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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我的美妙事物,总是在最接近之处发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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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消息,是在栗坂真守就读高中三年级的夏天捎来的。
当时真守住的是由家人任职的公司所提供的住宅中,位于神奈川县川崎。这个只要骑脚踏车就能去看石油联合工厂景观的水泥丛林,就算到了夜晚,气温也丝毫没有下降的意思。
为了隔绝外头那些残留著白天余韵又盘旋不去的湿黏热气,她把大门和玻璃窗全部关上,再让装设在客厅的老旧冷气全力运转,努力地跟大考用的参考书奋战著。
──嘟噜噜噜。嘟噜噜噜。
爸爸毫不客气地在客厅用大音量观赏棒球转播,听来刺耳不已;弟弟躺卧在地毯上玩手机游戏,看来更是刺眼。再加上真守自己的三坪房间没有冷气,只能仰赖从客厅流进来的凉意,所以无法乾脆地拉上拉门。
──嘟噜噜噜。嘟噜噜噜。
当她正打算集中精神分析〈奥之细道〉的词性时,客厅的电话却从刚刚开始就响个不停。
「喂,电话在响啊──!」
她早就知道了。
栗坂家的男人绝对不会伸手接跟自己的手机无关的电话。
「妈妈呢?」
「──洗澡。」
脚下的弟弟回答了。他的视线完全没离开手机的液晶萤幕。
──嘟噜噜噜。嘟噜噜噜。
真是受够了!真守忍著想要啧声的冲动,放下自动铅笔,站起身来。
她一脚踩过躺在地上的弟弟,走出三坪大的房间,完全无视弟弟发出像是被踩扁的青蛙声。
走到响个不停的室内电话前,发现液晶画面中显示著没见过的手机号码。
(是谁?)
当她在一瞬间踌躇时,电话突然在眼前切换成语音留言。
她慌张地赶紧拿起话筒。
「──喂?」
『……啊,幸好接通了。晚安,我是栗坂……话说我们姓氏一样啊。这声音是真守对吧?』
「咦──难道你是凉子姊姊?」
因为激动,她的话音变得尖锐。
栗坂凉子是真守的堂姊。
「哇,怎么了吗?真的好久不见了耶,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爷爷的法事那天吗?过得好吗?当时落枕的脖子已经好了吗?」
『我很好喔──超好──脖子也完全治好了。嗯,我有事想找叔叔和婶婶,他们在吗?』
「咦?找爸爸他们?」
真守拿著话筒往自己的身后看。
爸爸正因为阪神虎打出全垒打而爆哭个不停。
「抱歉,爸爸正在看棒球,妈妈还在泡澡。」
『哎呀。已经是这时间了啊……』
爸爸哭到肩膀疯狂颤抖。只要遇到跟棒球有关的事,他的眼泪就会比UNIQLO还廉价。
「找爸爸他们有什么事吗?难道是要结婚了?是要办婚礼吗?」
『不、是、啦。你们马上就联想成结婚,别连你都这样啊。』
连你?什么叫做连你都这样啊?
真不愧是向来大剌剌又随便的凉子姊姊。
『真守,我要被长期外派了。』
「外、外派?」
『对,去达拉斯。』
从结婚跳到长期外派,而且还是达拉斯。
这也太突然了吧?而且那怎么听都不像是日本四十七都道府县中的地名。
话说那是哪个国家的哪个地区……她实在没自信答得出来。如果说的是大都市的名称,或许勉强会知道吧。
「这、这消息……该说恭喜吗?」
『嗯。外派到国外一直是我的希望,能实现梦想真的很开心耶!』
「那不是太好了吗?」
『所以,问题在于我现在住的家。真守,我记得你今年要考大学对吧?』
「对啊,我是考生。」
『第一志愿是律开大吗?池袋的。』
「……是啊,人家说梦想要选大一点的。」
其实她现在也在思考,是不是有点太看得起自己了。
对轻松考上了旧帝大的凉子来说,那或许只是一间微不足道的私立大学,但是对真守来说,选这间学校简直就是个有如要从清水寺的舞台跳下去般的豪赌。级任老师在暑假前的升学大考谘询中跟她说,成败要看她在这个夏天可以努力到什么程度。
『那样刚好,真守,如果你考上的话,要不要去住我的公寓?最多住四年。』
「咦?公寓?」
『是我在练马租的公寓,是坐北朝南的一房一厅。因为我的长期外派有时间性,我希望外派结束后,还能回到本来住的地方,所以家具等大型用品都还放在那边。毕竟之后要重新租到周边环境那么好的地方很困难。如何?』
──位于练马的公寓。
──一房一厅。
──考上了就一个人住。
(一个人住。)
在东京都内。
在她的脑中,好像有什么锁突然被打开了。
「──要!我要我要!我一定要住!我要一个人住!」
栗坂家的两个男人听见真守兴奋的声音后,视线全集中在她的身上。
电视转播里,在东京巨蛋中的阪神队又再度得分了,不过真守毫不在意。
『这样啊,那你一定要考上,别落榜喔──』
「不会不会不会!一定会考上!我会加油,没问题的!」
这时的真守已经开始在思考自己那蔷薇色的缤纷未来。
***
──哎呀呀。
──一个人住可真辛苦。
栗坂真守趁著考上大学,得到家人允许之后就搬出来一个人住。她和父母约定了三件一定要做到的事。
第一,每天都要自己乖乖起床。
第二,记得锁门。
第三,早午晚都要吃很多新鲜蔬菜。
刚听到这些条件时,她曾经反驳大喊:「我又不是小学生!」
但是实际自己一个人生活一个半月之后,才知道这有多么难遵守。
特别是第三点「吃很多新鲜蔬菜」。
「……唉。果然还是不能吃了吗……」
早晨。真守站在冰箱的蔬菜柜前,沮丧地说道。
她在一周前跑去超市,买了一堆特价莴苣和特价小黄瓜回来囤积。
放在卖场中的莴苣大人看起来既新鲜又清脆,小黄瓜大人则是能装多少进塑胶袋就可以全部带回家,是超级划算的蔬菜。
不过,不管哪颗蔬菜都是即期品,不久后便开始腐烂或散发异臭,最后全都坏了。
(……怪不得昨天觉得怎么好像都软软烂烂的……)
惨了,原本以为可以做成沙拉。
差不多也该受到教训了吧。要牢记绝对不可以买一大堆无法冷冻的东西回来。
最后真守把已经不能吃的蔬菜丢进厨余桶中,再度望向空无一物的冰箱,
仔细一想,和爸爸、妈妈、弟弟四个人一起住在川崎的公司宿舍时,这点分量的肉和蔬菜,似乎一下子就会被大家吃光,把冰箱一扫而空。
可是,现在这间一房一厅的公寓,只住了真守一个人。
如果用以前的常识衡量就无法顺利消耗冰箱内的食材,最后白白浪费食物,让她百般心疼。
(要是只买一根小黄瓜或是四分之一颗莴苣,应该会比装袋装到饱或一次买整颗莴苣还划算……吧?)
她痛恨自己疯狂盘算眼前价格的精算个性。
倒不如说,这台以独居来说大得过头的家庭式三门冰箱,可能就是她忍不住想要一直买东西塞进去的罪魁祸首。
──凉子究竟是怎么住在这里的啊?
真守独居的公寓「练马宫殿」五〇三号房,原本的房客是今年二十八岁的干练OL表姊──栗坂凉子。
从真守懂事以来,对「凉子姊姊」的印象就是既漂亮又优秀,她之前终于实现了长期外派至海外的愿望。后来搜寻凉子姊姊说的那个完全没听过的地名,才知道是一座位于美国南部的大都市。
由于外派期间最多四年,她不愿意退掉极具地利之便的租屋处,所以才提出让真守暂住的建议。
(如果没这机会的话,我根本不可能一个人住在都内的公寓。这里的租金好像也很吓人。)
这间公寓是总共六楼的钢筋水泥建筑,外观盖成了潇洒时尚的红砖风格,因为是盖了好几年的旧建筑,所以没有会自动上锁的共用玄关大厅,但房间的空间宽广,不只有著四坪的寝室,加上厨房和客厅后,总共有将近八坪那么大。
早晨的阳光会灿烂地从朝南的大阳台洒落。
这里离西武线和地下铁的练马站很近,只要徒步十分钟左右就能抵达。况且如果要去真守就读的位于池袋的第一志愿大学,只要搭一趟电车就能直达,简直是超优住处。
只要考上就能一个人住。这诱因就像是挂在马匹眼前的红萝卜,帮助真守度过了黑暗的应考期。
而后她终于实现愿望,离开位于川崎的公司宿舍,来到这栋公寓,让莴苣和小黄瓜腐败。
──糟糕。要是被妈妈知道这种惨状,我就完蛋了。
更何况,妈妈一开始就反对真守自己搬出来住。
川崎和池袋,这并不是无法从家里通学的距离。妈妈主张未成年女生一个人独居很危险,而真守则以「那位凉子姊姊也都很正常地住在外面」为理由,拚命说服妈妈。
「她不一样。她那个性才不是坚强,而是超级迟钝。虽然身体很好,但以女孩子来说也不算什么优点,所以才会在传出恋爱喜讯前跑去国外工作……」
这是妈妈说的。
虽然这应该是妈妈从主妇的经验中统整出的锐利见解,但真守拚命忍耐住不要点头同意。
「妈妈,对不起。结果我还是没办法做沙拉……」
真守赶紧喝下即溶咖啡,把嘴里的甜面包冲下肚,准备去大学上课。
最近好像总是这样。
每次去便利商店买沙拉和分装好的蔬菜实在非常伤荷包。况且被誉为庶民好伙伴的豆芽菜腐败的速度根本就不输给世界田径赛选手。
每天早上都匆匆忙忙,连三餐吃蔬菜的约定都快要无法遵守,至少剩下一个锁门约定有确实做到。
真守再三确认瓦斯开关和门锁后,离开了自己住的五〇三号房。
坐电梯到公寓的入口处时,刚好有人走进公寓内。
(──啊,是亚泻先生。)
运气真好──!她擅自认定今天一定是好日子。
对方是邻居,住在真守隔壁的五〇二号房。
年纪大概和凉子差不多或再大一些,大概近三十岁吧。他有著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瘦长身材,身穿时尚潇洒的西装。由于总是以这副造型和真守擦身而过,真守还擅自喊他为菁英帅哥。
全名似乎叫做亚泻叶二。
这位亚泻先生的工作似乎非常忙碌,回到隔壁住处的时间带非常不固定,真守曾在深夜时分前往便利商店时与他擦身而过,也曾经像这样一大早见到他。
今天的亚泻叶二先生没有系领带,穿著黑色衬衫,再搭配CK牌的合身西装外套。他把看起来像塞了大设计图等文件的公事包放在脚边,拿出堆积在一楼邮箱中的邮件。
是个完全不会出现在真守的高中附近或是公司宿舍周边的人种。
一大早就遇见亚泻先生,运气有够好──
真守不禁站在原地,思考著「一饱眼福」这个词的意义时,不小心和他对上眼。
「──抱歉,妨碍到你了。」
「不、不会,我才要说抱歉……」
因为自己突然站在一旁不动,所以被以为是想要拿邮件吧。叶二连同公事包一起往旁边挪了一步后,再度分类起自己手上的传单。
到了这地步,真守也不能说自己其实只是看呆了,只好弯著腰,压低姿势靠近邮箱,喀嚓喀嚓地转动自己房间邮箱的密码锁。
她在意的仍然是隔壁的叶二。
对方好像比自己在四月初以「换新住户」名义打招呼的时候还要瘦削。他那彷佛用雕刻刀削出的锐利轮廓,看起来又更尖锐了。
即使如此,真守还是认为,他那看似理性的微单眼皮双眼真的非常帅气。又高又挺的鼻梁应该很适合戴眼镜吧。最好要戴银色细框的。
他在工作的时候应该很俐落吧,就连站在他的身边,都感受得到这种好印象。
「呃,你每天好像都工作得很辛苦。」
「──咦?」
叶二一脸意外地抬起头。
「你才刚下班回来吧?看起来好像很忙很辛苦。」
叶二看著一紧张起来就完全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最后只挂著傻笑的真守后,稍微陷入了沉思。
「……忙是忙……毕竟工作性质就是那样……」
「这样啊!」
「是啊,那我先失陪了。」
「辛苦了。」
叶二的声调既低沉又温柔,听起来成熟又稳重,还一直残留在真守的耳边。
她看著对方远离大厅入口的瘦长背影,叹了一口气。
(「毕竟工作性质就是那样」啊。呼──好帅气啊!)
她觉得自己不管到了几岁都没办法洒脱地说出那种话,所以不禁开始佩服对方。
总是与她擦身而过,只会点头打声招呼的邻居先生。那种无懈可击的男人,铁定不会让冰箱的小黄瓜腐烂吧。
(话说回来,他看起来好像不会下厨……?)
感觉他好像会完美保存那些适合配著高价红酒吃的起司等食材。
或许他会住在以单色为基调,看起来毫无生活感的客厅中,然后用低音量放爵士乐当背景音乐,在玻璃杯里注入红酒──这些想像非常符合亚泻叶二给人的印象。家具绝对是义大利制造的,或是美国六〇年代风格的古董。
光是在脑内妄想就让真守非常满足,暂时沉浸在愉快的气氛之中。
就算发现自己的邮件中又混著恶作剧的「奇怪信件」,也让她可以靠著妄想继续坚强地生活。
搭快速电车从离住处最近的练马站到池袋还不到十分钟。
虽然在尖峰时段出门又挤又累,但从车站步行的时间还是比较费时。
练马区是在战后从板桥区独立的第二十三个特别区。简单来说,就是东京二十三区的最后一区。
当时的土地有七成是农地,现在因为地铁和私铁延伸的关系,要通勤或通学到都心区域变得非常方便,而市容仍然是维持著遍布绿地的悠闲环境。
如果远离车站,往周边的近郊走去,别说是看见公园,甚至还会看到现役农家的田地。对于在川崎的重工业地区长大的真守来说,这里是个空气清新,超乎她意料之外的优美环境。
不过,她到现在都还没在这城镇探险过。
上个月底开始在书店打工,存下来的薪水或许可以拿去买台可爱的脚踏车,想说可以用来通学或是闲晃。
「──问我有没有吃蔬菜?」
「嗯。小凑都怎么摄取?有在做料理吗?」
第一堂的语言学课是跟她在大学时第一位要好的朋友──具志坚凑一起上课。
凑是个五官立体的冲绳美女,最近似乎才终于习惯搭电车移动的生活。和真守一样都是文学部的学生。
同时,她也和真守一样,都是离开父母自己住在外面,或许她的饮食生活可以拿来当作参考。
「别要求这种强人所难的事情啦──」
她用一听就知道是南国出身的豪爽声调哈哈大笑。
「啊,果然很强人所难啊。」
「超级强人所难,我的房间里只有一台小小的电磁炉,光是煮水就够累人了。」
「也是呢。」
「如果是跟爷爷奶奶住的时期倒还好,现在就算我勉强买了一颗高丽菜也吃不完,又是打工又是迎新会的,难得想做个菜,结果一打开冰箱发现菜都坏了,就失去做料理的干劲了。」
「我懂我懂!就是那样!」
「所以我放弃了──等我开始觉得皮肤乾燥,营养不足的时候,才会尽量靠著打工处提供的餐点补充,不然就靠蔬菜果汁?」
「……唔,我的打工没有供餐福利……」
该不会选错工作了吧?
「不是有补充维他命的药吗?吃那种东西不知道怎么样?」
「谁知道呢,可是维他命药品好贵,买蔬菜还比较划算。」
「可是蔬菜会腐烂。」
「对啊,蔬菜会吃剩啊──」
然后回到原本的问题上。
「具志坚和栗坂,你们好像在聊著什么穷困的话题。」
坐在座位后面的男学生在她们聊到一个段落时,突然笑著插话。
他是法学部一年级的小沼周,常在这堂课上见到面。
小沼周经常跟坐隔壁的眼镜男子佐仓井真也一起行动,但通常是周自己健谈地说个不停。
「既然觉得蔬菜腐烂很浪费,不如给我吃吧。我随时都很欢迎你们做便当给我喔,Come on!」
「有够厚脸皮,住家里的跑来跟一个人住的乞食吗?」
「好过分──这是歧视!」
周在高中时期似乎隶属于广播社,加上他有著跟其他人相较之下还算粗壮的体格,给人一种会用演唱会用的大声公或扩音器喋喋不休讲话的印象。
他现在似乎跟凑一样都是电影鉴赏社的社员,这两人毫不客气地你来我往,不停回应彼此的话。真守则待在一旁,问真也说:
「佐仓井同学会自己做菜吗?有吃蔬菜吗?」
记得他是仙台来的,和真守一样一个人住。
不过,真也沉默寡言,感觉好像活在开朗的周的阴影之下,很难摸透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令人意外的是,真也的容貌相当精致,到目前为止,真守唯一和他长时间一对一聊天的日子,是在英文会话课的角色扮演中,双方分别被要求扮演强尼和琳达,然后用拙劣的英文对话的狼狈时光。
当时真也似乎说自己喜欢热带鱼,但她不确定那是扮演强尼时随口编的台词,还是真也本人的兴趣。
「……我不太常做料理。」
「是喔,外食?」
「我没钱,只会在家里吃杯面,或是便宜的牛丼之类的。」
「觉得自己营养摄取不足的时候怎么办?」
真也听见真守的询问后眉头紧锁。
他深思后说:
「……拿出干劲?」
如此回答。
「干劲。」
「对,多拿出点干劲。」
异常正经又简洁的答覆。
大家开始陆续附议。
「……被你这样一说,好像这么做就真的没问题了……」
「还不用花钱。」
「先说出口看看?」
「干劲──」
「喂喂,你们别认真考虑这么做啊。」
真也的回答实在是太有魅力,不禁令人审慎思考是否可行。因为完全不必花时间。
凑做出像是龟派气功般的神秘干劲姿势,又突然靠在周的桌上,托著下巴。
「因为啊,小沼,一个人住真的很麻烦耶,虽然很轻松,可是要做的事情还是很多。」
「啊啊,开始吹啰开始吹啰,具志坚大小姐开始咻咻吹起前辈风范啰。」
「小凑说得对,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要烦恼邮箱里面的恶作剧信件……」
真守顺口说完后,大家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怎么一回事?」
「咦?嗯,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啦,偶尔会在一楼的邮箱里面看到奇怪的单子……」
「色情传单?」
「不是那种的……真的搞不懂那是怎样的单子。啊,等一下,我今天应该有带在身上……多亏亚泻先生……」
因为刚好在出门时看了一眼邮箱,所以乾脆把所有邮件全都塞到包包里了。
用半张A4左右的影印用纸印出来的黑白照片,混在寿司或披萨的外送单、网路购物缴费单之中。
凑用讶异的眼神近看那张照片。
「咦?这什么……?」
「大概是练马站北口的站前广场吧,照片中拍到的其他东西是……」
照片本身的画素很低,再加上似乎是随意输出成黑白后又重复影印了好几次,线条糊到几乎难以辨识。
只看得出来站前广场的纪念建筑物,也就是玻璃金字塔的周围有大量的人群往来,除此之外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也完全不认识那几个勉强可分辨出脸部轮廓的人是谁。
周和真也轮流传递照片,仔细凝视。
「该不会是一张偷拍栗坂的照片吧?」
「等等,别说那么可怕的话啦,小沼。」
「……嗯,其实我也思考过这个可能性。」
「原来思考过啊。」
虽然凑摆出傻眼的表情如此说道,不过这种可能性还是会不禁思考一下吧。
「可是,我觉得不太可能。」
「真的吗?你确定自己不在照片这块无法辨识的区域中吗?」
「不是啦,小沼同学,仔细看这照片,大家都穿羽绒外套或冬天的服装吧?」
「啊……」
周终于明白真守想说什么了。真守点点头。
「这座金字塔上面好像有装饰品,虽然拍的是白天,照片看不太清楚,但这个应该是灯饰之类的东西吧?我搬到练马是在三月底,十二月的时候都没有离开川崎的家,还在为了大考忙著冲刺。」
所以,不管怎么拍,这张照片都不可能会拍到真守。
「的确搞不懂用意何在啊……」
「说不定这照片并不是要给我,是要给我住的公寓中的不特定多数住户看吧?」
「既然如此,去问管理员不就好了吗?说不定曾经有人抱怨过。」
「……小凑,你果然觉得这么做比较好吗?可是我目前也没受到什么伤害啊。」
「为什么你偏偏在这时候做事如此不果断啊?」
「才没有不果断……只是我住的公寓并没有管理员常驻,我回家的时候,也几乎没看见他……时间就这样流逝了……」
管理公司在六日两天休假,没机会打电话陈述这件事,所以才会拖到现在。
啊啊,大家投射过来的眼神好冷漠。
「真守,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自己要多加油啊。」
「是啊,真的要振作点。」
就连周都投以哀伤的眼神。要是有洞的话,真想立刻钻进去。
「…………是,我知道了。下次见到管理员一定会……」
「不是下次见到,而是你要去找他,自己制造机会!」
「唔,我会审慎处理……」
才刚说完这句话,语言学的外籍讲师就进来教室了。
话题到此为止,真守赶紧请周把照片还给她,把大脑切换成英文教科书模式。
「──栗坂。」
共九十分钟的课堂结束,真守正要跟凑一起离开教室时,突然有人喊了她一声。
正想著是谁的时候,发现是佐仓井真也。对方用跑的追了过来。
周不在真也的身边,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佐仓井同学,怎么了?」
不过真也的个性还是真也,就算主动跑到真守面前,却好像还是很烦恼该怎么开口才好。他边推脸上的半框眼镜边说:
「那个,刚刚那件事。」
「刚刚?」
「照片。单子的。」
说到这边,真守才知道他要说上课前聊的话题。
「嗯,单子怎么了吗?」
「……一定要好好找人谈。」
「我会好好谈的,找管理员确认对吧。」
「不是,去找警察。」
「警……」
做到这地步感觉好像太夸张了。
「我虽然进法学部读书,但目前只学到基础中的基础,还没接触专业的课程,不过我对刑法之类的很有兴趣。现在也有跟踪狂规制法之类的,去找警察谘询不用钱,你看。」
「我、我知道了啦。谢谢你告诉我。」
他特地拿出自己的手机,给真守看法律相关网站的页面。总之先跟他道谢再说。
不知道真也是不是说出想说的话就满足了,最后只提醒了一句「小心点」之后,就离开了。
一直在后方看著他们俩交谈景象的凑,之后突然压在真守的背上,就像子泣爷爷【注】一样。【注1:子泣爷爷是日本传说中有著婴儿身体,老人脸孔的妖怪。如果不慎把他抱起来,他就会紧缠著不放,直到把当事人被他压垮而死为止。】
「……拿自己的手机要给你看的东西竟然是维基网页这点,就是佐仓井同学很那个的一面耶。」
「小凑,好重……」
「正常来说应该给你邮件地址才对吧?然后要说:『如果害怕的话随时联络我!』这样。」
「不不不,他那样我就很感激了,真的……」
真守突然很在意起真也离去的背影,虽然她只是发现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情报。
真也的背包上面有一只皮革制的龙鱼吊饰,晃啊晃的。
看来喜欢热带鱼的人并不是强尼,而是他本人。
后来,真守没有在路上遛达,提早回到公寓,成功遇到了管理员。
虽然她告诉管理员奇怪照片的事情,但得到的回答是,其他住户并没有抱怨过像这样的事。
***
后来几天就过得跟平常没两样。
她在不熟悉又毫无规则可言的课程时间中,一边和报告作业恶战苦斗,一边努力学业。下课后再去书店打工,奋力猛击收银机。
打工结束,回到练马的公寓时,已经超过了晚上九点。
(肚子已然饿扁矣……)
自己现在必然是一脸被原始欲望支配的神情。吃饭、洗澡,然后睡觉。
虽然听说这世上还有人过著更为艰辛的生活,但是,辛苦的事还是辛苦。或许还要再花点时间,才能习惯现在的生活吧。
她经过用红砖色磁砖装饰的玄关,走进入口大厅。
身旁的邮箱已经站著一个人。
她看到对方的侧脸,对方穿著黑色系的外衣和老旧的牛仔裤,没有染色的黑发长到超过后颈,乍看之下以为是女性,仔细一看发现应该是男的。男子驼著背,轮廓略带一点中性的感觉。
怪了?这栋公寓有这样的住户吗?
她虽然有点在意,但自己也没有把握已经记住所有住户的面孔,就直接快步通过邮箱区。
现在甚至已经没力气去排队回收自己的邮件和传单。
(最近都没见到亚泻先生……好哀伤……)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早上站在邮箱前聊天那次吧。
见不到心灵绿洲竟然会如此影响自己能否顺利补充干劲,真是前所未闻。
她用钥匙打开位于五楼的住处房门,踏入室内走廊,走进客厅。
把塞满教科书的包包堆在已经被各种杂物堆积成山的沙发椅上,再换上自己的居家服。
口中一边喃喃说著吃饭、吃饭,一边打开厨房里的食物储藏柜。
「唔。」
什么也没有,乾乾净净。
不管是泡面还是可以微波食用的米饭,全都已经弹尽粮绝。
「冷、冷冻食品……」
她受到打击,打开冰箱的冷冻柜,可是,不管是吐司还是煮好后冷冻的白饭,一样也没看见。对了,昨晚不就已经把冷冻炖饭吃光了吗?
(笨蛋!我是大笨蛋!就是因为知道今天会没东西可吃,所以才打算去超市购物不是吗!)
都已经回到家准备下厨才想起这件事,根本就没有意义。
真守,快思考啊,栗坂真守!房间某处一定还有东西可吃。
她开始认真寻找到连自己都敬佩不已的程度。仔细检查食物储藏柜的深处和最上方,甚至是流理台的下方。最后发现了日本茶的罐子和真空包装的年糕切片。这年糕切片可以吃,录取。
「把年糕当作主食,蔬菜则是……」
真守开始确认冰箱的蔬菜柜。
里面只有除臭剂、大蒜和橘子。
「……海、海苔是海藻类,可以算是蔬菜吧?就这么办。再来……乾脆放泡菜进去!泡菜是白菜,超级算蔬菜!」
她把两块年糕切片、塑胶包装的海苔、还有冰箱里的泡菜盒拿出来,并列在厨房吧台上。
──欺瞒。超难写的汉字突然浮现在脑中,随即又消逝在脑海里。
真要说起来,就算撑过了今天,明天早上要怎么办?一大早就把泡菜吃光然后去搭拥挤不已的电车?身为一个人,这样做不好吧。
(不行,出局,绝对出局。)
在真守苦思的同时,看见隔著厨房吧台可清楚瞭望的杂乱客厅光景,又让她内心更加寒凉哀戚。
凉子即使外派去达拉斯,仍然把大型家具和家电留在这个住处,虽然真守心怀感激地使用,但现在沙发上的杂物却堆积如山。没开电视的时候,液晶萤幕上的尘埃清晰可见。电视前的茶几也堆著一大早用过后就没收拾的化妆用品组。
除了真守以外没人会帮忙整理,会出现这番杂乱景象也不意外。
这就是所谓的独居吗?
住在老家时,那个盘踞在狭窄三坪房间的混沌气息,已经彻底侵蚀现在的住处了。
当她还是考生时,总是开心地期待现在这种日子的到来,每天都在想像未来的生活。不过,眼前这种景象根本不存在于她憧憬的梦想之中。
我真是笨啊。
她不禁自嘲。自己总是把事情搞成这样,老是心不在焉,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掉以轻心,才造成这种结果。
「……不、不行,我不能在此认输……」
真守把泡菜盒放回冰箱。
现在出发也不迟,走去徒步五分钟可抵达的便利商店,买沙拉和明天要吃的面包跟优格吧。
文明的生活,一旦在这时放弃比赛就结束了。不是有个伟人曾经这样说过吗?
她强迫振奋起自己窝在住处中的懒散身体,在居家服的外面套上薄连帽外衣,只在尼龙制斜肩包里放钱包和钥匙,就直接离开玄关,走到户外去。
(穿短裤果然太冒险了吧?)
五月下旬。虽然白天热得像夏天一样,但到了夜晚,外头的气温可不一样,变得有点寒冷。
赤裸裸露出双腿就出门让她有点后悔,但回去换衣服实在是太麻烦了。真守刻意快步走出大厅玄关,前往便利商店。
走在住宅街上的昏暗路上时,看到前方有便利商店的光线就会放下心来,应该不只真守会如此吧。
夜晚沾染到强烈的灯光后,看起来就像是被漂白似的。
先去副食区买冬粉沙拉和蔬菜分装包,再去其他区域把优格和面包放到篮子里,有点烦恼要不要买杂志,最后还是略过了那一区。
在收银台结帐的男性店员看起来跟自己年纪相仿。虽然动作很生疏,但我们都要努力过日子!她在心底擅自为对方加油。
明天下课后就去超市,确实买好该买的东西,绝对不会忘记。
不过,今天也不能就此随便度过,她也再度出门去便利商店买了沙拉,顺便也确实准备好明天的早餐。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打扫房间和洗衣服……周末就会一并处理!)
没错。在那之前只要别在意&视而不见,就可以撑过去。
她很满意自己统整出的答案,赶紧踏上回家的路。
回去时,她同样花了五分多钟抵达公寓入口,顺势走向身旁的邮箱。
她哼著歌转动密码锁,从邮箱里取出传单──随即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紧紧揪住。
──又来了。
那照片又出现了。
明明没有吃任何东西,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口中扩散。
她不想正眼看内容,直接把照片揉成一团,用力塞到连帽外衣的口袋中。然后立刻离开现场。
(明明好一段时间没再送来耶。害我看到讨厌的东西了。)
正当她在电梯口前等待一直不下来的电梯时──
「喂。」
有人搭话。
真守抱著不可思议的心情回头一看,发现眼前站著一位没见过的男子。
她环顾四周,发现周遭除了男子以外,一个人也没有。现场只有真守和对方两人。电梯口的橘黄色照明把男子的黑发照得油油发亮。
谁啊?当她这样一想之后才惊觉。
(啊。)
应该是刚刚那个人。
从打工处回到这里时看见的,那个站在邮箱前的男子。
仔细看了他的黑色系外衣,才发现那是一件很厚的防寒夹克。现在已经是五月下旬,这男子却一身严冬打扮。
当她心想:「就算是晚上,这个人穿这么厚,不热吗?」的时候,看到对方长发下的额头浮著汗滴,更觉得不协调。
「好、好久不见。你换了发型耶。看起来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到底在说什么?
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完全不知道他是谁啊。
好恐怖──
「我也觉得你很适合穿短裤,跟我说的一样。」
就说不认识了啊,你是谁啊?
真守不禁往后退。刚刚一直等待著的电梯终于来到一楼了。可是,现在男子跟在自己的身边,在这种状况下,根本无法直接转身搭电梯。
她放著开启的电梯不管,打算往里处的楼梯口走去。
「干嘛无视我!」
手腕突然被对方抓住了。
和男子的声量或强大的握力相比,对方手心的湿黏触感才更是几乎要让她发出哀鸣。全身爬满鸡皮疙瘩。
「放手!」
「别想耍我!你以为无视我就好了吗?照片的事还没结束啊!怎样?」
「我、我都叫你放手了!」
她拒绝的声调听起来反倒像是在哀求。用力甩开对方的手之后,便利商店的塑胶袋也跟著掉落,冬粉沙拉也随之洒得满地都是。
男子摆出了「唉──」的表情,但她没空管对方,立刻用自己最快的脚程逃离。
她完全没有休息,一口气跑了五层楼的楼梯,然后冲到自己的房门前。
(钥匙。)
不知道是因为恐惧感还是喘气的关系,她的手疯狂颤抖,无法顺利地从短裤中拿出钥匙。最后终于摸到钥匙,赶紧插进钥匙孔。
正面?反面?她一直无法用正确的方向把钥匙插进去。冷静点,动作快!
「快点、快快、快一点、快点。」
终于嵌入钥匙孔中,她赶紧转动钥匙,进入屋内。
『──叮咚。』
(!)
心脏几乎要被捏碎了。
她猛然离开玄关,就连在贴著墙壁退到屋内走廊时,铃声仍然不停地响著。一路退到客厅的时候……
咚咚咚!外面传来用拳头敲门的声音。
『栗坂小姐,你在吧?』
是那男子缓慢的声调。
(……等等。我刚刚有锁门吗?)
她紧急冲进房间后,然后呢?
记忆既模糊又不清晰。好像有锁,又好像没锁。
如果有锁倒还好。
如果忘记锁门──
『栗坂小姐!你最近真的很奇怪,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就算那家伙闯进房间也不奇怪。
真守在一连串的铃声和敲门声之中,慌张地环顾四周。
现在根本不可能靠近位于玄关侧的厕所和浴室,感觉好像会猛然跟他迎面相遇,太可怕了。
往稍微听不见那些声音的地方去吧,越远越好。她朝著自己身后的阳台跑去,关上玻璃落地窗,蹲在地上,摀住耳朵。
(什么最近很奇怪?照片的事情?我根本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啊──!)
──真的吗?
被恐惧感支配的大脑突然窜出一股不协调感。
她试著再度倒转自己的记忆。站在放传单的邮箱前,看起来很中性又驼背的身影、半长不短的头发、冬天穿的防寒夹克──
(冬天。)
她突然惊觉。
她伸手摸索连帽外衣的口袋后,拿出被她揉成一团的纸。
拉平自己揉烂的纸张,仔细凝视印在纸上的照片。
虽然阳台一片黑暗,看不清楚,但她就是觉得照片里有一位跟刚刚那男子很像的人,因而来回检视了好几十次。
『──叮咚。』
即使隔著玻璃落地窗,还是听得见那道令人恐惧的声响。
(我受够了!)
真守闭上双眼。
她一直都不知道一个人住有多么恐怖。就算冰箱空无一物,还是电视萤幕上的尘埃有多碍眼,这些都不是问题,不管有什么不方便,其实都还能忍受。
最恐怖的是,在这种危急时刻中,附近根本没人可以求救。
(──佐仓井同学,如果打电话找警察谘询的话,他们多久才会过来?要花多久时间?)
没有答案。
现在的真守甚至不敢打开阳台的玻璃落地窗,去拿放在沙发上的包包里面的手机。她的双脚颤抖,动弹不得。
时至今日,她无比怨恨五楼这个高度。
粗糙又昏暗的阳台只放了明天要拿去丢的资源回收袋,地板的水泥上面残留了她滴下的泪珠。
然后,在她胆怯害怕的时候,耳边突然听到喀啦啦──的声响。是玻璃落地窗被打开的声音。
(咦?)
真守慌张地抬起湿淋淋的脸。
看来是隔壁邻居走到阳台的声音。
她隔著避难通路──隐约听见人的气息和活动的声响。
『……差不多该换这个了吧。』
她听见对方正轻声自言自语。
这声音是──亚泻叶二。
真守现在已经没有余裕整理自己的仪容。
「那个,亚泻先生!」
她抱著抓住救命稻草的想法开口说道。
拚命用哽咽的喉咙挤出乾哑的声音大声说。
拜托,隔壁邻居,一定要听见啊。
「亚泻先生,是亚泻先生吧?拜托你救救我!」
还是没有反应。
「我被怪人跟踪了,他一直在我家门前,还不停地按门铃,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好可怕。」
当她陈述时,不禁回想起在楼下被对方抓住手腕时的恐惧感,害她差点无法好好表达。但她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点、振作点。
如果不冷静表达,这根稻草一定会断掉。
「所以我从刚刚开始都不敢乱动,可以请你、帮帮我吗?拜托、亚泻先生。」
求求你。
拜托。
『……外面之所以这么吵,是因为这原因?』
一道稳重又低沉的声音回答。
他回话了!
「……对,对。没错!」
『我知道了,你待在那边,我去看看状况。』
对话就到此为止。不管真守怎么等,亚泻叶二都没有再回答任何一句话。
他真的去看状况了吗?有听懂自己说的话吗?
一直待在阳台也无法找到答案。
不过,刚刚一直按个不停的门铃已经停了下来。
『──啊?是怎样?跟你无关吧?杀了你喔!』
她突然听见非常大声的怒吼声,不禁打起寒颤。
(杀?)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以那样!
真守从阳台往客厅飞奔去,跑过室内走廊,打开玄关的大门。
可怕的是,她刚刚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锁上的门,答案是根本没锁。
「亚泻先生!」
往共用走廊一看,发现住在右边的住户叔叔,还有再隔壁一间的年轻夫妻全都站在外面。
然后,脱了西装外套的亚泻叶二把长发男压在地上,反扭著男子的关节。
男子被压制在地上,像是想抓住浮木似地抬头看向真守。
「好痛……好痛喔!救命啊,凉子!」
真守不停地摇头。
「不是。我不是凉子。」
「不要说谎啊,凉子!」
「──栗坂小姐,总之先打一一〇吧,这个人铁定有问题。」
叶二说完后,真守才回过神来。
她慌张地跑去拿手机,生平第一次打一一〇报警。
即使在报警之后,年轻夫妻也一直待在真守的身边,白发苍苍的叔叔则跟叶二一起确认男子无法挣脱逃离。
两名警察开著警车抵达公寓,走到真守等人所在的楼层时,长发男突然放声大哭。
他不停地道歉,喊著抱歉、对不起等等,刚刚的恶言和愤怒口气似乎都是假的。
「都是凉子,是凉子的错……」
就说我不是凉子了。
真守说不出自己想讲的话。不过,当男子总算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她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她像是紧抓著护身符似地,握著刚刚拿来报警的手机,然后直接蹲在原地。
有人从身后拍拍她的肩膀。
「……栗坂小姐,已经没事了。」
是叶二。
──她终于感觉到这起事件真的结束了。
***
(哇……已经这么晚了?)
离开警察署的建筑物后才重新确认现在时刻,随即吓了一跳。不只晚,而且再过不久,一天就要结束了。
「现在几点?」
「晚、晚上十一点五十二分了,亚泻先生。」
对方隔著她的头看她的手机,令她不禁慌张地回答。
「花了不少时间呢……想想也是理所当然吧。」
「对不起,让你陪我到这么晚。」
「……反正我也介入了这件事。」
叶二冷淡地回答。
虽然他答得轻松,但对他来说,确实是多浪费了不少时间吧。
真守隔著阳台发出的SOS讯号,要是对方选择无视,之后可能会出现什么下场,一回想就让现在的她毛骨悚然。
叶二不仅拯救了她,甚至还愿意陪她做笔录到这么晚。
可以的话,她实在很想膜拜叶二那没穿外套的衬衫背影,如果允许,更想直接飞扑熊抱他。
(冷静点啊我,那样做就是变态了。)
连续发生太多刺激惊悚的事件,让她的情绪变得很怪异,她自己也有自觉。
总结待在逮捕现场的邻居叙述的状况,以及之后在练马警察署所听说的情况之后,可以厘清一些事情。
那位缠著真守的长发跟踪狂所执著的对象,其实是原住户栗坂凉子。
对方不间断地塞在邮箱里的影印单,是凉子以前曾经上传到社群网站的照片,他碰巧在网路上看到后,便开始缠著凉子不放。
虽然照片立刻就被凉子删除,但对方以未经同意上传照片所以必须道歉或是索求赔偿金为由,不停地纠缠凉子到现在。真是恐怖。
「不过,栗坂小姐……她是你的堂姊对吧?她完全不在意自己被跟踪,正常来说被人这样跟踪会心生害怕吧?但是她却直接破口大骂,说烦死了、滚开之类等等,之后就再也不理不睬,完全无视对方的存在。」
这是住在隔壁第二间的年轻邻居太太告诉她的情报。
虽然那的确很像是个性顽强又大剌剌的凉子会做出的反应,但现在的真守非常怨恨那种大剌剌个性。
既然留下这么严重的问题,那就早点告知啊!
那名跟踪狂因为凉子冷淡的应对而感受到被虐的快感,连早已换人住都没发现,后来看见真守彷佛第一次遇见他的害怕反应,才会因而勃然大怒。这是刚刚警方所告知的情报。
不过真守并不是「彷佛第一次遇见」,而是真的第一次遇见。
「真是的,该说凉子太夸张了吗……怎么会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告诉我……」
「你也只能无可奈何啰。」
「哪能这样想啊。」
「没想到跟踪狂竟然会把你和栗坂小姐搞混。」
「……那是因为──」
「原本的栗坂小姐和你不一样,是很成熟的女性,用颜色形容的话,就像是红绿灯用的信号红般的气质吧,正常来说应该不会认错。」
「是啊,你说得对……拿我跟凉子那种华丽的美女比较,要说可笑确实很可笑……」
即使心里明白,但是被人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还是觉得有点难受而且心灵受创。
凉子和真守。
虽然两人年龄相差甚远,但亲戚们全都挂保证认为两人的骨架﹑眼睛和鼻子的部分都和祖母很像。不过,会集赞美于一身的人,永远是凉子。
年初聚会时,真守只会听见亲戚们对她说「真守现在才要开始蜕变啦!」「现在的你看起来很像森林家族中的兔子,很可爱喔!」这种安慰而已。
而站在她旁边的凉子,总是以纤细的八头身芭比娃娃般的完成品之姿降临。
现在的她早就过了成长期,她深知自己从森林家族(动物)变成芭比(人类)的日子永远不会到来。
她和叶二一起走在夜晚的路上,两人间的距离慢慢拉远。
「……我只是想说,由同一种五官零件组合出来的两人,给人的印象竟然完全不同……」
「这样啊。所以你想说的是,我跟她是月亮和鳖、玫瑰和荠菜这种程度的差异吧。」
「……认知扭曲吗……」
「人参扭曲?」
唉。叶二叹了一口气。大概是真的觉得无法沟通。
就算是真守也知道,对方刚刚应该觉得很讶异,还把自己当作可怜的孩子看待吧。
其实亚泻先生……很爱捉弄人吧?
原本还以为是个冷酷又时尚的绅士,她心中的想像图似乎多了几条裂缝。
他们一走回公寓,真守就先皱著脸,发出「唔」的声音。
一楼电梯前方洒满自己刚刚散落一地的便利商店袋子和沙拉等食物。
「……亚泻先生……这些,应该可以等明天再打扫吧……」
「你原本出门买消夜吗?」
「不,是打算拿来当晚餐吃……」
听见一道叹息。
先不说蔬菜分装包和优格,附了酱料的冬粉沙拉已经整个扩散到磁砖和沟槽之间。
明知早点清理会比较好,但她今天已经累惨了。希望大家可以先饶了她。
「所以你没吃晚餐啊。」
「没问题的,我还有盒泡菜、海苔跟年糕切片……」
头上又传来一道叹息。
「未免太凄惨了吧。不如来我家吃吧?」
「咦?」
真守讶异地抬起头。
──他刚刚说了什么?
叶二用非常淡定又工整的五官看著自己。
「可、可以吗?」
「你呼救的时候,我正准备要做料理,因为我有一件想要为自己庆祝的事。现在开始做的话,不管是做一人份还是两人份,花费的时间都一样。」
所以过来吃也没关系。他似乎是这个意思。
可是──
「别担心,只是吃个饭而已。要是被你认为我还想干嘛,我会很困扰。」
「啊,没有啦。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那就这么决定了。」
叶二刚说完,电梯就下降来到了一楼。
走进电梯后,真守才迟钝又兴奋地心想「发生大事件啦!」
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去亚泻先生的住处打扰。
他家应该还是跟自己想像的一样,有著以单色为基调的家具装潢,再搭配低音量的爵士乐当作背景音乐吧?还是其他迥然不同的风格呢?
就在真守胡思乱想的时候,电梯已经抵达了五楼。叶二用钥匙转开五〇二号房的锁,打开大门,开启室内走廊的照明。
她心跳加速地走进房内打扰,房间格局跟自己的房间几乎如出一辙,差别只在于左右反转罢了。
走进客厅的第一印象是──「绿」。
绿色多到令人惊讶。
那不是家具或窗帘的颜色,而是房间各处全都充斥著植物的绿色。活生生的植物叶子、根茎。茂密的绿色。
就连靠近窗边的茶几旁都设置了像是水槽的玻璃温室,里头也茂密地长著一些小小的植物。
不如说,整个房间就像是为了植物而打造的温室。
「我去换个衣服,你随意待著。」
「啊,好!」
叶二消失在卧房中。虽然真守立刻就回话,但她的双眼仍然紧盯著周遭的植物。
──太惊讶了。没想到他是自然系男子。
室内完全没有一点时尚的风格存在,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真守正在坐的沙发还是以黑色皮革和金属框架制成,设计得非常厚重。映入眼帘的茶几上方摆放著装了半杯水左右的烈酒杯,里面插了好几支植物。
真是时尚啊……正当真守靠近并凝视烈酒杯时,突然惊讶地停下自己的动作。
(不会吧……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这个是山芹菜……)
是山芹菜。常常会洒在什锦炊饭或是日式杂煮上的那个佐料用的山芹菜。看起来像是根部的部分似乎就插在玻璃制的烈酒杯中。
每支山芹菜的根部都分别紧贴在四角海绵中的模样,更让她觉得自己没有看错。
(不、不对,不可能,至少那个亚泻先生不会这么做。)
一定只是因为真守不知道这植物的名称罢了。这株像是山芹菜的植物绝对有个又长又时尚的学名,例如德式○○或英式○○之类的。铁定是这样没错。
「──要不要先拿杯饮料喝?啤酒如何?」
「啊,不必费心,因为我才十八岁……」
「咦?未成年【注】吗?」【注2:日本法律规定,未满二十岁算是未成年,禁止喝酒。】
看著不想再失态而拒绝喝酒的真守,叶二发出了彷佛世界末日般的口气说道。而转头看向叶二的真守又再度讶异地睁大双眼。
──亚泻先生?
从卧房走出来的亚泻叶二穿著整套式的黑色传统运动服,还戴著粗黑框眼镜,站在真守的眼前。
她的确深信对方很适合戴眼镜,但应该是适合那种CK品牌在时装秀中发表的钛金属细银框眼镜,才不是这种有三条白线的运动服加上粗黑框眼镜。
对方穿西装时梳理整齐的超时尚卷发,现在看来只能称之为「刚睡醒的一头乱发」而已。
「……怎么?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不……你、你平常是戴隐形眼镜啊……」
「对,我的度数超深,没办法戴整天,拔下来之后就觉得活了过来,肩膀也不会僵硬了。」
「肩膀……」
「好了,吃饭吧,赶快煮一煮。」
等真守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个讲话口气听起来非常随便的亚泻叶二已经走向厨房吧台,赶紧慌忙跟上他的脚步。
他打开冰箱门,敏捷地确认了放在中间夹层的生鱼片。
「虽然我多煮了一些白饭……但问题在于生鱼片只有一人份吧。乾脆增加蔬菜量,做成丼饭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守看错了,那个生鱼片盒上面好像贴著「半价」的贴纸。
亚泻先生和半价。
就像是太空梭和蒲公英一样,是完全迥异的两种单字。
「──喂,年轻栗坂……你去阳台随便摘个蔬菜给我吧。芜菁和叶菜类的应该可以吃了。」
「咦?」
「这是筛子,现在是晚上所以要戴安全帽灯。」
他俐落又敏捷地把金属筛子和从抽屉里拿出来的安全帽灯塞给真守。
真守拿著筛子呆呆站在原地。
不由得看了手上的东西两次。
安全帽的上面绑著黑色尼龙制的带子,前端还有一个手心大小的照明灯。
既然这是安全帽,应该是戴在头上的东西吧?感觉这应该是在「施工现场」或「洞窟探险」之类的场合中使用的道具。
为什么非得把这种东西放在厨房用的筛子里然后交给我啊?她在脑里想像额头发光的自己,但完全不明白用意何在。
亚泻叶二叫她去阳台,然后要她做什么来著?
「为什么……不用手电筒呢……?」
「手上有东西会妨碍作业吧。怎么?难道你不知道怎么戴吗?迟钝栗坂。」
「────!」
叶二漫不经心地靠近她,用手摸她的头。
我的头发头发头发!他的手手手!就算不去意识对方的行为,她也像是某个开关被开启似地脸颊发烫。接著,成功戴好安全帽灯的栗坂真守就出现在叶二的眼前。
只要按下照明灯本体的按钮,灯就会闪烁发光。
「嗯──」
「别发呆了,快点去阳台。」
她的背被用力推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这也太强迫人了吧?
她虽然想抱怨些什么,但叶二已经打开了阳台门。
阳台外头一片黑暗。
不过,叶二帮她戴好的安全帽灯照耀著周围。
浮现在光线中的,是一整片绿色的阳台。
好多植物种在大小不同的花盆或花钵上,整然有序地并列在栅栏和窗边。
「……好惊人……好多……」
「先从芜菁开始摘吧,在这个花钵。」
「芜菁……咦?是那个芜菁?那个『大头菜』的芜菁?」
「我种的是小芜菁,没你想的那么大。你看。」
叶二在花钵前弯下腰,一手抓住长著浓绿色叶子的茂密根茎底端,然后直接往上一拔。
一下子就拔起来了。根株前端长了一颗只比乒乓球还大一点的白色的──蔬菜类的芜菁,上头还沾著泥土。
看起来虽然小,但那形状确实是真守认知的芜菁没错。
「……好可爱。」
她不禁脱口说出感想,听见对方似乎喷笑了一下。
「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没有。还要拔三株。」
叶二刻意避开话题,把芜菁交给拿著筛子的真守。原来如此,果然很坏心眼。
「真的可以让我拔吗?」
「别一直问啦。你不就是为了吃饭而来的吗?我又不会吃了你,还不火速做完。火速!不然都要早上了!」
真守遭到加倍奉还的怒骂后,只好乖乖挑战采收小芜菁。
她靠著头上的灯光仔细一看,发现原本以为深埋在土中的白色多肉根部,早已经有一半以上露在土外了。
这么看来,应该可以像是绘本中所画的一样轻松拔出来吧。
不过,其实芜菁细小的根部都延伸到泥土的各个角落,当她抓著茎的根部往上拔的时候,还会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让她害怕不已。
拔出三株之后,花钵里的芜菁就只剩三株。
「我、我拔出来了!」
「好,这个是萝卜。」
叶二随手把刚拔的蔬菜丢到筛子里。
看起来是个长著细小叶子的橘色萝卜。不过,可以吃的地方根本不到十公分。
「这么小就摘来吃没问题吗……」
「迷你萝卜。它就是这样的品种。」
「喔──」
「虽然现在吃还有点早,不过它从现在开始一个月内都可以吃。」
真守看著筛子,只能叹口气。
「接下来是沙拉叶。」
「请、请等一下,亚泻先生!」
真守不由得抓著叶二的运动服袖子。随后发现自己才刚摸过泥土,竟然还没洗手就直接摸人家。
「怎么?」
「难不成这里的所有花盆,全都是……蔬菜?」
眼前所有植物,连在黑暗中都看得出来绿油油的。
他乾脆地承认说:
「对啊,我只种能吃的东西。」
干嘛说得好像「我只游自由式」那句动画台词一样啊。
后来叶二随手摘了一些长在花钵里的各色嫩叶。不久,真守才发现自己手上的筛子已经装满了蔬菜。
「大概是这些吧。差不多该回去了。」
被他说完后,两人就回到明亮的房间内。
「迟钝栗坂,你可以去流理台洗刚刚摘的蔬菜吗?」
「咦?」
「蔬菜!去那边洗!」
「我、我知道了。」
「还有,安全帽灯已经可以拿下来了。」
真守把筛子放在厨房的流理台中,卷起连帽外衣的袖子。
最后她一边红著脸,一边关闭头上的灯光,取下安全带。
再用手把应该乱糟糟的头发梳一梳,虽然这举动只是想让自己安心罢了。
她重新用流水洗小芜菁、迷你萝卜、沙拉叶等蔬菜,把沾在叶子上的细小泥土全部冲掉。
(这个……还真是难处理……)
刚摘下来的叶子根部和缝隙中全都是泥巴,就连根须全都附著泥土,和超市卖的乾净蔬菜完全不一样。不仔细清洗可不能吃。
「洗好了吗?」
「洗到这地步可以吗?」
「还可以吧。把芜菁和萝卜放在这,沙拉叶要确实沥水,然后把太大的叶子全都切细,切成可以入口的大小。」
「切细啊。这些蔬菜的叶子形状都不一样,真有趣……」
「毕竟没有一个蔬菜的名字叫做沙拉叶。日本水菜、菠菜、芝麻菜或散叶莴苣之类的嫩叶都可以当作沙拉叶用。」
竟然是这样。原来超市卖的沙拉叶分装袋还有这种秘密。
正在真守佩服的时候,叶二拿出菜刀,把芜菁和萝卜的根和叶切开,再把芜菁一分为二。
瓦斯炉上面有两个小锅子,底下已经点了火。
叶二打开上方的吊柜,那高度是真守一定要踩在踏台最上面,还要努力垫脚才能从柜子里拿出东西的程度,又令她对叶二佩服不已。
看到叶二拿出来的东西后,真守不禁脱口「啊。」的一声。
「我看过那个笼子……那是中华料理店中会出现的东西。」
「是蒸笼。」
是拿来蒸肉包的东西。
叶二把刚刚切好的芜菁和萝卜放进蒸笼中并盖上盖子,和冒著热气的锅子组合在一起。
「不用削皮也没关系吗?」
「听说皮的下面才是最好吃的……其实我只是懒得削。」
「……这样啊。」
「反正都洗了,没差吧?我保证绝对没有用农药。」
原来无农药可以拯救懒散的人。
「好了,这东西就等它熟,再来是汤。」
叶二把高汤粉放进蒸笼旁的小锅子里,再把剩下的芜菁叶剁碎,丢到锅子中。
接著,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片油豆腐,用烤鱼架烤到稍微出现一点焦色后,再剁碎放入锅子中。
「最后只要加入味噌……大概就是这样了吧。芜菁叶油豆腐味噌汤完成。」
叶二用勺子确认味噌的咸度后点头说道。
「这些沙拉叶要拿来做什么?」
「做成丼饭。」
丼饭?
紧接在味噌汤之后,叶二从餐柜中拿出两盘比较深的咖哩盘。
他打开刚煮好的饭锅,把冒著热气的饭盛到盘子里,然后把沥过水的沙拉叶放在饭上。
「再把当作配菜的生鱼片放在上面……」
「啊,原来如此。」
半价生鱼片盒隆重登场。
只有一盒的综合生鱼片。不过,当生鱼片重新摆盘,装在用新鲜沙拉叶装饰的盘子上面后,看起来就像是在咖啡简餐店或居酒屋里点的海鲜沙拉一样。
「再来只剩最后一道工夫。」
「工夫?」
「没错,虽然只是想让自己开心而已。」
叶二用菜刀切最后剩下的迷你萝卜叶,放在生鱼片的上方。
「海鲜沙拉丼饭,完成。」
好厉害。用一片叶子就画龙点睛。
「看起来不差吧。」
「感觉最后完成时很有日式餐厅端出的料理感……」
「有这感觉吧?就像是山椒叶。虽然只是外观像。」
即使如此,有装饰和没装饰看起来完全不一样。让人有点感动。
叶二用纸巾仔细擦拭残留水气的叶子,然后放进有附拉炼的袋子中,再放进冰箱上的冷冻库。
「咦?已经要冷冻起来了吗?」
虽然真守觉得把还很新鲜的蔬菜冰起来很浪费,但叶二似乎认为这样就好。
「剩下的要拿来代替巴西里,洒在义大利面或汤上。」
「代替巴西里吗?」
「吃起来像是比较没有苦味的义大利芹,冷冻之后弄碎,会比生的还要方便。只要有了这个,连储藏乾燥巴西里的瓶子都不用买了。」
「是喔──」
又要冒充山椒叶,又要假装是义大利芹,萝卜叶真是个忙碌的家伙。
她现在才认识到,那种在餐厅里会直接切除丢掉的叶子部分,竟然拥有著这种程度的才能。
仔细一想,放在厨房的这些蔬菜从皮到叶全都不必丢掉,可以直接调理食用。
即使做了三道料理,产生出的垃圾却只有生鱼片的盒子和塑胶袋,令人不得不大吃一惊。
「娇小栗坂。把丼饭拿去桌上。」
「啊,是!」
「我来装味噌汤。」
已经完全没力气发牢骚抱怨叶二也未免太会使唤人了吧。现在只想赶快在食物冷掉之前开动。
她把做好的料理拿到吧台对面的餐桌上。
端了海鲜沙拉丼饭、芜菁叶油豆腐味噌汤,再来是用蒸笼蒸好的芜菁和迷你萝卜,她连同蒸笼一起端到桌上。
蒸笼盖在真守面前打开时,一股蒸气从笼里冒出。
已经蒸成柔软奶白色和胡萝卜色的蔬菜,正散发出艳丽的光泽。
「芜菁和萝卜制成的热沙拉。」
怎么办,好像超丰盛。我们好像做出了超丰盛的料理。
「虽然用蒸笼比微波加热还要花时间,但真的很好吃喔。还会散发出没必要的华丽感。」
「才不会没必要呢!」
这看起来多么好吃啊。
正当真守盯著排列好的料理不放时,叶二把大手放在她的头上。
「好,赶快趁热吃吧。」
「对了,亚泻先生。你会沾什么吃海鲜丼饭?酱油?」
「不,我虽然喜欢沾酱油,但每次都是沾沙拉酱吃。就是这个和风的。」
「啊,那我就沾那个……」
在餐桌上如此交谈后,真守就把沙拉酱淋在自己的海鲜丼饭上。
用沙拉叶代替海苔,把生鱼片和白饭一口吃下肚。
舌尖先感受到刚摘的蔬菜带来的清脆感,吃起来就像刚才用手撕碎的时候一样新鲜。接著,菜叶会因为热腾腾的白饭而变得柔软好入口。
即使菜叶变软,清脆的咬劲仍然让齿颊留香,和生鱼片、白饭、和风沙拉酱的酸味相辅相成,产生绝妙的协调感。
「好吃吗?」
「……明明只是刚煮好的白饭,吃起来就像寿司一样,好幸福喔……」
「是啊,这是我懒得做醋饭时想到的料理,这罐和风沙拉酱的原料有醋、酱油、砂糖和盐,跟米饭和生鱼片一起放进嘴里,应该就是寿司了吧。」
「谢谢你说明了一个我不太想知道的内幕……」
可是好好吃。虽然不甘心,但真的好好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搭配各类叶菜一起吃的关系,吃起来比一般的海鲜丼饭还要更容易入口。明明只有四片生鱼片,吃起来却有满满的幸福感。
不过,现在可不能一个劲地扒饭,因为真守眼前的蒸笼里面的芜菁和红萝卜还冒著热气。
「蒸笼里的菜……是要沾这个小盘子里的酱汁吃吗?」
「啊,虽然我也喜欢那样吃,但今天用洒过盐的橄榄油或洒芝麻粉的味噌美乃滋吃吧。」
「原来如此,我吃吃看。」
真守试著用红萝卜沾橄榄油酱汁吃一口。
话说回来,这迷你红萝卜真的是一双筷子就能整根夹起来的大小,让人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巨人。
「……嗯?」
几乎一口吃下后,真守突然睁大双眼。
这什么东西?好甜,超级甜。
「……咦?这萝卜应该没有加砂糖吧……?」
「没有啊,连皮都没削。」
「不,这点我知道……」
话虽如此,这红萝卜真的甜得很夸张。完全没有萝卜本身拥有的讨厌草腥味。
她一边讶异一边改试著沾味噌美乃滋。然后她明白了。
这萝卜的甜度正好适合配著盐吃。
橄榄油中的盐味似乎会凸显出萝卜的甜味。
「……我其实很不爱吃用煮的或用炒的蔬菜,可是这个……好好吃……」
「是喔。芜菁吃起来怎么样?」
对了,还有「大头菜」可以吃。
真守安静地点头,开始夹芜菁。
外观看起来非常柔软的白色芜菁几乎要在口中溶化。先沾盐巴橄榄油吃一口,再试著沾味噌美乃滋。
这次反而觉得味噌美乃滋略胜一筹。
芜菁清淡又温和的味道,在味噌简洁有力的口感下绝妙地凸显。
「咸的加甜的……唔,太危险了……会陷入交互不停吃的无限轮回陷阱中……」
「别连我的份都吃掉啊。」
「不、不会的。」
为了斩断轮回,真守伸手拿起味噌汤。
先喝一口,再吃一口吸饱高汤的油豆腐。事先烘烤过的油豆腐散发出了些许煎烤的香气,让人吃得开心不已。切碎的芜菁叶也清脆可口。
啊啊,好温暖。这不是即溶食品,而是放了很多配料的味噌汤。一想到暂时没办法再吃到这碗汤──
「呜、咕……」
「……你、你干嘛哭啊?」
「对、对不起。应该是肚子温饱后所以想哭……或者是感受到人情的温暖……」
真守用左手拿著碗筷,右手不停地擦泪。
虽然做笔录的时候没有哭,但现在泪水已经溃堤。
这一切都太令人苦闷难受。
「……年纪还那么轻,不要说那种老婆婆会说的话啦。老成栗坂。」
「呜……可是我真的这样子认为……」
重新看向眼前的餐桌,这简直就是真守一心努力追求的东西。
今天虽然发生了许多事,但现在这一刻,才让她发现到自己一直以来非常缺乏的东西。
「就算是我,也一直想要每天好好的做这种料理,真的。可是因为我很忙又嫌麻烦,所以根本做不出来。不仅错过出门买东西的机会,冰箱也空无一物,连小黄瓜和莴苣都被我放到腐烂。我知道自己一直在找藉口,毕竟你比我还要忙上好几倍,却可以花时间种无农药的蔬菜,还可以从容地做饭──」
该说是天生赋予自己的大脑容量不够,还是不得要领呢?
不管是哪种,真守都远不及叶二,远远不及。
叶二面对餐桌,一直安静地听真守边喝味噌汤边哭著抱怨。
他连忍耐力都超越常人。
等真守彻底安静下来后,他才开口说:
「……小鬼栗坂。我可以说我的感想吗?」
「啊,请说,别见外。」
即使如此,真守还是心想,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没办法承受严厉的教训,可以的话请手下留情。
叶二的黑框眼镜后面正绷著一张晦涩的表情。
「你应该彻底会错意了。」
「会错意?」
「是啊。我不是因为很闲才种菜,刚好相反,是为了省时间才种菜。」
什么意思?
完全听不懂这个人在说什么。
「为、为了……省时间?」
「没错,一个人住就会想要自己做饭对吧?不过,想稍微摄取蔬菜的时候,应会想尽量多买一点回来囤积吧?结果都会在吃完前烂光光。」
「啊……这个……我很明白……」
明白得不得了。
「就算想要刻意少买一点,价钱反而会变贵,而且还必须频繁出门购物,根本没那种闲时间,麻烦死了。特别是无法在超市的营业时间内下班回家的时候。」
他说到最后,口气似乎混著一些黑暗的怨念。
不过,真令人意外。
没想到叶二也跟真守一样,烦恼著差不多的事情。
「冷冻也是,想要好好保存的话,要记的东西真的多到很烦。哪些东西能冷冻,哪些东西不行之类的。后来我看著阳台突然想到了,如果这里有田的话,我就能二十四小时随时摘菜来吃……」
「想法也太跳跃了吧!」
「大概是每天都熬夜或赶末班电车,脑袋变怪了吧。后来我想到以前某个用花盆种过植物的家伙,明明没把植物放在冰箱,但好像连续好几个月都枝叶茂密。我心想到底哪里不一样,就试著买了成套工具来种沙拉叶。就是我们今天吃的东西。我只是把它种在土里,上班前浇个水而已。」
「然、然后呢?」
「长出来了。超茂密。」
「喔喔!」
「拿来配炸物吃的时候,我觉得好像活了过来。」
「真的会复活呢。」
「不过后来越长越多,结果我连吃了一个月以上。」
真守无话可说。
「一个月。」
「对,一个月,栗坂,你有办法用冰箱保存莴苣一个月以上吗?」
「不可能。」
会变色、软烂、腐败之类的。
「这是盲点吧。所谓的腐败就是死了。但蔬菜也是植物,只要让它的根在土里生长,保存时间就会变成冰箱的好几倍。发现这件事的我……」
「就像是『哥伦布的鸡蛋』般的发现……这样比喻应该很贴切吧……」
「真要说起来,我也不是那么爱吃蔬菜的人。在阳台或家中种出来的蔬菜就足以满足我的胃了。」
所以他认定阳台是第二个食物储藏柜。
也就是说,一位独居男子在都会公寓的一角打造了一座阳台菜园。
生活太忙。
又太怕麻烦。
即使如此,也想好好吃顿饭。
原来还是有人会靠著超级重视效率的动机从事园艺活动。原来这世上可以有这种人存在。真守完全没有想过。
「……我一直以为,园艺应该是特别的人才会从事的事情。」
「是喔,怎样的人?」
「从容又优雅、细心、温柔的人?」
「你这家伙,是想说我一点都不温柔吗?」
叶二有点不爽。
真守交互看著他的脸和眼前摆著美味料理的餐桌。
还有手心到现在都感受得到的,碗盘的温暖。
直接把浮现在她脑中的话说出来会让她太害臊,所以她换个说法说:
「不,我也想要试著种点东西了。」
「这样啊,要不要拿一盆回去?」
「咦?真的?可以吗?」
「不介意拿我多出来的东西就好。水果类的盆栽怎么样?」
「连水果都可以变成盆栽吗?」
「可以啊。橘子、柑橘、蓝莓,你想要哪个?」
「唔、唔哇!突然被这样问,真烦恼……」
叶二看著视线游移,烦恼不已的真守后,不禁苦笑。
「看你刚刚还哭丧著脸,恢复力也太快了吧?」
真守满脸通红。
「……让你担心了。」
「身为大人,给你一个忠告。不要随便在男人面前哭丧著脸,会被当作麻烦的女人。」
「…………真是无地自容……」
「……不过,不轻易哭泣的人突然大哭会更麻烦就是了……」
他自言自语似地补充。
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回忆呢?
虽然真守有点在意,但这时候还是不要出声询问好了。
「啊,对了,亚泻先生。」
「怎么?突然开口。」
「我记得你说你有想要庆祝的事情。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她突然想起对方一开始曾说过的事情。之前忘得很彻底。
叶二自己似乎也差点忘了。
「啊──对喔,的确有这种事。」
「对,请问是生日吗?还是升官了?」
真守笑容满面,准备要拍手恭喜叶二想庆祝的喜事。
不过──
「不,因为我辞职了。」
嗯?
呃不好意思?刚刚说了什么?
他口气淡漠地向准备逃避现实的真守说明。
亚泻叶二,二十九岁。在都内知名设计事务所中从事图像设计师的工作,不过最近提出辞呈,也得到了许可。
「再像那样继续工作下去,最糟的状况就是暴毙吧。」
「辞、辞、辞职……不工作的话……要怎么……?」
「我打算当一般的自由业。」
「打工族……」
「不是那样。」
「无业游民。」
「你怎么好像对奇怪的地方反应过度啊?」
「我之前跟你聊天时,你说『虽然忙碌但毕竟工作性质就是那样』,所以我以为你是一个工作超级俐落的人耶!」
「关我啥事!不要在每天熬夜到不成人形,只是为了补眠和换衣服而在一大早回家的人类大脑中寻找正常的答案啦!」
「听起来有道理但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这个表面大王!」
「哈!哈!哈!我离开那间黑心企业啦!我自由了!」
回过神来,才发现亚泻叶二已经从冰箱里拿了高级啤酒罐过来,自顾自地拉开易开罐拉环。
他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喝了一口后还深深感动似地说「好喝!」看起来神清气爽。
在不久之前,这个人还是真守憧憬的对象。
没想到对方在一夜之间成了她的救命恩人,现在还跟这位没工作的男人共进晚餐。
虽然说人生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但这种事真的合理吗?
这凌晨两点前发生的事件,让她在大半夜抱持著非常复杂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