然而,这样的日子却轻易地结束了。
十一月下旬,某个天空灰蒙蒙又略带凉意的星期四,客人不多的上午时段,我在平台边拆箱取书的时候,有人对我搭话。
「请问……」
「是,您在找什么吗?」
我知道自己长得很吓人,所以面对客人时总是格外客气,但往往造成反效果,令对方大吃一惊。当时的客人也一样,抬头一看,是个身穿粗呢大衣、围著围巾、深戴毛线帽遮住半边脸的女孩,应该是高中生吧。
她战战兢兢地说道:
「……请问这家店里……有一位叫做宫内……直人的人吗?」
「就是我。」我指著自己。
毛线帽底下的眼睛睁得老大。那是双强而有力的眼睛,给人深刻的印象。
「咦……不,呃……就、就是您?」
我不能是宫内直人吗?望著她的脸,我终于察觉了。
我对她有印象。
虽然没有和她见过面,但我认得这个女孩。我看过她很多次,在萤幕中,或是杂志封面上。
听到她接下来的话语,我的心情跌落谷底。
「呃……您认识荒川总经理吧?是总经理介绍我来的……他说宫内直人先生,呃……可以帮忙处理『这类问题』。不过,您真的是宫内先生吗?」
「不,您应该是找错人了。」
我冷淡地说。
「可是,您刚才说您就是宫内直人。」
「大概是同名同姓吧。」
我点头致意,逃离原地。正当我察觉对方打算开口叫住我时,喊著「店长~」的声音从反方向靠近,是抱著十几本《Young Jump》的新人工读生小野田。
「青年杂志区的位置变了吗?《Young Jump》要放哪里?」
「不,是放在收银台前──」
小野田注意到我身后的毛线帽女孩,接著看了看《Young Jump》的封面后,顿时愣住了。他比较了杂志封面上的女孩和毛线帽女孩两、三次。
毛线帽女孩垂下头来,跑过我的身边,冲出店门口。
「……咦……不……咦?咦?」
小野田一脸错愕地呆立原地,望著店门口,然后视线又垂落到《Young Jump》封面上。「天使降临!全日本都恋爱了」──印著这般粉红色圆滚滚字体宣传词的白色水手服少女,正在杂志封面上微笑,最下方印著大大的名字「桃坂琴美」。
真厉害──我不禁感叹。
上自眉毛、下至嘴唇全都被厚厚的羊毛布料盖住,仍然丝毫无法遮掩她的亮丽与美貌。
「呃,店长,刚才的女孩是……」
小野田指著店门口说道。我用近乎粗暴的力道,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哦,她在找书,只不过我们店里没有。别说这个了,《Young Jump》是放在收银台前,因为今天是发售日。」
唯有这种时刻,我才会感谢完全不记工作内容的小野田。他打扰得正是时候。
回到里间,我一面整理票据一面回想那个女孩所说的一字一句:荒川总经理,可以帮忙处理「这类问题」。
饶了我吧!
我拿起不知从几天前就放在桌上的罐装咖啡,一饮而尽。
那个「直人」已经不在了,现在存在的是「鲸堂书店」店长、落魄潦倒的宫内直人,只是个同名同姓的人而已。
当天晚上,结束打烊工作之后,我和陪我加班的吉村小姐一同走出店门。晚上十一点的靖国路上还有许多行人,车道也被等红灯的车子淹没。我望著林立于大楼旁的餐饮店,打算请她吃顿晚餐表达谢意。
「对了,小野田说……」吉村小姐说道:「中午有偶像来店里,还面色凝重地向店长拜托事情。」
那个混小子。我内心大为愤慨。原来他听见了?平时明明是个连讲谈社和光文社都会听错的呆瓜,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变得如此耳聪目明?
为了避免看来像在装蒜,我使尽所有演技,摆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偶像?不,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是小野田误会了吧?那小子本来就是个天兵。」
「就是说啊。我听了也说:『怎么可能?』可是他坚持他看到了。说得也是,谁会拜托店长办事?」
谢谢你,小野田,谢谢你从平时就不得信任。
不过故事并未就此结束。正当我们迈开脚步时,一辆大得夸张的黑头轿车在我们眼前停下来。引擎盖前端闪闪发亮的展翅女神像,如鲸鱼胡须一般夸张的水箱罩──是劳斯莱斯幻影。
接著又是一辆,再来一辆。这两辆是宾士,一样是黑色的。
吉村小姐嘴巴半开,愣在原地,周围行人也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息停下脚步。三辆高级车一齐打开车门,一群身穿暗色系西装的彪形大汉鱼贯而出,在步道上列队,行了个一丝不苟的最敬礼。我当时的心情,绝望到恨不得天空立刻降下陨石将一切炸毁的地步。
「直人先生,辛苦了!」
最左端那个格外壮硕的男人说道,抬起头来。我认得他,他好像叫做茂森。其他人也慢了一拍地抬起头来。
「突然找上门来,很抱歉。老大要我们带直人先生去见他,请上车吧。」
「……呃,呃,呃!」
不知几时间躲到我背后的吉村小姐用抽搐的声音小声说道:
「店长,你、你做了什么事?啊,真是的,谁教店长平时那么散漫。」
「喂,女人!」右端的年轻瘪三一面威吓一面走过来。「竟敢对直人先生说这种没礼貌的话。他可是……」
吉村小姐吓得脸部扭曲,缩起脖子。
「喂,住手!」
我发出了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低沉声音。接著,我故意深深地叹一口气,将愤怒推回胃袋底部。
我拿下没有度数的眼镜,插进大衣的胸前口袋里。
「……好啦、好啦,我会去见他,快把这些夸张的车子从店门前移开。还有,别碰我的店员。」
「谢谢。」茂森微微低下头来,打开劳斯莱斯的后车门。我扶起跌坐在步道上的吉村小姐,对她附耳说道:
「对不起,以后我再跟你说明。」
待我坐上车、关上车门后,劳斯莱斯便如发现猎物的杀人鲸般静静地奔驰。这真是个差劲透顶的夜晚。
我被带往新宿御苑后方的办公大楼,在地下停车场下车,在暗色系西装大汉的团团包围下搭上电梯。我的心境宛若保龄球的五号球瓶,最好有一颗重达千磅的巨大保龄球滚过来,把我以外的所有人全都撂倒──我开始做这番无谓的想像。
电梯门在十四楼开启。
铺著苔藓绿地毯的地板,设有读卡机的玻璃门,墙上是以间接照明打光的公司名称标志──说这是黑道的办公室,有几个人会相信?在「暴力团新法」一而再、再而三的修订之下,不断被取缔的黑道组织努力经营企业,最后以这种模式定型下来。仔细一看,公司的标志是将「月与九曜」纹章稍加改造而来;充满时尚感的公司名称「MOON RIVER」和奥黛丽‧赫本主演的电影毫无关联,单纯是「月川组」的直译。
我被带往的会客室里摆设了甲冑,巨大的盆栽里种著松树,还有写得龙飞凤舞、我根本看不懂的书法匾额,充满黑道风格,这反而令我松一口气。坐在沙发上等候我的灰发男子露出笑容,站了起来。从卡其色作务衣【注】底下,可看出他的个子虽然矮小,体格却结实壮硕。【注1:原本是禅宗的僧侣处理日常杂务时的衣著,现为一般的日式家居服。】
「直人,欢迎、欢迎!」
我无视他伸出的手,在对侧的沙发坐下来。
和替我带路的小弟不同的另一批人分别站在两边的沙发后方,一边各五个人,老实说,非常不方便谈话,不过我只想快点解决这档事回家,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说道:「就是你向荒川制作公司的总经理介绍我的吗?桶谷先生。」
灰发男子露出了贼笑。
桶谷敬三,指定暴力团「月川组」的第三代头目,不过,我不知道他在这间掩护用的公司里担任什么职位。
「没错。话说回来,听说你满口胡诌,把那孩子赶回去了?连荒川总经理都很傻眼呢。」
「当然啊。我已经引退了,结果你居然派了一打小弟来我的书店,根本是妨碍营业。还被我的店员看见了。」
站在后方的几个小弟似乎对我的口气感到不满,露骨地皱眉歪唇瞪著我。
「我知道,所以我才先让当事人自己去找你啊。本来以为当红偶像去拜托你,你应该不会给人家吃闭门羹,至少会听听她怎么说,谁知道……连我都很傻眼。」桶谷组长半是笑道:「还是你不知道她是谁?」
「怎么可能不知道?欸,我靠处理地下纠纷赚零用钱已经是过去的事,现在我是书店店长,卖杂志和写真集都要仰赖桃坂琴美,当然立刻就认出她了。」
桃坂琴美是当红五人偶像团体「Colorful Sisters」的中心人物,在团体中,她的人气远远凌驾其他人之上;从销售时点管理系统(Point Of Sales)的数据也可知晓,只要她上封面,当期杂志的销售量便会显著提升。
「那你就听听她怎么说啊。」
桶谷组长扯开嗓门。
「我说过,我已经引退了,臭老头。」
「喂,小子!」
离我最近的小弟青筋暴现,抓住我的肩膀。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最好注意你的口──」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我微微抬起腰来,抓住他的手,把他往正下方拽。大而无用的身体转了半圈,背部狠狠摔到沙发上。我用腋下夹住他的手臂,使劲一扭,只听见喀一声,令人发寒的手感传来。他发出不成声的哀号,滚到沙发脚下。
「啊,抱歉,习惯性地拆了关节。」
我踩住痛苦挣扎的男人背部,双手抓住他往怪异角度弯曲的手臂,用力往下压。一股令人发毛的手感再度传来,男人痛得发不出声音。
「你们帮个忙,送他去医院吧。」
我对其他愣在原地哑然无语的小弟说道。「……啊,是!」有两个人回过神来,合力抬起伤患,离开会客室。我吐了口气,再度往沙发坐下。我并没打算下那么重的手。短短十年,似乎不足以消除长年养成的习惯──我恨恨地暗想。
「……真有你的,直人。」
待骚动平息后,桶谷若无其事地说道:
「功夫完全没搁下。要是你再晚半秒钟动手,我的手下就会打断那小子的四、五根骨头了。待会儿我叫那小子向你道谢。」
别说得好像是我救了他一样。我隔著肩膀瞥了一眼,只见站在身后的两个男人把戴著手指虎的拳头藏回背后。黑道真的没半个正常人。
「很多小弟不认识从前的你,你就原谅他的无礼吧。」
「如果全都把我忘了,我会更加感激。」
「这是强人所难啊,想想你过去做过的事吧。」
说得也是,我是自作自受。
「回到正题。我不知道是什么纠纷,总之我已经金盆洗手。」
「荒川制作付起钱来可是很慷慨的喔。」
「不是钱的问题,我不缺钱。」
「书店店长这种时薪三千圆的无聊工作是在浪费你的才干。」
我眯起眼睛,瞪著桶谷的脸。
「……你再侮辱我的工作试试看,就算是你,以后也只能靠全口假牙过活了。」
就连认得我的小弟也全身紧绷,散发出杀气,只有桶谷本人依然好整以暇。
「抱歉,我不会再说这种话……不过你应该还欠我一份人情吧?就是妹妹的事。」
我微微睁大眼睛,身子倚向沙发的椅背。
「……你要为了这种事用掉那份人情?」
「什么叫做这种事?」桶谷挑起眉毛。「爱怎么用是我的自由。」
「好吧,我就听听内容。是什么纠纷?月川组自己处理不就好了吗?」
桶谷露出不悦的表情。
「要是能这么做,我早就做了。人家是偶像,光是背后有黑道的影子就很危险,媒体可是随时盯著她啊。」
我点了点头。经纪公司背后必定有黑道撑腰已经是过去式,在任何资讯都能于转眼间绕行地球七圈半的现代,社会大众对于偶像纯净度的要求,可说是到了几近病态的地步。
「详情你去问本人吧。当然,这件事不能报警……直人,这是你的专业范畴。」
我的专业范畴是新宿三丁目大楼一楼那片被书架淹没的三百坪空间啦,臭老头。
哎,算了,我也不必亲自处理,只要听听内容,介绍其他人给对方就行了。我认识的人里,总会有几个手头很紧、不惜干骯脏事来赚钱的人吧。
不过,有件事倒是令我耿耿于怀。唯独这一点,我必须听桶谷本人亲口说明。
「桶谷先生,你为何这么尽心尽力?你欠了荒川制作这么大的人情吗?」
面对这个问题,桶谷头一次语塞。片刻过后,他才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儿子是桃坂琴美的忠实粉丝。」
多亏我很能忍,才没从沙发上滑下来。
「从她正式出道之前就很支持她,我是说我儿子。握手会从不缺席,我是说我儿子。圣诞公演的门票,也是动员我们组里的所有小弟去买的,为了我儿子。我儿子说,一想到桃坂琴美要是出了什么事,就连饭也吃不下。琴美是我的天使,为了琴琴,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我儿子是这么说的。」
「桶谷先生,我记得你只有一个女儿。」
桶谷没有回答。
「你还叫她『琴琴』?」
桶谷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堂堂月川组组长,都一把年纪了还迷恋十几岁的偶像?」
「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
桶谷激动地说道。
「其实我很想亲自帮琴琴解决问题!是怕她被写负面报导才介绍你!可是你!可是你!却把她赶回去!」
在桶谷的铁拳数度敲击下,厚厚的玻璃桌上多出一大道裂痕。接著,桶谷立刻打电话给荒川制作,在一番粗鲁无文的对答后,他挂断电话,将视线移回我身上。
「琴琴会再去找你一次。混蛋,混蛋混蛋!居然去找你两次!好羡慕!」
年近花甲还能够爱上聚光灯下的天使,你的青春活力才让我羡慕咧。
在大批小弟的送行下,我离开MOON RIVER公司的办公室。我在办公室入口制止那些坚持开车送我回家的小伙子。
穿过玻璃门时,背后传来窃窃私语声。
「那个人是什么来头啊?和老大讲话那么不客气。」
「还有刚刚的身手,我完全看不见他的动作。」
「哦,你们是外地来的,所以不知道。直人先生是──」
玻璃门关上,隔绝了对话。
是新宿三丁目「鲸堂书店」的店长──我无声地回答他们。请多关照,下次来店的时候顺便买本周刊漫画《GORAKU》吧。
走出大楼,拿出智慧型手机一看,整个画面都是吉村小姐的来电通知。日期已经变了,我有点迟疑,但还是主动打了通电话给她。
『──店长?』
电话彼端传来她大吃一惊的声音。
『你、你、你在哪里?你被带到哪里去了?呃、呃,我是不是该去报警?还是叫救护车……』
「不,我没事,他们没对我怎么样。」
我是头一次看到吉村小姐如此慌张失措。没想到她会这么担心我,令我反而担心起她。
「呃,嗯,欸,已经很晚了,这件事又不方便在电话里说,以后我再找时间跟你说吧。晚安。」
吉村小姐好像说了什么,但我已经把智慧型手机从耳边拿开。抱歉──我在心中喃喃说道,挂断电话。
当红偶像遇上不能报警的问题,是一件光是想像就觉得麻烦的事,但老实说,比起这件事,一想到明天又得在同一个职场和吉村小姐碰面、一起工作──而且还得设法蒙混许多事──这个现实更让我感到沉重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