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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凌晨1点的邻人餐桌 第三章 真守,进行报恩、效劳、以及各种周到的作战

──所有的男人都是狼。

(妈,你听我说。)

发生大事了。

这里是哪里?我是谁?

栗坂真守现在正在亚泻叶二的卧房中。

没有开灯的昏暗四坪西式房间。隔著拉上窗帘的窗户也听得见外头下雨的声音。

然后,仰躺的真守眼前的画面只有和真守房间相同的天花板壁纸,以及把真守压倒在床上的,叶二的脸。

「……亚泻先生……」

「别动。」

超近距离。叶二用只有真守听得见的低沉声音呢喃。

被他压在身下的身体发热,脑袋昏昏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重复一次。发生大事了。

***

下雨的六月。

上周一开始,气象局就宣布关东地区进入梅雨季,从那天以后,东京位于练马区的某公寓五楼的太阳就消失无踪。

难得到了周末,从亚泻叶二家的阳台看出去的天空却只有阴郁的灰色雨云。

「真是令人郁闷的天空啊……」

真守一边用洒水器帮阳台的蔬菜浇水一边喃喃说道。

最恼人的是,既然都下了这么多雨,却还是得在半户外的阳台中替蔬菜浇水,要是可以利用那些雨水的一半就好了。

「因为是梅雨啊。」

叶二在一旁边检查是否有蚜虫,边冷淡地回答。

「只要气压一下降,我就会开始头痛耶,亚泻先生,你不会因为下雨而身体变差吗?」

「不会。」

「……算了,毕竟是亚泻先生嘛……」

「干嘛摆出哀伤的眼神?」

真守不回答,那张诚意十足的微笑表情让叶二的太阳穴冒出一点青筋。

就某方面来说,这是他们常有的对话方式。

「嗯,原来如此,所以你一强词夺理,就是想表达自己其实不想吃美食啊。」

「你、你说什么!想威胁我吗?」

真守慌张地说。他以为自己是为了什么要忍著不舒服的身体,特地来这里帮忙浇水啊?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虽然超爱使唤人,但同时也能做出好吃的饭啊。

「今天原本想趁著拔疏苗的时候采收玉米笋的,唉,可惜啊可惜。」

「玉米笋?玉米笋是那个吗?常常出现在中华丼饭或八宝菜里面的食材,外表看起来像是尖玉米的那个吗?」

「对。」

「虽然很有咬劲,可是没什么味道……」

「你说的是水煮玉米笋吧。刚采收的玉米笋吃起来的味道跟那个完全不一样,甚至可说是次元等级的差异。」

「有差那么多吗?」

「没错,不过,有够悲剧的栗坂,没想到你竟然不打算品尝这贵重的体验,真是太浪费了。」

「我、我要体验,我要体验!我要品尝看看!对不起,是我错了!」

真守轻易地投降。

「你的自尊去哪了?」

「被狗吃了。」

「我倒是不讨厌你那种见风转舵的态度……」

「玉米笋盆栽是哪一个?」

真守开始寻找印象中和水煮玉米笋很相似的蔬菜盆栽。

「笨蛋,不是那边,玉米笋在这个花钵上。」

「咦?」

被叶二指正后,真守惊讶地睁大双眼。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那是玉米吗?」

「我说过啊。你可能会错意了,玉米笋和沙拉叶一样,没有叫做这种名字的蔬菜。」

「────」

「还没成熟的玉米就是玉米笋。」

真守用手捧著脸颊,讶异不已。

「你的脸上清楚写著『冲击』两个字……」

「也、也就是说,玉米笋是年纪很小的玉米……」

她莫名忘了有这个可能性。

这座阳台的玉米就种在大花钵里,大小仅次于会长出藤蔓的苦瓜钵。在六月的现在,三根茁壮的茎干已经长到阳台栅栏那么高。好几根大约只有十五公分左右的幼嫩小玉米就长在茎干的周围。

(好可爱,好像迷你食物模型。)

真守用手指戳了一下玉米,外面包著浅绿色外皮,还长出玉米须的小玉米,看起来实在太惹人怜爱了。

「如果想在夏天采收又甜又粗的玉米,就得趁现在把多余的玉米拔掉,只留最上面那一根。这么一来,营养就会集中在一根玉米上,可以吃的部分也会变多。像这样拔。」

叶二用他的大手轻易地折断小婴儿般的玉米。

疏苗用的迷你玉米就在不知不觉间量产了。

「……好像有点可怜耶,没办法再继续长大了。」

「这叫做玉米笋。就跟我刚刚说的一样,很好吃。」

这样啊,把它料理成美味的食物也算是仁至义尽。真守一边哀悼,一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移动到厨房后,先剥玉米笋的皮。

真守把广告传单摊在厨房吧台上,打算集中玉米皮,却发现很难顺利剥下。

「如何,悲剧栗坂?」

「亚泻先生,这个,好难剥……会不小心折断玉米笋!」

掀开外面的皮之后,会看见里面的黄色玉米,看起来就跟一般玉米一样。可是,玉米笋本身非常地脆弱。

生玉米笋和口感软烂的水煮玉米笋不一样,可以轻易地折成两半。

「因为它还很『年轻』啊,把它想成刚出生的小婴儿,谨慎地剥吧。」

「唔,感觉头越来越痛了……」

她努力忍著自己比在阳台的时候还要痛的头,慎重地剥玉米皮,并取出玉米笋。

「──如何?差不多剥完了吧?热水已经煮沸了。」

「勉、勉强好了,这些就是所有的玉米笋。」

真守拿著刚剥好的玉米笋,移动到瓦斯炉前面。

「根本没有一根完整无伤嘛!」

「所以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也是很努力才做到这样。」

「也做太差了吧?」

「我觉得自己不太会施力。」

「……喔喔,笨手笨脚栗坂,我实在是太高估你这人类的悲剧程度了,大概是我的错吧……总之,蒸了还是可以吃。」

不知道是不是真守想太多,感觉他好像若无其事地用最恶毒的说法在责备自己。

叶二把真守剥完皮后四分五裂的玉米笋残骸放进散发热气的蒸笼中,再盖上盖子。

「要做之前那种热蔬菜吗?」

「这个嘛,虽然也可以用中华料理的方式调理,但我觉得我现在这个方法比较能区隔出和水煮之间的差异。」

原来如此,那还真令人期待。她兴奋地看著蒸笼的热气,慢慢等待。

大约五分钟后,叶二打开蒸笼的盖子。

「总之栗坂,你先吃一根看看。」

「咦?直接吃吗?」

叶二点头。给真守一块断掉的碎玉米笋。

但再怎么说,这都是没有调味的料理吧?

吃起来应该很清爽,至少不难吃吧?真要说起来,玉米笋这种东西,也只有咬劲这个优点啊。

老实说,在送入口中之后她仍然这样子想。

就在她不停咀嚼的时候。

「是不是有一点吃惊?」

「……啊,有味道!是玉米的味道!」

「这样啊,接下来沾明太子美乃滋吃吃看吧。」

蒸到还留下一点硬度的玉米笋带有一点甘甜味,是煮玉米的味道。

拿来沾有点辣的明太子美乃滋,可行,绝对──超好吃!

已经准备好酱料的叶二从冰箱里拿出装有粉色膏状物的小碟子,让真守心怀感激地沾著吃。

两人就这样站在蒸笼前面嚼著玉米笋。

「咦──这是什么啊?跟我吃过的八宝菜里面的玉米笋完全不一样!」

「我第一次吃到的时候也很吃惊。没想到风味竟然会差这么多。」

「就是说啊,与其说是风味,不如说这是本来的味道吧?吃起来既甜又脆。」

「单纯就是好吃两个字。」

「明太子美乃滋的搭配也很绝妙。」

「配著蜂蜜混芥末吃也很棒。」

「这应该要大量在附近的超市贩卖啊!」

「应该很难吧。」

「为什么?」

「这个嘛──它本身的味道比成熟后的玉米还更容易劣化,再加上非常脆弱,很难在市面上流通。」

──原来如此。

它难以处理这点,真守已经在剥皮后就不小心折断的当下彻底明白了。

不过,她还是觉得很可惜,这明明是如此美味的东西。

「也就是说,这是只有家庭菜园才尝得到的味道……我要趁现在好好满足自己的胃!疏苗的玉米笋!」

「你怎么泪眼汪汪啊。」

「咦?应该是因为蒸笼的热气吧?」

「脸也很红。」

「那一定是因为太感动了。」

叶二不发一语,把手贴在真守的额头上。

令人讶异的是,他的手好冰。

(噫!)

因为触感实在是太冰凉,真守差点要发出奇怪的声音。这时,叶二的表情突然变得很认真。

「你果然发烧了。」

「咦?发烧……?」

她完全无法解读对方出乎预料的回答。

「发烧,怎么会……?」

「对,看这温度应该很高。不觉得不舒服吗?」

「……不是因为你是个冰凉又冷血的人类,而是我的体温太高吗?」

「对,不要若无其事地说怪话。」

「我从一大早就头昏脑胀,关节又疼痛,还觉得好像有点冷,原来不是因为低气压的关系吗?」

叶二扶著额头,发出啧声。

「对了……果然昨天不应该在打工下班后淋雨回家……」

「够了,白痴栗坂,给我回家盖棉被睡觉。」

「咦?现在吗?这有点……我以为你要请我吃午餐耶。」

「现在不是吃的时候!」

「那,不好意思,你可以分我一点罐头粥之类的吗?我那边现在真的没食物……只有葱和玉米片。」

「又来了!」

因为忘记买了,请原谅愚蠢的我。

叶二即使生气,也老实地打开食物储藏柜开始寻找,真是太感激了。

「先不说食物,你有药吗?」

「药?不知道有没有。我记得爸妈曾经叫我带在身上……但那好像是鼻炎药和胃药吧?」

「……棉被呢?可别说你只有夏天用的毛巾毯。」

「啊啊,也不是没有啦,换季的时候,我把它放在冬天用的压缩袋中,然后塞在衣柜的深处。因为我换季换得太彻底,所以常常没东西盖,会冷醒呢!」

放弃在食物储藏柜里寻找东西的亚泻叶二,阻挡在用满脸通红的脸嘻嘻笑的真守面前。

该怎么形容他那如鬼般的表情呢?

「亚、亚泻先生?」

「过来。」

「咦?好痛!」

他用力抓著真守的手腕,一起离开厨房。

然后,他横越铺著木质地板的客厅,打开原本关上的卧房门。

「亚泻先生──!」

真守原本想抗议对方的行为太强硬,视线却突然天旋地转,下一个瞬间,她感受到自己的背撞到弹簧床,嘎吱作响。

她被压倒仰躺在床上,而压倒她的亚泻叶二为了不让她挣脱,用力按著她的手腕。

没有开灯的昏暗四坪西式房间。隔著拉上窗帘的窗户,也听得见外头下雨的声音。

真守只看得见叶二和天花板的壁纸。

「……亚泻先生……」

「别动。」

耳边传来了这道命令。

──谁还动得了啊。

乖乖躺在床上的真守身上盖著大量的棉被。

「……等一下,亚泻先生,那个,会不会盖太多了……?」

「吵死了,我可不想之后被你喊著要求说没这没那的。总之你给我在那边睡觉。」

「……好热……」

「能流汗应该要开心吧。」

彻底无视真守的申诉。

她好歹是个十八岁的涉世未深少女,就算被要求得在别人的棉被里面流一堆汗,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令人很困扰吧。

叶二把真守留在卧房,自己走了出去,她隔著自己的背,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就算试图反抗,身体也沉重到动弹不得。不知道是因为叶二刚刚说的发烧,还是因为大量棉被的重量造成的。

(亚泻先生也真是的。)

只要好好地开口说,可以借卧房内的床给自己躺一下,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子胡乱强拉著别人进来?

──真的吓了一大跳。

她从来没遇过那种类型的男生。一定是,一定是……

(……唔,看来好像真的发烧了……)

看来,头晕到没办法再继续思考,不只是因为叶二的行动所致。

真守把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凝视著眼前那湿润模糊的视野,看起来像是在水中睁眼似地,也只能确定自己的体温真的上升了。

她乖乖闭上双眼。

***

体育馆的地上响起好几道脚步声,此起彼落。

脚底发出摩擦的啾啾声,用力往前踏一步扣杀、跑到前面截击、以及同年级生和学妹的呼喊声。

(在哪边?)

她用非常低的视野角度,旁观似地远望著她们。

这应该是高中──不对,是国中的社团活动。羽毛球社。

体育馆为了不让风吹进来而关上大门,在夏天就会化为蒸气浴室。没有技巧和体力的社员陆续倒下,真守也因为太亢奋而流出鼻血。

「怎么?真守在睡觉?」

「有什么关系,别管我啦!」

「这样不行,你要成为一年级生的榜样。」

她发不出声音说抱歉,改用手做出道歉的手势,正式球员的同年级生也立刻对她失去兴趣,越走越远。

「榜样」这么难的单字,教室里根本就没人会讲,但在这种地方,那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大概是因为球队顾问常挂在嘴边吧。

躺在舞台附近的她彷佛只是个空气或摆饰。出现在视野里的是高耸拱桥状的天花板。她用全身感受到其他社员们的脚步声,那是球鞋追逐著羽毛球的尖锐声响。

赶不上她们的人,是自己。

「好热……」

只记得自己热到受不了,不管怎么呼吸,都不顺畅──

自己在床上睡了多久?

当真守再度清醒时,看见的是在昏暗房间内散发出微弱光芒的电脑萤幕,以及正面对萤幕的叶二那高大的背影。

她想试著说话,但声音乾哑,无法发声,不禁开始咳嗽。

「起来了吗?」

叶二盯著萤幕,没有回头。

「……对不起,现在几点了?」

「超过十点了。」

「咦?晚上?」

「对,吃得下东西的话,我做了要给你吃的粥放在厨房,自己过去吃吧。然后记得吃药。」

真守稍微思考了一下。

「……应该可以,我去吃……」

真守从厚厚的棉被中爬出来,走在木质地板上。走到一半,双脚摇摇晃晃的,但她勉强撑了过去。

「没问题吗?」

「没事的,没事……」

虽然视线左右摇晃,但她还是走出了卧房。

话说回来,自己的时间感也未免太可怕了。明明觉得自己才刚睡著,没想到一睁眼就是晚上了。

事实上,窗外的阳台景色真的很黑,如果要去摘蔬菜,就得戴安全帽灯。

(好久没梦到羽毛球社的事情。)

她加入运动社团也就只有那三年而已,也深知自己根本不适合。真守在身体虚弱的时候,常常会陷入自省的世界。

先别说社团的实力,真守个人的成绩确实非常凄惨。人际关系也经营得很辛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她都尽量避免参与自己做不到的事,打从一开始也不会去做,更不会靠近没有胜算的比赛。她也不是没思考过这样子真的好吗?

叶二说的粥应该是那个放在瓦斯炉上的单人份土锅里吧。

打开盖子后,发现呈现柔软牛奶色的粥里面混著绿色的叶子。

她打开锅盖,点瓦斯炉火。

因为闲得发慌,她一边摇晃身体一边等待,等煮到开始冒泡就关火,直接拿著锅子往餐桌移动。

餐桌上有著锅垫、装满水的马克杯以及药丸,令人不禁佩服起叶二既周到又细心的个性。

──好了,开动吧。

(好像很温暖……)

真守坦率地心想。她用汤匙挖一口热气袅袅的粥,送入口中。

「好烫。」

她下意识地呢喃说道。

「……这碗粥,里面有放莴苣……」

正想著浮在上面的绿色蔬菜是什么,原来是橡叶莴苣。

这大概是阳台那盆长得超级茂盛的叶子吧。拿来放在油炸料理中的话,就只是个配角,但放在粥里,就强烈地主张了它身为食材的存在感。

(还有放什么呢……还有吗……?)

她不停地翻搅粥。

不知道是不是感冒而让舌头变钝,除了莴苣以外,她只得到应该有放罐装干贝的结论。不只是切得细细的干贝,最重要的是,贝的「高汤」味虽然清淡,却实在地点缀了粥的味道。

(还加了……姜丝吗?)

姜丝收束了整体的味道,让身体从内侧开始温暖起来。是非常聪明的做法。

聪明的中华风热粥彷佛紧紧包覆著真守虚弱的身体。

吃了一半左右就饱了,而且她也充分地流了汗,连身体内部都热呼呼的。

她吞下叶二准备好的药之后,又回到卧房。

「……我吃饱了,很好吃……」

「嗯。」

叶二的视线仍然放在萤幕上。

用一大片木板架设而成的作业桌上放著一台少见的大型液晶萤幕,萤幕用粗电缆线连接了一个她几乎不曾看过的机壳,上头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发亮。

电脑不知道正在启动什么软体,萤幕的正中央有著鲜艳的彩色图表,还有一张飞在空中的鸟类照片。

真守坐在床上问:

「你在做什么?玩游戏?」

「工作。设计广告宣传单。」

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的关系,她的大脑无法运作,只平淡地回了:「是喔,这样啊。」一句话。迟了一会儿才对叶二的回答感到冲击与讶异。

「…………原来你真的没有失业。」

正在敲键盘的叶二的眉毛下垂。

「我明明就说好几次了……」

「啊啊,抱歉对不起。」

自由业的SOHO设计师。由于没有直觉想到这个名词,让她把叶二的回答左耳进右耳出,直到现在才实际体会到原来真的有人在做这种工作。

「……真是的,给我听好,吃了药就赶快睡。闭嘴睡觉。」

「咦?可是,亚泻先生。如果我睡在这,你今晚要睡哪?」

「不用你管。反正今晚我要做完这个,在事务所的话,睡在椅子上或地上是稀松平常的事。」

「可是……」

不知道是不是发现真守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叶二转头过来,用冷静的目光说:

「还想被我压在床上?」

「不,我要睡了。」

真守赶紧钻进棉被里。

那天,她一边听著叶二敲键盘的声音和电脑风扇的低吟声,一边进入梦乡。

窝在棉被里的身体一直都很温暖,不知道是不是叶二做的莴苣姜丝粥的关系。

不过,原因应该不只这些。

叶二偶尔会站起来确认真守是否睡著的动作,以及在椅子上伸展僵硬腰背的背影,都让她的内心不停地发热。

──进入梦乡、意识偶尔回到现实之中、然后又像文火一样陷入沉睡中。这时的她,已经没有梦到任何恶梦。

不久,窗帘的另一端已经变换成崭新的早晨世界。

当她从床上起身,感觉自己的头已经不像前一晚那样沉重疼痛。

试著把双脚踩在木质地板上,发现完全没有晕眩或摇晃感,身体轻盈到好像假的。

(好厉害。)

她想直接去厕所,便打开卧房门,洒落在客厅方向的阳光便趁机照射到卧房深处。

然后,她发现了一件事。

这个家的主人亚泻叶二,似乎就跟在公司上班时一样,整个人靠在素朴的工作椅上,双手抱著胸睡著了。

真守突然觉得想哭。没来由地想哭。这个人真的睡在椅子上了吗?

她小心翼翼不要让自己发出脚步声,慎重地靠近叶二。

几乎已经成了叶二的招牌装饰品的黑框眼镜,已经摘下来放在桌上。

在室内满是灰尘的早晨中,浮现出叶二瘦削的素颜和胡渣,即使如此,她仍然认为那样的叶二好惹人怜爱。

「亚泻先生。」

她觉得叶二一定又会帮她乱取一个「以前从没想过」的绰号。

正当真守在一旁盯著看的时候,叶二缓缓地睁开双眼。

「那个──」

「…………千鹤?」

原本想说早安的嘴巴,顿时停了下来。

叶二边打呵欠边戴眼镜,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地问说:「身体状况如何?」

「……还满有精神的。」

「这样啊,果然年轻人恢复得比较快。」

他边说话边转动脖子。

神情自然的他,或许早就在朦胧中忘记自己一开始说了什么。

所以真守也只能当作他没说过那句话。

千鹤是谁?之类的,根本问不出口。

「栗坂年轻人,早餐要吃什么?如果随便吃就好的话,我就来烤面包──」

「不,我已经康复了,再继续待下去会给你造成麻烦,所以我要回去了。受你照顾了!」

「喂。」

真守抢先一步低头致意,没等叶二做出反应,就离开了五〇二号房。

赶紧回到自己的阵营五〇三号房。

脱下整整一天都穿在身上没换的衣服,把莲蓬头放在头上淋浴洗澡后,才终于吁了一口气。

比自己的体温还要热的热水滑过身体肌肤,流到地上,被排水口吸走。

怎么办?

「……啊──讨厌,怎么办……」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烦恼些什么,重复呢喃著一样的话。

***

其实当天中午,她约好要跟具志坚凑一起出去玩,幸好身体已经康复了。

她们在涩谷看了一直想看的电影,趁著难得放晴,两个人一边逛橱窗展示一边随意漫步。

「──唔,真守等一下,暂停。太重了,休息一下吧?」

「咦?已经不行了?」

「不行了啦,累得像条狗。你太小看书本了,不在这里充个电的话,手都要断了。」

「毕竟是写真集嘛……」

按照凑的希望,她们跑去位于表参道原文书比较多的书店逛。

虽然凑如愿买到她大为赞赏又尊敬的外国歌手出的写真集,但那硬壳书虽然装订精美,同时也格外有重量感。

「请书店宅配不是比较好吗?」

「没那个钱啊──难得可以零手续费买到这本书耶……」

看来种种层面都很哀伤又复杂。

除了刚刚买的书以外,她们的手上还有刚刚在杂货店买的进口洗发精和护发油等,手上的东西比外表看起来还要重。

「虽然说要休息,但这附近有可以喝茶的地方吗?」

「一定有吧。青山可是约会圣地,还是咖啡店的激战区。」

「这么说也对。」

来到这边的时候也发现男女一对的路人特别多,或者是对自我有高度意识的艺术家型孤狼。意外地不太有两个女生并肩走在路上。

「抱歉,真守。我带著轻佻的想法说想来青山的书店,应该要先想好让我扮演男生角色,还是由你扮演男生角色才对……原来这里是这样的场所啊……」

「说好不提这个的啊,小凑……不想思考自己没有男友……」

真守再度环顾四周。

她们离开有书店的大楼后就站著不动,几乎没有迈步走出去。

眼前可见的道路是她们刚刚走来的青山大道。

隔壁的白色大型建筑物似乎是跟联合国有关的大楼,那边看起来不会有咖啡店可以进去。

下面的广场似乎──正在进行什么活动。

(跳蚤市场?)

那边架著许多露营时会架设的帐篷,很多人来来去去。

真守直觉想到的是卖衣服或杂货的跳蚤市场,后来她发现那边正在卖的东西跟她想的不一样,定睛一看。

有赤红的番茄、翠绿的莴苣,还有小黄瓜。

就算从远处瞧,那些东西的颜色仍然既显眼又鲜艳,怎么看都觉得是蔬菜。

一位看起来二十几岁的年轻女性走在活动场地中,背著色彩活泼鲜艳的Marimekko牌包包,里面插著漂亮的葱。

「……小凑你看,竟然在那种地方卖蔬菜耶!」

在涩谷青山地区,毫无绿地的大楼之间贩卖。

「小凑快看啦!」

「嗯嗯蔬菜,好棒喔。啊,真守你看,那边好像有美味的店!」

凑的反应非常冷淡。

结果她们走进刚刚凑发现的咖啡店,养精蓄锐之后,就坐地下铁回家了。

真守直到回家以后,都还很在意那栋大楼下方的不可思议景象。

后来她自己搜寻了一下,才知道那是一场叫做「农夫市集」的活动。

农夫市集是以农家为中心的生产者,带著蔬菜到都市直接贩卖的定期市集。

在夏威夷或纽约等海外,经常都会有这种活动。而在青山则是每个周末会举办。

(喔……在帐篷出入的人并不是蔬果店的员工,而是农夫啊。)

看了一下网页中记载的展店纪录,北至北海道,南至奄美群岛,全国各地都有农夫来参展。

──说不定亚泻先生会对这活动有兴趣。

她不知不觉浮现出这个感想。

浮现在真守脑中的是那个用一脸不开心的表情在阳台种菜,还会做美味料理的亚泻叶二这个人类。

凑看起来没什么兴趣,不过如果是他的话,或许会兴致勃勃。

甚至还碰巧可以跟他一起在青山来一场漫步约会。不对,她可没这样妄想喔。一点这种想法也没有。

「──农夫市集?」

「对,亚泻先生。你有没有兴趣?说不定会卖稀奇少见的蔬菜!」

真守以分送老家寄来的乾荞麦面组合包为藉口,拜访叶二所在的五〇二号房。

「我知道丰岛园或胜哄站那边有在举办……原来青山也有啊?」

「是啊,好像是这样。我和小凑当时没时间,所以只有经过而已。不觉得很有趣吗?还是你的工作很忙?」

不愧是叶二,似乎早就知道有这种市集。

不知道为什么,他当场拿下眼镜,揉自己的眼头说:

「没想到会被你问工作的进度……」

「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

「是没错啦,基本上,你的大脑走向本身就很悲剧。」

不说大脑构造而是说走向?听都听不懂。

他用空出来的手压著悲剧真守的头,真守一边承受头上的压力一边继续劝说:

「我想为自己因为感冒而造成你的困扰好好道歉──当天的餐点由栗坂我请客。我也会请你喝茶,请问您意下如何──?」

「青山吗……好麻烦啊。」

「别这样说。」

「要不要去在丰岛游乐园入口举办的丰岛园农夫市集?去那边至少用走的就会到,也不用花入园费用。」

「不不不!我要贯彻始终,去青山!」

她才不管叶二说的什么丰岛园市集,难得可以在青山散步,那跟在练马区内散步感觉起来有一点,不对,是有莫大的差异。

况且游乐园就在眼前却不进去直接回家,根本只会变成普通的出门买菜而已!

「我知道了,下礼拜六对吧?我会空出时间。」

叶二把放在她头上那只彷佛压著重物般的手拿开后说道。作战成功的真守也开心地点头。万岁!

***

即使每天都过著一会儿下雨一会儿放晴的阴晴不定日子,一想到今后令人期待的约会,不禁让她拿出了干劲。

就算必须接连不断地提交报告,或是连续好几天都是高负荷的兼职值班日,她也能奋力地迎头解决。

到了当天。

栗坂真守彷佛要跟人一决胜负似地,站在卧房的镜子前。

「──服装OK,发型OK,麻糬脸完全没变,也OK。很好──很好很好。」

边指著镜子映照的自己边仔细确认之后,她拿出干劲,准备出门。

「对了,得替小橘浇水才行。」

散漫的她立刻向后转,慌张地往阳台跑去。

虽然她那身唯一一套的漂亮上衣和裙子不适合做这种作业,即使如此还是赶紧替温州橘子和一度被她剪光的三盆甜叶菊浇水。这项作业已经成了习惯。

从阳台看去的天空是晴空若隐若现的阴天。

天气预报也没说今天会放晴,但是有说至少不会下雨。非常适合出门。

「──好。」

真守再度锁上门,按下隔壁的电铃。

没想到开门的叶二还是戴著眼镜,穿著运动外套和T恤。双脚不仅没穿袜子,还穿著老旧的勃肯鞋。

「喔,你来啦。」

「什么你来啦……时间已经到了耶。」

「是啊,所以我们走吧。」

真守一边口中说著「不对不对不对!」一边把打算直接出门的叶二推回去。

「你怎么这样?想让我生气吗?为什么要穿运动服?」

「这穿著跟平常一样吧。」

「就是这点不对,去换衣服吧!换成外出服!」

「……有必要那么振作吗?那附近有很多以前接触过的广告商,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胸口……」

「快把你的社畜时代回忆全送去给亚洲黑熊吃!」

「为什么是熊?」

「比起这个,重点是TPO【注】啦──!我不要你穿那样啦──!」【注3:TPO为Time(时间)、Place(地点)、Occasion(场合)的缩写。意指依据时间、地点及场合做出适当的行为举止。】

「啊啊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

否则特地盛装打扮的自己不就像个笨蛋一样吗?

叶二叹了一口气,打算去卧房换衣服的时候,真守突然说「等一下!」,阻挡住他的去路。

她把双手的手指分别放在两边的太阳穴上,让脑内的记忆卡和CPU全速运转。

叮──!演算结束。

「──你在五月初穿过CK牌的深蓝色衬衫吧?就是穿在夹克里面的。那件衬衫适合搭配白色休闲裤和黑色领带,Paul Smith的条纹那款。」

「……为什么你比我还要清楚我的衣柜里有什么衣服……」

「这是企业机密。」

有段时间觉得他穿衬衫很萌的想法可是个秘密。

「不要戴眼镜,戴隐形眼镜喔──!」

「你好啰嗦。」

几分钟后,原本关上的卧房门被开启,叶二走了出来。

真守想要像外国人一样振臂高喊「YES! YES! YES!」,但她拚命忍住了。

「穿这样可以吧?」

「……嗯,是的,我认为很不错……」

睽违一个月的休闲上班族装扮带来的破坏力比想像中惊人。

没错,这就是这个男人的潜力。

「那就走吧。」

心跳突然加快。

能和叶二一起并肩出门,是多么特别的事情啊。毕竟以前光是擦身时鼓起勇气向他打招呼,就够耗费心力了。

在涩谷转搭半藏门线,然后在表参道站下车。

从地下铁的漫长通道上走到地面上时,强烈的阳光让自己睁不开双眼。

看来不知不觉放晴了。

宽阔的青山大道。太阳从厚重的云层中探出,灿烂又明亮的阳光让大楼窗户和路上的水洼散发闪耀光泽。

「……好像要变热了。」

叶二眯著没戴眼镜的双眼喃喃说道。

真守以前来到这里的时候,很羡慕那些走在路上的情侣,今天的他们是不是看起来像是「那一类」的人呢?先不管双方实际的关系,乍看之下应该真的很像情侣吧?

擦身而过的女性也频频转头,彷佛被叶二的外型吸引,让真守得意得不得了。

「哼哼哼!」

「……感觉真恶。」

「才不恶,亚泻先生,就是那边那个有帐篷的地方。」

真守指著道路的前方。

时间是接近上午十一点,举办市集的广场已经人来人往,帐篷的贩卖处并列著各种色彩鲜艳的蔬菜。

「如何?好像很有趣对吧?」

「等我看了之后再判断。」

说这种话的叶二,双眼已经变成在六本木园艺时的狩猎眼神。他果然很有兴趣。

第一个逛的帐篷,是一位晒到皮肤均匀漂亮的中年女性卖著尺寸稀有的茄子。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茄子大到像是颗小南瓜,外型也又胖又圆。

「哇!好大!」

「这叫做大黑茄。要不要试吃看看?这是浅渍茄子。」

负责叫卖的女性听见真守直率过头的感想后,立刻用牙签戳了一块腌渍物,递给她试吃。

试著吃了一口之后,发现清爽得令人惊讶。

「好清爽喔,明明是腌渍物……」

感觉就像是稍微腌渍一下而已,那清爽的口感和市面上卖的完全不一样,而且仍然美味到无话可说。

「这个……只用冷面汁腌渍吗?」

叶二吃了一样的东西之后,询问该女性,女性则笑著说:「哎呀,被你发现啦?」

「我只在家里的厨房切好带来而已,很简单喔。」

「我会作为参考尝试。」

「我们的不会有涩味,这么大的茄子也不需要剥皮喔,料理起来更简单。」

叶二眯著双眼。

「──『家里的』这个说词真不错。」

这位中年阿姨大概也觉得说这句话的叶二摆出了一张足以令人想拍下来做纪念的「帅气表情」,因为她似乎看呆了。

他们说好绕场地一圈之后再过来,便离开了该农家的卖场。不过,其他卖场能看的地方实在太多了,逛起来很费时。

「等一下,亚泻先生、亚泻先生!那边有卖生玉米笋……!我要去买。」

「要买吗?」

「要买。因为你那边的玉米笋已经疏苗完毕,现在不在这里买的话,下次遇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有的卖场直接将许多五颜六色的西式腌渍蔬菜瓶并排在平台上,也有的只卖土佐种植的生姜。

正当她努力拉回自己被吸引走的目光时,发现叶二正在人群之中招手。

「发现了什么吗?」

「那边的迷你番茄正在举办装到饱的游戏,要不要试试看?」

「咦?」

「客人怎么样!玩个一次!」

被一位笑容满面,戴著看起来非常适合的农协帽子的叔叔邀请后,真守便单手拿著塑胶杯,开始挑战塞满色彩鲜艳的迷你番茄。

卖场中的番茄就像是标本一样,逐一放在木框格中,种类非常多,多到不容小觑的地步,从算不上大型的中型番茄到小如鱼卵的超迷你番茄都有。颜色非常多样,有红色、黄色、黑色、绿色等,多彩到令人怀疑这真的是迷你番茄吗?

「哇……真的好多喔……该拿哪个好?亚泻先生,你知道这些番茄的名字吗?」

「……我也没有知道得那么详细,那边的品种是『aiko』和『piccola rouge』……那个像黑色的是『black cherry』,阳台也有种。」

「是喔──」

那挑其他品种装到杯子里比较好吗?

「叔叔我推荐的是这个,这叫做『小软』。」

「小软?」

「摸起来软绵绵的,就像小婴儿的脸颊对吧。」

冷酷的叔叔指著对面的小型红色番茄。

不过,乍看之下与其说是番茄,不如说比较像是佐藤锦樱桃。

「咦?这是番茄?看起来好有光泽……好漂亮……」

第一次看到如此鲜艳的色彩,试著一摸,发现手指像是要被吸附似地,触感就像是樱桃般柔软,像棉花糖一样有弹性。

「皮很薄吧。」

「对,正如小哥你所说。所以没办法在都会里上市贩卖。」

「栗坂,去装吧,小心一点。」

「了解。」

真守小心翼翼地不要捏碎「小软」,非常认真地装到杯子里。

盖上盖子之后,杯子里怎么看都像是装满了梅雨放晴后,闪闪发光的樱桃。

「啊!亚泻先生,那边!好像有真正的山羊──」

「不会吧?在哪?」

「──不妙了,不该带这个包包出门……」

真守在市集场地外喃喃说道。

她的出门用迷你托特包已经膨胀成奇怪的形状,里面装满了玉米笋、迷你番茄,还有其他各种蔬果。

「你应该穿著务农裤,背著布袋出门才对。」

「那是战争后去送粮列车买东西的装扮吧。」

「我觉得那种装扮很适合你,适合到你可以去订做一套。」

真守默默地一拳打在叶二的侧腹上。

要说的话,明明就是因为市集卖的蔬菜和食品都太稀奇又看似可口有趣。现在还是上午,包包却已经鼓鼓的。

(我还想买面包或茶等很多东西耶。)

真守重新拿著几乎勒住她手臂肉的包包,回头说:

「亚泻先生,比起买东西,你比较频繁地跟农家的人聊天耶。不管是吃法或是培育的方法。」

「是啊,因为很有兴趣。」

「还有很多人可以问不是吗?」

「很少有机会能问农夫吧,刚刚在旁边聊的人可是这建筑物后面的法式料理餐厅老板。」

「原来如此……料理的专家和原料的专家啊……」

平常这两种职业的人身处的地点很远,的确没什么机会直接聊天吧。这里是个可以交换意见的贵重场所。

真守还是第一次直接跟制造者聊天,她意外的是,大家都愿意爽快地交换情报。

实际上,在她买的蔬菜中,还附有店家亲手制作的可爱传单,可以直接看到农夫们的脸,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有趣。

「……喂,亚泻先生,我现在因为发现了新世界,觉得好好玩喔!」

「干嘛突然这样说?」

「我知道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原来我平常吃的蔬菜,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种的耶!」

看到叶二的表情因为讶异而歪斜,真守不禁笑了出来。

「其实,吃了你种的蔬菜时,我才第一次察觉到,原来也是有人在种菜的。当然,我曾经在教科书等书上知道生产者或消费者之类的事情,字面上了解,却完全没有实感。所以今天我觉得增广了见闻,原来除了亚泻先生以外也有其他农家,让我多了一点想像的空间。」

她拉开自己的食指和拇指,表达自己的想法。

食指和拇指之间的长度到底是代表多还是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知道这些,表示你还是有所收获吧?」

「对啊,要更具体说明的话,那就是发现了超级大美女。」

叶二看向她。

「什么?在哪?」

「正中央那个卖蓝莓或果酱等的摊贩,上面写著『太阳农园』。看她还穿著围裙,简直漂亮到像个奇迹!会让人不禁想买无花果的果酱。」

「这种事情要早说啊!」

他理所当然似地开始朝著真守说的摊贩走去。

(毕竟亚泻先生也是个男人啊……)

非常坦率的感想。她虽然早就知道了,但此时还是感叹美女的威力不同凡响,反应比发现山羊时还要大,看来热衷的程度比想像中还要高。

不过,把心里想的这件事说出口之后,不得不承认那位女性的确非常吸引人。第一眼看见对方时,还以为有节目来拍摄,不禁令人开始四处寻找有没有摄影机。

叶二穿过人群之中,抵达目的地摊位。

他一定马上就发现了。

那位女性有著清晰的柳眉和温柔的眼角,年纪看起来大约是二十五岁再多一点。虽然一身轻便,穿著POLO衫、牛仔裤和绿色的围裙,但仍然不减她那带有透明感的别致五官。

比起一般衣服,她看来更适合穿和服。不过现在光是穿那样就已经够漂亮了。

「喂,就是她,很漂亮对吧?」

真守从后面敲了敲伫立不动的叶二。

叶二毫无反应,一动也不动,彷佛敲他肩膀的真守是个透明人似地。他就只是看著前方。

那位美女似乎在人群往来之间发现了他们,随之摆出笑容说:

「欢迎来看看──」

不过,在下一个瞬间,美女的笑脸突然染上惊讶之情。

「……千鹤……」

「二叶君……?」

彷佛面临了一场前所未料的命运再会。

***

农夫市集不仅是生产者的贩售处,也有业者直接开餐车进来贩卖料理或饮料。

这里有贩卖日式、西洋式等异国料理,从主餐到甜点都有,多到令人烦恼该选哪个才好。

真守在餐车店点好菜,拿著热腾腾的盘子移动。

贩卖区内部的大楼中庭被规划成用餐区,开放给大家使用。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边的,就是真守认识的那名青年,亚泻叶二。

坐在他对面的是那位穿著围裙的女性,两人正以沉稳的态度聊天。

「……无花果农家也会种蓝莓什么的吗?」

「那些是很照顾我们的农园种的。我们种的东西还没到收获期,所以才让他们卖果酱等加工品。」

双方都没有笑容,但他们似乎完全不在意,面对面的模样非常自然。

「做得好吗?」

「勉强可以吧。我也会帮忙做点工会的事务。」

「──亚泻先生。」

真守故意放声开朗地说完后,靠近叶二。他们俩似乎才终于发现到真守的存在。

「你不怕辣吗?建石小姐也是,看你点了泰式咖哩。」

「完全不怕,谢谢你担心我。」

轻声细语回答的人是原本那位待在「太阳农园」摊贩中的女性。

她先前说自己叫做建石千鹤。

和亚泻叶二是老朋友──真守现在只知道这些情报,或者说只被告知这些情报。

真守坐在刚才买的窑烧披萨套餐前。

「啊,禁止拿出钱包喔!因为今天是敝人真守请客的日子。」

「我就说吧。」

叶二一副早就知道的态度,对千鹤使了使眼色。

只靠著千鹤回应的苦笑神情,实在不知道叶二究竟是怎么提这件事的。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是啊,这家伙以前在青山当OL。曾经是服饰公司的企划公关。」

「咦?」

感觉好像从毫无妆容打扮突然增加了一个不得了的属性。

「一开始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们双方交谈往来好几次吧?」

「对。我常去二叶君那边发传单等,你们也常常下单。啊,二叶君是大家都常喊的昵称,应该说是绰号吧。叶子的叶和数字的二倒过来,二叶君。」

「这个我知道。」

「二叶君当时常常帮助我,那阵子真的很谢谢你。」

「你常常就这样鞠躬哈腰的,所以才会招怪人来下单。这点我很清楚。」

「真过分,这点我们彼此彼此吧。」

「然后你突然就辞职,跑去务农。」

叶二说完后,就著瓶口喝下自己买的德国啤酒。

「是啊,希望总有一天能让你们看看我种的田。」

「我有听说你突然跑去务农,但没想到竟然会回老巢参加市集,也未免太有勇气了吧?不怕被公司同事们发现吗?」

「才没那回事。前公司那些人,就算知道这里有市集活动也兴致缺缺。」

「这样啊。」

「倒是二叶君,你也很奇怪啊。我虽然已经做好大不了会撞见上司的觉悟,但完全没想过竟然会跟你在这里相遇,在这种为了农家和蔬菜而举办的市集中。」

千鹤稍微低头垂眼,那双长长的睫毛一直跟著眨巴的眼睛上下刷动。

「不管是辞职还是在那个阳台里面种菜,听起来都好像骗人似地。」

叶二定睛凝视著自己的玻璃杯上的标签。

千鹤那句话应该没有责怪的意思,或许是叶二自己心里有著什么让自己无法抬起头来的缘由。

互相联络感情的老友制造出的气氛实在太难以下咽,真守一口吃下披萨,笑著说:

「才、才没有骗人,是真的!亚泻先生已经辞职,还每天穿著超土的运动服和粗框眼镜,悠哉地过日子。」

「栗坂,我说你──」

「阳台也活像是一座丛林,根本没地方可以再放盆栽了,我一开始从他那边拿到了橘子盆栽,结果他后来根本把我的阳台当备用空间,开始买新盆栽堆到我这里。麻烦死了。」

「──真是的!」

千鹤喷笑出声。

「不觉得很过分吗?」

「二叶君真是的,你怎么做出跟我一样的事呢?」

看著嘻嘻笑的千鹤,真守一句话都接不下去了。

「……她到现在都还没把橘子盆栽种到枯,所以我觉得自己做了很棒的决定。」

「或许吧,因为你当时连帮忙浇水都不肯,所以才放弃放在你家呢。不过,原来是这样──」

千鹤像是在仔细玩味似地点头。

「你有精神就好。竟然还能跟女大学生交往,真有一手。」

「不。」

「不是你想的那样,饶了我吧。」

「这样好吗?看她这么努力为你打扮耶?」

前服饰公司员工正用双眼打量真守并说道。

或许那是千鹤表示关怀的话语,但真守从没这么觉得自己「被看透了」,不禁令她双颊发热。

这么努力。就是用尽自己所有心力的意思。

为了约会而埋首在杂志和网页中,用尽全力尝试了自己办得到的打扮,全身上下的肌肉都逞强到极限。

结果,她就算努力到这个地步,在这张桌子前和睦又亲密地相处的人,却是叶二和千鹤。如果随机抓住走在附近的人询问,应该几乎所有人都会如此认为吧。

POLO衫和轻便的运动鞋,没有任何饰品。而这些东西都无法阻碍千鹤和叶二。

「……我才要说饶了我吧。今天也不过只是要报个恩,再加上知道亚泻先生喜欢园艺,所以才稍微陪陪他罢了。他只不过是普通的邻居。」

「这样啊……邻居。」

──感觉千鹤准备要开口问:「这样好吗?」或许也只是真守想太多了。

不过,她这种看起来跟叶二完全不相配的人,哪有资格多说什么呢?

三人就这样吃著餐车料理,在中途,千鹤就先回去自己原本所在的摊位。

「我会再连络你。」

真守没有漏听千鹤最后轻声对叶二说的话,也知道叶二没有拒绝。

「──该怎么说呢,真开心啊!」

真守在摇晃的回程电车中用尽全力替今天作结。

「不仅买到玉米笋,还看到好多有趣的蔬菜,那些好像很美味的面包或果酱也全都买回来了。」

「是啊。」

「要是可以带大一点的包包出门就好,啊,我说的不是布袋喔!」

叶二站在和月台相反方向的电车门附近,一直盯著车窗的另一端。

他们搭的是地下铁,应该没什么景色可以看,只能望著远处发呆。

「建石小姐是你的前女友吗?」

「……是啊。」

虽然这回答也未免太直接,但叶二确实承认了。

或许他觉得没必要隐瞒,毕竟刚刚都那样交谈过了。

「她那么漂亮,真可惜。」

「不过那家伙以前几乎有一半的日子很阴郁。」

叶二喃喃说道。

视线仍然盯著车窗外的黑暗。

「……虽然工作也给她很大的压力。但她主要是因为讨厌待在东京,觉得难以呼吸。压力越是累积,屋内的花和盆栽也就越来越多。我不管说几次那些东西很碍眼,要她收敛点,她也听不进去。当时的我根本无法理解那堆花草对她来说有什么帮助,不禁就把怒气全都说出口……会分手也是理所当然吧。」

他说大概一年左右就分手了。

「后来听说她辞去服饰公司的工作,跑去千叶务农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她是认真的,但当时的我觉得那跟我没关系。」

「因为每天太忙了吗?」

「对。后来冰箱的蔬菜开始腐烂,我突然想起千鹤那家伙种的花盆和蔬菜之间的因果关系,就试著种蔬菜种到现在。」

「该说是绕了一大圈,还是说绕了远路呢?」

听见真守无意间脱口的感想,叶二的脸上浮现出苦笑。

那是一张比想像中还要坦率又温柔的侧脸。

温柔到让若无其事开了这个话题的真守胸口疼痛不已。

「嗯,是啊……我大概到现在才真正理解她之前做的那些意义不明的行动代表著什么意思。」

「举例来说?」

「……就算每天回家只为了睡觉,也会提早五分钟起床浇水等等;即使熬夜工作,也会在跌入棉被里以前浇水;或是为了房内的植物打开窗帘。我当时完全不能理解。她做这些并不是因为固执,而是因此才能活下去。」

──好难受。

在那样的生活中被植物拯救的千鹤,以及之前一直与千鹤擦身而过的叶二。光是想像就让现在的真守难受不已,无法开口说点什么。

「不过,今天看她格外有精神,应该是转职后的生活过得很顺利吧。」

「……是啊,所以应该没问题了吧?」

「栗坂?」

「我说错了吗?你种了植物之后终于理解了建石小姐,她也恢复了活力。现在的你们应该没必要错过彼此吧?」

叶二似乎正在拚命思考真守所说的话有什么意图。

他没有从真守的话语中感受到一点失望、沮丧之情,隐藏的程度好到令真守为自己自豪,同时也令人遗憾。

「亚泻先生,其实你一直想要理解建石小姐吧?」

因为喜欢她。

真守刻意看著叶二的双眼询问。

就算他自己不知情,如果不是一直把千鹤放在心里,他不可能会做出像现在的这些行为。

「你现在也认为自己无法跟她相处吗?」

屋里种满绿色植物的人慢慢垂下眼帘。

他今天明明戴著隐形眼镜,却伸手推了一下眼镜中梁的位置,彷佛自己还戴著眼镜似地。

「……谁知道呢?」

一句简短又冷淡的回答。

「去连络她吧,她一定会很开心。」

只能用这句话回覆用疑问句作结的他。

电车抵达涩谷站,真守他们也开始跟著人群移动。

真守一直看著自己的脚,走在寡言的叶二后头。带著自己不协调的身体,以及不协调的心。

(脚……好痛。)

她偶尔停下脚步,按摩著自己疼痛的后脚跟。

一回到家,脱下让自己的脚隐隐作痛的鞋子后,发现脚上真的出现了磨伤的痕迹。

(果然啊。)

真守叹息。为了逞强而硬穿上的八公分高跟鞋根本不是人穿的东西,她心知肚明。

她不管裙子会摺出皱褶,直接坐在阳台出入口的窗框上,把OK绷贴在磨破发红的脚后跟附近。

然后,她呆呆地望著景色好一阵子。

──不是女友吗?

没想到会在今天得知凉子留下的那句话代表的意思。

(以推理小说来说,就是所谓的解决篇吧?)

是一个很意外又令人不得不接受的解答。而且打从一开始就已经留下提示。

所以被问是什么关系时,她才非常困扰。

自己是个「饶了我吧」、「邻居罢了」。

「────!」

天空真的下起雨了。

白天奇迹似地放晴的天气,到了现在也终于开始变天。

真守慌忙地站起身来,跑去收拾晾乾的毛巾毯。

──喀唰。一道不太妙的声音。

(糟糕。)

小橘盆栽被毛巾毯勾住,翻倒了。盆栽洒出来的泥土从毛巾毯里面掉出来,看起来就像是流血似地。

总之她赶紧把洗好的衣物放在房间里,抢救被翻倒的盆栽。

「小橘,对不起……」

树枝没问题吗?有没有折断?已经开完的花瓣枯萎,混在打翻的泥土中。

幸好只有盆栽中的泥土翻倒散落,没有伤害到叶子和树枝本体。真守打从心底放下心来。

(啊……这边好像不太一样,似乎结果了。)

她整张脸靠近小橘,想要看得更仔细。

前几天开过花的位置出现了一棵又小又膨圆的青色物体,仔细一看就跟迷你的青涩橘子一样,总共长了三颗。

也就是说,只要这个东西再大一点,然后变色的话,就会变成橘黄色的橘子吧?

原来它真的靠著真守的照料,好好生长著。

「好棒喔,亚泻先──」

──二叶君真是的,你怎么做出跟我一样的事呢?

在发出声的同时,她的大脑也回响起千鹤的声音。那是一道毫无任何顾虑的开朗笑声。

脑内浮现出刚才听见她说话的隔壁邻居,亚泻叶二的脸──

让真守又喜又忧的盆栽,追根究柢来说,都是连结著千鹤的东西。或许也连结著叶二的心。

「栗坂?你刚刚说了什么?」

叶二本人在避难用隔墙的对面说话,但是,真守却摀著嘴巴,试图想消除自己的气息。

和之前相反,真守希望他别知道自己毫无结果的单恋,也别让他察觉。

「……你──」

他好像问了什么事情,但完全没听见后面说了什么。

真守拚命压抑自己,悄悄地让不停滑落的眼泪混在雨的声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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